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咸炘 / 壬戌五月
【春秋】:襄公二十一年十月,庚辰朔。【公羊传】:十一月庚子,孔子生。陆氏【释文】本无十一月三字,曰:上有十月庚辰,此亦十月也。一本作十一月庚子。又本无此句。齐召南、阮元皆谓【释文】本是。今有三字者乃误本。又:襄公二十一年十月,庚辰朔。【穀梁传】:庚子,孔子生。
【太史公书】【十二诸侯年表】【鲁周公世家】【孔子世家】: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孔子生日,考者甚多。孔广牧【生卒年月日考】,采集最备。【史】无月日,二【传】日同,月则【公羊】今本误衍,原本亦同。十月为今八月。前人偶有异说,广牧已纠正。惟年则【传】【史】相差一年。说者或从【传】,或从【史】。年既不同,日亦遂异。从【传】二十一年己酉,则经文庚辰朔,庚子为二十一日。从【史】二十二年庚戌推,则庚子为二十七日。以此纷纷不一,广牧定从【史记】,依其师成蓉镜,推为二十八日。其说实非。今决从二【传】,据广牧所引诸说,加刘、俞二家,录为两造。从【传】者为主,从【史】者为客。高下分写,使相当对而参以鄙见,终辨广牧之误焉。
宋濂曰:公、穀二氏,传经之家,当有讲师,以次相授,且去孔子时又甚近,其言必有据。司马固良史,则后于公、穀者也。
江永曰:司马迁【年表】【世家】,舛错非一,不足信。
孔继汾曰:征【史】不如征【传】。
内江刘景伯【孔子生卒年月辨】曰:三人占,从二人。二【传】与【史记】孰众而孰独?日月全具之二【传】与第举其年之史迁,孰详而孰略?
崔述曰:以为二十二年者,【史记】误尔。【史记】未尝言十月庚子也。以【穀梁】为不可信乎?则十月庚子之文不必采矣。以【穀梁】为可信乎?则固谓二十一年也。何得又从【世家】改为二十二年乎?
刘景伯曰:既从【史记】,【史记】无月日。又以月日强附【穀梁】,幸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之有庚子耳,否则必强附【公羊】之十一月。宗【史记】者,仍不改【公】【穀】之月日,故当从【公】【穀】也。
金履祥曰:襄公二十一年,日再食,决非生圣人之年。梁玉绳说同。
江永曰:金氏不知历法无连月比食之理。春秋及汉初有比食者,皆史家之误,未可以是断圣人生年也。刘景伯曰:星命之说,不可以拟天纵之圣。且星命说只忌日月食前后七日,生孔子逾二十日矣。
郑环曰:江氏不知隔五六月而食天之常,连月比食天之变。【春秋】乃夫子所修,岂亦不知历法耶?
刘景伯曰:频食惟汉高、文二帝时有之,然无损于汉初之盛。频食者,天之变而不可以数测,犹孔子不遇,圣之变而不可以理测者也。学者不以圣之变疑天,而独以天之变疑圣,不已浅乎? 咸炘按无论频食不频食,要无关于孔子之生不生。况环此说,孔广牧已驳之曰:连月书食,旧史阙文。疑以传疑,故圣人不删。比月频食,江氏已详正之。
咸炘按【公羊】今本误,原本不误。纵使月误,年固不误。况又有【穀梁】为证,安得因月疑年,只言【公羊】而没【穀梁】耶?诸从【史】者,往往以【公羊】讹为口实。不足辨,故不具辨。
梁玉绳曰:【公】【穀】皆口授,【公羊】显于汉景之时,【穀梁】显于汉宣之际,历年既久,宁得无讹。
咸炘按古经师谨守传文,过于文人之传史书,且今之【史】,岂字字皆司马迁之旧耶? 毛奇龄曰:【史记·世家】,二字或即一字之讹。
孔广牧曰:【十二诸侯年表】:襄公二十一年,公如晋,日再蚀。二十二年,孔子生鲁。【周公世家】:襄公二十一年朝晋平公,二十二年孔丘生。宁有讹乎?
