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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延章

[名家文集] 東坡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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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延章 發表於 2012-6-18 12:57 | 顯示全部樓層
東坡後集   卷十 王者不治夷狄論
論曰: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譬若禽獸然,求其大治,必至於大亂。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春秋書「公會戎於潛」。何休曰:「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天下之至嚴,而用法之至詳者,莫過於春秋。
凡春秋之書公、書侯,書字、書名,其君得爲諸侯,其臣得爲大夫者,舉皆齊、晉也。不然,則齊、晉之與國也。其書州、書國、書氏、書人,其君不得爲諸侯,其臣不得爲大夫者,舉皆秦、楚也。不然,則秦、楚之與國也。夫齊、晉之君所以治其國家擁衛天子而愛養百姓者,豈能盡如古法哉,蓋亦出於詐力,而參之以仁義,是亦未能純爲中國也。秦、楚者,亦非獨貪冒無恥,肆行而不顧也,蓋亦有秉道行義之君焉。是秦、楚亦未至於純爲夷狄也。齊、晉之君不能純爲中國,而春秋之所予者常向焉,有善則汲汲而書之,惟恐其不得聞於後世;有過則多方而開赦之,惟恐其不得爲君子。秦、楚之君,未至於純爲夷狄,而春秋之所不予者常在焉,有善則累而後進,有惡則略而不錄,以爲不足錄也。是非獨私於齊、晉,而疾於秦、楚也。以見中國之不可以一日背,而夷狄之不可以一日向也。其不純者,足以寄其褒貶,則其純者可知矣。故曰:天下之至嚴,而用法之至詳者,莫如春秋。
夫戎者,豈特如秦、楚之流入於戎狄而已哉!然而春秋書之曰「公會戎於潛」,公無所貶而戎爲可會,是獨何歟?夫戎之不能以會禮會公亦明矣,此學者之所以深疑而求其說也。故曰: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誨懷服也,彼其不悍然執兵,以與我從事於邊鄙,則已幸矣,又況乎知有所謂會者,而欲行之,是豈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將深責其禮,彼將有所不堪,而發其憤怒,則其禍大矣。仲尼深憂之,故因其來而書之以「會」,曰若是足矣。是將以不治深治之也。由是觀之,春秋之疾戎狄者,非疾純戎狄者,疾夫以中國而流入於戎狄者也。謹論。
劉愷丁鴻孰賢論
論曰:君子之爲善,非特以適己自便而已。其取於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與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於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與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爲己慮之,又爲人謀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己爲君子,而使人爲小人,是亦去小人無幾耳。
東漢劉愷讓其弟荊而詔聽之。丁鴻亦以陽狂讓其弟,而其友人鮑駿責之以義,鴻乃就封。其始自以爲義而行之,其終也知其不義而復之。以其能復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詐也,此范氏之所以賢鴻而下愷也。其論稱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讓也。故太伯稱至德,伯夷稱賢人。及後世徇其名而昧其致,於是詭激之行興矣。若劉愷之徒讓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過乎?丁鴻之心,主於忠愛,何其終悟而從義也。范氏之所賢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盡者,請得畢其說。
夫先王之制,立長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亂,非有意私其長而沮其少也。天子與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有一國,皆受之太祖,而非己之所得專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與人,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國與人,天下之通義也。夫劉愷、丁鴻之國,不知二子所自致耶,將亦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傳之於所不當立之人,雖其弟之親,與塗人均耳。夫吳太伯、伯夷,非所以爲法也,太伯將以成周之王業,而伯夷將以訓天下之讓,而爲是詭時特異之行,皆非所以爲法也。今劉愷舉國而讓其弟,非獨使弟受非服之爲過也,將以壞先王防亂之法,輕其先祖之國,而獨爲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禮,繩之以法,而愷之罪大矣。
然漢世士大夫多以此爲名者,安、順、桓、靈之世,士皆反道矯情,以盜一時之名。蓋其弊始於西漢之世。韋玄成以侯讓其兄,而爲世主所賢,天下高之,故漸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爲無能而擯之。則丁鴻之復於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屢嘆也。謹論。
禮義信足以成德論
論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愈大則身愈逸而責愈重,愈小則身愈勞而責愈輕。綦大而至天子,綦小而至農夫,各有其分,不可亂也。責重者不可以不逸,不逸,則無以任天下之重。責輕者不可以不勞,不勞,則無以逸夫責重者。二者譬如心之思慮於內,而手足之動作步趨於外也。是故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君子不以爲愧者,所職大也。自堯舜以來,未之有改。
後世學衰而道弛,諸子之智,不足以見其大,而竊見其小者之一偏,以爲有國者,皆當惡衣糲食,與農夫並耕而治,一人之身,而自爲百工。蓋孔子之時則有是說矣。夫樊遲親受業於聖人,而猶惑於是說,是以區區焉欲學稼於孔子。孔子知是說之將蔓延於天下也,故極言其大,而深折其詞。以爲:「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恭;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安用稼?」而解者以爲禮義與信足以成德。
夫樊遲之所爲汲汲於學稼者,何也?是非以穀食不足,而民有茍且之心,以慢其上爲憂乎?是非以人君獨享其安榮,而使民勞若獨賢爲憂乎?是非以人君不身親之,則空言不足勸課百姓爲憂乎?是三憂者,皆世俗之私憂過計也。
君子以禮治天下之分,使尊者習爲尊,卑者安爲卑,則夫民之慢上者,非所憂也。君子以義處天下之宜,使祿之一國者,不自以爲多,抱關擊柝者,不自以爲寡,則夫民之勞苦獨賢者,又非所憂也。君子以信一天下之惑,使作於中者,必形於外,循其名者,必得其實,則夫空言不足以勸課者,又非所憂也。此三者足以成德矣。故曰三憂者,皆世俗之私憂過計也。謹論。
形勢不如德論
論曰:傳有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形勢之不如德也。而吳起亦云:「在德不在險。」太史公以爲形勢雖強,要以仁義爲本。儒者之言兵,未嘗不以藉其口矣。請拾其遺說而備論之。
凡形勢之說有二,有以人爲形勢者,三代之封諸侯是也。天子之所以繫於天下者,至微且危也。歡然而合,合而不去,則爲君臣,其善可得而賞,其惡可得而罰,其穀米可得而食,其功力可得而役使。當此之時,君臣之勢甚固。及其一旦潰然而去,去而不返,則爲寇讎。強者起而見攻,智者起而見謀,彷徨四顧,而不知其所恃。當是時,君臣之勢甚危。先王知其固之不足恃,而危之不可以忽也,故大封諸侯,錯置親賢,以示天下形勢。劉頌所謂「善爲國者,任勢而不任人。郡縣之察,小政理而大勢危;諸侯爲邦,近多違而遠慮固」。此以人爲形勢者也。然周之衰也,諸侯肆行而莫之禁,自平王以下,其去亡無幾也,是則德衰而人之形勢不足以救也。
以地爲形勢者,秦、漢之建都是也。秦之取天下,非天下心服而臣之也。較之以富,搏之以力,而猶不服,又以詐囚其君,虜其將,然後僅得之。今之臣服而朝貢,皆昔之暴骨於原野之子孫也。則吾安得泰然而長有之!漢之取天下,雖不若秦之暴,然要皆不本於仁義也。當此之時,不大封諸侯,則無以荅功臣之望,諸侯大而京師不安,則其勢不得不以關中之固而臨之,此雖堯、舜、湯、武,亦不能使其德一日,而信於天下,荀卿所謂合其參者。此以地爲形勢者也。然及其衰也,皆以大臣專命,危自內起,而關中之形勢,曾不及施,此亦德衰而地之形勢不能救也。
夫三代、秦、漢之君,慮其後世而爲之備患者,不可謂不至矣,然至其亡也,常出於其所不慮。此豈形勢不如德之明效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人存則德存,德存則無諸侯而安、無障塞而固矣。謹論。
禮以養人爲本論
論曰:三代之衰,至於今且數千歲,豪傑有意之主,博學多識之臣,不可以勝數矣,然而禮廢樂墜,則相與咨嗟發憤而卒於無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學之不至,過於論之太詳,畏之太甚也?夫禮之初,始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爲之節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節者,舉皆禮也,則是禮未始有定論也。然而不可以出於人情之所不安,則亦未始無定論也。執其無定以爲定論,則塗之人皆可以爲禮。
今儒者之論則不然,以爲禮者,聖人之所獨尊,而天下之事最難成者也。牽於繁文,而拘於小說,有毫毛之差,則終身以爲不可。論明堂者,惑於考工、呂令之說;議郊廟者,泥於鄭氏、王肅之學。紛紛交錯者,累歲而不決。或因而遂罷,未嘗有一人果斷而決行之。此皆論之太詳,而畏之太甚之過也。
夫禮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嚴君臣、篤父子、形孝弟而顯仁義也。今不幸去聖人遠,有如毫毛不合於三代之法,固未害其爲明天下之分也,所以嚴君臣、篤父子、形孝弟而顯仁義者猶在也。今使禮廢而不修,則君臣不嚴,父子不篤,孝弟不形,仁義不顯,反不足重乎?
昔者西漢之書,始於仲舒,而至於劉向,悼禮樂之不興,故其言曰:「禮以養人爲本。如有過差,是過而養人也。刑罰之過,或至殺傷。今吏議法,筆則筆,削則削,而至禮樂則不敢。是敢於殺人,而不敢於養人也。」而范曄以爲「樂非夔、襄而新音代作,律謝皋、蘇而法令亟易」。而至於禮,獨何難歟?
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慘毒繁難,而天下常以爲急。禮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簡易,而天下常以爲緩。如此而不治,則又從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則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氣養生,宣故而納新,其行之甚易,其過也無大患,然皆難之而不爲。悍藥毒石,以搏去其疾,則皆爲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嗚呼,王者得斯說而通之,禮樂之興,庶乎有日矣。謹論。
既醉備五福論
論曰:君子之所以大過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強能行之也。以其功興而民勞,與之同勞,功成而民樂,與之同樂,如是而已矣。富貴安逸者,天下之所同好也,然而君子獨享焉。享之而安,天下以爲當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富貴安逸者,凡以庇覆我也。貧賤勞苦者,天下之所同惡也,而小人獨居焉。居之而安,天下以爲當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貧賤勞苦者,凡以生全我也。夫然,故獨享天下之大利而不憂,使天下爲己勞苦而不怍,耳聽天下之備聲,目視天下之備色,而民猶以爲未也,相與禱祠而祈祝曰:使吾君長有吾國也。又相與詠歌而稱頌之,被於金石,溢於竹帛,使其萬世而不忘也。
嗚呼!彼君子者,獨何修而得此於民哉?豈非始之以至誠,中之以不欲速,而終之以不懈歟?視民如視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賢者,是謂至誠。至誠無近效,要在於自信而不惑,是謂不欲速。不欲速則能久,久則功成,功成則易懈,君子濟之以恭,是謂不懈。行此三者,所以得之於民也。三代之盛,不能加毫末於此矣。
既醉者,成王之詩也。其序曰:「既醉,太平也,醉酒飽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而說者以爲是詩也,實具五福。其詩曰「君子萬年」,壽也;「介爾景福」,富也;「室家之壼」,康寧也;「高明有融」,攸好德也;「高明令終」,考終命也。凡言此者,非美其有是五福也,美其全享是福,兼有是樂,而天下安之,以爲當然也。
夫詩者,不可以言語求而得,必將深觀其意焉。故其譏刺是人也,不言其所爲之惡,而言其爵位之尊車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見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是也。其頌美是人也,不言其所爲之善,而言其冠佩之華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見其無愧也。「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爲兮」、「服其命服,朱黻斯皇」是也。故既醉者,非徒享是五福而已,必將有以致之。不然,民將盼盼焉,疾視而不能平,又安能獨樂乎?是以孟子言王道不言其他,而獨言民之聞其作樂,見其田獵而欣欣者,此可謂知本矣。謹論。
御試製科策第二道並問
皇帝若曰: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於理,志勤道遠,治不加進。夙興夜寐,於茲三紀。朕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盭。田野雖辟,民多亡聊。邊境雖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庠序比興,禮樂未具。戶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讓之節。此所以訟未息於虞、芮,刑未措於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爲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爲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敘法寬濫,吏不知懼。累系者眾,愁嘆者多。仍歲以來,災異數見。六月壬子,日食於朔。淫雨過節,暖氣不效。江河潰決,百川騰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變不虛生,緣政而起。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劉向所傳,呂氏所紀,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時何行而順其令?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其合於經乎?方盛夏之時,論囚報重,其考於古乎?京師諸夏之表則,王教之淵源。百工淫巧無禁,豪右僭差不度。治當先內,或曰何以爲京師?政在擿奸,或曰不撓獄市。推尋前世,探觀治跡。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術而海內虛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王政所由,形於詩道。周公豳詩,王業也,而系之國風。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載之小雅。周以冢宰制國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錢穀,大計也。兵師,大眾也。何陳平之對,謂當責之內史?韋賢之言,不宜兼於宰相?錢貨之制,輕重之相權;命秩之差,虛實之相養;水旱蓄積之備;邊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樂語有五均之義。富人強國,尊君重朝。弭災致祥,改薄從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今之要務。子大夫其悉意以陳,毋悼後害。
臣謹對曰:臣聞天下無事,則公卿之言輕於鴻毛;天下有事,則匹夫之言重於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緩急之勢異也。方其無事也,雖齊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寧之間,將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區區之三豎。及其有事且急也,雖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之賤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終朝而去其腹心之疾。夫言之於無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爲,而常患於不信。言之於有事之世者,易以見信,而常患於不及改爲。此忠臣志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亂亡相尋,而世主之所以不悟也。今陛下處積安之時,乘不拔之勢,拱手垂裳,而天下向風;動容變色,而海內震恐。雖有一事之失常,一物之不獲,固未足以憂陛下也。所謂親策賢良之士者,以應故事而已。豈以臣言爲真足以有感於陛下耶?雖然,君以名求之,臣以實應之。陛下爲是名也,臣敢不爲是實也。
伏惟制策,有念祖宗先帝大業之重,而自處於寡昧,以爲「志勤道遠,治不加進」,臣竊以爲陛下即位以來,歲歷三紀,更於事變,審於情偽,不爲不熟矣。而「治不加進」,雖臣亦疑之。然以爲「志勤道遠」,則雖臣至愚,亦未敢以明詔爲然也。
夫志有不勤而道無遠。陛下茍知勤矣,則天下之事粲然無不畢舉,又安以訪臣爲哉?今也猶以道遠爲嘆,則是陛下未知勤也。臣請言勤之說。夫天以日運,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動,故無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則委靡廢放,日趨於弊而已矣。陛下深居法宮之中,其憂勤而不息耶?臣不得而知也。其宴安而無爲耶?臣不得而知也。然所以知道遠之嘆由陛下之不勤者,誠見陛下以天下之大,欲輕賦稅則財不足,欲威四夷則兵不強,欲興利除害則無其人,欲敦世厲俗則無其具,大臣不過遵用故事,小臣不過謹守簿書,上下相安,以茍歲月。此臣所以妄論陛下之不勤也。
臣又竊聞之。自頃歲以來,大臣奏事,陛下無所詰問,直可之而已。臣始聞而大懼,以爲不信,及退而觀其效見,則臣亦不敢謂不信也。何則?人君之言,與士庶不同。言脫於口,而四方傳之,捷於風雨。故太祖、太宗之世,天下皆諷誦其言語,以爲聳動之具。今陛下之所震怒而賜譴者,何人也?合於聖意誘而進之者,何人也?所與朝夕論議深言者,何人也?越次躐等召而問訊之者,何人也?四者,臣皆未之聞焉。此臣所以妄論陛下之不勤也。
臣願陛下條天下之事,其大者有幾,可用之人有幾。某事未治,某人未用,雞鳴而起,曰:吾今日爲某事,用某人。他日又曰:吾所爲某事,其果濟矣乎;所用某人,其人果才矣乎。如是孜孜焉,不違於心,屏去聲色,放遠善柔,親近賢達,遠覽古今,凡此者勤之實也,而道何遠乎!
伏惟制策,有「夙興夜寐,於今三紀。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盭。田野雖辟,民多亡聊。邊境雖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庠序比興,禮樂未具。戶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讓之節。此所以訟未息於虞、芮,刑未措於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爲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爲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敘法寬濫,吏不知懼。累系者眾,愁嘆者多」。
凡此陛下之所憂數十條者,臣皆能爲陛下歷數而備言之。然而未敢爲陛下道也。何者?陛下誠得御臣之術而固執之,則向之所憂數十條者,皆可以捐之大臣,而己不與。今陛下區區以向之數十條爲己憂者,則是陛下未得御臣之術也。
天下所謂賢者,陛下既得而用之矣。方其未用也,常若有餘;而其既用也,則常若不足。是豈其才之有變乎!古之用人者,日夜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與問荅百餘萬言,今之六韜是也。桓公用管仲,其相與問荅亦百餘萬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以反覆窮究其臣者若此。今陛下默默而聽其所爲,則夫向之所憂數十條者,無時而舉矣。古之忠臣其受任也,必先自度,曰:吾能辦是矣乎?度能辦是也,則又曰:吾君能忘己而任我乎?能無以小人間我乎?度其能忘己而任我也,能無以小人間我也,然後受之。既已受之矣,則以身任天下之責而不辭,享天下之利而不愧。今也內不度己,外不度君,而輕受之。受之,而眾不與也,則引身而求去。陛下又爲美辭而遣之,加之重祿而慰之。夫引身而求退者,非果廉節而有讓也。是邀君以自固也,是自明其非我之欲留以逃謗也,是不能辦其事而以其患遺後人也。陛下奈何聽之?臣故曰:陛下未得御臣之術也。
若夫「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者,此實不至也。德之,必有以著其德之之形;教之,必有以顯其教之之狀。德之之形,莫著於輕賦。教之之狀,莫顯於去殺。此二者,今皆未能焉。故曰實不至也。
夫以選舉之重,而不取才行;官吏之眾,而不行考課;農末之相傾,而平糴之法不立;貧富之相役,而占田之數無限。天下之闕政,則莫大乎此。而和氣安得不消乎?
「田野辟」者,民之所以富足之道也。其所以無聊,則吏政之過也。然臣聞天下之民,常偏聚而不均。吳、蜀有可耕之人而無其地。荊、襄有可耕之地而無其人。由此觀之,則田野亦未可謂盡辟也。夫以吳、蜀、荊、襄之相形,而饑寒之民,終不能去狹而就寬者,世以爲懷土而重遷,非也。行者無以相群,則不能行;居者無以相友,則不能居。若輩徙饑寒之民,則無不聽矣。
「邊境已安,而兵不得撤」者,有安之名,而無安之實也。臣欲小言之,則自以爲愧;大言之,則世俗以爲笑。臣請略言之。古之制,北狄者,未始不通西域。今之所以不能通者,是夏人爲之障也。朝廷置靈武於度外,幾百年矣。議者以爲絕域異方,義不敢近,而況於取之乎!然臣以爲事勢有不可不取者。不取靈武,則無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則契丹之強未有艾也。然靈武之所以不可取者,非以數郡之能抗吾中國,吾中國自困而不能舉也。其所以自困而不能舉者,以不生不息之財,養不耕不戰之兵,塊然如巨人之病膇,非不枵然大矣,而手足不能以自舉。欲去是疾也,則莫若捐秦以委之,使秦人斷然如戰國之世,不待中國之援,而中國亦若未始有秦者。有戰國之全利,而無戰國之患,則夏人舉矣。其便莫如稍徙緣邊之民不能戰守者於空閒之地,而以其地益募民爲屯田。屯田之兵稍益,則向之戍卒可以稍減,使數歲之後,緣邊之民盡爲耕戰之夫,然後數出兵以苦之,要以使之厭戰而不能支,則折而歸吾矣。如此,而北狄始有可制之漸,中國始有息肩之所。不然,將濟師之不暇,而又何撤乎?
所謂「利入已浚,而浮費彌廣」者。臣竊以爲外有不得已之二虜,內有得已而不已之後宮。後宮之費不下一敵國,金玉錦繡之工,日作而不息,朝成夕毀,務以相新。主帑之吏,日夜儲其精金良帛而別異之,以待倉卒之命,其爲費豈可勝計哉。今不務去此等,而欲廣求利之門,臣知所得之不如所喪也。
「軍冗而未練」者。臣嘗論之曰:此將不足恃之過也。然以其不足恃之故,而擁之以多兵,不蒐去其無用,則多兵適所以爲敗也。
「官冗而未澄」者。臣嘗論之曰:此審官吏部與職司無法之過也。夫審官吏部,是古者考績黜陟之所也。而特以日月爲斷。今縱未能復古,可略分其郡縣,不以遠近爲差,而以難易爲等,第其人之所堪,而別異之。才者常爲其難,而不才者常爲其易。及其當遷也,難者常速,而易者常久。然而爲此者固有待也。內之審官吏部,與外之職司常相關通,而爲職司者,不惟舉有罪,察有功而已。必使盡第其屬吏之所堪,以詔審官吏部。審官吏部常從內等其任使之難易。職司常從外第其人之優劣。才者常用,不才者常閒。則冗官可澄矣。
「庠序興而禮樂未具」者。臣蓋以爲庠序者,禮樂既興之所用,非所以興禮樂也。今禮樂鄙野而未完,則庠序不知所以爲教,又何以興禮樂乎?如此而求其可封,責其胥讓,將以息訟而措刑者,是卻行而求前也。夫上之所向者,下之所趨也,而況從而賞之乎。上之所背者,下之所去也,而況從而罰之乎。陛下責在位者不務教化,而治民者多拘文法,臣不知朝廷所以爲賞罰者,何也?無乃或以教化得罪,而多以文法受賞歟?夫禁防未至於繁多,而民不知避者,吏以爲市也。敘法不爲寬濫,而吏不知懼者,不論其能否,而論其久近也。累系者眾,愁嘆者多,凡以此也。
伏惟制策,有「仍歲以來,災異數見,乃六月壬子,日食於朔。淫雨過節,暖氣不效。江河潰決,百川騰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變不虛生,緣政而起」。此豈非陛下厭聞諸儒牽合之論,而欲聞其自然之說乎?臣不敢復取洪範傳、五行志以爲對,直以意推之。
夫日食者,是陽氣不能履險也。何謂陽氣不能履險?臣聞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是爲一交,交當朔則食。交者,是行道之險者也。然而或食或不食,則陽氣之有強弱也。今有二人並行而犯霧露,其疾者,必其弱者也。其不疾者,必其強者也。道之險一也,而陽氣之強弱異。故夫日之食,非食之日而後爲食,其虧也久矣,特遇險而見焉。陛下勿以其未食也爲無災,而其既食而復也爲免咎。臣以爲未也,特出於險耳。夫淫雨大水者,是陽氣融液汗漫而不能收也。諸儒或以爲陰盛。臣請得以理折之。夫陽動而外,其於人也爲噓,噓之氣溫然而爲濕;陰動而內,其於人也爲噏,噏之氣冷然而爲燥。以一人推天地,天地可見也。故春夏者,其一噓也。秋冬者,其一噏也。夏則川澤洋溢,冬則水泉收縮,此燥濕之效也。是故陽氣汗漫融液而不能收,則常爲淫雨大水,猶人之噓而不能噏也。今陛下以至仁柔天下,兵驕而益厚其賜,戎狄桀傲而益加其禮,蕩然與天下爲咻呴溫暖之政,萬事惰壞而終無威刑以堅凝之,亦如人之噓而不能噏,此淫雨大水之所由作也。天地告戒之意,陰陽消復之理,殆無以易此矣!
而制策又有「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劉向所傳,呂氏所紀,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時何行而順其令?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其合於經乎?方盛夏之時,論囚報重,其考於古乎?」此陛下畏天恐懼,求端之過,而流入於迂儒之說,此皆愚臣之所學於師而不取者也。
夫五行之相沴,本不至於六。六沴者,起於諸儒欲以六極分配五行,於是始以皇極附益而爲六。夫皇極者,五事皆得。不極者,五事皆失。非所以與五事並列,而別爲一者也。是故有眊而又有蒙,有極而無福,曰五福皆應,此亦自知其疏也。呂氏之時令,則柳宗元之論備矣,以爲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皆人事也。若夫縈社伐鼓,本非有益於救災,特致其尊陽之意而已。書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於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由此言之,則亦何必正陽之月而後伐鼓救變如左氏之說乎?盛夏報囚,先儒固已論之,以爲仲尼誅齊優之月,固君子之所無疑也。
伏惟制策,有「京師諸夏之表則,王教之淵源,百工淫巧無禁,豪右僭差不度」,比在陛下身率之耳。後宮有大練之飾,則天下以羅紈爲羞。大臣有脫粟之節,則四方以膏梁爲污。雖無禁令,又何憂乎。
伏惟制策,有「治當先內,或曰何以爲京師?政在擿奸,或曰不可撓獄市」。此皆一偏之說,不可以不察也。夫見其一偏而輒舉以爲說,則天下之說不可以勝舉矣。自通人而言之,則曰「治內所以爲京師也,不撓獄市所以爲擿奸也」。如使不撓獄市而害其爲擿奸,則夫曹參者,是爲逋逃主也。
伏惟制策,有「推尋前世,探觀治跡,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術而海內虛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臣竊以爲不然。孝文之所以爲得者,是儒術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盡者,是用儒之未純也。而其所以爲失者,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賈誼之說,然後待大臣有禮,御諸侯有術,而至於興禮樂,系單于,則曰未暇。故曰儒術略用而未純也。若夫用老之失,則有之矣。始以區區之仁,壞三代之肉刑,而易之以髡笞,髡笞不足以懲其罪,則又從而殺之。用老之失,豈不過甚矣哉!且夫孝武亦不可謂用儒之主也。博延方士,而多興妖祠,大興宮室,而甘心遠略。此豈儒者教之?今夫有國者徒知徇其名而不考其實,見孝文之富殖,而以爲老子之功;見孝武之虛耗,而以爲儒者之罪,則過矣。此唐明皇之所以溺於宴安,徹去禁防,而爲天寶之亂也。
伏惟制策,有「王政所由,形於詩道,周公豳詩,王業也,而系之國風,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載之小雅」。臣竊聞豳詩言后稷、公劉,所以致王業之艱難者也。其後累世而至文王。文王之時,則王業既已大成矣,而其詩爲二南。二南之詩猶列於國風,而至於豳,獨何怪乎!昔季札觀周樂,以爲大雅曲而有直體,小雅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夫曲而有直體者,寬而不流也。思而不貳,怨而不言者,狹而不迫也。由此觀之,則大雅、小雅之所以異者,取其辭之廣狹,非取其事之大小也。
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國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錢穀,大計也。兵師,大眾也。何陳平之對,謂當責之內史,韋賢之言,不宜兼於宰相」。臣以爲宰相雖不親細務,至於錢穀兵師,固當制其贏虛利害。陳平所謂責之內史者,特以宰相不當治其簿書多少之數耳。昔唐之初,以郎官領度支而職事以治。及兵興之後,始立使額,參佐既眾,簿書益繁,百弊之源,自此而始。其後裴延齡、皇甫鎛,皆以剝下媚上,至於希世用事。以宰相兼之,誠得防奸之要。而韋賢之議,特以其權過重歟?故李德裕以爲賤臣不當議令,臣常以爲有宰相之風矣。
伏惟制策,有「錢貨之制,輕重之相權;命秩之差,虛實之相養;水旱蓄積之備;邊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樂語有五均之義」。此六者,亦方今之所當論也。昔召穆公曰:「民患輕,則多作重以行之。若不堪重,則多作輕以行之。亦不廢重。」輕可改而重不可廢。不幸而過,寧失於重。此制錢之本意。命者,人君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秩者,民力之所供,取於府而有限。以無窮養有限,此虛實之相養也。水旱蓄積之備,則莫若復隋、唐之義倉。邊陲守御之方,則莫若依秦、漢之更卒。周官有太府、天府、泉府、玉府、內府、外府、職內、職金、職幣,是謂九府,太公之所行以致富。古者天子取諸侯之士,以爲國均,則市不二價,四民常均,是謂五均,獻王之所致以爲法,皆所以均民而富國也。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大略如此。
而於其末復策之曰「富人強國,尊君重朝。弭災致祥,改薄從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今之要務」。此臣有以知陛下之聖意,以爲向之所以策臣者,各指其事,恐臣不得盡其辭,是以復舉其大體而概問焉。又恐其不能切至也,故又詔之曰「悉意以陳而無悼後害」。臣是以敢復進其猖狂之說。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進一人,當同天下之所欲進;欲退一人,當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進一人,則人相與誹曰:是進於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則又相與誹曰:是出於某也,是某之所惡也。臣非敢以此爲舉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則必有由矣。今無知之人,相與謗於道曰:聖人在上,而天下之所以不盡被其澤者,便嬖小人附於左右,而女謁盛於內也。爲此言者固妄矣。然而天下或以爲信者,何也?徒見諫官御史之言,矻矻乎難以入,以爲必有間之者也。徒見蜀之美錦,越之奇器,不由方貢而入於官也。如此而向之所謂急政要務者,陛下何暇行之?臣不勝憤懣,謹複列之於末。惟陛下寬其萬死,幸甚幸甚!謹對。
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並引狀
右臣准宣命差赴集英殿編排舉人試卷。竊見陛下始革舊制,以策試多士,厭聞詩賦無益之語,將求山林樸直之論,聖聽廣大,中外歡悅。而所試舉人不能推原上意,皆以得失爲慮,不敢指陳闕政,而阿諛順旨者,又率據上第。陛下之所以求於人至深切矣,而下之報上者如此,臣竊悲之。夫科場之文,風俗所系,所收者天下莫不以爲法,所棄者天下莫不以爲戒。昔祖宗之朝,崇尚辭律,則詩賦之工,曲盡其巧。自嘉祐以來,以古文爲貴,則策論盛行於世,而詩賦幾至於熄。何者?利之所在,人無不化。今始以策取士,而士之在甲科者,多以諂諛得之。天下觀望,誰敢不然?臣恐自今以往,相師成風,雖直言之科,亦無敢以直言進者。風俗一變,不可復返,正人衰微,則國隨之,非復詩賦策論迭興迭廢之比也。是以不勝憤懣,退而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學術淺陋,不能盡知當世之切務,直載所聞,上將以推廣聖言,庶有補於萬一,下將以開示四方,使知陛下本不諱惡切直之言,風俗雖壞,猶可以少救。其所撰策,謹繕寫投進,干冒天威,臣無任戰恐待罪之至。
問。朕德不類,托於士民之上,所與待天下之治者,惟萬方黎獻之求,詳延於廷,諏以世務,豈特考子大夫之所學,且以博朕之所聞。蓋聖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職,萬事得其序。有所不爲,爲之而無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無不服。田疇辟,溝洫治,草木暢茂,鳥獸魚鱉無不得其性。其富足以備禮,其和足以廣樂,其治足以致刑。子大夫以謂何施而可以臻此?方今之弊,可謂眾矣。救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後。子大夫之所宜知也。生民以來,所謂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時,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後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雖未盡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朕將親覽焉。
對。臣伏見陛下發德音,下明詔,以天下安危之至計,謀及於布衣之士,其求之不可謂不切,其好之不可謂不篤矣。然臣私有所憂者,不知陛下有以受之歟?禮曰:「甘受和,白受采。」故臣願陛下先治其心,使虛一而靜,然後忠言至計可得而入也。今臣竊恐陛下先入之言已實其中,邪正之黨已貳其聽,功利之說已動其欲,則雖有皋陶、益稷爲之謀,亦無自入矣,而況於疏遠愚陋者乎!此臣之所以大懼也。若乃盡言以招禍,觸諱以亡軀,則非臣之所恤也。
聖策曰「聖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職,萬事得其序」。臣以爲陛下未知此也,是以所爲顛倒失序如此。苟誠知之,曷不尊其所聞,而行其所知歟?百官之所以得其職者,豈聖王人人而督責之歟?萬事之所以得其序者,豈聖王事事而整齊之歟?亦因能以任職,因職以任事而已。官有常守謂之職,施有先後謂之序。今陛下使兩府大臣侵三司財利之權,常平使者亂職司守令之治。刑獄舊法,不以付有司,而取決於執政之意;邊鄙大慮,不以責帥臣,而聽計於小吏之口。百官可謂失其職矣。王者之所宜先者德也,所宜後者刑也,所宜先者義也,所宜後者利也。而陛下易之,萬事可謂失其序矣。然此猶其小者。其大者,則中書失其政也。宰相之職,古者所以論道經邦,今陛下但使奉行條例司文書而已。昔邴吉爲丞相,蕭望之爲御史大夫,望之言陰陽不和,咎在臣等,而宣帝以爲意輕丞相,終身薄之。今政事堂忿爭相詬,流傳都邑,以爲口實,使天下何觀焉。故臣願陛下首還中書之政,則百官之職,萬事之序,以次得矣。
聖策曰「有所不爲,爲之而無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無不服」。陛下之及此言,是天下之福也。今日之患,正在於未成而爲之,夫服而革之耳。未成事在理不在勢,服人以誠不以言。理之所在,以爲則成,以禁則止,以賞則勸,以言則信。古之人所以鼓舞天下,綏之斯來,動之斯和者,蓋循理而已。今爲政不務循理,而欲以人主之勢,賞罰之威,脅而成之!夫以斧析薪,可謂必克矣,然不循其理,則斧可缺,薪不可破。是以不論尊卑,不計強弱,理之所在則成,理所不在則不成可必也。今陛下使農民舉息,與商賈爭利,豈理也哉,而怪其不成乎?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如此夫。」陛下苟誠心乎爲民,則雖或謗之而人不信。苟誠心乎爲利,則雖自解釋而人不服。且事有決不可欺者,吏受賄枉法,人必謂之贓,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謂之盜。苟有其實,不敢辭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謂之放債取利,可乎?凡人爲善,不自譽而人譽之;爲惡,不自毀而人毀之。如使爲善者,必須自言而後信,則堯、舜、周、孔亦勞矣。今天下以爲利,陛下以爲義;天下以爲害,陛下以爲仁;天下以爲貪,陛下以爲廉。不勝其紛紜也,則使二三臣者極其巧辯,以解荅千萬人之口。附會經典,造爲文書,以曉告四方。四方之人,豈如嬰兒鳥獸,而可以美言小數眩惑之哉。且夫未成而爲之,則其弊必至於不敢爲。未服而革之,則其弊必至於不敢革。蓋世有好走馬者,一爲墜傷,則終身徒行。何者?慎重則必成,輕發則多敗,此理之必然也。陛下若出於慎重,則屢作屢成,不惟人信之,陛下亦自信而日以勇矣。若出於輕發,則每舉每敗,不惟人不信,陛下亦自不信而日以怯矣。文宗始用訓、注,其志豈淺也哉,而一經大變,則憂沮喪氣,不能復振。文宗亦非有失德,徒以好作而寡謀也。慎重者始若怯,終必勇。輕發者始若勇,終必怯。迺者橫山之人,未嘗一日而忘漢,雖五尺之童子知其可取,然自慶曆以來,莫之敢發者,誠未有以善其後也。近者邊臣不計其後,而遽發之,一發不中,則內帑之費以數百萬計,而關輔之民困於飛挽者,二年而未已。雖天下之勇者,敢復爲之歟?爲之固不可,敢復言之歟?由此觀之,則橫山之功,是邊臣欲速而壞之也。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輸之策,並軍蒐卒之令,卒然輕發,又甚於前日矣。雖陛下不恤人言,持之益堅,而勢窮事礙,終亦必變。他日雖有良法美政,陛下能復自信乎?人君之患,在於樂因循而憚改作,今陛下春秋鼎盛,天錫勇智,此萬世一時也。而群臣不能濟之以慎重,養之以敦樸,譬如乘輕車,馭駿馬,冒險夜行,而僕夫又從後鞭之,豈不殆哉!臣願陛下解轡秣馬,以須東方之明,而徐行於九軌之道,甚未晚也。
聖策曰「田疇辟,溝洫治,草木暢茂,鳥獸魚鱉莫不各得其性」者,此百工有司之事也,曾何足以累陛下。陛下操其要,治其本,恭己無爲,而物莫不盡其理,以生以死。若夫百工有司之事,自宰相不肯爲之,而況於陛下乎!
聖策曰「其富足以備禮,其和足以廣樂,其治足以致刑,何施而可以臻此」。孔子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兔首瓠葉,可以行禮。掃地而祭,可以事天。禮之不備,非貧之罪也。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臣不知陛下所謂富者,富民歟,抑富國歟?陸賈曰:「將相和則士豫附。」劉向曰:「眾賢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今朝廷可謂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返求其本,而欲以力勝之。力之不能勝眾也久矣。古者刀鋸在前,鼎鑊在後,而士猶犯之,今陛下躬蹈堯舜,未嘗誅一無罪。欲弭眾言,不過斥逐異議之臣,而更用人耳。必不忍行亡秦偶語之禁,起東漢黨錮之獄,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爭者益多,煩言交攻,愈甚於今日矣。欲望致和而廣樂,豈不疏哉?古之求治者,將以措刑也。今陛下求治則欲致刑,此又群臣誤陛下也。臣知其說矣,是出於荀卿。荀卿者喜爲異論,至以人性爲惡,則其言治世刑重亦宜矣。說者又以爲書稱唐虞之隆,刑故無小,而周之盛時,群飲者殺。臣請有以詰之。夏禹之時,大辟二百,周公之時,大辟五百,豈可謂周治而禹亂耶?秦爲法及三族,漢除肉刑,豈可謂秦治而漢亂耶?致之言極也。天下幸而未治,使一日治安,陛下將變今之刑而用其極歟?天下幾何其不叛也,徒聞其語而懼者已眾矣。臣不意異端邪說惑誤陛下,至於如此。且夫宥過無大,刑故無小,此用刑之常理也。至於今守之。豈獨唐虞之隆而周之盛時哉!所以誅群飲者,意其非獨群飲而已。如今之法,所謂夜聚曉散者,使後世不知其詳,而徒聞其語,則凡夜相過者,皆執而殺之,可乎?夫人相與飲酒而輒殺之,雖桀紂之暴,不至於此。而謂周公行之歟?
聖策曰「方今之弊,可謂眾矣,救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後」。臣請論其本與其所宜先者,而陛下擇焉。方今救弊之道,必先立事。立事之本,在於知人。則所施之宜,當先觀大臣之知人與否耳。古之欲立非常之功者,必有知人之明。苟無知人之明,則循規矩,蹈繩墨,以求寡過。二者皆審於自知,而安於才分者也。道可以講習而知,德可以勉強而能,惟知人之明不可學,必出於天資。如蕭何之識韓信,此豈有法而可傳者哉!以諸葛孔明之賢,而知人之明,則其所短,是以失之於馬謖。而孔明亦審於自知,是以終身不敢用魏延。我仁祖之在位也,事無大小,一付之於法,人無賢不肖,一付之於公議。事已效而後行,人已試而後用,終不求非常之功者,誠以當時大臣不足以與於知人之明也。古之爲醫者,聆音察色,洞視五臟,則其治疾也,有剖胸決脾,洗濯胃腎之變。苟無其術,不敢行其事。今無知人之明,而欲立非常之功,解縱繩墨以慕古人,則是未能察脈而欲試華佗之方,其異於操刀而殺人者幾希矣。房琯之稱劉秩,關播之用李元平是也。至今以爲笑矣。陛下觀今之大臣,爲知人歟?爲不知人歟?乃者擢用眾才,皆其造室握手之人,要結審固而後敢用,蓋以爲其人可與勠力同心,共致大平。曾未安席,而交口攻之者,如蝟毛而起。陛下以此驗之,其不知人也亦審矣。幸今天下無事,異同之論,不過瀆亂聖聽而已。若邊隅有警,盜賊竊發,俯仰成敗,呼吸變故,而所用之人,皆如今日乍合乍散,臨事解體,不可復知,則無乃誤社稷歟?華佗不世出,天下未嘗廢醫。蕭何不世出,天下未嘗廢治。陛下必欲立非常之功,請待知人之佐。若猶未也,則亦詔左右之臣安分守法而已。
