(3)上 第三目格物窮理。理字始見道家莊周書,佛家亦承用。華嚴宗更重此理字。宋之道學又稱理學。朱子謂盈天地宇宙大自然僅一氣,氣中即見理。司馬遷言:『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天人古今皆一氣,各有分際。人道非即是天道,故有際。今之道亦異於古之道,故有變。理即於此見。俗語道理二字連言,不再分別。
盈天地有萬物之分,貫古今有萬事之別。朱子注【大學】言:『物,猶事也。』格物窮理乃即萬事萬物以窮究其分際之理,而道自明,如是則求知自亦爲學中一事。司馬遷所謂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亦即朱子之所謂格物窮理。故行必兼知,而知必成行,兩者和合爲一,始是學。西方人學重知,次及技巧,雖亦千變萬化,然只人生中一部分事。中國人爲學,則務求會通人生全體,此又其異。
近人以朱子言格物窮理謂近西方科學精神,此則亦當辨。西方科學重在自然物上,由此發明出種種技巧,供人利用,而或有大違背於人道。如最近之核子武器是矣。朱子格物窮理,則以人生大道爲出發,爲歸極。故西方之學知有理而無道,中國人爲學則窮理即以明道。讀【近思錄】者,自首迄尾,順序讀之自知。 (3)下 【近思錄】第三卷格物窮理,共七十八條。伊川【答橫渠先生書】謂:『所論大概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厚之氣。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屢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時有之。更願完養思慮,涵泳義理,他日自當條暢。』今按:近代國人言學好言思想,論及義理,必依循西方哲學家規格,重邏輯,又重組織。實則此皆苦心極力之象,所謂考索至此,而非明睿所照。宋初理學周張二程四家,亦惟橫渠最近西方哲學家著書之形象,伊川此書誠堪研討。
伊川又言:『凡一物上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窮理亦多端,或讀書冊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皆窮理也。或問格物,須物物格之,還只格一物而萬理皆知。曰,怎得便會貫通。若只格一物,便通眾理,雖顏子亦不敢如此道。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後脫然自有貫通處。』今按:伊川此條乃朱子【大學格物補傳】所本。朱子亦明言,物猶事也。所謂事,即猶上引伊川言書冊講明,別論人物,處理事物,皆是。豈一石一草一蠅一鼠之始爲物乎。孟子好言推,而荀子則好言積。積之久,睿智生,乃得貫通。孔子十有五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始達貫通階段。而立而不惑,則尚在格物窮理階段。孟子曰:『盡心而知性,盡性而知天。』格物窮理則是盡心功夫。此下須尚有盡性知天一段功夫,始爲得其全。此則朱子所謂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
伊川又曰:『思曰睿,思慮久後,睿自然生。若於一事上思未得,且別換上一事思之,不可專守著這一事。蓋人之知識,於這裡蔽著,雖強思亦不通也。』今按:今人言學必重思,但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與思分言之,亦兼言之。孔子仁智兼言,睿即智,乃積學積思始生,故思曰睿,睿作聖。不能說思作聖。故程朱皆言性即理,不言心即理。心而能睿,斯亦可謂之即理矣。
西方人治學,多重在一事一物上致思。西方科學則先有假說,繼之以實驗。如講人事,講治平大道,豈能以人以群爲驗,又豈能積數十百年之久而驗之。如馬克思在倫敦,專從當時工商業發明其剩餘價值論,又豈能即此以爲全世界人類之治平作標準。故西方人只言思維,不言睿智,而中國人則言思,又言明睿之照,此可謂中國人對人類心理學上一大理論,又豈得遽率斷之爲不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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