咸炘按【孔子世家】一、二形近易讹。【年表】横行只隔一线,亦易错。【周公世家】二句亦易倒。且【史记】传写复刻,讹者极多。安知非校者以此改彼。若【公】【穀】则编年隔一年,岂如形近线隔连句之易倒错。二家各不相谋,不得两本俱误。二【传】异文甚多,未尝改以相就,亦岂如【史记】一书,前后易改归一律哉!且二【传】之二十一年,贾逵、服虔【左传注】已据之。【史记】之二十二年,杜预【左传注】乃引之,汉人无引者。吾疑贾、服所见【史记】亦是二十一年。不然,何不引耶?且即使【史】非讹,犹不能胜二【传】,况讹又在意中乎?
夏洪基曰:孔子七十三岁,见之诸书,相传已久。襄公二十二年至哀十六年,乃为七十三岁。【史记】所记,正得其实。今乃谓七十四岁,似乎骇闻。
梁玉绳曰:杜【注】云:仲尼七十三。【五代史·冯道传】:道卒年七十三,时人皆谓与孔子同寿,则非七十四可知。
咸炘按七十三岁出于【史记】。贾逵【左氏解诂】及【家语·终记解】同。【家语】沿【史记】耳。贾氏既主二【传】而云七十三,岂不知其不合。钱大昕谓古人周岁始增年是也。俞樾曰:自襄二十一至哀十六年,共七十四年,而贾云七十三者,犹绛县老人生于文十一年至襄三十年,亦是七十四年,而【传】称七十三年也。顾氏亭林谓古人于岁尽之日而后增年,据【仓公传】意年尽三年,年三十九岁为证。此恐不然。年尽三年,谓生年尽于此,不能至明年也,非谓至三年之尽日而后得年三十九也。顾氏误解而有此说。钱氏大昕谓古人以周一岁为一年。绛县人生正月甲子朔,于周正为三月,至是年周正二月癸未,尚未及夏正月朔,故七十三年。此说较顾为长。孔子生年,正与绛县老人同。杜预不达此义,乃从【史记】,失之矣。
黄宗羲曰:【家语】【史记】载孔子弟子年岁,皆以孔子为的。若孔子不生庚戌,则弟子之年,无一足凭者矣。信【公】【穀】必尽废诸家,无乃过与!毛奇龄曰:孔子之生,仅见【公羊传】,然与【史】【世家】【列传】及【家语】诸书,凡所记出处皆不合。
咸炘按既如钱、俞说,则无不合矣。【弟子传】但言少孔子几岁,并未言诸弟子生于何年。今孔子辨定,递移其岁数可也,即不移亦无不可,何为相妨,吾实不解。相差仅一年,与出处何关?且今将以门人年岁定孔子年岁耶,抑以孔子年岁定门人年岁也?孔子年岁果误,不得不正,何能顾虑门人年岁而迁就之。况弟子年岁,亦史迁所记。今以证【史】,是以原告证原告也。且汉人说无与史迁同者,不知黄氏所谓诸家何指?若汉后诸人,则沿【史】者也,又何足为证乎?
