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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從【講義】到【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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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櫝還珠 發表於 2012-6-9 17:28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周興陸

  朱東潤先生是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奠基人之一,他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是20世紀一部重要的學術經典。關於這部【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以下簡稱【大綱】)的出版,朱先生在1944年開明書店版前面的【自序》裡介紹說:
  1931年,我在國立武漢大學授中國文學批評史,次年夏間,寫成【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初稿。1932年秋間,重加以訂補,1933年完成第二稿。1936年再行刪正,經過一年的時間完成第三稿。1937年的秋天開始排印。
  第三稿只印了一半,抗戰爆發,武漢大學西遷,第三稿的下半部丟失了。最後承葉聖陶先生的資助,把『第三稿的上半部和第二稿的下半部併合』,由開明書店出版,就是這部【大綱】。長期以來,人們沒有見到【大綱】的初稿和第二稿,對朱先生如何『訂補』、『刪正』,也就不得而知了。
  筆者在上海圖書館看到朱東潤先生題贈『東啟兄』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以下簡稱【講義】),為國立武漢大學排印本。這部【講義】就是上面所說的第二稿。在【目錄】下有一段題記,說:
  二十年度,授中國文學批評史,編次講稿,上起先秦,下迄明代。次年續編至清末止。略舉諸家,率以時次,或有派別相屬、論題獨殊者,亦間加排比,不盡亦時代限也。凡七十五篇。
  這段題記所言,與上面的【自序】正相符合。從中可以看出,最初編撰的講稿『上起先秦,下迄明代』,這就是【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的初稿,第二年又繼續編撰至清末為止,這就是第二稿。上圖藏的這部【講義】第二稿,雖然沒有出版時間,但是據【自序】所言,應該是1933年出版的。
  據【大綱】的自序所言,【大綱】是『第三稿的上半部和第二稿的下半部併合』而成的。那麼現在我們有了這部第二稿的鉛印本,把兩者相對照,就可以發現,【大綱】哪些部分是第三稿,哪些部分是第二稿了。第三稿是對第二稿『再行刪正』而成的,那麼我們通過對照,就會弄清楚朱先生是如何對第二稿進行修改刪正了。從1932年到1936年,是中國受到外來侵略、民族危機日益嚴重的時期,是思想文化界劇烈變動的時期,朱東潤先生的思想有什麼變化呢?通過對【講義】與【大綱】的比較,我們或許可以發現什麼。抱着這種想法,我花了一些工夫把【講義】和【大綱】進行對照比較,梳理出朱東潤先生在1932年至1936年間關於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的一些思想演變。
  【大綱】為76節,【講義】為75節,從第42節【高】開始一直到清末,【大綱】的內容與【講義】完全一致。顯然,【大綱】是由第三稿從【緒論】至宋元部分『併合』第二稿的明清部分而組成的。那麼現在我們把【大綱】第三稿從【緒論】至宋元部分與【講義】的相同部分加以對照比較,就可以看出1936年朱先生『再行刪正』的具體情況了。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講義】常引述西人理論,作中西比較;【大綱】予以刪除,並強調民族精神。
