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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雁南飛

[儒家代表人物] 孟子旁通——南懷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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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57 | 顯示全部樓層
      經濟、文化、道德的連鎖關係
 司馬遷引【周書】的話,並舉出齊國姜太公和管仲的例子,說明經濟財富對政治功業的重要以後,又引用『倉凜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兩句名言,討論財富和德業的關係,提出『禮生於有而廢於無』的主張。因為禮節、仁義這些德性,是以安定的生活與財富為基礎的。一個君子富有了,就更樂於行善積德;而普通的人有了財富,也就安守本分,不會作奸犯科。接着他又把財富比作高山大澤,把品德比作山澤間的生物。水深了,自然有魚,山高了,各種獸類自然繁殖其中。溝裏水淺是養不活魚的;小山也隱藏保護不了大的獸類。換句話說,貧窮就難有高超的道德修養,也難做出對人有益的善行。所以,有了財富,才能發揮出仁心義行。一個人有了錢,如果再得權勢,就更容易彰顯善舉。反之,既無勢力,又無錢財的他鄉遊子,自身難保,更何況其他。這是對有文化根基的中國而言,在文化低落的邊疆來說,財富對德性的影響就更嚴重了。
 所以普天之下,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都是為了一個『利』字。不論千乘之國,或者萬戶之侯,或者百室之君,他們都一個個唯恐受到貧窮的困擾,更何況一般老百姓!
 接着,他又繼續舉出范蠡、子貢、猗頓、卓氏、程鄭、宛孔氏、師史、任氏等十幾位歷史上名人的致富之道,以及對國家社會的影響,來強調財富和德業事功的關係。同時他強調說,所舉的這些人,還只是少數的例子,而且都不是繼承祖業,或世襲俸祿而來,都是靠自己的努力,用心經營,把握了時機,去規規矩矩地發展,以最平實的方法來賺錢,而以最高明的原則來守成。至於其他,以發展農林工商而富可傾城的,或者富甲一縣,或者稱富鄉裏的,這些就多得數不清了。
 結論說,靠自己的勞力,從小生意做起,一點點積蓄起來,這是謀生發財的正道。但是小富由勤,大富由命,發大財也要靠機運。同時司馬遷又強調,發大財,還要有頭腦,譬如用兵,要出奇制勝。於是他陳列出一些歷史資料說,像秦揚這個人,以種田起家,他的財富居然蓋過了一州,等於現在富過一省。照理說,挖人家的墳墓,偷盜葬物,這是犯法的,可是田叔就這樣起來的;賭博說起來也是壞事情,但桓發卻因此致富;至於行賈,類似我們現在所說跑單幫的,在古代也是大家不在意的行業,而雍樂成由此起家;賣油脂,當然也是低賤的行業,一身油垢,不受人尊重,而雍伯就在這個行業中,聚積了上千金的財產;叫賣漿湯、油條,是小生意,但張氏以此賺了千萬的資財;磨刀,可以說是最簡單的技術,但郅氏以磨刀聞名,人人找他磨,到後來發了大財,養了一大家的人,吃起飯來都是鼎食,氣派大得很;賣豬肉乾、牛肉乾,也只是小本生意,濁氏卻因此發財,養了幾十匹馬。在現代說,就是擁有幾十輛汽車了。還有馬醫,古代醫生的社會地位不像現在這麼高,獸醫更是如此。可是有一個獸醫張裏,家裏開飯的時候還要敲鐘,可見其富庶的程度。以上這些都是因為專精一業,勤奮努力而來的。
 最後他的結論說:從這些事實看來,致富並沒有什麼一定的行業,財富也不是說一定永遠屬於誰的。有能力的人自然會發財,懶惰的人就是站不起來。富有了自然就顯貴。一個富有千金的人,就像士大夫般地被人敬重。至於巨萬富翁,就和王侯一樣享受。這不是上天所賜,也不是祖宗所給,都是靠自己努力得來的。
 他這篇文章裏,介紹那些商業巨子和大富翁的妙論很多。談到好貨的心理時,曾經舉出,像秦始皇這位暴君,對於財富也很重視。當時在四川有一個名字叫『清』的寡婦,擁有大量的丹砂礦,富有得不得了,秦始皇還特別邀請她到咸陽,待以上賓之禮二同時為她建築了一座『女懷清台』。由此可見財富的重要。不但個人如此,他也說到,國家非財富不能強盛,社會非財富不能繁榮。
 我們看了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的議論,再來看看明人馮夢龍的一段小文,相互比對,倒是別有一番興味:
 人生於財,死於財,榮辱於財。無錢對菊,彭澤今(陶淵明)亦當敗興。倘孔子絕糧而死,還稱大聖人否?無怪乎世俗之營營矣。
 究竟人壽幾何!一生吃着,亦自有限。到散場時,毫釐持不去。只落得子孫爭嚷多,眼淚少。死而無知,真是枉卻;如其有知,懊悔又不知如何也。吾蘇陸念先應徐少宰記室聘,比就館,絕不作一字。徐無如何,乃為道地游塞上,抵大帥某,以三十錳為壽,既去戟門,陳對金大慟曰:以汝故獲禍者多矣,吾何用汝為!即投之澗水中。人笑其痴,孰知正為痴人說法乎。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57 | 顯示全部樓層
  寡人好色
 再來看齊宣王講到好貨時,孟子不朝這一方面多作發揮,只是又把重點引向了王道仁政。其實在孟子之前的管仲的思想與理論,乃至在孟子之後的司馬遷的思想與理論,孟子都了解,不過他不講,不走這個路,而始終誘導人君們向『道德』這個方向走,這就是聖人之為聖人也。他告訴齊宣王,你好貨沒有關係,只要擴充你好貨的境界,做到了『藏富於民』,這不是很好嗎?其實,他這句話的內涵,已經包括了比他遲生四百年的司馬遷一篇【貨殖列傳】的精義了。可惜的是,齊宣王聽不懂,這一句話頭,無法接受。
 這時候,齊宣王的下一招又來了,剛才一招沒有推成功,他再來一個太極拳的『野馬分鬃』。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歧下。是及姜女,幸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齊宣王說,孟先生,你有所不知啊!我不只愛財,我還有一個大毛病,我好色。孟子說,不要緊,好色有什麼關係。他又提出周朝的太王——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的事跡,他也有好色的檔案,在【詩經·大雅·綿之篇】裏就有記載,當年太王為了躲避狄人的攻擊,要遷往歧山,通宵整理行裝。第二天一早,騎馬出發,沿着漆水、沮水,到了歧山的下面。帶着他喜愛的外國太太姜女,到這裏察看未來定居的地方。在那個時候,大王的國境之內,家家戶戶都是成雙成對的,沒有嫁不出去、找不到丈夫的怨女,也沒有娶不到太太的曠男。每一個家庭,都幸福圓滿。現在你齊宣王好色,有什麼關係,只要和大王一樣,把你好色的心理,擴而充之,使全國百姓都能有美滿的家庭生活,這豈非是大好事!你怎麼還耿耿於懷呢?
 這時我們必須了解一件事,周朝七百多年的天下,誠然是肇基於太王在西歧的仁心德政,而後才有武王伐紂的成功,同時在文化方面也發展出燦爛的成果。周朝的根基,扎得很深遠,很鞏固,如果我們以嚴謹的治學態度,窮本探源的話,那就還要追溯到公劉遷自的生聚經營。自公劉又傳了九世,到大王——古公直父的手裏,因避狄亂而遷到西歧,於流離播遷之際,又以百姓的宜室直家為要務,奠下了穩固的政基。
 因此,我們也可說,公劉開始了周代後來的工業,而太王更為這已開始的工業,打下了深厚的基礎。如果拿建築作比方的話,公劉就好比一個墾荒者,開拓出一塊建地。而太王則是架地梁、築地基的人。文王、武王則負責蓋起了這棟美侖美美、堅固耐用的巍巍大廈。所以對於周朝,對於後世幾千年來直到今天的中國文化,公劉與太王都有很大的貢獻。他們不但在政治上、私生活上,乃至其他方面,也都有很好的德性,並不像一般只顧個人私慾的庸主。孟子在此舉他們為例,而談好貨好色,只是一種權巧方便,藉此誘導宣王向他們的功勳德業看齊而已。
 眼看孟子被宣王的一招『野馬分鬃』,又推於千裏之外,可憐兮兮的。但齊宣王這一招,又被孟子破了,推也推不開,又落了下風。而且,齊宣王也不是什麼好色的人,為了逃避孟子,而硬把自己說成是好色之徒,這也是他的可憐之處。
 奈何後世的人,讀了這段書,發生了誤解,以為太王和齊宣王真是好色之徒。乃至一般好冶遊的人,往往引齊宣王這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話來自我解嘲,這真文過飾非了。
 其次,有一點要附帶聲明的。諸位看了孟子引用的這段【詩經】,或許以為太王專寵了一位妃子。其實不然,因為在夏、商以前,並沒有分別后妃的明文規定。國君的太太,都稱作妃。所以黃帝、帝譽都有四個妃,而不見有後。一直到了周朝,武王平定天下以後,才確立制度,天子立後,正嫡稱後,其他的叫做妃。所以孟子這裏所說的『大王好色愛厥妃』,不能視為他冷落元配,而專寵一個姨太太。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58 | 顯示全部樓層
  丑與美
 剛才說過,齊宣王的好色,不一定是真的,他只是用『好色』來打太極拳,企圖把孟子推開。事實上他娶了一位歷史上最著名的醜女人作夫人,如果他真的好色,怎麼會娶那麼難看的女人?這五女人就是我們常聽說的『無鹽』。其實無鹽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個地名,她是在這個地方的人。她複姓鍾離,單名春,用現在南方習慣的叫法,應該叫她『阿春』。這位阿春丑到什麼程度呢?依照書上的記載,可真有得看的了。她的前額突出,而且特別寬,當然就形成了倒三角臉。眼睛深陷下去,鼻樑又長得很高,倒似乎有點像現代的西方人。但那時代西方人還沒有來到中國,這深目高鼻的樣子,在人們的視覺上就很不習慣,太彆扭了。還有,一個女人家,居然長了個大大的喉結,鼓鼓地突出來。很可能還缺乏碘質,脖子特別粗大,衣領都包不住。背又是駝的,手指特別長,腳也特別大,頭髮又黃又亂,像秋天的一堆枯草,皮膚像黑漆似的。假如把這些特徵畫出來,可真是不堪入目。當然,這副長相是嫁不出去的,當她四十多歲的時候,還是『小姑居處尚無郎』哩!