聖策曰「生民以來,稱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後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雖未盡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臣以爲此不可勝言也。其施設之方,各隨其時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從眾,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又曰:「稽於眾,捨己從人。」又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詩書所稱,大略如此。未嘗言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也。苻堅用王猛,而樊世、仇滕、席寶不悅。魏鄭公勸太宗以仁義,而封倫不信。凡今之人,欲陛下違眾而自用者,必以此藉口。而陛下所謂賢明忠智者,豈非意在於此等歟?臣願考二人之所行,而求之於今,王猛豈嘗設官而牟利,魏鄭公豈嘗貸錢而取息歟?且其不悅者,不過數人,固不害天下之信且服也。今天下有心者怨,有口者謗,古之君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者,似不如此。古語曰:「百人之眾,未有不公。」而況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回,臣不知所稅駕矣。詩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屆。心之憂矣,不遑假寐。」區區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謹昧死上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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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延章 發表於 2012-6-18 12:57 | 顯示全部樓層
東坡後集   卷十一 志林十三首
武王非聖人
武王克殷,以殷遺民封紂子武庚祿父,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武王崩,祿父與管、蔡作亂,成王命周公誅之,而立微子於宋。蘇子曰:武王非聖人也。昔孔子蓋罪湯、武,顧自以爲殷之子孫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數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堯、舜也!禹,吾無間然。」其不足於湯、武也亦明矣,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齊之於武王也,蓋謂之弒君,至恥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氏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茍自孔氏,必守此法。
國之存亡,民之死生,將於是乎在,其孰敢不嚴?而孟軻始亂之,曰:「吾聞武王誅獨夫紂,未聞弒君也。」自是學者以湯、武爲聖人之正若當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書,牧野之事必以弒書。而湯、武仁人也,必將爲法受惡。周公作無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上不及湯,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時,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稱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計紂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紂,紂不見伐而以考終,或死於亂,殷人立君以事周,命爲二王,後以祀殷,君臣之道,豈不兩全也哉!
武王觀兵於孟津而歸,紂若改過,否則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無王,有聖人者出而天下歸之,聖人所不得辭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殺之,可乎?漢末大亂,豪傑並起。荀文若,聖人之徒也,以爲非曹操,莫與定海內,故起而佐之。所以與操謀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豈教操反者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將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謀九錫,則文若死之,故吾常以文若爲聖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張子房而道似伯夷也。
殺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則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則必死之。楚人將殺令尹子南,子南之子棄疾爲王馭士,王泣而告之。既殺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與殺吾父,行將焉入?」「然則臣王乎?」曰:「棄父事仇,吾弗忍也!」遂縊而死。武王親以黃鉞誅紂,使武庚受封而不叛,豈復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後知也。武王之封,蓋亦有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賢聖之君六七作,紂雖無道,其故家遺民未盡滅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誅其君,夷其社稷,諸侯必有不悅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豈武王之意哉?故曰武王非聖人也。
周東遷失計
太史公曰:「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九鼎焉,而周復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於洛。」蘇子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自平王至於亡,非有大無道者也。頿王之神聖,諸侯服享,然終以不振,則東遷之過也。昔武王克商,遷九鼎於洛邑,成王、周公復增營之,周公既沒,蓋君陳、畢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已,非有意於遷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畢,此豈有意於遷哉?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遺其子孫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敗,至於乞假以生可也,然終不可議田宅。今平王舉文、武、成、康之業而大棄之,此一敗而粥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德無以過周,而後王之敗亦不減幽、厲,然至於桀、紂而後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東周之名存而實亡也。是何也?則不粥田宅之效也。盤庚之遷也,復殷之舊也。古公遷於岐,方是時,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豈所難哉?衛文公東徙渡河,恃齊而存耳。齊遷臨菑,晉遷於新田,皆其盛時,非有所畏也。其餘避寇而遷都,未有不亡;雖不即亡,未有能復振者也。春秋時,楚大飢,群蠻叛之,申、息之北門不啟。楚人謀徙於阪高,蒍賈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於是乎以秦人巴人滅庸,而楚始大。蘇峻之亂,晉幾亡矣,宗廟宮室盡爲灰燼。溫嶠欲遷都豫章,三吳之豪欲遷會稽,將從之矣,獨王導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豐儉移都,若弘衛文大帛之冠,何適而不可?不然,雖樂土爲墟矣。且北寇方強,一旦示弱,竄於蠻越,望實皆喪矣!」乃不果遷,而晉復安。賢哉導也,可謂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雖不如楚之強,顧不愈於東晉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導,定不遷之計,收豐、鎬之遺民,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勢臨東諸侯,齊、晉雖強,未敢貳也,而秦何自霸哉?魏惠王畏秦,遷於大梁;楚昭王畏吳,遷於鄀;頃襄王畏秦,遷於陳;考烈王畏秦,遷於壽春:皆不復振,有亡征焉。東漢之末,董卓劫帝遷於長安,漢遂以亡。近世李景遷於豫章,亦亡。故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
秦拙取楚
秦始皇帝十八年,取韓;二十二年,取魏;二十五年,取趙、取楚;二十六年,取燕、取齊,初並天下。蘇子曰:秦並天下,非有道也,特巧耳,非幸也。然吾以爲巧於取齊而拙於取楚,其不敗於楚者,幸也。烏乎,秦之巧,亦創知伯而已。魏、韓肘足接而知伯死,秦知創知伯,而諸侯終不知師韓、魏。秦並天下,不亦宜乎!齊涽王死,法章立,君王后佐之,秦猶伐齊也。法章死,王建立,六年而秦攻趙,齊、楚救之,趙乏食,請粟於齊,而齊不予。秦遂圍邯鄲,幾亡趙。趙雖未亡,而齊之亡形成矣。秦人知之,故不加兵於齊者四十餘年。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建之不才而秦不伐,何也?太史公曰:「君王后事秦謹,故不被兵。」夫秦欲並天下耳,豈以謹故置齊也哉!吾故曰「巧於取齊」者,所以慰齊之心而解三晉之交也。齊、秦不兩立,秦未嘗須臾忘齊也,而四十餘年不加兵者,豈其情乎?齊人不悟而與秦合,故秦得以其間取三晉。三晉亡,齊蓋岌岌矣。方是時,猶有楚與燕也,三國合,猶足以拒秦。秦大出兵伐楚伐燕而齊不救,故二國亡,而齊亦虜不閱歲:如晉取虞、虢也,可不謂巧乎!二國既滅,齊乃發兵守西界,不通秦使。嗚乎,亦晚矣!秦初遣李信以二十萬人取楚,不克,乃使王翦以六十萬攻之,蓋空國而戰也。使齊有中主具臣知亡之無日,而掃境以伐秦,以久安之齊而入厭兵空虛之秦,覆秦如反掌也。吾故曰「拙於取楚」。然則奈何曰:「古之取國者必有數,如取齠齒也,必以漸,故齒脫而兒不知。」今秦易楚,以爲齠齒也,可拔,遂抉其口,一拔而取之,兒必傷,吾指必齧。故秦之不亡者,幸也,非數也。吳爲三軍迭出以肄楚,三年而入郢。晉之平吳,隋之平陳,皆是物也。惟苻堅不然,使堅知出此,以百倍之眾,爲迭出之計,雖韓、白不能支,而況謝玄、牢之之流乎!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始皇幸勝,而堅不幸耳。
秦廢封建
秦初並天下,丞相綰等言:「燕、齊、荊地遠,不置王無以鎮之,請立諸子。」始皇下其議,群臣皆以爲便。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爲郡縣,諸子功臣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分天下爲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蘇子曰:聖人不能爲時,亦不失時。時非聖人之所能爲也,能不失時而已。三代之興,諸侯無罪不可奪削,因而君之雖欲罷侯置守,可得乎?此所謂不能爲時者也。周衰,諸侯相併,齊、晉、秦、楚皆千餘里,其勢足以建侯樹屏。至於七國皆稱王,行天子之事,然終不封諸侯,不立強家世卿者,以魯三桓、晉六卿、齊田氏爲戒也久矣。世之畏諸侯之禍也,非獨李斯、始皇知之。始皇既並天下,分郡邑,置守宰,理固當然,如冬裘夏葛,時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獨見也,所謂不失時者,而學士大夫多非之。漢高帝欲立六國後,張子房以爲不可,世未有非之者,李斯之論與子房何異?世特以成敗爲是非耳。高帝聞子房之言,吐哺罵酈生,知諸侯之不可復,明矣。然卒王韓、彭、英、盧,豈獨高帝,子房亦與焉。故柳宗元曰:「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魏徵、李百藥、顏師古,其後有劉秩、杜佑、柳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說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氣必爭,爭必以利,利莫大於封建。封建者,爭之端而亂之始也。自書契以來,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父子兄弟相賊殺,有不出於襲封而爭位者乎?自三代聖人以禮樂教化天下,至刑措不用,然終不能已篡弒之禍。至漢以來,君臣父子相賊虐者,皆諸侯王子孫,其餘卿大夫不世襲者,蓋未嘗有也。近世無復封建,則此禍幾絕。仁人君子,忍復開之歟?故吾以爲李斯、始皇之言,柳宗元之論,當爲萬世法也。
論子胥種蠡
越既滅吳,范蠡以爲句踐爲人長頸烏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逸樂,乃以其私徒屬浮海而行,至於齊。以書遺大夫種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蘇子曰:范蠡獨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烏喙也。夫好貨,天下賤士也,以蠡之賢,豈聚斂積實者?何至耕於海濱,父子力作,以營千金,屢散而復積,此何爲者哉?豈非才有餘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終不能自放者乎?使句踐有大度,能始終用蠡,蠡亦非清淨無爲以老于越者也,故曰「蠡亦烏喙也」。魯仲連既退秦軍,平原君欲封連,以千金爲壽。笑曰:「所貴於天下士者,爲人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賈之事,連不忍爲也。」遂去,終身不復見,逃隱於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魯連,則去聖人不遠矣。嗚呼,春秋以來,用舍進退,未有如蠡之全者,而不足於此,吾是以累嘆而深悲焉。蘇子曰:子胥、種、蠡皆人傑,而揚雄曲士也,欲以區區之學,疵瑕此三人者,以三諫不去、鞭屍籍館爲子胥之罪,以不強諫句踐而棲之會稽爲種、蠡之過。雄聞古有三諫當去之說,即欲以律天下士,豈不陋哉!三諫而去,爲人臣交淺者言也,如宮之奇、泄治乃可耳。至如子胥,吳之宗臣,與國存亡者也,去將安往哉?百諫不聽,繼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魯,未嘗一諫,又安用三?父不受誅,子復仇,禮也。生則斬首,死則鞭屍,發其至痛,無所擇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獨非人子乎?至於籍館,闔閭與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句踐困於會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戰而強諫以死之,則雄又當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兒童之見,無足論者,不忍三子之見誣,故爲之言。
論魯三桓
魯定公十三年,孔子言於公曰:「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使仲由爲季氏宰,將墮三都。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公。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以成叛,公圍成,弗克。或曰:「殆哉,孔子之爲政也,亦危而難成矣!」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內不封建諸侯。」曹操疑其論建漸廣,遂殺融。融特言之耳,安能爲哉?操以爲天子有千里之畿,將不利己,故殺之不旋踵。季氏親逐昭公,公死於外,從公者皆不敢入,雖子家羈亦亡。季氏之忌刻忮害如此,雖地勢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蓋不減操也,孔子安能以是時墮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於春秋,方是時,三桓雖若不悅,然莫能違孔子也。以爲孔子用事於魯,得政與民,而三桓畏之歟?則季桓子之受女樂也,孔子能卻之矣。彼婦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孔子盍姑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蘇子曰:此孔子之所以聖也。蓋田氏、六卿不服,則齊、晉無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則魯無可治之理。孔子之用於世,其政無急於此者矣。彼晏嬰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齊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爲國也!」嬰能知之而莫能爲之,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以直養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羈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舉治世之禮,以律亡國之臣,墮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聖,見於行事,至此爲無疑也。嬰之用於齊也,久於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於定公,而田氏之禍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陳恆弒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請討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於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與三子之必不從,而以禮告也歟?」曰否,孔子實欲伐齊。孔子既告哀公,公曰:「魯爲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恆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此豈禮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偪,嘗欲以越伐魯而去之。夫以蠻夷伐國,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斷可見矣,豈若從孔子而伐齊乎?若從孔子而伐齊,則凡所以勝齊之道,孔子任之有餘矣。既克田氏,則魯之公室自張,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
司馬遷二大罪
商鞅用於秦,變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秦人富強,天子致胙於孝公,諸侯畢賀。蘇子曰:此皆戰國之游士邪說詭論,而司馬遷暗於大道,取以爲史。吾常以爲遷有大罪二,其先黃、老,後六經,退處士,進奸雄,蓋其小小者耳。所謂大罪二,則論商鞅、桑弘羊之功也。自漢以來,學者恥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獨甘心焉,皆陽諱其名而陰用其實,甚者則名實皆宗之,庶幾其成功,此則司馬遷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強國,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爲聲色畋游之所敗,雖微商鞅,有不富強乎?秦之所以富強者,孝公務本力穡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見疾於民,如豺虎毒藥,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則鞅實使之。至於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無足言者,而遷稱之曰:「不加賦而上用足。」善乎,司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上用足,不過設法侵奪民利,其害甚於加賦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污口舌,書之則污簡牘。二子之術用於世者,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而世主獨甘心焉,何哉?樂其言之便己也。夫堯、舜、禹,世主之父師也;諫臣拂士,世主之藥石也;恭敬慈儉、勤勞憂畏,世主之繩約也。今使世主日臨父師而親藥石、履繩約,非其所樂也。故爲商鞅、桑弘羊之術者,必先鄙堯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謂賢主,專以天下適己而已」,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鍾乳烏喙而縱酒色以求長年者,蓋始於何晏。晏少而富貴,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無足怪者。彼其所爲,足以殺身滅族者日相繼也,得死於寒食散,豈不幸哉!而吾獨何爲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嘔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術,破國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終不悟者,樂其言之便美,而忘其禍之慘烈也。
論范增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爲之,願賜骸骨歸卒伍!」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蚤耳。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於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爲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增之去,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也。且義帝之立,增爲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爲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以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心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而擢以爲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後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爲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傑也哉!
游士失職之禍
春秋之末,至於戰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於上者,何可勝數。越王句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於薛,齊稷下談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余號多士,賓客廝養皆天下豪俊,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見於傳記者如此,度其餘,當倍官吏而半農夫也。此皆奸民蠹國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也,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於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傑者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皆役人以自養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貴富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於一:三代以上出於學,戰國至秦出於客,漢以後出於郡縣吏,魏、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於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傑者多以客養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爲者,雖欲怨叛,而莫爲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並天下,則以客爲無用,於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傑,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向之食於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不知其能槁項黃馘以老死於布褐乎?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秦之亂雖成於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處之,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縱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爲智,吾不信也。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傑宜無幾,而代相陳狶從車千乘,蕭、曹爲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吳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世主不問也。豈懲秦之禍,以爲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於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嗚呼,此豈秦、漢之所及也哉!
趙高李斯
秦始皇帝時,趙高有罪,蒙毅案之,當死,始皇赦而用之。長子扶蘇好直諫,上怒,使北監蒙恬兵於上郡。始皇東遊會稽,並海走琅琊,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趙高從。道病,使蒙毅還禱山川,未反而上崩。李斯、趙高矯詔立胡亥,殺扶蘇、蒙恬、蒙毅,卒以亡秦。蘇子曰: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使內外相形,以禁奸備亂者,可謂密矣。蒙恬將三十萬人,威振北方,扶蘇監其軍,而蒙毅侍帷幄爲謀臣,雖有大奸賊,敢睥睨其間哉?不幸道病,禱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謀。始皇之遣毅,毅見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國,其禍敗必出於智所不及。聖人爲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致亂之道耳。始皇致亂之道,在用趙高。夫閹尹之禍,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書契以來,惟東漢呂強、後唐張承業二人號稱善良,豈可望一二於千萬,以徼必亡之禍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漢桓、靈,唐肅、代,猶不足深怪,始皇、漢宣皆英主,亦湛於趙高、恭、顯之禍。彼自以爲聰明人傑也,奴僕薰腐之餘何能爲,及其亡國亂朝,乃與庸主不異。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如始皇、漢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謂不智。扶蘇親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陳勝假其名猶足以亂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誅而復請之,則斯、高無遺類矣。以斯之智而不慮此,何哉?」蘇子曰:嗚呼,秦之失道,有自來矣,豈獨始皇之罪?自商鞅變法,以殊死爲輕典,以參夷爲常法,人臣狼顧脅息,以得死爲幸,何暇復請!方其法之行也,求無不獲,禁無不止,鞅自以爲軼堯、舜而駕湯、武矣。及其出亡而無所舍,然後知爲法之弊。夫豈獨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荊軻之變,持兵者熟視始皇環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復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復請也。二人之不敢請,亦知始皇之鷙悍而不可回也,豈料其偽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歸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爲心,而以平易爲政,則上易知而下易達,雖有賣國之奸,無所投其隙,倉卒之變,無自發焉。然其令行禁止,蓋有不及商鞅者矣,而聖人終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於徙木,立威於棄灰,刑其親戚師傅,積威信之極。以及始皇,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後制刑。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請,則威信之過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漢武與始皇,皆果於殺者也,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寧死而不請,如戾太子之悍,則寧反而不訴,知訴之必不察也。戾太子豈欲反者哉?計出於無聊也。故爲二君之子者,有死與反而已。李斯之智,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之果於殺者。
攝主
魯隱公元年,不書即位,攝也。歐陽子曰:「隱公非攝也。使隱而果攝也,則春秋不書爲公,春秋書爲公,則隱非攝,無疑也。」蘇子曰:非也。春秋,信史也,隱攝而桓弒,著於史也詳矣。周公攝而克復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稱王。隱公攝而不克復子者也,以魯公薨,故稱公。史有諡,國有廟,春秋獨得不稱公乎?然則隱公之攝也,禮歟?曰禮也。何自聞之?曰:聞之孔子。曾子問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從攝主北面於西階南。」何謂攝主?曰: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則其弟若兄弟之子次當立者爲攝主。子生而女也,則攝主立;男也,則攝主退。此之謂攝主,古之人有爲之者,季康子是也。季桓子且死,命其臣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則以告而立之;女也,則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載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遺言,命其圉臣曰:『南氏生男,則以告於君,與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請退。康子之謂攝主,古之道也,孔子行之。自秦、漢以來,不脩是禮也,而以母后攝。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使與聞外事且不可,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而況可使攝位而臨天下乎?女子爲政而國安,惟齊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蓋亦千一矣。自東漢馬、鄧不能無譏,而漢呂后、魏胡武靈、唐武氏之流,蓋不勝其亂,王莽、楊堅遂因以易姓。由此觀之,豈若攝主之庶幾乎?使母后而可信也,攝主亦可信也。若均之不可信,則攝主取之,猶吾先君之子孫也,不猶愈於異姓之取哉?或曰:「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安用攝主?」曰:非此之謂也。嗣天子長矣,宅憂而未出令,則以禮設冢宰。若太子未生,主而弱,未能君也,則三代之禮,孔子之學,決不以天下付異姓,其付之攝主也。夫豈非禮而周公行之歟?故隱公亦攝主也。鄭玄,儒之陋者也,其傳「攝主」也,曰:「上卿代君聽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則上卿豈繼世者乎?蘇子曰:攝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而世不知,習見母后之攝也,而以爲當然。故吾不可不論,以待後世之君子。
隱公不幸
公子翬請殺桓公,以求太宰。隱公曰:「爲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翬懼,反譖公於桓公而弒之。蘇子曰:盜以兵擬人,人必殺之,夫豈獨其所擬,塗之人皆捕擊之矣。塗之人與盜非仇也,以爲不擊則盜且並殺己也。隱公之智,曾不若是塗人也,哀哉!隱公,惠公繼室之子也,其爲非嫡,與桓均耳,而長於桓。隱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國焉,可不謂仁人乎?惜乎其不敏於智也。使隱公誅翬而讓桓,雖夷、齊何以尚茲?驪姬欲殺申生而難里克,則施優來之;二世欲殺扶蘇而難李斯,則趙高來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禍亦不少異。里克不免於惠公之誅,李斯不免於二世之戮,皆無足哀者。吾獨表而出之,爲世戒。君子之爲仁義也,非有計於利害,然君子之所爲,義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聽趙高之謀,非其本意,獨畏蒙氏之奪其位,故勉而聽高。使斯聞高之言,即召百官、陳六師而斬之,其德於扶蘇,豈有既乎?何蒙氏之足憂!釋此不爲,而具五刑於市,非下愚而何!嗚呼,亂臣賊子猶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猶足以殺人,況其所噬齧者歟?鄭小同爲高貴鄉公侍中,嘗詣司馬師,師有密疏未屏也,如廁還,問小同:「見吾疏乎?」曰:「不見。」師曰:「寧我負卿,無卿負我。」遂鴆之。王允之從王敦夜飲,辭醉先寢。敦與錢鳳謀逆,允之已醒,悉聞其言,慮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視之,見允之臥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有以也夫!吾讀史得魯隱公、晉里克、秦李斯、鄭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禍福如此,故特書其事,後有君子可以覽觀焉。
七德八戒
鄭太子華言於齊恆公,請去三族而以鄭爲內臣,公將許之,管仲不可。公曰:「諸侯有討於鄭,未捷,茍有釁,從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綏之以德,加之以訓辭,而率諸侯以討鄭,鄭將覆亡之不暇,豈敢不懼?而總其罪人以臨之,鄭有辭矣。」公辭子華,鄭伯乃受盟。蘇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辭子華之請,而不違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齊可以王矣。恨其不學道,不自誠意正身以刑其國,使家有三歸之病,而國有六嬖之禍,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蓋過矣。吾讀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爲萬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爲萬世戒,故具論之。太公之治齊也,舉賢而上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弒之臣」,天下誦之,齊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齊也,齊懿氏卜之,皆知其當有齊國也。篡弒之疑,蓋萃於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廢之,乃欲以爲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爲楚成王知晉之必霸而不殺重耳,漢高祖知東南之必亂而不殺吳王濞,晉武帝聞齊王攸之言而不殺劉元海,苻堅信王猛而不殺慕容垂,唐明皇用張九齡而不殺安祿山,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論者,則以爲此七人者皆失於不殺以啟亂,吾以謂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敗亡,非不殺之過也。齊景公不繁刑重賦,雖有田氏,齊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雖有晉文公,兵不敗;漢景帝不害吳太子,不用晁錯,雖有吳王濞,無自發;晉武帝不立孝惠,雖有劉元海,不能亂;苻堅不貪江左,雖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楊國忠,雖有安祿山,亦何能爲?秦之由余,漢之金日磾,唐之李光弼、渾瑊之流,皆蕃種也,何負於中國哉?而獨殺元海、祿山乎!且夫自今而言之,則元海、祿山死有餘罪,自當時而言之,則不免爲殺無罪。豈有天子殺無罪而不得罪於天者?上失其道,塗之人皆敵國也,天下豪傑其可勝既乎?漢景帝以鞅鞅而殺周亞夫,曹操以名重而殺孔融,晉文帝以臥龍而殺嵇康,晉景帝亦以名重而殺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而殺王彧,齊後主以謠言而殺斛律光,唐太宗以讖而殺李君羨,武后以謠言而殺裴炎,世皆以爲非也。此八人者,當時之慮,豈非憂國備亂,與憂元海、祿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敗爲是非也!故夫嗜殺人者,必以鄧侯不殺楚子爲口實。以鄧之微,無故殺大國之君,使楚人舉國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謂爲天下如養生,憂國備亂如服藥:養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聲色而已,節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藥於已病之後。今吾憂寒疾而先服烏喙,憂熱疾而先服甘遂,則病未作而藥殺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藥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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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延章 發表於 2012-6-18 12:57 | 顯示全部樓層
東坡後集   卷十二 表狀札子三十五首
辭免翰林學士承旨第一狀
右臣今月二十八日奉敕,已除臣翰林學士承旨左朝奉郎知制誥,詔書到日,可依條交割公事訖,乘遞馬疾速發來赴闕。臣已於當日依條交割公事訖。伏念臣頃以兩目昏暗,左臂不仁。堅辭禁林,得請便郡;庶緣靜退,少養衰殘。二年於茲,一事無補。才有限而難強,病不減而益增。但以東南連被災傷,不敢陳乞,別求安便;敢謂仁聖尚賜恩憐,召還故官,復加新寵。不惟朝廷公議未允,實亦衰病勉強不前。兼竊睹邸報,臣弟轍已除尚書右丞。兄居禁林,弟爲執政。在公朝既合迴避,於私門實懼滿盈。計此誤恩,必難安處。伏望聖慈除臣一郡,以息多言。臣見起發前去,至宿、泗間聽候指揮。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辭免翰林學士承旨第二狀
右臣近蒙恩除翰林學士承旨。臣以衰病不才,難居禁近,兼以弟轍忝與執政,理合迴避,奏乞除臣一郡。今奉詔書,未賜開允。恩威之重,霈若雷雨,豈臣孱陋所敢固違。伏念臣自去闕庭,日加衰白。故疾不愈,舊學已荒。更冒寵榮,必速顛躓。而況清要之地,眾所奔趨;兄弟迭居,勢難安處。正使緣力辭而獲譴,猶賢於忝冒而致災。伏望聖慈察臣誠懇,特賜除臣知揚、越、陳、蔡一郡。臣今已到揚州,迄邐前去南京以來,聽候指揮。干冒天威,臣無任戰恐待罪之至。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辭免翰林學士承旨第三狀
右臣近蒙恩除翰林學士承旨。臣以衰病不才,難居禁近。兼以弟轍備位執政,理合迴避。尋兩次奏乞除臣一郡,准尚書省札子,三省同奉聖旨,依前降詔書不允者。臣之愚慮,終以弟轍親嫌,於義未安。竊見仁宗朝王洙爲學士,以其從子堯臣參知政事,故罷。臣今來欲乞依王洙故事迴避,仍乞檢會前奏,除臣揚、越、陳、蔡一郡。屢犯天威,臣無任戰恐待罪之至。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乞候坤成節上壽訖復遂前請狀
右臣近奏,乞依王洙故事罷翰林學士承旨,仍乞一郡。奉聖旨依累降指揮不允者。銜戴恩慈,怵迫威命,已經三卻,其敢固違!已於今月二十九日赴閣門祗受告命訖。然臣衰病日加,心力難強,親嫌之避,愚守不移。伏見坤成節在近,欲候上壽訖,復遂前請。勉強供職,庶表見臣子恭順之心,逡巡力辭,蓋終存典刑分義之守。謹錄奏聞。謹奏。
謝宣召入學士院狀二首
右臣今月十一日翰林待詔梁迪至臣所居,奉宣聖旨,召臣入院充學士承旨。使星下燭,生蓬蓽之光華;天澤旁流,失桑榆之枯槁。國有用儒之盛,士知稽古之榮。伏以翰墨之林,號稱內相;文章之外,不取他才。至於用人,可以觀政。文武並用,或成頗牧之功;邪正雜居,至有伾文之患。惟貴且近,故難其人。而況金鑾玉堂,親被絲綸之密;北廳東閣,獨稱年德之高。必有異人,以齊眾口。而臣本緣衰病,出守江湖。以一方凋弊之餘,當二年水潦之厄。戴星而治,僅免流離;及瓜而還,恍如夢寐。交親迎勞,都邑聚觀。驚華發之半空,笑丹心之未折。宜投閒散,以養衰殘。豈期過采於虛名,復使榮加於舊物。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德如乾健,明配日中。既祖述於堯仁,復躬行於舜孝。才難之嘆,人誦斯言。緣先帝之德音,收孤臣於散地。言雖直而無罪,身愈遠而益親。委曲保全,始終錄用。臣敢不更磨朽鈍,少補涓埃。難得者時,未有捐軀之會;勿欺而犯,誓無患失之心。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錄奏謝以聞。謹奏。

