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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延章

[名家文集] 东坡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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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 王者不治夷狄论
论曰: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春秋书‘公会戎于潜’。何休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过于春秋。
凡春秋之书公、书侯,书字、书名,其君得为诸侯,其臣得为大夫者,举皆齐、晋也。不然,则齐、晋之与国也。其书州、书国、书氏、书人,其君不得为诸侯,其臣不得为大夫者,举皆秦、楚也。不然,则秦、楚之与国也。夫齐、晋之君所以治其国家拥卫天子而爱养百姓者,岂能尽如古法哉,盖亦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是亦未能纯为中国也。秦、楚者,亦非独贪冒无耻,肆行而不顾也,盖亦有秉道行义之君焉。是秦、楚亦未至于纯为夷狄也。齐、晋之君不能纯为中国,而春秋之所予者常向焉,有善则汲汲而书之,惟恐其不得闻于后世;有过则多方而开赦之,惟恐其不得为君子。秦、楚之君,未至于纯为夷狄,而春秋之所不予者常在焉,有善则累而后进,有恶则略而不录,以为不足录也。是非独私于齐、晋,而疾于秦、楚也。以见中国之不可以一日背,而夷狄之不可以一日向也。其不纯者,足以寄其褒贬,则其纯者可知矣。故曰: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如春秋。
夫戎者,岂特如秦、楚之流入于戎狄而已哉!然而春秋书之曰‘公会戎于潜’,公无所贬而戎为可会,是独何欤?夫戎之不能以会礼会公亦明矣,此学者之所以深疑而求其说也。故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诲怀服也,彼其不悍然执兵,以与我从事于边鄙,则已幸矣,又况乎知有所谓会者,而欲行之,是岂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将深责其礼,彼将有所不堪,而发其愤怒,则其祸大矣。仲尼深忧之,故因其来而书之以‘会’,曰若是足矣。是将以不治深治之也。由是观之,春秋之疾戎狄者,非疾纯戎狄者,疾夫以中国而流入于戎狄者也。谨论。
刘恺丁鸿孰贤论
论曰:君子之为善,非特以适己自便而已。其取于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与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于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与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为己虑之,又为人谋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己为君子,而使人为小人,是亦去小人无几耳。
东汉刘恺让其弟荆而诏听之。丁鸿亦以阳狂让其弟,而其友人鲍骏责之以义,鸿乃就封。其始自以为义而行之,其终也知其不义而复之。以其能复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诈也,此范氏之所以贤鸿而下恺也。其论称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让也。故太伯称至德,伯夷称贤人。及后世徇其名而昧其致,于是诡激之行兴矣。若刘恺之徒让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过乎?丁鸿之心,主于忠爱,何其终悟而从义也。范氏之所贤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尽者,请得毕其说。
夫先王之制,立长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乱,非有意私其长而沮其少也。天子与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有一国,皆受之太祖,而非己之所得专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与人,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国与人,天下之通义也。夫刘恺、丁鸿之国,不知二子所自致耶,将亦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传之于所不当立之人,虽其弟之亲,与涂人均耳。夫吴太伯、伯夷,非所以为法也,太伯将以成周之王业,而伯夷将以训天下之让,而为是诡时特异之行,皆非所以为法也。今刘恺举国而让其弟,非独使弟受非服之为过也,将以坏先王防乱之法,轻其先祖之国,而独为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礼,绳之以法,而恺之罪大矣。
然汉世士大夫多以此为名者,安、顺、桓、灵之世,士皆反道矫情,以盗一时之名。盖其弊始于西汉之世。韦玄成以侯让其兄,而为世主所贤,天下高之,故渐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为无能而摈之。则丁鸿之复于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屡叹也。谨论。
礼义信足以成德论
论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愈大则身愈逸而责愈重,愈小则身愈劳而责愈轻。綦大而至天子,綦小而至农夫,各有其分,不可乱也。责重者不可以不逸,不逸,则无以任天下之重。责轻者不可以不劳,不劳,则无以逸夫责重者。二者譬如心之思虑于内,而手足之动作步趋于外也。是故不耕而食,不蚕而衣,君子不以为愧者,所职大也。自尧舜以来,未之有改。
后世学衰而道弛,诸子之智,不足以见其大,而窃见其小者之一偏,以为有国者,皆当恶衣粝食,与农夫并耕而治,一人之身,而自为百工。盖孔子之时则有是说矣。夫樊迟亲受业于圣人,而犹惑于是说,是以区区焉欲学稼于孔子。孔子知是说之将蔓延于天下也,故极言其大,而深折其词。以为:‘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恭;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安用稼?’而解者以为礼义与信足以成德。
夫樊迟之所为汲汲于学稼者,何也?是非以谷食不足,而民有茍且之心,以慢其上为忧乎?是非以人君独享其安荣,而使民劳若独贤为忧乎?是非以人君不身亲之,则空言不足劝课百姓为忧乎?是三忧者,皆世俗之私忧过计也。
君子以礼治天下之分,使尊者习为尊,卑者安为卑,则夫民之慢上者,非所忧也。君子以义处天下之宜,使禄之一国者,不自以为多,抱关击柝者,不自以为寡,则夫民之劳苦独贤者,又非所忧也。君子以信一天下之惑,使作于中者,必形于外,循其名者,必得其实,则夫空言不足以劝课者,又非所忧也。此三者足以成德矣。故曰三忧者,皆世俗之私忧过计也。谨论。
形势不如德论
论曰:传有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形势之不如德也。而吴起亦云:‘在德不在险。’太史公以为形势虽强,要以仁义为本。儒者之言兵,未尝不以藉其口矣。请拾其遗说而备论之。
凡形势之说有二,有以人为形势者,三代之封诸侯是也。天子之所以系于天下者,至微且危也。欢然而合,合而不去,则为君臣,其善可得而赏,其恶可得而罚,其谷米可得而食,其功力可得而役使。当此之时,君臣之势甚固。及其一旦溃然而去,去而不返,则为寇仇。强者起而见攻,智者起而见谋,彷徨四顾,而不知其所恃。当是时,君臣之势甚危。先王知其固之不足恃,而危之不可以忽也,故大封诸侯,错置亲贤,以示天下形势。刘颂所谓‘善为国者,任势而不任人。郡县之察,小政理而大势危;诸侯为邦,近多违而远虑固’。此以人为形势者也。然周之衰也,诸侯肆行而莫之禁,自平王以下,其去亡无几也,是则德衰而人之形势不足以救也。
以地为形势者,秦、汉之建都是也。秦之取天下,非天下心服而臣之也。较之以富,搏之以力,而犹不服,又以诈囚其君,虏其将,然后仅得之。今之臣服而朝贡,皆昔之暴骨于原野之子孙也。则吾安得泰然而长有之!汉之取天下,虽不若秦之暴,然要皆不本于仁义也。当此之时,不大封诸侯,则无以荅功臣之望,诸侯大而京师不安,则其势不得不以关中之固而临之,此虽尧、舜、汤、武,亦不能使其德一日,而信于天下,荀卿所谓合其参者。此以地为形势者也。然及其衰也,皆以大臣专命,危自内起,而关中之形势,曾不及施,此亦德衰而地之形势不能救也。
夫三代、秦、汉之君,虑其后世而为之备患者,不可谓不至矣,然至其亡也,常出于其所不虑。此岂形势不如德之明效欤?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人存则德存,德存则无诸侯而安、无障塞而固矣。谨论。
礼以养人为本论
论曰:三代之衰,至于今且数千岁,豪杰有意之主,博学多识之臣,不可以胜数矣,然而礼废乐坠,则相与咨嗟发愤而卒于无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学之不至,过于论之太详,畏之太甚也?夫礼之初,始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为之节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节者,举皆礼也,则是礼未始有定论也。然而不可以出于人情之所不安,则亦未始无定论也。执其无定以为定论,则涂之人皆可以为礼。
今儒者之论则不然,以为礼者,圣人之所独尊,而天下之事最难成者也。牵于繁文,而拘于小说,有毫毛之差,则终身以为不可。论明堂者,惑于考工、吕令之说;议郊庙者,泥于郑氏、王肃之学。纷纷交错者,累岁而不决。或因而遂罢,未尝有一人果断而决行之。此皆论之太详,而畏之太甚之过也。
夫礼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严君臣、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也。今不幸去圣人远,有如毫毛不合于三代之法,固未害其为明天下之分也,所以严君臣、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者犹在也。今使礼废而不修,则君臣不严,父子不笃,孝弟不形,仁义不显,反不足重乎?
昔者西汉之书,始于仲舒,而至于刘向,悼礼乐之不兴,故其言曰:‘礼以养人为本。如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刑罚之过,或至杀伤。今吏议法,笔则笔,削则削,而至礼乐则不敢。是敢于杀人,而不敢于养人也。’而范晔以为‘乐非夔、襄而新音代作,律谢皋、苏而法令亟易’。而至于礼,独何难欤?
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惨毒繁难,而天下常以为急。礼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简易,而天下常以为缓。如此而不治,则又从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则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气养生,宣故而纳新,其行之甚易,其过也无大患,然皆难之而不为。悍药毒石,以搏去其疾,则皆为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呜呼,王者得斯说而通之,礼乐之兴,庶乎有日矣。谨论。
既醉备五福论
论曰:君子之所以大过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强能行之也。以其功兴而民劳,与之同劳,功成而民乐,与之同乐,如是而已矣。富贵安逸者,天下之所同好也,然而君子独享焉。享之而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富贵安逸者,凡以庇覆我也。贫贱劳苦者,天下之所同恶也,而小人独居焉。居之而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贫贱劳苦者,凡以生全我也。夫然,故独享天下之大利而不忧,使天下为己劳苦而不怍,耳听天下之备声,目视天下之备色,而民犹以为未也,相与祷祠而祈祝曰:使吾君长有吾国也。又相与咏歌而称颂之,被于金石,溢于竹帛,使其万世而不忘也。
呜呼!彼君子者,独何修而得此于民哉?岂非始之以至诚,中之以不欲速,而终之以不懈欤?视民如视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贤者,是谓至诚。至诚无近效,要在于自信而不惑,是谓不欲速。不欲速则能久,久则功成,功成则易懈,君子济之以恭,是谓不懈。行此三者,所以得之于民也。三代之盛,不能加毫末于此矣。
既醉者,成王之诗也。其序曰:‘既醉,太平也,醉酒饱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而说者以为是诗也,实具五福。其诗曰‘君子万年’,寿也;‘介尔景福’,富也;‘室家之壸’,康宁也;‘高明有融’,攸好德也;‘高明令终’,考终命也。凡言此者,非美其有是五福也,美其全享是福,兼有是乐,而天下安之,以为当然也。
夫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故其讥刺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其颂美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冠佩之华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也。‘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服其命服,朱黻斯皇’是也。故既醉者,非徒享是五福而已,必将有以致之。不然,民将盼盼焉,疾视而不能平,又安能独乐乎?是以孟子言王道不言其他,而独言民之闻其作乐,见其田猎而欣欣者,此可谓知本矣。谨论。
御试制科策第二道并问
皇帝若曰:朕承祖宗之大统,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烛于理,志勤道远,治不加进。夙兴夜寐,于兹三纪。朕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和气或盭。田野虽辟,民多亡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费弥广。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庠序比兴,礼乐未具。户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让之节。此所以讼未息于虞、芮,刑未措于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叙法宽滥,吏不知惧。累系者众,愁叹者多。仍岁以来,灾异数见。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过节,暖气不效。江河溃决,百川腾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变不虚生,缘政而起。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刘向所传,吕氏所纪,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时何行而顺其令?非正阳之月,伐鼓救变,其合于经乎?方盛夏之时,论囚报重,其考于古乎?京师诸夏之表则,王教之渊源。百工淫巧无禁,豪右僭差不度。治当先内,或曰何以为京师?政在擿奸,或曰不挠狱市。推寻前世,探观治迹。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术而海内虚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王政所由,形于诗道。周公豳诗,王业也,而系之国风。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载之小雅。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钱谷,大计也。兵师,大众也。何陈平之对,谓当责之内史?韦贤之言,不宜兼于宰相?钱货之制,轻重之相权;命秩之差,虚实之相养;水旱蓄积之备;边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乐语有五均之义。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子大夫其悉意以陈,毋悼后害。
臣谨对曰:臣闻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缓急之势异也。方其无事也,虽齐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宁之间,将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区区之三竖。及其有事且急也,虽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之贱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终朝而去其腹心之疾。夫言之于无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为,而常患于不信。言之于有事之世者,易以见信,而常患于不及改为。此忠臣志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乱亡相寻,而世主之所以不悟也。今陛下处积安之时,乘不拔之势,拱手垂裳,而天下向风;动容变色,而海内震恐。虽有一事之失常,一物之不获,固未足以忧陛下也。所谓亲策贤良之士者,以应故事而已。岂以臣言为真足以有感于陛下耶?虽然,君以名求之,臣以实应之。陛下为是名也,臣敢不为是实也。
伏惟制策,有念祖宗先帝大业之重,而自处于寡昧,以为‘志勤道远,治不加进’,臣窃以为陛下即位以来,岁历三纪,更于事变,审于情伪,不为不熟矣。而‘治不加进’,虽臣亦疑之。然以为‘志勤道远’,则虽臣至愚,亦未敢以明诏为然也。
夫志有不勤而道无远。陛下茍知勤矣,则天下之事粲然无不毕举,又安以访臣为哉?今也犹以道远为叹,则是陛下未知勤也。臣请言勤之说。夫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陛下深居法宫之中,其忧勤而不息耶?臣不得而知也。其宴安而无为耶?臣不得而知也。然所以知道远之叹由陛下之不勤者,诚见陛下以天下之大,欲轻赋税则财不足,欲威四夷则兵不强,欲兴利除害则无其人,欲敦世厉俗则无其具,大臣不过遵用故事,小臣不过谨守簿书,上下相安,以茍岁月。此臣所以妄论陛下之不勤也。
臣又窃闻之。自顷岁以来,大臣奏事,陛下无所诘问,直可之而已。臣始闻而大惧,以为不信,及退而观其效见,则臣亦不敢谓不信也。何则?人君之言,与士庶不同。言脱于口,而四方传之,捷于风雨。故太祖、太宗之世,天下皆讽诵其言语,以为耸动之具。今陛下之所震怒而赐谴者,何人也?合于圣意诱而进之者,何人也?所与朝夕论议深言者,何人也?越次躐等召而问讯之者,何人也?四者,臣皆未之闻焉。此臣所以妄论陛下之不勤也。
臣愿陛下条天下之事,其大者有几,可用之人有几。某事未治,某人未用,鸡鸣而起,曰:吾今日为某事,用某人。他日又曰:吾所为某事,其果济矣乎;所用某人,其人果才矣乎。如是孜孜焉,不违于心,屏去声色,放远善柔,亲近贤达,远览古今,凡此者勤之实也,而道何远乎!
伏惟制策,有‘夙兴夜寐,于今三纪。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和气或盭。田野虽辟,民多亡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费弥广。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庠序比兴,礼乐未具。户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让之节。此所以讼未息于虞、芮,刑未措于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叙法宽滥,吏不知惧。累系者众,愁叹者多’。
凡此陛下之所忧数十条者,臣皆能为陛下历数而备言之。然而未敢为陛下道也。何者?陛下诚得御臣之术而固执之,则向之所忧数十条者,皆可以捐之大臣,而己不与。今陛下区区以向之数十条为己忧者,则是陛下未得御臣之术也。
天下所谓贤者,陛下既得而用之矣。方其未用也,常若有余;而其既用也,则常若不足。是岂其才之有变乎!古之用人者,日夜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与问荅百余万言,今之六韬是也。桓公用管仲,其相与问荅亦百余万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以反复穷究其臣者若此。今陛下默默而听其所为,则夫向之所忧数十条者,无时而举矣。古之忠臣其受任也,必先自度,曰:吾能办是矣乎?度能办是也,则又曰:吾君能忘己而任我乎?能无以小人间我乎?度其能忘己而任我也,能无以小人间我也,然后受之。既已受之矣,则以身任天下之责而不辞,享天下之利而不愧。今也内不度己,外不度君,而轻受之。受之,而众不与也,则引身而求去。陛下又为美辞而遣之,加之重禄而慰之。夫引身而求退者,非果廉节而有让也。是邀君以自固也,是自明其非我之欲留以逃谤也,是不能办其事而以其患遗后人也。陛下奈何听之?臣故曰:陛下未得御臣之术也。
若夫‘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者,此实不至也。德之,必有以著其德之之形;教之,必有以显其教之之状。德之之形,莫著于轻赋。教之之状,莫显于去杀。此二者,今皆未能焉。故曰实不至也。
夫以选举之重,而不取才行;官吏之众,而不行考课;农末之相倾,而平籴之法不立;贫富之相役,而占田之数无限。天下之阙政,则莫大乎此。而和气安得不消乎?
‘田野辟’者,民之所以富足之道也。其所以无聊,则吏政之过也。然臣闻天下之民,常偏聚而不均。吴、蜀有可耕之人而无其地。荆、襄有可耕之地而无其人。由此观之,则田野亦未可谓尽辟也。夫以吴、蜀、荆、襄之相形,而饥寒之民,终不能去狭而就宽者,世以为怀土而重迁,非也。行者无以相群,则不能行;居者无以相友,则不能居。若辈徙饥寒之民,则无不听矣。
‘边境已安,而兵不得撤’者,有安之名,而无安之实也。臣欲小言之,则自以为愧;大言之,则世俗以为笑。臣请略言之。古之制,北狄者,未始不通西域。今之所以不能通者,是夏人为之障也。朝廷置灵武于度外,几百年矣。议者以为绝域异方,义不敢近,而况于取之乎!然臣以为事势有不可不取者。不取灵武,则无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则契丹之强未有艾也。然灵武之所以不可取者,非以数郡之能抗吾中国,吾中国自困而不能举也。其所以自困而不能举者,以不生不息之财,养不耕不战之兵,块然如巨人之病膇,非不枵然大矣,而手足不能以自举。欲去是疾也,则莫若捐秦以委之,使秦人断然如战国之世,不待中国之援,而中国亦若未始有秦者。有战国之全利,而无战国之患,则夏人举矣。其便莫如稍徙缘边之民不能战守者于空闲之地,而以其地益募民为屯田。屯田之兵稍益,则向之戍卒可以稍减,使数岁之后,缘边之民尽为耕战之夫,然后数出兵以苦之,要以使之厌战而不能支,则折而归吾矣。如此,而北狄始有可制之渐,中国始有息肩之所。不然,将济师之不暇,而又何撤乎?
所谓‘利入已浚,而浮费弥广’者。臣窃以为外有不得已之二虏,内有得已而不已之后宫。后宫之费不下一敌国,金玉锦绣之工,日作而不息,朝成夕毁,务以相新。主帑之吏,日夜储其精金良帛而别异之,以待仓卒之命,其为费岂可胜计哉。今不务去此等,而欲广求利之门,臣知所得之不如所丧也。
‘军冗而未练’者。臣尝论之曰:此将不足恃之过也。然以其不足恃之故,而拥之以多兵,不蒐去其无用,则多兵适所以为败也。
‘官冗而未澄’者。臣尝论之曰:此审官吏部与职司无法之过也。夫审官吏部,是古者考绩黜陟之所也。而特以日月为断。今纵未能复古,可略分其郡县,不以远近为差,而以难易为等,第其人之所堪,而别异之。才者常为其难,而不才者常为其易。及其当迁也,难者常速,而易者常久。然而为此者固有待也。内之审官吏部,与外之职司常相关通,而为职司者,不惟举有罪,察有功而已。必使尽第其属吏之所堪,以诏审官吏部。审官吏部常从内等其任使之难易。职司常从外第其人之优劣。才者常用,不才者常闲。则冗官可澄矣。
‘庠序兴而礼乐未具’者。臣盖以为庠序者,礼乐既兴之所用,非所以兴礼乐也。今礼乐鄙野而未完,则庠序不知所以为教,又何以兴礼乐乎?如此而求其可封,责其胥让,将以息讼而措刑者,是却行而求前也。夫上之所向者,下之所趋也,而况从而赏之乎。上之所背者,下之所去也,而况从而罚之乎。陛下责在位者不务教化,而治民者多拘文法,臣不知朝廷所以为赏罚者,何也?无乃或以教化得罪,而多以文法受赏欤?夫禁防未至于繁多,而民不知避者,吏以为市也。叙法不为宽滥,而吏不知惧者,不论其能否,而论其久近也。累系者众,愁叹者多,凡以此也。
伏惟制策,有‘仍岁以来,灾异数见,乃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过节,暖气不效。江河溃决,百川腾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变不虚生,缘政而起’。此岂非陛下厌闻诸儒牵合之论,而欲闻其自然之说乎?臣不敢复取洪范传、五行志以为对,直以意推之。
夫日食者,是阳气不能履险也。何谓阳气不能履险?臣闻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是为一交,交当朔则食。交者,是行道之险者也。然而或食或不食,则阳气之有强弱也。今有二人并行而犯雾露,其疾者,必其弱者也。其不疾者,必其强者也。道之险一也,而阳气之强弱异。故夫日之食,非食之日而后为食,其亏也久矣,特遇险而见焉。陛下勿以其未食也为无灾,而其既食而复也为免咎。臣以为未也,特出于险耳。夫淫雨大水者,是阳气融液汗漫而不能收也。诸儒或以为阴盛。臣请得以理折之。夫阳动而外,其于人也为嘘,嘘之气温然而为湿;阴动而内,其于人也为噏,噏之气冷然而为燥。以一人推天地,天地可见也。故春夏者,其一嘘也。秋冬者,其一噏也。夏则川泽洋溢,冬则水泉收缩,此燥湿之效也。是故阳气汗漫融液而不能收,则常为淫雨大水,犹人之嘘而不能噏也。今陛下以至仁柔天下,兵骄而益厚其赐,戎狄桀傲而益加其礼,荡然与天下为咻呴温暖之政,万事惰坏而终无威刑以坚凝之,亦如人之嘘而不能噏,此淫雨大水之所由作也。天地告戒之意,阴阳消复之理,殆无以易此矣!
而制策又有‘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刘向所传,吕氏所纪,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时何行而顺其令?非正阳之月,伐鼓救变,其合于经乎?方盛夏之时,论囚报重,其考于古乎?’此陛下畏天恐惧,求端之过,而流入于迂儒之说,此皆愚臣之所学于师而不取者也。
夫五行之相沴,本不至于六。六沴者,起于诸儒欲以六极分配五行,于是始以皇极附益而为六。夫皇极者,五事皆得。不极者,五事皆失。非所以与五事并列,而别为一者也。是故有眊而又有蒙,有极而无福,曰五福皆应,此亦自知其疏也。吕氏之时令,则柳宗元之论备矣,以为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皆人事也。若夫萦社伐鼓,本非有益于救灾,特致其尊阳之意而已。书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由此言之,则亦何必正阳之月而后伐鼓救变如左氏之说乎?盛夏报囚,先儒固已论之,以为仲尼诛齐优之月,固君子之所无疑也。
伏惟制策,有‘京师诸夏之表则,王教之渊源,百工淫巧无禁,豪右僭差不度’,比在陛下身率之耳。后宫有大练之饰,则天下以罗纨为羞。大臣有脱粟之节,则四方以膏梁为污。虽无禁令,又何忧乎。
伏惟制策,有‘治当先内,或曰何以为京师?政在擿奸,或曰不可挠狱市’。此皆一偏之说,不可以不察也。夫见其一偏而辄举以为说,则天下之说不可以胜举矣。自通人而言之,则曰‘治内所以为京师也,不挠狱市所以为擿奸也’。如使不挠狱市而害其为擿奸,则夫曹参者,是为逋逃主也。
伏惟制策,有‘推寻前世,探观治迹,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术而海内虚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臣窃以为不然。孝文之所以为得者,是儒术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尽者,是用儒之未纯也。而其所以为失者,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贾谊之说,然后待大臣有礼,御诸侯有术,而至于兴礼乐,系单于,则曰未暇。故曰儒术略用而未纯也。若夫用老之失,则有之矣。始以区区之仁,坏三代之肉刑,而易之以髡笞,髡笞不足以惩其罪,则又从而杀之。用老之失,岂不过甚矣哉!且夫孝武亦不可谓用儒之主也。博延方士,而多兴妖祠,大兴宫室,而甘心远略。此岂儒者教之?今夫有国者徒知徇其名而不考其实,见孝文之富殖,而以为老子之功;见孝武之虚耗,而以为儒者之罪,则过矣。此唐明皇之所以溺于宴安,彻去禁防,而为天宝之乱也。
伏惟制策,有‘王政所由,形于诗道,周公豳诗,王业也,而系之国风,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载之小雅’。臣窃闻豳诗言后稷、公刘,所以致王业之艰难者也。其后累世而至文王。文王之时,则王业既已大成矣,而其诗为二南。二南之诗犹列于国风,而至于豳,独何怪乎!昔季札观周乐,以为大雅曲而有直体,小雅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夫曲而有直体者,宽而不流也。思而不贰,怨而不言者,狭而不迫也。由此观之,则大雅、小雅之所以异者,取其辞之广狭,非取其事之大小也。
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钱谷,大计也。兵师,大众也。何陈平之对,谓当责之内史,韦贤之言,不宜兼于宰相’。臣以为宰相虽不亲细务,至于钱谷兵师,固当制其赢虚利害。陈平所谓责之内史者,特以宰相不当治其簿书多少之数耳。昔唐之初,以郎官领度支而职事以治。及兵兴之后,始立使额,参佐既众,簿书益繁,百弊之源,自此而始。其后裴延龄、皇甫镈,皆以剥下媚上,至于希世用事。以宰相兼之,诚得防奸之要。而韦贤之议,特以其权过重欤?故李德裕以为贱臣不当议令,臣常以为有宰相之风矣。
伏惟制策,有‘钱货之制,轻重之相权;命秩之差,虚实之相养;水旱蓄积之备;边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乐语有五均之义’。此六者,亦方今之所当论也。昔召穆公曰:‘民患轻,则多作重以行之。若不堪重,则多作轻以行之。亦不废重。’轻可改而重不可废。不幸而过,宁失于重。此制钱之本意。命者,人君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秩者,民力之所供,取于府而有限。以无穷养有限,此虚实之相养也。水旱蓄积之备,则莫若复隋、唐之义仓。边陲守御之方,则莫若依秦、汉之更卒。周官有太府、天府、泉府、玉府、内府、外府、职内、职金、职币,是谓九府,太公之所行以致富。古者天子取诸侯之士,以为国均,则市不二价,四民常均,是谓五均,献王之所致以为法,皆所以均民而富国也。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大略如此。
而于其末复策之曰‘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此臣有以知陛下之圣意,以为向之所以策臣者,各指其事,恐臣不得尽其辞,是以复举其大体而概问焉。又恐其不能切至也,故又诏之曰‘悉意以陈而无悼后害’。臣是以敢复进其猖狂之说。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进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进;欲退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进一人,则人相与诽曰:是进于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则又相与诽曰:是出于某也,是某之所恶也。臣非敢以此为举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则必有由矣。今无知之人,相与谤于道曰:圣人在上,而天下之所以不尽被其泽者,便嬖小人附于左右,而女谒盛于内也。为此言者固妄矣。然而天下或以为信者,何也?徒见谏官御史之言,矻矻乎难以入,以为必有间之者也。徒见蜀之美锦,越之奇器,不由方贡而入于官也。如此而向之所谓急政要务者,陛下何暇行之?臣不胜愤懑,谨复列之于末。惟陛下宽其万死,幸甚幸甚!谨对。
拟进士对御试策一道并引状
右臣准宣命差赴集英殿编排举人试卷。窃见陛下始革旧制,以策试多士,厌闻诗赋无益之语,将求山林朴直之论,圣听广大,中外欢悦。而所试举人不能推原上意,皆以得失为虑,不敢指陈阙政,而阿谀顺旨者,又率据上第。陛下之所以求于人至深切矣,而下之报上者如此,臣窃悲之。夫科场之文,风俗所系,所收者天下莫不以为法,所弃者天下莫不以为戒。昔祖宗之朝,崇尚辞律,则诗赋之工,曲尽其巧。自嘉祐以来,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于世,而诗赋几至于熄。何者?利之所在,人无不化。今始以策取士,而士之在甲科者,多以谄谀得之。天下观望,谁敢不然?臣恐自今以往,相师成风,虽直言之科,亦无敢以直言进者。风俗一变,不可复返,正人衰微,则国随之,非复诗赋策论迭兴迭废之比也。是以不胜愤懑,退而拟进士对御试策一道。学术浅陋,不能尽知当世之切务,直载所闻,上将以推广圣言,庶有补于万一,下将以开示四方,使知陛下本不讳恶切直之言,风俗虽坏,犹可以少救。其所撰策,谨缮写投进,干冒天威,臣无任战恐待罪之至。
问。朕德不类,托于士民之上,所与待天下之治者,惟万方黎献之求,详延于廷,诹以世务,岂特考子大夫之所学,且以博朕之所闻。盖圣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无不服。田畴辟,沟洫治,草木畅茂,鸟兽鱼鳖无不得其性。其富足以备礼,其和足以广乐,其治足以致刑。子大夫以谓何施而可以臻此?方今之弊,可谓众矣。救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后。子大夫之所宜知也。生民以来,所谓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时,诗书所称,其迹可见。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朕将亲览焉。
对。臣伏见陛下发德音,下明诏,以天下安危之至计,谋及于布衣之士,其求之不可谓不切,其好之不可谓不笃矣。然臣私有所忧者,不知陛下有以受之欤?礼曰:‘甘受和,白受采。’故臣愿陛下先治其心,使虚一而静,然后忠言至计可得而入也。今臣窃恐陛下先入之言已实其中,邪正之党已贰其听,功利之说已动其欲,则虽有皋陶、益稷为之谋,亦无自入矣,而况于疏远愚陋者乎!此臣之所以大惧也。若乃尽言以招祸,触讳以亡躯,则非臣之所恤也。
圣策曰‘圣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职,万事得其序’。臣以为陛下未知此也,是以所为颠倒失序如此。苟诚知之,曷不尊其所闻,而行其所知欤?百官之所以得其职者,岂圣王人人而督责之欤?万事之所以得其序者,岂圣王事事而整齐之欤?亦因能以任职,因职以任事而已。官有常守谓之职,施有先后谓之序。今陛下使两府大臣侵三司财利之权,常平使者乱职司守令之治。刑狱旧法,不以付有司,而取决于执政之意;边鄙大虑,不以责帅臣,而听计于小吏之口。百官可谓失其职矣。王者之所宜先者德也,所宜后者刑也,所宜先者义也,所宜后者利也。而陛下易之,万事可谓失其序矣。然此犹其小者。其大者,则中书失其政也。宰相之职,古者所以论道经邦,今陛下但使奉行条例司文书而已。昔邴吉为丞相,萧望之为御史大夫,望之言阴阳不和,咎在臣等,而宣帝以为意轻丞相,终身薄之。今政事堂忿争相诟,流传都邑,以为口实,使天下何观焉。故臣愿陛下首还中书之政,则百官之职,万事之序,以次得矣。
圣策曰‘有所不为,为之而无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无不服’。陛下之及此言,是天下之福也。今日之患,正在于未成而为之,夫服而革之耳。未成事在理不在势,服人以诚不以言。理之所在,以为则成,以禁则止,以赏则劝,以言则信。古之人所以鼓舞天下,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者,盖循理而已。今为政不务循理,而欲以人主之势,赏罚之威,胁而成之!夫以斧析薪,可谓必克矣,然不循其理,则斧可缺,薪不可破。是以不论尊卑,不计强弱,理之所在则成,理所不在则不成可必也。今陛下使农民举息,与商贾争利,岂理也哉,而怪其不成乎?礼曰:‘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如此夫。’陛下苟诚心乎为民,则虽或谤之而人不信。苟诚心乎为利,则虽自解释而人不服。且事有决不可欺者,吏受贿枉法,人必谓之赃,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谓之盗。苟有其实,不敢辞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谓之放债取利,可乎?凡人为善,不自誉而人誉之;为恶,不自毁而人毁之。如使为善者,必须自言而后信,则尧、舜、周、孔亦劳矣。今天下以为利,陛下以为义;天下以为害,陛下以为仁;天下以为贪,陛下以为廉。不胜其纷纭也,则使二三臣者极其巧辩,以解荅千万人之口。附会经典,造为文书,以晓告四方。四方之人,岂如婴儿鸟兽,而可以美言小数眩惑之哉。且夫未成而为之,则其弊必至于不敢为。未服而革之,则其弊必至于不敢革。盖世有好走马者,一为坠伤,则终身徒行。何者?慎重则必成,轻发则多败,此理之必然也。陛下若出于慎重,则屡作屡成,不惟人信之,陛下亦自信而日以勇矣。若出于轻发,则每举每败,不惟人不信,陛下亦自不信而日以怯矣。文宗始用训、注,其志岂浅也哉,而一经大变,则忧沮丧气,不能复振。文宗亦非有失德,徒以好作而寡谋也。慎重者始若怯,终必勇。轻发者始若勇,终必怯。迺者横山之人,未尝一日而忘汉,虽五尺之童子知其可取,然自庆历以来,莫之敢发者,诚未有以善其后也。近者边臣不计其后,而遽发之,一发不中,则内帑之费以数百万计,而关辅之民困于飞挽者,二年而未已。虽天下之勇者,敢复为之欤?为之固不可,敢复言之欤?由此观之,则横山之功,是边臣欲速而坏之也。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输之策,并军蒐卒之令,卒然轻发,又甚于前日矣。虽陛下不恤人言,持之益坚,而势穷事碍,终亦必变。他日虽有良法美政,陛下能复自信乎?人君之患,在于乐因循而惮改作,今陛下春秋鼎盛,天锡勇智,此万世一时也。而群臣不能济之以慎重,养之以敦朴,譬如乘轻车,驭骏马,冒险夜行,而仆夫又从后鞭之,岂不殆哉!臣愿陛下解辔秣马,以须东方之明,而徐行于九轨之道,甚未晚也。
圣策曰‘田畴辟,沟洫治,草木畅茂,鸟兽鱼鳖莫不各得其性’者,此百工有司之事也,曾何足以累陛下。陛下操其要,治其本,恭己无为,而物莫不尽其理,以生以死。若夫百工有司之事,自宰相不肯为之,而况于陛下乎!
圣策曰‘其富足以备礼,其和足以广乐,其治足以致刑,何施而可以臻此’。孔子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兔首瓠叶,可以行礼。扫地而祭,可以事天。礼之不备,非贫之罪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臣不知陛下所谓富者,富民欤,抑富国欤?陆贾曰:‘将相和则士豫附。’刘向曰:‘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今朝廷可谓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返求其本,而欲以力胜之。力之不能胜众也久矣。古者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而士犹犯之,今陛下躬蹈尧舜,未尝诛一无罪。欲弭众言,不过斥逐异议之臣,而更用人耳。必不忍行亡秦偶语之禁,起东汉党锢之狱,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争者益多,烦言交攻,愈甚于今日矣。欲望致和而广乐,岂不疏哉?古之求治者,将以措刑也。今陛下求治则欲致刑,此又群臣误陛下也。臣知其说矣,是出于荀卿。荀卿者喜为异论,至以人性为恶,则其言治世刑重亦宜矣。说者又以为书称唐虞之隆,刑故无小,而周之盛时,群饮者杀。臣请有以诘之。夏禹之时,大辟二百,周公之时,大辟五百,岂可谓周治而禹乱耶?秦为法及三族,汉除肉刑,岂可谓秦治而汉乱耶?致之言极也。天下幸而未治,使一日治安,陛下将变今之刑而用其极欤?天下几何其不叛也,徒闻其语而惧者已众矣。臣不意异端邪说惑误陛下,至于如此。且夫宥过无大,刑故无小,此用刑之常理也。至于今守之。岂独唐虞之隆而周之盛时哉!所以诛群饮者,意其非独群饮而已。如今之法,所谓夜聚晓散者,使后世不知其详,而徒闻其语,则凡夜相过者,皆执而杀之,可乎?夫人相与饮酒而辄杀之,虽桀纣之暴,不至于此。而谓周公行之欤?