  引介西洋理論並據此闡釋中國文學是上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普遍盛行的學術風氣。陳中凡先生1927出版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就大量引用西方文學批評理論,並常據此立論評判中國文學理論。郭紹虞先生的文章【中國文學演進之趨勢】,就是依據美國學者莫爾頓的文學理論來解釋中國文體的演變。朱東潤先生寫於30年代初的【講義】,亦是如此,憑藉對西洋文學理論的熟稔,他有時引用國外理論,如在【講義】的【緒論》裡,就有兩大段英國文學批評家高斯(edmund gosse)所謂『批評一語出自希臘語裁判之字』,『亞里士多德殆為文學批評之始祖』云云,並稱其『論極持平』,同時還引證森世保列著文學批評史的例子。這些在【大綱》裡都被刪去,僅保留英人高斯的一小段話。【講義】中還有一些據西洋理論以立論和進行中西比較的斷論,【大綱】則或予修改,或徑直刪去。如:
  【講義・緒論】第一段論『文學批評一語,古無定名』後有一句:『大率近人分類雖視古益精,而文學批評一語之成立,翻待至與西洋文學接觸而後。』這一句,【大綱】已刪去。
  【講義・第四・漢代之文學批評】論司馬遷云:『【史記・屈原傳】論離騷,推賾索隱,無愧於後世印象派之論者。』【大綱】改為『推賾索隱,直抒作者之情意於紙上』。【講義・第四十・貫雲石、周德清、喬吉】有這樣一段話:『法國有大戲曲家大仲馬者,一曰其子以戲曲作法之秘訣叩之,大仲馬曰:「易耳。戲劇之成功,在乎首折明白,末折簡短,而中間富於興趣耳。」其言與鳳頭豬肚豹尾之說,有可以互相證明者。』【大綱】把這段話刪去。
  這幾處的修改,顯然不是隨意為之,而是有着朱先生自己的思考。我想這種修改大約出於兩方面的原因:一是隨着研究的深入,朱先生反思『以西釋中』的學術模式,拋棄了過去那種引西方理論來闡釋中國理論的學術思路,而注重於發掘中國自己的文學理論。二是在外患日趨嚴峻的形勢下,朱先生愛國情緒更加激越,這種愛國情緒在學術上則表現為不願意仰洋人之鼻息。實際上,朱先生的愛國情感和民族情緒在【大綱》裡是可以看出來的。【大綱・緒言】第二段,他發表了『凡一民族之文學,經過一發揚光大之時代』的議論,這段文字在【講義》裡是沒有的。【大綱・第二・古代孔子孟子荀子及其他諸家】首段『文學者,民族精神之所寄也』的大段議論,【講義】中也是沒有的。這不是愛國情懷的寄寓嗎?不是對民族文化、民族精神親和感的流露嗎?【講義】中沒有論及陸游的文學批評,【大綱】則給予相當的篇幅作補充,或許也不無深意吧。
  【大綱】從【緒論】至宋元部分與【講義】的相同部分,在內容上也有一些變化:【講義・第三十八・王、謝汲】是論王【四六話】和謝汲【四六談麈】的。【大綱】把整節刪去,同時補充了『【詩】三百五篇及【詩序】』和『自【詩本義】至【詩集傳】』兩節,那是因為朱先生在那段時間裡研究了【詩經】學,撰著過【讀詩四論】。【大綱】還補充了【第十九・初唐及盛唐時代之詩論】,這一節是【講義】所沒有的。在這一節里,朱先生提出唐代詩論家『大都可分兩派:一、為藝術而藝術,如殷[、高仲武、司空圖等。二、為人生而藝術,如元結、白居易、元稹等』。並繼續闡發說:
  大抵主張為藝術而藝術者,其論或發於唐代聲華文物最盛之時,如殷[是;或發於戰事初定、人心向治之時,如高仲武是;或發於亂離既久、忘懷現實之時,如司空圖是。惟有在天下大亂之際,則感懷悵觸,哀弦獨奏而為人生而藝術之論起:元結於天寶之亂,故有【篋中集序】;元白在元和間,目睹藩鎮割據,國事日非,故有論詩二書。
  這一論斷是【講義】所沒有的,是朱先生在1936年刪正時撰寫的。這一方面是用當時較為流行的文學理論來燭照和梳理唐代文論,另一方面從時代盛衰治亂來立論,也寄寓了朱先生對現實社會的關切。
  和【講義】相比,【大綱】立論更平妥、嚴謹。【講義】中有一段比較劉勰和鍾嶸的文字,說:
  嶸總論詩義有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靈,形諸舞詠,照燭三才,輝麗萬有,靈祗待之以致饗,幽微借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其言極泛。【文心雕龍・明詩】篇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其言較為親切。
  這段批評鍾嶸其言極泛,稱讚劉勰其言較為親切的話,是不夠妥當的。鍾嶸的詩學觀念要比劉勰進步。後來【大綱】中將這段話改為:
  【文心雕龍・明詩】篇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其言略涉藩籬,未加深論。仲偉【詩品】總論詩義,始云:『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靈,形諸舞詠,照燭三才,輝麗萬有,靈祗待之以致饗,幽微借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此則學有專攻,立論自異。
  
 樓主| 買櫝還珠 發表於 2012-6-9 17:28 | 顯示全部樓層