右臣今月十一日翰林待詔梁迪至臣所居,奉宣聖旨,召臣入院充學士承旨者。衰遲無用,寵既溢於當年;眷待有加,恩復隆於晚節。使華臨賁,天語丁寧。聳里巷之驚觀,嘆朝廷之用舊。伏以禁林分直,法本六人。帝語親承,舊惟一老。不緣名次之先後,斷自上心之簡求。冠內朝供奉之班,極儒者遭逢之盛。凡膺此選,宜得異材。而臣本以愚忠,累塵器使。初無已試之效,但有過實之名。千里闕庭,二年江海。憂深投杼,豈無三至之言;詔復賜環,不待一人之譽。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道無私載,公生至明。以七年之照臨,觀群臣之邪正。知臣剛褊自用,雖有寬饒之狂。察臣招麾不移,庶幾長孺之守。故還舊物,益茂新恩。臣敢不早夜以思,死生不易。雖桑榆之景,已迫殘年;而犬馬之心,猶思後效。
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右臣伏蒙聖慈,以臣入院,特賜衣一對,金腰帶一條,並魚袋鍍金銀鞍轡馬一匹者。漢官三服,已分密麗之珍;唐監八坊,復下權奇之駿。拜嘉甚寵,省己何功。伏念臣受材迂疏,賦命寒蹇。幼師季路,止服縕袍;長慕少游,欲乘下澤。目眩重金之耀,神驚四牡之良。俛仰自惟,周章失次。此蓋伏遇皇帝陛下,憂勤黎庶,寤寐儁賢。故損廄庫之儲,以廣英雄之彀。致茲孱陋,亦被寵光。臣敢不求稱於衷,益鞭其後。薄德盛服,當戒維鵜之篇;強力安邦,庶幾有駜之頌。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錄奏謝以聞。謹奏。

右臣伏蒙聖慈,以臣入院,特賜衣一對,金腰帶一條,並魚袋金鍍銀鞍轡馬一匹者。鏤錫金軛,示有馳驅之勞;寶帶襲衣,豈無約束之義。上既循名而責實,下當因物以貢誠。伏念臣少則賤貧,長而困厄。仲卿龍具,追晏子之一裘;伯厚雞棲,陋景公之千駟。無功拜賜,服寵汗顏。顧惟何人,膺此異數。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躬行慈儉,德貫天人。約於奉己,而侈於養賢;嚴於私親,而寬於馭眾。憐其朽鈍,藉以光華。臣敢不衣被訓詞,服勤鞭棰。惟德其物,永觀不易之言;思馬斯徂,更厲無邪之志。
笏記二首
臣蒙恩授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侍讀者。出膺閫寄,入長禁林。皆儒者之極榮,豈駑材之所稱。此蓋伏遇皇帝陛下法天凝命,稽古象賢。總攬群英,兼收小器。欲效涓塵之報,未知糜隕之期。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

臣蒙恩授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侍讀者。出守無功,方期竄逐;召還何幸,復玷清華。此蓋伏遇太皇太后坤載沈潛,母慈均一。既陶甄於頑礦,復封植於散材。誓卒餘生,少圖來效。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
辭免兼侍讀札子
臣近准閣門告報,已降告命,除臣兼侍讀者。臣以迂愚,本無學術,出從吏役,益復空疏。竊位禁林,已難久處,而況天縱之學,已集大成,非臣孱微所可仰望。伏望聖慈追寢成命以授能者。所有告命,未敢祗受。取進止。
謝兼侍讀表二首
臣軾言。今月四日,伏奉告命,除臣兼侍讀者。用非其分,寵至若驚。滿溢之憂,逡巡莫避。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念臣與弟轍同登進士,並擢賢科。內外分掌於制書,先後迭居於翰苑。今臣以經史入侍,司言行於中。轍以丞轄立朝,督綱條於外。恭承明詔,不許固辭。以爲兄弟之同升,自是朝廷之盛事。承明三入,僅此古人;大雅一門,無慚舊史。人非木石,恩重丘山。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明極照臨,憂深付託。欲爲社稷之衛,莫如臣僕之賢。以帝堯之哲,而甚畏於壬人;以孔子之聖,而思見於狷者。致茲選擢,驟及迂愚。臣敢不淬勵初心,激昂晚歲。誓堅必死之節,少報不貲之恩。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臣某誠惶誠恐,頓首謹言。

臣軾言。今月四日伏奉告命,除臣兼侍讀者。叨承新命,祗服訓詞。薄技已窮,舊恩未替。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念臣志大而才短,論迂而性剛。以自用不回之心,處眾人必爭之地。不早退縮,安能保全。是以三年翰墨之林,屢遭飛語;再歲江湖之上,粗免煩言。豈此身愚智之殊,蓋所居閒劇之致。臣之自處,何者爲宜。而況講讀之司,帷幄最近。分章摘句,則何以報非常之知;因事獻言,又必貽前日之患。雖仰恃天日之照,實常負冰淵之虞。恭惟皇帝陛下,大德庇民,小心順帝。雖天覆地載,以聖不可知爲神;而日就月將,以學而不厭爲智。曲收舊物,以廣多聞。臣敢不職思其憂,本無分於中外;欲報之德,誓不易於死生。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言。
謝三伏早休表二首
大火既中,三庚雲伏。炎熹之病,貴賤所同。忽蒙退食之恩,遂失流金之酷。恭惟皇帝陛下,仁均動植,明燭幽微。上有無逸之勤,下無獨賢之嘆。臣等逢時多暇,竊祿安居。共揚扇暍之風,以安黎庶;更勵飲冰之節,少荅生成。臣等無任仰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

星火見而金微,日方可畏;朝氣銳而晝惰,恩獲少休。上既知勞,下皆忘暑。恭惟太皇太后陛下,勞謙恭己,內恕及人。雖天地無一物之私,而父母有至誠之愛。臣等仰蒙寬假,動獲便安。未明無顛倒之衣,省循何幸;夙退有委蛇之食,歌詠而歸。臣等無任仰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
謝除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表二首
臣軾言。伏蒙聖恩,以臣累章乞郡,除臣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者。引嫌求避,顧舊典之甚明;易職寵行,荷新恩之至厚。疏愚自省,漸悚交並。中謝。伏念臣學陋無聞,性迂難合。受四朝之知遇,竊五郡之蕃宣。吳會二年,但坐糜於廩祿;禁林數月,曾未補於絲毫。敢冀殊私,復還舊物。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仁涵動植,明燭幽微。知臣獨受於聖知,欲使曲全於晚節。憐其無用,許以少安。凡力請八章而後從,使不爲一乞而遽去。在臣進退,可謂光榮。雖老病懷歸,已功名之無望;而衷誠思報,尚生死之不移。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

臣軾言。伏蒙聖恩,以臣累章乞郡,除臣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者。備員經席,幸依日月之光;引避親嫌,實有簡書之畏。恩還舊職,寵寄近藩。衰朽增華,省循知愧。中謝。伏念臣生無他技,天與愚忠。雖所向之奇窮,獨受知於仁聖。力求便郡,蓋常懷老退之心;伏讀訓詞,有不爲朕留之語。殊私難報,危涕自零。恭惟皇帝陛下,緝熙光明,剛健篤實。方收文王之四友,以集孔子之大成。而臣茍念餘生之安,莫伸一割之用。桑榆暮齒,恐遂齎志而莫償;犬馬微心,猶恐蓋棺而後定。臣無任。
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右臣伏蒙聖慈,特賜臣對衣一襲,金腰帶一條,銀鞍轡馬一匹者。錫之上駟,敢忘致遠之勞;佩以良金,無復忘腰之適。執鞭請事,顧影知慚。恭惟皇帝陛下,禹儉中修,堯文外煥。長轡以御,率皆四牡之良;所寶惟賢,豈徒三品之貴。出捐車服,收輯事功。而臣衰不待年,寵常過分。枯羸之質,匪伊垂之而帶有餘;斂退之心,非敢後也,而馬不進。徒堅晚節,難報深恩。臣無任。

右臣伏蒙聖慈,特賜臣對衣一襲,金腰帶一條,銀鞍轡馬一匹者。出笥之珍,以旌有德;在坰之駟,豈及無功。而臣首尾四年,叨塵三錫。省躬內灼,服寵汗流。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慈儉自居,龍光四達。德被海宇,豈惟一襲之衣;恩結華夷,何止十圍之帶。群賢在馭,六轡自調。而臣頃以衰羸,止求安便。奉宣德意,庶幾五袴之謠;收斂壯心,無復千里之志。更期力報,有愧空言。臣無任。
潁州謝到任表二首
臣軾言。伏蒙聖恩,除臣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臣已於今月二十二日到任訖者。避嫌引疾,慚無國士之風;識分知難,粗守人臣之節。曲蒙溫詔,遂假名邦;已見吏民,惟知感怍。臣某中謝。伏念臣早緣多難,無意軒裳;晚以虛名,偶塵侍從。雖雲時可,每與願違。既未決於歸田,故力求於治郡。慈母愛子,但憐其無能;明君知臣,終護其所短。自欣投老,漸獲安身。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慈儉臨民,剛柔布政。參天地而有信,喜怒不陳;體水鏡之無心,忠邪自辨。致茲愚直,亦克保全。雖任職居官,無過人者,而見危授命,蓋有志焉。臣無任。