圣策曰‘方今之弊,可谓众矣,救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后’。臣请论其本与其所宜先者,而陛下择焉。方今救弊之道,必先立事。立事之本,在于知人。则所施之宜,当先观大臣之知人与否耳。古之欲立非常之功者,必有知人之明。苟无知人之明,则循规矩,蹈绳墨,以求寡过。二者皆审于自知,而安于才分者也。道可以讲习而知,德可以勉强而能,惟知人之明不可学,必出于天资。如萧何之识韩信,此岂有法而可传者哉!以诸葛孔明之贤,而知人之明,则其所短,是以失之于马谡。而孔明亦审于自知,是以终身不敢用魏延。我仁祖之在位也,事无大小,一付之于法,人无贤不肖,一付之于公议。事已效而后行,人已试而后用,终不求非常之功者,诚以当时大臣不足以与于知人之明也。古之为医者,聆音察色,洞视五脏,则其治疾也,有剖胸决脾,洗濯胃肾之变。苟无其术,不敢行其事。今无知人之明,而欲立非常之功,解纵绳墨以慕古人,则是未能察脉而欲试华佗之方,其异于操刀而杀人者几希矣。房琯之称刘秩,关播之用李元平是也。至今以为笑矣。陛下观今之大臣,为知人欤?为不知人欤?乃者擢用众才,皆其造室握手之人,要结审固而后敢用,盖以为其人可与勠力同心,共致大平。曾未安席,而交口攻之者,如猬毛而起。陛下以此验之,其不知人也亦审矣。幸今天下无事,异同之论,不过渎乱圣听而已。若边隅有警,盗贼窃发,俯仰成败,呼吸变故,而所用之人,皆如今日乍合乍散,临事解体,不可复知,则无乃误社稷欤?华佗不世出,天下未尝废医。萧何不世出,天下未尝废治。陛下必欲立非常之功,请待知人之佐。若犹未也,则亦诏左右之臣安分守法而已。
圣策曰‘生民以来,称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诗书所称,其迹可见。以至后世贤明之君,忠智之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虽未尽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臣以为此不可胜言也。其施设之方,各随其时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从众,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又曰:‘稽于众,舍己从人。’又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诗书所称,大略如此。未尝言天命不足畏,众言不足从,祖宗之法不足用也。苻坚用王猛,而樊世、仇滕、席宝不悦。魏郑公劝太宗以仁义,而封伦不信。凡今之人,欲陛下违众而自用者,必以此借口。而陛下所谓贤明忠智者,岂非意在于此等欤?臣愿考二人之所行,而求之于今,王猛岂尝设官而牟利,魏郑公岂尝贷钱而取息欤?且其不悦者,不过数人,固不害天下之信且服也。今天下有心者怨,有口者谤,古之君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者,似不如此。古语曰:‘百人之众,未有不公。’而况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回,臣不知所税驾矣。诗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心之忧矣,不遑假寐。’区区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谨昧死上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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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一 志林十三首
武王非圣人
武王克殷,以殷遗民封纣子武庚禄父,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武王崩,禄父与管、蔡作乱,成王命周公诛之,而立微子于宋。苏子曰:武王非圣人也。昔孔子盖罪汤、武,顾自以为殷之子孙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数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尧、舜也!禹,吾无间然。’其不足于汤、武也亦明矣,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齐之于武王也,盖谓之弑君,至耻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氏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茍自孔氏,必守此法。
国之存亡,民之死生,将于是乎在,其孰敢不严?而孟轲始乱之,曰:‘吾闻武王诛独夫纣,未闻弑君也。’自是学者以汤、武为圣人之正若当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当时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弑书。而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周公作无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上不及汤,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时,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称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计纣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纣,纣不见伐而以考终,或死于乱,殷人立君以事周,命为二王,后以祀殷,君臣之道,岂不两全也哉!
武王观兵于孟津而归,纣若改过,否则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无王,有圣人者出而天下归之,圣人所不得辞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杀之,可乎?汉末大乱,豪杰并起。荀文若,圣人之徒也,以为非曹操,莫与定海内,故起而佐之。所以与操谋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岂教操反者哉?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将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谋九锡,则文若死之,故吾常以文若为圣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张子房而道似伯夷也。
杀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则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则必死之。楚人将杀令尹子南,子南之子弃疾为王驭士,王泣而告之。既杀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与杀吾父,行将焉入?’‘然则臣王乎?’曰:‘弃父事仇,吾弗忍也!’遂缢而死。武王亲以黄钺诛纣,使武庚受封而不叛,岂复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武王之封,盖亦有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贤圣之君六七作,纣虽无道,其故家遗民未尽灭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诛其君,夷其社稷,诸侯必有不悦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岂武王之意哉?故曰武王非圣人也。
周东迁失计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苏子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也。自平王至于亡,非有大无道者也。頿王之神圣,诸侯服享,然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昔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成王、周公复增营之,周公既没,盖君陈、毕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已,非有意于迁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毕,此岂有意于迁哉?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遗其子孙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败,至于乞假以生可也,然终不可议田宅。今平王举文、武、成、康之业而大弃之,此一败而粥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德无以过周,而后王之败亦不减幽、厉,然至于桀、纣而后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东周之名存而实亡也。是何也?则不粥田宅之效也。盘庚之迁也,复殷之旧也。古公迁于岐,方是时,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岂所难哉?卫文公东徙渡河,恃齐而存耳。齐迁临菑,晋迁于新田,皆其盛时,非有所畏也。其余避寇而迁都,未有不亡;虽不即亡,未有能复振者也。春秋时,楚大饥,群蛮叛之,申、息之北门不启。楚人谋徙于阪高,𫇭贾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于是乎以秦人巴人灭庸,而楚始大。苏峻之乱,晋几亡矣,宗庙宫室尽为灰烬。温峤欲迁都豫章,三吴之豪欲迁会稽,将从之矣,独王导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丰俭移都,若弘卫文大帛之冠,何适而不可?不然,虽乐土为墟矣。且北寇方强,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望实皆丧矣!’乃不果迁,而晋复安。贤哉导也,可谓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虽不如楚之强,顾不愈于东晋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导,定不迁之计,收丰、镐之遗民,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势临东诸侯,齐、晋虽强,未敢贰也,而秦何自霸哉?魏惠王畏秦,迁于大梁;楚昭王畏吴,迁于鄀;顷襄王畏秦,迁于陈;考烈王畏秦,迁于寿春:皆不复振,有亡征焉。东汉之末,董卓劫帝迁于长安,汉遂以亡。近世李景迁于豫章,亦亡。故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者也。
秦拙取楚
秦始皇帝十八年,取韩;二十二年,取魏;二十五年,取赵、取楚;二十六年,取燕、取齐,初并天下。苏子曰:秦并天下,非有道也,特巧耳,非幸也。然吾以为巧于取齐而拙于取楚,其不败于楚者,幸也。乌乎,秦之巧,亦创知伯而已。魏、韩肘足接而知伯死,秦知创知伯,而诸侯终不知师韩、魏。秦并天下,不亦宜乎!齐涽王死,法章立,君王后佐之,秦犹伐齐也。法章死,王建立,六年而秦攻赵,齐、楚救之,赵乏食,请粟于齐,而齐不予。秦遂围邯郸,几亡赵。赵虽未亡,而齐之亡形成矣。秦人知之,故不加兵于齐者四十余年。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建之不才而秦不伐,何也?太史公曰:‘君王后事秦谨,故不被兵。’夫秦欲并天下耳,岂以谨故置齐也哉!吾故曰‘巧于取齐’者,所以慰齐之心而解三晋之交也。齐、秦不两立,秦未尝须臾忘齐也,而四十余年不加兵者,岂其情乎?齐人不悟而与秦合,故秦得以其间取三晋。三晋亡,齐盖岌岌矣。方是时,犹有楚与燕也,三国合,犹足以拒秦。秦大出兵伐楚伐燕而齐不救,故二国亡,而齐亦虏不阅岁:如晋取虞、虢也,可不谓巧乎!二国既灭,齐乃发兵守西界,不通秦使。呜乎,亦晚矣!秦初遣李信以二十万人取楚,不克,乃使王翦以六十万攻之,盖空国而战也。使齐有中主具臣知亡之无日,而扫境以伐秦,以久安之齐而入厌兵空虚之秦,覆秦如反掌也。吾故曰‘拙于取楚’。然则奈何曰:‘古之取国者必有数,如取龆齿也,必以渐,故齿脱而儿不知。’今秦易楚,以为龆齿也,可拔,遂抉其口,一拔而取之,儿必伤,吾指必啮。故秦之不亡者,幸也,非数也。吴为三军迭出以肄楚,三年而入郢。晋之平吴,隋之平陈,皆是物也。惟苻坚不然,使坚知出此,以百倍之众,为迭出之计,虽韩、白不能支,而况谢玄、牢之之流乎!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始皇幸胜,而坚不幸耳。
秦废封建
秦初并天下,丞相绾等言:‘燕、齐、荆地远,不置王无以镇之,请立诸子。’始皇下其议,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苏子曰:圣人不能为时,亦不失时。时非圣人之所能为也,能不失时而已。三代之兴,诸侯无罪不可夺削,因而君之虽欲罢侯置守,可得乎?此所谓不能为时者也。周衰,诸侯相并,齐、晋、秦、楚皆千余里,其势足以建侯树屏。至于七国皆称王,行天子之事,然终不封诸侯,不立强家世卿者,以鲁三桓、晋六卿、齐田氏为戒也久矣。世之畏诸侯之祸也,非独李斯、始皇知之。始皇既并天下,分郡邑,置守宰,理固当然,如冬裘夏葛,时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独见也,所谓不失时者,而学士大夫多非之。汉高帝欲立六国后,张子房以为不可,世未有非之者,李斯之论与子房何异?世特以成败为是非耳。高帝闻子房之言,吐哺骂郦生,知诸侯之不可复,明矣。然卒王韩、彭、英、卢,岂独高帝,子房亦与焉。故柳宗元曰:‘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昔之论封建者,曹元首、陆机、刘颂,及唐太宗时魏徵、李百药、颜师古,其后有刘秩、杜佑、柳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说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气必争,争必以利,利莫大于封建。封建者,争之端而乱之始也。自书契以来,臣弑其君,子弑其父,父子兄弟相贼杀,有不出于袭封而争位者乎?自三代圣人以礼乐教化天下,至刑措不用,然终不能已篡弑之祸。至汉以来,君臣父子相贼虐者,皆诸侯王子孙,其余卿大夫不世袭者,盖未尝有也。近世无复封建,则此祸几绝。仁人君子,忍复开之欤?故吾以为李斯、始皇之言,柳宗元之论,当为万世法也。
论子胥种蠡
越既灭吴,范蠡以为句践为人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逸乐,乃以其私徒属浮海而行,至于齐。以书遗大夫种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苏子曰:范蠡独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乌喙也。夫好货,天下贱士也,以蠡之贤,岂聚敛积实者?何至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何为者哉?岂非才有余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终不能自放者乎?使句践有大度,能始终用蠡,蠡亦非清净无为以老于越者也,故曰‘蠡亦乌喙也’。鲁仲连既退秦军,平原君欲封连,以千金为寿。笑曰:‘所贵于天下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贾之事,连不忍为也。’遂去,终身不复见,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鲁连,则去圣人不远矣。呜呼,春秋以来,用舍进退,未有如蠡之全者,而不足于此,吾是以累叹而深悲焉。苏子曰:子胥、种、蠡皆人杰,而扬雄曲士也,欲以区区之学,疵瑕此三人者,以三谏不去、鞭尸籍馆为子胥之罪,以不强谏句践而栖之会稽为种、蠡之过。雄闻古有三谏当去之说,即欲以律天下士,岂不陋哉!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也,如宫之奇、泄治乃可耳。至如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百谏不听,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未尝一谏,又安用三?父不受诛,子复仇,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择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至于籍馆,阖闾与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句践困于会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则雄又当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儿童之见,无足论者,不忍三子之见诬,故为之言。
论鲁三桓
鲁定公十三年,孔子言于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使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于是叔孙氏先堕郈。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袭公。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公敛处父以成叛,公围成,弗克。或曰:‘殆哉,孔子之为政也,亦危而难成矣!’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内不封建诸侯。’曹操疑其论建渐广,遂杀融。融特言之耳,安能为哉?操以为天子有千里之畿,将不利己,故杀之不旋踵。季氏亲逐昭公,公死于外,从公者皆不敢入,虽子家羁亦亡。季氏之忌刻忮害如此,虽地势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盖不减操也,孔子安能以是时堕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于春秋,方是时,三桓虽若不悦,然莫能违孔子也。以为孔子用事于鲁,得政与民,而三桓畏之欤?则季桓子之受女乐也,孔子能却之矣。彼妇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孔子盍姑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苏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也。盖田氏、六卿不服,则齐、晋无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则鲁无可治之理。孔子之用于世,其政无急于此者矣。彼晏婴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大夫不收公利。’齐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也!’婴能知之而莫能为之,婴非不贤也,其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塞乎天地之间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羁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举治世之礼,以律亡国之臣,堕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圣,见于行事,至此为无疑也。婴之用于齐也,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祸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难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陈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请讨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国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与三子之必不从,而以礼告也欤?’曰否,孔子实欲伐齐。孔子既告哀公,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岂礼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偪,尝欲以越伐鲁而去之。夫以蛮夷伐国,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断可见矣,岂若从孔子而伐齐乎?若从孔子而伐齐,则凡所以胜齐之道,孔子任之有余矣。既克田氏,则鲁之公室自张,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
司马迁二大罪
商鞅用于秦,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说诡论,而司马迁暗于大道,取以为史。吾常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盖其小小者耳。所谓大罪二,则论商鞅、桑弘羊之功也。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功,此则司马迁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之所败,虽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务本力穑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虎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至于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无足言者,而迁称之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善乎,司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侵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己也。夫尧、舜、禹,世主之父师也;谏臣拂士,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日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所乐也。故为商鞅、桑弘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主,专以天下适己而已’,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盖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其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死于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便美,而忘其祸之惨烈也。
论范增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蚤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也。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以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心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游士失职之祸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句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俊,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鸷猛,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贵富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狶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赵高李斯
秦始皇帝时,赵高有罪,蒙毅案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扶苏好直谏,上怒,使北监蒙恬兵于上郡。始皇东游会稽,并海走琅琊,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赵高从。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而上崩。李斯、赵高矫诏立胡亥,杀扶苏、蒙恬、蒙毅,卒以亡秦。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者,可谓密矣。蒙恬将三十万人,威振北方,扶苏监其军,而蒙毅侍帷幄为谋臣,虽有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强、后唐张承业二人号称善良,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徼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湛于赵高、恭、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薰腐之余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请之,则斯、高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盖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刑其亲戚师傅,积威信之极。以及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制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汉武与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则宁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故为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
摄主
鲁隐公元年,不书即位,摄也。欧阳子曰:‘隐公非摄也。使隐而果摄也,则春秋不书为公,春秋书为公,则隐非摄,无疑也。’苏子曰:非也。春秋,信史也,隐摄而桓弑,著于史也详矣。周公摄而克复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称王。隐公摄而不克复子者也,以鲁公薨,故称公。史有谥,国有庙,春秋独得不称公乎?然则隐公之摄也,礼欤?曰礼也。何自闻之?曰:闻之孔子。曾子问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从摄主北面于西阶南。’何谓摄主?曰:古者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则其弟若兄弟之子次当立者为摄主。子生而女也,则摄主立;男也,则摄主退。此之谓摄主,古之人有为之者,季康子是也。季桓子且死,命其臣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则以告而立之;女也,则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载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遗言,命其圉臣曰:“南氏生男,则以告于君,与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请退。康子之谓摄主,古之道也,孔子行之。自秦、汉以来,不脩是礼也,而以母后摄。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使与闻外事且不可,曰:‘牝鸡之晨,惟家之索’,而况可使摄位而临天下乎?女子为政而国安,惟齐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盖亦千一矣。自东汉马、邓不能无讥,而汉吕后、魏胡武灵、唐武氏之流,盖不胜其乱,王莽、杨坚遂因以易姓。由此观之,岂若摄主之庶几乎?使母后而可信也,摄主亦可信也。若均之不可信,则摄主取之,犹吾先君之子孙也,不犹愈于异姓之取哉?或曰:‘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安用摄主?’曰:非此之谓也。嗣天子长矣,宅忧而未出令,则以礼设冢宰。若太子未生,主而弱,未能君也,则三代之礼,孔子之学,决不以天下付异姓,其付之摄主也。夫岂非礼而周公行之欤?故隐公亦摄主也。郑玄,儒之陋者也,其传‘摄主’也,曰:‘上卿代君听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则上卿岂继世者乎?苏子曰:摄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而世不知,习见母后之摄也,而以为当然。故吾不可不论,以待后世之君子。
隐公不幸
公子翚请杀桓公,以求太宰。隐公曰:‘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翚惧,反谮公于桓公而弑之。苏子曰:盗以兵拟人,人必杀之,夫岂独其所拟,涂之人皆捕击之矣。涂之人与盗非仇也,以为不击则盗且并杀己也。隐公之智,曾不若是涂人也,哀哉!隐公,惠公继室之子也,其为非嫡,与桓均耳,而长于桓。隐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国焉,可不谓仁人乎?惜乎其不敏于智也。使隐公诛翚而让桓,虽夷、齐何以尚兹?骊姬欲杀申生而难里克,则施优来之;二世欲杀扶苏而难李斯,则赵高来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祸亦不少异。里克不免于惠公之诛,李斯不免于二世之戮,皆无足哀者。吾独表而出之,为世戒。君子之为仁义也,非有计于利害,然君子之所为,义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听赵高之谋,非其本意,独畏蒙氏之夺其位,故勉而听高。使斯闻高之言,即召百官、陈六师而斩之,其德于扶苏,岂有既乎?何蒙氏之足忧!释此不为,而具五刑于市,非下愚而何!呜呼,乱臣贼子犹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犹足以杀人,况其所噬啮者欤?郑小同为高贵乡公侍中,尝诣司马师,师有密疏未屏也,如厕还,问小同:‘见吾疏乎?’曰:‘不见。’师曰:‘宁我负卿,无卿负我。’遂鸩之。王允之从王敦夜饮,辞醉先寝。敦与钱凤谋逆,允之已醒,悉闻其言,虑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视之,见允之卧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以也夫!吾读史得鲁隐公、晋里克、秦李斯、郑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祸福如此,故特书其事,后有君子可以览观焉。
七德八戒
郑太子华言于齐恒公,请去三族而以郑为内臣,公将许之,管仲不可。公曰:‘诸侯有讨于郑,未捷,茍有衅,从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绥之以德,加之以训辞,而率诸侯以讨郑,郑将覆亡之不暇,岂敢不惧?而总其罪人以临之,郑有辞矣。’公辞子华,郑伯乃受盟。苏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辞子华之请,而不违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齐可以王矣。恨其不学道,不自诚意正身以刑其国,使家有三归之病,而国有六嬖之祸,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孟子盖过矣。吾读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为万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为万世戒,故具论之。太公之治齐也,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天下诵之,齐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齐也,齐懿氏卜之,皆知其当有齐国也。篡弑之疑,盖萃于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废之,乃欲以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为楚成王知晋之必霸而不杀重耳,汉高祖知东南之必乱而不杀吴王濞,晋武帝闻齐王攸之言而不杀刘元海,苻坚信王猛而不杀慕容垂,唐明皇用张九龄而不杀安禄山,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论者,则以为此七人者皆失于不杀以启乱,吾以谓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败亡,非不杀之过也。齐景公不繁刑重赋,虽有田氏,齐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虽有晋文公,兵不败;汉景帝不害吴太子,不用晁错,虽有吴王濞,无自发;晋武帝不立孝惠,虽有刘元海,不能乱;苻坚不贪江左,虽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杨国忠,虽有安禄山,亦何能为?秦之由余,汉之金日䃅,唐之李光弼、浑瑊之流,皆蕃种也,何负于中国哉?而独杀元海、禄山乎!且夫自今而言之,则元海、禄山死有余罪,自当时而言之,则不免为杀无罪。岂有天子杀无罪而不得罪于天者?上失其道,涂之人皆敌国也,天下豪杰其可胜既乎?汉景帝以鞅鞅而杀周亚夫,曹操以名重而杀孔融,晋文帝以卧龙而杀嵇康,晋景帝亦以名重而杀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而杀王彧,齐后主以谣言而杀斛律光,唐太宗以谶而杀李君羡,武后以谣言而杀裴炎,世皆以为非也。此八人者,当时之虑,岂非忧国备乱,与忧元海、禄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败为是非也!故夫嗜杀人者,必以邓侯不杀楚子为口实。以邓之微,无故杀大国之君,使楚人举国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谓为天下如养生,忧国备乱如服药:养生者不过慎起居饮食,节声色而已,节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药于已病之后。今吾忧寒疾而先服乌喙,忧热疾而先服甘遂,则病未作而药杀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药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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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二 表状札子三十五首
辞免翰林学士承旨第一状
右臣今月二十八日奉敕,已除臣翰林学士承旨左朝奉郎知制诰,诏书到日,可依条交割公事讫,乘递马疾速发来赴阙。臣已于当日依条交割公事讫。伏念臣顷以两目昏暗,左臂不仁。坚辞禁林,得请便郡;庶缘静退,少养衰残。二年于兹,一事无补。才有限而难强,病不减而益增。但以东南连被灾伤,不敢陈乞,别求安便;敢谓仁圣尚赐恩怜,召还故官,复加新宠。不惟朝廷公议未允,实亦衰病勉强不前。兼窃睹邸报,臣弟辙已除尚书右丞。兄居禁林,弟为执政。在公朝既合回避,于私门实惧满盈。计此误恩,必难安处。伏望圣慈除臣一郡,以息多言。臣见起发前去,至宿、泗间听候指挥。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辞免翰林学士承旨第二状
右臣近蒙恩除翰林学士承旨。臣以衰病不才,难居禁近,兼以弟辙忝与执政,理合回避,奏乞除臣一郡。今奉诏书,未赐开允。恩威之重,霈若雷雨,岂臣孱陋所敢固违。伏念臣自去阙庭,日加衰白。故疾不愈,旧学已荒。更冒宠荣,必速颠踬。而况清要之地,众所奔趋;兄弟迭居,势难安处。正使缘力辞而获谴,犹贤于忝冒而致灾。伏望圣慈察臣诚恳,特赐除臣知扬、越、陈、蔡一郡。臣今已到扬州,迄逦前去南京以来,听候指挥。干冒天威,臣无任战恐待罪之至。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辞免翰林学士承旨第三状
右臣近蒙恩除翰林学士承旨。臣以衰病不才,难居禁近。兼以弟辙备位执政,理合回避。寻两次奏乞除臣一郡,准尚书省札子,三省同奉圣旨,依前降诏书不允者。臣之愚虑,终以弟辙亲嫌,于义未安。窃见仁宗朝王洙为学士,以其从子尧臣参知政事,故罢。臣今来欲乞依王洙故事回避,仍乞检会前奏,除臣扬、越、陈、蔡一郡。屡犯天威,臣无任战恐待罪之至。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乞候坤成节上寿讫复遂前请状
右臣近奏,乞依王洙故事罢翰林学士承旨,仍乞一郡。奉圣旨依累降指挥不允者。衔戴恩慈,怵迫威命,已经三却,其敢固违!已于今月二十九日赴阁门祗受告命讫。然臣衰病日加,心力难强,亲嫌之避,愚守不移。伏见坤成节在近,欲候上寿讫,复遂前请。勉强供职,庶表见臣子恭顺之心,逡巡力辞,盖终存典刑分义之守。谨录奏闻。谨奏。
谢宣召入学士院状二首
右臣今月十一日翰林待诏梁迪至臣所居,奉宣圣旨,召臣入院充学士承旨。使星下烛,生蓬荜之光华;天泽旁流,失桑榆之枯槁。国有用儒之盛,士知稽古之荣。伏以翰墨之林,号称内相;文章之外,不取他才。至于用人,可以观政。文武并用,或成颇牧之功;邪正杂居,至有伾文之患。惟贵且近,故难其人。而况金銮玉堂,亲被丝纶之密;北厅东阁,独称年德之高。必有异人,以齐众口。而臣本缘衰病,出守江湖。以一方凋弊之余,当二年水潦之厄。戴星而治,仅免流离;及瓜而还,恍如梦寐。交亲迎劳,都邑聚观。惊华发之半空,笑丹心之未折。宜投闲散,以养衰残。岂期过采于虚名,复使荣加于旧物。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德如乾健,明配日中。既祖述于尧仁,复躬行于舜孝。才难之叹,人诵斯言。缘先帝之德音,收孤臣于散地。言虽直而无罪,身愈远而益亲。委曲保全,始终录用。臣敢不更磨朽钝,少补涓埃。难得者时,未有捐躯之会;勿欺而犯,誓无患失之心。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录奏谢以闻。谨奏。