 一天,齊宣王在他曾經問孟子『賢者亦有此樂乎』的雪宮裏,大擺筵席,招待天下的美小姐們,正在興高采烈地飲酒作樂時,我們這位奇醜無比的阿春小姐,穿了一身又髒又破的衣服,來到了雪宮,求見齊宣王。宮門口的警衛們看到她又丑、又髒、又破,當然伸手一把攔住,不讓她闖進去。她卻理直氣壯地說要見齊宣王。雪宮的衛隊長看見她這副樣子,居然要求見齊宣王,也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蠻好玩的。同時,因為太違反常情了,也許真的是什麼異人,也不敢怠慢,原原本本,去報告了齊宣王。齊宣王聽到報告,也感到奇怪,正是雪宮裏美女如雲的時候,一個醜女子求見,總該不會來賽美的,於是也好奇地召見了她。見面後,齊宣王問她,你一普通老百姓的婦道人家,今天要來見我,難道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大本領嗎?你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本事呢?阿春說她會打啞謎。於是齊宣王要她打一個啞謎給大家猜猜。阿春就做了九個動作,把眉毛眼睛斜斜地向上一翻;咧開厚嘴唇,露出一排凹凸不平的牙齒;舉起一隻手指與手掌長度不相稱的手,另一隻手拍拍自己的膝蓋。做了這麼些個怪異的動作,可以說丑上加丑。她還問齊宣王,懂不懂她這幾個動作所表示的是什麼意思。齊宣王當然不懂。
 於是阿春解釋說,我翻眼睛,是告訴你敵國快要打來了,你危險得很;露牙齒,是告訴你,左右大臣都要不得,老百姓恨得咬牙切齒!她又建議齊宣王不要用王(馬雚)、騶衍這班人。她最後說,你好色是要不得的,你應該娶我,表示你好德不好色,而且我非正宮娘娘不干。奇怪的是齊宣王果然娶了她,並且封她為無鹽君。這是很尊貴的封號,像當時的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等等,都是不得了的人物。阿春雖然反對騶衍這一派的人,但卻尊敬孟子。總之,從這段丑夫人的記載可以證明,齊宣王並不好色。他自稱好色,只不過是和孟子打太極拳使用的招術而已。
 在我們中國歷史文化上,素來是反對好色的,但很妙的是,卻允許帝王好色,三宮六院,甚至更多也無妨,愈多愈好,而且建立制度規章,法令也明文規定。儒家講了幾千年的不可好色,但卻沒有改變了哪一個帝王這種好色的生活。想來帝王也是教化之民吧?英明的帝王好色,美色只是生活的點綴,並不會影響他的事功。差等的皇帝,一沉迷美色,就昏天黑地去了,亡國滅家在所難免。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58 | 顯示全部樓層
 色字詩話的插曲
 講到歷代帝王好色的故事,只要從古代的詩詞中,就可以看到很多,如果把這些詩詞集中起來,一一加以闡述、討論一番,又可以編輯成有關這方面的詩話了。我們僅僅隨意舉幾個例子來研究。
 唐末的詩人李山甫題【石頭城】那一首七律說:『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總是戰爭收拾得,卻因歌舞破除體。堯將道德終無敵,秦把金湯豈自由。試問繁華何處有?麗莎煙草石城秋。』這是李山甫在南京,有感於南北朝時代,在此立都,沉迷歌舞女色而亡國的_名詩。詩的大概意思是說,南朝的皇帝們差不多都是戰場上打下來的江山,辛苦多年,流血拼命所爭取到手的,結果卻為了幾場歌舞,轉手讓人。
 像遠古的堯舜,以道德垂拱,結果天下太平,人心歸向。而秦始皇以武力統一了天下,又繼之以嚴刑峻法,結果卻不足以保妻子。所謂『南朝金粉』,當時這座帝王都城,在風流皇帝的奢靡下,不知是何等風光!而今,往日的榮華安在?擺在眼前的,就是這座石頭城上的荒草,在細雨之中,搖曳在秋風裏。
 這首詩委婉地寫出了南朝帝王好色的後果,也提到堯的聖德。後來宋太祖看見了這首詩,叫大臣寫下來,在宮廷立了一個碑,希望後代子孫看到這首詩,能夠有所警惕。但是到了徽宗,仍然走進了這座窄門。
 中國歷史上幾千年來,經常在討論好色與政治的問題,自然就涉及到一些美人。如西施、王昭君、楊貴妃等等,為數很多。其中有人是譴責她們的,也有為她們叫屈的。幾千年來,一直在爭論不休,不曾得到定論。
       有關王昭君案外的評語
 像清代劉獻廷詠王昭君的詩說:『漢主曾聞殺畫師,畫師何足定妍嗤。宮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單于君不知。』大家都知道這個故事,漢元帝時,宮廷中設有畫師,把宮女們的像,畫給皇帝去選擇,以便召幸。當時的畫師毛延壽沒有把美麗的王昭君畫好,以致她未得到寵幸,而被送給外國人了。漢元帝因此非常生氣,把那名畫師毛延壽殺了。殺掉毛延壽的傳說,可靠性不大,因為後人為昭君抱不平,就都想把毛延壽殺掉。
 這首詩是說,一個畫師怎麼能夠評斷出一個人的美醜?個人的審美觀點,本來就不完全相同的,後宮裏的美女,像王昭君這等姿色的,可能還多的是,只因為昭君要嫁到外國,臨行前向皇帝辭別時,才被元帝發現了她的美。至於那些始終沒被皇帝發現,白頭宮中的美女,還不知道有多少呢。表面看來這是為毛延壽喊冤的詩,其實也是對歷史評論的反駁。主要寓意,則是對古代帝王后宮美女太多的一種評責。
 昭君出塞的這段史實,不知博得多少人的同聲一嘆,感嘆着紅顏薄命的悲涼。另外一首詠王昭君的詩,則有不同的論調,另持一種觀點,也是明代詩人的名詩:『將軍杖鉞妾和番,一樣承恩出玉關。死戰生留俱為國,敢將薄命怨紅顏。』
 這首詩以王昭君的口吻說,將軍戰士們出關,是拿了兵器打仗;而我王昭君一個弱女子出關去,是遵奉國家的外交政策,通婚和番,嫁給外族人,以謀國家安寧,同樣都是奉了國家的命令,遠出塞外。多少戰士們在國外戰死了;而我,身負和平使命,必須活着留下來。死者生者,都是為了國家。如今我這個弱女子,雖然遠離故土,到那蠻荒的塞外,終此一生,又哪敢怨嘆呢?他這一首詩,把王昭君對國家的忠義之情,推崇得就高了。昭君地下有知的話,不知作何感想!
