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流亡圖的文學
再看下面一段,孟子指出當時狗彘食人食,途有餓莩,也即如後世所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社會狀況。這是一段反面文章。我們從這一小節中,又看到了孟子說話的高明技巧。他是以當代各國社會中的病態,反面地刺激梁惠王,以激發他行王道的政治。
孟子在這裏,用『狗彘食人食』,及『途有餓革』不到十個字,描寫春秋戰國時的亂象病態,雖然深刻而悲痛,但是,沒有經歷過亂世的人,也許無法在這寥寥幾個字中,體會到戰國時代各國的悲慘情形。
在一九三七年,即抗戰開始的那一年,許多人進入四川,就親眼看到一個個餓死的人,躺在道路的旁邊,屍體的頭上差不多都裹了一塊白布,更增添了悲涼的氣氛。(當時四川百姓有如阿拉伯、印度的風俗,喜歡在頭上包塊白布,如古代所稱的『纏回』一樣。)那都是當年四川軍閥們,為了爭權奪利,連年內戰,為四川造下的惡果。他們打仗爭權,所需的經費,都是從老百姓身上榨取而來,真是弄到民窮財盡。他們榨取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徵收,將老百姓的財物,單方面的強征硬取而去;一種方法是加租稅,把租率提高到無法再高了,就有所謂預收。據說在一九二六年北伐前後,四川的軍閥們收稅,竟然預收到一九六一年的稅了。這是當時一個天大的笑話,在軍閥們製造的這個天大的政治笑話後面,隱藏了多少老百姓的眼淚和血汗!以四川這樣的天府之國,那麼富庶的地方,弄到路有餓莩,原因就是軍閥的窮兵黷武,以致民窮財盡。
在歷史上,這一類的事情也是屢見不鮮的,尤其是在戰亂的時候為甚。像五代時南唐後主李煜的父親李景(原名李景通,後改名李璟,又改名李景),史稱南唐史主,他在國用不夠的時候,就拼命增加賦稅,除了提高稅率以外,還增加稅目,各種苛捐雜稅都來了,名目繁多,簡直難以計數。甚至老百姓家裏的雞、鴨、鵝等家禽,同時生下兩隻蛋,也要徵稅。到了春夏之間,老百姓庭前門外種的楊柳,當柳絮隨風滿天飛舞的時候,竟然還要收柳絮稅。老百姓在重重賦稅壓力之下,再也無法負荷,敢怒而不敢言的時候,自然就形成了『予及汝偕亡』這種深深的怨恨。
像這樣為擴張自己的權力,亂用民力的君主,往往在生活上貪圖享受,耽於聲色,每在宮中養些優伶戲子,唱戲作樂。這些伶人當然與民間較為接近,比較了解民間的疾苦,有時就在歌舞上,以幽默、滑稽的方式,將老百姓的心聲,在皇帝面前反映出來。所以當李中主徵稅徵到雙鵝蛋及柳絮上面去的時候,就有一個伶人演戲時高唱着:『惟願普天多瑞慶,柳條結絮鵝雙生。』這兩句深刻的諷刺,成了名句而流傳千古,幸而李景故裝糊塗,當時沒有追究嚴辦。
從孟子說的『狗彘食人食,途有餓莩』這兩句話,就知道當時魏國所謂的公府,梁惠王和他的高級幹部、大臣豪門們的生活是相當糜爛奢侈,而老百姓卻相當窮困。
如果移用孟子這兩句話來形容今天的美國,也有點相像。美國人養狗,有狗醫生不說,還有特製的狗衣狗帽,以及狗的美容院,為狗理髮修毛。平日有專門餵狗的罐頭食品,其中牛肉、雞肉都是上等貨,不次於落後地區人們的食物,近來還有狗飯店,專門為那些『天之驕犬』準備它們喜歡吃的東西。在美國雖然很少聽到餓死人的事,可是失業的問題卻很嚴重。
孟子對梁惠王指出了魏國當時的不良政風,更加強了語氣說,這樣狗食人食的情形,你不做一番檢討;路上餓死了人,你也沒有開倉發糧去救濟。透過這兩句話,我們就知道,魏國的政治的確不好。所以孟子就針對梁惠王自誇移民輸糧的話,加強了語氣說,在這樣狗食人食,途有餓莩的情形下,你還自誇河東凶年移民河內,把河內糧食送到河東就是德政。對於死了的人,你還說是天災,是凶年造成的,並不是政治不好。這種說法,和用刀殺了人,而後說不是我殺的,是刀殺的,又有什麼兩樣?