右臣今月十一日翰林待诏梁迪至臣所居,奉宣圣旨,召臣入院充学士承旨者。衰迟无用,宠既溢于当年;眷待有加,恩复隆于晚节。使华临贲,天语丁宁。耸里巷之惊观,叹朝廷之用旧。伏以禁林分直,法本六人。帝语亲承,旧惟一老。不缘名次之先后,断自上心之简求。冠内朝供奉之班,极儒者遭逢之盛。凡膺此选,宜得异材。而臣本以愚忠,累尘器使。初无已试之效,但有过实之名。千里阙庭,二年江海。忧深投杼,岂无三至之言;诏复赐环,不待一人之誉。此盖伏遇太皇太后陛下,道无私载,公生至明。以七年之照临,观群臣之邪正。知臣刚褊自用,虽有宽饶之狂。察臣招麾不移,庶几长孺之守。故还旧物,益茂新恩。臣敢不早夜以思,死生不易。虽桑榆之景,已迫残年;而犬马之心,犹思后效。
谢赐对衣金带马状二首
右臣伏蒙圣慈,以臣入院,特赐衣一对,金腰带一条,并鱼袋镀金银鞍辔马一匹者。汉官三服,已分密丽之珍;唐监八坊,复下权奇之骏。拜嘉甚宠,省己何功。伏念臣受材迂疏,赋命寒蹇。幼师季路,止服缊袍;长慕少游,欲乘下泽。目眩重金之耀,神惊四牡之良。俛仰自惟,周章失次。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忧勤黎庶,寤寐儁贤。故损厩库之储,以广英雄之彀。致兹孱陋,亦被宠光。臣敢不求称于衷,益鞭其后。薄德盛服,当戒维鹈之篇;强力安邦,庶几有駜之颂。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录奏谢以闻。谨奏。

右臣伏蒙圣慈,以臣入院,特赐衣一对,金腰带一条,并鱼袋金镀银鞍辔马一匹者。镂锡金轭,示有驰驱之劳;宝带袭衣,岂无约束之义。上既循名而责实,下当因物以贡诚。伏念臣少则贱贫,长而困厄。仲卿龙具,追晏子之一裘;伯厚鸡栖,陋景公之千驷。无功拜赐,服宠汗颜。顾惟何人,膺此异数。此盖伏遇太皇太后陛下,躬行慈俭,德贯天人。约于奉己,而侈于养贤;严于私亲,而宽于驭众。怜其朽钝,借以光华。臣敢不衣被训词,服勤鞭棰。惟德其物,永观不易之言;思马斯徂,更厉无邪之志。
笏记二首
臣蒙恩授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侍读者。出膺阃寄,入长禁林。皆儒者之极荣,岂驽材之所称。此盖伏遇皇帝陛下法天凝命,稽古象贤。总揽群英,兼收小器。欲效涓尘之报,未知糜陨之期。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

臣蒙恩授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侍读者。出守无功,方期窜逐;召还何幸,复玷清华。此盖伏遇太皇太后坤载沈潜,母慈均一。既陶甄于顽矿,复封植于散材。誓卒余生,少图来效。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
辞免兼侍读札子
臣近准阁门告报,已降告命,除臣兼侍读者。臣以迂愚,本无学术,出从吏役,益复空疏。窃位禁林,已难久处,而况天纵之学,已集大成,非臣孱微所可仰望。伏望圣慈追寝成命以授能者。所有告命,未敢祗受。取进止。
谢兼侍读表二首
臣轼言。今月四日,伏奉告命,除臣兼侍读者。用非其分,宠至若惊。满溢之忧,逡巡莫避。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念臣与弟辙同登进士,并擢贤科。内外分掌于制书,先后迭居于翰苑。今臣以经史入侍,司言行于中。辙以丞辖立朝,督纲条于外。恭承明诏,不许固辞。以为兄弟之同升,自是朝廷之盛事。承明三入,仅此古人;大雅一门,无惭旧史。人非木石,恩重丘山。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明极照临,忧深付托。欲为社稷之卫,莫如臣仆之贤。以帝尧之哲,而甚畏于壬人;以孔子之圣,而思见于狷者。致兹选擢,骤及迂愚。臣敢不淬励初心,激昂晚岁。誓坚必死之节,少报不赀之恩。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臣某诚惶诚恐,顿首谨言。

臣轼言。今月四日伏奉告命,除臣兼侍读者。叨承新命,祗服训词。薄技已穷,旧恩未替。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念臣志大而才短,论迂而性刚。以自用不回之心,处众人必争之地。不早退缩,安能保全。是以三年翰墨之林,屡遭飞语;再岁江湖之上,粗免烦言。岂此身愚智之殊,盖所居闲剧之致。臣之自处,何者为宜。而况讲读之司,帷幄最近。分章摘句,则何以报非常之知;因事献言,又必贻前日之患。虽仰恃天日之照,实常负冰渊之虞。恭惟皇帝陛下,大德庇民,小心顺帝。虽天覆地载,以圣不可知为神;而日就月将,以学而不厌为智。曲收旧物,以广多闻。臣敢不职思其忧,本无分于中外;欲报之德,誓不易于死生。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
谢三伏早休表二首
大火既中,三庚云伏。炎熹之病,贵贱所同。忽蒙退食之恩,遂失流金之酷。恭惟皇帝陛下,仁均动植,明烛幽微。上有无逸之勤,下无独贤之叹。臣等逢时多暇,窃禄安居。共扬扇暍之风,以安黎庶;更励饮冰之节,少荅生成。臣等无任仰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

星火见而金微,日方可畏;朝气锐而昼惰,恩获少休。上既知劳,下皆忘暑。恭惟太皇太后陛下,劳谦恭己,内恕及人。虽天地无一物之私,而父母有至诚之爱。臣等仰蒙宽假,动获便安。未明无颠倒之衣,省循何幸;夙退有委蛇之食,歌咏而归。臣等无任仰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
谢除龙图阁学士知颍州表二首
臣轼言。伏蒙圣恩,以臣累章乞郡,除臣龙图阁学士知颍州者。引嫌求避,顾旧典之甚明;易职宠行,荷新恩之至厚。疏愚自省,渐悚交并。中谢。伏念臣学陋无闻,性迂难合。受四朝之知遇,窃五郡之蕃宣。吴会二年,但坐糜于廪禄;禁林数月,曾未补于丝毫。敢冀殊私,复还旧物。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仁涵动植,明烛幽微。知臣独受于圣知,欲使曲全于晚节。怜其无用,许以少安。凡力请八章而后从,使不为一乞而遽去。在臣进退,可谓光荣。虽老病怀归,已功名之无望;而衷诚思报,尚生死之不移。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

臣轼言。伏蒙圣恩,以臣累章乞郡,除臣龙图阁学士知颍州者。备员经席,幸依日月之光;引避亲嫌,实有简书之畏。恩还旧职,宠寄近藩。衰朽增华,省循知愧。中谢。伏念臣生无他技,天与愚忠。虽所向之奇穷,独受知于仁圣。力求便郡,盖常怀老退之心;伏读训词,有不为朕留之语。殊私难报,危涕自零。恭惟皇帝陛下,缉熙光明,刚健笃实。方收文王之四友,以集孔子之大成。而臣茍念余生之安,莫伸一割之用。桑榆暮齿,恐遂赍志而莫偿;犬马微心,犹恐盖棺而后定。臣无任。
谢赐对衣金带马状二首
右臣伏蒙圣慈,特赐臣对衣一袭,金腰带一条,银鞍辔马一匹者。锡之上驷,敢忘致远之劳;佩以良金,无复忘腰之适。执鞭请事,顾影知惭。恭惟皇帝陛下,禹俭中修,尧文外焕。长辔以御,率皆四牡之良;所宝惟贤,岂徒三品之贵。出捐车服,收辑事功。而臣衰不待年,宠常过分。枯羸之质,匪伊垂之而带有余;敛退之心,非敢后也,而马不进。徒坚晚节,难报深恩。臣无任。

右臣伏蒙圣慈,特赐臣对衣一袭,金腰带一条,银鞍辔马一匹者。出笥之珍,以旌有德;在坰之驷,岂及无功。而臣首尾四年,叨尘三锡。省躬内灼,服宠汗流。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慈俭自居,龙光四达。德被海宇,岂惟一袭之衣;恩结华夷,何止十围之带。群贤在驭,六辔自调。而臣顷以衰羸,止求安便。奉宣德意,庶几五袴之谣;收敛壮心,无复千里之志。更期力报,有愧空言。臣无任。
颍州谢到任表二首
臣轼言。伏蒙圣恩,除臣龙图阁学士知颍州,臣已于今月二十二日到任讫者。避嫌引疾,惭无国士之风;识分知难,粗守人臣之节。曲蒙温诏,遂假名邦;已见吏民,惟知感怍。臣某中谢。伏念臣早缘多难,无意轩裳;晚以虚名,偶尘侍从。虽云时可,每与愿违。既未决于归田,故力求于治郡。慈母爱子,但怜其无能;明君知臣,终护其所短。自欣投老,渐获安身。此盖伏遇太皇太后陛下,慈俭临民,刚柔布政。参天地而有信,喜怒不陈;体水镜之无心,忠邪自辨。致兹愚直,亦克保全。虽任职居官,无过人者,而见危授命,盖有志焉。臣无任。

臣轼言。伏蒙圣恩,除臣龙图阁学士知颍州,臣已于今月二十二日到任讫者。支郡责轻,未即满盈于小器;丰年事简,非徒饱暖于一家。览几席之溪湖,杂簿书于鱼鸟。平生所乐,临老获从。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以汝颍为州,邦畿称首。土风备于南北,人物推于古今。宾主俱贤,盖宗资、范孟博之旧治;文献相续,有晏殊、欧阳脩之遗风。顾臣何人,亦与兹选。此盖伏遇皇帝陛下,丕承六圣,总揽群英。生知仁孝之全,学识文武之大。谓臣簪履之旧物,尝忝帷幄之近臣。奉事七年,崎岖一节。意其忠义许国,故暂召还;察其老病畏人,复许补外。置之安地,养此散材。更少勉于桑榆,誓不忘于畎亩。臣无任。
上清储祥宫成贺德音表二首
臣轼言。伏睹九月二十七日德音,以上清储祥宫成,减决四京及诸道见禁罪人者。灵光下烛,庆新宫之落成;霈泽旁流,洗庶狱之多罪。散为和气,坐致丰年。臣某诚欢诚忭,顿首顿首。臣闻舜禹之心,以奉先为孝本;释老之道,以损己为福田。永惟坤作之成,每辞天下之养。卑宫何陋,大练为安。故能捐万金之资,以成二圣之意。为国迎祥,而国无所费;与民祈福,而民不知劳。銮辂亲临,神灵昭格。睹士女之和会,既同其休;念囹圄之幽囚,或非其罪。用孚大号,以达惠心。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恭俭以仁,明哲作则。爱惜帑廪,不供浮费之私;重慎典刑,每存数赦之戒。一宽汤网,众识尧心。臣以从官,出临近甸。率吏民而拜庆,助父老之欢谣。永望阙庭,实同咫尺。臣无任。

臣轼言。伏睹九月二十七日德音,以上清储祥宫成,减决四京及诸道见禁罪人者。琳馆告成,神人交庆;纶音下霈,过故尽除。臣某诚欢诚忭,顿首顿首。臣闻汉武筑通天之台,魏明作凌云之观。皆厉民而私己,或秘祝以蕲年。然犹形于咏歌,被之金石。而况文孙继志,神母考祥。追六圣之心,本枝百世。均万方之庆,囹圄一空。岂惟洗濯于丹书,固已光华于青史。恭惟皇帝陛下,知人尧哲,克己禹勤。积德之宫,以文章为藻饰;庇民之厦,以仁义为基扃。眷朴斲之成能,亦圣神之余事。臣久参法从,夙侍经帏。乐石铭诗,虽幸执太史之笔;大圭荐祼,不获践属车之尘。徒与吏民,共兹庆泽。臣无任。
贺兴龙节表
臣轼言。天佑我邦,祥开是日。山川贡瑞,日月增华。臣某诚欢诚忭,顿首顿首。伏以上圣所储,有慈俭不争之宝;舆情共献,盖忧勤无逸之龟。不待祷祠而求,自然天人之应。恭惟皇帝陛下,尧仁舜孝,禹勤汤宽。德莫大于好生,故以不杀为神武;道莫尊于问学,故以所闻为高明。锡锡庶民,向用五福。臣备员内阁,出守近畿。虽违咫尺天威,乃身在外;而上千万岁寿,此意则同。臣无任。
贺驾幸太学表二首
臣轼言。恭闻十月十五日驾幸太学者。辇回原庙,既崇广孝之风;幄次儒宫,复示右文之化。礼行一日,风动四方。臣某诚欢诚忭,顿首顿首。臣闻五学之临,三代所共。盖天子不敢自圣,而盛德必有达尊。在汉永平,始举是礼。虽临雍拜老,有先王之规;而正坐自讲,非人主之事。岂如允哲,退托不能。奠爵伏兴,意默通于先圣;横经问难,言各尽于诸儒。恭惟皇帝陛下,文武宪邦,聪明齐圣。大度同符于艺祖,至仁追配于昭陵。故举旧章,以兴盛节。臣早尘法从,久侍经帏。永矣驰诚,想闻合语于东序。斐然作颂,行观献馘于西戎。臣无任。

臣轼言。恭闻十月十五日皇帝驾幸太学者。济济多士,灵承上帝之休;雍雍在宫,服膺文母之教。风传海宇,庆溢臣工。臣某诚欢诚忭,顿首顿首。臣闻学校太平之文,而以得士为实;经术致治之具,而以爱民为心。心既立而具乃行,实先充而文斯应。永惟坤载之厚,辅成天纵之能。惟使文子文孙莫不仁,故于先圣先师无所愧。恭惟太皇太后陛下,忧深祖构,德燕孙谋。黄裳之文,斧藻万物;青衿之政,长育群材。岂惟鼓舞于士夫,实亦光华于史册。臣冒荣滋久,被遇最深。外告成功,行喜鸮音之革;中修潜德,孰知麟趾之风。臣无任。
谢赐历日表二首
迎日推策,虽曰百王之常;后天奉时,惟我二后之德。伏读诏旨,灼知圣心。中谢。伏以嗣岁将兴,旧章毕举。三朝受海内之图籍,七月陈王业之艰难。冬有祁寒,知民言之可畏;阳居大夏,识天道之至仁。故于颁朔之初,更下布新之诏。恭惟太皇太后陛下,视民如子,以国为家。振廪劝分,人自忘于艰岁;消兵去杀,天必报之丰年。臣敢不省事清心,贵农时之不夺;思患预备,期岁计之有余。庶竭微诚,少裨洪造。臣无任。

岁颁正朔,盖春秋统始之经;郡赐玺书,亦汉家宽大之诏。实为令典,岂是空文。臣某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以望岁者生民之至情,畏天者人君之大戒。所以常言报应而不言时数,每奏水旱而不奏嘉祥。上有消复之心,下有燮调之道。固资共理,同底纯熙。恭惟皇帝陛下,祗敬三灵,忧勤万宇。为仁一日,自然天下之归;教民七年,岂无善人之效。臣敢不仰遵尧典,寅奉夏时。谨堤防沟洫之修,行劳来安定之政。庶殚绵力,少助至仁。臣无任。
扬州谢到任表二首
臣轼言。伏蒙圣恩,除臣知扬州,臣已于今月二十六日到任讫者。支郡养疴,裁能免咎;通都移牧,自愧何功。屡玷恩荣,实深惭汗。臣某中谢。伏念臣早缘窃禄,稍习治民。在先帝日,已历三朝;近八年间,复忝四郡。平生所愿,满足无余。志大才疏,信天命而自遂;人微地重,恃圣眷以少安。恭惟太皇太后陛下,子惠万民,器使多士。以谓朝廷之德泽,付于郡县与监司。乃眷江淮之间,久罹水旱之苦。邻封二浙,饥疫相薰;积欠十年,丰凶皆病。臣敢不上推仁圣之意,下尽疲驽之心。庶复流亡,少宽忧轸。臣无任。

一麾出守,方愧偷安;十国为连,复膺宠寄。恩荣既溢,惭汗靡宁。臣某中谢。伏念臣本以鲰生,冒居禁从。顷缘多病,力求颍尾之行;曾未半年,复有广陵之请。盖以鱼鸟之质,老于江湖之间。习与性成,乐居其旧。天从民欲,许择所安。恭惟皇帝陛下,钦明文思,刚健纯粹。天功默运,灼知万化之情;人材并收,各取一长之用。如臣衰朽,尚未遐遗。命至蹇而禄已盈,每怀忧惧;志虽大而才不副,莫报恩私。臣无任。
谢赐恤刑诏书表二首
臣轼言。伏蒙圣恩,赐臣钦恤刑狱诏书一道者。时令举行,虽云故事;天心恻怛,本出至诚。德既洽于好生,民虽死而无憾。臣某诚惶诚惧,顿首顿首。伏以刻木画地,志士不居;铄石流金,平人犹病。宜轸圣神之念,实为哀敬之先。训诰丁宁,吏民感动。恭惟皇帝陛下,禹汤罪己,尧舜性仁。以不忍人之心,行若稽古之政。岂止缓狱,实期无刑。臣敢不推广上恩,厚风俗于无犯;申严法意,消盗贼于未萌。少假岁时,庶空囹圄。臣无任。

暑雨其咨,既轸小民之病;麦秋已至,复虞轻系之淹。祗服训词,灼知天意。臣某中谢。伏以仁圣之德,哀矜为先。常内恕以及人,故深居而念远。斋戒处掩,则知暴露之勤;紾𫄨袢延,不忘累绁之苦。吏既罔懈,民知无冤。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事法祖宗,德参天地。凯风养物,散为扇暍之凉;灵雨应时,同沾执热之濯。臣敢不尽其哀敬,济以宽明。奉汉律之严,毋令瘐死;推慈母之意,务在平反。庶竭愚忠,少行德意。臣无任。
贺立皇后表二首
臣轼言。伏睹制书,今月十六日皇后受册礼成者。缵女维莘,伣天之妹。事关庙社,喜溢人神。中贺。臣闻三代之兴,皆有内助。二南之化,实本人伦。维关雎正始之风,具既醉太平之福。民有所恃,邦其永昌。恭惟皇帝陛下自诚而明,惟睿作圣。辑宁夷夏,德既茂于治朝;辅顺阴阳,政兼修于内职。既膺大庆,益广至仁。下逮海隅,夫妇无有愁叹;上符天造,日月为之光明。受禄无疆,与民同乐。臣无任。

吉日既涓,柔仪允正;谷圭往聘,象服来朝。中贺。臣闻周姜、任、姒之贤,位非皆极;汉阴、马、邓之贵,德或有惭。盛哉六礼之陈,袭此三宫之庆。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任付托之重,躬保佑之劳。公天下不私其亲,配宸极必先以德。徽音不坠,嗣成慈孝之风;仁寿无疆,坐享云来之养。臣限以官守,不获躬诣阙庭。臣无任。
贺坤成节表
臣轼言。岁复六壬,袭嘉祥于太史;火流七月,纪令节于诗人。尽海宇之含生,举欣荣于兹日。臣某中贺。臣闻君以民为心体,天用民为聪明。未有心胖而体不纾,民悦而天不应。故好生恶杀,是为仁寿之基;捐利与民,斯获丰年之庆。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恭俭一德,勤劳百为。推天覆地载之心,阜成民物;尽父教母怜之道,诲养臣邻。共知难报之恩,必享无疆之福。臣以出守淮海,无由躬诣阙庭。无任赡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贺以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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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三 表状札子二十四首
谢除兵部尚书赐对衣金带马状二首
蒙恩赐臣衣一对,金带一条,并鱼袋金镀银鞍辔马一匹者。盛服在躬,无复曳娄之叹;名驹出厩,遂忘奔走之劳。施重丘山,身轻毫末。伏念臣少贱而鄙,性椎少文。衣敝缊袍,未尝有耻;乘款段马,自以为安。岂意晚年,屡膺此宠。此盖伏遇皇帝陛下,绍隆景命,总揽群英。无竞维人,势已加于九鼎;惟德其物,恩有重于千金。臣敢不上体眷怀,勉思报称。赠绕朝之策,愧不能谋;振屈原之衣,期于自洁。臣无任。

伏以在笥之珍,本出于民力;脱骖之赐,以结于士心。顾臣何人,屡膺此宠。伏念臣学本为己,材不适时。乘伯厚之车,虽云疾恶;束公西之带,愧不能言。而二年之间,三拜是赐。此盖伏遇太皇太后陛下,心存社稷,德协天人。以长策驾驭四方,以盛德藩饰多士。故令衰朽,犹玷光华。岂曰无衣,盖独求于安吉;慨然揽辔,敢有志于澄清。臣无任。
谢兼侍读表二首
伏奉制书,除臣守兵部尚书兼侍读者。重地隆名,不择所付;清资厚禄,以养不才。中谢。伏念臣以草木之微,当天地之泽。七典名郡,再入翰林;两除尚书,三忝侍读。虽当世之豪杰,犹未易居;矧如臣之孤危,其何能副。恭惟皇帝陛下,圣神格物,文武宪邦。重离继明,何烦爝火之助;大厦既构,尚求一木之支。而臣白首复来,丹心已折。望西清之帷幄,久立彷徨;闻长乐之鼓钟,恍如梦寐。莫报丘山之施,犹贪顷刻之荣。臣无任。

流汗恩荣,再辞莫获;强颜衰朽,一节以趋。臣轼中谢。恭惟先帝复六卿之名,本欲后人识三代之旧。古今殊制,闲剧异宜。武选隶于天官,兵政总于枢辅。故司马之职,独省文书;而师氏之官,职在论说。命臣兼领,圣意可知。恭惟太皇太后陛下,约己裕民,忘家忧国。知先王之兵,必本于道德,故以儒臣为七兵;知人主之学,必通于民情,故自郡守为五学。而臣迂疏,不可强合。早缘衰病,难以久居。终当自效于所长之间,或可报恩于未死之日。臣无任。
进郊祀庆成诗表
伏睹今月十四日郊祀礼成者。亲奠璧琮,始见天地。兼陈祖宗六庙之典,参用汉唐三代之文。夷夏来同,人神允荅。臣某中贺。恭惟皇帝陛下,聿追来孝,对越在天。外修神考之文章,内服文母之慈俭。四方观礼,百辟宅心。雪止风恬,验神祗之来飨;云黄岁美,知丰凶之在天。臣以艺文,入侍帷幄。考事而知天意,陈诗以达民言。虽无足观,亦各其志。臣无任瞻天望圣惭惧屏营之至。所撰郊祀庆成诗一首,谨缮写陈表,上进以闻。
任兵部尚书乞外郡札子
臣向在扬州,蒙恩除臣今任。臣于本州及缘路附递入文字辞免,准圣旨札子指挥,为已差充卤簿使,大礼日迫,不许迁延。臣以此不敢坚辞,寻于南京附递奏,乞候过南郊,依前除臣一郡。今来已过郊礼。伏乞检会累次奏状,除臣知越州一次。取进止。
辞两职并乞郡札子
臣近奏乞越州。伏蒙圣恩,降诏不允。续准阁门告报,已除臣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闻命悸恐,不知所措。臣本以宠禄过分,衰病有加,故求外补,实欲自便,而荣名骤进,两职荐加,不独于臣有非据之羞,亦恐朝廷无以待有劳之士,岂徒内愧,必致人言。伏望圣慈,特赐追寝,仍乞检会前奏,除臣一郡。若越州无阙,乞自朝廷除授。取进止。
第二札子
臣近奏乞辞免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恩命,仍乞检会前奏,除臣一郡。蒙降诏不允。圣恩隆厚,天旨丁宁,顾臣何人,敢守微意。但本缘请外,更蒙升擢,兼带两职,近岁所无,有何劳能,被此光宠。欲乞追寝新命,令臣且依旧供职,则臣更不敢请郡。若朝廷必欲臣受此职名,即乞除臣一重难边郡,令臣尽力报称,犹可少安。臣非敢自谓知兵,若朝廷有开边伐国之谋,求深入敢战之帅,则非臣所能办。若欲保境安民,宣布威信,使吏士用命,无所失亡,则承乏之际,犹可备数。伏望朝廷于此二者,择一以处臣。非独在臣分义当然,亦朝廷名器不为虚授。取进止。
谢除两职守礼部尚书表
伏蒙圣恩,除臣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者。衰年自引,久抱此心。异数并加,实为非意。辞不获命,愧何以堪。臣轼中谢。窃惟以殿命官,本缘麟趾之旧;因时修废,近正金华之名。历代所荣,于今为甚。自元丰之末,官制以来,若非身兼数器之人,未有名冠两职之重。而况秩宗之任,邦礼是司。岂臣迂愚,所当兼领。此盖伏遇太皇太后陛下,忧深社稷,虑极安危。求忠臣于愚直之中,论治道于文字之外。知臣难进而易退,或非患失之鄙夫。故授以礼乐清闲之司,使专于论说琢磨之事。此恩难报,愿输岁月之勤;度己所宜,终遂江湖之请。臣无任。