       唐代和番政策的感傷
 另外,在唐代也發生過類似的故事。中國西北邊疆的回紇、突厥等,在漢唐兩代的時候,經常在邊界上鬧事出問題。而漢唐兩代,對邊防外族的確是沒什麼高明的辦法。唯一省事的辦法,是靠女人來安撫。漢唐兩代,是我們聲威最盛的時期,可是外交政策上卻走女人和番的路線。對大漢天威而言,不能說不是一項污損。如果站在中國婦女的立場來寫歷史,應該說漢、唐兩代外交上的輝煌史跡,大多是靠女性掙來的。因此清人劉獻廷有詩感嘆說:『敢惜妾身歸異國,漢家長策在和番。』
 唐大曆四年,回紇很強,向中國要求通婚,要一個公主嫁給他。當然,皇帝不願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回紇,於是在後宮中挑選了一名宮女,封為崇徽公主,嫁到回紇去。當出嫁行列經過山西汾州,即將出關的時候,崇徽公主懷着滿腔的怨恨,無奈又絕望地伏靠在關口的石壁上,真是淒淒又側側。然而,無奈歸無奈,絕望歸絕望,最後只得狠下心來,盡力一推,把自己推向那無邊的塞外,真是一推成永別。美人含悲而去,石壁上則留下了她手掌的痕跡,後來有人在此,立了一座崇徽公主手痕碑,記述這件事情。
 詩人李山甫經過這裏的時候,就寫了這樣一首詩:『一掐纖痕更不收,翠微蒼蘚幾經秋?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寒雨洗來香已盡,澹煙籠着恨長留。可憐汾水知人意,旁與吞聲未忍休。』留有崇徽公主手痕的石壁,長滿了苔蘚,經歷了無數的春秋。究竟是誰想出這種以女子和番的辦法?我們這些保國有責的男子漢,看到這種事情,不禁要為國家的聲威而感到羞恥。這名女子為國犧牲的事跡,雖然像山上的花香一樣,隨着寒雨而逝,被人們淡忘了。可是那滿含着幽怨隱恨的手痕,卻仍然籠罩在煙雲中。這汾河裏的水,似乎也通曉人意,仍然伴着這石上的痕跡,嗚咽地流着。
 前面說到李山甫悲南朝那些風流皇帝的詩,有多少興亡慨嘆!同在唐代,名詩人韋莊的七律詠南國英雄,也是令人吟後盪氣迴腸,啼噓不已的。他的詩說:『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興亡自此中。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殘花舊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謝公。畢竟霸圖何物在,石麒麟沒臥秋風。』他感嘆南朝各國的幾十個帝王英雄,互相爭奪,此起彼落,不但國與國爭,姓與姓斗,甚至骨肉相殘。雖然強者一時得勢,不久又可能被人踩到腳底。到頭來,國也好,家也好,權也好,勢也好,都不過是一場幻夢。所謂『南朝金粉』,由這句話,我們可以想見當時繁華的盛況。但也只是『想見』而已,不但是現在無眾目睹,就是距離那個時代很近的韋莊,也只見到殘花舊苑、落日青山而已。表志功業的石麒麟,早已湮沒在秋風荒野之中,徒然使人悲吊那江令、謝公。試問當年的霸業,又留下了什麼呢?這是人生的感慨,亂世的悲嘆!也是站在另一角度的政治哲理吧!這似乎是對只求現實權力者的一種告誡。其實看歷史文化,也不必如此的悲嘆。宋代謝濤一首【夢中詠史】吟得好:『百年奇特幾張紙,千古英雄一窖塵。唯有炳然周孔教,至今仁義洽生民。』現實的權勢過後必然落空,而一種正確的文化思想,如周公孔子的仁義之道,則是千古不變的。
 從這些正面反面的詩史,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文化的政治哲學。我常常告訴這一輩的青年人,如果不深入中國的詩詞,就無法了解中國文化的哲學思想。因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形態與結構不一樣,中國文化的文學與哲學是分不開的,中國文化的詩詞裏往往都含有哲學思想,而高深的哲學思想也往往以優美的文字來表達,尤其喜歡透過有節奏、有旋律、有音韻美的詩詞來陳述。
 這些有關『好色』的正反兩面的文哲思想,頗為有趣。同時也看到,在歷史上和女人有關的政治資料,以及各種不同的見解。
 楊貴妃的翻案語
 順便,我們再看看有名的楊貴妃。歷史上說,由於唐明皇的好色,引起了安祿山之亂,因此部隊發生了兵變,把唐明皇所喜歡的楊貴妃,活活吊死在馬鬼坡。後世有許多詩文罵楊貴妃,也有許多詩文為楊貴妃叫冤。在唐明皇之後,那位喜歡吃喝玩樂,說他自己打球的技巧可以考狀元的僖宗皇帝,為了避黃巢之亂,逃到四川,經過了當年唐明皇避安祿山之亂,吊死楊貴妃的馬鬼坡。於是就有人在馬鬼坡的驛館題了一首詩道:『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也有人傳說這首詩是羅隱作的。他詠嘆說,馬鬼坡的楊柳樹,和以前一樣,正是詩情畫意的時候。唐朝的末代皇帝僖宗,又是為了逃難遠離宮城,路過此地。玄宗地下有知的話,應該會說,你們這一次出的亂子,再也不會推到我那位楊太妃身上來了吧!(唐玄宗小名阿蠻)這是為貴妃所作翻案文章中最精彩、最有趣的一首詩。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58 | 顯示全部樓層
       再說寡人好色的公案
 我從前讀【史記】讀到【越世家】的時候,有所感觸,曾寫下這樣的一首七言絕句:『玉顏不意自成名,當日那知事重輕。存越亡吳論功罪,妾身恩怨未分明。』歷史上的美人不少,而被議論得最多的,乃至在文學、藝術作品中出現最多的,恐怕是西施了。她之所以在幾千年後,還有這許多人研究她,討論她,批評她,歌頌她,扮演她,除了歸之於『命運』外,恐怕很難有更好的理由了。其實她自己不過是諸暨鄉芒羅村裏,一個以賣柴為生的樵夫的女兒。可能是因為常常挨餓,罹患了胃病,就常常捫住胸口,皺起眉頭。那樣子也怪惹人憐愛的。鄉下人嘛,在村裏村外走動的,看到她那嬌弱的樣子,和一般粗野的村姑大不相同。男孩子都認為她很美,別的女孩子也跟她學起來,於是名聲就傳出去了。這時越國被吳國打敗了,帶了僅僅五千人。困在會稽這個小地方。為了找美女獻到吳國去求和,地方小,人口少,西施就被負責選美的范蠡選上了,把她送到吳國去。在她當時,只知道去侍奉一個外國人,可以多得一些賞錢,孝養她的父親,哪裏知道這許多國家大事的重要性。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王夫差,報了仇。站在勾踐一邊的說她好,而為吳國說話的則罵她是罪人。直到現在,她在歷史上的恩怨是非,還沒有定論。
 其實不論是功是過,都是後世的人,借用了她這一個出身山村美人的遭遇,來發揮自己對歷史的政治哲學觀點,或者抒發自己的一些感觸而已。對於西施沒有多大的關係。當我寫出上面這首詩時,我的兒子說,好像曾經看過古人有同樣的句子,但是出自哪裏,一時找不出來。所以在此特別聲明,『書有未曾經我讀』,有些與古偶合,事非得已。不然,被別人發現了,還以為我犯了偷詩的盜竊罪呢。
 像上面這類的詩文很多,雖然大家會喜歡這一類文學作品,但這裏到底是研究【孟子】這本書,如果反賓為主,再繼續引出這類詩詞來討論,那就有太過好色之嫌了。(一笑)就此打住。
  人事行政
 我們討論到正題上來。孟子和齊宣王之間,『打太極拳』也好,『打籃球』也好,兩個人推來推去,看來蠻好玩,也都蠻可憐。但齊宣王始終很尊重孟子,儘管他不接受孟子的意見施行王道,自然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而孟子也真的看中了齊宣王,其實齊宣王也真是蠻可愛的。在戰國時代的各國諸侯中,講實在話,齊宣王是比較好的一個。
 現在,孟子和齊宣王兩個人推了半天,都推不出一個明堂來,於是孟子改變拳路,拿出大洪拳,硬碰上去。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上。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有一天,孟子對齊宣王說,假定你齊宣王的部下中,有一位大臣,把自己的妻子兒女,托給一位朋友照顧,自己到楚國去訪問,等到他出國回來的時候,妻子兒女都已經凍死餓死了。像這樣的朋友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說,對於這樣的朋友,很簡單,不理他。孟子又說,如果你下面的執法官員,沒有好好盡職做事,那你怎麼辦?齊宣王說,那只有免了他的職位。孟子於是緊跟着問,那麼一個國家的不安定,這個責任問題怎麼辦?齊宣王被他這麼一來,大洪拳的打法太硬,吃不消了,只好不理他,隨便找個其他的話題,岔過去。齊宣王此時好像和孟子下象棋,被將了一軍,進退兩難,下不了台了。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通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回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孟子將了一軍之後,接着就使出柔道,乃至西洋拳擊,硬拼硬打的都上場了。這個時候,大概孟子也看出苗頭不對,準備收拾行李要走路了。(這是孟子第一次離開齊國。)所以又一次對齊宣王說:
 所謂歷史悠久的國家,不是指年代的久遠,而是指文化根基的深厚,因此,參天的古木,不足以代表文化故國的氣息。兼備功勳德業的世臣,才是一個文化故國的精神表率。現在您不但沒有這一類的大臣,就是連真心忠於您,親近您,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也沒有。過去有人推薦了人才給您,雖然您也立即錄用,可是過不了兩天,把這個人的名字都忘記了,甚至於他因不被重用,悄悄離開了您,您都不知道。這怎麼可以?