最後,孟子說,你不必把這些造成人民痛苦的責任,推到天災荒年上去。如能自己檢討,承認在政治上還沒有真正為民謀福利,然後向王道的政治上去努力,那麼就可以使天下歸心,大家都會擁護你,欽仰你,到你魏國來的人民自然就多了。
讀了這段記載,又使人想到五代的一些故事。在唐末以後,乃至於歷代變亂的時候,中原的知識分子和高階層人士,多向南方逃到廣東、福建一帶避亂。唐人詩所說的『避地衣冠盡向南』,就是這一階段的事。唐末有一個藩鎮王審知,在福建擁兵割據,他的後代曾自稱閩王。王審知倒很有大量,收羅了這些自北邊逃來的文人名士,都在福建落籍,名詩人韓惺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當時目睹唐末的現況,所作的詩中曾有『千村冷落如寒食,不見人煙只見花』的句子,這是何等淒涼的景象(在古代,清明節前二日為寒食節,禁火三天,全國都不舉煙火,沒有炊煙)。走遍了上千的村落,像是在寒食節的日子,看不見人煙,而郊野的山花,依然開放,卻沒有人去欣賞,又是多麼落寞。光是這詩人筆下的風光,就夠使人酸鼻的了。
在明代張式之撫閩的時候,亦有『除夕不須燒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紅』的詩句,描寫戰亂的景象。
至於五代詩人杜苟鶴的詩,就是把戰亂中的百姓苦難,刻畫得更詳盡而深刻了。在這裏介紹他十首時世吟中的兩首,就可見其一斑:
夫因兵亂守蓬茆,麻芒裙衫鬢髮焦。桑拓廢來猶納稅,田園荒盡尚征苗。時挑野菜和根煮,旋砍生柴帶葉燒。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搖。其二云:
八十衰翁住破村,村中牢落不堪論。因供寨木無桑拓,為點鄉兵絕子孫。還似昇平催賦稅,未曾州縣略安存。至今雞犬皆星散,落日西山哭倚門。
用文藝的眼光看,這兩首七律,不但是詩中有畫,而且畫中有淚又有血,可不就是孟子見梁惠王時,所說『狗彘食人食,途有餓莩』的放大麼?這正如清末日據時期台灣詩人王松的詩說:『不合時宜知多少,生逢亂世做人難。』
談到五代的詩,又令人想起五代時馮道的典故來。馮道這個人,後代批評他無恥。指責他自稱儒者,竟然『有奶便是娘』,前後做了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四個朝代十個皇帝的官。
但是深入地仔細研究馮道的詩文以及他為官時的作為,當可知道,在他心目中,五代時的那些君主,都是不值得去盡忠的。他之所以歷代為官,目的並不在於貪圖富貴,而是怕五代那些外族皇帝亂來,毀了中華文化。為了保全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才不得已廁身於那亂世中的宦途,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題和後世的誤解而為官。
這並不是故意捧他,而是有事跡可尋的。像後唐的明宗皇帝李嗣源,就是一個目不識丁的人,各方來的奏章他都不會看,要叫別人讀給他聽。這位老粗皇帝即位後的第二年,全國豐收,自然很高興,也不再粗裏粗氣,一副不像皇帝的樣子了,懂得斯斯文文,從從容容和馮道談起國內豐收、四方無事的樂事。
這時馮道並沒有一味圓滑、錦上添花地順着明宗說話,他卻對明宗說:『我以前在先帝莊宗幕府做事的時候,有一次奉命出使到中山去,經過井陘縣。那裏的地形非常險惡,路況又不好,崎嶇不平的,我深恐摔下馬來跌死了,所以兩手緊緊地抓住緩繩轡口,兩腿用力夾住馬身,小心翼翼地走,才僥倖沒有出事。等走過了這段險路,到達平坦大道上的時候,心理上放鬆了,手腳也放鬆了。可不料在這平坦大道上,卻狼狽地摔下馬來,跌了一大跤。所以我想到,身為一個國家領導人,從事天下國家大業的時候,大概更要時時留意。』