臣軾言。伏蒙聖恩,除臣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臣已於今月二十二日到任訖者。支郡責輕,未即滿盈於小器;豐年事簡,非徒飽暖於一家。覽幾席之溪湖,雜簿書於魚鳥。平生所樂,臨老獲從。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以汝潁爲州,邦畿稱首。土風備於南北,人物推於古今。賓主俱賢,蓋宗資、范孟博之舊治;文獻相續,有晏殊、歐陽脩之遺風。顧臣何人,亦與茲選。此蓋伏遇皇帝陛下,丕承六聖,總攬群英。生知仁孝之全,學識文武之大。謂臣簪履之舊物,嘗忝帷幄之近臣。奉事七年,崎嶇一節。意其忠義許國,故暫召還;察其老病畏人,復許補外。置之安地,養此散材。更少勉於桑榆,誓不忘於畎畝。臣無任。
上清儲祥宮成賀德音表二首
臣軾言。伏睹九月二十七日德音,以上清儲祥宮成,減決四京及諸道見禁罪人者。靈光下燭,慶新宮之落成;霈澤旁流,洗庶獄之多罪。散爲和氣,坐致豐年。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臣聞舜禹之心,以奉先爲孝本;釋老之道,以損己爲福田。永惟坤作之成,每辭天下之養。卑宮何陋,大練爲安。故能捐萬金之資,以成二聖之意。爲國迎祥,而國無所費;與民祈福,而民不知勞。鑾輅親臨,神靈昭格。睹士女之和會,既同其休;念囹圄之幽囚,或非其罪。用孚大號,以達惠心。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恭儉以仁,明哲作則。愛惜帑廩,不供浮費之私;重慎典刑,每存數赦之戒。一寬湯網,眾識堯心。臣以從官,出臨近甸。率吏民而拜慶,助父老之歡謠。永望闕庭,實同咫尺。臣無任。

臣軾言。伏睹九月二十七日德音,以上清儲祥宮成,減決四京及諸道見禁罪人者。琳館告成,神人交慶;綸音下霈,過故盡除。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臣聞漢武築通天之台,魏明作凌雲之觀。皆厲民而私己,或秘祝以蘄年。然猶形於詠歌,被之金石。而況文孫繼志,神母考祥。追六聖之心,本枝百世。均萬方之慶,囹圄一空。豈惟洗濯於丹書,固已光華於青史。恭惟皇帝陛下,知人堯哲,克己禹勤。積德之宮,以文章爲藻飾;庇民之廈,以仁義爲基扃。眷朴斲之成能,亦聖神之餘事。臣久參法從,夙侍經幃。樂石銘詩,雖幸執太史之筆;大圭薦祼,不獲踐屬車之塵。徒與吏民,共茲慶澤。臣無任。
賀興龍節表
臣軾言。天佑我邦,祥開是日。山川貢瑞,日月增華。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伏以上聖所儲,有慈儉不爭之寶;輿情共獻,蓋憂勤無逸之龜。不待禱祠而求,自然天人之應。恭惟皇帝陛下,堯仁舜孝,禹勤湯寬。德莫大於好生,故以不殺爲神武;道莫尊於問學,故以所聞爲高明。錫錫庶民,向用五福。臣備員內閣,出守近畿。雖違咫尺天威,乃身在外;而上千萬歲壽,此意則同。臣無任。
賀駕幸太學表二首
臣軾言。恭聞十月十五日駕幸太學者。輦回原廟,既崇廣孝之風;幄次儒宮,復示右文之化。禮行一日,風動四方。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臣聞五學之臨,三代所共。蓋天子不敢自聖,而盛德必有達尊。在漢永平,始舉是禮。雖臨雍拜老,有先王之規;而正坐自講,非人主之事。豈如允哲,退托不能。奠爵伏興,意默通於先聖;橫經問難,言各盡於諸儒。恭惟皇帝陛下,文武憲邦,聰明齊聖。大度同符於藝祖,至仁追配於昭陵。故舉舊章,以興盛節。臣早塵法從,久侍經幃。永矣馳誠,想聞合語於東序。斐然作頌,行觀獻馘於西戎。臣無任。

臣軾言。恭聞十月十五日皇帝駕幸太學者。濟濟多士,靈承上帝之休;雍雍在宮,服膺文母之教。風傳海宇,慶溢臣工。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臣聞學校太平之文,而以得士爲實;經術致治之具,而以愛民爲心。心既立而具乃行,實先充而文斯應。永惟坤載之厚,輔成天縱之能。惟使文子文孫莫不仁,故於先聖先師無所愧。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憂深祖構,德燕孫謀。黃裳之文,斧藻萬物;青衿之政,長育群材。豈惟鼓舞於士夫,實亦光華於史冊。臣冒榮滋久,被遇最深。外告成功,行喜鴞音之革;中修潛德,孰知麟趾之風。臣無任。
謝賜曆日表二首
迎日推策,雖曰百王之常;後天奉時,惟我二後之德。伏讀詔旨,灼知聖心。中謝。伏以嗣歲將興,舊章畢舉。三朝受海內之圖籍,七月陳王業之艱難。冬有祁寒,知民言之可畏;陽居大夏,識天道之至仁。故於頒朔之初,更下布新之詔。恭惟太皇太后陛下,視民如子,以國爲家。振廩勸分,人自忘於艱歲;消兵去殺,天必報之豐年。臣敢不省事清心,貴農時之不奪;思患預備,期歲計之有餘。庶竭微誠,少裨洪造。臣無任。

歲頒正朔,蓋春秋統始之經;郡賜璽書,亦漢家寬大之詔。實爲令典,豈是空文。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以望歲者生民之至情,畏天者人君之大戒。所以常言報應而不言時數,每奏水旱而不奏嘉祥。上有消復之心,下有燮調之道。固資共理,同底純熙。恭惟皇帝陛下,祗敬三靈,憂勤萬宇。爲仁一日,自然天下之歸;教民七年,豈無善人之效。臣敢不仰遵堯典,寅奉夏時。謹堤防溝洫之修,行勞來安定之政。庶殫綿力,少助至仁。臣無任。
揚州謝到任表二首
臣軾言。伏蒙聖恩,除臣知揚州,臣已於今月二十六日到任訖者。支郡養疴,裁能免咎;通都移牧,自愧何功。屢玷恩榮,實深慚汗。臣某中謝。伏念臣早緣竊祿,稍習治民。在先帝日,已歷三朝;近八年間,復忝四郡。平生所願,滿足無餘。志大才疏,信天命而自遂;人微地重,恃聖眷以少安。恭惟太皇太后陛下,子惠萬民,器使多士。以謂朝廷之德澤,付於郡縣與監司。乃眷江淮之間,久罹水旱之苦。鄰封二浙,飢疫相薰;積欠十年,豐凶皆病。臣敢不上推仁聖之意,下盡疲駑之心。庶複流亡,少寬憂軫。臣無任。

一麾出守,方愧偷安;十國爲連,復膺寵寄。恩榮既溢,慚汗靡寧。臣某中謝。伏念臣本以鯫生,冒居禁從。頃緣多病,力求潁尾之行;曾未半年,復有廣陵之請。蓋以魚鳥之質,老於江湖之間。習與性成,樂居其舊。天從民欲,許擇所安。恭惟皇帝陛下,欽明文思,剛健純粹。天功默運,灼知萬化之情;人材並收,各取一長之用。如臣衰朽,尚未遐遺。命至蹇而祿已盈,每懷憂懼;志雖大而才不副,莫報恩私。臣無任。
謝賜恤刑詔書表二首
臣軾言。伏蒙聖恩,賜臣欽恤刑獄詔書一道者。時令舉行,雖雲故事;天心惻怛,本出至誠。德既洽於好生,民雖死而無憾。臣某誠惶誠懼,頓首頓首。伏以刻木畫地,志士不居;鑠石流金,平人猶病。宜軫聖神之念,實爲哀敬之先。訓誥丁寧,吏民感動。恭惟皇帝陛下,禹湯罪己,堯舜性仁。以不忍人之心,行若稽古之政。豈止緩獄,實期無刑。臣敢不推廣上恩,厚風俗於無犯;申嚴法意,消盜賊於未萌。少假歲時,庶空囹圄。臣無任。

暑雨其咨,既軫小民之病;麥秋已至,復虞輕系之淹。祗服訓詞,灼知天意。臣某中謝。伏以仁聖之德,哀矜爲先。常內恕以及人,故深居而念遠。齋戒處掩,則知暴露之勤;紾絺袢延,不忘纍紲之苦。吏既罔懈,民知無冤。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事法祖宗,德參天地。凱風養物,散爲扇暍之涼;靈雨應時,同沾執熱之濯。臣敢不盡其哀敬,濟以寬明。奉漢律之嚴,毋令瘐死;推慈母之意,務在平反。庶竭愚忠,少行德意。臣無任。
賀立皇后表二首
臣軾言。伏睹制書,今月十六日皇后受冊禮成者。纘女維莘,俔天之妹。事關廟社,喜溢人神。中賀。臣聞三代之興,皆有內助。二南之化,實本人倫。維關雎正始之風,具既醉太平之福。民有所恃,邦其永昌。恭惟皇帝陛下自誠而明,惟睿作聖。輯寧夷夏,德既茂於治朝;輔順陰陽,政兼修於內職。既膺大慶,益廣至仁。下逮海隅,夫婦無有愁嘆;上符天造,日月爲之光明。受祿無疆,與民同樂。臣無任。

吉日既涓,柔儀允正;穀圭往聘,象服來朝。中賀。臣聞周姜、任、姒之賢,位非皆極;漢陰、馬、鄧之貴,德或有慚。盛哉六禮之陳,襲此三宮之慶。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任付託之重,躬保佑之勞。公天下不私其親,配宸極必先以德。徽音不墜,嗣成慈孝之風;仁壽無疆,坐享雲來之養。臣限以官守,不獲躬詣闕庭。臣無任。
賀坤成節表
臣軾言。歲復六壬,襲嘉祥於太史;火流七月,紀令節於詩人。盡海宇之含生,舉欣榮於茲日。臣某中賀。臣聞君以民爲心體,天用民爲聰明。未有心胖而體不紓,民悅而天不應。故好生惡殺,是爲仁壽之基;捐利與民,斯獲豐年之慶。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恭儉一德,勤勞百爲。推天覆地載之心,阜成民物;盡父教母憐之道,誨養臣鄰。共知難報之恩,必享無疆之福。臣以出守淮海,無由躬詣闕庭。無任贍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賀以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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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延章 發表於 2012-6-18 12:57 | 顯示全部樓層
東坡後集   卷十三 表狀札子二十四首
謝除兵部尚書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蒙恩賜臣衣一對,金帶一條,並魚袋金鍍銀鞍轡馬一匹者。盛服在躬,無復曳婁之嘆;名駒出廄,遂忘奔走之勞。施重丘山,身輕毫末。伏念臣少賤而鄙,性椎少文。衣敝縕袍,未嘗有恥;乘款段馬,自以爲安。豈意晚年,屢膺此寵。此蓋伏遇皇帝陛下,紹隆景命,總攬群英。無競維人,勢已加於九鼎;惟德其物,恩有重於千金。臣敢不上體眷懷,勉思報稱。贈繞朝之策,愧不能謀;振屈原之衣,期於自潔。臣無任。

伏以在笥之珍,本出於民力;脫驂之賜,以結於士心。顧臣何人,屢膺此寵。伏念臣學本爲己,材不適時。乘伯厚之車,雖雲疾惡;束公西之帶,愧不能言。而二年之間,三拜是賜。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心存社稷,德協天人。以長策駕馭四方,以盛德藩飾多士。故令衰朽,猶玷光華。豈曰無衣,蓋獨求於安吉;慨然攬轡,敢有志于澄清。臣無任。
謝兼侍讀表二首
伏奉制書,除臣守兵部尚書兼侍讀者。重地隆名,不擇所付;清資厚祿,以養不才。中謝。伏念臣以草木之微,當天地之澤。七典名郡,再入翰林;兩除尚書,三忝侍讀。雖當世之豪傑,猶未易居;矧如臣之孤危,其何能副。恭惟皇帝陛下,聖神格物,文武憲邦。重離繼明,何煩爝火之助;大廈既構,尚求一木之支。而臣白首復來,丹心已折。望西清之帷幄,久立彷徨;聞長樂之鼓鍾,恍如夢寐。莫報丘山之施,猶貪頃刻之榮。臣無任。

流汗恩榮,再辭莫獲;強顏衰朽,一節以趨。臣軾中謝。恭惟先帝復六卿之名,本欲後人識三代之舊。古今殊制,閒劇異宜。武選隸於天官,兵政總於樞輔。故司馬之職,獨省文書;而師氏之官,職在論說。命臣兼領,聖意可知。恭惟太皇太后陛下,約己裕民,忘家憂國。知先王之兵,必本於道德,故以儒臣爲七兵;知人主之學,必通於民情,故自郡守爲五學。而臣迂疏,不可強合。早緣衰病,難以久居。終當自效於所長之間,或可報恩於未死之日。臣無任。
進郊祀慶成詩表
伏睹今月十四日郊祀禮成者。親奠璧琮,始見天地。兼陳祖宗六廟之典,參用漢唐三代之文。夷夏來同,人神允荅。臣某中賀。恭惟皇帝陛下,聿追來孝,對越在天。外修神考之文章,內服文母之慈儉。四方觀禮,百辟宅心。雪止風恬,驗神祗之來饗;雲黃歲美,知豐凶之在天。臣以藝文,入侍帷幄。考事而知天意,陳詩以達民言。雖無足觀,亦各其志。臣無任瞻天望聖慚懼屏營之至。所撰郊祀慶成詩一首,謹繕寫陳表,上進以聞。
任兵部尚書乞外郡札子
臣向在揚州,蒙恩除臣今任。臣於本州及緣路附遞入文字辭免,准聖旨札子指揮,爲已差充鹵簿使,大禮日迫,不許遷延。臣以此不敢堅辭,尋於南京附遞奏,乞候過南郊,依前除臣一郡。今來已過郊禮。伏乞檢會累次奏狀,除臣知越州一次。取進止。
辭兩職並乞郡札子
臣近奏乞越州。伏蒙聖恩,降詔不允。續准閣門告報,已除臣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聞命悸恐,不知所措。臣本以寵祿過分,衰病有加,故求外補,實欲自便,而榮名驟進,兩職薦加,不獨於臣有非據之羞,亦恐朝廷無以待有勞之士,豈徒內愧,必致人言。伏望聖慈,特賜追寢,仍乞檢會前奏,除臣一郡。若越州無闕,乞自朝廷除授。取進止。
第二札子
臣近奏乞辭免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恩命,仍乞檢會前奏,除臣一郡。蒙降詔不允。聖恩隆厚,天旨丁寧,顧臣何人,敢守微意。但本緣請外,更蒙升擢,兼帶兩職,近歲所無,有何勞能,被此光寵。欲乞追寢新命,令臣且依舊供職,則臣更不敢請郡。若朝廷必欲臣受此職名,即乞除臣一重難邊郡,令臣盡力報稱,猶可少安。臣非敢自謂知兵,若朝廷有開邊伐國之謀,求深入敢戰之帥,則非臣所能辦。若欲保境安民,宣布威信,使吏士用命,無所失亡,則承乏之際,猶可備數。伏望朝廷於此二者,擇一以處臣。非獨在臣分義當然,亦朝廷名器不爲虛授。取進止。
謝除兩職守禮部尚書表
伏蒙聖恩,除臣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者。衰年自引,久抱此心。異數並加,實爲非意。辭不獲命,愧何以堪。臣軾中謝。竊惟以殿命官,本緣麟趾之舊;因時修廢,近正金華之名。歷代所榮,於今爲甚。自元豐之末,官制以來,若非身兼數器之人,未有名冠兩職之重。而況秩宗之任,邦禮是司。豈臣迂愚,所當兼領。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憂深社稷,慮極安危。求忠臣於愚直之中,論治道於文字之外。知臣難進而易退,或非患失之鄙夫。故授以禮樂清閒之司,使專於論說琢磨之事。此恩難報,願輸歲月之勤;度己所宜,終遂江湖之請。臣無任。

備員西學,已愧空疏;易職東班,尤驚忝冒。遂領宗卿之事,並爲儒者之榮。臣軾中謝。始臣之學也,以適用爲本,而恥空言;故其仕也,以及民爲心,而慚尸祿。乃者屢請治郡,兼乞守邊。欲及殘年,少施實效。而有志莫遂,負愧何言。今乃以文字爲官常,語言爲職業。下無所見其能否,上無所考其幽明。循省初心,有靦面目。故於拜恩之日,少陳有益之言。孔子曰:「一言可以興邦。」而孟子亦曰:「一正君而天下定。」昔漢文帝悅張釋之長者之言,則以德化民,輔成刑措之功;而孝景帝入晁錯數術之語,則以智馭物,馴致七國之禍。乃知爲國安危之本,只在聽言得失之間。恭惟皇帝陛下,即位以來,學如不及。問道八年,寒暑不廢。講讀之官,談王而不談霸,言義而不言利。八年之間,指陳文理,何啻千萬,雖所論不同,然其要不出六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勤,四曰慎,五曰誠,六曰明。慈者,謂好生惡殺,不喜兵刑。儉者,謂約己省費,不傷民財。勤者,謂躬親庶政,不邇聲色。慎者,謂畏天法祖,不輕人言。誠者,謂推心待下,不用智數。明者,謂專信君子,不雜小人。此六者,皆先王之陳跡,老生之常談。言無新奇,人所忽易。譬之飲膳,則爲穀米羊豕,雖非異味,而有益於人;譬之藥石,則爲耆術參苓,雖無近效,而有益於命。若陛下信受此言,如御飲膳,如服藥石,則天人自應,福祿難量,而臣等所學先王之道,亦不爲無補於世。若陛下聽而不受,受而不信,信而不行,如聞春禽之聲,秋蟲之鳴,過耳而已。則臣等雖三尺之喙,日誦五車之書,反不如醫卜執技之流,簿書奔走之吏,其爲屍素,死有餘誅。伏望陛下一覽臣言,少留聖意,天下幸甚。
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蒙恩賜衣一對,金帶一條,並魚袋金鍍銀鞍轡馬一匹。服官奠篚,響動佩章;圉士效牽,光生韉策。伏以三賜之重,莫隆於車馬;五采之貴,兼施於衣裳。汝必有功,服之無斁。而臣衰年弱干,固難強於馳驅;枯木朽株,本不願於文繡。寵加意外,愧溢顏間。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因能任官,稱物平施。操名器以勵士,上有誠心;正銜勒以馭人,下無遺力。臣敢不思稱其服,益勵闕躬。雖愧立朝,乏能言之近用;猶希辨道,輸老智於暮年。臣無任。

蒙恩賜衣一對,金帶一條,並魚袋金鍍銀鞍轡馬一匹。服章在笥,賁及衰殘;銜勒過庭,喜先徒御。伏以物生有待,天施無窮。草木何知,冒慶雲之渥采;魚鰕至陋,借滄海之榮光。雖若可觀,終非其有。妻孥相顧,驚屢致於匪頒;道路竊窺,或反增於指目。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聰明齊聖,陳錫載周。含垢匿瑕,而察於求賢;卑宮菲食,而侈於養士。士豈輕於千里,念非其人;言有重於兼金,當思所報。臣無任。
笏記二首
榮兼兩職,寵與六卿。豈伊衰朽之餘,有此遭逢之異。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坤元利正,天造無私。靡求備於一人,將曲成於萬物。文章小技,縱有效於涓埃;草木微生,終難酬於雨露。臣無任。

陞榮秘殿,列職西清。並此光華,付之衰朽。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剛健純粹,緝熙光明。曲搜已棄之材,將建無窮之業。顧慚淺陋,將何補於聖明;惟有朴忠,誓不回於生死。臣無任。
定州謝到任表
兵民重寄,本禦侮以折衝;疆場久安,但坐嘯而畫諾。才微祿厚,恩重命輕。臣軾中謝。伏念臣一去闕庭,三換符竹。坐席未暖,召節已行。筋力疲於往來,日月逝於道路。未經周歲,復典兩曹。朝廷非不用臣,愚蠢自不安位。所宜竄逐,更冒寵榮。此蓋伏遇皇帝陛下,離明正中,乾健獨運。追述東朝之遺意,收此散材;眷言西學之舊臣,付之善地。致此衰朽,尚未棄捐。臣敢不勤恤民勞,密修邊備。茍無大過,以及期年。漸還魚鳥之鄉,以畢桑榆之景。臣無任。
慰正旦表
嗣歲將興,雖有作新之慶;舊谷既沒,共深追遠之思。凡在照臨,舉增懷慕。臣軾中謝。恭惟皇帝陛下,道躋堯、禹,行比騫、參。方受圖於二朝,明發不寐;念御簾於雙日,孝思奈何。幸寬罔極之哀,少副有生之望。臣限以官守,不獲躬詣闕庭。無任贍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
謝賜曆日表
夙頒溫詔,寵拜新書。吏得承宣,民知蚤晚。臣軾中謝。臣聞言天道者有數,故閏以正時;訓農事者在人,則王無罪歲。豈獨典常之舊,必存忠利之心。恭惟皇帝陛下,輔相財成,聰明時憲。居德刑於冬夏,意與天同;暨聲教於朔南,責在臣等。敢不時使薄斂,思患預防。勤恤鰥孤,幸流亡之盡復;兼明威惠,庶戎夏以皆安。臣無任。
慰宣仁聖烈皇后山陵禮畢表
恭聞今月七日,大行宣仁聖烈太皇太后山陵禮畢者。日月有時,義當即遠;雨露既降,思則無窮。遙知穆穆之光,尚起皇皇之望。臣軾中謝。恭惟皇帝陛下,道循祖武,德契天心。大哉孔子之仁,泫然流涕;至矣顯宗之孝,夢若平生。願寬舜慕之心,少副堯封之祝。臣限以官守,不獲躬詣闕庭。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
慰宣仁聖烈皇后祔廟禮畢表
恭聞今月十七日,宣仁聖烈皇后升祔禮畢者。反寢而虞,既盡飾終之典;宅神於廟,益隆追遠之思。凡在照臨,舉增悲慕。臣軾中謝。竊以六朝繼聖,並傳家法之餘;三後御簾,高出古人之右。逮此登配,廓然永懷。恭惟皇帝陛下,奉順母慈,表章坤德。四諡哀榮之詔,簡策有光;數詩挽餞之音,道塗垂涕。日月雲遠,典禮告成。願寬無益之悲,少副有生之望。臣限以官守,不獲躬詣闕庭。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
謝賜衣襖表
十一月九日,翰林醫官王宗古至,伏蒙聖慈傳宣存問,賜臣等敕及初冬衣襖者。齊官三服,已寬卒歲之憂;漢札十行,更佩先春之暖。恩均吏士,聲動華夷。臣軾中謝。伏以禮著始裘,詩歌無褐。邊陲更戍,本爲臣子之常;朔易早寒,特軫聖神之念。惟德其物,豈曰無衣。恭惟皇帝陛下,廣運聰明,力行恭儉。威風旁振,方戰慄於天驕;溫詔下融,遂流澌於河凍。既無功而坐食,實有愧於解衣。敢不推廣朝廷之仁,益收凍餒;申嚴祖宗之法,少肅惰媮。庶收汗馬之勞,以解濡鵜之誚。臣無任。
到惠州謝表
先奉告命,落兩職,追一官,以承議郎知英州軍州事,續奉告命,責授臣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已於今月二日到惠州,公參訖者。仁聖曲全,本欲畀之民社;群言交擊,必將致之死亡。尚荷寬恩,止投荒服。臣軾中謝。伏念臣性資褊淺,學術荒唐。但信不移之愚,遂成難赦之咎。跡其狂妄,久合誅夷。方尚口乃窮之時,蓋擢髮莫數其罪。豈謂天幸,得存此生。此蓋伏遇皇帝陛下,以大有爲之資,行不忍人之政。湯網開其三面,舜干舞於兩階。念臣奉事有年,少加憐愍。知臣老死無日,不足誅鋤。明降德音,許全余息。故使豗尵之馬,猶獲蓋帷;觳觫之牛,得違刀幾。臣敢不服膺嚴訓,託命至仁;洗心自新,沒齒無怨。但以瘴癘之地,魑魅爲鄰;衰疾交攻,無復首丘之望。精誠未泯,空餘結草之忠。臣無任。
到昌化軍謝表
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責授臣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臣尋於當月十九日起離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軍訖者。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餘責。臣軾中謝。伏念臣頃緣際會,偶竊寵榮。曾無毫髮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萬里以獨來。恩重命輕,咎深責淺。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堯文炳煥,湯德寬仁。赫日月之照臨,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動,稍賜矜憐;俾就窮途,以安余命。而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爲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無任。
提舉玉局觀謝表
臣先自昌化軍貶所奉敕移廉州安置,又自廉州奉敕授臣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居住,今行至英州,又奉敕授臣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在外州軍任便居住者。七年遠謫,不自意全,萬里生還,適有天幸。驟從縲紲,復齒縉紳。臣軾中謝。伏念臣才不逮人,性多忤物。剛褊自用,可謂小忠;猖狂妄行,乃蹈大難。皆臣自取,不敢怨尤。會真人之勃興,與萬物而更始。而臣獨在幽遠,最爲冥頑。迨茲起廢之初,倍費生成之力。終蒙記錄,不遂棄捐。此蓋伏遇皇帝陛下,正位龍飛,對時虎變。神武不殺,豈非受命之符;清淨無爲,坐獲消兵之福。聰明不作,邪正自分。使臣得同草木之微,共霑雷雨之解。臣敢不益堅素守,深念往愆。沒齒何求,不厭飯蔬之陋;蓋棺未已,猶懷結草之忠。臣無任。
慰皇太后上仙表
伏睹正月十四日,大行皇太后遺誥者。慟發六宮,悲纏九土。奉諱哀殞,不知所云。臣軾中謝。大行皇太后,德冠三朝,化行四海。獨決大策,措天下於泰山之安;退避東朝,復明辟爲萬世之法。奄終壽祿,莫曉天心。恭惟皇帝陛下,仁孝自天,哀傷過禮。惟聖達節,豈復行曾、閔之難;以民爲心,則當法舜、禹之大。願少寬於追慕,庶下荅於臣民。臣以外郡居住,不獲奔赴闕庭,無任哀痛隕越之至。
疏文十四首