 實際上,齊宣王最大的毛病,在於他不能真心信任臣下。後來他的兒子——齊湣王繼位,變本加厲,更不能全心全意信任重臣。蘇秦的弟弟蘇代看出了他的弱點,報告了燕昭王,於是燕國打敗了齊國,使齊國一蹶不振,幾乎至於亡國。這一次,齊宣王很可能被孟子上一次大洪拳式的談話,打得太厲害,答不出話來以後,齊宣王把他冷落在一旁,兩人可能很久沒有見面了。
 齊宣王聽孟子這麼說,也只好敷衍地問,我下面那麼多人,我怎麼知道誰不好,應該免了他,不用他呢?我實在無法考核啊!孟子說,用人本來是有人事制度,可按照制度辦理的,但是真遇到人才的話,就不要拘泥成規,應該越級撥用,使得不盡其才。接着孟子就對人事考核的幾項原則,作個解說。
 這個原則,孔子也曾經提到,在【論語】中有過記載。孟子的觀點和他完全一樣。他說有一個人,如果您左右的人都說他好,您不可以因此認為他好;您的高級幹部們也說他好,您還是不可以認為他就真好;即使全國的人都說他好,您還是要慎重,加以考察,考察的結果,發現他真的很好,然後再用他。相反地,對於不好的人,也要這樣一一查詢,再經過仔細的審核,發現了他的確很壞,實在可惡,然後才可以不用他。這樣,即使您下命令殺了這個犯罪的人,也等於是全國的人要殺他的,誰也不會怨恨您。要做到了這個樣子,然後才可以為民父母。
 其實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把全國老百姓,當作自己的子弟,予以教養愛護,使他們安居樂業,這就是老百姓最好的父母官。後世的人怕得罪帝王,而說地方官為民父母,就是脫胎於此,演變而來。
 現在我們再次深入研究這段文章,這章書,是孟子在齊梁之間自己的筆記,至少也是門人記錄,或者經過他自己看過、核定過的。可是這一段的內容,好像是凌空而來,與前後文的內容都不相銜接,沒有關連。據我研究的看法,孟子和齊宣王兩個人,一路打『太極拳』玩推手,推來推去,推到最後,孟子忍不住,突然猛擊一拳,『跆拳』都上了。『跆拳』一上,齊宣王被打怕了,乾脆不和孟子見面。
 隔了一段時間,孟子有一天硬是軋一腳進去。見了面,孟子又改變拳路,來一套『形意拳』,罵他一頓。這就是上面的一段話。這一段的開場白等於說,你請了客人來,又不請他入席,這怎麼可以呢?當然孟子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聖人,只說他請來的人,如果悄悄地離開,他都會不知道。而齊宣王對他的答覆——並不問有哪一位聖人賢人我沒有用他,只說:『吾何以識其不才不麗舍之?』我怎麼知道誰是飯桶而教他走路呢?這句話使得身為貴賓的孟子,聽來很是難堪。孟子自己知道,很難在齊國再待下去了,可能很快就要走路了。所以才有『國人皆曰賢』、『國人皆曰不可』、『國人皆曰可殺』這三段話。因為孟子前面的『士師不能治士』和『四境之內不治』這兩句話,把齊宣王和大臣們都罵進去了。這一拳是打得很重的。
 可見這時,齊宣五左右,反對孟子的人很多,甚至可以懷疑,包括稷下先生們,以及推行合縱計劃的,如蘇秦方面的人,甚至孟嘗君的門下客,都可能從中搗鬼。從孟子強調『國人皆曰可殺』的話,可見他們攻擊孟子,幾乎到了非去之而不甘心的程度。千古以來,政治上的傾軋,都是如此。小人與小人之爭,是為了權勢利害;君子與君之爭,則是為了思想意見不同。歷史的成敗關鍵,往往就種因於此。古今中外,都跳不出這個圈子,深為可嘆!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59 | 顯示全部樓層
  高明柔克
 說到這裏,又使人想起清初乾隆時代的重臣孫嘉塗一篇奏議,也就是後人稱為【三習一弊疏】的大文章。後來曾國藩到了功成名遂,威望足以震主的時候,他從實際人生的經驗中瞻顧上下左右,忽然想到了這篇文章,極為主張大家去細讀。一方面是對湘軍中如他的兄弟曾國荃等將領而發,一方面也是希望清廷能夠警覺,不要生起疑忌之心。
 其實,任何一個事業的主腦人物,到了功成名就的時候,都可能有這種情形發生。無論是政治財經上的領導人物,或工商業的巨子,乃至學術教育界的權威,都必須一讀此文,深切省察,以永保成功。
 有一點我們要知道的,孫嘉淦的【三心一弊疏】,是對昇平時世的明主,如乾隆一類的老闆講的。換言之,中人以下的歷代職業帝王們,還不足以語此。忠言逆耳,古有明訓。講話固然不容易,能夠接受,能夠聽話的更難。只有高明的人,才肯接受逆耳之言。孫嘉淦的學養人品,素以審慎謹愿著稱。如果他碰到的主子不是乾隆,大概也不會有這個奏本了。
 因為孟子對齊宣王講了這段話,使人想起距離孟子兩千年後,有孫嘉淦指出,身處如齊宣王一樣的環境和地位的人,應當要自己警惕的重點。所以特別附錄原文,以供大家參考研究。
       孫嘉淦【三習一弊疏】
 孫嘉淦,字錫公,山西興縣人。康熙癸已進士,官至協辦大學士,諡文定。
 此疏乾隆元年上。曾文正公【鳴原堂論】文云:『乾隆初,鄂、張兩相國當國,蔡文勤輔翼聖德,高宗聰明天亶,如旭日初升,四海清明。每詔諭頒示中外,識者以比之典漠誓誥。獨孫文定公,以不自是匡弼聖德,可謂憂盛危明,以道事君者矣。純廟御字六十年,盛德大業,始終不懈,未必非此疏神使高深。厥後嘉慶元年,道光元年,臣僚皆抄此疏進呈。至道光三十年,文宗登極,壽陽相國祁囗藻亦抄此疏進呈。余在京時,聞諸士友多稱此疏為本朝奏議第一,余以其文氣,不甚高古,稍忽易之。近所細加納繹,其所云三習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覺。而所云自是之根不拔,黑白可以轉色,東西可以易位,亦非絕大智慧猛加省惕者,不能道。余與沉弟忝竊高位,多聞諛言,所聞三大習者,余自反實難免。沉弟屬官較少,此習較淺,然亦不可不預為之防。吾昆弟各錄一通於座右,亦小宛詩人邁征之道也。』
 臣一介庸愚,學識淺陋,荷蒙風紀重任,日夜驚惶。思竭愚夫之千慮,仰贊高深於萬一。而數月以來,捧讀上諭,仁心仁政,悄切周詳,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皇上之心,仁孝誠敬,加以明恕,豈復尚有可議。而臣猶欲有言者,正於心無不純,政無不善之中,而有所慮焉,故過計而預防之也。
 今夫治亂之循環,如陰陽之運行。坤陰極盛而陽生,乾陽極盛而陰始。事當極盛之際,必有陰伏之機。其機藏於至微,人不能覺。而及其既著,遂積重而不可退。此其問有三習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則臣心服而頌,仁政多則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稱聖,發一令而四海漚歌。在臣民原非獻諛,然而人君之耳,則熟於此矣。耳與譽化,匪譽則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訥者厭,久而頌揚之不工者亦絀矣。是謂耳習於所聞,則鼓諛而惡直。
 上愈智則下愈愚,上愈能則下愈畏。趨蹌諂脅,顧盼而皆然。免冠叩首,應聲而即是。在臣工以為盡禮,然而人君之目,則熟於此矣。目與媚化,匪媚則觸。故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者疏,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謂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
 敬求天下之士,見之多而以為無奇也,則高己而卑人。慎辦天下之務,閱之久而以為無難也,則雄才而易事。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見其所過。於是乎意之所欲,信以為不逾,令之所發,概期於必行矣。是謂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
 三習既成,乃生一弊。何謂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
 今夫進君子而退小人,豈獨三代以上知之哉?雖叔季之主,臨政願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賢其臣,孰不以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決非小人?乃卒於小人進而君子退者,無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獨,才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保事考勞,君子孤行其意,而恥於言功,小人巧於迎合,而工於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
 小人挾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於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人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於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夫至於小人合而君子離,其患豈可勝言哉!
 而揆厥所由,皆三習為之蔽焉。治亂之機,千古一轍,可考而知也。
 我皇上聖明首出,無微不照,登庸耆碩,賢才匯升,豈惟並無此弊,亦並未有此習。然臣正及其未習也而言之;設其習既成,則有知之而不敢言,抑可言之而不見聽者矣!
 今欲預除三習,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願言皇上之心也。語曰:『人非聖人,孰能無過。』此淺言也,夫聖人豈無過哉?惟聖人而後能知過,惟聖人而後能改過。孔子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大過且有,小過可知也。
 聖人在下,過在一身;聖人在上,過在一世。書曰:『百姓有過,在予一人。』是也,文王之民無凍餒,而猶視以為如傷,惟文王知其傷也。文王之易貫天人,而猶望道而未見,惟文王知其未見也。
 賢人之過,賢人知之,庸人不知。聖人之過,聖人知之,賢人不知。欲望人之繩愆糾謬,而及於所不知,難已!故望皇上之聖心腎凜之也。
 危微之辨精,而後知執中難允。懷保之願宏,而後知民隱難周。謹幾存誠,退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懷,驗之世而實見其未能。夫而後囗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貫於用人行政之間,夫而後知諫淨切磋者,愛我良深,而諛悅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
 耳目之習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態,一見而若浼。取捨之極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說,無緣以相投,夫而後治臻於郅隆,化成於久道也。
 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則雖斂心為慎,慎之久而覺其無過,則謂可以少寬。勵志為勤,勤之久而覺其有功,則謂可以稍慰,夫賢良輔弼,海宇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寬,似亦無害於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轉,則嗜好宴安功利之說,漸入耳而不煩。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視而不見其可惜。久而習焉,忽不自知,而為其所中,則黑白可以轉色,而東西可以易位。所謂機伏於至微,而勢成於不可返者,此之謂也。是豈可不慎戒而預防之哉。
 【書】曰:『滿招損,謙受益。』又曰:『德日新,萬邦為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大學言,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賢而不能退。至於好惡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於驕泰。滿於驕泰者,自是之謂也。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於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於人君一心之敬肆,能如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亂之階也。然則沿流溯源,約言蔽義,惟望我皇上時時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舉不外於此矣。語曰:『狂夫之言,而聖人擇焉。』臣幸生聖世,昌言不諱,敢故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則天下幸甚!