备员西学,已愧空疏;易职东班,尤惊忝冒。遂领宗卿之事,并为儒者之荣。臣轼中谢。始臣之学也,以适用为本,而耻空言;故其仕也,以及民为心,而惭尸禄。乃者屡请治郡,兼乞守边。欲及残年,少施实效。而有志莫遂,负愧何言。今乃以文字为官常,语言为职业。下无所见其能否,上无所考其幽明。循省初心,有䩄面目。故于拜恩之日,少陈有益之言。孔子曰:‘一言可以兴邦。’而孟子亦曰:‘一正君而天下定。’昔汉文帝悦张释之长者之言,则以德化民,辅成刑措之功;而孝景帝入晁错数术之语,则以智驭物,驯致七国之祸。乃知为国安危之本,只在听言得失之间。恭惟皇帝陛下,即位以来,学如不及。问道八年,寒暑不废。讲读之官,谈王而不谈霸,言义而不言利。八年之间,指陈文理,何啻千万,虽所论不同,然其要不出六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勤,四曰慎,五曰诚,六曰明。慈者,谓好生恶杀,不喜兵刑。俭者,谓约己省费,不伤民财。勤者,谓躬亲庶政,不迩声色。慎者,谓畏天法祖,不轻人言。诚者,谓推心待下,不用智数。明者,谓专信君子,不杂小人。此六者,皆先王之陈迹,老生之常谈。言无新奇,人所忽易。譬之饮膳,则为谷米羊豕,虽非异味,而有益于人;譬之药石,则为耆术参苓,虽无近效,而有益于命。若陛下信受此言,如御饮膳,如服药石,则天人自应,福禄难量,而臣等所学先王之道,亦不为无补于世。若陛下听而不受,受而不信,信而不行,如闻春禽之声,秋虫之鸣,过耳而已。则臣等虽三尺之喙,日诵五车之书,反不如医卜执技之流,簿书奔走之吏,其为尸素,死有余诛。伏望陛下一览臣言,少留圣意,天下幸甚。
谢赐对衣金带马状二首
蒙恩赐衣一对,金带一条,并鱼袋金镀银鞍辔马一匹。服官奠篚,响动佩章;圉士效牵,光生鞯策。伏以三赐之重,莫隆于车马;五采之贵,兼施于衣裳。汝必有功,服之无斁。而臣衰年弱干,固难强于驰驱;枯木朽株,本不愿于文绣。宠加意外,愧溢颜间。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因能任官,称物平施。操名器以励士,上有诚心;正衔勒以驭人,下无遗力。臣敢不思称其服,益励阙躬。虽愧立朝,乏能言之近用;犹希辨道,输老智于暮年。臣无任。

蒙恩赐衣一对,金带一条,并鱼袋金镀银鞍辔马一匹。服章在笥,贲及衰残;衔勒过庭,喜先徒御。伏以物生有待,天施无穷。草木何知,冒庆云之渥采;鱼鰕至陋,借沧海之荣光。虽若可观,终非其有。妻孥相顾,惊屡致于匪颁;道路窃窥,或反增于指目。此盖伏遇太皇太后陛下,聪明齐圣,陈锡载周。含垢匿瑕,而察于求贤;卑宫菲食,而侈于养士。士岂轻于千里,念非其人;言有重于兼金,当思所报。臣无任。
笏记二首
荣兼两职,宠与六卿。岂伊衰朽之余,有此遭逢之异。此盖伏遇太皇太后陛下,坤元利正,天造无私。靡求备于一人,将曲成于万物。文章小技,纵有效于涓埃;草木微生,终难酬于雨露。臣无任。

陞荣秘殿,列职西清。并此光华,付之衰朽。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刚健纯粹,缉熙光明。曲搜已弃之材,将建无穷之业。顾惭浅陋,将何补于圣明;惟有朴忠,誓不回于生死。臣无任。
定州谢到任表
兵民重寄,本御侮以折冲;疆场久安,但坐啸而画诺。才微禄厚,恩重命轻。臣轼中谢。伏念臣一去阙庭,三换符竹。坐席未暖,召节已行。筋力疲于往来,日月逝于道路。未经周岁,复典两曹。朝廷非不用臣,愚蠢自不安位。所宜窜逐,更冒宠荣。此盖伏遇皇帝陛下,离明正中,乾健独运。追述东朝之遗意,收此散材;眷言西学之旧臣,付之善地。致此衰朽,尚未弃捐。臣敢不勤恤民劳,密修边备。茍无大过,以及期年。渐还鱼鸟之乡,以毕桑榆之景。臣无任。
慰正旦表
嗣岁将兴,虽有作新之庆;旧谷既没,共深追远之思。凡在照临,举增怀慕。臣轼中谢。恭惟皇帝陛下,道跻尧、禹,行比骞、参。方受图于二朝,明发不寐;念御帘于双日,孝思奈何。幸宽罔极之哀,少副有生之望。臣限以官守,不获躬诣阙庭。无任赡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
谢赐历日表
夙颁温诏,宠拜新书。吏得承宣,民知蚤晚。臣轼中谢。臣闻言天道者有数,故闰以正时;训农事者在人,则王无罪岁。岂独典常之旧,必存忠利之心。恭惟皇帝陛下,辅相财成,聪明时宪。居德刑于冬夏,意与天同;暨声教于朔南,责在臣等。敢不时使薄敛,思患预防。勤恤鳏孤,幸流亡之尽复;兼明威惠,庶戎夏以皆安。臣无任。
慰宣仁圣烈皇后山陵礼毕表
恭闻今月七日,大行宣仁圣烈太皇太后山陵礼毕者。日月有时,义当即远;雨露既降,思则无穷。遥知穆穆之光,尚起皇皇之望。臣轼中谢。恭惟皇帝陛下,道循祖武,德契天心。大哉孔子之仁,泫然流涕;至矣显宗之孝,梦若平生。愿宽舜慕之心,少副尧封之祝。臣限以官守,不获躬诣阙庭。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
慰宣仁圣烈皇后祔庙礼毕表
恭闻今月十七日,宣仁圣烈皇后升祔礼毕者。反寝而虞,既尽饰终之典;宅神于庙,益隆追远之思。凡在照临,举增悲慕。臣轼中谢。窃以六朝继圣,并传家法之余;三后御帘,高出古人之右。逮此登配,廓然永怀。恭惟皇帝陛下,奉顺母慈,表章坤德。四谥哀荣之诏,简策有光;数诗挽饯之音,道涂垂涕。日月云远,典礼告成。愿宽无益之悲,少副有生之望。臣限以官守,不获躬诣阙庭。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
谢赐衣袄表
十一月九日,翰林医官王宗古至,伏蒙圣慈传宣存问,赐臣等敕及初冬衣袄者。齐官三服,已宽卒岁之忧;汉札十行,更佩先春之暖。恩均吏士,声动华夷。臣轼中谢。伏以礼著始裘,诗歌无褐。边陲更戍,本为臣子之常;朔易早寒,特轸圣神之念。惟德其物,岂曰无衣。恭惟皇帝陛下,广运聪明,力行恭俭。威风旁振,方战栗于天骄;温诏下融,遂流澌于河冻。既无功而坐食,实有愧于解衣。敢不推广朝廷之仁,益收冻馁;申严祖宗之法,少肃惰媮。庶收汗马之劳,以解濡鹈之诮。臣无任。
到惠州谢表
先奉告命,落两职,追一官,以承议郎知英州军州事,续奉告命,责授臣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已于今月二日到惠州,公参讫者。仁圣曲全,本欲畀之民社;群言交击,必将致之死亡。尚荷宽恩,止投荒服。臣轼中谢。伏念臣性资褊浅,学术荒唐。但信不移之愚,遂成难赦之咎。迹其狂妄,久合诛夷。方尚口乃穷之时,盖擢发莫数其罪。岂谓天幸,得存此生。此盖伏遇皇帝陛下,以大有为之资,行不忍人之政。汤网开其三面,舜干舞于两阶。念臣奉事有年,少加怜愍。知臣老死无日,不足诛锄。明降德音,许全余息。故使豗尵之马,犹获盖帷;觳觫之牛,得违刀几。臣敢不服膺严训,托命至仁;洗心自新,没齿无怨。但以瘴疠之地,魑魅为邻;衰疾交攻,无复首丘之望。精诚未泯,空余结草之忠。臣无任。
到昌化军谢表
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责授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臣寻于当月十九日起离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军讫者。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臣轼中谢。伏念臣顷缘际会,偶窃宠荣。曾无毫发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万里以独来。恩重命轻,咎深责浅。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尧文炳焕,汤德宽仁。赫日月之照临,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动,稍赐矜怜;俾就穷途,以安余命。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无任。
提举玉局观谢表
臣先自昌化军贬所奉敕移廉州安置,又自廉州奉敕授臣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居住,今行至英州,又奉敕授臣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在外州军任便居住者。七年远谪,不自意全,万里生还,适有天幸。骤从缧绁,复齿缙绅。臣轼中谢。伏念臣才不逮人,性多忤物。刚褊自用,可谓小忠;猖狂妄行,乃蹈大难。皆臣自取,不敢怨尤。会真人之勃兴,与万物而更始。而臣独在幽远,最为冥顽。迨兹起废之初,倍费生成之力。终蒙记录,不遂弃捐。此盖伏遇皇帝陛下,正位龙飞,对时虎变。神武不杀,岂非受命之符;清净无为,坐获消兵之福。聪明不作,邪正自分。使臣得同草木之微,共霑雷雨之解。臣敢不益坚素守,深念往愆。没齿何求,不厌饭蔬之陋;盖棺未已,犹怀结草之忠。臣无任。
慰皇太后上仙表
伏睹正月十四日,大行皇太后遗诰者。恸发六宫,悲缠九土。奉讳哀殒,不知所云。臣轼中谢。大行皇太后,德冠三朝,化行四海。独决大策,措天下于泰山之安;退避东朝,复明辟为万世之法。奄终寿禄,莫晓天心。恭惟皇帝陛下,仁孝自天,哀伤过礼。惟圣达节,岂复行曾、闵之难;以民为心,则当法舜、禹之大。愿少宽于追慕,庶下荅于臣民。臣以外郡居住,不获奔赴阙庭,无任哀痛陨越之至。
疏文十四首

兴龙节功德疏五首
右伏以上帝垂休,真人诞降。乾坤合契,永为庆喜之辰;草木何知?举有欣荣之意。矧惟遭遇,获侍清闲。不缘梵释之因,曷致涓尘之效?伏愿皇帝陛下,受天之禄,如川方增。奄有汉唐之封疆,倍万唐虞之寿考。永均介福,下及函生。
右伏以三王之乐,固常与天下同;四海之心,莫不欲吾君寿。以兹愿力,扣彼佛乘。仰惟无碍之慈,副我必从之欲。伏愿皇帝陛下,配天而治,如日之中。安乐延年,锡帝龄之无算;寅畏享福,过周历以常新。下及海隅,同跻寿域。
右伏以候嘉平之腊,协气充流;歌长发之祥,群心踊跃。华夷交庆,草木增荣。矧惟扈从之私,获在封疆之守。敢缘愿力,祗叩佛乘。仰惟无碍之慈,副我必从之欲。伏愿皇帝陛下,配天而治,如日之中。安乐延年,锡帝龄之无筭;寅畏享福,过周历以常新。下及海隅,同踌寿域。
右伏以瑞乙来翔,共纪生商之兆;群龙下集,适同浴佛之辰。爰崇胜因,以荐多祉。伏愿皇帝陛下,立民之极,先天不违。福如南山之不骞,寿等西方之无量。集宁海宇,永庇神天。
右伏以上帝立子,将开太平之基;下民归仁,自享延鸿之寿。不假龙天之会,曷旌臣子之心?伏愿皇帝陛下,受禄无疆,如川方至。五兵不用,同万国之车书;多士克生,达四门之耳目。永均介福,普及函生。
坤成节功德疏文七首
右伏以功存社稷,庆钟高密之门;泽及本枝,天胙大任之德。候西风之协应,占南极之嘉祥。特启真坛,仰祈睿算。顺帝之则,固不待于祷求;应地无疆,亦难忘于祝颂。臣无任恳祷激切之至。
右伏以慈俭之化,无得而名;保佑之功,云何可报?仰首云天之望,倾心草木之微。至哉坤元,德既超于载籍;养以天下,福宜冠于古今。敢冀神休,永为民极。臣无任。
右伏以宝俭与慈,地无私载;履信思顺,天且不违。眷惟江海之邦,日蒙雨露之施。民心所祝,神听必临。祈万寿于无疆,庶群生之永赖。臣无任。
右伏以上帝储休,遗宝龟而降圣;群方仰德,执瑞玉以来宾。恪修臣子之诚,虔奉天人之祷。供精蒲塞,文演贝多。致海众之庄严,广潮音之清净。胜因所集,睿筭日隆。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愿大安大荣,永对无穷之问;时万时亿,独观有道之长。臣无任。
右伏以玉胜发祥,金行正候。合天人之宝运,实华夏之昌辰。已格鸿休,犹资善祷。展祗园之净供,发秘藏之真乘。庶假良因,盖崇睿筭。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愿威神有截,尽龙象以瞻依;寿考无疆,等乾坤之久大。臣无任。
右伏以神圣在御,天地无可报之恩;臣子何知,佛老有归诚之法。敢缘净供,仰祝遐龄。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愿日照月临,海涵岳峙。帝简好生之德,锡寿无疆;民衔既富之仁,保邦何极。臣无任。
右伏以星火西流,方岁功之平秩;夕月既望,昭阴德之致隆。凡我有生,归诚兹日。佛身充满,天监聪明。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愿享德三灵,齐光两曜。坐俟云来之养,受禄无疆;屡观甲子之周,与民同乐。臣无任。
太皇太后本命岁功德疏文
右伏以天人合契,辅成继照之明;岁月袭祥,允协重坤之象。肇临正旦,寅奉德音。尽海宇之无疆,集缁黄而来会。旁推舜孝,仰叩佛乘。伏愿太皇太后陛下,下顺民心,仰膺天保。配西方之无量,与南山而不倾。岂独五音六律之旋,再临此岁;将推三统九会之复,以卜其年。永与函生,共兹介福。谨疏。
景灵宫祈福道场功德疏文
右伏以仁心浃物,自然忧乐之同;孝治格天,宜尔感通之速。庶殚精恳,仰叩上真。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保佑圣神,勤劳夙夜。偶倦东朝之御,未复太官之常。爰即殊庭,大陈妙供。法音上达,虽有假于云章;民志下同,自不劳于秘祝。愿膺勿药之喜,永保无疆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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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四 启十八首
荅杭州交代启
伏审知府钤辖待制。新易节旄,光临督府。旧政已孚于千里,先声坐振于七州。轼偶以庸虚,适相前后。愧无毫发之善,可纪斯民;惟有痼瘵之余,以遗君子。即谐瞻奉,尤切咏思。
荅馆职启
伏审奉诏明庭,升华册府。国有得贤之庆,士知稽古之荣。虎观石渠,极诸儒之妙选;鳌宫金阙,笑方士之远求。自喜衰年,获观盛事。某官学本自得,道惟造深。温故为君子之儒,多闻推益者之友。奇字可学,知子云之苦心;亡书复存,赖安世之默识。不试而用,知贤则深。轼方此赐环,遽承枉驾。沐诲音之已厚,愧驰谒之未遑。
颍州到任谢执政启
入参两禁,每玷北扉之荣;出典二邦,辄为西湖之长。皆缘天幸,岂复人谋。惟汝水之名邦,乃裕陵之故国。人淳事简,地壤泉甘。岂惟暂养于不才,抑亦此生之可老。恭惟某官,嘉猷经世,茂德范时。元老庙堂,自有权衡之信;余生江海,得同品物之安。感佩之私,笔舌难既。
与京西运使刘昱启
衰病倦游,久怀归意。圣神宽假,特乞守符。条教阔疏,溪湖清远。但坐糜于廪禄,顾难继于贤豪。所幸仁明,曲垂镇抚。特先蒙于顾盼,使增重于吏民。伏惟运使郎中,才简上心,名高省闼。暂屈外台之寄,一苏右辅之民。日望车尘,按临封部。少奉诲言之末,足为衰朽之光。感佩之私,笔舌难既。
扬州到任谢执政启
择地而安,本非臣子之达节;有求必获,足见庙堂之兼容。释汝、颍之清闲,当江、淮之冲要。旧游所乐,习俗相谙。已见吏民,具述朝廷之意;不为条教,自然狱市之清。此盖伏遇某官,师保斯民,蓍龟当代。折冲御侮,已获万人之英;补隙辅疏,更收一木之用。轼敢不益求民瘼,勉尽鄙才。但未归田之须臾,犹思报国之万一。
荅晁发运及诸郡启
衰病交攻,已安僻壤;宠光荐及,复付名邦。虽见吏民,敢违条教。尚缘大庇,使获少安。此盖伏遇某官,忠厚有容,高明毕照。乐善忘势,稍霁外台之威;讲旧论心,曲敦同榜之好。余人:某官忠厚有容,通明毕照。朝高雅望,流风采之耸闻;士诵德言,借光华于枯朽。致兹疏拙,粗免旷瘝。愧展奉之未皇,但缄藏之无斁。
贺彭发运启
伏审拜诏十行,观风六路。允符公论,克振先声。恭承曩契之隆,得与属城之末。瞻依有素,感慰居多。伏惟发运吏部年兄,士耸英风,时推旧德。用久淹而未尽。才历试而愈高。船满潭中,行奏韦坚之课;钱流地上,伫观刘晏之能。喜抃之深,力占难尽。
荅杜侍郎启
伏审荐膺天宠,荣贰卿曹。士友喜于汇征,朝廷为之增重。伏惟兵部侍郎,温文亮达,宏远清通。直道不回,贯今昔而无愧;处躬自厚,蹈世俗之所难。事愈练而益明,用虽晚而必济。自闻休命,实起懦衷。遽承问讯之先,益佩谦光之过。
定州到任谢执政启
燕南赵北,昔称谋帅之难;尺短寸长,今以乏人而授。幸此四夷之守,忘其一障之乘。坐食何功,扪心知愧。伏念轼愚忠自信,朴学无华。孔融意广才疏,讫无成效;嵇康性褊伤物,频致怨憎。叨逢圣世之休明,未分昔人之忧患。故求散地,以养衰年。终成命之莫回,悼此心之未亮。伏惟某官,躬行周孔,力致唐虞。燮和天人,方遂万物之性;虚受海宇,固容一介之微。眷此余生,实无他望。老如安国,既倦北平之迁;蠢比方回,终有会稽之请。归依之至,笔舌难周。
谢本路监司启
多病早衰,屡有江湖之请;误恩过听,遂分疆埸之忧。才无取于折冲,愧已深于卧护。敢缘厚德,尚许兼容。伏惟某官,名重缙绅,望隆中外。承宣帝泽,民忘流殍之灾;肃振台风,吏若亲临之畏。顾惟朽钝,得奉教条。但交欣悚之怀,莫罄瞻依之颂。
谢诸郡启
燕南赵北,昔为百战之场;地利人和,今乃四夷之守。睹累朝之命帅,皆一代之名臣。岂谓宠荣,曲加疲陋。顾吏民之易治,幸衰拙之少安。此盖伏遇某官,硕德庇民,宏才纬世。余膏所烛,常分无尽之光,蒙雾而行,坐获不知之润。眷言朽钝,未遂颠挤。勉加策励之勤,少荅吹扬之赐。
贺邻帅及监司冬至启
月临天统,首冠于三正;气兆黄宫,复来于七日。候微阳之协应,知君子之汇征。伏惟某官,硕德庇民,杰才经世。践扬中外之寄,益推望实之隆。既醉太平,实具周诗之福;大有上吉,允符羲易之占。轼限以守边,未遑称庆。徒云善颂,莫罄鄙怀。
贺邻帅及监司正旦启
新历既颁,盖履端归余之岁;群情交泰,正赞阳出滞之辰。恭惟某官,厚德镇浮,高名华国。非独畴咨之用,已简上心;更膺难老之祥,以符民望。官守所限,展庆无由。欣颂之深,敷陈罔既。
荅丁连州启
七年远谪,不知骨肉之存亡;万里生还,自笑音容之改易。久恬飓雾,稍习蛙蛇。自疑本儋崖之人,难复见鲁卫之士。而况清时雅望,令德高标。固以闻名而自惭,盖欲通书而未敢。岂谓知郡朝奉,仁无择物,义有逢时。每怜迁客之无归,独振孤风而愈厉。固无心于集菀,而有力于嘘枯。远移一纸之书,何啻百朋之锡。过情之誉,虽知无其实而愧于中;起废之文,犹欲借此言以华其老。穷途易感,永好难忘。
荅陈提刑启
久窜岛夷,偶未书于鬼录;逃归空谷,固喜闻于足音。况清庙瑚琏之姿,为明堂杞梓之用。欲闻名而未敢,岂流问之或先。恭惟提刑刑部,才高一时,望重多士。鲁诸儒之德业,缘饰政刑;汉循吏之风流,本源经术。暂屈云霄之步,一苏岭峤之民。怜迁客之无归,坠尺书而起废。助其羽翼,借以齿牙。但忧枯朽之余,难副吹嘘之力。既感且怍,不知所云。
荅彭贺州启
窜流海国,脱身羁鬼之林;洒扫真祠,拜赐散人之号。喜归田之有渐,悼报国之无期。方自愧于心颜,敢闻名于左右。岂谓某官,曲敦雅好,深轸穷途。赐以尺书,借之余论。温词曲尽,贤于十部之见临;陋质增华,果已五浆之先馈。但惭衰朽,虚辱品题。敬佩至言,永以为好。
荅临江军知军王承议启
泮水受成,缪膺桑梓之敬;海邦画诺,又观枳棘之栖。多难百罹,流年半世。恍如昨梦,复见故人。伏惟知郡承议,居以才称,进由德选。渊源师友,旧仰郑公之高;歌咏风流,近传邵父之继。不忘畴昔,曲赐拊存。岂独怜衰朽而借宠光,盖将敦风义以励世俗。感佩之至,笔舌难周。
荅王幼安宣德启
俯仰十年,忽焉如昨;间关百罹,何所不有。顷者海外,澹乎盖将终焉;偶然生还,置之勿复道也。方将求田问舍,为三百指之养;杜门面壁,观六十年之非。岂独江湖之相忘,盖已寂寥而丧我。不谓某官,讲修旧好,收录陈人。粲然云汉之章,被此枯朽之质。欲其洗濯宿负,激昂晚节。粗行平生之志,少慰朋友之望。此意厚矣,我心悠哉。如焦谷牙,如伏枥马。非吹嘘之所及,纵鞭策以何加。藏之不忘,永以为好。
书八首

杭州上执政书二首
十二月二十七日,龙图阁学士朝奉郎知杭州军州事充两浙西路兵马钤辖苏轼,谨顿首百拜上书门下仆射相公阁下。去年浙中,冬雷发洪,太湖水溢,春又积雨,苏、湖、常、秀皆水,民就高田秧稻,以待水退,及五六月,稍稍分种,十不及四五,而又继之以旱,以故早晚皆伤,高下并损。自元丰以来,民之艰食,未有如今岁者也。轼已三奏其事,至今未报。盖人微言轻,理自当尔。然亦恐监司诸郡,不尽以实奏。而庙堂所访问往来之人,或揣所乐闻,不尽以实告,故朝廷以轼言为过耳。不然,岂有仁圣在上,群贤并用,而肯恬不为意乎?
入冬以来,缘诸郡闭粜,而税务用例违条,收五谷力胜钱,放米价斗至八九十,衢、睦等州至百余钱,皆月钱,炎炎可畏。轼用印板出榜千余道,止绝此两事。自半月来,米榖通流,价亦稍平。然浙中无麦,青黄之交,当在来秋,而熟不熟,又未可知。民惩熙宁流殍之祸,上户有米者,皆靳惜不肯出,其势非大出官米,不能救此患。自正月至七月,本州里外九县,日粜官米千五百石,乃可以平价救饥,计当用米三十一万五千石。今本州常平,除兑充军粮外,此有十七万石,漕司许于邻郡运致三万石,尚少十一万五千石。计穷理迫,须至控告。
轼近以本州廨宇弊坏,奏乞度牒二百道修完,未蒙开允。意欲以此度牒募人于诸县纳米,度可得二万五千石。然后减价出卖,每斗六十,度可得钱万五千贯。且以此钱修完廨宇。虽不及元计料钱数,且修完紧要处,亦粗可足用。则是此度牒一出而两利也。伏望相公,深念本州廨宇弊坏已甚,不可不修,及今完葺,所费尚少,后日大坏,其费必倍,又因以募人纳米出粜救饥。设使不因修完廨宇,朝廷以饥民之故,特出圣恩,乞与二百道度牒,犹不为过,而况救饥修屋两用而并济乎?
轼愚蠢少虑,仰恃庙堂诸公仁贤恤民,必不忍拒此请。意此度牒可以必得,以此不候回降指挥,辄已一面告喻商旅,令储峙米斛,具水陆脚乘,以须度牒之至。深望果断不疑,于一两日内,降付急递。日与吏民延颈企踵,虽大旱望云,执热思濯,未喻其急也。若不蒙哀察,则是使轼失信商旅,坐视流殍,其为惭惶狼狈,未易遽言。至时朝廷虽加诛殛,何补于事。
兼轼近者奏为本路转运司,今年合起年额米斛百六十万,乞特许且起一半或三分之二,其余候丰熟日随年额起发,未蒙恩许。今年漕司窘迫,实倍常岁。异时预买䌷绢钱,常于岁前散绝,今尚阙太半,刬刷之急,盖不遗余力矣。若非朝廷少加矜察,则督迫之极,害必及民。近蒙朝廷许辍上供二十万石出粜,此大惠也。然望更辍留三十万石。若无米可粜,只乞以此钱收买银绢上供,虽无补于饥民,而散币在民,少解钱荒之患,亦良策也。
此外只有劝诱富民出榖助官赈贷,及用常平钱米募民工役二事,然皆难行。劝诱之利,未及贫民,而诛求之祸,先及上户。浙中富民欠官钱者,十人而九,决无可劝诱之理。至于募民工役,亦非实惠。若散募饥贫,不堪工役,鸟兽聚散,得钱便走。熙宁中尝行此事,名为召募,其实不免于等第上差科官支钱米尽入役夫,而本户又须贴钱雇人,凶年人户,重有此扰,皆虚名无实,利少害多。惟有多粜官米一事,简而易行。米价既低,民无贫富,均享其利。惟望相公留意,则一路幸甚。
轼拙于言语,不能尽写忧危之状,以晓左右。惟有发书之日,西向再拜,扣头默祷。庶几区区丹诚,可以感动万一也。不宣。