興龍節功德疏五首
右伏以上帝垂休,真人誕降。乾坤合契,永爲慶喜之辰;草木何知?舉有欣榮之意。矧惟遭遇,獲侍清閒。不緣梵釋之因,曷致涓塵之效?伏願皇帝陛下,受天之祿,如川方增。奄有漢唐之封疆,倍萬唐虞之壽考。永均介福,下及函生。
右伏以三王之樂,固常與天下同;四海之心,莫不欲吾君壽。以茲願力,扣彼佛乘。仰惟無礙之慈,副我必從之欲。伏願皇帝陛下,配天而治,如日之中。安樂延年,錫帝齡之無算;寅畏享福,過周曆以常新。下及海隅,同躋壽域。
右伏以候嘉平之臘,協氣充流;歌長發之祥,群心踴躍。華夷交慶,草木增榮。矧惟扈從之私,獲在封疆之守。敢緣願力,祗叩佛乘。仰惟無礙之慈,副我必從之欲。伏願皇帝陛下,配天而治,如日之中。安樂延年,錫帝齡之無筭;寅畏享福,過周曆以常新。下及海隅,同躊壽域。
右伏以瑞乙來翔,共紀生商之兆;群龍下集,適同浴佛之辰。爰崇勝因,以薦多祉。伏願皇帝陛下,立民之極,先天不違。福如南山之不騫,壽等西方之無量。集寧海宇,永庇神天。
右伏以上帝立子,將開太平之基;下民歸仁,自享延鴻之壽。不假龍天之會,曷旌臣子之心?伏願皇帝陛下,受祿無疆,如川方至。五兵不用,同萬國之車書;多士克生,達四門之耳目。永均介福,普及函生。
坤成節功德疏文七首
右伏以功存社稷,慶鍾高密之門;澤及本枝,天胙大任之德。候西風之協應,占南極之嘉祥。特啟真壇,仰祈睿算。順帝之則,固不待於禱求;應地無疆,亦難忘於祝頌。臣無任懇禱激切之至。
右伏以慈儉之化,無得而名;保佑之功,云何可報?仰首雲天之望,傾心草木之微。至哉坤元,德既超於載籍;養以天下,福宜冠於古今。敢冀神休,永爲民極。臣無任。
右伏以寶儉與慈,地無私載;履信思順,天且不違。眷惟江海之邦,日蒙雨露之施。民心所祝,神聽必臨。祈萬壽於無疆,庶群生之永賴。臣無任。
右伏以上帝儲休,遺寶龜而降聖;群方仰德,執瑞玉以來賓。恪修臣子之誠,虔奉天人之禱。供精蒲塞,文演貝多。致海眾之莊嚴,廣潮音之清淨。勝因所集,睿筭日隆。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願大安大榮,永對無窮之問;時萬時億,獨觀有道之長。臣無任。
右伏以玉勝發祥,金行正候。合天人之寶運,實華夏之昌辰。已格鴻休,猶資善禱。展祗園之淨供,發秘藏之真乘。庶假良因,蓋崇睿筭。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願威神有截,盡龍象以瞻依;壽考無疆,等乾坤之久大。臣無任。
右伏以神聖在御,天地無可報之恩;臣子何知,佛老有歸誠之法。敢緣淨供,仰祝遐齡。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願日照月臨,海涵岳峙。帝簡好生之德,錫壽無疆;民銜既富之仁,保邦何極。臣無任。
右伏以星火西流,方歲功之平秩;夕月既望,昭陰德之致隆。凡我有生,歸誠茲日。佛身充滿,天監聰明。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願享德三靈,齊光兩曜。坐俟雲來之養,受祿無疆;屢觀甲子之周,與民同樂。臣無任。
太皇太后本命歲功德疏文
右伏以天人合契,輔成繼照之明;歲月襲祥,允協重坤之象。肇臨正旦,寅奉德音。盡海宇之無疆,集緇黃而來會。旁推舜孝,仰叩佛乘。伏願太皇太后陛下,下順民心,仰膺天保。配西方之無量,與南山而不傾。豈獨五音六律之旋,再臨此歲;將推三統九會之復,以卜其年。永與函生,共茲介福。謹疏。
景靈宮祈福道場功德疏文
右伏以仁心浹物,自然憂樂之同;孝治格天,宜爾感通之速。庶殫精懇,仰叩上真。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保佑聖神,勤勞夙夜。偶倦東朝之御,未復太官之常。爰即殊庭,大陳妙供。法音上達,雖有假於雲章;民志下同,自不勞於秘祝。願膺勿藥之喜,永保無疆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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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延章 發表於 2012-6-18 12:57 | 顯示全部樓層
東坡後集   卷十四 啟十八首
荅杭州交代啟
伏審知府鈐轄待制。新易節旄,光臨督府。舊政已孚於千里,先聲坐振於七州。軾偶以庸虛,適相前後。愧無毫髮之善,可紀斯民;惟有痼瘵之餘,以遺君子。即諧瞻奉,尤切詠思。
荅館職啟
伏審奉詔明庭,升華冊府。國有得賢之慶,士知稽古之榮。虎觀石渠,極諸儒之妙選;鰲宮金闕,笑方士之遠求。自喜衰年,獲觀盛事。某官學本自得,道惟造深。溫故爲君子之儒,多聞推益者之友。奇字可學,知子云之苦心;亡書復存,賴安世之默識。不試而用,知賢則深。軾方此賜環,遽承枉駕。沐誨音之已厚,愧馳謁之未遑。
潁州到任謝執政啟
入參兩禁,每玷北扉之榮;出典二邦,輒爲西湖之長。皆緣天幸,豈復人謀。惟汝水之名邦,乃裕陵之故國。人淳事簡,地壤泉甘。豈惟暫養於不才,抑亦此生之可老。恭惟某官,嘉猷經世,茂德范時。元老廟堂,自有權衡之信;餘生江海,得同品物之安。感佩之私,筆舌難既。
與京西運使劉昱啟
衰病倦遊,久懷歸意。聖神寬假,特乞守符。條教闊疏,溪湖清遠。但坐糜於廩祿,顧難繼於賢豪。所幸仁明,曲垂鎮撫。特先蒙於顧盼,使增重於吏民。伏惟運使郎中,才簡上心,名高省闥。暫屈外台之寄,一蘇右輔之民。日望車塵,按臨封部。少奉誨言之末,足爲衰朽之光。感佩之私,筆舌難既。
揚州到任謝執政啟
擇地而安,本非臣子之達節;有求必獲,足見廟堂之兼容。釋汝、潁之清閒,當江、淮之衝要。舊遊所樂,習俗相諳。已見吏民,具述朝廷之意;不爲條教,自然獄市之清。此蓋伏遇某官,師保斯民,蓍龜當代。折衝禦侮,已獲萬人之英;補隙輔疏,更收一木之用。軾敢不益求民瘼,勉盡鄙才。但未歸田之須臾,猶思報國之萬一。
荅晁發運及諸郡啟
衰病交攻,已安僻壤;寵光薦及,復付名邦。雖見吏民,敢違條教。尚緣大庇,使獲少安。此蓋伏遇某官,忠厚有容,高明畢照。樂善忘勢,稍霽外台之威;講舊論心,曲敦同榜之好。餘人:某官忠厚有容,通明畢照。朝高雅望,流風采之聳聞;士誦德言,借光華於枯朽。致茲疏拙,粗免曠瘝。愧展奉之未皇,但緘藏之無斁。
賀彭發運啟
伏審拜詔十行,觀風六路。允符公論,克振先聲。恭承曩契之隆,得與屬城之末。瞻依有素,感慰居多。伏惟發運吏部年兄,士聳英風,時推舊德。用久淹而未盡。才歷試而愈高。船滿潭中,行奏韋堅之課;錢流地上,佇觀劉晏之能。喜抃之深,力占難盡。
荅杜侍郎啟
伏審薦膺天寵,榮貳卿曹。士友喜於匯征,朝廷爲之增重。伏惟兵部侍郎,溫文亮達,宏遠清通。直道不回,貫今昔而無愧;處躬自厚,蹈世俗之所難。事愈練而益明,用雖晚而必濟。自聞休命,實起懦衷。遽承問訊之先,益佩謙光之過。
定州到任謝執政啟
燕南趙北,昔稱謀帥之難;尺短寸長,今以乏人而授。幸此四夷之守,忘其一障之乘。坐食何功,捫心知愧。伏念軾愚忠自信,樸學無華。孔融意廣才疏,訖無成效;嵇康性褊傷物,頻致怨憎。叨逢聖世之休明,未分昔人之憂患。故求散地,以養衰年。終成命之莫回,悼此心之未亮。伏惟某官,躬行周孔,力致唐虞。燮和天人,方遂萬物之性;虛受海宇,固容一介之微。眷此餘生,實無他望。老如安國,既倦北平之遷;蠢比方回,終有會稽之請。歸依之至,筆舌難周。
謝本路監司啟
多病早衰,屢有江湖之請;誤恩過聽,遂分疆埸之憂。才無取於折衝,愧已深於臥護。敢緣厚德,尚許兼容。伏惟某官,名重縉紳,望隆中外。承宣帝澤,民忘流殍之災;肅振颱風,吏若親臨之畏。顧惟朽鈍,得奉教條。但交欣悚之懷,莫罄瞻依之頌。
謝諸郡啟
燕南趙北,昔爲百戰之場;地利人和,今乃四夷之守。睹累朝之命帥,皆一代之名臣。豈謂寵榮,曲加疲陋。顧吏民之易治,幸衰拙之少安。此蓋伏遇某官,碩德庇民,宏才緯世。餘膏所燭,常分無盡之光,濛霧而行,坐獲不知之潤。眷言朽鈍,未遂顛擠。勉加策勵之勤,少荅吹揚之賜。
賀鄰帥及監司冬至啟
月臨天統,首冠於三正;氣兆黃宮,復來於七日。候微陽之協應,知君子之匯征。伏惟某官,碩德庇民,傑才經世。踐揚中外之寄,益推望實之隆。既醉太平,實具周詩之福;大有上吉,允符羲易之占。軾限以守邊,未遑稱慶。徒雲善頌,莫罄鄙懷。
賀鄰帥及監司正旦啟
新曆既頒,蓋履端歸餘之歲;群情交泰,正贊陽出滯之辰。恭惟某官,厚德鎮浮,高名華國。非獨疇咨之用,已簡上心;更膺難老之祥,以符民望。官守所限,展慶無由。欣頌之深,敷陳罔既。
荅丁連州啟
七年遠謫,不知骨肉之存亡;萬里生還,自笑音容之改易。久恬颶霧,稍習蛙蛇。自疑本儋崖之人,難復見魯衛之士。而況清時雅望,令德高標。固以聞名而自慚,蓋欲通書而未敢。豈謂知郡朝奉,仁無擇物,義有逢時。每憐遷客之無歸,獨振孤風而愈厲。固無心於集菀,而有力於噓枯。遠移一紙之書,何啻百朋之錫。過情之譽,雖知無其實而愧於中;起廢之文,猶欲藉此言以華其老。窮途易感,永好難忘。
荅陳提刑啟
久竄島夷,偶未書於鬼錄;逃歸空谷,固喜聞於足音。況清廟瑚璉之姿,爲明堂杞梓之用。欲聞名而未敢,豈流問之或先。恭惟提刑刑部,才高一時,望重多士。魯諸儒之德業,緣飾政刑;漢循吏之風流,本源經術。暫屈雲霄之步,一蘇嶺嶠之民。憐遷客之無歸,墜尺書而起廢。助其羽翼,藉以齒牙。但憂枯朽之餘,難副吹噓之力。既感且怍,不知所云。
荅彭賀州啟
竄流海國,脫身羈鬼之林;灑掃真祠,拜賜散人之號。喜歸田之有漸,悼報國之無期。方自愧於心顏,敢聞名於左右。豈謂某官,曲敦雅好,深軫窮途。賜以尺書,借之餘論。溫詞曲盡,賢於十部之見臨;陋質增華,果已五漿之先饋。但慚衰朽,虛辱品題。敬佩至言,永以爲好。
荅臨江軍知軍王承議啟
泮水受成,繆膺桑梓之敬;海邦畫諾,又觀枳棘之棲。多難百罹,流年半世。恍如昨夢,復見故人。伏惟知郡承議,居以才稱,進由德選。淵源師友,舊仰鄭公之高;歌詠風流,近傳邵父之繼。不忘疇昔,曲賜拊存。豈獨憐衰朽而借寵光,蓋將敦風義以勵世俗。感佩之至,筆舌難周。
荅王幼安宣德啟
俯仰十年,忽焉如昨;間關百罹,何所不有。頃者海外,澹乎蓋將終焉;偶然生還,置之勿復道也。方將求田問舍,爲三百指之養;杜門面壁,觀六十年之非。豈獨江湖之相忘,蓋已寂寥而喪我。不謂某官,講修舊好,收錄陳人。粲然雲漢之章,被此枯朽之質。欲其洗濯宿負,激昂晚節。粗行平生之志,少慰朋友之望。此意厚矣,我心悠哉。如焦谷牙,如伏櫪馬。非吹噓之所及,縱鞭策以何加。藏之不忘,永以爲好。
書八首

杭州上執政書二首
十二月二十七日,龍圖閣學士朝奉郎知杭州軍州事充兩浙西路兵馬鈐轄蘇軾,謹頓首百拜上書門下僕射相公閣下。去年浙中,冬雷發洪,太湖水溢,春又積雨,蘇、湖、常、秀皆水,民就高田秧稻,以待水退,及五六月,稍稍分種,十不及四五,而又繼之以旱,以故早晚皆傷,高下並損。自元豐以來,民之艱食,未有如今歲者也。軾已三奏其事,至今未報。蓋人微言輕,理自當爾。然亦恐監司諸郡,不盡以實奏。而廟堂所訪問往來之人,或揣所樂聞,不盡以實告,故朝廷以軾言爲過耳。不然,豈有仁聖在上,群賢並用,而肯恬不爲意乎?
入冬以來,緣諸郡閉糶,而稅務用例違條,收五穀力勝錢,放米價斗至八九十,衢、睦等州至百餘錢,皆月錢,炎炎可畏。軾用印板出榜千餘道,止絕此兩事。自半月來,米榖通流,價亦稍平。然浙中無麥,青黃之交,當在來秋,而熟不熟,又未可知。民懲熙寧流殍之禍,上戶有米者,皆靳惜不肯出,其勢非大出官米,不能救此患。自正月至七月,本州里外九縣,日糶官米千五百石,乃可以平價救飢,計當用米三十一萬五千石。今本州常平,除兌充軍糧外,此有十七萬石,漕司許於鄰郡運致三萬石,尚少十一萬五千石。計窮理迫,須至控告。
軾近以本州廨宇弊壞,奏乞度牒二百道修完,未蒙開允。意欲以此度牒募人於諸縣納米,度可得二萬五千石。然後減價出賣,每斗六十,度可得錢萬五千貫。且以此錢修完廨宇。雖不及元計料錢數,且修完緊要處,亦粗可足用。則是此度牒一出而兩利也。伏望相公,深念本州廨宇弊壞已甚,不可不修,及今完葺,所費尚少,後日大壞,其費必倍,又因以募人納米出糶救飢。設使不因修完廨宇,朝廷以饑民之故,特出聖恩,乞與二百道度牒,猶不爲過,而況救飢修屋兩用而並濟乎?
軾愚蠢少慮,仰恃廟堂諸公仁賢恤民,必不忍拒此請。意此度牒可以必得,以此不候回降指揮,輒已一面告喻商旅,令儲峙米斛,具水陸腳乘,以須度牒之至。深望果斷不疑,於一兩日內,降付急遞。日與吏民延頸企踵,雖大旱望雲,執熱思濯,未喻其急也。若不蒙哀察,則是使軾失信商旅,坐視流殍,其爲慚惶狼狽,未易遽言。至時朝廷雖加誅殛,何補於事。
兼軾近者奏爲本路轉運司,今年合起年額米斛百六十萬,乞特許且起一半或三分之二,其餘候豐熟日隨年額起發,未蒙恩許。今年漕司窘迫,實倍常歲。異時預買紬絹錢,常於歲前散絕,今尚闕太半,剗刷之急,蓋不遺餘力矣。若非朝廷少加矜察,則督迫之極,害必及民。近蒙朝廷許輟上供二十萬石出糶,此大惠也。然望更輟留三十萬石。若無米可糶,只乞以此錢收買銀絹上供,雖無補於饑民,而散幣在民,少解錢荒之患,亦良策也。
此外只有勸誘富民出榖助官賑貸,及用常平錢米募民工役二事,然皆難行。勸誘之利,未及貧民,而誅求之禍,先及上戶。浙中富民欠官錢者,十人而九,決無可勸誘之理。至於募民工役,亦非實惠。若散募飢貧,不堪工役,鳥獸聚散,得錢便走。熙寧中嘗行此事,名爲召募,其實不免於等第上差科官支錢米盡入役夫,而本戶又須貼錢僱人,凶年人戶,重有此擾,皆虛名無實,利少害多。惟有多糶官米一事,簡而易行。米價既低,民無貧富,均享其利。惟望相公留意,則一路幸甚。
軾拙於言語,不能盡寫憂危之狀,以曉左右。惟有發書之日,西向再拜,扣頭默禱。庶幾區區丹誠,可以感動萬一也。不宣。