四十七世孙传【东家杂记】,罗泌所据【孔氏家谱】,五十一世孙元措【祖庭广记】,五十八世孙璜【三氏志】,六十五世孙衍植【重纂阙里志】均从【史记】。彭大翼曰:余昔邂逅孔子六十代孙承先,持所志孔像内,称先师生于襄公二十二年庚戌岁十月庚子。余以为出自子孙者,当得其真。
咸炘按孔族诸人,徒沿【史记】耳。岂果有汉以上【孔氏家谱】传授未亡乎?六十九世孙继汾【阙里文献考】,七十二世孙宪璜重修【孔氏大宗谱】,定从二【传】,卓矣。广牧不能求是,而欲护其先世之说,所以谬也。 如上所说,二【传】当从。诸从【史】者,盖无词以求胜矣。即以两造之人论之,从【传】者贾逵、服虔、边韶、何休,皆汉经师。故钱大昕谓汉儒皆谓二十一年。刘恕、黄震、马端临、宋濂,宋、元、明之有学者也。崔述、江永、钱大昕、俞樾,近人精考据者也。从【史】则汉无一人,始于杜预,成于罗泌。若苏辙、袁枢、郑樵皆徒沿【史】而无考辨。止黄宗羲、梁玉绳乃长考证,阎若璩则和宗羲耳。余皆空疏无名之士,孰为可信。此亦显然。然则何所恃耶?则恃据元措【祖庭广记】所引【世本】,亦云二十二年生,与【史记】同。故其言曰:宋濂谓迁【史】后于【公】【穀】,不知迁【史】所本,乃先于【公】【穀】。今审其说,则所谓【世本】,又不足信也。
广牧曰:宋元丰八年,四十六世孙宗翰撰【家谱】。宣和六年,四十七世孙传撰【祖庭杂记】。元措因其旧文增益,纂集为【广记】。时金哀宗正大四年丁亥事也。考金正大四年,当宋理宗宝庆之三年。【广记】检阅书目,【世本】未著录,知首卷所引【世本】为【家谱】【杂记】原文。二书成于元丰、宣和之世。是其所据【世本】,乃北宋相传旧帙。南渡佚之,良可惜也。故【崇文总目】亦不著录。【太平御览】成于太平兴国八年,引用书目,【世本】尚著录,亦其证也。
咸炘按【世本】一书,出于战国,以后递有增加,此考据家所公证。即使是真,犹未必先于【公】【穀】,况所据又绝不可信。【崇文总目】始修于仁宗景祐,成于仁宗庆历,远在元丰、宣和之前。广牧之说,颠倒可笑。【御览】引用之书,皆本北齐修文【御览】,非其书当时尚存,亦考据家所公证。是宗翰与传皆不得见【世本】。且传之【东家杂记】今尚存,并未引【世本】。宗翰【家谱】已亡,不可考,安知元措本于二书?若非本二书,则元措不见【世本】,何得伪造?然则所引【世本】来历不明,不足据矣。
广牧曰:【祖庭广记】引【世本】云:宋孔父嘉生木金父。木金父生祈父,其子奔鲁为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长子曰伯皮,有疾,不任继嗣,遂娶颜氏,祷于尼山,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冬十月庚子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丘,字仲尼。案【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山而得孔子,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字仲尼。全根【世本】为说,惟隐括先世不详叙而删去长子一事,妄增野合一言耳。
咸炘按细审此节,乃知元措本未据【世本】,而广牧误认也。孔父嘉以下至叔梁纥数句,乃【世本】文。【诗·商颂·正义】曾引,故元措用之。长子曰以下与【史记】文不同,盖是元措隐括【史记】及【家语】诸书之文。元措本不据【世本】,故检阅书目不载也。广牧误认,欲援以证其先说,乃反陷其先人于伪造矣。且若【世本】果有此文而司马据之,何为反删长子一事?又何为图省数字而不载月日?司马迁纵陋,岂至是乎?由是知迁所见【世本】,并无孔子生日之文。又群书引【世本】皆无此文。若果有之,汉世儒者,何不援以正二【传】?徐广、裴骃诸人何不援以证【史】?司马贞【史记索隐】多引【世本】,何独不引?而反于【传】【史】之异,疑莫能决耶? 夫广牧明知无说以排二【传】,所据【世本】又单弱,而必从【史】者,吾知其心矣,欲炫其通历法耳。若依二【传】,则经文明著庚辰朔,无须推算矣。黄宗羲、成蓉镜之主【史】,亦此心也。故其言并不能旁考以明二【传】之非,但云以历推之,二十二年某月之庚子,当是今某日耳。夫欲炫历法,何必于此事。诸君历法诚工,而此事二【传】明著月日,经文明著朔庚辰,不劳诸君推算,吾党乃知之也。则诸君强从【史记】,徒劳而不见德于后之人,是亦不可以已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