 關於孟子這一節,除了上面所講的大義以外,另外聯想到幾個重點,可以加以討論。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59 | 顯示全部樓層
 世臣巨族門第之見
 第一,是孟子對齊宣王提拔人才,引進人才的用人制度問題。由本節文字上『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的措詞看來,再加以歷史上對歷代人事行政的記載來參考,大凡要奠定一個新時代,開創一個新局面的時候,用人都不是依照治平時候的人事制度,都有一番新的氣象、新的局面。等到天下安定以後,加上時間的歷煉,用人行政便不能不上軌道,要依循某種人事制度法規來進用,這也是古今不移的演變。一種制度施行久了,漸漸紕漏就出來了,這是必然的趨勢。
 一個有悠久歷史的國家,故家世族,功臣遺蔭,每每在政權體制的成規下,演變成左右政權,把持朝政的形勢,成為政壇上的大包袱、大障礙,這也是歷史上必然的趨勢。例如兩漢以後直到魏晉南北朝,士族門閥的權勢,影響了四五百年的人事結構。
 唐代新興,在開創基業的時候,一個新的局面打破了這種陋習。但自唐太宗以選舉考試取士以後,經過歷史年代的累積,門第世臣的弊病還是照樣發生。在盛唐的時候,如眾所周知的李白、韓愈等名士,求取功名之初,還不是到處上書,希望那些有名的世臣們加以提拔。也有少數文武人才,是靠世臣故家的賞識,所謂『拔識於稠人』之中的,因此成為千秋佳話。『稠人』就是普通的群眾的意思。如郭子儀在未得志時,由於李白的推重,才被重用。後來李白犯了死罪,靠郭子儀以身家性命力保而得救。這些歷史資料,就是古今中外、千秋人情的各種反映。
 到了晚唐的時候,在政壇上就有著名的牛(僧孺)、李(德裕)黨派之爭。李德裕樂於提拔平民出身的寒士們,等於我們現在所說的起用新人,後來李德裕被世族牛僧孺一派推翻,而內閣改組之後,被貶逐到嶺南去。當時有『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回首望崖州』的名詩,就是記載晚唐歷史上這一事件。等而下之,宋、元、明、清,每個歷史朝代,這些同類的故事的重演,比比皆是。其中比較最為悲慘嚴重的,那便是歷史上有名的黨銅之禍。
 派系黨禍之爭
 第二,是孟子講到身為一個領導人的用人之道。無論是人才或非人才,好人或壞人,一個領導不能隨便聽信人言。甚至全國人都說其人可殺或可用,也不能受到群眾情緒的影響。必須由『明主』來自決自裁。這種用人行政之道,在歷代帝王專制的史實上,有太多數不清的資料。尤其中國歷史的史家,特別強調歷代的明主、賢君們在用人行政上的『不次之擢』——就是不照成規法令提拔人才。
 但是話說回來,引用人才的最後取決裁定之權,全仗明主、賢君們的聰明智慧,由他自己的好惡來選擇,也實在太難了。到底明主之所謂『明』,賢君之所謂『賢』,他的明,他的賢,到了什麼程度?而且真明真賢之主究竟有多少?實在都是問題。歷史上最令人推崇的唐太宗,他也親自在詩上說:『待子心肯日,是汝運通時。』這是極權性的坦白表達。他說,等到哪一天我心裏高興,願意給你官做,給你富貴的時候,你的好運氣就來了。以李世民之英才,尚且如此,何況等而下之的平庸之主呢!
 在過去的歷史上,因為人事制度不上軌道,取予裁奪,升降生殺之權,往往繫於人主一時的喜怒,或出自黨派的傾軋。因此,歷史上冤死的人才,也是數不清的。在昇平的時代,如唐、宋的黨爭,所謂君子與君子們在學術思想意見的爭執,而形成政權上的排擠傾軋。末落的時代,則有如漢朝、明朝的黨禍與派系之爭。至於晚唐五代的亂世,好惡生殺之權,完全出於人主們的自決,那就更慘不可言了。這種歷史的事實也很多,我們只要看看晚唐詩人杜苟鶴弔祭朋友的幾句詩,便可知道了。杜的詩說:『殺戮眼中皆名士,幾人安穩到黃泉。』以及他的『四十年來人殺盡,似君埋少不埋多。』再加上唐末道人鍾離權一首詩:『莫厭追歡笑語頻,尋思離亂可傷神。閒來屈指從頭數,得見昇平有幾人。』這是多麼悲哀的局面啊!當然,這些都是亂世的現象,好像與本題不大相關,其實是有關的。
 隨便信手舉幾個大家容易知道的史實來說,如劉宋時代的殺檀道濟,宋代的殺曲端、岳飛,甚至如明代的殺于謙等等公案,這些罪過,都是由於人主們專權裁決之過。歷史上在政壇的冤獄,豈只是少數而已!
 至於由派系傾軋、政見不合所造成的,如宋代洛蜀兩黨之爭,都標榜聖賢之學。如二程夫子等人與王安石,以至到蘇東坡,這些正反雙方人物,總不能算是壞人吧!而任俠好義的蘇東坡,幾乎也身遭不測,如果不是宋神宗的祖母太皇太后再三維護,恐怕蘇東坡的性命,也早已不保了!我們且看看蘇東坡最倒霉的時候,關在牢裏,聽到要被殺頭的謠言,非常恐懼痛苦而作的詩。這時唯一令他安慰的,是浙江杭州一帶的人們,為了他,請和尚道士念經,替他祈求消災免難。他的詩說:『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柏台霜氣夜淒淒,幾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卿知葬浙江西。』他在獄中做了這兩首詩,自題為:『予以事系御史台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最後又自註:『獄中聞杭(州)湖(州)間民,為余作解厄道場累月,故有此句。』他作了這兩首詩,拜託看守的獄卒梁成寄給他的兄弟,當然被偵察的人員拿到,不知道如何又傳到宋神宗那裏去了,皇帝看了也很難過,便說:『我並沒有一定要他死啊!』因此反而沒有事被釋放了。以蘇東坡的曠達才情,真碰到要命的時候,也還是說:『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甚至也會:『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是多麼的可憐。像這一類的事件,又完全靠那個為人主的皇帝在左右大臣們皆曰可殺時,作了聰明睿智的決定,平反了他的冤枉。當然,最大的影響,還是皇帝的老祖母。所以當太皇太后死時,蘇東坡痛苦極了,他又寫下兩首名詩:『巍然開濟兩朝勛,信矣才難十亂臣。原廟團應調百世,先王何止活千人。和熹未聖猶貪位,明德惟賢不及民。月落風悲天而泣,誰將椽筆寫光塵。』『未報山陵國士知,繞林松柏已猗猗。一聲慟哭猶無所,萬死酬恩更有時。夢裏天衢落雲仗,人間雨淚變彤帷。關睢卷耳平生事,白酋纍臣正坐詩。』自注題為:『十月二十日,恭聞太皇太后升遐,以軾罪人,不許成服,欲哭則不敢,欲泣則不可,故作輓詞二章。』這裏所說的太皇太后,是宋神宗的祖母,也是歷史上有名的賢后。她是名將名臣曹彬的孫女。他在詩中所說『先王何止活千人』,是指在宋史上,仁宗皇帝和皇后,的確是很了不起的。應該說,都是讀通了孔孟之學的吧!