月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軍州事充兩浙西路兵馬鈐轄蘇軾,謹頓首再拜,上書門下僕射相公閣下。軾近上章,論浙西淫雨颶風之災。伏蒙恩旨,使與監司諸人議所以爲來歲之備者。謹已條上二事。軾才術淺短,御災無策,但知叫號朝廷,乞寬減額米,截賜上供。言狂計拙,死罪!死罪!
  然三吳風俗,自古浮薄,而錢塘爲甚。雖室宇華好,被服粲然,而家無宿舂之儲者,蓋十室而九。自經熙寧飢疫之災,與新法聚斂之害,平時富民殘破略盡,家家有市易之欠,人人有鹽酒之債,田宅在官,房廊傾倒,商賈不行,市井蕭然。譬如衰羸久病之人,平時僅自支持,更遭風寒暑濕之變,便自委頓。仁人君子,當與意外將護,未可以壯夫常理期也。今年錢塘賣常平米十八萬石,得米者皆叩頭誦佛云:「官家將十八萬石米,於烏鳶狐狸口中奪出數十萬人,此恩不可忘也。」夫以區區戰國公子,尚知焚券市義,今以十八萬石米易錢九萬九千緡,而能活數十萬人,此豈下策也哉!竊惟仁聖在上,輔以賢哲,一聞此言,理無不可。但恐世俗諂薄成風,揣所樂聞與所忌諱,不以仁人君子期左右,爭言無災,或言有災而不甚,積眾口之驗,以惑聰明,此軾之所私憂過慮也。八月之末,秀州數千人訴風災,吏以爲法,有訴水旱而無訴風災,拒閉不納。老幼相騰,踐死者十一人,方按其事。由此言之,吏不喜言災者,蓋十人而九,不可不察也。
軾既條上二事,且以關白漕、憲兩司,官吏皆來見軾,曰:「此固當今之至計也,然恐朝廷疑公爲漕司地,奈何?」軾曰:「吾爲數十萬人性命言也,豈恤此小小悔吝哉?」去年秋冬,諸郡閉糶,商賈不行。軾既劾奏通之,又舉行災傷法,約束本路,不得收五榖力勝錢。三郡米大至,施及浙東。而漕司官吏緣此慍怒,幾不見容。文符往來,僚吏恐悚,以軾之私意,其不爲漕司地也,審矣。力勝之免,去歲已有成法,然今歲未敢舉行者,實恐再忤漕司,怨咎愈深。此則軾之疲懦畏人,不免小有回屈之罪也。伏望相公一言,檢舉成法,自朝廷行下,使五榖通流,公私皆濟,上以明君相之恩,下以安孤危之跡,不勝幸甚。去歲朝旨,免力勝錢,止於四月。浙中無麥,須七月初間見新榖,故自五月以來,米價復增。軾亦曾奏乞展限至六月,終不報。今者若蒙施行,則乞以六月爲限。去歲恩旨,寬減上供額米三分之一,而戶部必欲得見錢,浙中遂有錢荒之憂。軾奏乞以錢和買銀絹上供,三請而後可。今者若蒙施行,即乞一時行下。
軾竊度事勢,若不且用愚計,來歲恐有流殍盜賊之憂。或以其狂淺過計,事難施行,即乞別除一小郡,仍選才術有餘可以坐消災沴者,使任一路之責。幸甚!幸甚!干冒台重,伏紙憟戰。不宣。
揚州上呂相書
軾再拜。伏蒙手書,見謂勇於爲義,不當在外。獎飾過分,悚息之至。軾竊謂士在用不用,不在內外也。自揣所宜在外,不惟身安耳靜,至於束吏養民,亦粗似所便。又不自量,每有所建請,蒙相公主張施行,使軾常在外爲朝廷採摭四方利病,而相公擇其可行者行之,豈非學道者平生之至願也哉!頃者所論積欠,蒙示諭已有定議,此殆一洗天下瘡痏也。近復建言綱運折欠利害,乞申明編敕,嚴賜約束行下,而罷真、揚、楚、泗轉般倉斗子倉法,必已關覽。此事若行,不過歲失淮南商稅萬緡,而數年之後,所得必卻過之。但綱梢飽暖,饋運辦集,必無三十萬石之欠,而能使六路運卒,保完背頰,使臣人員千百人,保完身計,此豈小事乎?其餘綱運弊害,小小枝葉,亦不住講求,續上其事。又軾自入淮南界,聞二三年來,諸郡稅務刻急日甚,行路咨怨,商賈幾於不行。有稅物者既無脫遺,其無稅物及雖有不多者,皆不與點檢,但多喝稅錢,商旅不肯認納,則苛留十日半月。人船既眾,貲用坐竭,則所喝唯命。州郡轉運司皆力主,此輩無所告訴。竊聞東南物貨,全不通行,京師坐致枯涸。若不及相公在位,救解此患,恐遂滋長,至於不可救矣。只如揚州稅額,已增不虧,而數小吏爲虐不已。原其情,蓋爲有條許酒稅監官分請增剩賞錢。此元豐中一小人建議,羞污士風,莫此爲甚。如酒務行此法,雖士人所恥,猶無大害。若稅務行之,則既增之外,刻剝不已,行路被其虐矣。軾旦夕欲上此奏,乞罷之。亦望相公留念。軾已買田陽羨,歸計已成。紛紛多言,深可憫笑。但貪及相公在位,求治繩墨之外,故時效區區,庶小有益於世耳。不宣。
荅虔倅俞括奉議書
軾頓首資深使君閣下。前日辱訪,寵示長箋,及詩文一編,伏讀數日,廢卷拊掌,有起予之嘆。孔子曰:「辭達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達之於口與手。所謂文者,能達是而已。文人之盛,莫如近世,然私所敬慕者,獨陸宣公一人。家有公奏議善本,頃侍講讀,嘗繕寫進御,區區之忠,自謂庶幾於孟軻之敬王,且欲推此學於天下,使家藏此方,人挾此藥,以待世之病者,豈非仁人君子之至情也哉!今觀所示議論,自東漢以下十篇,皆欲酌古以馭今,有意於濟世之用,而不志於耳目之觀美,此正平生所望於朋友,與凡學道之君子也。然去歲在都下見一醫工,頗藝而窮,慨然謂仆曰:「人所以服藥,端爲病耳,若欲以適口,則莫如芻豢,何以藥爲?今孫氏、劉氏皆以藥顯,孫氏期於治病,不擇甘苦,而劉氏專務適口,病者宜安所去取,而劉氏富倍孫氏,此何理也?」使君斯文,未必售於世。然售不售,豈吾儕所當掛口哉,聊以發一笑耳。進宣公奏議,有一表,輒錄呈,不須示人也。余俟面謝,不宣。
荅王庠書
軾啟。遠蒙差人致書問安否,輔以藥物,眷意甚厚。自二月二十五日,至七月十三日,凡一百三十餘日乃至,水陸蓋萬餘里矣。罪戾遠黜,既爲親友憂,又使此兩人者,跋涉萬里,比其還家,幾盡此歲,此君愛我之過而重其罪也。但喜比來侍奉多暇,起居佳勝。軾罪大責薄,居此固宜,無足言者。瘴癘之邦,僵仆者相屬於前,然亦有以取之。非寒暖失宜,則饑飽過度,苟不犯此者,亦未遽病也。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矣。以此居之泰然。不煩深念。前後所示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風力,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辭至於達,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經說一篇,誠哉是言也。西漢以來,以文設科而文始衰,自賈誼、司馬遷,其文已不逮先秦古書,況其下者。文章猶爾,況所謂道德者乎?若所論周勃,則恐不然。平、勃未嘗一日忘漢,陸賈爲之謀至矣。彼視祿、產猶几上肉,但將相和調,則大計自定。若如君言,先事經營,則呂后覺悟,誅兩人,而漢亡矣。軾少時好議論古人,既老,涉世更變,往往悔其言之過,故樂以此告君也。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實用。賈誼、陸贄之學,殆不傳於世。老病且死,獨欲以此教子弟,豈意姻親中,乃有王郎乎?三復來貺,喜抃不已。應舉者志於得而已。今程試文字,千人一律,考官亦厭之,未必得也。如君自信不回,必不爲時所棄也。又況得失有命,決不可移乎?勉守所學,以卒遠業。相見無期,萬萬自重而已。人還,謹奉手啟,少謝萬一。
荅潮州吳秀才書
軾啟。遠辱專人惠教,具審比來起居佳勝,感慰之至。與子野先生游,幾二十年矣。始以李六丈待制師中之言,知其爲人。李公人豪也,於世少所屈伏,獨與子野書云:「白雲在天,引領何及。」而子野一見仆,便諭出世間法,以長生不死爲餘事,而以練氣服藥爲土苴也。仆雖未能行,然喜誦其言,嘗作問養生一篇,爲子野出也。近者南遷,過真、揚間,見子野無一語及得喪休戚事,獨謂仆曰:「邯鄲之夢,猶足以破妄而歸真,子今目見而身履之,亦可以少悟矣。」夫南方雖號爲瘴癘地,然死生有命,初不由南北也,且許過我而歸。自到此,日夜望之。忽得來教,乃知子野尚在北,不遠當來赴約也。幸甚幸甚!長書稱道過實,讀之赧然,所論孟、揚、申、韓諸子,皆有理,詞氣翛然,又以喜子野之有佳子弟也。然昆仲以子野之故,雖未識面,懸相喜者,則附遞一書足矣,何至使人繭足遠來,又致酒、面、海物、荔子等,仆豈以口腹之故,千里勞人哉!感愧厚意,無以雲諭。過廣州,買得檀香數斤,定居之後,杜門燒香,閉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耳。今分一半,非以爲往復之禮,但欲昆仲知仆汛掃身心,澡瀹神氣,兀然灰槁之大略也。有書與子野,更督其南歸,相過少留,爲印可其已得,而訶策其所未至也。此外,萬萬自愛。
荅謝民師書
軾啟。近奉違,亟辱問訊,具審起居佳勝,感慰深矣。軾受性剛簡,學迂材下,坐廢累年,不敢復齒縉紳。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況與左右無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數賜見臨,傾蓋如故,幸甚過望,不可言也。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又曰:「詞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景,能使是物瞭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瞭然於口與手乎?是之謂詞達。詞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爲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於賦,何哉?終身雕蟲,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眾。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因論文偶及之耳。歐陽文忠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紛紛多言,豈能有益於左右。愧悚不已。所須惠力法雨堂字。軾本不善作大字,強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如教。然軾方過臨江,當往游焉。或僧欲有所記錄,當作數句留院中,慰左右念親之意。今已至峽山寺,少留即去。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不宣。
荅劉沔都曹書
軾頓首都曹劉君足下。蒙示書教,及編錄拙詩文二十卷。軾平生以言語文字見知於世,亦以此取疾於人,得失相補,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棄筆硯,爲喑默人,而習氣宿業,未能盡去,亦謂隨手雲散鳥沒矣。不知足下默隨其後,掇拾編綴,略無遺者,覽之慚汗,可爲多言之戒。然世之蓄軾詩文者多矣,率真偽相半,又多爲俗子所改竄,讀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識真者少,蓋從古所病。梁蕭統集文選,世以爲工。以軾觀之,拙於文而陋於識者,莫統若也。宋玉賦高唐、神女,其初略陳所夢之因,如子虛、亡是公相與問荅,皆賦矣。而統謂之敘,此與兒童之見何異。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而詩有「江漢」之語。及陵與武書,詞句儇淺,正齊梁間小兒所擬作,決非西漢文。而統不悟。劉子玄獨知之。范曄作蔡琰傳,載其二詩,亦非是。董卓已死,琰乃流落,方卓之亂,伯喈尚無恙也,而其詩乃雲以卓亂故,流入於胡。此豈真琰語哉!其筆勢乃效建安七子者,非東漢詩也。李太白、韓退之、白樂天詩文,皆爲庸俗所亂,可爲太息。今足下所示二十卷,無一篇偽者,又少謬誤。及所示書詞,清婉雅奧,有作者風氣,知足下致力於斯文久矣。軾窮困,本坐文字,蓋願刳形去皮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益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爲數日喜,寢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見足下詞學如此,又喜吾同年兄龍圖公之有後也。故勉作報書,匆匆。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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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延章 發表於 2012-6-18 12:57 | 顯示全部樓層
東坡後集   卷十五 記四首
眾妙堂記
眉山道士張易簡,教小學,常百人,予幼時亦與焉。居天慶觀北極院,予蓋從之三年。謫居海南,一日夢至其處,見張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誦老子者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予曰:「妙一而已,容有眾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審妙也,雖眾可也。」因指灑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復視之,則二人者,手若風雨,而步中規矩,蓋煥然霧除,霍然雲消。予驚嘆曰:「妙蓋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斲,信矣。」二人者釋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與道相半,習與空相會,非無挾而徑造者也。子亦見夫蜩與雞乎?夫蜩登木而號,不知止也。夫雞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蛻與伏也,則無視無聽,無飢無渴,默化於荒忽之中,候伺於毫髮之間,雖聖知不及也。是豈技與習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少安,須老先生至而問焉。」二人者顧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見蜩與雞而問之,可以養生,可以長年。」廣州道士崇道大師何德順,學道而至於妙者也,作堂榜曰「眾妙」。以書來海南,求文以記之,予不暇作也,獨書夢中語以示之。戊寅三月十五日。
瓊州惠通井記
禹貢:「濟水入於河,溢爲滎河。」南曰滎陽河,北曰滎澤。沱、潛本梁州二水,亦見於荊州。水行地中,出沒數千里外,雖河海不能絕也。唐相李文饒,好飲惠山泉,置驛以取水。有僧言長安昊天觀井水,與惠山泉通。雜以他水十餘缶試之,僧獨指其一曰:「此惠山泉也。」文饒爲罷水驛。瓊州之東五十里曰三山庵,庵下有泉,味類惠山。東坡居士過瓊,庵僧惟德以水餉焉,而求爲之名,名之曰惠通。元符三年六月十七日記。
南安軍學記
古之爲國者四,井田也,肉刑也,封建也,學校也。今亡矣,獨學校僅存耳。古之爲學者四,其大者則取士論政,而其小者則弦誦也。今亡矣,直誦而已。舜之言曰:「庶頑讒說,若不在時。候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欲並生哉。工以納言,時而颺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格之言改也。論語曰:「有恥且格。」承之言薦也。春秋傳曰:「奉承齊犧。」庶頑讒說不率是教者,舜皆有以待之。夫化惡莫若進善,故擇其可進者,以射侯之禮舉之。其不率教甚者,則撻之,小則書其罪以記之,非疾之也,欲與之並生而同憂樂也。此士之有罪而未可終棄者,故使樂工采其謳謠諷議之言而颺之,以觀其心。其改過者,則薦之,且用之。其不悛者,則威之、屏之、僰之、寄之之類是也。此舜之學政也。
射之中否,何與於善惡,而曰「侯以明之」,何也?曰:射所以致眾而論士也。眾一而後論定。孔子射於矍相之圃,蓋觀者如堵,使弟子揚觶而敘黜者三,則僅有存者。由此觀之,以射致眾,眾集而後論士,蓋所從來遠矣。詩曰:「在泮獻囚。」又曰:「在泮獻馘。」禮曰:「受成於學。」鄭人游於鄉校,以議執政,或謂子產:「毀鄉校何如?」子產曰:「不可。善者吾行之,不善者吾改之,是吾師也。」孔子聞之,謂子產仁。古之取士論政者,必於學。有學而不取士、不論政,猶無學也。學莫盛於東漢,士數萬人,噓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節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議政,可謂近古,然卒爲黨錮之禍,何也?曰此王政也。王者不作,而士自以私意行之於下,其禍敗固宜。
朝廷自慶曆、熙寧、紹聖以來,三致意於學矣。雖荒服郡縣必有學,況南安江西之南境,儒術之富,與閩、蜀等,而太守朝奉郎曹侯登,以治郡顯,所至必建學,故南安之學,甲於江西。侯仁人也,而勇於義。其建是學也,以身任其責,不擇劇易,期於必成。士以此感奮,不勸而力。費於官者,爲錢九萬三千,而助者不貲。爲屋百三十間,禮殿講堂,視大邦君之居。凡學之用,莫不嚴具。又以其餘增置廩給食數百人。始於紹聖二年之冬,而成於四年之春。學成而侯去,今爲潮州。
軾自海南還,過南安,見聞其事爲詳。士既德侯不已,乃具列本末,贏糧而從軾者三百餘里,願紀其實。夫學,王者事也。故首以舜之學政告之。然舜遠矣,不可以庶幾。有賢太守,猶可以爲鄭子產也。學者勉之,無愧於古人而已。
順濟王廟新獲石砮記
建中靖國元年四月甲午,軾自儋耳北歸,艤舟吳城山順濟龍王祠下。既進謁而還,逍遙江上,得古箭鏃,槊鋒而劍脊,其廉可劌,而其質則石也。曰:異哉,此孔子所謂楛矢、石砮,肅慎氏之物也。何爲而至此哉!傳觀左右,失手墜於江中。乃禱於神,願復得之,當藏之廟中,爲往來者駭心動目詭異之觀。既禱,則使沒人求之,一探而獲。謹按禹貢:荊州貢礪、砥、砮、丹及箘、簵、楛,梁州貢璆、鐵、銀、鏤、砮、磬。則楛矢、石砮,自禹以來貢之矣。然至春秋時,隼集於陳廷,楛矢貫之,石砮長尺有咫,時人莫能知,而問於孔子。孔子不近取之荊梁,而遠取之肅慎,則荊梁之不貢此久矣。顏師古曰:「楛木堪爲笴,今豳以北皆用之。」以此考之,用楛爲矢,至唐猶然。而用石爲砮,則自春秋以來莫識矣。可不謂異物乎!兌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陳於路寢。孔子履藏於武庫。皆以古見寶。此矢獨非寶乎!順濟王之威靈,南放於洞庭,北被於淮泗,乃特爲出此寶。軾不敢私有,而留之廟中,與好古博雅君子共之,以昭示王之神聖英烈不可不敬者如此。
碑五首
上清儲祥宮碑
元祐六年六月丙午,制詔臣軾,上清儲祥宮成,當書其事於石。臣軾拜手稽首言曰:「臣以書命,待罪北門,記事之成,職也。然臣愚不知宮之所以廢興,與凡材用之所從出,敢昧死請。」乃命有司具其事以詔臣軾。
始,太宗皇帝以聖文神武佐太祖定天下。既即位,盡以太祖所賜金帛作上清宮朝陽門之內,旌興王之功,且爲五代兵革之餘遺民赤子,請命上帝,以至道元年正月宮成,民不知勞,天下頌之。至慶曆三年十二月,有司不戒於火,一夕而燼。自是爲荊棘瓦礫之場,凡三十七年。元豐二年二月,神宗皇帝始命道士王太初居宮之故地,以法籙符水爲民禳禬,民趨歸之,稍以其力脩復祠宇。詔用日者言,以宮之所在爲國家子孫地,乃賜名上清儲祥宮。且賜度牒與佛廟神祠之遺利,爲錢一千七百四十七萬,又以官田十四頃給之,刻玉如漢張道陵所用印,及所被服冠佩劍履以賜太初,所以寵之者甚備。宮未成者十八,而太初卒,太皇太后聞之,喟然嘆曰:「民不可勞也,兵不可役也,大司徒錢不可發也,而先帝之意不可以不成。」乃敕禁中供奉之物,務從約損,斥賣珠玉,以巨萬計,凡所謂以天下養者,悉歸之儲祥,積會所賜,爲錢一萬七千六百二十八萬,而宮乃成。內出白金六千三百餘兩,以爲香火瓜華之用。召道士劉應貞嗣行大初之法,命入內供奉官陳衍典領其事。起四年之春,訖六年之秋,爲三門兩廡,中大殿三,旁小殿九,鍾經樓二,石壇一,建齋殿於東,以待臨幸,築道館於西,以居其徒,凡七百餘間。雄麗靖深,爲天下偉觀,而民不知,有司不與焉。嗚呼,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臣謹按道家者流,本出於黃帝、老子。其道以清淨無爲爲宗,以虛明應物爲用,以慈儉不爭爲行,合於周易「何思何慮」、論語「仁者靜壽」之說,如是而已。自秦、漢以來,始用方士言,乃有飛仙變化之術,黃庭、大洞之法,太上、天真、木公、金母之號,延康、赤明、龍漢、開皇之紀,天皇、太一、紫微、北極之祀,下至於丹藥奇技,符籙小數,皆歸於道家,學者不能必其有無。然臣嘗竊論之。黃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未也。脩其本而末自應。故仁義不施,則韶濩之樂,不能以降天神。忠信不立,則射鄉之禮,不能以致刑措。漢興,蓋公治黃、老,而曹參師其言,以謂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以此爲政,天下歌之曰:「蕭何爲法,講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靜,民以寧壹。」其後文景之治,大率依本黃、老,清心省事,薄斂緩獄,不言兵而天下富。
臣觀上與太皇太后所以治天下者,可謂至矣。檢身以律物,故不怒而威。捐利以予民,故不藏而富。屈己以消兵,故不戰而勝。虛心以觀世,故不察而明。雖黃帝、老子,其何以加此。本既立矣,則又惡衣菲食,卑宮室,陋器用,斥其贏餘,以成此宮,上以終先帝未究之志,下以爲子孫無疆之福。宮成之日,民大和會,鼓舞謳歌,聲聞於天,天地喜荅,神祇來格,祝史無求,福祿自至,時萬時億,永作神主,故曰「修其本而末自應」,豈不然哉!臣既書其事,皇帝若曰:「大哉太祖之功,太宗之德,神宗之志,而聖母成之。汝作銘詩,而朕書其首曰上清儲祥宮碑。」臣軾拜手稽首獻銘曰:
天之蒼蒼,正色非耶?其視下也,亦若斯耶?我作上清,儲祥之宮。無以來之,其肯我從。元祐之政,媚於上下。何脩何營,曰是四者。民懷其仁,吏服其廉。鬼畏其正,神予其謙。帝既子民,維子之視。云何事帝,而瘠其子。允哲文母,以公滅私。作宮千柱,人初不知。於皇祖宗,在帝左右。風馬雲車,從帝來狩。閱視新宮,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孫。孝孫來饗,左右耆耇。無競惟人,以燕我後。多士爲祥,文母所培。我膺受之,篤其成材。千石之鐘,萬石之虡。相以銘詩,震於四海。
昭靈侯廟碑
昭靈侯南陽張公諱路斯,隋之初,家於潁上縣百社村。年十六,中明經第。唐景龍中,爲宣城令,以才能稱。夫人石氏生九子。自宣城罷歸,常釣於焦氏台之陰。一日,顧見釣處有宮室樓殿,遂入居之。自是夜出旦歸,歸輒體寒而濕。夫人驚問之。公曰:「我,龍也。蓼人鄭祥遠者,亦龍也。與我爭此居,明日當戰,使九子助我。領有絳綃者我也,青綃者鄭也。」明日,九子以弓矢射青綃者,中之,怒而去,公亦逐之,所過爲谿谷,以達於淮。而青綃者,投於合淝之西山以死,爲龍穴山。九子皆化爲龍,而石氏葬關洲。公之兄爲馬步使者,子孫散居潁上,其墓皆存焉。事見於唐布衣趙耕之文,而傳於淮潁間父老之口,載於歐陽文忠公之集古錄雲。
自景龍以來,潁人世祠之於焦氏台。乾寧中,刺史王敬堯始大其廟。有宋乾德中,蔡州大旱,其刺史司超聞公之靈,築祠於蔡。既雨,翰林學士承旨陶谷爲記其事。蓋淮南至於蔡、許、陳、汝,皆奔走奉祠。景德中,諫議大夫張秉,奉詔益新潁上祠宇。而熙寧中司封郎中張徽奏乞爵號,詔封公昭靈侯、石氏柔應夫人。廟有穴五,往往見變異,出雲雨,或投器穴中,則見於池,而近歲有得蛻骨於池者,金聲玉質,輕重不常,今藏廟中。
元祐六年秋,旱甚,郡守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蘇軾,迎致其骨於西湖之行祠,與吏民禱焉,其應如響。乃益治其廟,作碑而銘之。銘曰:
維古至人,冷然乘風。變化往來,不私其躬。道本於仁,仁故能勇。有殺有生,以仁爲終。相彼幻身,何適不通。地行爲人,天飛爲龍。惠於有生,我則從之。淮潁之間,篤生張公。跨歷隋唐,顯於有宋。上帝寵之,先帝封之。昭於一方,萬靈宗之。哀哉潁民,處瘠而窮。地傾東南,潦水所鍾。忽焉歸壑,千里一空。公居其間,拯溺吊凶。救療疾癘,驅攘螟蟲。開闔抑揚,孰知其功。坎坎擊鼓,巫師老農。斗酒只雞,四簋其饛。度公之居,貝闕珠宮。揆公之食,瓊醴玉饔。何以稱之,我愧於中。公之所饗,惟誠與恭。誠在愛民,無傷農工。恭不在外,洗濯厥胸。以此事神,神聽則聰。敢有不然,上帝之恫。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爲百世師,一言而爲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爲矣。故申、呂自岳降,而傅說爲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爲星辰,在地爲河嶽。幽則爲鬼神,而明則復爲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鏄、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爲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爲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爲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讙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悽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元豐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爲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遂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減沒倒景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遺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峻靈王廟碑