他就這樣澆了明宗一頭冷水。這盆冷水當然不敢直潑,以免惹禍,於是拐了許多彎子,也可見他用心良苦。
這位不識字的皇帝,倒蠻有器量的,聽了馮道的反調,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認為馮道的話很有道理,甚至有一點向馮道討好的意味,接着問馮道說:『今年雖然豐收了,老百姓的糧食夠吃了嗎?』這種態度和剛剛志得意滿的味道不同了,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
可是馮道還是沒有阿諛奉承的話,他還是講實際的情形和正確的道理。所以他說:『農家在歉收的凶年,很可能會餓死。如果是豐收,則所謂穀賤傷農,穀米多了,賣不出高價,還是吃虧受損。所以無論是豐收或歉收,農民的生活都是很苦。我記得進士聶夷中曾經有這樣一首詩:「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這首詩雖然句子很白話,沒有什麼文學價值,可是委婉地寫盡了種田人家的實在情形,在士農工商四民之中,農民是最辛勞也是最困苦的,這是身為人主不可不知道的。』
明宗聽了他這些話,大為高興,立刻命令旁邊的人,把聶夷中的這首詩記錄下來,並且要常常朗誦給他聽。
我們引述這些歷史故事以後,對於孟子這幾句精煉的話,才能夠有深刻的認識,而了解他在中國文化政治哲學中的重要性,就不會覺得孟子的話枯燥無味,平淡無奇了。
同時,把歷史和經書綜合起來研究以後,我們更可以發現中國歷史幾千年來的一大缺失,就是農田水利問題。直到現代,還沒有獲得徹底圓滿的解決。如馮道所說『豐凶兩病,惟農家為然。』的農村情形,自漢、唐、宋、元、明、清歷代中,除了各有一段極短時期例外,農村都是如此困苦,未獲解決。
只有現在三十年來,積極改良土地,建設水庫水壩,再加配肥等等措施及農技,才免除了凶年歉收的現象。豐收中又實施了以高市價的標準價格,收購餘糧,避免了穀賤傷農的弊病。的確是中國歷史上的善舉;但農村經濟受到現代工商業發展的衝擊,新的問題又復不斷產生,因此有關當局仍須繼續努力。二郎神和都江堰
而過去幾千年來,農田水利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尤其黃河的河患,往往造成千百裏地田園廬墓為廢墟。耕種的田地,住的房屋,乃至於祖宗的墳墓都保不住,這又和孟子所說的中國政治哲學的『養生喪死無憾』的原則違背了。造成這種弊害的,水利不興的原因尤重。
我國自大禹治水以後,三代以下近兩三千年以來,時有水患,而以黃河長江兩大河流為烈。黃河的水利,根本就沒有治好過;長江的水利工程,有所成就的,也只有上游川西的一段地方,就是遠在秦始皇時代治好的都江堰。那是在四川青城山下,灌縣縣治旁邊的一個峽口,名為灌口,也就是杜甫詩中『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所謂的『玉壘』和『離堆』等名勝地區所在。此地築有一座水壩,在壩上有一座二郎廟,廟中所供的神像,並不是【封神榜】小說中的二郎神楊戳,而是秦昭王時,蜀中太守主持建築都江堰的李冰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