 我們牽扯了這些歷史故事,都是為了討論孟子和齊宣王對話的主題。當然,最重要的,由此可見孟子當時在齊國受排擠、受威脅的嚴重性,所以有不得不走的趨勢,同時他所說對於用人行政的主旨,在當時封建制度的君主專權之下,不好太明白表露出君主必須要尊重人民,實行民主法治。但今日民主法治的要義,也已經隱約在其中矣。
       民主難,法治也不易
 第三,講到選拔人才和用人的民主法治,我們拿孟子在這一節說話中的語意,來證之於近代和現代西方文化民主法治下的各種形態,也會有很多的感想。過去歷史上一切的決定權,都取決於君王,實在是不合理,毛病很大也很多。但真正的全民民主可也真難說,要講真正的全民民主,先決的條件,除非是真正做到全民都是聖賢。至少要全民的教育水準、學識修養都能達到一致的水平才可以。不然,千萬不要忘了群眾有時的確是很盲從盲動的。眾人之紛紛,不如一士之愕愕,那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所以國人皆日如何如何,也並不見得就是真正的是非善惡。因此一個強有力的君主,他的主張的確具有百分之百決定性的影響,這就必須靠君主的聰明睿智了。我們放眼看今日西方文化的民主,尤其如美國模式的民主,群眾所公認選舉的,又何嘗一定全是好的?至於幕後操縱在資本家手裏的暗潮,更不必談了。
 現在轉回來再說孟子當時對齊宣王說這一段話的時候,他雖然不像我們上面所討論的三點那樣具有嚴重的威脅,但齊宣王已經很不是味道了。總之,無論是天下大事如國家的拔用人才,小則如一個公司行號,乃至一個小小團體,人擠人,人排人,總是難免的。因為人這個生物,天生就是如此不成器的。所以一個當主管的、當家的,一定要切記『士無論賢愚,入朝則必遭讒。女無論美醜,入宮則必遭嫉』的原則,然後處之以仁義,運用以智慧德術,或者效果會好得多。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代紂,有諸?』孟子對四:『於傳有之。』曰:『臣武其君可乎。』曰:『賦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10:00 | 顯示全部樓層
 對聖人懷疑的趣話
 上一次孟子打形意拳式的講話,大概說得齊宣王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於是有一次和孟子談起來,他問孟子,商湯把夏桀放逐到南巢去,武王出兵牧野攻伐紂王,有這件事嗎?夏朝的末代皇帝桀最暴虐,弄得民不聊生,於是他的大臣成湯興起,把桀趕到蠻荒的南巢去,湯取而代之做了君王,稱為商朝。而殷商的最後一代後帝紂王,也是因為暴虐,而周武王起兵把他殺掉,也取而代之,這是大眾都知道的過去兩次歷史上所謂真正的革命。現在齊宣王對這歷史革命發生了懷疑,而提出來問孟子,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
 懷疑歷史是件有趣的事,寫【厚黑學】的四川人李宗吾,又自稱是『厚黑教主』。所謂『厚黑』,臉厚心黑也。這位『教主』也是我相識中的老一輩朋友,其實他本人一點也不厚黑,可以說還很厚道,只是喜歡寫反面文章來諷世而已。這位怪才,也是懷疑堯舜之為聖人的問題,還說這是他的發明,其實他前輩同宗明朝的李卓吾,已經開其先例。還有明朝末期的一些名士,也曾提出堯舜的禪位問題來討論過。【木皮散客鼓詞】裏也是懷疑堯舜的,其中有一段就說到堯是為了自己的兒子無能,怕他將來保不住江山,被不相干的人奪去,就太可惜了,而見到舜很孝順,又有能力,所以就把自己兩個女兒嫁給舜,把舜收為了自己的女婿,女婿是有半子之分,由女婿即位做了皇帝,那麼自己的兒孫,還是可以享受榮華富貴的。而李宗吾的【厚黑學】立論,卻完全是從李卓吾和【木皮散客鼓詞】上學來的,可惜他死了,如果還在的話,見了面,我可一定要罵他不老實,侵奪了別人的著作權。其實對於歷史的懷疑,由本文便可證明齊宣王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提出來了。
 孟子碰到這個問題,知道不大好答覆,但是他答得很高明,完全用外交詞令說,在古書上是這麼說的。言外之意,還可能『待考』呢!齊宣王說:這不是臣屬的叛逆行為嗎?為人臣怎麼可以殺國君呢——齊宣王可忘記了,他回家的上代田和,何嘗不是這樣把姜太公的後代呂貸——齊康工送到海邊,而篡了王位而當起齊威王來,呂氏主祀就此斷絕的。
 但孟子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作了歷史性的解釋,對中國文化的政治哲學,提出了兩個觀念。他說,這不是巨弒君,不是叛逆。只要一個國家的領導人違反了仁道,就算是壞人,就叫『賊』,不夠資格做領導人。違反了毀壞了義理和道義的,就叫做『殘』,他是冷酷無情的、是心智不完整的、精神有缺陷的人。這種賊仁殘義的人,就是『獨夫』。所以湯、武的革命,只是去掉一個獨夫,並不算是叛逆的行為。這是中國歷史文化的政治哲學,儒家大部分都強調這一點,在我看來,這是歷史上的問題。司馬遷雖然沒有標明,但隱約間也透露了,他並不同意孟子這種看法。
 除了司馬遷以外,後世寫歷史的人,一直依照孔孟的這種思想,不敢有絲毫違反。不過,中國幾千年來,對這個歷史采懷疑態度的人很多,只因在儒家的權威之下,不敢過分反抗,所以這一方面留下來的文字,並不太多,現在提幾則小故事來看看。
 在古人的筆記資料裏,提到唐代名臣高定,他在幼年七歲時,讀【尚書·牧誓】這一篇,裏面說周武王集合諸侯,在牧野這個地方,誓師討伐紂王的故事,也就是孟了這裏所說湯、武革命的事。高定就對他父親高郢說,做臣子的怎麼可以用兵殺國君呢?高郢說,這件事是應天命順人事的事情,不比一般的叛逆。孩子都是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於是他追問父親說,聽話的人,連他已經死的祖宗三代都會得到獎賞。不聽話的人,就要被殺掉,這難道也叫做應天命順人事的事嗎?結果他的父親答不出話來,拿出不任何理由對他解釋。
 這高定的思想,也不能說他不對。所以後世有些人,對於儒家過分強調標榜的思想,往往持高定這一類的態度。人類的思想觀念,在有了懷疑時,提出來討論,才可獲致真理,否則過分強調某一思想的權威性,另外又過分壓制別的思想,則並不見得有什麼好處。
 另外一個故事,宋代的名儒李靚(字泰伯),是一位很有風格的人,文章也寫得很好。但他素來不喜歡佛,也不喜歡孟子,常常罵佛,罵孟子。他喜歡喝酒,有一天,一個政壇上地位很高的朋友,送了他許多高級名酒,他自己家裏也做了些好酒。有一位讀書人很想喝他的酒,但又喝不到,知道他喜歡罵孟子、罵佛,於是作了幾首罵孟子的詩送給李泰伯,第一首詩是關於孟子說堯舜事:『完凜損階未可知,孟軻深信亦還痴。岳翁方且為天子,女婿如何弟殺之?』他說歷史是很難相信的,有許多舞弊不光彩的事情,未必會寫上去,但孟子偏偏去相信歷史,真是不夠聰明。有些史料,是否有問題,還不得而知。至少在【孟子·萬章篇】中記載完凜捐階的事。是說,唐堯當皇帝的時期,自己非常儉樸節省,住的也只是『茅茨土階』而已,但賜給舜倉凜和牛羊。以後,舜的父親與異母弟弟象,想害他,叫他爬上倉庫頂上去整修倉頂,卻在下面放火燒他。結果舜在事前已受到兩位太太的指教,把預先穿上去的大衣服張開,像飛鳥一樣地跳了下來,安全地逃出這場火災。後來,又教他去鑿井,然後投井下石想壓死他。結果,舜又經太太的設計,預先在井的內壁旁邊,打通遂道,壓階而上,安然無恙地出來。這首詩說,舜是堯的女婿,岳父作皇帝,舜的弟弟怎麼敢去殺他。所以孟子相信歷史的記載,實在很傻!
 他的第二首詩說:『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得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他批評孟子的話說:孟軻說齊國有一個人,在外面討飯為生,而家裏卻有一妻一妾,哪裏有討飯的能娶得起兩個老婆,而且鄰居們哪有這許多雞給他偷呢?還有孟子那個時代,中央政府,周朝的天子還在那裏,他應該和孔子一樣尊周而講王道,何以他不到周天子那裏去幫助中央政府推行仁政,反而去遊說齊國、魏國的諸侯,還想把他們培養成功,取周室而代之,這不是不對麼?我們知道,孟子是贊成湯武革命的,並不像孔子是主張尊周的,這也是事實,而這位讀書人就憑相隔幾千年的習慣和想像來罵孟子。李泰伯讀了他這兩首詩,引為知己同志,大為高興,請他喝酒,一邊喝酒,一邊談話罵孟子,連過幾天,也罵了幾天,把所有的酒都喝完了,這位讀書人也走了。
 幾天以後,又聽說有人送酒給李泰伯,於是這個書生不作詩了,作了三篇文章,名為【仁義正論】,都是罵佛的,送去給李泰伯。李泰伯看了他的文章後,知道這書生又是想來喝酒的,於是笑笑說,你的文章真好,可是上次的酒都被你喝光了,弄得我自己好久都沒有酒喝,非常難過,對不起,這一次你儘管罵佛,請原諒我再不敢留你喝酒了。
 金、元時期的名詩人元遺山,有一次,經過殷商的首都朝歌,也對武王伐紂的歷史,興起懷疑的感慨,他曾作了【北歸經朝歌感寓三首】詩。其中的兩首,也牽連到堯舜的『茅茨土階』和紂王的造九層台,以及後來的墨子,因路過朝歌,對地名常有歌樂意味的反感,就立即回車、不肯經過朝歌的歷史故事,提出懷疑的評論說:『黃屋何曾上作階?禍基休指九層台。書生不見千秋後,枉為君王泣玉杯。』『墨翟區區不近情,回車曾此避虛名。採薇唯有西山老,不逐時人信武成。』
 其實,對於堯舜禹三代禪讓傳位的懷疑,以及有關湯武革命地批判,都是後世人吃飽了飯很無聊的閒事。堯舜禹三代的禪讓,在古文的記載上,明明告訴我們是『禪』,是『讓』,已經很明顯地說出『禪』,就是退位遞補的意思。『讓』,就是讓送的意思。既然又讓又禪,其中多少有些過節,但在過節當中,畢竟很坦率自然地把自己一手所掌握的天下權位交出去,並沒有戀棧而不舍,也沒有交了以後有怨恨的,這就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做到的。他們所以能夠如此做,當然道道地地可稱之為聖人的行為,又何必多此一舉,用後代世道人心的不古,而反證古人也必如後人的勾心鬥角,而且是必須要把它拉到和自己當代同樣的壞才算是合理?這豈不是讀書人思想上的癌症,是多餘的致命傷嗎?