  顯然【大綱】之論要合理得多。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批評『艷歌婉變』的淫辭,紀昀批點云:『此乃折出本旨,其意為當時宮體競尚輕艷發也。觀玉台新詠,乃知彥和識高一代。』朱先生在【講義】中批駁紀昀說:『【文心雕龍】成於齊末,紀氏自言之,不應其中議論乃為三十年後之宮體而發。紀氏號稱敏給,不意乃有此過,固知疏忽之失,不易盡免也。』而【大綱】則刪去這一段批駁的話,而改為正面引用紀昀評點【通變】批語。這樣修改,態度更為溫厚,也更為符合教學講義的體例。
  【大綱】對【講義】的修改,有的地方還可以看出朱東潤先生對問題研究的深化。【講義】論述司空圖的影響說:
  表聖此論,以味外之味,韻外之致為極則,其論衍為嚴羽之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衍為王士G之神韻論,斯皆其遺胤也。
  也就是說,司空圖、嚴羽、王士G是一脈相承的。其實,司空圖與嚴羽、王士G之間相異的一面更突出。到了1936年,朱先生對此問題有了新的看法,所以刪去了上面這段話。【大綱】中對司空圖與王士G的異同,有了新的認識,說:
  今以表聖之書考之,知漁洋所云之詩境,僅為表聖所舉種種幻境之一部……漁洋論詩,獨主神韻,擷取【詩品】諸語,張其宗風,一若表聖之言,與漁洋若合符契者。考之表聖集中,則又不然,今錄其【詩賦贊】於次,亦可見其持論之不主一格矣。
  【大綱】中更強調王士G與司空圖相異的一面,認為王士G的『神韻』說只算得上是【詩品】諸種幻境之一種,而司空圖本書的詩學觀念是『不主一格』的,非神韻所能限。這個見解是更為確切的。司空圖也欣賞『濤怒霆蹴,掀鰲倒鯨』的雄奇詩風,稱讚韓愈詩歌『驅駕氣勢,若掀雷抉電,撐抉於天地之間,物狀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都非王土G『神韻』說所能牢籠的。
  【講義】中一些文獻考辨的論斷,【大綱】也採取更為謹慎的態度。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曾懷疑【詩式】的作者並非皎然,【講義】據此進一步推測說:
  今按原書『文章宗旨』條,稱康樂公作詩,得空王之助,其他稱『康樂公』者凡三。又書中稱人,或分舉名字,或沿襲俗稱,獨與康樂標緻獨異,疑其確出謝氏子孫所為。【總目】稱其摭拾輯補,語近平允。
  但是,皎然,俗姓謝,名晝。【講義】的這段推測就顯得無謂了,並不能否定皎然的著作權。所以【大綱】中乾脆把這段文字全部刪掉。【講義】中其他地方的一些苛責古人的文字,【大綱】一般也都予以刪除。
  在引用文獻上,【大綱】的變化不多,但是有一處還是值得提出來。沈約的『八病』說,對後代影響很大,但是沈約原書已無可考證,後代記錄沈約『八病』說的有日人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王應麟的【困學紀聞】、梅堯臣的【續金針詩格】。朱先生在撰寫【講義】時,尚沒有見到遍照金剛的【文鏡秘府論】,所以只提了後兩種文獻,並說:『梅書出於依託,然所述較為詳盡,附錄於此,以資印證。』【講義】所引的『八病』說,全源於梅堯臣的【續金針詩格】。在朱先生修改【講義】的1936年之前,儲皖峰專取【文鏡秘府論】中論及的【文二十八種病】已經校印問世。所以朱先生有機會見到【文鏡秘府論】中備述沈約『八病』說,於是在【大綱】中,他論沈約『八病』時,依據的文獻是【文鏡秘府論】,而不是王應麟的【困學紀聞】、梅堯臣的【續金針詩格】。選擇的文獻更為可靠。這雖為小事,但是正顯示出一個學者的嚴謹不苟的學術態度。朱先生還引申說:
  蓋自梁陳迄唐,推演益密,其說益完,而唐時日僧來吾國求學者,遂得而存之,亦禮失而求諸野之意也。通過與上圖藏本【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相比較,我們可以發現通行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之前半部分,朱東潤先生花費了怎樣的心思去刪改修潤,可以體會他在修改中流露出來的思想情懷和學術探索。可惜的是,朱東潤先生最後修改稿的下半部分在戰亂中遺失了。朱先生花費的心思,我們只能了解一半。他在【大綱】1944年版【自序》裡感嘆說:『我想待第三稿的下半部收回以後,全部付印,因此又遷延了若干時日。事實終於顯然了,我的大部書稿和手寫的稿件都沒有收回的希望。』今天,我們比較【講義】與【大綱】之上半部分,發現朱先生修改之深意和精思,就更感慨第三稿下半部遺落之可惜了。這是日軍戰火帶給中國學術界的又一樁憾事。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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