月日,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杭州军州事充两浙西路兵马钤辖苏轼,谨顿首再拜,上书门下仆射相公阁下。轼近上章,论浙西淫雨飓风之灾。伏蒙恩旨,使与监司诸人议所以为来岁之备者。谨已条上二事。轼才术浅短,御灾无策,但知叫号朝廷,乞宽减额米,截赐上供。言狂计拙,死罪!死罪!
  然三吴风俗,自古浮薄,而钱塘为甚。虽室宇华好,被服粲然,而家无宿舂之储者,盖十室而九。自经熙宁饥疫之灾,与新法聚敛之害,平时富民残破略尽,家家有市易之欠,人人有盐酒之债,田宅在官,房廊倾倒,商贾不行,市井萧然。譬如衰羸久病之人,平时仅自支持,更遭风寒暑湿之变,便自委顿。仁人君子,当与意外将护,未可以壮夫常理期也。今年钱塘卖常平米十八万石,得米者皆叩头诵佛云:‘官家将十八万石米,于乌鸢狐狸口中夺出数十万人,此恩不可忘也。’夫以区区战国公子,尚知焚券市义,今以十八万石米易钱九万九千缗,而能活数十万人,此岂下策也哉!窃惟仁圣在上,辅以贤哲,一闻此言,理无不可。但恐世俗谄薄成风,揣所乐闻与所忌讳,不以仁人君子期左右,争言无灾,或言有灾而不甚,积众口之验,以惑聪明,此轼之所私忧过虑也。八月之末,秀州数千人诉风灾,吏以为法,有诉水旱而无诉风灾,拒闭不纳。老幼相腾,践死者十一人,方按其事。由此言之,吏不喜言灾者,盖十人而九,不可不察也。
轼既条上二事,且以关白漕、宪两司,官吏皆来见轼,曰:‘此固当今之至计也,然恐朝廷疑公为漕司地,奈何?’轼曰:‘吾为数十万人性命言也,岂恤此小小悔吝哉?’去年秋冬,诸郡闭粜,商贾不行。轼既劾奏通之,又举行灾伤法,约束本路,不得收五榖力胜钱。三郡米大至,施及浙东。而漕司官吏缘此愠怒,几不见容。文符往来,僚吏恐悚,以轼之私意,其不为漕司地也,审矣。力胜之免,去岁已有成法,然今岁未敢举行者,实恐再忤漕司,怨咎愈深。此则轼之疲懦畏人,不免小有回屈之罪也。伏望相公一言,检举成法,自朝廷行下,使五榖通流,公私皆济,上以明君相之恩,下以安孤危之迹,不胜幸甚。去岁朝旨,免力胜钱,止于四月。浙中无麦,须七月初间见新榖,故自五月以来,米价复增。轼亦曾奏乞展限至六月,终不报。今者若蒙施行,则乞以六月为限。去岁恩旨,宽减上供额米三分之一,而户部必欲得见钱,浙中遂有钱荒之忧。轼奏乞以钱和买银绢上供,三请而后可。今者若蒙施行,即乞一时行下。
轼窃度事势,若不且用愚计,来岁恐有流殍盗贼之忧。或以其狂浅过计,事难施行,即乞别除一小郡,仍选才术有余可以坐消灾沴者,使任一路之责。幸甚!幸甚!干冒台重,伏纸憟战。不宣。
扬州上吕相书
轼再拜。伏蒙手书,见谓勇于为义,不当在外。奖饰过分,悚息之至。轼窃谓士在用不用,不在内外也。自揣所宜在外,不惟身安耳静,至于束吏养民,亦粗似所便。又不自量,每有所建请,蒙相公主张施行,使轼常在外为朝廷采摭四方利病,而相公择其可行者行之,岂非学道者平生之至愿也哉!顷者所论积欠,蒙示谕已有定议,此殆一洗天下疮痏也。近复建言纲运折欠利害,乞申明编敕,严赐约束行下,而罢真、扬、楚、泗转般仓斗子仓法,必已关览。此事若行,不过岁失淮南商税万缗,而数年之后,所得必却过之。但纲梢饱暖,馈运办集,必无三十万石之欠,而能使六路运卒,保完背颊,使臣人员千百人,保完身计,此岂小事乎?其余纲运弊害,小小枝叶,亦不住讲求,续上其事。又轼自入淮南界,闻二三年来,诸郡税务刻急日甚,行路咨怨,商贾几于不行。有税物者既无脱遗,其无税物及虽有不多者,皆不与点检,但多喝税钱,商旅不肯认纳,则苛留十日半月。人船既众,赀用坐竭,则所喝唯命。州郡转运司皆力主,此辈无所告诉。窃闻东南物货,全不通行,京师坐致枯涸。若不及相公在位,救解此患,恐遂滋长,至于不可救矣。只如扬州税额,已增不亏,而数小吏为虐不已。原其情,盖为有条许酒税监官分请增剩赏钱。此元丰中一小人建议,羞污士风,莫此为甚。如酒务行此法,虽士人所耻,犹无大害。若税务行之,则既增之外,刻剥不已,行路被其虐矣。轼旦夕欲上此奏,乞罢之。亦望相公留念。轼已买田阳羡,归计已成。纷纷多言,深可悯笑。但贪及相公在位,求治绳墨之外,故时效区区,庶小有益于世耳。不宣。
荅虔倅俞括奉议书
轼顿首资深使君阁下。前日辱访,宠示长笺,及诗文一编,伏读数日,废卷拊掌,有起予之叹。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而已。文人之盛,莫如近世,然私所敬慕者,独陆宣公一人。家有公奏议善本,顷侍讲读,尝缮写进御,区区之忠,自谓庶几于孟轲之敬王,且欲推此学于天下,使家藏此方,人挟此药,以待世之病者,岂非仁人君子之至情也哉!今观所示议论,自东汉以下十篇,皆欲酌古以驭今,有意于济世之用,而不志于耳目之观美,此正平生所望于朋友,与凡学道之君子也。然去岁在都下见一医工,颇艺而穷,慨然谓仆曰:‘人所以服药,端为病耳,若欲以适口,则莫如刍豢,何以药为?今孙氏、刘氏皆以药显,孙氏期于治病,不择甘苦,而刘氏专务适口,病者宜安所去取,而刘氏富倍孙氏,此何理也?’使君斯文,未必售于世。然售不售,岂吾侪所当挂口哉,聊以发一笑耳。进宣公奏议,有一表,辄录呈,不须示人也。余俟面谢,不宣。
荅王庠书
轼启。远蒙差人致书问安否,辅以药物,眷意甚厚。自二月二十五日,至七月十三日,凡一百三十余日乃至,水陆盖万余里矣。罪戾远黜,既为亲友忧,又使此两人者,跋涉万里,比其还家,几尽此岁,此君爱我之过而重其罪也。但喜比来侍奉多暇,起居佳胜。轼罪大责薄,居此固宜,无足言者。瘴疠之邦,僵仆者相属于前,然亦有以取之。非寒暖失宜,则饥饱过度,苟不犯此者,亦未遽病也。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矣。以此居之泰然。不烦深念。前后所示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风力,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孔子曰:‘辞达而已矣。’辞至于达,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经说一篇,诚哉是言也。西汉以来,以文设科而文始衰,自贾谊、司马迁,其文已不逮先秦古书,况其下者。文章犹尔,况所谓道德者乎?若所论周勃,则恐不然。平、勃未尝一日忘汉,陆贾为之谋至矣。彼视禄、产犹几上肉,但将相和调,则大计自定。若如君言,先事经营,则吕后觉悟,诛两人,而汉亡矣。轼少时好议论古人,既老,涉世更变,往往悔其言之过,故乐以此告君也。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实用。贾谊、陆贽之学,殆不传于世。老病且死,独欲以此教子弟,岂意姻亲中,乃有王郎乎?三复来贶,喜抃不已。应举者志于得而已。今程试文字,千人一律,考官亦厌之,未必得也。如君自信不回,必不为时所弃也。又况得失有命,决不可移乎?勉守所学,以卒远业。相见无期,万万自重而已。人还,谨奉手启,少谢万一。
荅潮州吴秀才书
轼启。远辱专人惠教,具审比来起居佳胜,感慰之至。与子野先生游,几二十年矣。始以李六丈待制师中之言,知其为人。李公人豪也,于世少所屈伏,独与子野书云:‘白云在天,引领何及。’而子野一见仆,便谕出世间法,以长生不死为余事,而以练气服药为土苴也。仆虽未能行,然喜诵其言,尝作问养生一篇,为子野出也。近者南迁,过真、扬间,见子野无一语及得丧休戚事,独谓仆曰:‘邯郸之梦,犹足以破妄而归真,子今目见而身履之,亦可以少悟矣。’夫南方虽号为瘴疠地,然死生有命,初不由南北也,且许过我而归。自到此,日夜望之。忽得来教,乃知子野尚在北,不远当来赴约也。幸甚幸甚!长书称道过实,读之赧然,所论孟、扬、申、韩诸子,皆有理,词气翛然,又以喜子野之有佳子弟也。然昆仲以子野之故,虽未识面,悬相喜者,则附递一书足矣,何至使人茧足远来,又致酒、面、海物、荔子等,仆岂以口腹之故,千里劳人哉!感愧厚意,无以云谕。过广州,买得檀香数斤,定居之后,杜门烧香,闭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耳。今分一半,非以为往复之礼,但欲昆仲知仆汛扫身心,澡瀹神气,兀然灰槁之大略也。有书与子野,更督其南归,相过少留,为印可其已得,而诃策其所未至也。此外,万万自爱。
荅谢民师书
轼启。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又曰:‘词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景,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乎?是之谓词达。词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虫,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所须惠力法雨堂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欲有所记录,当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已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不宣。
荅刘沔都曹书
轼顿首都曹刘君足下。蒙示书教,及编录拙诗文二十卷。轼平生以言语文字见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补,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弃笔砚,为喑默人,而习气宿业,未能尽去,亦谓随手云散鸟没矣。不知足下默随其后,掇拾编缀,略无遗者,览之惭汗,可为多言之戒。然世之蓄轼诗文者多矣,率真伪相半,又多为俗子所改窜,读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识真者少,盖从古所病。梁萧统集文选,世以为工。以轼观之,拙于文而陋于识者,莫统若也。宋玉赋高唐、神女,其初略陈所梦之因,如子虚、亡是公相与问荅,皆赋矣。而统谓之叙,此与儿童之见何异。李陵、苏武赠别长安,而诗有‘江汉’之语。及陵与武书,词句儇浅,正齐梁间小儿所拟作,决非西汉文。而统不悟。刘子玄独知之。范晔作蔡琰传,载其二诗,亦非是。董卓已死,琰乃流落,方卓之乱,伯喈尚无恙也,而其诗乃云以卓乱故,流入于胡。此岂真琰语哉!其笔势乃效建安七子者,非东汉诗也。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诗文,皆为庸俗所乱,可为太息。今足下所示二十卷,无一篇伪者,又少谬误。及所示书词,清婉雅奥,有作者风气,知足下致力于斯文久矣。轼穷困,本坐文字,盖愿刳形去皮而不可得者。然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见足下词学如此,又喜吾同年兄龙图公之有后也。故勉作报书,匆匆。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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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五 记四首
众妙堂记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谪居海南,一日梦至其处,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复视之,则二人者,手若风雨,而步中规矩,盖焕然雾除,霍然云消。予惊叹曰:‘妙盖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斲,信矣。’二人者释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也。子亦见夫蜩与鸡乎?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蜕与伏也,则无视无听,无饥无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发之间,虽圣知不及也。是岂技与习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少安,须老先生至而问焉。’二人者顾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见蜩与鸡而问之,可以养生,可以长年。’广州道士崇道大师何德顺,学道而至于妙者也,作堂榜曰‘众妙’。以书来海南,求文以记之,予不暇作也,独书梦中语以示之。戊寅三月十五日。
琼州惠通井记
禹贡:‘济水入于河,溢为荥河。’南曰荥阳河,北曰荥泽。沱、潜本梁州二水,亦见于荆州。水行地中,出没数千里外,虽河海不能绝也。唐相李文饶,好饮惠山泉,置驿以取水。有僧言长安昊天观井水,与惠山泉通。杂以他水十余缶试之,僧独指其一曰:‘此惠山泉也。’文饶为罢水驿。琼州之东五十里曰三山庵,庵下有泉,味类惠山。东坡居士过琼,庵僧惟德以水饷焉,而求为之名,名之曰惠通。元符三年六月十七日记。
南安军学记
古之为国者四,井田也,肉刑也,封建也,学校也。今亡矣,独学校仅存耳。古之为学者四,其大者则取士论政,而其小者则弦诵也。今亡矣,直诵而已。舜之言曰:‘庶顽谗说,若不在时。候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格之言改也。论语曰:‘有耻且格。’承之言荐也。春秋传曰:‘奉承齐牺。’庶顽谗说不率是教者,舜皆有以待之。夫化恶莫若进善,故择其可进者,以射侯之礼举之。其不率教甚者,则挞之,小则书其罪以记之,非疾之也,欲与之并生而同忧乐也。此士之有罪而未可终弃者,故使乐工采其讴谣讽议之言而飏之,以观其心。其改过者,则荐之,且用之。其不悛者,则威之、屏之、僰之、寄之之类是也。此舜之学政也。
射之中否,何与于善恶,而曰‘侯以明之’,何也?曰:射所以致众而论士也。众一而后论定。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使弟子扬觯而叙黜者三,则仅有存者。由此观之,以射致众,众集而后论士,盖所从来远矣。诗曰:‘在泮献囚。’又曰:‘在泮献馘。’礼曰:‘受成于学。’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或谓子产:‘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不可。善者吾行之,不善者吾改之,是吾师也。’孔子闻之,谓子产仁。古之取士论政者,必于学。有学而不取士、不论政,犹无学也。学莫盛于东汉,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议政,可谓近古,然卒为党锢之祸,何也?曰此王政也。王者不作,而士自以私意行之于下,其祸败固宜。
朝廷自庆历、熙宁、绍圣以来,三致意于学矣。虽荒服郡县必有学,况南安江西之南境,儒术之富,与闽、蜀等,而太守朝奉郎曹侯登,以治郡显,所至必建学,故南安之学,甲于江西。侯仁人也,而勇于义。其建是学也,以身任其责,不择剧易,期于必成。士以此感奋,不劝而力。费于官者,为钱九万三千,而助者不赀。为屋百三十间,礼殿讲堂,视大邦君之居。凡学之用,莫不严具。又以其余增置廪给食数百人。始于绍圣二年之冬,而成于四年之春。学成而侯去,今为潮州。
轼自海南还,过南安,见闻其事为详。士既德侯不已,乃具列本末,赢粮而从轼者三百余里,愿纪其实。夫学,王者事也。故首以舜之学政告之。然舜远矣,不可以庶几。有贤太守,犹可以为郑子产也。学者勉之,无愧于古人而已。
顺济王庙新获石砮记
建中靖国元年四月甲午,轼自儋耳北归,舣舟吴城山顺济龙王祠下。既进谒而还,逍遥江上,得古箭镞,槊锋而剑脊,其廉可刿,而其质则石也。曰:异哉,此孔子所谓楛矢、石砮,肃慎氏之物也。何为而至此哉!传观左右,失手坠于江中。乃祷于神,愿复得之,当藏之庙中,为往来者骇心动目诡异之观。既祷,则使没人求之,一探而获。谨按禹贡:荆州贡砺、砥、砮、丹及箘、簵、楛,梁州贡璆、铁、银、镂、砮、磬。则楛矢、石砮,自禹以来贡之矣。然至春秋时,隼集于陈廷,楛矢贯之,石砮长尺有咫,时人莫能知,而问于孔子。孔子不近取之荆梁,而远取之肃慎,则荆梁之不贡此久矣。颜师古曰:‘楛木堪为笴,今豳以北皆用之。’以此考之,用楛为矢,至唐犹然。而用石为砮,则自春秋以来莫识矣。可不谓异物乎!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陈于路寝。孔子履藏于武库。皆以古见宝。此矢独非宝乎!顺济王之威灵,南放于洞庭,北被于淮泗,乃特为出此宝。轼不敢私有,而留之庙中,与好古博雅君子共之,以昭示王之神圣英烈不可不敬者如此。
碑五首
上清储祥宫碑
元祐六年六月丙午,制诏臣轼,上清储祥宫成,当书其事于石。臣轼拜手稽首言曰:‘臣以书命,待罪北门,记事之成,职也。然臣愚不知宫之所以废兴,与凡材用之所从出,敢昧死请。’乃命有司具其事以诏臣轼。
始,太宗皇帝以圣文神武佐太祖定天下。既即位,尽以太祖所赐金帛作上清宫朝阳门之内,旌兴王之功,且为五代兵革之余遗民赤子,请命上帝,以至道元年正月宫成,民不知劳,天下颂之。至庆历三年十二月,有司不戒于火,一夕而烬。自是为荆棘瓦砾之场,凡三十七年。元丰二年二月,神宗皇帝始命道士王太初居宫之故地,以法箓符水为民禳禬,民趋归之,稍以其力脩复祠宇。诏用日者言,以宫之所在为国家子孙地,乃赐名上清储祥宫。且赐度牒与佛庙神祠之遗利,为钱一千七百四十七万,又以官田十四顷给之,刻玉如汉张道陵所用印,及所被服冠佩剑履以赐太初,所以宠之者甚备。宫未成者十八,而太初卒,太皇太后闻之,喟然叹曰:‘民不可劳也,兵不可役也,大司徒钱不可发也,而先帝之意不可以不成。’乃敕禁中供奉之物,务从约损,斥卖珠玉,以巨万计,凡所谓以天下养者,悉归之储祥,积会所赐,为钱一万七千六百二十八万,而宫乃成。内出白金六千三百余两,以为香火瓜华之用。召道士刘应贞嗣行大初之法,命入内供奉官陈衍典领其事。起四年之春,讫六年之秋,为三门两庑,中大殿三,旁小殿九,钟经楼二,石坛一,建斋殿于东,以待临幸,筑道馆于西,以居其徒,凡七百余间。雄丽靖深,为天下伟观,而民不知,有司不与焉。呜呼,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臣谨按道家者流,本出于黄帝、老子。其道以清净无为为宗,以虚明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合于周易‘何思何虑’、论语‘仁者静寿’之说,如是而已。自秦、汉以来,始用方士言,乃有飞仙变化之术,黄庭、大洞之法,太上、天真、木公、金母之号,延康、赤明、龙汉、开皇之纪,天皇、太一、紫微、北极之祀,下至于丹药奇技,符箓小数,皆归于道家,学者不能必其有无。然臣尝窃论之。黄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未也。脩其本而末自应。故仁义不施,则韶濩之乐,不能以降天神。忠信不立,则射乡之礼,不能以致刑措。汉兴,盖公治黄、老,而曹参师其言,以谓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以此为政,天下歌之曰:‘萧何为法,讲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静,民以宁壹。’其后文景之治,大率依本黄、老,清心省事,薄敛缓狱,不言兵而天下富。
臣观上与太皇太后所以治天下者,可谓至矣。检身以律物,故不怒而威。捐利以予民,故不藏而富。屈己以消兵,故不战而胜。虚心以观世,故不察而明。虽黄帝、老子,其何以加此。本既立矣,则又恶衣菲食,卑宫室,陋器用,斥其赢余,以成此宫,上以终先帝未究之志,下以为子孙无疆之福。宫成之日,民大和会,鼓舞讴歌,声闻于天,天地喜荅,神祇来格,祝史无求,福禄自至,时万时亿,永作神主,故曰‘修其本而末自应’,岂不然哉!臣既书其事,皇帝若曰:‘大哉太祖之功,太宗之德,神宗之志,而圣母成之。汝作铭诗,而朕书其首曰上清储祥宫碑。’臣轼拜手稽首献铭曰:
天之苍苍,正色非耶?其视下也,亦若斯耶?我作上清,储祥之宫。无以来之,其肯我从。元祐之政,媚于上下。何脩何营,曰是四者。民怀其仁,吏服其廉。鬼畏其正,神予其谦。帝既子民,维子之视。云何事帝,而瘠其子。允哲文母,以公灭私。作宫千柱,人初不知。于皇祖宗,在帝左右。风马云车,从帝来狩。阅视新宫,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孙。孝孙来飨,左右耆耇。无竞惟人,以燕我后。多士为祥,文母所培。我膺受之,笃其成材。千石之钟,万石之虡。相以铭诗,震于四海。
昭灵侯庙碑
昭灵侯南阳张公讳路斯,隋之初,家于颍上县百社村。年十六,中明经第。唐景龙中,为宣城令,以才能称。夫人石氏生九子。自宣城罢归,常钓于焦氏台之阴。一日,顾见钓处有宫室楼殿,遂入居之。自是夜出旦归,归辄体寒而湿。夫人惊问之。公曰:‘我,龙也。蓼人郑祥远者,亦龙也。与我争此居,明日当战,使九子助我。领有绛绡者我也,青绡者郑也。’明日,九子以弓矢射青绡者,中之,怒而去,公亦逐之,所过为谿谷,以达于淮。而青绡者,投于合淝之西山以死,为龙穴山。九子皆化为龙,而石氏葬关洲。公之兄为马步使者,子孙散居颍上,其墓皆存焉。事见于唐布衣赵耕之文,而传于淮颍间父老之口,载于欧阳文忠公之集古录云。
自景龙以来,颍人世祠之于焦氏台。乾宁中,刺史王敬尧始大其庙。有宋乾德中,蔡州大旱,其刺史司超闻公之灵,筑祠于蔡。既雨,翰林学士承旨陶谷为记其事。盖淮南至于蔡、许、陈、汝,皆奔走奉祠。景德中,谏议大夫张秉,奉诏益新颍上祠宇。而熙宁中司封郎中张徽奏乞爵号,诏封公昭灵侯、石氏柔应夫人。庙有穴五,往往见变异,出云雨,或投器穴中,则见于池,而近岁有得蜕骨于池者,金声玉质,轻重不常,今藏庙中。
元祐六年秋,旱甚,郡守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苏轼,迎致其骨于西湖之行祠,与吏民祷焉,其应如响。乃益治其庙,作碑而铭之。铭曰:
维古至人,冷然乘风。变化往来,不私其躬。道本于仁,仁故能勇。有杀有生,以仁为终。相彼幻身,何适不通。地行为人,天飞为龙。惠于有生,我则从之。淮颍之间,笃生张公。跨历隋唐,显于有宋。上帝宠之,先帝封之。昭于一方,万灵宗之。哀哉颍民,处瘠而穷。地倾东南,潦水所钟。忽焉归壑,千里一空。公居其间,拯溺吊凶。救疗疾疠,驱攘螟虫。开阖抑扬,孰知其功。坎坎击鼓,巫师老农。斗酒只鸡,四簋其饛。度公之居,贝阙珠宫。揆公之食,琼醴玉饔。何以称之,我愧于中。公之所飨,惟诚与恭。诚在爱民,无伤农工。恭不在外,洗濯厥胸。以此事神,神听则聪。敢有不然,上帝之恫。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矣。故申、吕自岳降,而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鏄、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讙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词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遂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减没倒景不可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遗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于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峻灵王庙碑
古者王室及大诸侯国皆有宝。周有琬琰大玉,鲁有夏后氏之璜,皆所以守其社稷,镇抚其人民也。唐代宗之世,有比丘尼若梦恍惚见上帝者,得八宝以献诸朝,且传帝命曰:‘中原兵久不解,腥闻于天,故以此宝镇之。’则改元宝应。以是知天亦分宝以镇世也。
自徐闻渡海,历琼至儋,又西至昌化县西北二十里,有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向而坐者,俚人谓之山胳膊。而伪汉之世,封山神为镇海广德王。五代之末,南夷有知望气者,曰:‘是山有宝气,上达于天。’舣舟其下,斲山发石以求之。夜半大风,浪驾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下,夷皆溺死。儋之父老,犹有及见败舟山上者,今独有矴石存焉耳。天地之宝,非人所得睥睨者,张华使其客雷焕发酆城狱,取宝剑佩之,华终以忠遇祸,坐此也夫。今此山之上,上帝赐宝以奠南极,而贪冒无知之夷,欲以力取而己有之,其诛死宜哉!
皇宋元丰五年七月,诏封山神为峻灵王,用部使者承议郎彭次云之请也。绍圣四年七月,琼州别驾苏轼,以罪谴于儋,至元符三年五月,有诏徙廉州。自念谪居海南三岁,饮咸食腥,陵暴飓雾而得还者,山川之神实相之。再拜稽首,西向而辞焉,且书其事,碑而铭之。山有石池,产紫鳞鱼,民莫敢犯,石峰之侧多荔支、黄柑,得就食,持去,则有风雹之变。其铭曰:
琼崖千里块海中,民夷错居古相容。方壶蓬莱此别宫,峻灵独立秀且雄。为帝守宝甚严恭,庇荫嘉谷岁屡丰。小大逍遥远鰕龙,鶢鶋安栖不避风。我浮而西今复东,铭碑晔然照无穷。
伏波将军庙碑
汉有两伏波,皆有功德于岭南之民。前伏波,邳离路侯也。后伏波,新息马侯也。南越自三代不能有,秦虽稍通置吏,旋复为夷。邳离始伐灭其国,开九郡。然至东汉,二女子侧、贰反岭南,震动六十余城。世祖初平天下,民劳厌兵,方闭玉关,谢西域,况南荒何足以辱王师,非新息苦战,则九郡左衽至今矣。由此论之,两伏波庙食于岭南者,均也。古今所传,莫能定于一。自徐闻渡海,适朱崖,南望连山,若有若无,杳杳一发耳。舣舟将济,眩栗丧魄。海上有伏波祠,元丰中诏封忠显王,凡济海者必卜焉。曰:‘某日可济乎?’必吉而后敢济。使人信之如度量衡石,必不吾欺者。呜呼,非盛德其孰能然!自汉以来,朱崖、儋耳,或置或否。扬雄有言:‘朱崖之弃,捐之之力也,否则介鳞易我衣裳。’此言施于当时可也。自汉末至五代,中原避乱之人,多家于此。今衣冠礼乐,盖斑斑然矣,其可复言弃乎!四州之人,以徐闻为咽喉。南北之济者,以伏波为指南,事神其敢不恭。轼以罪谪儋耳三年,今乃获迁海北,往返皆顺风,念无以荅神贶者,乃碑而铭之。铭曰:
至崄莫测海与风,至幽不仁此鱼龙,至信可恃汉两公,寄命一叶万仞中。自此而南洗汝胸,抚循民夷必清通。自此而北端汝躬,屈信穷达常正忠。生为人英没愈雄,神虽无言意我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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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六 传一首
率子廉传
率子廉,衡山农夫也。愚朴不逊,众谓之率牛。晚隶南岳观为道士。观西南七里,有紫虚阁,故魏夫人坛也。道士以荒寂,莫肯居者,惟子廉乐居之,端默而已。人莫见其所为。然颇嗜酒,往往醉卧山林间,虽大风雨至不知,虎狼过其前,亦莫害也。
故礼部侍郎王公祜出守长沙,奉诏祷南岳,访魏夫人坛。子廉方醉不能起,直视公曰:‘村道士爱酒,不能常得,得辄径醉,官人恕之。’公察其异,载与俱归。居月余,落漠无所言,复送还山,曰:‘尊师韬光内映,老夫所不测也,当以诗奉赠。’既而忘之。一日昼寝,梦子廉来索诗,乃作二绝句,书板置阁上。众道士惊曰:‘率牛何以得此?’太平兴国五年六月十七日,忽使谓观中人曰:‘吾将有所适,阁不可无人,当速遣继我者。’众道士自得王公诗,稍异之矣。及是,惊曰:‘天暑如此,率牛安往?’狼狈往视,则死矣。众始大异之,曰:‘率牛乃知死日耶?’葬之岳下。
未几,有南台寺僧守澄,自京师还,见子廉南薰门外,神气清逸。守澄问何故出山?笑曰:‘闲游耳。’寄书与山中人,澄归,乃知其死。验其书,则死日也。发其冢,杖屦而已。
东坡居士曰:‘士中有所挟,虽小技,不轻出也,况至人乎!至人固不可得,识至人者,岂易得哉!王公非得道,不能知率牛之异也。’居士尝作三槐堂记,意谓公非独庆流其子孙,庶几身得道者。及见率子廉事,益信其然。公诗不见全篇,书以遗其曾孙巩,使求之家集而补之,或刻石置紫虚阁上云。
祝文十六首
颍州谒文宣王庙祝文
轼以诸生遭遇,入侍帷幄,出典民社。莅事之始,祗见于学。先圣先师实临之。敬行所闻,敢忘其旧。尚飨。
谒诸庙祝文
轼以侍臣出守,承宣上意,以民为本。祗敬事神,所以芘民。莅事之始,祗见祠下。尚飨。
德音到州祭诸庙祝文
维年月日,具位苏轼,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某神。上清储祥宫成,敷宥四海,均福于下。有诏守臣,凡在秩祀,罔不祗荐。维神导和却沴,保民无疆,以称朝廷至仁之意。尚飨。
祈雨迎张龙公祝文
维元祐六年,岁次辛未,十月丙辰朔,二十五日庚辰,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颍州军州事苏轼,谨请州学教授陈师道,并遣□□承务郎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灵侯张公之神。稽首龙公,民所祗威。德博而化,能潜能飞。食于颍人,淮颍是依。受命天子,命服有辉。为国庇民,凡请莫违。岁旱夏秋,秋谷既微。冬又不雨,麦槁而腓。闵闵农夫,望岁畏饥。并走群望,莫哀我欷。于赫遗蜕,灵光照帏。惠肯临我,言从其妃。翿舞雩咏,荐其絜肥。雨雪在天,公执其机。游戏俯仰,千里一麾。被及淮甸,三辅王畿。积润滂流,浃日不晞。我率吏民,鼓钟旄旗。拜送于郊,以华其归。尚飨。
送张龙公祝文
维元祐六年,岁次辛未,十二月乙酉朔,十日甲午,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颍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苏轼,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灵侯张公之神。赫赫龙公,甚武且仁。赴民之急,如谋其身。有不应祈,惟汝不虔。我自洗濯,斋居诚陈。旱我之罪,勿移于民。公顾听之,如与我言。玉质金相,其重千钧。惠然肯来,共者四人。眷此行宫,为留浃辰。再雨一雪,既洽且均。何以报之,榜铭皆新。诏公之德,于亿万年。惟师道、迨,复饯公还。咨尔庶邦,益敬事神。尚飨。
立春祭土牛祝文
三阳既应,庶草将兴。爰出土牛,以戒农事。丹青设象,盖惟风俗之常;耕获待时,必有阴阳之助。仰惟灵德,佑我穑人。尚飨。
谢晴祝文
吏既不德,致灾病民。一雨一霁,辄号于神。风回雪止,农事并作。神则有功,吏亦知怍。冻馁之苏,其赐不赀。嗟我吏民,为报之微。尚飨。
祈雨僧伽塔祝文
维元祐七年,岁次壬申,三月甲申朔,十二日乙未,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新知扬州军州事充淮南东路兵马钤辖苏轼,谨以香烛茶果之供,敢昭告于大圣普照王之塔。淮东西连岁不稔,农末皆病,公私并竭。重以浙右大荒,无所仰食。望此夏田,以日为岁。大麦已秀,小麦已孕。时雨不至,垂将焦枯。凶丰之决,近在旬日。轼移守广陵,所部十郡。民穷为盗,职守当忧。才短德薄,救之无术。伏愿大圣普照王,以解脱力,行平等慈。噫欠风雷,咳唾雨泽。救焚拯溺,不待崇朝。敬沥肝胆,尚鉴听之。尚飨。
定州谒诸庙祝文
惟皇上帝,分命群祀。降釐下土,惟我元后。临遣近臣,镇抚一方。幽明虽殊,保民惟均。莅事之始,祗见祠下。若赋政疵颣,敢逃其罚。雨旸以时,疾疫不作,亦窃有望于神。尚飨。
谒文宣王祝文
轼以诸生进位于朝,入参侍从,出典方面。莅事之始,祗见庙下。居敬行简,以临其民。轼虽不敏,请事斯语。尚飨。
北岳祈雨祝文
维元祐九年,岁次甲戌,四月壬寅朔,十六日丁巳,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左朝奉郎定州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知定州军州及管内劝农使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苏轼,敢以制币茶果清酌之奠,敢昭告于北岳安天元圣帝。都城以北,燕蓟之南,既徂岁而不登,又历时而未雨。公私并竭,农末皆伤。麦将槁而禾未生,民既流而盗不止。丰凶之决,近在浃辰;沟壑之忧,上贻当宁。仰止乔岳,食于朔方。卷舒云霓,呼吸雨霁。若其安视小民之急,何以仰符上帝之仁。轼以短才,谬膺重寄。倘有罪以致旱,宁降罚于微躬。今者得请于朝,斋居以祷。旦夕是望,吁嗟而求。雨我夏田,兼致西成之富;实兹边廪,少宽北顾之忧。拜赐以时,敢忘其报。尚飨。
立春祭土牛祝文
敢昭告于勾芒之神。木铎传音,官师相儆。土牛示候,稼穑将兴。敢徼福于有神,庶保民于卒岁。无作水旱,以登麦禾。尚飨。
春祈北岳祝文
西起太行,东属碣石,南至于河,皆神所食。吏谨刑政,农毕其力。风雨时若,则神之职。方此东作,敬荐其絜。赐之丰岁,以昭灵德。尚飨。
春祈诸庙祝文
天既佑民,必期于无害;农惟岁望,敢请于有神。愿疾沴之不兴,庶风雨之时若。敢忘旧典,以报丰年。尚飨。
祈雨诸庙祝文
某神之灵。去岁之秋,民苦饥馑。望此一麦,以日为岁。不雨弥月,敢以病告。与其救之于已竭,不若起之于未枯。敢冀有神,时赐甘泽。丰登之报,我其敢忘。尚飨。
定州辞诸庙祝文
轼得罪于朝,将适岭表。虽以谪去,敢不告行。区区之心,神所鉴听。尚飨。
祭文十五首
祭大觉禅师文
维年月日,具位苏轼,谨以香茶蔬果,致奠故大觉禅师器之之灵。于穆仁祖,威神在天。山陵之成,二十九年。当时遗老,存者几人。矧如禅师,方外之臣。颂诗往来,月璧星珠。昭回之光,下烛海隅。昔本无生,今亦无灭。人怀昭陵,涕泗哽噎。我在壮岁,屡亲法筵。馈奠示别,岂免凄然。尚飨。
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颍州
维元祐六年,岁次辛未,九月丙戌朔,从表侄具位苏轼,谨以清酌肴果之奠,昭告于故太师兖国文忠公安康郡夫人之灵。呜呼,轼自龆齓,以学为嬉。童子何知,谓公我师。昼诵其文,夜梦见之。十有五年,乃克见公。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再拜稽首,过矣公言。虽知其过,不敢不勉。契阔艰难,见公汝阴。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无易。公虽云亡,言如皎日。元祐之初,起自南迁。叔季在朝,如见公颜。入拜夫人,罗列诸孙。敢以中子,请婚叔氏。夫人曰然,师友之义。凡二十年,再升公堂。深衣庙门,垂涕失声。白发苍颜,复见颍人。颍人思公,曰此门生。虽无以报,不辱其门。清颍洋洋,东注于淮。我怀先生,岂有涯哉。尚飨。
祭张文定公文三首
维元祐六年,岁次辛未,十二月乙卯朔,八日壬戌,门生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颍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苏轼,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于故太子太保乐全先生张公之灵。呜呼!道大如天,见存乎人。小智自私,莫识其真。公生而悟,得其全淳。久乃妙物,凛然疑神。初如龙凤,不可扰驯。游于帝郊,尚以其仁。可望可见,而不可亲。师心而行,自屈自信。八十五年,以没元身。我先大夫,古之天民。被褐怀宝,陆沈峨岷。公曰惜哉,王国之珍。此太史公,笔回千钧。独置一榻,不延余宾。时我兄弟,尚未冠绅。得交于公,先子是因。我晚闻道,困于垢尘。每从公谈,弃故服新。顷独怪公,倒廪倾囷。尽发其秘,有怀毕陈。曰再见子,恐无复辰。出户迟迟,默焉衔辛。穆穆昭陵,二三元臣。惟公终始,高节迈伦。一恸永已,山摧川堙。公视富贵,如贱与贫。公视生死,如夕与晨。老不惰媮,疾不嚬呻。有化非亡,有隐非沦。我独何为,涕流于巾。呜呼哀哉!尚飨。
轼于天下,未尝志墓。独铭五人,皆盛德故。伟欤我公,实浮于声。知公者天,宁俟此铭。今公永归,我留淮海。寓辞千里,濡袂有漼。尚飨。
我游门下,三十八年,如俯仰中。十五年间,六过南都,而五见公。升堂入室,问道学礼,靡求不供。有契于心,如水倾海,如橐鼓风。风水之合,岂特无异,将初无同。孰云此来,恸哭不闻,高堂莫空。敛不拊棺,葬不执绋,我愧于胸。公知我深,我岂不知,公之所从。生不求人,没不求天,自与天通。天不吾欺,寿考之余,报施亦丰。一子四孙,鸾鹄在庭,以华其终。自我先子,逮今三世,为好无穷。以我此心,与此一觞,达于幽宫。尚飨。
祭龙井辩才文
呜呼!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有北南东。江河虽殊,其至则同。虽大法师,自戒定通。律无持破,垢净皆空。讲无辩讷,事理皆融。如不动山,如常撞钟。如一月水,如万窍风。八十一年,生虽有终。遇物而应,施则无穷。我初适吴,尚见五公。讲有辩、臻,禅有琏、嵩。后二十年,独余此翁。今又往矣,后生谁宗。道俗欷歔,山泽改容。谁持一杯,往吊井龙。我去杭时,白叟黄童。要我复来,已许于中。山无此老,去将安从。噫参寥子,往奠必躬。岂无他人,莫写我胸。
祭亡妻同安郡君文
维元祐八年,岁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苏轼,谨以家馔酒果,致奠于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灵。呜呼!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尚飨。
祭韩忠献公文定州
维元祐八年,岁次癸酉,十一月初一日乙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左朝奉郎定州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知定州军州事上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苏轼,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于魏国忠献公之灵。呜呼!我生虽晚,尚及昔人。堂堂魏公,河岳之神。四十余年,其德日新。钟鼎有尽,竹帛莫陈。惟其大节,蔽以一言。忠以事君,允也上臣。我与弟辙,来自峨岷。公网罗之,若获凤麟。契阔艰难,手书见存。勿以大匠,笑彼汗颜。援手拯溺,期我于仁。岂知无用,既老益顽。意广才疏,将归丘园。上未忍弃,畀之中山。公治此邦,没食其民。我独何幸,敬践后尘。公惟人杰,而不自贤。堂名阅古,以古律身。况我小生,罕见寡闻。敢不师公,治民与军。虽无以报,不辱其门。尚飨。
大行太皇太后灵驾发引文定州
因山告成,同轨毕至。玉衣永閟,风驭莫追。万国山河,尚凭于坤载;四方老稚,遽失于母慈。欲强名言,难形德化。积此九年之泽,辅成百世之安。乃眷中山,控临朔野。华戎异服,涕慕同声。目断东朝,永绝帘帷之望;神驰西洛,想闻笳鼓之音。臣等各守边垂,莫亲馈奠。徒因僚吏,以致攀号。尚飨。
祭滕大夫母杨夫人文
维元祐九年,岁次甲戌,三月壬申朔,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左朝奉郎、知定州军州事苏轼,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于近故长安县太君杨氏之灵。呜呼!士盛庆历,如汉武、宣。用兵西方,故西多贤。惟时滕公,实显于西。文武殿邦,尹、范是齐。功名不终,有命有义。我时童子,知为公喟。四十余年,墓木十围。乃识其子,倾盖不疑。忠厚且文,前人是似。秉心平反,慈训则尔。仰止德人,如冈如陵。升堂而拜,我愧未能。岂其微疾,一恸永已。胡不百年,以慰其子。寿禄在天,考终非亡。鹊巢之应,子孙其昌。尚飨。