 對湯、武革命的疏解,也是一樣,古書上明明告訴我們這兩代的歷史事件,是革命性的,事實上,也說明是出兵去征伐的。可見古人並沒有文過飾非,故意加上那些好聽的名詞來騙後世的人們。只因為桀紂不道德,雖為全國之君,而弄得民不聊生,水深火熱,勸又勸不聽,諫也諫不了,要他改又不肯改,誰也阻止不了,那麼,湯、武不起來革命,難道要全國的人民生命財產完全毀於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暴君手裏,才算對嗎?所以湯、武起來革命,充其量,也只能說出於被迫,不得已而倒行逆施,然後歸之於正。何必另加曲解,硬認為他是蓄意圖謀叛逆,早就想取而代之了。例如現代歷史,孫中山先生領導全民革命的全盤經過事實,也便可以證明真正革命的意義,確是出於不得已,確是抱有一種悲天憫人、救國救民的志願。如果硬要說湯、武的革命早已別有用心,則也可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也是讀書人思想上的惡性瘤。至於後世的儒生們,硬要把湯、武征誅,湯、武革命,加上極其冠冕堂皇的文句,強調應天順人,那也只能視為秘書人才的文告手法,必須如此寫作罷了。有人善用文詞,便寫成了應天順人。讀通了書,懂了道理,這些只是文字上的花槍,又有什麼稀奇。不過,自從湯武用過『革命』一詞之後,後世的變亂,甚至是搶劫、殘殺,也便借用了什麼革命等等的名詞,這就等於老子、莊子們所說『仁義』一詞,被後人假借亂用之過,兩者實在不可一概而論。
 所以我們要知道,凡是這些問題,都只是思想上、文詞上、論理上的是非——邏輯問題,並非人事上實際的善惡問題。如果把文字邏輯的是非問題,硬用到實際人事上的善惡問題,有時候,會使你產生無可挽救的偏差。不過,這個專題的確也很不簡單,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完的,必須另作一個專題,在此只好打住,不再多做討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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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非所用用非所長論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臣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
 有一天,孟子再見齊宣王,對齊宣王說,假如你要建築一座巨大的宮殿,一定會命令負責工程的人,先去找很高大的木材——古代還沒有鋼筋、水泥,只有找大木材了——負責工程的人,找到了高大的好木料,你一定很高興,認為他了不起,能夠勝任這件工作。當然,從森林中砍伐來的原木,還不能立即拿來作梁、作柱,一定還要經過加工整理,用斧用鋸,修整到合用為度。結果你看到他們把得來不易的大木頭削小了,你一定很生氣地認為他們沒有善盡職守。一個人從小學一樣東西,等長大了,要施展所學的時候,你對他說,不要管你所學的那一套,跟我走,照我的辦法就好了。你齊宣王想看看,結果會是怎樣呢?
 再假定現在有一塊很好的玉石在這裏,雖然價值達二、三十萬兩黃金之巨,也一定要『使』琢玉的工人依他的學識技術,把它雕琢好才可以。你現在雖在尋求治理國家的人才,但你卻要求那個人放棄平生所學,跟着你的方向,照你的辦法去做,這樣豈不等於叫琢玉的人,放棄他所學的技術,照你的辦法去琢玉一樣,這怎麼行得通呢?
 這一段的背景,是孟子在齊國已經逗留好幾年了,很不得志,孟子很着急,不得不像下象棋一樣,要將上一軍了。他對齊宣王說了這麼多話,齊宣王一動也不動,沒有聽他的意見實行仁政,似乎有一點點震動了孟子的浩然正氣,好像鬍子都翹起來了。
 說到這裏,可看清一個事實,凡是一個知識分子,有了學問以後,想實行他的理想,有所作為,在際遇不好,機會不來的時候,都是這般痛苦的。過去如此,將來也還是一樣。讀了這段書,仔細想想,真令人不禁有許多感慨。中國過去有句俗話:『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古人對於文學、武學,叫做文藝、武藝。古人這個『藝』字用得非常好,不管是文學、武學,或任何學問,修養到了藝術的境界,才算有相當的成就。學武也是一樣,學到了相當的程度,才稱得上武藝,入於藝術境界,也就是所謂『化境』。不像日本人,有所謂一段、兩段,一直到九段。日本武術的分段法,是由中國佛家禪宗的『浮山九帶』蛻變而來的。)上面引用的這句古話,相當深刻,從這句話來看,人都有不滿現實的情緒,儘管學問好,本事大,賣不出去,也是枉然。孟子賣不出去,孔子也是賣不出去,在【論語】中記載着孔子說的:『沽之哉!沽之哉!』結果到了流動攤位上,還是賣不出去,永遠是受委屈的一副可憐相。孟子也一樣,現代和將來的人也是一樣,賣不掉的時候,都很可憐。這就是世間相。過去是將學成的文武藝賣給帝王家。現在呢?是賣給工商巨子、大資本家。中國的知識分子,幾千年來都是如此。沿街叫賣鬧蓮花的,又豈止是我們位亞聖夫子而已。
 另一方面,那些大老闆的買主們,態度都很令人難堪,不但是討價還價,苛求得很,有時候對知識分子就像對上門兜售的小販一樣,看也不看一眼,一揮手,一個勁兒地比着:『去!去!去!』你把黃金當鐵賤賣給他,他也不理,就是那麼個味道。
 我在小的時候,父親告誡我兩副語體的對聯說:『富貴如龍,游盡五湖四海。貧窮如虎,驚散九族六親。』另一副說:『打我不痛,罵我不痛,窮措大(現在叫窮小子)肝腸最痛。哭臉好看,笑臉好看,田舍翁(現在叫有錢人)面目難看。』活了幾十年後,對人間事閱歷多了,回頭再想這副聯語,的確是世間的淋漓寫照。孟子的仁義之道,在齊宣王那裏兜銷不出去,他也不想再看這副臉色了。
 在古代,尤其春秋戰國間,知識分子第一個兜銷的好對象,當然是賣給人主——各國的諸侯,執政的老闆們。如果賣出去了,立即就可平步青雲,至少可以弄個大夫噹噹。其次,賣不到人主,就賣給等而下之的世家,如孟嘗君、平原君等四大公子,一般所謂卿大夫之流,能夠作他們的座上客,也就心滿意足了。實際上,名義雖稱之謂『賓客』,也不過是一員養士而已。如彈鋏當歌的馮諼,即是如此。到秦始皇統一天下以後,曾經下了逐客令,當時李斯也在被逐之列,臨行之時,上書勸諫,秦始皇覺得有理,於是收回成令,李斯後來因而得以重用。雖然如此,各國諸侯的滅亡,對養士風氣不能說不是個打擊,這一階段的讀書人,是比較淒涼悲慘的,大多流落江湖,過着遊俠的生活,這就是漢初遊俠之風盛行的主要原因。
      攀龍附鳳——讀書人的通路
 漢代的初期,差不多也還有秦代輕視讀書人的風氣。秦始皇焚書坑儒,固然殺了很多讀書人,但留下來的讀書種子仍然不少。例如為漢代初創政治禮儀最著名的叔孫通,在漢高祖起義,到處征伐的時代,叔孫通便盯着他,跟來跟去的,很想把他的學問賣給漢高祖,可是總是賣不出去。當時漢高祖看見讀書人就罵,甚至把儒生們的帽子拿來當便器用。叔孫通和他身邊的許多學生,只有忍耐。有時學生們急了,催促他走了算了,叔孫通一直勸學生們忍耐等待。
 等到漢高祖統一天下以後,中央政府裏,都是和漢高祖一道起來打天下的好漢們,其中有許多還是地方上的流氓地痞。上朝、開會,都沒有秩序,更沒有氣度。在朝廷開會的時候,飲酒爭功,吵鬧咒罵,甚至有當場拔劍擊柱的,亂七八糟,沒有一點體統,倒很像一群流氓在聚會生事。
 亂無章法的朝廷會議,使漢高祖感到頭痛之極,就採用了叔孫通的建議,頒佈一項重要的律令,叫做『朝儀』。本來,漢高祖對儒生是看不起的,也沒有信心,但聰明的叔孫通,看準了漢高祖煩厭廷臣不守秩序的心理,就對他說:『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這下只好依叔孫通了。於是叔孫通召集了一百多人,照規範排練了一個多月。就像今天慶典,先要學生練習排字,或大會操、團體舞一樣,等精嫻熟練了,才請漢高祖觀禮。漢高祖看了大為高興,於是命令群臣學習,這是漢高祖六年的事。第二年,高祖七年十月大會群臣,皆依朝儀行事。並由御史做監督,若有哪個舉動不合禮儀的,立刻抓起轟出去。於是舉朝秩序井然,無人再敢喧譁失禮。漢高祖坐在龍位上,高興極了,得意洋洋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我直到今天才知道當皇帝是何等威風啊!他高興之餘,馬上拜叔孫通為『奉常』,等於禮部大臣,並賜黃金五百斤,並且封他的學生們也都為郎官。
 後來,陸賈又屢次建議漢高祖,推行詩書禮教。漢高祖聽得不耐煩了,就破口罵道,你羅嗦什麼?老子的天下是馬上打來的,什麼詩啊書的,有屁用,『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陸賈說,不錯呀!你的天下是騎在馬上打來的,可是你不能夠還一直騎在馬上當皇帝,『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應該坐在宮廷的大位上治理天下了。
 陸賈這個人很會講話,很有辦法,也很高明的,他曾先後代表漢高祖、漢文帝出使南越王趙倫,穩住了兩廣、南越一大片屬國。並和陳平、周勃聯手,平定呂氏諸王,擁立了漢文帝。