古者王室及大諸侯國皆有寶。周有琬琰大玉,魯有夏后氏之璜,皆所以守其社稷,鎮撫其人民也。唐代宗之世,有比丘尼若夢恍惚見上帝者,得八寶以獻諸朝,且傳帝命曰:「中原兵久不解,腥聞於天,故以此寶鎮之。」則改元寶應。以是知天亦分寶以鎮世也。
自徐聞渡海,歷瓊至儋,又西至昌化縣西北二十里,有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向而坐者,俚人謂之山胳膊。而偽漢之世,封山神爲鎮海廣德王。五代之末,南夷有知望氣者,曰:「是山有寶氣,上達於天。」艤舟其下,斲山發石以求之。夜半大風,浪駕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下,夷皆溺死。儋之父老,猶有及見敗舟山上者,今獨有矴石存焉耳。天地之寶,非人所得睥睨者,張華使其客雷煥發酆城獄,取寶劍佩之,華終以忠遇禍,坐此也夫。今此山之上,上帝賜寶以奠南極,而貪冒無知之夷,欲以力取而己有之,其誅死宜哉!
皇宋元豐五年七月,詔封山神爲峻靈王,用部使者承議郎彭次雲之請也。紹聖四年七月,瓊州別駕蘇軾,以罪譴於儋,至元符三年五月,有詔徙廉州。自念謫居海南三歲,飲鹹食腥,陵暴颶霧而得還者,山川之神實相之。再拜稽首,西向而辭焉,且書其事,碑而銘之。山有石池,產紫鱗魚,民莫敢犯,石峰之側多荔支、黃柑,得就食,持去,則有風雹之變。其銘曰:
瓊崖千里塊海中,民夷錯居古相容。方壺蓬萊此別宮,峻靈獨立秀且雄。爲帝守寶甚嚴恭,庇蔭嘉穀歲屢豐。小大逍遙遠鰕龍,鶢鶋安棲不避風。我浮而西今復東,銘碑曄然照無窮。
伏波將軍廟碑
漢有兩伏波,皆有功德於嶺南之民。前伏波,邳離路侯也。後伏波,新息馬侯也。南越自三代不能有,秦雖稍通置吏,旋復爲夷。邳離始伐滅其國,開九郡。然至東漢,二女子側、貳反嶺南,震動六十餘城。世祖初平天下,民勞厭兵,方閉玉關,謝西域,況南荒何足以辱王師,非新息苦戰,則九郡左衽至今矣。由此論之,兩伏波廟食於嶺南者,均也。古今所傳,莫能定於一。自徐聞渡海,適朱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艤舟將濟,眩栗喪魄。海上有伏波祠,元豐中詔封忠顯王,凡濟海者必卜焉。曰:「某日可濟乎?」必吉而後敢濟。使人信之如度量衡石,必不吾欺者。嗚呼,非盛德其孰能然!自漢以來,朱崖、儋耳,或置或否。揚雄有言:「朱崖之棄,捐之之力也,否則介鱗易我衣裳。」此言施於當時可也。自漢末至五代,中原避亂之人,多家於此。今衣冠禮樂,蓋斑斑然矣,其可復言棄乎!四州之人,以徐聞爲咽喉。南北之濟者,以伏波爲指南,事神其敢不恭。軾以罪謫儋耳三年,今乃獲遷海北,往返皆順風,念無以荅神貺者,乃碑而銘之。銘曰:
至嶮莫測海與風,至幽不仁此魚龍,至信可恃漢兩公,寄命一葉萬仞中。自此而南洗汝胸,撫循民夷必清通。自此而北端汝躬,屈信窮達常正忠。生爲人英沒愈雄,神雖無言意我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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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後集   卷十六 傳一首
率子廉傳
率子廉,衡山農夫也。愚朴不遜,眾謂之率牛。晚隸南嶽觀爲道士。觀西南七里,有紫虛閣,故魏夫人壇也。道士以荒寂,莫肯居者,惟子廉樂居之,端默而已。人莫見其所爲。然頗嗜酒,往往醉臥山林間,雖大風雨至不知,虎狼過其前,亦莫害也。
故禮部侍郎王公祜出守長沙,奉詔禱南嶽,訪魏夫人壇。子廉方醉不能起,直視公曰:「村道士愛酒,不能常得,得輒徑醉,官人恕之。」公察其異,載與俱歸。居月余,落漠無所言,復送還山,曰:「尊師韜光內映,老夫所不測也,當以詩奉贈。」既而忘之。一日晝寢,夢子廉來索詩,乃作二絕句,書板置閣上。眾道士驚曰:「率牛何以得此?」太平興國五年六月十七日,忽使謂觀中人曰:「吾將有所適,閣不可無人,當速遣繼我者。」眾道士自得王公詩,稍異之矣。及是,驚曰:「天暑如此,率牛安往?」狼狽往視,則死矣。眾始大異之,曰:「率牛乃知死日耶?」葬之岳下。
未幾,有南台寺僧守澄,自京師還,見子廉南薰門外,神氣清逸。守澄問何故出山?笑曰:「閒遊耳。」寄書與山中人,澄歸,乃知其死。驗其書,則死日也。發其冢,杖屨而已。
東坡居士曰:「士中有所挾,雖小技,不輕出也,況至人乎!至人固不可得,識至人者,豈易得哉!王公非得道,不能知率牛之異也。」居士嘗作三槐堂記,意謂公非獨慶流其子孫,庶幾身得道者。及見率子廉事,益信其然。公詩不見全篇,書以遺其曾孫鞏,使求之家集而補之,或刻石置紫虛閣上雲。
祝文十六首
潁州謁文宣王廟祝文
軾以諸生遭遇,入侍帷幄,出典民社。蒞事之始,祗見於學。先聖先師實臨之。敬行所聞,敢忘其舊。尚饗。
謁諸廟祝文
軾以侍臣出守,承宣上意,以民爲本。祗敬事神,所以芘民。蒞事之始,祗見祠下。尚饗。
德音到州祭諸廟祝文
維年月日,具位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於某神。上清儲祥宮成,敷宥四海,均福於下。有詔守臣,凡在秩祀,罔不祗薦。維神導和卻沴,保民無疆,以稱朝廷至仁之意。尚饗。
祈雨迎張龍公祝文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月丙辰朔,二十五日庚辰,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蘇軾,謹請州學教授陳師道,並遣□□承務郎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於昭靈侯張公之神。稽首龍公,民所祗威。德博而化,能潛能飛。食於潁人,淮潁是依。受命天子,命服有輝。爲國庇民,凡請莫違。歲旱夏秋,秋谷既微。冬又不雨,麥槁而腓。閔閔農夫,望歲畏飢。並走群望,莫哀我欷。於赫遺蛻,靈光照幃。惠肯臨我,言從其妃。翿舞雩詠,薦其絜肥。雨雪在天,公執其機。遊戲俯仰,千里一麾。被及淮甸,三輔王畿。積潤滂流,浹日不晞。我率吏民,鼓鍾旄旗。拜送於郊,以華其歸。尚饗。
送張龍公祝文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二月乙酉朔,十日甲午,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於昭靈侯張公之神。赫赫龍公,甚武且仁。赴民之急,如謀其身。有不應祈,惟汝不虔。我自洗濯,齋居誠陳。旱我之罪,勿移於民。公顧聽之,如與我言。玉質金相,其重千鈞。惠然肯來,共者四人。眷此行宮,爲留浹辰。再雨一雪,既洽且均。何以報之,榜銘皆新。詔公之德,於億萬年。惟師道、迨,復餞公還。咨爾庶邦,益敬事神。尚饗。
立春祭土牛祝文
三陽既應,庶草將興。爰出土牛,以戒農事。丹青設象,蓋惟風俗之常;耕穫待時,必有陰陽之助。仰惟靈德,佑我穡人。尚饗。
謝晴祝文
吏既不德,致災病民。一雨一霽,輒號於神。風回雪止,農事並作。神則有功,吏亦知怍。凍餒之蘇,其賜不貲。嗟我吏民,爲報之微。尚饗。
祈雨僧伽塔祝文
維元祐七年,歲次壬申,三月甲申朔,十二日乙未,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新知揚州軍州事充淮南東路兵馬鈐轄蘇軾,謹以香燭茶果之供,敢昭告於大聖普照王之塔。淮東西連歲不稔,農末皆病,公私並竭。重以浙右大荒,無所仰食。望此夏田,以日爲歲。大麥已秀,小麥已孕。時雨不至,垂將焦枯。凶豐之決,近在旬日。軾移守廣陵,所部十郡。民窮爲盜,職守當憂。才短德薄,救之無術。伏願大聖普照王,以解脫力,行平等慈。噫欠風雷,咳唾雨澤。救焚拯溺,不待崇朝。敬瀝肝膽,尚鑒聽之。尚饗。
定州謁諸廟祝文
惟皇上帝,分命群祀。降釐下土,惟我元後。臨遣近臣,鎮撫一方。幽明雖殊,保民惟均。蒞事之始,祗見祠下。若賦政疵纇,敢逃其罰。雨暘以時,疾疫不作,亦竊有望於神。尚饗。
謁文宣王祝文
軾以諸生進位於朝,入參侍從,出典方面。蒞事之始,祗見廟下。居敬行簡,以臨其民。軾雖不敏,請事斯語。尚饗。
北嶽祈雨祝文
維元祐九年,歲次甲戌,四月壬寅朔,十六日丁巳,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左朝奉郎定州路安撫使兼馬步軍都總管知定州軍州及管內勸農使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敢以制幣茶果清酌之奠,敢昭告於北嶽安天元聖帝。都城以北,燕薊之南,既徂歲而不登,又歷時而未雨。公私並竭,農末皆傷。麥將槁而禾未生,民既流而盜不止。豐凶之決,近在浹辰;溝壑之憂,上貽當寧。仰止喬嶽,食於朔方。卷舒雲霓,呼吸雨霽。若其安視小民之急,何以仰符上帝之仁。軾以短才,謬膺重寄。倘有罪以致旱,寧降罰於微躬。今者得請於朝,齋居以禱。旦夕是望,吁嗟而求。雨我夏田,兼致西成之富;實茲邊廩,少寬北顧之憂。拜賜以時,敢忘其報。尚饗。
立春祭土牛祝文
敢昭告於勾芒之神。木鐸傳音,官師相儆。土牛示候,稼穡將興。敢徼福於有神,庶保民於卒歲。無作水旱,以登麥禾。尚饗。
春祈北嶽祝文
西起太行,東屬碣石,南至於河,皆神所食。吏謹刑政,農畢其力。風雨時若,則神之職。方此東作,敬薦其絜。賜之豐歲,以昭靈德。尚饗。
春祈諸廟祝文
天既佑民,必期於無害;農惟歲望,敢請於有神。願疾沴之不興,庶風雨之時若。敢忘舊典,以報豐年。尚饗。
祈雨諸廟祝文
某神之靈。去歲之秋,民苦饑饉。望此一麥,以日爲歲。不雨彌月,敢以病告。與其救之於已竭,不若起之於未枯。敢冀有神,時賜甘澤。豐登之報,我其敢忘。尚饗。
定州辭諸廟祝文
軾得罪於朝,將適嶺表。雖以謫去,敢不告行。區區之心,神所鑒聽。尚饗。
祭文十五首
祭大覺禪師文
維年月日,具位蘇軾,謹以香茶蔬果,致奠故大覺禪師器之之靈。於穆仁祖,威神在天。山陵之成,二十九年。當時遺老,存者幾人。矧如禪師,方外之臣。頌詩往來,月璧星珠。昭回之光,下燭海隅。昔本無生,今亦無滅。人懷昭陵,涕泗哽噎。我在壯歲,屢親法筵。饋奠示別,豈免悽然。尚饗。
祭歐陽文忠公夫人文潁州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九月丙戌朔,從表侄具位蘇軾,謹以清酌肴果之奠,昭告於故太師兗國文忠公安康郡夫人之靈。嗚呼,軾自齠齓,以學爲嬉。童子何知,謂公我師。晝誦其文,夜夢見之。十有五年,乃克見公。公爲拊掌,歡笑改容。此我輩人,餘子莫群。我老將休,付子斯文。再拜稽首,過矣公言。雖知其過,不敢不勉。契闊艱難,見公汝陰。多士方嘩,而我獨南。公曰子來,實獲我心。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無易。公雖雲亡,言如皎日。元祐之初,起自南遷。叔季在朝,如見公顏。入拜夫人,羅列諸孫。敢以中子,請婚叔氏。夫人曰然,師友之義。凡二十年,再升公堂。深衣廟門,垂涕失聲。白髮蒼顏,復見潁人。潁人思公,曰此門生。雖無以報,不辱其門。清潁洋洋,東注於淮。我懷先生,豈有涯哉。尚饗。
祭張文定公文三首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二月乙卯朔,八日壬戌,門生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於故太子太保樂全先生張公之靈。嗚呼!道大如天,見存乎人。小智自私,莫識其真。公生而悟,得其全淳。久乃妙物,凜然疑神。初如龍鳳,不可擾馴。游於帝郊,尚以其仁。可望可見,而不可親。師心而行,自屈自信。八十五年,以沒元身。我先大夫,古之天民。被褐懷寶,陸沈峨岷。公曰惜哉,王國之珍。此太史公,筆回千鈞。獨置一榻,不延余賓。時我兄弟,尚未冠紳。得交於公,先子是因。我晚聞道,困於垢塵。每從公談,棄故服新。頃獨怪公,倒廩傾囷。盡發其秘,有懷畢陳。曰再見子,恐無復辰。出戶遲遲,默焉銜辛。穆穆昭陵,二三元臣。惟公終始,高節邁倫。一慟永已,山摧川堙。公視富貴,如賤與貧。公視生死,如夕與晨。老不惰媮,疾不嚬呻。有化非亡,有隱非淪。我獨何爲,涕流於巾。嗚呼哀哉!尚饗。
軾於天下,未嘗志墓。獨銘五人,皆盛德故。偉歟我公,實浮於聲。知公者天,寧俟此銘。今公永歸,我留淮海。寓辭千里,濡袂有漼。尚饗。
我游門下,三十八年,如俯仰中。十五年間,六過南都,而五見公。升堂入室,問道學禮,靡求不供。有契於心,如水傾海,如橐鼓風。風水之合,豈特無異,將初無同。孰雲此來,慟哭不聞,高堂莫空。斂不拊棺,葬不執紼,我愧於胸。公知我深,我豈不知,公之所從。生不求人,沒不求天,自與天通。天不吾欺,壽考之餘,報施亦豐。一子四孫,鸞鵠在庭,以華其終。自我先子,逮今三世,爲好無窮。以我此心,與此一觴,達於幽宮。尚饗。
祭龍井辯才文
嗚呼!孔老異門,儒釋分宮。又於其間,禪律相攻。我見大海,有北南東。江河雖殊,其至則同。雖大法師,自戒定通。律無持破,垢淨皆空。講無辯訥,事理皆融。如不動山,如常撞鐘。如一月水,如萬竅風。八十一年,生雖有終。遇物而應,施則無窮。我初適吳,尚見五公。講有辯、臻,禪有璉、嵩。後二十年,獨余此翁。今又往矣,後生誰宗。道俗欷歔,山澤改容。誰持一杯,往吊井龍。我去杭時,白叟黃童。要我復來,已許於中。山無此老,去將安從。噫參寥子,往奠必躬。豈無他人,莫寫我胸。
祭亡妻同安郡君文
維元祐八年,歲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蘇軾,謹以家饌酒果,致奠於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靈。嗚呼!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爲兄弟,莫如君賢。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於天。從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干。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尚饗。
祭韓忠獻公文定州
維元祐八年,歲次癸酉,十一月初一日乙亥,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左朝奉郎定州路安撫使兼馬步軍都總管知定州軍州事上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於魏國忠獻公之靈。嗚呼!我生雖晚,尚及昔人。堂堂魏公,河嶽之神。四十餘年,其德日新。鐘鼎有盡,竹帛莫陳。惟其大節,蔽以一言。忠以事君,允也上臣。我與弟轍,來自峨岷。公網羅之,若獲鳳麟。契闊艱難,手書見存。勿以大匠,笑彼汗顏。援手拯溺,期我於仁。豈知無用,既老益頑。意廣才疏,將歸丘園。上未忍棄,畀之中山。公治此邦,沒食其民。我獨何幸,敬踐後塵。公惟人傑,而不自賢。堂名閱古,以古律身。況我小生,罕見寡聞。敢不師公,治民與軍。雖無以報,不辱其門。尚饗。
大行太皇太后靈駕發引文定州
因山告成,同軌畢至。玉衣永閟,風馭莫追。萬國山河,尚憑於坤載;四方老稚,遽失於母慈。欲強名言,難形德化。積此九年之澤,輔成百世之安。乃眷中山,控臨朔野。華戎異服,涕慕同聲。目斷東朝,永絕簾帷之望;神馳西洛,想聞笳鼓之音。臣等各守邊垂,莫親饋奠。徒因僚吏,以致攀號。尚饗。
祭滕大夫母楊夫人文
維元祐九年,歲次甲戌,三月壬申朔,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左朝奉郎、知定州軍州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於近故長安縣太君楊氏之靈。嗚呼!士盛慶曆,如漢武、宣。用兵西方,故西多賢。惟時滕公,實顯於西。文武殿邦,尹、范是齊。功名不終,有命有義。我時童子,知爲公喟。四十餘年,墓木十圍。乃識其子,傾蓋不疑。忠厚且文,前人是似。秉心平反,慈訓則爾。仰止德人,如岡如陵。升堂而拜,我愧未能。豈其微疾,一慟永已。胡不百年,以慰其子。壽祿在天,考終非亡。鵲巢之應,子孫其昌。尚饗。
惠州祭枯骨文
爾等暴骨於野,莫知何年。非兵則民,皆吾赤子。恭惟朝廷法令,有掩骼之文;監司舉行,無吝財之意。是用一新此宅,永安厥居。所恨犬豕傷殘,螻蟻穿穴。但爲藂冢,罕致全軀。幸雜居而靡爭,義同兄弟;或解脫而無戀,超生人天。
祭亡妹德化縣君文
嗚呼!宮傅之孫,十有六人。契闊死生,四人僅存。維我令妹,慈孝溫文。事姑如母,敬夫如賓。玉立二甥,實華我門。一秀不實,何辜於神。謂當百年,觀此騰振。云何俯仰,一嚬再呻。救藥靡及,奄爲空雲。萬裏海涯,百日訃聞。拊棺何在,夢淚濡茵。長號北風,寓此一樽。
祭柳仲遠文二首
嗚呼哀哉。我生多故,愈老愈艱。親朋幾人,日化日遷。逝者如風,訃來逾年。一慟海徼,摧胸破肝。痛我令妹,天獨與賢。德如召南,壽甫見孫。矧我仲遠,孝友恭溫。天若成之,從致有聞。富以學術,又昌以言。久而不試,理豈其然。崎嶇有求,凡以爲親。雖不負米,實勞且勤。知止於此,不如歸閒。哀我孤甥,孝如閔、顏。銜痛遠訴,誰撫誰存。逝者已矣,存者何冤。慎勿致毀,以全汝門。以慰我仲遠永歸之魂。嗚呼哀哉!尚饗。
我厄於南,天降罪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婦連璧。云何兩逝,不憗遺一。我歸自南,宿草再易。哭墮其目,泉壤咫尺。閎也有立,氣貫金石。我窮且老,似舅何益。易其墓側,可置萬室。天定勝人,此語其必。尚饗。
祭吳子野文
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告於故吳子野遠遊先生之靈。嗚呼子野,道與世違。寂默自求,闔門垂幃。兀爾坐忘,有似子微。或似壼子,杜氣發機。遍交公卿,靡所求希。急人緩己,忘其渴飢。道路爲家,惟義是歸。卒老於行,終不自非。送我北還,中道弊衣。有疾不藥,但卻甘肥。問以後事,一笑而麾。飄然脫去,雲散露晞。我獨何爲,感嘆歔欷。一酹告訣,逝舟東飛。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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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延章 發表於 2012-6-18 12:57 | 顯示全部樓層
東坡後集   卷十七 張文定公墓志銘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蒐攬天下豪傑,不可勝數。既自以爲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遠者,又留以爲三世子孫百年之用,至於今賴之。孔子曰:「惟天爲大,惟堯則之。」天下未嘗一日無士,而仁宗之世,獨爲多士者,以其大也。賈誼嘆細德之嶮微,知鳳鳥之不下,閔溝瀆之尋常,知吞舟之不容,傷時無是大者以容己也。故嘗竊論之。天下大器也,非力兼萬人,其孰能舉之!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萬人之英乎!蓋即位八年,而以制策取士,一舉而得富弼,再舉而得公。
公姓張氏,諱方平,字安道。其先宋人也,後徙揚州。高祖克,唐末爲亳州刺史。曾祖文熙,亳州軍事推官,贈太師,娶蘇氏,追封武功郡太夫人。祖嶠,以進士及第,太宗嘗召對,選知鄆州,賜親扎,給全俸,終於尚書都官員外郎。娶劉氏,追封沛國太夫人。考堯卿,生而端默寡言,有出世間意,以父命勉娶,非其意也,父沒,遂居一室,家人莫得見其面者,十有七年。與祖考皆贈太師、開府儀同三司,皆封魏國公。娶嵇氏,追封譙國太夫人。
公年十三,入應天府學。穎悟絕人。家貧無書,嘗就人借三史,旬日輒歸之,曰:「吾已得其詳矣。」凡書皆一閱,終身不再讀。屬文未嘗起草。宋綬、蔡齊見之曰:「天下奇材也。」與范諷皆以茂材異等薦之。以景祐元年中選,授校書郎,知崑山縣。蔣堂爲蘇州,得公所著芻蕘論五十篇,上之。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薦公,射策優等,遷著作佐郎,通判睦州。
時趙元昊欲叛而未有以發,則爲嫚書求大名以怒朝廷,規得譴絕以激使其眾。公以謂:「朝廷自景德以來,既與契丹盟,天下忘備,將不知兵,士不知戰,民不知勞,蓋三十年矣。若驟用之,必有喪師蹶將之憂。兵連民疲,必有盜賊意外之患。當含垢匿瑕,順適其意,使未有以發,得歲月之頃,以其間選將厲士,堅城除器,爲不可勝以待之。雖元昊終於必叛,而兵出無名,吏士不直其上,難以決勝。小國用兵三年,而不見勝負,不折則破,我以全制其後,必勝之道也。」是時士大夫見天下全盛,而元昊小丑,皆欲發兵誅之,惟公與吳育同議。議者不深察,以二人之論爲出於姑息,遂決用兵,天下騷動。
公獻平戎十策,大略以邊城千里,我分而賊專,雖屯兵數十萬,然賊至常以一擊十,必敗之道也。既敗而圖之,則老師費財,不可爲已。宜及民力之完,屯重兵河東,示以形勢。賊入寇,必自延渭而興州,巢穴之守必虛,我師自麟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謂攻其所必救,形格勢禁之道也。宰相呂夷簡見之,謂宋綬曰:「君能爲國得人矣。」然不果用其策。
召對,賜五品服,直集賢院。遷太常丞,知諫院。首論祖宗以來,雖分中書、樞密院,而三聖英武獨運,斷歸於一。今陛下謙德,仰成二府,不可以不合。仁宗嘉之。會富弼亦論此,遂命宰相兼樞密使。
方元昊之叛也,禁兵皆西,而諸路守兵,多揀赴闕,郡縣無備,乃命調額外弓手。公在睦州,條上利害八事。及是,有旨遣使於陝西、河東、京西四路刺弓手爲宣毅、保捷指揮。公連上疏,爭之甚力,不從。宣毅十四萬人,保捷九萬人,皆市人不可用,而宣毅驕甚,所在爲寇。自是民力大困,國用一空。識者以不從公言爲恨。
時夏竦並護四路,劉平、石元孫、任福之敗,皆貶主帥,而竦獨不問。賊圍麟府,詔竦出兵牽制。竦逗留不出,使賊平豐州、夷靈遠而去。公極言之。詔罷竦節制。自是四路各得專達,人人自效,邊備修完,賊至無所得。
及慶曆元年,西方用兵,蓋六年矣。上既厭兵,而賊亦困弊,不得耕牧休息。虜中疋布至十餘千,元昊欲自通,其道無由。公慨然上疏曰:「陛下猶天地父母也,豈與此犬豕豺狼較勝負乎?願因今歲郊赦,引咎示信,開其自新之路,申敕邊吏,勿絕其善意。若猶不悛,亦足以怒我而怠彼,雖天地鬼神,必將誅之。」仁宗喜曰:「是吾心也。」命公以疏付中書。呂夷簡讀之,拱手曰:「公之及此,是社稷之福也。」是歲,赦書開諭如公意。明年,元昊始請降。自元昊叛,公謀無遺策,雖不盡用,然西師解嚴,公有力焉。
修起居注,假起居舍人知制誥。使契丹,戎主雅聞公名,與其母后族人,微行觀公於范陽門外。及燕,親詣前酌玉卮以飲公,顧左右曰:「有臣如此,佳哉!」騎而擊球於公前,以其所乘馬賜公。朝廷知之,自是虜使挾事至者,輒命公館之。尋召試,知制誥,遷右正言,賜三品服。誥命簡嚴,四方誦之。
兼史館修撰。章得象監國史,以日曆自乾興至慶曆廢不修,以屬公。於是粲然復完。
權知開封府。府事至繁,爲尹者皆書板以記事,公獨不用,默記數百人,以次決遣,不遺毫釐。吏民大驚以爲神,不敢復欺。
拜翰林學士,領群牧使。牧事久不治,公始整齊之。元昊遣使求通,已在境上,而契丹與元昊構隙,使來約我,請拒絕其使。時議者欲遂納元昊,故爲荅書曰:「元昊若盡如約束,則理難拒絕。」仁宗以書示公與宋祁。公上議曰:「書詞如此,是拒契丹而納元昊,得新附之小羌,失久和之強虜也。若已封冊元昊,而契丹之使再至,能終不聽乎?若不聽,契丹之怨,必自是始。聽而絕之,則中國無覆信義,永斷招懷之理矣。是一舉而失二虜也。宜賜元昊詔曰:『朝廷納卿誠款,本緣契丹之請。今聞卿招誘契丹邊戶,失舅甥之歡,契丹遣使爲言,卿宜審處其事,但嫌隙朝除,則封冊暮行矣。』如此於西北爲兩得。」時人伏其精識。
拜諫議大夫爲御史中丞。中外之事,知無不言,至於宮妾宦官,濫恩橫賜,皆力爭裁抑之。尋知貢舉。士方以游詞嶮語爲高。公上疏,以謂文章之變,實關盛衰,不可長也。詔以公言,曉諭學者。宰相賈昌朝與參知政事吳育忿爭上前。公將對,昌朝使人約公,當以代育。公怒叱遣曰:「此言何爲至於我哉!」既對,極論二人邪正曲直。然育卒罷,高若訥代之。