惠州祭枯骨文
尔等暴骨于野,莫知何年。非兵则民,皆吾赤子。恭惟朝廷法令,有掩骼之文;监司举行,无吝财之意。是用一新此宅,永安厥居。所恨犬豕伤残,蝼蚁穿穴。但为藂冢,罕致全躯。幸杂居而靡争,义同兄弟;或解脱而无恋,超生人天。
祭亡妹德化县君文
呜呼!宫傅之孙,十有六人。契阔死生,四人仅存。维我令妹,慈孝温文。事姑如母,敬夫如宾。玉立二甥,实华我门。一秀不实,何辜于神。谓当百年,观此腾振。云何俯仰,一嚬再呻。救药靡及,奄为空云。万里海涯,百日讣闻。拊棺何在,梦泪濡茵。长号北风,寓此一樽。
祭柳仲远文二首
呜呼哀哉。我生多故,愈老愈艰。亲朋几人,日化日迁。逝者如风,讣来逾年。一恸海徼,摧胸破肝。痛我令妹,天独与贤。德如召南,寿甫见孙。矧我仲远,孝友恭温。天若成之,从致有闻。富以学术,又昌以言。久而不试,理岂其然。崎岖有求,凡以为亲。虽不负米,实劳且勤。知止于此,不如归闲。哀我孤甥,孝如闵、颜。衔痛远诉,谁抚谁存。逝者已矣,存者何冤。慎勿致毁,以全汝门。以慰我仲远永归之魂。呜呼哀哉!尚飨。
我厄于南,天降罪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妇连璧。云何两逝,不憗遗一。我归自南,宿草再易。哭堕其目,泉壤咫尺。闳也有立,气贯金石。我穷且老,似舅何益。易其墓侧,可置万室。天定胜人,此语其必。尚飨。
祭吴子野文
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苏轼谨以清酌庶羞之奠,告于故吴子野远游先生之灵。呜呼子野,道与世违。寂默自求,阖门垂帏。兀尔坐忘,有似子微。或似壸子,杜气发机。遍交公卿,靡所求希。急人缓己,忘其渴饥。道路为家,惟义是归。卒老于行,终不自非。送我北还,中道弊衣。有疾不药,但却甘肥。问以后事,一笑而麾。飘然脱去,云散露晞。我独何为,感叹歔欷。一酹告诀,逝舟东飞。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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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七 张文定公墓志铭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蒐揽天下豪杰,不可胜数。既自以为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远者,又留以为三世子孙百年之用,至于今赖之。孔子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天下未尝一日无士,而仁宗之世,独为多士者,以其大也。贾谊叹细德之崄微,知凤鸟之不下,闵沟渎之寻常,知吞舟之不容,伤时无是大者以容己也。故尝窃论之。天下大器也,非力兼万人,其孰能举之!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万人之英乎!盖即位八年,而以制策取士,一举而得富弼,再举而得公。
公姓张氏,讳方平,字安道。其先宋人也,后徙扬州。高祖克,唐末为亳州刺史。曾祖文熙,亳州军事推官,赠太师,娶苏氏,追封武功郡太夫人。祖峤,以进士及第,太宗尝召对,选知郓州,赐亲扎,给全俸,终于尚书都官员外郎。娶刘氏,追封沛国太夫人。考尧卿,生而端默寡言,有出世间意,以父命勉娶,非其意也,父没,遂居一室,家人莫得见其面者,十有七年。与祖考皆赠太师、开府仪同三司,皆封魏国公。娶嵇氏,追封谯国太夫人。
公年十三,入应天府学。颖悟绝人。家贫无书,尝就人借三史,旬日辄归之,曰:‘吾已得其详矣。’凡书皆一阅,终身不再读。属文未尝起草。宋绶、蔡齐见之曰:‘天下奇材也。’与范讽皆以茂材异等荐之。以景祐元年中选,授校书郎,知昆山县。蒋堂为苏州,得公所著刍荛论五十篇,上之。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荐公,射策优等,迁著作佐郎,通判睦州。
时赵元昊欲叛而未有以发,则为嫚书求大名以怒朝廷,规得谴绝以激使其众。公以谓:‘朝廷自景德以来,既与契丹盟,天下忘备,将不知兵,士不知战,民不知劳,盖三十年矣。若骤用之,必有丧师蹶将之忧。兵连民疲,必有盗贼意外之患。当含垢匿瑕,顺适其意,使未有以发,得岁月之顷,以其间选将厉士,坚城除器,为不可胜以待之。虽元昊终于必叛,而兵出无名,吏士不直其上,难以决胜。小国用兵三年,而不见胜负,不折则破,我以全制其后,必胜之道也。’是时士大夫见天下全盛,而元昊小丑,皆欲发兵诛之,惟公与吴育同议。议者不深察,以二人之论为出于姑息,遂决用兵,天下骚动。
公献平戎十策,大略以边城千里,我分而贼专,虽屯兵数十万,然贼至常以一击十,必败之道也。既败而图之,则老师费财,不可为已。宜及民力之完,屯重兵河东,示以形势。贼入寇,必自延渭而兴州,巢穴之守必虚,我师自麟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谓攻其所必救,形格势禁之道也。宰相吕夷简见之,谓宋绶曰:‘君能为国得人矣。’然不果用其策。
召对,赐五品服,直集贤院。迁太常丞,知谏院。首论祖宗以来,虽分中书、枢密院,而三圣英武独运,断归于一。今陛下谦德,仰成二府,不可以不合。仁宗嘉之。会富弼亦论此,遂命宰相兼枢密使。
方元昊之叛也,禁兵皆西,而诸路守兵,多拣赴阙,郡县无备,乃命调额外弓手。公在睦州,条上利害八事。及是,有旨遣使于陕西、河东、京西四路刺弓手为宣毅、保捷指挥。公连上疏,争之甚力,不从。宣毅十四万人,保捷九万人,皆市人不可用,而宣毅骄甚,所在为寇。自是民力大困,国用一空。识者以不从公言为恨。
时夏竦并护四路,刘平、石元孙、任福之败,皆贬主帅,而竦独不问。贼围麟府,诏竦出兵牵制。竦逗留不出,使贼平丰州、夷灵远而去。公极言之。诏罢竦节制。自是四路各得专达,人人自效,边备修完,贼至无所得。
及庆历元年,西方用兵,盖六年矣。上既厌兵,而贼亦困弊,不得耕牧休息。虏中疋布至十余千,元昊欲自通,其道无由。公慨然上疏曰:‘陛下犹天地父母也,岂与此犬豕豺狼较胜负乎?愿因今岁郊赦,引咎示信,开其自新之路,申敕边吏,勿绝其善意。若犹不悛,亦足以怒我而怠彼,虽天地鬼神,必将诛之。’仁宗喜曰:‘是吾心也。’命公以疏付中书。吕夷简读之,拱手曰:‘公之及此,是社稷之福也。’是岁,赦书开谕如公意。明年,元昊始请降。自元昊叛,公谋无遗策,虽不尽用,然西师解严,公有力焉。
修起居注,假起居舍人知制诰。使契丹,戎主雅闻公名,与其母后族人,微行观公于范阳门外。及燕,亲诣前酌玉卮以饮公,顾左右曰:‘有臣如此,佳哉!’骑而击球于公前,以其所乘马赐公。朝廷知之,自是虏使挟事至者,辄命公馆之。寻召试,知制诰,迁右正言,赐三品服。诰命简严,四方诵之。
兼史馆修撰。章得象监国史,以日历自乾兴至庆历废不修,以属公。于是粲然复完。
权知开封府。府事至繁,为尹者皆书板以记事,公独不用,默记数百人,以次决遣,不遗毫厘。吏民大惊以为神,不敢复欺。
拜翰林学士,领群牧使。牧事久不治,公始整齐之。元昊遣使求通,已在境上,而契丹与元昊构隙,使来约我,请拒绝其使。时议者欲遂纳元昊,故为荅书曰:‘元昊若尽如约束,则理难拒绝。’仁宗以书示公与宋祁。公上议曰:‘书词如此,是拒契丹而纳元昊,得新附之小羌,失久和之强虏也。若已封册元昊,而契丹之使再至,能终不听乎?若不听,契丹之怨,必自是始。听而绝之,则中国无复信义,永断招怀之理矣。是一举而失二虏也。宜赐元昊诏曰:“朝廷纳卿诚款,本缘契丹之请。今闻卿招诱契丹边户,失舅甥之欢,契丹遣使为言,卿宜审处其事,但嫌隙朝除,则封册暮行矣。”如此于西北为两得。’时人伏其精识。
拜谏议大夫为御史中丞。中外之事,知无不言,至于宫妾宦官,滥恩横赐,皆力争裁抑之。寻知贡举。士方以游词崄语为高。公上疏,以谓文章之变,实关盛衰,不可长也。诏以公言,晓谕学者。宰相贾昌朝与参知政事吴育忿争上前。公将对,昌朝使人约公,当以代育。公怒叱遣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既对,极论二人邪正曲直。然育卒罢,高若讷代之。
时当郊而费用未具,中外以为忧。宰相欲以是危公,复拜翰林学士,为三司使。公领使未几,以办闻,仁宗大喜。至于今,计司先郊告办,盖自公始。前三司使王拱辰请榷河北盐,既立法矣,而未下。公见上问曰:‘河北再榷盐,何也?’仁宗惊曰:‘始立法,非再也。’公曰:‘周世宗榷河北盐,犯辄处死。世宗北伐,父老遮道泣诉,愿以盐课均之两税钱,而弛其禁,世宗许之,今两税盐钱是也,岂非再榷乎?且今未榷也,而契丹常盗贩不已。若榷之则盐贵,虏盐益售,是为我敛怨而虏获福乎?虏盐滋多,非用兵莫能禁也。边隙一开,所获利能补用兵之费乎?’仁宗大悟曰;‘卿与宰相立罢之。’公曰:‘法虽未下,民已户知之,当直以手诏罢,不可自有司出也。’仁宗大喜,命公密撰手诏下之,河朔父老,相率拜迎于澶州,为佛老会七日,以报上恩。且刻诏书北京,至今父老过其下,必稽首流涕。
南京鸿庆宫成,奉安三圣像,当遣柄臣,特命公为礼仪使,乡党荣之。
仁宗遂欲用公,而公以目疾求去甚力,乃加端明殿学士归院,判尚书都省,兼领银台司审刑院太常寺事。庆历中,卫士夜逾宫垣为变。仁宗旦语二府,以贵妃张氏有扈跸之功,枢密使夏竦倡言宜讲求所以尊异贵妃之礼,宰相陈执中不知所为。公见执中,言:‘汉冯婕妤身当猛兽,不闻有所尊异,且皇后在而尊贵妃,古无是礼。若果行之,天下谤议必大萃于公,终身不可雪也。’执中耸然,敬从公言而罢。修宗正寺玉牒,补缀失亡,为书数百卷。
自陕右用兵,公私困乏,士大夫争言丰财省费之道,然多不得其要。公自为谏官、御史中丞、三司使,皆为上精言之。一日,仁宗御资政殿,召两府侍从赐坐,手诏问天下事。公退直禁林,是日有旨锁院。公既草制书,又条对所问数千言,夜半与制书皆上。仁宗惊异,又手诏独策公。明日复出数千言,大略以谓:‘太祖定天下,用兵不过十五万,今百余万,而更言不足。自祥符以来,万事堕弛,务为姑息,渐失祖宗之旧。取士、任子、磨勘、迁补之法既坏,而任将养兵,皆非旧律。国用既窘,则政出一切,大商奸民,乘隙射利,而茶盐香矾之法乱矣。此治乱盛衰之本,不可以不急治。’公既明习历代损益,又周知祖宗法度,悉陈其本末赢虚所以然之状,及当今所宜救治施行之略。而其末乃论:‘古今治乱,在上下离合之间。比年已来,朝廷颇引轻崄之人,布之言路,违道干誉,利口为贤。内则台谏,外则监司,下至胥吏僮奴,皆可以构危其上。自将相公卿宿贵之人,皆争屈体以收礼后辈,有不然者,则谤毁随之,惴惴焉惟恐不免,何暇展布心体为国立事哉!此风不革,天下无时而治也。’上益异之,书‘文儒’二字以赐。月余,御迎阳门,召两制近侍,复赐问目曰:‘朕之阙失,国之奸蠹,朝之憸谀,皆直言其状。’独引公近御榻,密访之,且有大用语。公叹曰:‘暴人之私,迫人于崄而攘之,我不为也。’终无所言。
公既刚简自信,不恤毁誉,故小人思有以中之。会三司判官杨仪,以请求得罪,公坐与仪厚善,遂罢职,出知滁州。不数月,上悟,还端明殿学士,知江宁府。明年,加龙图阁学士,迁给事中,知杭州。公平生学道,虚一而静,故所至皆不言而治。既去,人必思之。
自杭丁太夫人忧,服除,以旧职还朝。判流内铨。建言畿内税重,非所以示天下。是岁郊赦,减畿内税三分,遂为定制。
秦州叛羌断古渭路,帅张昪发兵讨贼,而副总管刘涣不受命,皆罢之。拜公侍读学士、知秦州。公力辞不拜,曰:‘涣与昪有阶级,今互言而两罢,帅不可为也。’昪以故得不罢。
以公为礼部侍郎,知滑州,改户部侍郎,移镇西蜀。始,李顺以甲午岁叛,蜀人记之,至是方以为忧。而转运使摄守事,西南夷有邛部川首领者,妄言蛮贼侬智高在南诏,欲来寇蜀。摄守妄人也,闻之大惊,移兵屯边郡,益调额外弓手,发民筑城,日夜不得休息,民大惊扰,争迁居城中。男女昏会,不复以年,贱粥谷帛市金银,埋之地中。朝廷闻之,发陕西步骑戍蜀,兵仗络绎相望于道。诏促公行,且许以便宜从事。公言:‘南诏去蜀二千余里,道崄不通,其间皆杂种,不相役属,安能举大兵为智高寇我哉?此必妄也,臣当以静镇之。’道遇戍卒兵仗,辄遣还入境。下令邛部川曰:‘寇来吾自当之,妄言者斩。’悉归屯边兵,散遣弓手,罢筑城之役。会上元观灯,城门皆通,夕不闭,蜀遂大安。已而得邛部川之译人始为此谋者斩之,枭首境上,而配流其余党于湖南,西南夷大震。先是朝廷获智高母子留不杀,欲以招智高,至是乃伏法。
复以三司使召还。奏罢蜀横赋四十万,减铸铁钱十余万,蜀人至今纪之。初主计京师,有三年粮,而马粟倍之。至是马粟仅足一岁,而粮亦减半。因建言;‘今之京师,古所谓陈留,天下四通五达之郊,非如雍洛有山河形胜足恃也,特依重兵以立国耳。兵恃食,食恃漕运。汴河控引江淮,利尽南海。天圣以前,岁发民浚之,故河行地中。有张君平者,以疏导京东积水,始辍用汴夫。其后浅妄者,争以裁减费役为功,河日以堙塞。今仰而望河,非祖宗之旧也。’遂画漕运十四策。宰相富弼读公奏上前,昼漏尽十刻,侍卫皆跛倚,仁宗太息称善。弼曰:‘此国计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启施行。退谓公曰:‘自庆历以来,公论食货详矣,朝廷每有所损益,必以公奏为议本。凡除主计,未尝敢先公也。’其后未期年,而京师有五年之蓄。
迁吏部侍郎,复以目疾请郡,迁尚书左丞,知南京。未几以工部尚书知秦州。时亮祚方骄僭,阅士马,筑堡筚篥城之西,压秦境上,属户皆逃匿山林。公即料简将士,声言出塞,实按军不动。贼既不至,言者因论公无贼而轻举。宰相曾公亮昌言于朝,曰:‘兵不出塞,何名为轻举?张公岂轻者哉!贼所以不至者,以有备故也。有备而贼不至,则以轻举罪之,边臣自是不敢为先事之备也。’议者乃服。
初命公秦州,有旨再任,当除宣徽使。议者欲以是沮挠之,公笑曰:‘吾于死生祸福,未尝择也,宣徽使于我何有哉!’力请解,复知南京。封清河郡公。
英宗即位,迁礼部尚书,知陈州。过都,留判尚书都省,请知郓州。陛辞,论天下事,英宗叹曰:‘学士其可以去朝廷哉!’公力请行,加侍读学士,徙定州,乞归养,改徐州。
英宗屡欲召还,而左右无助公者。一日谓执政曰:‘吾在藩邸时,见其刍荛论及所对策,近者代言之臣,未尝副吾意。若使居典诰之任,亦国华也。’执政乃始奉诏拜翰林学士承旨。问治道体要,公以简易诚明为对,言近而指远,不觉前席曰:‘吾昔奉朝请,望侍从大臣,以谓皆天下选人。今乃不然,闻学士之言,始知有人矣。’
胡宿罢枢密副使,上欲以公代之,而执政请用郭逵。英宗以语公。公曰:‘自庆历以后,擢任二府,必参之中书,臣知事君而已。’迁刑部尚书。
英宗不豫,学士王珪当直不召,召公赴福宁殿。上凭几不言,赐公坐。出书一幅,八字曰‘来日降诏,立皇太子’。公抗声曰:‘必颍王也,嫡长而贤,请书其名。’上力疾书以付公。公既草制,寻充册立皇太子礼仪使。
神宗即位,召见侧门。公曰:‘仁宗崩,厚葬过礼,公私骚然,请损之。’上曰:‘奉先可损乎?’公曰;‘遗制固云以先志行之,天子之孝也。’上叹曰:‘是吾心也。’
公又奏百官迁秩,恩已过厚,若锡赉复用嘉祐近比,恐国力不能支,乞追用乾兴例足矣。从之,省费十七八。
迁户部尚书。御史中丞王陶击宰相参知政事吴奎与之辨,上欲罢奎。公适对,上曰:‘奎罢,当以卿代。’公力辞。上曰:‘卿历三朝,无所阿附,左右莫为先容,可谓独立杰出矣。先帝已欲用卿,今复何辞!’公曰:‘韩琦久在告,意保全奎,奎免,必不复起。琦勋在王室,愿陛下复奎位,手诏谕琦,以全始终之分。’上嗟叹久之,继出小纸曰:‘奎位执政而击中司,谓朕手诏为内批,持之三日不下,不去可乎?’公复论如初。上从之,赐琦诏,如公言。久之,琦求去坚甚,夜召公议。公复申前论。上曰:‘琦志不可夺也。’公遂建议宜宠以两镇节钺,且虚府以示复用,从之。
面命公为参知政事,以亲疾辞。上曰:‘受命以慰亲意,庶有瘳也。’是夕,复召知制诰郑獬内东门别殿,谕以用公意,制词皆出上旨。制出,公以亲疾在告,召对,押赴中书。
御史中丞缺,曾公亮欲用王安石,公极论安石不可用。不数日,魏公捐馆,上叹息不已。命近珰及内司宾存问日至,虚位以待公。寻诏起复,四上章乃免。服除,以安石不悦,拜观文殿学士,留守西京。
入觐,请南京留台,上欲以为宣徽使修国史,不可,则欲以为提举集禧观判都省。所以留公者百方,公皆力辞,遂知陈州。
时方置条例司,行新法,大率欲丰财而强兵。公因陛辞,极论其害,皆深言危语。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兵犹火也,不戢当自焚。若行新法不已,其极必有覆舟、自焚之忧。’上雅敬公,不甚其言,曰:‘能复少留乎?’公曰:‘退即行矣。’上亦怅然。
至陈。陕西方用兵,卒叛庆州,声摇关辅。京西漕檄捕盗官以兵会所属州,白刃横野,民大惶骇。公收其檄不行而奏之。上谓执政曰:‘守臣不当尔耶?临事乃见人。’诏京西兵各归其旧。吏方以苛察为能,小不中意,辄置司推治,一州至数狱,追逮数千里,死者甚众。公以事闻。诏立条约下诸路。时监司皆新进,趋时兴利,长吏初不与闻。公曰:‘吾衰矣,雅不能事人,归欤以全吾志。’即力请留台而归。
未几,复知陈州。暇日坐西轩,闻外板筑喧甚,曰:‘民筑嘉应侯张太尉庙。’公曰:‘巢贼乱天下,赵犨以孤城力战保此邦捍大患者也,此而不祀,张侯何为者哉!’命夷其庙,立赵侯祠佛舍中。
未几改南京,且命入觐。不待次,对前殿曰:‘先帝尝言卿不立交党,退朝掩关,终日无一客。’命坐赐茶。
寻拜宣徽北院使检校太尉判应天府。公曰:‘宣徽使非寄任不除,臣求乡郡自便而得之,恐启侥幸路。’上曰:‘朕未之思。’改判青州,告免。
延和殿赐坐,问:‘祖宗御戎之策孰长?’公曰:‘太祖不勤远略,如夏州李彝兴、灵武冯晖、河西折御卿,皆因其酋豪,许以世袭,故边圉无事。董遵诲捍环州,郭进守西山,李汉超保关南,皆十余年,优其禄赐,宽其文法,而少遣兵。诸将财力丰而威令行,间谍精审,吏士用命,贼所入辄先知,并兵御之,战无不克。故以十五万人而获百万之用。终太祖之世,边鄙不耸,天下安乐。及太宗平并州,欲遂取燕、蓟,自是岁有契丹之虞。曹彬、刘廷谦、傅潜等数十战,各亡士卒十余万。又内徙李彝兴、冯晖之族,继迁之变,三边皆扰,而朝廷始旰食矣。真宗之礼赵德明纳款,及澶渊之克,遂与契丹盟,至今人不识兵革,可谓盛德大业。祖宗之事,大略如此,亦可以鉴矣。近岁边臣建开拓之议,皆行崄侥幸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试之一掷,事成则身蒙其利,不成则陛下任其患,不可听也。’上曰:‘庆历以来,卿知之乎?元昊初臣,何以待之?’公曰:‘臣时为学士,誓诏封册,皆臣所草。’具言本末。上惊曰:‘尔时已为学士,可谓旧德矣。’时契丹遣泛使萧禧来,上问:‘虏意安在?’公曰:‘虏自与中国通好,安于豢养,吏士骄惰,实不欲用兵。昔萧英、刘六符来,仁宗命二府置酒殿庐,与语,英颇泄其情,六符色目之,英归,竟以此得罪。今禧黠虏,愿如故事,令大臣与议,无屈帝尊与虏交口。’上曰:‘朕念庆历再和之后,中国不复为善后之备,故修戎事为应兵耳。’公曰:‘应兵者,兵祸之已成者也。消变于未成,善之善者也。’公每辞去,上辄迁延之,三易其期。遂诏公归院供职。
萧禧至,以河东疆事为辞,上复以问公。公曰:‘嘉祐二年虏使萧扈尝言之,朝廷讨论之详矣。’命馆伴王洙诘之,扈不能对。录其条目,付扈以归。因以洙藁上之。禧当辞,偃蹇卧驿中不起,执政未知为言。公班次二府,因朝,谓枢密使吴充曰:‘禧不即行,使主者日致馈而勿问,且使边吏以其故檄虏中可也。’充启用其说,禧即日行。
除中太一宫使。进对礼秩,凡皆与执政同。公在朝,虽不任职,然多建明。上数欲废易汴渠。公曰:‘此祖宗建国之本,不可轻议。饷道一鲠,兵安所仰食?则朝廷无置足之地矣。非老臣,谁敢言此。’
自王安石为政,始罢铜禁,奸民日销钱为器,边关海舶,不复讥钱之出,故中国钱日耗,而西南北三虏皆山积。公极论其害,请诘问安石,举累朝之令典,所以保国便民者,一旦削而除之,其意安在?
有星孛于轸,诏求直言。公上疏论所以致变之故,人皆为恐栗。上皆优容之。求去愈力。上曰:‘卿在朝岂有所好恶者欤,何欲去之速也?’公曰:‘臣平生未尝与人交恶,但欲归老耳。’上知不可留,乃以为宣徽南院使检校太傅判应天府。上曰:‘朕初欲卿与韩绛共事,而卿论政不同。又欲除枢密使,而卿论兵复异。卿受先帝末命,卒无以副朕意乎?’因泫然泣下,赐带如尝任宰相者。
高丽使过南京,长吏当送迎。公言臣班视二府,不可为陪臣屈。诏独遣少尹,使者见公恐栗,不敢仰视。师征安南,公以谓举西北壮士健马,弃之南方,其患有不可胜言者。若社稷之福,则老师费财,无功而还。因论交阯风俗与诸夷不类,自建隆以来,吴昌文、丁部、黎桓、李公缊,四易姓矣,皆以大校篡立,有唐末五代藩镇倾夺之风,此可以计破者也。遂条上九事。习知蛮事者,皆服其精炼。师还,如公言。
新法既鬻坊场河渡,司农又并祠庙鬻之,官既得钱,听民为贾区。庙中侮慢秽践无所不至。公言:‘宋,王业所基也,而以火王,阏伯封于商丘,以主大火;微子为宋,始封。此二祠者,独不可免于鬻乎?’上震怒,批出曰:‘慢神辱国,莫甚于斯!’于是天下祠庙皆不得鬻。公自念将老,无以报上,论事益切,至于论兵起狱,尤为反复深言,曰:‘老臣且死,见先帝地下,有以借口矣。’上为感动。至永乐之败,颇思其言。
公请老不已,拜东太一宫使,就第。章数十上,拜太子少师,以宣徽使致仕。官制行,罢宣徽院,独命公领使如旧。今上即位,执政辄罢公使,以太子太保致仕。元祐六年,诏复置宣徽使,乃命公复南院,章四上,不拜,玺书嘉之。以其年十二月二日薨,享年八十五。
讣闻,辍视朝一日,特赠司空,制服苑中,官其亲属五人。太皇太后对辅臣嗟叹其忠正,公遗令不请谥,尚书右丞苏辙为请,诏有司议谥曰文定。
娶马氏,太常少卿绛之女,追封永嘉郡夫人。四子:邦彦大理评事,邦直、邦杰太常寺太祝,皆先公卒;恕今为右朝散郎通判应天府,信厚敦敏笃学,朝廷数欲用之,以公老不忍去左右,诏听之。三女:长适殿中丞蔡天申,次适右朝奉郎王巩,其季已嫁而复归。孙男四人:钦咨、钦亮、钦弼、钦宪。孙女三人,并幼。
公晚自谓乐全居士,有乐全集四十卷,玉堂集二十卷,注仁宗乐书一卷。神宗尝赐亲扎曰:‘卿文章典雅,焕然有三代之风,书之典诰,无以加焉,西汉所不及也。’
所与交者,范仲淹、吴育、宋祁三人,皆敬惮之。曰:‘不动如山,安道有焉。’晚与轼先大夫游,论古今治乱,及一时人物,皆不谋而同。轼与弟辙以是皆得出入门下。
轼尝论次其文曰:‘孔北海志大而论高,功烈不见于世,然英伟豪杰之气,自为一时所宗。其论盛孝章、郗鸿豫书,慨然有烈丈夫之风。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开物成务之姿,总练名实之意,自见于言语,至出师表简而尽,直而不肆,大哉言乎!与伊训、说命相表里,非秦汉已来以事君为说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见其全,公其庶几乎?乌乎,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语非不工也,政事文学非不敏且博也,然至于临大事,鲜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为布衣,则颀然已有公辅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归,未尝以言徇物,以色假人,虽对人主,必同而后言,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真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世远道散,虽志士仁人或少贬以求用,公独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上不求合于人主,故虽贵而不用,用而不尽;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悦公者寡,不悦公者众。然至言天下伟人,则必以公为首。’世以轼为知言。
公始为谏官,荐刘夔、王质自代,即日擢用。及贝州军叛,上欲遣公出征,举明镐自代,即以为将,而贝州平。熙宁中,轼将往见公于陈。宰相曾公亮谓轼曰:‘吾受知张公,所以至此者,公恩也。’轼以问公。公怅然久之,曰:‘吾密荐公亮,人无知者,岂仁宗以语之乎?’轼以是知公虽不偶于世,而人主信之,盖如此。
公性与道合,得佛老之妙。属纩之日,凛然如平生,有星陨于北牖。及薨,赤气自寝而升,里人望而惊焉。以七年八月九日庚申,葬于宋城县永安乡仁孝里。其子恕,以王巩之状来求铭。铭曰:
大道之行,士贵其身。维人求我,匪我求人。秦汉以来,士贱君肆。区区仆臣,以得为喜。功利之趋,谤毁是逃。我观其身,夏畦之劳。纷纭丛脞,千载一律。帝闵下俗,异人乃出。是生我公,龙章凤姿。翔于千仞,世挽留之。浩然直前,有碍则止。放为江河,汇为沼沚。穆穆三圣,如天如渊。前席惟谊,见黯必冠。岂不用公?道有不契。出其绪余,则已惊世。公之所能,我不敢知。乘云驭风,与汁漫期。噫天何时,复生此杰?我作铭诗,以诏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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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八 墓志铭五首
故龙图阁学士滕公墓志铭代张文定公作
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初临海内,厉精为治,旁求天下,以出异人,得英伟大度之士。滕公元发始见知于英祖,而未及用,书其姓名藏于禁中,帝以是知之。既见公,姿度雄爽,问天下所以治乱。不思而对曰:‘治乱之道,如黑白东西,所以变色易位者,朋党乱之也。’帝曰:‘卿知君子小人之党乎?’公曰:‘君子无党。譬之草木,绸缪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无朋党,虽中主可以济,不然,虽上圣不治。’帝太息曰:‘天下名言也。’遂以右正言知制诰谏院开封府拜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且大用矣。而公性疏达不疑,在帝前论事如家人父子,言无文饰,洞见肝鬲。帝知其诚尽,事无钜细,人无亲疏,辄以问公。或中夜降手诏,使者旁午,公随事解荅,不自嫌外。而执政方立新法,天下汹汹,恐公有言而帝信之,故相与造事谤公。帝虽不疑,然亦出公于外。以翰林侍读学士知郓州,移定与青留守南都,徙齐、邓二州,用公之意,盖未衰也。而公之妻党,有犯法至大不道者,小人因是出力挤公,必欲杀之。帝知其无罪,落职知池州。徙蔡,未行,改安州。既罢,入朝,未对。而左右不悦者,又中以飞语。复贬筠州。士大夫为公危栗,或以为且有后命。公谈笑自若,曰:‘天知吾直,上知吾忠,吾何忧哉!’乃上书自明,帝览之,释然,即以为湖州。方且复用,而帝升遐。公读遗诏,僵仆顿绝。久之乃苏,曰:‘已矣,吾无所自尽矣。’今上即位,徙公为苏、扬二州,除公龙图阁直学士,复以为郓州,徙真定、河东。治边凛然,威行西北,号称名将。而宦官为走马者,诬公病不任职,诏徙许州。御史论公守边奇伟之状,且言其不病,诏复留河东,而公已老,盖年七十有一矣。即力求淮南,上不得已,乃以龙图阁学士知扬州,未至而薨。盖元祐五年十月二十四日也。方平历事三宗,逮与天圣、景祐间贤公卿游。公虽为晚进,而开济之资,迈往之气,盖有前人风度。以先帝神武英断,知公如此,而终不大用。每进,小人辄谗之。公尝上章自讼,有曰:‘乐羊无功,谤书满箧。即墨何罪?毁言日闻。’天下闻而悲之。呜呼,命也夫!
公讳甫,字元发。其后避高鲁王讳,以字为名,而字达道。东阳人也。滕氏出周文王之子错,封于滕,所谓滕叔绣者。十一代祖令琮为唐国子司业,令琮生太常博士翼,翼生赠户部侍郎伉,伉生赠礼部侍郎盖,盖生户部尚书赠右仆射珦,珦生太中大夫睦州刺史迈,迈生越州观察推官 260bf.gif 生祠部郎中文规,文规生公之曾祖讳仁俊,为温州永嘉令。祖讳鉴,不仕。皇考讳高,赠中大夫。曾祖母、祖母皆范氏,继祖母陈氏。皇妣王氏,追封太原郡君,生公之夕,梦虎行月中而堕其室。
九岁能赋,敏捷过人。范希文,皇考舅也,见公而奇之,教以为文。希文为苏州,而安定胡先生瑗居于苏,公往从之,门人以千数,第其文,公常为首。尝举进士,试于庭。宋子京奇其文,擢为第三人,而以声韵不中法,罢之。其后八年,复中第第三。
授大理评事,通判湖州。时孙元规守钱塘,一见公曰:‘名臣也,后当为贤将。’授以治剧守边之要。
召试学士院,充集贤校理,判吏部南曹,除开封府推官,三司盐铁户部判官,同修起居注,判户部勾院。公在馆阁,未尝就第见执政,故宰相不悦,不迁者十年。既遇知神宗,为谏官,知无不言。然御史中丞王陶论宰相不押班为跋扈,上以问公。公曰:‘宰相固有罪,然以为跋扈,则臣为欺天陷人矣。’
为开封府。三狱皆满,公视事之日,理出数百人,决遣殆尽,京师翕然称之。
为御史中丞。中书、密院议边事,多不合。赵明与西人战,中书赏功,而密院降约束;郭逵修堡,枢密院方诘之,而中书已下褒诏矣。公言:‘战守大事也,安危所寄。今中书欲战,密院欲守,何以令天下!愿敕大臣,凡战守除帅,议同而后下。’上善之。谏官杨绘言宰相不当以其子判鼓院。上曰:‘绘不习朝廷事,鼓院传达而已,何与于事?’公曰:‘人有诉宰相者,使其子传达之,可乎?且天下见宰相子在是,岂敢复诉事?’上悟,为罢之。种谔擅筑绥州,且与薛向发诸路兵,环、庆、保安皆出剽掠,西人复诱杀将官杨定。公上疏,极言亮祚已纳款,不当失信,边隙一开,兵连民疲,必为内忧。京师郡国地震,公三上疏指陈致灾之由。大臣不悦,出公知秦州。上面谓曰:‘秦州非朕意也。’留不遣。诏馆伴契丹使。前此馆伴非其人,使者议神塔子事,往复纷然。是岁,契丹遣萧林牙、杨兴公来聘,朝廷忧之。公见兴公,开怀与语,问其家世父祖事,委曲详尽。兴公惊且喜,不复论去岁事。将去,与公马上泣别。林牙谓兴公曰:‘君与滕公善,岂将留此乎?’上闻之大喜。因公奏事殿中,叹曰:‘朕欲擢卿执政。卿逾月不对,而大臣力荐用唐介矣。’公曰:‘臣恨未有死所报陛下知遇,岂爱官职者。’唐淑问、孙觉言公短,上不信,悉以其言示公,所以慰劳公者甚厚。公顿首曰:‘陛下无所疑,臣无所愧足矣。’
河朔地大震,涌沙出水,坏城池庐舍,命公为安抚使。官吏皆幄寝,居民恐惧,弃家而茇舍。公独卧屋下,曰:‘民恃吾以生,屋摧民死,吾当以身同之。’民始归,安其室。乃命葬死者,食饥者,除田税,察惰吏,修堤防,缮甲兵,督盗贼,河朔遂安。
使还,大臣将除公并州。上复留公开封府。民有王颍者,为邻妇隐其金,阅数尹不能辨。颍愤闷至病。伛杖而诉于公。公呼邻妇,一问得其情,取金还颍。颍奋身仰谢,失伛所在,投杖而出,一府大骇。
除翰林学士。夏国主秉常被篡,公言:‘继迁死时,李氏几不立矣,当时大臣不能分建诸豪,乃以全地王之,至今为患。今秉常失位,诸将争权,天以此遗陛下。若再失此时,悔将无及。请择一贤将,假以重权,使经营分裂之,可不劳而定,百年之计也。’上奇其策,然不果用。
欲以公为三司使。力辞,已而除公瀛州安抚使。公入,顿首曰:‘臣知事陛下而已,不能事党人,愿陛下少回昔日之眷,无使臣为党人所快,则天下皆知事君为得,而事党人为无益矣。’上为改容。
公以皇考讳,辞高阳关,乃除郓州。治盗有方,不独用威猛,时有所纵舍,盗为屏息。
移定州。许入觐,力言新法之害。曰:‘臣始以意度其不可耳。今为郡守,亲见其害民者。’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定州,以上巳宴郊外,有报契丹入寇边民来逃者,将吏大骇,请起治兵。公笑曰:‘非尔所知也。’益置酒作乐。遣人谕逃者曰:‘吾在此。虏不敢动。’使各归业。明日问之,果妄。诸将以是服公。
韩忠彦使契丹,杨兴公迎劳,问公所在,且曰:‘滕公可谓开口见心矣。’忠彦归奏,上喜,进公礼部侍郎,使再任。诏曰:‘宽严有体,边人安焉。’公因作堂,以‘安边’名之。公去国既久,而心在王室,著书五篇,一曰尊主势,二曰本圣心,三曰校人品,四曰破朋党,五曰赞治道,上之。其略曰:‘陛下圣神文武,自足以斡运六合,譬之青天白日,不必点缀,自然清明。’识者韪其言。天下大旱,诏求直言。公上疏曰:‘新法害民者,陛下既知之矣,但下一手诏,应熙宁二年以来所行新法,有不便者悉罢,则民气和而天意解矣。’
富彦国之守青州也,尝置教阅马步军九指挥。彦国既去,军稍缺不补。公至青,复完之,至溢额数千。其后朝廷屡发诸路兵,或丧失不还,惟青州兵至今为盛。
其谪守池、安,皆以静治闻,饮酒赋诗,未尝有迁谪意。侍郎韩丕,旅殡于安五十年矣;学士郑獬,安人也,既没十年,贫不克葬。公皆葬之。著作佐郎木炎居丧以毁卒,公既助其葬,又为买田赒之。敕使谢𬤇市物于安,因缘为奸,民被其毒,公密疏奸状,上为罢黜𬤇。自安定先生之亡,公常割俸以赒其子,及为湖州,祭其墓,哭之恸,东南之士归心焉。
自扬徙郓。岁方饥,乞淮南米二十万石为备。郓有剧贼数人,公悉知其所舍,遣吏掩捕皆获,吏民不知所出。郡学生食不给,民有争公田二十年不决者,公曰:‘学无食,而以良田饱顽民乎!’乃请以为学田,遂绝其讼。学者作新田诗以美之。时淮南、京东皆大饥,公独有所乞米为备,召城中富民与约曰:‘流民且至,无以处之,则疾疫起,并及汝矣。吾得城外废营地,欲为席屋以待之。’民曰:‘诺。’为屋二千五百间,一夕而成。流民至,以次授地,井灶器用皆具。以兵法部勒,少者炊,壮者樵,妇女汲,老者休,民至如归。上遣工部郎中王古按视之,庐舍道巷,引绳棋布,肃然如营阵。古大惊,图上其事,有诏褒美。盖活五万人云。
徙真定。乞以便宜除盗,许之。然讫公之去,无一人死法外者。秋大熟,积饥之民,方赖以生,而有司争籴,谷贵,公奏边廪有余,请罢籴二年,从之。
徙知太原府。河东兵劳民贫,而土豪将吏皆利于有警,故喜作边事,民不堪命。公始至,蕃族来贺,令曰:‘谨斥候,无开边隙,有寇而失备,与无寇而生事者,皆斩。’自军司马沿边安抚以下,皆勒以军法。西人猎境上,河外请益兵。公曰:‘寇来则死之,吾不出一兵也。’河东十二将,其四以备北,其八以备西,八将更休,为上下番。是岁八月,边郡称有警,请八将皆上,谓之防秋。公曰:‘贼若并兵犯我,虽八将不敌也。若其不来,四将足矣。’卒遣更休。而将吏惧甚,扣阁争之。公指其颈曰:‘吾已舍此矣,颈可断,兵不可出。’卒无寇,省刍粟十五万。河东之所患者,盐与和籴也。公稍更其法,明著税额,而通盐商配率粮草视物力高下,而不以占田多少为差,民以为便。阳曲县旧治城西,汾决,徙城中,县废为荒田,公奏还之。使县治堤防如黄河,民复成市。诸将驻列城者,长吏或不欲,捃诬以事,有至死者。公奏立法,将有罪徙他郡讯验。诸将闻之,喜曰:‘公保吾生,当报以死。’西夏请复故地,诏赐以四寨,而葭芦隶河东。公曰:‘取城易,弃城难。昔弃啰凡,西人袭我不备,丧金帛不赀,且为夷狄笑。’乃命部将訾虎、萧士元以兵护迁,号令严整,寇不能近,无一瓦之失。将赐寨,公请先画界而后弃,不从。西人已得地,则请凡画界以绥德城为法,从之。公曰:‘若法绥德,以二十里为界,则吴堡去葭芦百二十里,为失百里矣。兵家以进退尺寸为强弱,今一举而失百里,不可。’力争之。已而谍者得西人之谋曰:‘吾将出劲兵于义、吴二寨之间,劫汉使不得出兵,则二寨亦弃矣。’公遂复前议,章九上,至数万言。议者谓近世名将无及公者。
公为文与诗,英发妙丽,每出一篇,学者争诵之。笃于行义,事父母,抚诸弟,以孝友闻。临大事,决大议,毅然不计死生。至于己私,则小心庄栗,惟恐有过。其事上及与人交,驭将吏,待妻子奴婢,一以至诚。仕自大理评事至右光禄大夫,职至龙图阁学士,勋至上柱国,爵至南阳郡开国侯,食邑至一千六百户,实封至八百户,赠银青光禄大夫。有文集二十卷。娶李氏,唐御史大夫栖筠之后,晋卿之女,累封建安郡君。先公卒,赠永宁郡君。子三人,祐、祁皆承奉郎,裕尚幼。女五人,长适朝请郎知楚州何洵直,次适宣德郎秘书省正字王炳,早卒。次适宣德郎太学博士王涣之,次复适王炳,季适方平之子朝散郎南京通判恕。孙男六人。将以元祐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癸酉,葬于苏州长洲县彭华乡阳山之栗坞。铭曰:
天之降材,千夫一人。人之逢时,千载一君。生之既难,得之岂易。而彼谗人,曾不少置。昔在帝尧,甚畏巧言。谗说震惊,虽尧亦然。伟哉滕公,廊庙之具。帝欲用公,将起辄仆。赖帝之明,虽仆复兴。小试于边,戎狄是膺。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老成云亡,吾谁与处。若古有训,无竞维人。公之治边,折冲精神。猛虎在山,藜藿茂遂。及其既亡,樵牧所易。公官三品,以寿考终。我铭之悲,夫岂为公。
王子立墓志志铭
子立讳适,赵郡临城人也。始予为徐州,子立为州学生,知其贤而有文,喜怒不见,得丧若一,曰:‘是有类子由者。’故以其子妻之。与其弟遹子敏,皆从予于吴兴。学道日进,东南之士称之。予得罪于吴兴,亲戚故人皆惊散,独两王子不去,送予出郊,曰:‘死生祸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余家,致之南都。而子立又从子由谪于高安、绩溪,同其有无,赋诗弦歌,讲道著书于席门茅屋之下者五年,未尝有愠色。予与子由有六男子,皆以童子从子立游,学文有师法,人人自重,不敢嬉宕,子立实使然。元祐四年冬,自京师将适济南,未至,卒于奉高之传舍,盖十月二十五日也。享年三十五。
曾祖讳璘,赠中书令。妣田氏,楚国夫人。祖鬷,工部侍郎知枢密院,赠太尉,谥忠穆。妣宋氏,仁寿郡夫人。考讳正路,比部郎中,知濮州,赠光禄大夫。妣李氏,寿安县君。一女初伏,有遗腹子裔。文集十五卷,其学长于礼服,子由谓其文‘朱弦疏越,一唱而三叹’者也。七年十一月五日,其兄蘧子开,葬于临城龙门乡两口村先茔之侧。铭曰:
知性以为存,不寿非其怨也。知义以为荣,不贵非其羡也。而未能忘于文,则犹有意于传也。呜呼!百世之后,其姓名与我皆隐显也。
宝月大师塔铭
宝月大师惟简,字宗可,姓苏氏,眉山人。于予为无服兄。九岁,事成都中和胜相院慧悟大师。十九得度,二十九赐紫,三十六赐号。其同门友文雅大师惟庆为成都僧,统所治万余人,鞭笞不用,中外肃伏。庆博学通古今,善为诗,至于持律总众,酬酢事物,则师密相之也。凡三十余年,人莫知其出于师者。
师清亮敏达,综练万事,端身以律物,劳己以裕人,人皆高其才,服其心。凡所欲为,趋成之。更新其精舍之在成都与郫者,凡二百七十三间,经藏一,卢舍那阿弥陀弥勒大悲像四,塼桥二十七,皆谈笑而成,其坚致可支一世。师于佛事虽若有为,譬之农夫畦而种之,待其自成,不数数然也。故余尝以为修三摩钵提者。蜀守与使者皆一时名公卿,人人与师善。然师常罕见寡言,务自却远,盖不可得而亲疏者。喜施药,所活不可胜数。少时瘠黑如梵僧,既老而晳,若复少者。或曰:‘是有阴德发于面,寿未可涯也。’
绍圣二年六月九日,始得微疾,即以书告于往来者,敕其子孙皆佛法大事,无一语私其身。至二十二日,集其徒问日蚤暮。及辰,曰吾行矣。遂化,年八十四。是月二十六日,归骨于城东智福院之寿塔。弟子三人,海慧大师士瑜先亡;次士隆;次绍贤,为成都副僧统。孙十四人,悟迁、悟清、悟文、悟真、悟缘、悟深、悟微、悟开、悟通、悟诚、悟益、悟权、悟缄。曾孙三人,法舟、法荣、法原。以家法严,故多有闻者。师少与蜀人张隐君少愚善,吾先君宫师亦深知之,曰:‘此子才用不减澄观,若事当有立于世,为僧亦无出其右者。’已而果然。予谪居惠州,舟实来请铭。铭曰:
大师宝月,古字简名。出赵郡苏,东坡之兄。自少洁齐,老而弥刚。领袖万僧,名闻四方。寿八十四,腊六十五。莹然摩尼,归真于上。锦城之东,松柏森森。子孙如林,蔽芾其阴。
陆道士墓志铭
道士陆惟忠,字子厚,眉山人。家世为黄冠师。子厚独狷洁精苦,不容于其徒,去之远游。始见予黄州,出所作诗,论内外丹指略,盖自以为决不死者。然予尝告之曰:‘子神清而骨寒,其清可以仙,其寒亦足以死。’其后十五年,复来见予惠州,则得瘦疾,骨见衣表,然诗益工,论内外丹益精。曰:‘吾真坐寒而死矣。每从事于养生,辄有以败之,类物有害吾生者。’予曰:‘然。子若死,必复为道士,以究此志。’予时适得美石如黑玉,曰:‘当以是志子墓。’子厚笑曰:‘幸甚。’久之,子厚去予之河源开元观,客于县令冯祖仁,而予亦谪海南。是岁五月十九日,竟以疾卒,年五十。祖仁葬之观后,盖绍圣四年也。铭曰:
呜呼多艺此黄冠,诗棋医卜内外丹。无求于世宜坚完,龟饥鹤瘦终难安。哀哉六巧坐一寒,柷子复来少宏宽,毋复清诗助痟酸。龙虎九成无或奸,往驾赤螭骖青鸾。
惠州官葬暴骨铭
有宋绍圣二年,官葬暴骨于是。是岂无主?仁人君子,斯其主矣。东坡居士铭其藏曰:
人耶天耶?随念而徂。有未能然,宅此枯颅。后有君子,无废此心。陵谷变坏,复棺衾之。
神道碑一首