 當時漢高祖聽了陸賈的這句話,認為很有道理,要他詳細報告,後來陸賈一連提了十二次建議——上奏章,漢高祖都說好,全部採用。這十二次奏章後來編在一起,就是有名的陸賈【【新語】。
 由這兩件事看來,可見歷史上許多讀書人,大多同叔孫通一樣,功名富貴必須靠嘴巴遊說,或靠別人的推薦。運氣好,就推銷得出去,否則便窮愁潦倒一輩子。
 當然,有不少是例外的,如孔孟之聖,如高士之高,隱士之隱,名臣大臣之精忠亮節,有許多可歌可泣之事。但在漢初那個時候,知識分子的功名富貴,還是靠嘴巴來遊說,或者靠別人的推薦。
 到了漢武帝以後,才有了選舉制度的創立。那時的選舉,是真正的選舉,不像現在,競選是競而選之,靠競爭,那已不是中國文化的選舉精神了,所以只可以依着西方文化叫做『競選』。漢朝的選舉,是由地方官和地方人士,平常就對賢良方正、孝。涕忠義等品行加以考察,凡是有學識、德性高超的人,由地方官推薦稱賢,向朝廷保舉上去,稱為『孝廉』。清初的博學鴻詞徵召,也是套用這個制度而來的,這樣叫做『選舉』。這種漢代初期的選舉,一直延用到漢末,但也變了質,人才推薦的出路都由世家門第把持,由平民出身的讀書人,很不容易飛黃騰達。即使同是平民讀書出身,到了權位關頭,競爭排擠,也事所難免。例如漢武帝時代的名相公孫弘,結果也會排擠董仲舒,所以元人李過庭的詩說:『古來好客數平津,我道真龍未必真。一個仲舒容不得,不知開閣為何人?』
 在南北朝混亂的時代,讀書人的出路就靠門第,靠名士們的榆揚推薦。所謂『門第』,就是有祖先父母的餘蔭,同時還帶有現代人所謂『學閥』的那種味道。由於仕途受了這類世族子弟的專橫把持,所以天下事也就不問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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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代選舉的進士
 在唐代的時候,唐太宗確立了考試制度,於是讀書人埋頭苦幹,十載寒窗,一朝登第,一步一步,鑽到功名場中。一直到現在,都在隋唐時代所創立的考試制度的精神下,使得考試成為知識分子求得功名富貴的必經之路。因此在隋唐以後,有很多的文學作品,讚頌由考試所取得的功名科第。社會上,每個家庭,每一個讀書人都在祈求,希望由科第而考取功名,來光耀門媚,榮宗耀祖。到了清朝,甚至連作皇帝的乾隆,還想暗地化名來參加考試,偷偷嘗試那考取進士的味道呢。所以以前教育兒童的讀物,使有『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格言。當然,這些話到了現代工商業的社會,完全變成落伍的陳腔濫調了。現在應該可以將它改為:『社會重金條,技能須學高。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糟。』
 其實,在從前,考取了科第功名是一回事,有了功名,能不能在宦途上飛黃騰達,又是另一回事。許多人就是有了功名,沒有門第,沒有背景,沒有人提拔,還是一樣的清寒一生,只比那沒有考得功名的白丁略勝一籌而已。例如在唐代詩的文學中,大家都讀過秦韜玉的【貧女吟】,便是感嘆這種宦途不遇而發泄的無奈和悲哀。同樣的情形,借貧女來作寄託,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詩,還有唐末詩人李山甫的一首名作:『平生不識綺羅裳,閒把簪珥益自傷。鏡裏只應諳素貌,人間多是重紅妝。當年未嫁還憂老,終日求媒即道狂。兩意定知無處說,暗垂珠淚滴蠶筐。』第三句和第四句,就是感嘆社會人情現實的可怕。第五句第六句,是說自己在年輕時代意氣飛揚,非常自負,但早已顧慮到青春逝去,年華老大,還是早點找歸宿才好,所以一直托人作媒,不過,別人卻笑她瘋,認為以她的美麗才華,不怕沒有對象。最後說,現在呢?什麼都沒希望了。還是一個貧女終老,每天作作苦工,只有對着蠶筐暗自滴淚了。這是讀書人多麼有趣的諷喻,但其中又含有多少的悲哀啊!時代雖然不同,人情世態還是一樣,即如現代讀書人,得到了博士、碩士學位以後,同樣地,也是『貨與帝王家』,出賣給那能付你薪水高的人,三萬五萬一個月,非向他低頭不可,只不過現在是由帝王家的買主,一變而為資本家的老闆而已。
 由此看來,孔孟以下,古今中外的讀書人,大多是那麼可憐,有時還賣不出去,像孟子一樣。他和齊宣王這一次的談話,就可想而知,有點類似買賣不成仁義在,討價還價的味道。在這節書中,已可看出,齊宣王與孟子之間的往來,差不多快要結束了,同時孟子和齊宣王也都已過中年。我看齊宣王倒蠻有福氣,舒舒服服地過了一生,人也蠻可愛的。老實說,孟子這樣頂撞他,假如換作後世一些帝王,很可能不會接受,認為你孟某人談了半天都是空話,我愛用你的意見就會用,我不用你,你就乖乖地領薪水吃飯,還來什麼玉人、匠人、工師的,我現在不要蓋房子,你工師又怎麼樣!假如是另一種個性的齊宣王,就告訴他,我現在不想蓋房子,噗玉也找不到,你讓我清靜清靜好吧!或者是『王拂袖而起』,以示冷落,不接受。
 齊燕之戰——歷史戰略的經驗
 而在孟子方面來說,平生志學孔子之道——『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今遇非其主,言不聽而教不從,『良禽擇木而棲』,又何必為了生活而貪戀祿位,只是尸位素餐而已。因此他的去志已堅,只是還有老母待養,拖家帶眷,不得不使他為現實生活、現實環境而躊躇再三了。
 孟子終生奉母教
 大家都知道,孟子的一生,除了他天生本質具有聖人之資以外,還有一個最大的助力,那便是一位賢母的教導。孟子不但在幼年時期、少壯時期,接受了母親嚴謹的教育,即如這一次與齊宣王話不投機,決心要去齊的時候,又是接受孟母的鼓勵,使他去志更加堅定。如【孟子外書】所載的母教,也正是他們母子倆在這個時期的故事。
 孟子處齊為客卿,居常有憂色,擁楹而嘆。
 孟母見曰:子擁楹而嘆,若有憂色。何也?
 對曰:軻聞之,君子稱身而正位,不為苟得而受賞,不貪榮祿。今道不用於齊,願行,而母老,是以憂色。
 孟母曰:婦女之禮,精五飯(稻、黍、稷、麥、寂五種飯類),冪酒漿,縫衣裳而已。故有閫內之修,而無境外之志。【易】曰:『無攸遂,在中饋。』【詩】曰:『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以言婦人無擅制之義,而有三從之道也。故幼則從乎父母,嫁則從乎夫,夫死則從乎子,禮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
 子行乎子義,吾行乎吾禮。子何憂也。
 孟子和齊宣王最後幾次談話,齊宣王在禮貌上雖然還相當尊敬孟子,但實際上已大有貌合神離的味道。孟子覺得不須再留下去了,心裏很不自在。心有所思,容貌上不免略現愁苦之色。有一天,手搭着前門的柱頭髮呆,輕輕地嘆息。
 孟母早就看在眼裏,心裏有數。再次看到這種情形,就不得不問他了:
 兒啊!你為什麼在這兒唉聲嘆氣的,愁眉不展呢?
 孟子聽到母親在問話。不免自悔失態,但又不能欺瞞母親,因此便答道:
 兒子認為一個君子,應該知道進退之方。一個人的立身出處,必須名正而言順,有為有守,不可以苟且求取榮譽與俸祿,貪受不義而不應該的賞賜。如今我和齊宣王話不投機,看來他是絕對不會接受王道政治思想,自然就無法在齊國實行仁政了。在這種情形之下,兒子覺得再不能待下去,但是想到您老人家年紀大了,更不宜遠遊,使您老人家受苦,所以左右為難,決定不下。
 孟母聽了孟子的對話,又是一本正經地說:
 一個婦道人家,只要安安分分地燒飯、煮菜、釀酒、縫衣裳,那是應守的本分。婦女的德行是專重家務的操持,不應該多管外務才對。【易經】家人卦的六二爻辭說:『無攸遂,在中饋。』家庭主婦沒有向外發展的必要,只需管理家務,主持中饋便好了。【詩經·小雅·鴻雁篇·斯干章】上也說:『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一個賢良的主婦,平日不說什麼東家長、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只要把家務和全家飲食起居料理妥當就好。這些上古的名言,都是講到婦人不該弄權,不要對外務擅作主張的意思。
 況且自古以來的傳統,婦人有三從之德:一、在幼年的時代,要依從父母。二、在婚嫁以後,就要順從丈夫。三、如果丈夫去世了,兒子已是一家之主了,就要以兒子的前途為中心,加以輔助。
 這是合情合理的事。而今你已長大成人,我也垂垂老矣,你不但已是一家之主,而且你走的是頂天立地大丈夫應走的仁義之路,我當然跟着你、贊同你。即使在生活上清苦一點,也是我應該分擔的分內之事。你不必為了我而遲疑不記,果敢地決定你的方針吧!
 我們讀了這一節書,可以推測,孟子聽了他母親的這番話之後,寬心大放,去志更堅。不過,到正式離開齊國,還要一段時間來料理事務。因此,接着還有後文。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代萬乘之國,五句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軍食壺漿以迎五師,豈有他哉?逐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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