赵康靖公神道碑代张文定公作
宋有天下百二十有五年,六圣相师,专用一道曰仁,不杂他术。刑以不杀为能,兵以不用为功,财以不聚为富,人以不作聪明为贤。虽有绝人之材,而德不至,终不大用。六圣一心,守之不移。故自建隆以来至于今,卿相大臣,号多长者。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含垢匿瑕,犯而不校,以为常德。是以四方乂安,兵革不试,民之戴宋,有死无二。自汉以来,未有如今日之盛者。此六圣之德,而众长者之助也。易曰:‘师贞,丈人吉。’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书曰:‘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故太子少师赵公,服事三朝四十余年,其德合于易之所谓‘丈人’,诗之所谓‘老成’,书之所谓‘一介臣’者。
公讳槩,字叔平,其先河朔人也,徙于宋之虞城七世矣。曾祖著,后唐国子毛诗博士,赠太师中书令。妣刘氏,楚国太夫人。祖惠,宋州楚丘令,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韩国公。妣李氏,燕国太夫人,父干,尚书驾部员外郎,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鲁国公。妣张氏,鲁国太夫人,高氏,唐国太夫人。
公七岁而孤,笃学自力。年十七举进士。当时闻人刘筠、戚纶、黄宗旦皆称其文词必显于时,而其器识宏远,则皆自以为不及。当赴礼部试,楚守胡令仪醵黄金以赠之,公不受。天圣五年,擢进士第三人,授将作监丞,通判海州。归见父老故人,幅巾徒步,人人至其家。召试学士院,除著作郎集贤校理,出知涟水军。
公为进士时,邓余庆守涟水,馆公于官舍,以教其子。余庆所为多不法,公谢去。数月,余庆以赃败。及公为守,将至,或榜其所馆曰豹隐堂,赋者三十余人。岁饥,公劝诱富民,得米万石,所活不可胜数。涟水有鱼池,利入公帑,岁杀鱼十余万,公始罢之,作放生碑池上。
移守通州,入为开封府推官。奏事殿中,赐五品服,且欲以为直集贤院。宰相以例不可,出知洪州。属吏有郑陶、饶奭者,挟持郡事,肆为不法,前守莫能制。州有归化兵,皆故盗贼配流,已而选充者。奭与郡人胡顺之共造飞语以动公,曰:‘归化兵得廪米陈恶,有怨言,不更给善米,且有变。’公笑不荅。会归化卒有自容州戍所逃还犯夜者,公即斩以徇,收陶下狱,得其奸赃,且奏徙奭歙州,一郡股栗。城西南隅,当大江之冲,水岁为民患,公建为石堤,高丈五尺,长二百丈,用石九千段,取之有方,民不以为劳。明年夏堤成,而水大至,度与城平,恃堤以全,至于今赖之。
迁刑部员外郎同知宗正寺,出知青州,改直集贤院。赋税未入中限,敕县不得辄催科。是岁,夏税先一月办,坐失举张诰,夺官罢归。起监密州酒,徙楚州粮料院,以郊赦还官职,知滁州。山东大贼李小二过境上,告人曰:‘我东人也。公尝为青州,东人爱之如父母,我不忍犯。’遂寇庐、寿,犬牙不入境。
召修起居注,朝廷欲用修玉牒。久之,除欧阳脩起居注,朝廷欲骤用脩而难于躐公。公闻之,乃请郡自便。以为天章阁待制,赐三品服,纠察在京刑狱,迁兵部员外郎,遂知制诰,勾当三班院。会郊礼当进阶封,且任一子京官。乞以母封郡太君。宰相谓公学士拟封不久矣。公曰:‘母年八十一,朝夕不可期,愿及今以为荣。’许之。后遂以为例。
改知审官院,判秘阁,与高若讷同判流内铨。若讷言往尝知贡举,闻母病不得出,几不能生。公矍然即请郡以便亲。宰相谓公曰:‘旦夕为学士,可少待也。’公不听,遂除苏州。
明年丁母忧,服除,召入翰林为学士,知贡举,馆伴契丹泛使,遂报聘焉。会猎于兴云山之西,请公赋诗。诗成,契丹主亲酌玉杯以劝公,且以素扇授其近臣刘六符,写公诗,置之怀袖。使还,加侍读学士,历右司郎中,中书舍人,提举在京诸司库务。奸人冷清诈称皇子,迁之江南。公曰:‘清言不妄,不可迁。若诈,亦不可不诛。’诏公与包拯杂治之,得其实,乃诛清。李参为河北转运使,职事办治,进秩二等,且官其一子。郭申锡为谏官,争之曰:‘参职事所当办,无功不可赏。’上怒,欲罪申锡。公言:‘陛下始面谕申锡,毋面从吾过。今黜之,何以示天下。’乃止。
以龙图阁学士礼部侍郎知郓州,徙南京留守,拜御史中丞。中官邓保吉引剩员禁中烧银,公力言其不可,遂出之。又言:‘张茂实不宜典兵卫。’未行。会公拜枢密副使,复言之。乃出茂实知曹州。
拜参知政事。方是时,皇嗣未立,天下以为忧。仁宗始命英宗领宗正,公言宗正未足为重,遂与执政建言,宜立为皇太子。从之。
英宗即位,迁户部侍郎,又迁吏部。熙宁初,迁左丞,公年七十矣,求去位,不许。章数上,乃以为观文殿学士吏部尚书知徐州,遂请老不已,以太子少师致仕。
居睢阳十五年,犹以读书著文忧国爱君为事。集古今谏争为谏林一百二十卷奏之。上甚喜,赐诏曰:‘士大夫请老而去者,皆以声问不至朝廷为高。得卿所奏书,知有志爱君之士,虽退休山林,未尝一日忘也。当置坐右,以时省阅。’上祠南郊明堂,率尝召公陪祀,每辞以老疾,间尝一至都下,亦以足疾辞不入见。诏中贵人抚问,二府就所馆宴劳之。累阶至特进,勋上柱国,封天水郡开国公,赐号推忠保德翊戴功臣。元丰初,省功臣号。三年,官制改,解特进。
六年正月十五日,薨于永安坊里第,享年八十八。辍视朝一日,赠太师,谥康靖。前作遗范以戒子孙,纤悉必具,以某年月日,葬于宋城县天巡乡,地与日皆公所自卜也。娶李氏,封汝阴郡夫人,先公二十五年卒于郓州。子荣绪殿中丞,敦绪将作监主簿,皆早亡;元绪,宣德郎;公绪,校书郎。女二人,长适光禄寺丞王力臣,幼适朝奉大夫程嗣恭。孙男四人,嗣徽通直郎,嗣真宣义郎,嗣贤试校书郎,嗣光未命。曾孙男六人,韡太庙斋郎,余未名。
公为人乐易深中,恢然伟人也。平生与人,实无所怨怒,非特不形于色而已。专务掩恶扬善,以德报怨,出于至诚,非勉强者。天下称之,庶几汉刘宽、唐娄师德之徒云。始,欧阳脩躐公为知制诰,人意公不能平。及脩坐累对诏狱,人莫敢为言,公独抗章言脩无罪,为仇人所中伤,陛下不可以天下法为人报仇。上感悟,脩以故得全。公既老,脩亦退居汝南,公自睢阳往从之游,乐饮旬日。苏舜钦为进奏院,以群饮得罪。公言与会者,皆一时名人,若举而弃之,失士大夫望,非朝廷福。张诰以赃败窜海上,公坐贬累年,而怜诰终不衰,间使人至海上劳问赒给之。代冯浩为郓州,吏举按浩侵用公使钱三十万,当以浩职田租偿官。公曰:‘浩,吾同年也,且知其贫,不可。’以己俸偿之。公所为大略如此。至于敦尚契旧,葬死养孤,盖不可胜数。
余于公为里人,少相善也,退而老于乡,日从公游,盖知之详矣。元绪以墓碑为请,义不可以辞。铭曰:
维古任人,仁义是图。仁近于弱,义近于迂。课其功利,岁计有余。在汉孝文,发政之初。欲以利口,登进啬夫。有臣释之,实矢厥谟,世谓长者。绛侯相如,皆讷于言,有口若无。岂效此子,喋喋巧谀。帝用感悟,老成是亲。清净无为,鉴于暴秦。历祀四百,世载其仁。赫赫我宋,以圣继神。于穆仁宗,如岁之春。招延朴忠,屏远佞人。岂独左右,刑于庶民。维时赵公,含德不发。如圭如璧,如金如锡。置之不愠,用之不怿。帝识其心,长者之杰。遂授以政,历任三叶。济于艰难,不 3684.gif 不跋。公在朝廷,靖恭寡言。不忮不求,孰知其贤。望其容貌,有耻而悛。薄夫以敦,鄙夫以宽。今其亡矣,吾谁与存。作此铭诗,以诏后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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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延章 发表于 2012-6-18 1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后集   卷十九 释教五十首
请净慈法涌禅师入都疏
京师禅学之盛,发于本、秀二公。本既还山,秀复入寂。驸马都尉张君予来聘法涌,继扬宗风;东坡居士适在钱塘,实为敦劝。太丘道广,广则难周;仲举性峻,峻则少通。法涌童子画沙,已具佛智;维摩无语,犹涉二门。虽吾先师,不异是说;质之孔孟,盖有成言。不为穿窬,仁义不可胜用;博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我愿法涌广大慈悲,印宗仁得仁之侣;深严峻峙,诃未证谓证之人。本自不然,伏惟珍重。
舍铜龟子文
苏州报恩寺重造古塔,诸公皆舍所藏舍利。予无舍利可舍,独舍盛舍利者,敬为四恩三有舍之。故人王颐为武功宰,长安有修古塔者,发旧葬得之以遗余,余以藏私印。成坏者有形之所不免,而以藏舍利则可以久存,藏私印或以速坏。贵舍利而贱私印,乐久存而悲速坏,物岂有是哉。余其并是舍之。
书若逵所书经后
楚怀比丘,示我若逵所书二经。经为几品,品为几偈,偈为几句,句为几字,字为几画,其数无量。而此字画,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画之中,已现二相,而况多画。如海上沙,是谁磋磨,自然匀平,无有麤细。如空中雨,是谁挥洒,自然萧散,无有疏密。咨尔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门,于刹那顷,转八十藏,无有忘失,一句一偈。东坡居士,说是法已,复还其经。
重请戒长老住石塔疏
大士未曾说法,谁作金毛之声;众生各自开堂,何关石塔之事。去无作相,住亦随缘。长老戒公,开不二门,施无尽藏。念西湖之久别,本是偶然;为东坡而少留,无不可者。一时作礼,重听白推。渡口船回,依旧云山之色;秋来雨过,一新钟鼓之音。
书孙元忠所书华严经后
余闻世间凡富贵人,及诸天龙鬼神具大威力者,修无上道难,造种种福业易。所发菩提心,旋发旋忘,如饱满人,厌弃饮食。所作福业,举意便成,如一滴水,流入世间,即为江河。是故佛说此等,真可畏怖,一念差失,万劫堕坏,一切龙服,地行天飞,佛在依佛,佛成依僧,皆以是故。维镇阳平山子龙,灵变莫测,常依觉实,二大比丘。有大檀越孙温靖公,实能致龙,与相宾友。曰雨曰霁,惟公所欲。公之与此,二大比丘,及此二龙,必同事佛,皆受佛记。故能于未来世,各以愿力,而作佛事。观公奏疏,本欲为龙作庙,又恐血食,与龙增业,故上乞度僧,以奉祠宇。公之爱龙,如爱其身,只令作福,不令造业。若推此心,以及世间,待物如我,待我如物。予知此人,与佛无二,觉既圆寂,公亦弃世。其子元忠,为公亲书华严经八十卷,累万字,无有一点一画见怠惰相。人能摄心,一念专静,便有无量应感。而元忠此心尽八十卷,终始若一。予知诸佛,悉已见闻,若以此经置此山中,则公与二士若龙,在在处处,皆当相见。共度众生,无有穷尽,而元忠与予,亦当与焉。
观音赞
兴国浴室院法真大师慧汶,传宝禅月大师贯休所画十六大阿罗汉,左朝散郎集贤校理欧阳棐,为其女为轼子妇者,舍所服用装新之。轼亦家藏庆州小孟画观世音,舍为中尊,各作赞一首,为亡者追福灭罪。
众生堕八难,身心俱丧失。惟有一念在,能呼观世音。火坑与刀山,猛兽诸毒药。众苦萃一身,呼者常不痛。呼者若自痛,则必不能呼。若其了不痛,何用呼菩萨。当自救痛者,不烦观音力。众生以二故,一身受众苦。若能真不二,则是观世音。八万四千人,同时俱赴救。
罗汉赞十六首
第一
正坐敛眉,扼腕立拂。问此大士,为言为默?默如雷霆,言如墙壁。非言非默,百祖是式。
第二
旃檀非烟,火亦无香。是从何生?俯仰在亡。弹指赞叹,善思念之。是一炷香,是天人师。
第三
一劫七日,刹那三世,何念之深。屈指默计,屈者已往,信者未然。孰能住此,屈信之间。
第四

我观西方,度无量国。诸佛陀耶,在我掌握。右顾晔然,汝则皆西。随我所印,识道不迷。
第五
耆年何者,粲然复少。我知其心,佛不妄笑。瞋喜虽幻,笑则非瞋。施此无忧,与无量人。
第六
袖手不言,跏趺终日。两眉虽举,六用皆寂。寂不为身,动不为人。天作时雨,山川出云。
第七
以恶骇物,如火自爇。以信入佛,如水自湿。垂眉捧手,为谁虔恭。导师无德,水火无功。
第八
六尘既空,出入息灭。松摧石陨,路迷草合。逐兽于原,得已亡弓。偶然汲水,忽焉相逢。
第九
以口诵经,以手叹法。是二道场,各自起灭。孰知毛窍?八万四千。皆作佛事,说法炽然。
第十
掌中浮图,舍利所宅。放大光明,照十方刹。椟而藏之,了无见闻。众所发心,与佛皆存。
第十一
左手持经,右手引带。为卷为开,是义安在?已读则卷,未读则开。我无所疑,其音如雷。
第十二
面门月圆,瞳子电烂。示和猛容,作威喜观。龙象之姿,鱼鸟所惊。以是幻身,为护法城。
第十三
手中竹根,所指如意。云何不动?无意可指。食已宴坐,便腹果然。是中空洞,以受世间。
第十四
梵书旁行,俛首注视。不知有经,而况字义。佛子云何?饱食昼眠。勤苦功用,诸佛亦然。
第十五
众生颠倒,为物所转。我转是珠,以一贯万。过现不住,未则未来。举珠示人,孰为轮回?
第十六
以口说法,法不可说。以手示人,手去法灭。生灭之中,了然真常。是故我法,不离色声。
水陆法像赞并引
盖闻净名之钵,属餍万口。宝积之盖,遍覆十方。若知法界,本造于心。则虽凡夫,皆具此理。昔在梁武皇帝,始作水陆道场,以十六名,尽三千界。用狭而施博,事约而理详。后生莫知,随世增广。若使一二而悉数,虽至千万而靡周。惟我蜀人,颇存古法。观其像设,犹有典刑。虔召请于三时,分上下者八位。但能起一念于慈悲之上,自然抚四海于俛仰之间。轼敬发愿心,具严绘事,而大檀越张侯致礼,乐闻其事。共结胜缘,请法云寺法涌禅师善本,善择其徒,修营此会,永为无碍之施,同守不刊之仪。轼拜手稽首,各为之赞,凡十六首。
 上八位
一切常住佛陀耶众
谓此为佛,是事理障。谓此非佛,是断灭相。事理既融,断灭亦空。佛自现前,如日之中。
一切常住达摩耶众
以意为根,是谓法尘。以佛为体,是谓法身。风止浪静,非有别水。放为江河,汇为沼沚。
一切常住僧伽耶众
佛既强名,法亦非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惟佛法僧,非三非一。如云出雨,如水现日。
一切常住大菩萨众
神智无方,解脱无碍。以何因缘,得大自在。障尽愿满,反于自然。无始以来,亡者复存。
一切常住大辟支迦众
现无佛处,修第二乘。如日入时,膏火为灯。我说二乘,如应病药。敬礼辟支,即大圆觉。
一切常住大阿罗汉众
大不可知,山随线移。小入无间,澡身军持。我虽不能,能设此供。知一切人,具此妙用。
一切五通神仙众
孰云飞仙,高举违世。湛然神凝,物不疵疠。为同为异,本自无同。契我无生,长生之宗。
一切护法龙神众
外道坏法,如刀截风。坏者既妄,护者亦空。伟兹龙神,威而不怒。示有四友,佛之御侮。
 下八位
一切官僚吏从众
至难者君,至忧者臣。以众生故,现宰官身。以难为易,以忧为乐。乐兼万人,祸倍众恶。
一切天众
苦极则修,乐极则流。祸福无穷,纠缠相求。遂超欲色,至非非想。不如一念,真发无上。
一切阿修罗众
正念淳想,则为飞行。毫厘之差,遂堕战争。以此为道,穴胸陨首。是真作家,当师子吼。
一切人众
地狱天宫,同一念顷。涅槃生死,同一法性。抱宝号穷,钻穴索空。今夕何夕,当选大雄。
一切地狱众
汝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观法界性,起灭电速。知惟心造,是破地狱。
一切饿鬼众
说食无味,涎流妄咽。真食无火,中虚妄见。美从妄生,恶亦幻成。知幻即离,既饱且宁。
一切畜生众
欲人不知,心则有负。此念未成,角尾已具。集我道场,一洗濯之。尽未来劫,愧者勿为。
一切六道外者众
陋劣之极,荡于眇冥。胎卵湿化,莫从而生。闻吾法音,飙起雷动。如梦觉人,不复见梦。
释迦文佛颂并引
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苏轼,为亡妻同安郡君王氏闰之,请奉议郎李公麟敬画释迦文佛及十大弟子。元祐八年十一月十一日,设水陆道场供养。轼拜手稽首而作颂曰:
我愿世尊,足指按地。三千大千,净琉璃色。其中众生,靡不解脱。如日出时,眠者皆作。如雷震时,蛰者皆动。同证无上,永不退转。
僧伽赞
盲人有眼不自知,忽然见日喜而舞。非谓日月有在亡,实自庆我眼根在。泗滨大士谁不见?而有熟视不见者。彼岂无眼业障故,以知见者皆希有。若能便作希有见,从此成佛如反掌。传摹世间千万亿,皆自大士法身出。麻田供养东坡赞,见者无数悉成佛。
阿弥陀佛赞
苏轼之妻王氏,名闰之,字季章,年四十六,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师。临终之夕,遗言舍所受用,使其子迈、迨、过为画阿弥陀像。绍圣元年六月九日,像成,奉安于金陵清凉寺。赞曰:
佛子在时百忧绕,临行一念何由了。口诵南无阿弥陀,如日出地万国晓。何况自舍所受用,画此圆满天日表。见闻随喜悉成佛,不择人天与虫鸟。但当常作平等观,本无忧乐与寿夭。丈六全身不为大,方寸千佛夫岂小。此心平处是西方,闭眼便到无魔娆。
无名和尚颂观音偈徐因饶州人
我观诸佛及菩萨,皆以六尘作佛事。虽有妙智如观音,根性亦自闻思复。佛子流浪无始劫,未空言语文字性。譬如多财石季伦,知财为害不早散。手挥金宝弃沟壑,不如施与贫病者。累累三百五十珠,持与观音作缨络。
无名和尚传赞
道无分成,佛无灭生。如影外光,孰在孰亡?如井中空,孰虚孰盈?无名和尚,盖名无名。
苏程庵铭并引
程公庵,南华长老辩公为吾表弟程德孺作也。吾南迁过之,更其名曰苏程,且铭之曰:
辩作庵,宝林南。程取之,不为贪。苏后到,住者三。苏既住,程则去。一弹指,三世具。如我说,无是处。百千灯,同一光。一尘中,两道场。齐说法,不相妨。本无通,安有碍。程不去,苏亦在。各遍满,无杂坏。
思无邪斋铭并叙
东坡居士问法于子由。子由报以佛语曰:‘本觉必明,无明明觉。’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于是幅巾危坐,终日不言。明目直视,而无所见。摄心正念,而无所觉。于是得道,乃名其斋曰思无邪,而铭之曰:
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病。廓然自圆明,镜镜非我镜。如以水洗水,二水同一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记
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曰:‘以无所得故而得。’舍利弗得阿罗汉道,亦曰:‘以无所得故而得。’如来与舍利弗若是同乎?曰:何独舍利弗,至于百工贱技,承蜩意钩,履狶画墁,未有不同者。论道之大小,虽至于大菩萨,其视如来,犹若天渊然,及其以无所得故而得,则承蜩意钩,履狶画墁,未有不与如来同者也。以吾之所知,推至其所不知,婴儿生而导之言,稍长而教之书,口必至于忘声,而后能言,手必至于忘笔,而后能书,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声,则语言难于属文,手不能忘笔,则字画难于刻雕。及其相忘之至也,则形容心术,酬酢万物之变,忽然而不自知也。自不能者而观之,其神智妙达,不既超然与如来同乎!故金刚经曰: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以是为技,则技疑神;以是为道,则道疑圣。古之人与人皆学,而独至于是,其必有道矣。
吾非学佛者,不知其所自来,独闻之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善恶同而无思,则土木也,云何能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呜呼,吾老矣,安得数年之暇,托于佛僧之宇,尽发其书,以无所思心会如来意,庶几于无所得故而得者。谪居惠州,终岁无事,宜若得行其志。而州之僧舍无所谓经藏者,独榜其所居室曰思无邪斋,而铭之致其志焉。
始吾南迁,过虔州,与通守奉议郎俞君括游。一日访廉泉,入崇庆院,观宝轮藏。君曰:‘是于江南壮丽为第一,其费二千余万,前长老昙秀始作之,几于成而寂。今长老惟湜嗣成之。奔走二老之间,劝导经营,铢积寸累,十有六年而成者,僧知锡也。子能愍此三士之劳,为一言记之乎?’吾盖心许之。
俞君博学能文,敏于从政,而恬于进取。数与吾书,欲弃官相从学道。自虔罢归,道病卒于庐陵。虔之士民,有巷哭者,吾亦为出涕。故作此文,以遗湜、锡,并论孔子思无邪之意,与吾有志无书之叹,使刻于石,且与俞君结未来之因乎?
绍圣二年五月二十七日记
书柳子厚大鉴禅师碑后
释迦以文教,其译于中国,必托于儒之能言者,然后传远。故大乘诸经至楞严,则委曲精尽胜妙独出者,以房融笔授故也。柳子厚南迁,始究佛法,作曹谿、南岳诸碑,妙绝古今,而南华今无刻石者。长老重辩师,儒释兼通,道学纯备,以谓自唐至今,颂述祖师者多矣,未有通亮简正如子厚者。盖推本其言,与孟轲氏合,其可不使学者昼见而夜诵之。故具石请予书其文。唐史元和中,马总自虔州刺史迁安南都护,徙桂管经略观察使,入为刑部侍郎。今以碑考之,盖自安南迁海南,非桂管也。韩退之祭马公文亦云:‘自交州抗节番禺,曹谿谥号,决非桂帅所当请。’以是知唐史之误,当以碑为正。绍圣二年六月九日。
书金光明经后
轼之幼子过,其母同安郡君王氏讳闰之,字季章,享年四十有六。以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师,殡于城西惠济院。过未免丧,而从轼迁于惠州,日以远去其母之殡为恨也。念将祥除,无以申罔极之痛,故亲书金光明经四卷,手自装治,送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中,欲以资其母之往生也。泣而言于轼曰:‘书经之劳微矣,不足以望丰报,要当口诵而心通,手书而身履之,乃能感通佛祖,升济神明,而小子愚冥,不知此经皆真实语耶,抑寓言也?当云何见云何行?’轼曰:‘善哉问也。吾常闻之张文定公安道曰:佛乘无大小,言亦非虚实,顾我所见如何耳。万法一致也,我若有见,寓言即是实语;若无所见,实寓皆非。故楞严经云:若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涅槃。若诸菩萨急于度人,不急于成佛,尽三界众生皆成佛已,我乃涅槃。若诸菩萨觉知此身无始以来,皆众生相。冤亲拒受,内外障护,即卵生相。坏彼成此,损人益己,即胎生相。爱染留连,附记有无,即湿生相。一切物变,为己主宰,即化生相。此四众生相者,与我流转,不觉不知,勤苦修行,幻力成就。由此四相,伏我诸根,为涅槃相。以此成佛,无有是处。此二菩萨,皆是正见。乃知佛语,非寓非实。今汝若能为流水长者,以大愿力,象取无碍法水,以救汝流浪渴涸之鱼,又能观诸世间,虽甚可爱,而虚幻无实,终非我有者,汝即舍离。如萨埵王子舍身,虽甚可恶,而业所驱迫,深可怜悯者,汝即布施。如萨埵王子施虎,行此舍施,如饥就食,如渴求饮,则道可得,佛可成,母可拔也。’过再拜稽首,愿书其末。绍圣二年八月一日。
金刚经跋尾
闻昔有人,受持诸经,摄心专妙。常以手指,作捉笔状。于虚空中,写诸经法。是人去后,此写经处,自然严净,雨不能湿。凡见闻者,孰不赞叹,此希有事。有一比丘,独拊掌言,惜此藏经,止有半藏。乃知此法,有一念在,即为尘劳。而况可以,声求色见。今此长者,谭君文初,以念亲故,示入诸相。取黄金屑,书金刚经,以四句偈,悟入本心。灌流诸根,六尘清净。方此之时,不见有经,而况其字。字不可见,何者为金。我观谭君,孝慈忠信,内行纯备。以是众善,庄严此经,色相之外,炳然焕发。诸世间眼,不具正见,使此经法,缺陷不全。是故我说,应如是见。东坡居士,说是法已,复还其经。
广州东莞县资福寺舍利塔铭并叙
自有生人以来,人之所为见于世者,何可胜道?其鼓舞天下,经纬万世,有伟于造物者矣。考其所从生,实出于一念。巍乎大哉,是念也,物复有烈于此者乎?是以古之真人,以心为法,自一身至一世界,自一世界至百千万亿世界,于屈信臂,须作百千万亿变,如佛所言,皆真实语,无可疑者。至于持身厉行,练精养志,或乘风而仙,或解形而去,使枯槁之余,化为金玉,时出光景,以作佛事者,则多有矣。其见伏去来,皆有时会,非偶然者。予在惠州,或示予以古舍利,状若覆盂,圆径五寸,高三寸,重一斤一两,外密而中疏,其理如芭蕉,舍利生其中无数,五色具备,意必真人大士之遗体。盖脑之在颅中,颅亡而脑存者。予曰:‘是当以施僧与众共之,藏私家非是。’其人难之。适有东莞资福长老祖堂来惠州,见而请之曰:‘吾方建五百罗汉阁,壮丽甲于南海,舍利当栖我阁上。’则以犀带易之。有自京师至者,得古玉璧,试取以荐舍利,若合符契。堂喜,遂并璧持去,曰:‘吾当以金银琉璃为崒堵波,置阁上。’铭曰:
真人大士何所修,心精妙明含九州。此身性海一浮沤,委蜕如遗不自收。戒光定力相烝休,结为宝珠散若旒。流行四方独此留,带犀微矣何足酬。璧来万里端相投,我非予堂堂非求。共作佛事知谁由,瑞光一起三千秋,永照南海通罗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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