時當郊而費用未具,中外以爲憂。宰相欲以是危公,復拜翰林學士,爲三司使。公領使未幾,以辦聞,仁宗大喜。至於今,計司先郊告辦,蓋自公始。前三司使王拱辰請榷河北鹽,既立法矣,而未下。公見上問曰:「河北再榷鹽,何也?」仁宗驚曰:「始立法,非再也。」公曰:「周世宗榷河北鹽,犯輒處死。世宗北伐,父老遮道泣訴,願以鹽課均之兩稅錢,而弛其禁,世宗許之,今兩稅鹽錢是也,豈非再榷乎?且今未榷也,而契丹常盜販不已。若榷之則鹽貴,虜鹽益售,是爲我斂怨而虜獲福乎?虜鹽滋多,非用兵莫能禁也。邊隙一開,所獲利能補用兵之費乎?」仁宗大悟曰;「卿與宰相立罷之。」公曰:「法雖未下,民已戶知之,當直以手詔罷,不可自有司出也。」仁宗大喜,命公密撰手詔下之,河朔父老,相率拜迎於澶州,爲佛老會七日,以報上恩。且刻詔書北京,至今父老過其下,必稽首流涕。
南京鴻慶宮成,奉安三聖像,當遣柄臣,特命公爲禮儀使,鄉黨榮之。
仁宗遂欲用公,而公以目疾求去甚力,乃加端明殿學士歸院,判尚書都省,兼領銀台司審刑院太常寺事。慶曆中,衛士夜逾宮垣爲變。仁宗旦語二府,以貴妃張氏有扈蹕之功,樞密使夏竦倡言宜講求所以尊異貴妃之禮,宰相陳執中不知所爲。公見執中,言:「漢馮婕妤身當猛獸,不聞有所尊異,且皇后在而尊貴妃,古無是禮。若果行之,天下謗議必大萃於公,終身不可雪也。」執中聳然,敬從公言而罷。修宗正寺玉牒,補綴失亡,爲書數百卷。
自陝右用兵,公私睏乏,士大夫爭言豐財省費之道,然多不得其要。公自爲諫官、御史中丞、三司使,皆爲上精言之。一日,仁宗御資政殿,召兩府侍從賜坐,手詔問天下事。公退直禁林,是日有旨鎖院。公既草制書,又條對所問數千言,夜半與制書皆上。仁宗驚異,又手詔獨策公。明日復出數千言,大略以謂:「太祖定天下,用兵不過十五萬,今百餘萬,而更言不足。自祥符以來,萬事墮弛,務爲姑息,漸失祖宗之舊。取士、任子、磨勘、遷補之法既壞,而任將養兵,皆非舊律。國用既窘,則政出一切,大商奸民,乘隙射利,而茶鹽香礬之法亂矣。此治亂盛衰之本,不可以不急治。」公既明習歷代損益,又周知祖宗法度,悉陳其本末贏虛所以然之狀,及當今所宜救治施行之略。而其末乃論:「古今治亂,在上下離合之間。比年已來,朝廷頗引輕嶮之人,布之言路,違道干譽,利口爲賢。內則台諫,外則監司,下至胥吏僮奴,皆可以構危其上。自將相公卿宿貴之人,皆爭屈體以收禮後輩,有不然者,則謗毀隨之,惴惴焉惟恐不免,何暇展布心體爲國立事哉!此風不革,天下無時而治也。」上益異之,書「文儒」二字以賜。月余,御迎陽門,召兩制近侍,復賜問目曰:「朕之闕失,國之奸蠹,朝之憸諛,皆直言其狀。」獨引公近御榻,密訪之,且有大用語。公嘆曰:「暴人之私,迫人於嶮而攘之,我不爲也。」終無所言。
公既剛簡自信,不恤毀譽,故小人思有以中之。會三司判官楊儀,以請求得罪,公坐與儀厚善,遂罷職,出知滁州。不數月,上悟,還端明殿學士,知江寧府。明年,加龍圖閣學士,遷給事中,知杭州。公平生學道,虛一而靜,故所至皆不言而治。既去,人必思之。
自杭丁太夫人憂,服除,以舊職還朝。判流內銓。建言畿內稅重,非所以示天下。是歲郊赦,減畿內稅三分,遂爲定製。
秦州叛羌斷古渭路,帥張昪發兵討賊,而副總管劉渙不受命,皆罷之。拜公侍讀學士、知秦州。公力辭不拜,曰:「渙與昪有階級,今互言而兩罷,帥不可爲也。」昪以故得不罷。
以公爲禮部侍郎,知滑州,改戶部侍郎,移鎮西蜀。始,李順以甲午歲叛,蜀人記之,至是方以爲憂。而轉運使攝守事,西南夷有邛部川首領者,妄言蠻賊儂智高在南詔,欲來寇蜀。攝守妄人也,聞之大驚,移兵屯邊郡,益調額外弓手,發民築城,日夜不得休息,民大驚擾,爭遷居城中。男女昏會,不復以年,賤粥谷帛市金銀,埋之地中。朝廷聞之,發陝西步騎戍蜀,兵仗絡繹相望於道。詔促公行,且許以便宜從事。公言:「南詔去蜀二千餘里,道嶮不通,其間皆雜種,不相役屬,安能舉大兵爲智高寇我哉?此必妄也,臣當以靜鎮之。」道遇戍卒兵仗,輒遣還入境。下令邛部川曰:「寇來吾自當之,妄言者斬。」悉歸屯邊兵,散遣弓手,罷築城之役。會上元觀燈,城門皆通,夕不閉,蜀遂大安。已而得邛部川之譯人始爲此謀者斬之,梟首境上,而配流其餘黨於湖南,西南夷大震。先是朝廷獲智高母子留不殺,欲以招智高,至是乃伏法。
復以三司使召還。奏罷蜀橫賦四十萬,減鑄鐵錢十餘萬,蜀人至今紀之。初主計京師,有三年糧,而馬粟倍之。至是馬粟僅足一歲,而糧亦減半。因建言;「今之京師,古所謂陳留,天下四通五達之郊,非如雍洛有山河形勝足恃也,特依重兵以立國耳。兵恃食,食恃漕運。汴河控引江淮,利盡南海。天聖以前,歲發民浚之,故河行地中。有張君平者,以疏導京東積水,始輟用汴夫。其後淺妄者,爭以裁減費役爲功,河日以堙塞。今仰而望河,非祖宗之舊也。」遂畫漕運十四策。宰相富弼讀公奏上前,晝漏盡十刻,侍衛皆跛倚,仁宗太息稱善。弼曰:「此國計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啟施行。退謂公曰:「自慶曆以來,公論食貨詳矣,朝廷每有所損益,必以公奏爲議本。凡除主計,未嘗敢先公也。」其後未期年,而京師有五年之蓄。
遷吏部侍郎,復以目疾請郡,遷尚書左丞,知南京。未幾以工部尚書知秦州。時亮祚方驕僭,閱士馬,築堡篳篥城之西,壓秦境上,屬戶皆逃匿山林。公即料簡將士,聲言出塞,實按軍不動。賊既不至,言者因論公無賊而輕舉。宰相曾公亮昌言於朝,曰:「兵不出塞,何名爲輕舉?張公豈輕者哉!賊所以不至者,以有備故也。有備而賊不至,則以輕舉罪之,邊臣自是不敢爲先事之備也。」議者乃服。
初命公秦州,有旨再任,當除宣徽使。議者欲以是沮撓之,公笑曰:「吾於死生禍福,未嘗擇也,宣徽使於我何有哉!」力請解,復知南京。封清河郡公。
英宗即位,遷禮部尚書,知陳州。過都,留判尚書都省,請知鄆州。陛辭,論天下事,英宗嘆曰:「學士其可以去朝廷哉!」公力請行,加侍讀學士,徙定州,乞歸養,改徐州。
英宗屢欲召還,而左右無助公者。一日謂執政曰:「吾在藩邸時,見其芻蕘論及所對策,近者代言之臣,未嘗副吾意。若使居典誥之任,亦國華也。」執政乃始奉詔拜翰林學士承旨。問治道體要,公以簡易誠明爲對,言近而指遠,不覺前席曰:「吾昔奉朝請,望侍從大臣,以謂皆天下選人。今乃不然,聞學士之言,始知有人矣。」
胡宿罷樞密副使,上欲以公代之,而執政請用郭逵。英宗以語公。公曰:「自慶曆以後,擢任二府,必參之中書,臣知事君而已。」遷刑部尚書。
英宗不豫,學士王珪當直不召,召公赴福寧殿。上憑几不言,賜公坐。出書一幅,八字曰「來日降詔,立皇太子」。公抗聲曰:「必潁王也,嫡長而賢,請書其名。」上力疾書以付公。公既草制,尋充冊立皇太子禮儀使。
神宗即位,召見側門。公曰:「仁宗崩,厚葬過禮,公私騷然,請損之。」上曰:「奉先可損乎?」公曰;「遺制固雲以先志行之,天子之孝也。」上嘆曰:「是吾心也。」
公又奏百官遷秩,恩已過厚,若錫賚復用嘉祐近比,恐國力不能支,乞追用乾興例足矣。從之,省費十七八。
遷戶部尚書。御史中丞王陶擊宰相參知政事吳奎與之辨,上欲罷奎。公適對,上曰:「奎罷,當以卿代。」公力辭。上曰:「卿歷三朝,無所阿附,左右莫爲先容,可謂獨立傑出矣。先帝已欲用卿,今復何辭!」公曰:「韓琦久在告,意保全奎,奎免,必不復起。琦勛在王室,願陛下復奎位,手詔諭琦,以全始終之分。」上嗟嘆久之,繼出小紙曰:「奎位執政而擊中司,謂朕手詔爲內批,持之三日不下,不去可乎?」公復論如初。上從之,賜琦詔,如公言。久之,琦求去堅甚,夜召公議。公復申前論。上曰:「琦志不可奪也。」公遂建議宜寵以兩鎮節鉞,且虛府以示復用,從之。
面命公爲參知政事,以親疾辭。上曰:「受命以慰親意,庶有瘳也。」是夕,復召知制誥鄭獬內東門別殿,諭以用公意,制詞皆出上旨。制出,公以親疾在告,召對,押赴中書。
御史中丞缺,曾公亮欲用王安石,公極論安石不可用。不數日,魏公捐館,上嘆息不已。命近璫及內司賓存問日至,虛位以待公。尋詔起復,四上章乃免。服除,以安石不悅,拜觀文殿學士,留守西京。
入覲,請南京留台,上欲以爲宣徽使修國史,不可,則欲以爲提舉集禧觀判都省。所以留公者百方,公皆力辭,遂知陳州。
時方置條例司,行新法,大率欲豐財而強兵。公因陛辭,極論其害,皆深言危語。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兵猶火也,不戢當自焚。若行新法不已,其極必有覆舟、自焚之憂。」上雅敬公,不甚其言,曰:「能復少留乎?」公曰:「退即行矣。」上亦悵然。
至陳。陝西方用兵,卒叛慶州,聲搖關輔。京西漕檄捕盜官以兵會所屬州,白刃橫野,民大惶駭。公收其檄不行而奏之。上謂執政曰:「守臣不當爾耶?臨事乃見人。」詔京西兵各歸其舊。吏方以苛察爲能,小不中意,輒置司推治,一州至數獄,追逮數千里,死者甚眾。公以事聞。詔立條約下諸路。時監司皆新進,趨時興利,長吏初不與聞。公曰:「吾衰矣,雅不能事人,歸歟以全吾志。」即力請留台而歸。
未幾,復知陳州。暇日坐西軒,聞外板築喧甚,曰:「民築嘉應侯張太尉廟。」公曰:「巢賊亂天下,趙犨以孤城力戰保此邦捍大患者也,此而不祀,張侯何爲者哉!」命夷其廟,立趙侯祠佛舍中。
未幾改南京,且命入覲。不待次,對前殿曰:「先帝嘗言卿不立交黨,退朝掩關,終日無一客。」命坐賜茶。
尋拜宣徽北院使檢校太尉判應天府。公曰:「宣徽使非寄任不除,臣求鄉郡自便而得之,恐啟僥倖路。」上曰:「朕未之思。」改判青州,告免。
延和殿賜坐,問:「祖宗御戎之策孰長?」公曰:「太祖不勤遠略,如夏州李彝興、靈武馮暉、河西折御卿,皆因其酋豪,許以世襲,故邊圉無事。董遵誨捍環州,郭進守西山,李漢超保關南,皆十餘年,優其祿賜,寬其文法,而少遣兵。諸將財力豐而威令行,間諜精審,吏士用命,賊所入輒先知,並兵御之,戰無不克。故以十五萬人而獲百萬之用。終太祖之世,邊鄙不聳,天下安樂。及太宗平并州,欲遂取燕、薊,自是歲有契丹之虞。曹彬、劉廷謙、傅潛等數十戰,各亡士卒十餘萬。又內徙李彝興、馮暉之族,繼遷之變,三邊皆擾,而朝廷始旰食矣。真宗之禮趙德明納款,及澶淵之克,遂與契丹盟,至今人不識兵革,可謂盛德大業。祖宗之事,大略如此,亦可以鑒矣。近歲邊臣建開拓之議,皆行嶮僥倖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試之一擲,事成則身蒙其利,不成則陛下任其患,不可聽也。」上曰:「慶曆以來,卿知之乎?元昊初臣,何以待之?」公曰:「臣時爲學士,誓詔封冊,皆臣所草。」具言本末。上驚曰:「爾時已爲學士,可謂舊德矣。」時契丹遣泛使蕭禧來,上問:「虜意安在?」公曰:「虜自與中國通好,安於豢養,吏士驕惰,實不欲用兵。昔蕭英、劉六符來,仁宗命二府置酒殿廬,與語,英頗泄其情,六符色目之,英歸,竟以此得罪。今禧黠虜,願如故事,令大臣與議,無屈帝尊與虜交口。」上曰:「朕念慶曆再和之後,中國不復爲善後之備,故修戎事爲應兵耳。」公曰:「應兵者,兵禍之已成者也。消變於未成,善之善者也。」公每辭去,上輒遷延之,三易其期。遂詔公歸院供職。
蕭禧至,以河東疆事爲辭,上復以問公。公曰:「嘉祐二年虜使蕭扈嘗言之,朝廷討論之詳矣。」命館伴王洙詰之,扈不能對。錄其條目,付扈以歸。因以洙藁上之。禧當辭,偃蹇臥驛中不起,執政未知爲言。公班次二府,因朝,謂樞密使吳充曰:「禧不即行,使主者日致饋而勿問,且使邊吏以其故檄虜中可也。」充啟用其說,禧即日行。
除中太一宮使。進對禮秩,凡皆與執政同。公在朝,雖不任職,然多建明。上數欲廢易汴渠。公曰:「此祖宗建國之本,不可輕議。餉道一鯁,兵安所仰食?則朝廷無置足之地矣。非老臣,誰敢言此。」
自王安石爲政,始罷銅禁,奸民日銷錢爲器,邊關海舶,不復譏錢之出,故中國錢日耗,而西南北三虜皆山積。公極論其害,請詰問安石,舉累朝之令典,所以保國便民者,一旦削而除之,其意安在?
有星孛於軫,詔求直言。公上疏論所以致變之故,人皆爲恐栗。上皆優容之。求去愈力。上曰:「卿在朝豈有所好惡者歟,何欲去之速也?」公曰:「臣平生未嘗與人交惡,但欲歸老耳。」上知不可留,乃以爲宣徽南院使檢校太傅判應天府。上曰:「朕初欲卿與韓絳共事,而卿論政不同。又欲除樞密使,而卿論兵復異。卿受先帝末命,卒無以副朕意乎?」因泫然泣下,賜帶如嘗任宰相者。
高麗使過南京,長吏當送迎。公言臣班視二府,不可爲陪臣屈。詔獨遣少尹,使者見公恐栗,不敢仰視。師征安南,公以謂舉西北壯士健馬,棄之南方,其患有不可勝言者。若社稷之福,則老師費財,無功而還。因論交阯風俗與諸夷不類,自建隆以來,吳昌文、丁部、黎桓、李公縕,四易姓矣,皆以大校篡立,有唐末五代藩鎮傾奪之風,此可以計破者也。遂條上九事。習知蠻事者,皆服其精煉。師還,如公言。
新法既鬻坊場河渡,司農又並祠廟鬻之,官既得錢,聽民爲賈區。廟中侮慢穢踐無所不至。公言:「宋,王業所基也,而以火王,閼伯封於商丘,以主大火;微子爲宋,始封。此二祠者,獨不可免於鬻乎?」上震怒,批出曰:「慢神辱國,莫甚於斯!」於是天下祠廟皆不得鬻。公自念將老,無以報上,論事益切,至於論兵起獄,尤爲反覆深言,曰:「老臣且死,見先帝地下,有以藉口矣。」上爲感動。至永樂之敗,頗思其言。
公請老不已,拜東太一宮使,就第。章數十上,拜太子少師,以宣徽使致仕。官制行,罷宣徽院,獨命公領使如舊。今上即位,執政輒罷公使,以太子太保致仕。元祐六年,詔復置宣徽使,乃命公復南院,章四上,不拜,璽書嘉之。以其年十二月二日薨,享年八十五。
訃聞,輟視朝一日,特贈司空,制服苑中,官其親屬五人。太皇太后對輔臣嗟嘆其忠正,公遺令不請諡,尚書右丞蘇轍爲請,詔有司議諡曰文定。
娶馬氏,太常少卿絳之女,追封永嘉郡夫人。四子:邦彥大理評事,邦直、邦傑太常寺太祝,皆先公卒;恕今爲右朝散郎通判應天府,信厚敦敏篤學,朝廷數欲用之,以公老不忍去左右,詔聽之。三女:長適殿中丞蔡天申,次適右朝奉郎王鞏,其季已嫁而復歸。孫男四人:欽咨、欽亮、欽弼、欽憲。孫女三人,並幼。
公晚自謂樂全居士,有樂全集四十卷,玉堂集二十卷,注仁宗樂書一卷。神宗嘗賜親扎曰:「卿文章典雅,煥然有三代之風,書之典誥,無以加焉,西漢所不及也。」
所與交者,范仲淹、吳育、宋祁三人,皆敬憚之。曰:「不動如山,安道有焉。」晚與軾先大夫游,論古今治亂,及一時人物,皆不謀而同。軾與弟轍以是皆得出入門下。
軾嘗論次其文曰:「孔北海志大而論高,功烈不見於世,然英偉豪傑之氣,自爲一時所宗。其論盛孝章、郗鴻豫書,慨然有烈丈夫之風。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開物成務之姿,總練名實之意,自見於言語,至出師表簡而盡,直而不肆,大哉言乎!與伊訓、說命相表里,非秦漢已來以事君爲說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見其全,公其庶幾乎?烏乎,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語非不工也,政事文學非不敏且博也,然至於臨大事,鮮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爲布衣,則頎然已有公輔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歸,未嘗以言徇物,以色假人,雖對人主,必同而後言,毀譽不動,得喪若一,真孔子所謂『大臣以道事君』者。世遠道散,雖志士仁人或少貶以求用,公獨以邁往之氣,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上不求合於人主,故雖貴而不用,用而不盡;下不求合於士大夫,故悅公者寡,不悅公者眾。然至言天下偉人,則必以公爲首。」世以軾爲知言。
公始爲諫官,薦劉夔、王質自代,即日擢用。及貝州軍叛,上欲遣公出征,舉明鎬自代,即以爲將,而貝州平。熙寧中,軾將往見公於陳。宰相曾公亮謂軾曰:「吾受知張公,所以至此者,公恩也。」軾以問公。公悵然久之,曰:「吾密薦公亮,人無知者,豈仁宗以語之乎?」軾以是知公雖不偶於世,而人主信之,蓋如此。
公性與道合,得佛老之妙。屬纊之日,凜然如平生,有星隕於北牖。及薨,赤氣自寢而升,里人望而驚焉。以七年八月九日庚申,葬於宋城縣永安鄉仁孝里。其子恕,以王鞏之狀來求銘。銘曰:
大道之行,士貴其身。維人求我,匪我求人。秦漢以來,士賤君肆。區區仆臣,以得爲喜。功利之趨,謗毀是逃。我觀其身,夏畦之勞。紛紜叢脞,千載一律。帝閔下俗,異人乃出。是生我公,龍章鳳姿。翔於千仞,世挽留之。浩然直前,有礙則止。放爲江河,匯爲沼沚。穆穆三聖,如天如淵。前席惟誼,見黯必冠。豈不用公?道有不契。出其緒餘,則已驚世。公之所能,我不敢知。乘雲馭風,與汁漫期。噫天何時,復生此傑?我作銘詩,以詔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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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延章 發表於 2012-6-18 12:57 | 顯示全部樓層
東坡後集   卷十八 墓志銘五首
故龍圖閣學士滕公墓志銘代張文定公作
神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初臨海內,厲精爲治,旁求天下,以出異人,得英偉大度之士。滕公元發始見知於英祖,而未及用,書其姓名藏于禁中,帝以是知之。既見公,姿度雄爽,問天下所以治亂。不思而對曰:「治亂之道,如黑白東西,所以變色易位者,朋黨亂之也。」帝曰:「卿知君子小人之黨乎?」公曰:「君子無黨。譬之草木,綢繆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無朋黨,雖中主可以濟,不然,雖上聖不治。」帝太息曰:「天下名言也。」遂以右正言知制誥諫院開封府拜御史中丞翰林學士,且大用矣。而公性疏達不疑,在帝前論事如家人父子,言無文飾,洞見肝鬲。帝知其誠盡,事無鉅細,人無親疏,輒以問公。或中夜降手詔,使者旁午,公隨事解荅,不自嫌外。而執政方立新法,天下洶洶,恐公有言而帝信之,故相與造事謗公。帝雖不疑,然亦出公於外。以翰林侍讀學士知鄆州,移定與青留守南都,徙齊、鄧二州,用公之意,蓋未衰也。而公之妻黨,有犯法至大不道者,小人因是出力擠公,必欲殺之。帝知其無罪,落職知池州。徙蔡,未行,改安州。既罷,入朝,未對。而左右不悅者,又中以飛語。復貶筠州。士大夫爲公危栗,或以爲且有後命。公談笑自若,曰:「天知吾直,上知吾忠,吾何憂哉!」乃上書自明,帝覽之,釋然,即以爲湖州。方且復用,而帝升遐。公讀遺詔,僵仆頓絕。久之乃蘇,曰:「已矣,吾無所自盡矣。」今上即位,徙公爲蘇、揚二州,除公龍圖閣直學士,復以爲鄆州,徙真定、河東。治邊凜然,威行西北,號稱名將。而宦官爲走馬者,誣公病不任職,詔徙許州。御史論公守邊奇偉之狀,且言其不病,詔復留河東,而公已老,蓋年七十有一矣。即力求淮南,上不得已,乃以龍圖閣學士知揚州,未至而薨。蓋元祐五年十月二十四日也。方平曆事三宗,逮與天聖、景祐間賢公卿游。公雖爲晚進,而開濟之資,邁往之氣,蓋有前人風度。以先帝神武英斷,知公如此,而終不大用。每進,小人輒讒之。公嘗上章自訟,有曰:「樂羊無功,謗書滿篋。即墨何罪?毀言日聞。」天下聞而悲之。嗚呼,命也夫!
公諱甫,字元發。其後避高魯王諱,以字爲名,而字達道。東陽人也。滕氏出周文王之子錯,封於滕,所謂滕叔繡者。十一代祖令琮爲唐國子司業,令琮生太常博士翼,翼生贈戶部侍郎伉,伉生贈禮部侍郎蓋,蓋生戶部尚書贈右僕射珦,珦生太中大夫睦州刺史邁,邁生越州觀察推官 260bf.gif 生祠部郎中文規,文規生公之曾祖諱仁俊,爲溫州永嘉令。祖諱鑒,不仕。皇考諱高,贈中大夫。曾祖母、祖母皆范氏,繼祖母陳氏。皇妣王氏,追封太原郡君,生公之夕,夢虎行月中而墮其室。
九歲能賦,敏捷過人。范希文,皇考舅也,見公而奇之,教以爲文。希文爲蘇州,而安定胡先生瑗居於蘇,公往從之,門人以千數,第其文,公常爲首。嘗舉進士,試於庭。宋子京奇其文,擢爲第三人,而以聲韻不中法,罷之。其後八年,復中第第三。
授大理評事,通判湖州。時孫元規守錢塘,一見公曰:「名臣也,後當爲賢將。」授以治劇守邊之要。
召試學士院,充集賢校理,判吏部南曹,除開封府推官,三司鹽鐵戶部判官,同修起居注,判戶部勾院。公在館閣,未嘗就第見執政,故宰相不悅,不遷者十年。既遇知神宗,爲諫官,知無不言。然御史中丞王陶論宰相不押班爲跋扈,上以問公。公曰:「宰相固有罪,然以爲跋扈,則臣爲欺天陷人矣。」
爲開封府。三獄皆滿,公視事之日,理出數百人,決遣殆盡,京師翕然稱之。
爲御史中丞。中書、密院議邊事,多不合。趙明與西人戰,中書賞功,而密院降約束;郭逵修堡,樞密院方詰之,而中書已下褒詔矣。公言:「戰守大事也,安危所寄。今中書欲戰,密院欲守,何以令天下!願敕大臣,凡戰守除帥,議同而後下。」上善之。諫官楊繪言宰相不當以其子判鼓院。上曰:「繪不習朝廷事,鼓院傳達而已,何與於事?」公曰:「人有訴宰相者,使其子傳達之,可乎?且天下見宰相子在是,豈敢復訴事?」上悟,爲罷之。種諤擅築綏州,且與薛向發諸路兵,環、慶、保安皆出剽掠,西人復誘殺將官楊定。公上疏,極言亮祚已納款,不當失信,邊隙一開,兵連民疲,必爲內憂。京師郡國地震,公三上疏指陳致災之由。大臣不悅,出公知秦州。上面謂曰:「秦州非朕意也。」留不遣。詔館伴契丹使。前此館伴非其人,使者議神塔子事,往復紛然。是歲,契丹遣蕭林牙、楊興公來聘,朝廷憂之。公見興公,開懷與語,問其家世父祖事,委曲詳盡。興公驚且喜,不復論去歲事。將去,與公馬上泣別。林牙謂興公曰:「君與滕公善,豈將留此乎?」上聞之大喜。因公奏事殿中,嘆曰:「朕欲擢卿執政。卿逾月不對,而大臣力薦用唐介矣。」公曰:「臣恨未有死所報陛下知遇,豈愛官職者。」唐淑問、孫覺言公短,上不信,悉以其言示公,所以慰勞公者甚厚。公頓首曰:「陛下無所疑,臣無所愧足矣。」
河朔地大震,涌沙出水,壞城池廬舍,命公爲安撫使。官吏皆幄寢,居民恐懼,棄家而茇舍。公獨臥屋下,曰:「民恃吾以生,屋摧民死,吾當以身同之。」民始歸,安其室。乃命葬死者,食飢者,除田稅,察惰吏,修堤防,繕甲兵,督盜賊,河朔遂安。
使還,大臣將除公并州。上復留公開封府。民有王潁者,爲鄰婦隱其金,閱數尹不能辨。潁憤悶至病。傴杖而訴於公。公呼鄰婦,一問得其情,取金還潁。潁奮身仰謝,失傴所在,投杖而出,一府大駭。
除翰林學士。夏國主秉常被篡,公言:「繼遷死時,李氏幾不立矣,當時大臣不能分建諸豪,乃以全地王之,至今爲患。今秉常失位,諸將爭權,天以此遺陛下。若再失此時,悔將無及。請擇一賢將,假以重權,使經營分裂之,可不勞而定,百年之計也。」上奇其策,然不果用。
欲以公爲三司使。力辭,已而除公瀛州安撫使。公入,頓首曰:「臣知事陛下而已,不能事黨人,願陛下少回昔日之眷,無使臣爲黨人所快,則天下皆知事君爲得,而事黨人爲無益矣。」上爲改容。
公以皇考諱,辭高陽關,乃除鄆州。治盜有方,不獨用威猛,時有所縱舍,盜爲屏息。
移定州。許入覲,力言新法之害。曰:「臣始以意度其不可耳。今爲郡守,親見其害民者。」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定州,以上巳宴郊外,有報契丹入寇邊民來逃者,將吏大駭,請起治兵。公笑曰:「非爾所知也。」益置酒作樂。遣人諭逃者曰:「吾在此。虜不敢動。」使各歸業。明日問之,果妄。諸將以是服公。
韓忠彥使契丹,楊興公迎勞,問公所在,且曰:「滕公可謂開口見心矣。」忠彥歸奏,上喜,進公禮部侍郎,使再任。詔曰:「寬嚴有體,邊人安焉。」公因作堂,以「安邊」名之。公去國既久,而心在王室,著書五篇,一曰尊主勢,二曰本聖心,三曰校人品,四曰破朋黨,五曰贊治道,上之。其略曰:「陛下聖神文武,自足以斡運六合,譬之青天白日,不必點綴,自然清明。」識者韙其言。天下大旱,詔求直言。公上疏曰:「新法害民者,陛下既知之矣,但下一手詔,應熙寧二年以來所行新法,有不便者悉罷,則民氣和而天意解矣。」
富彥國之守青州也,嘗置教閱馬步軍九指揮。彥國既去,軍稍缺不補。公至青,復完之,至溢額數千。其後朝廷屢發諸路兵,或喪失不還,惟青州兵至今爲盛。
其謫守池、安,皆以靜治聞,飲酒賦詩,未嘗有遷謫意。侍郎韓丕,旅殯於安五十年矣;學士鄭獬,安人也,既沒十年,貧不克葬。公皆葬之。著作佐郎木炎居喪以毀卒,公既助其葬,又爲買田賙之。敕使謝諲市物於安,因緣爲奸,民被其毒,公密疏奸狀,上爲罷黜諲。自安定先生之亡,公常割俸以賙其子,及爲湖州,祭其墓,哭之慟,東南之士歸心焉。
自揚徙鄆。歲方飢,乞淮南米二十萬石爲備。鄆有劇賊數人,公悉知其所舍,遣吏掩捕皆獲,吏民不知所出。郡學生食不給,民有爭公田二十年不決者,公曰:「學無食,而以良田飽頑民乎!」乃請以爲學田,遂絕其訟。學者作新田詩以美之。時淮南、京東皆大飢,公獨有所乞米爲備,召城中富民與約曰:「流民且至,無以處之,則疾疫起,並及汝矣。吾得城外廢營地,欲爲席屋以待之。」民曰:「諾。」爲屋二千五百間,一夕而成。流民至,以次授地,井灶器用皆具。以兵法部勒,少者炊,壯者樵,婦女汲,老者休,民至如歸。上遣工部郎中王古按視之,廬舍道巷,引繩棋布,肅然如營陣。古大驚,圖上其事,有詔褒美。蓋活五萬人云。
徙真定。乞以便宜除盜,許之。然訖公之去,無一人死法外者。秋大熟,積飢之民,方賴以生,而有司爭糴,谷貴,公奏邊廩有餘,請罷糴二年,從之。
徙知太原府。河東兵勞民貧,而土豪將吏皆利於有警,故喜作邊事,民不堪命。公始至,蕃族來賀,令曰:「謹斥候,無開邊隙,有寇而失備,與無寇而生事者,皆斬。」自軍司馬沿邊安撫以下,皆勒以軍法。西人獵境上,河外請益兵。公曰:「寇來則死之,吾不出一兵也。」河東十二將,其四以備北,其八以備西,八將更休,爲上下番。是歲八月,邊郡稱有警,請八將皆上,謂之防秋。公曰:「賊若並兵犯我,雖八將不敵也。若其不來,四將足矣。」卒遣更休。而將吏懼甚,扣閣爭之。公指其頸曰:「吾已舍此矣,頸可斷,兵不可出。」卒無寇,省芻粟十五萬。河東之所患者,鹽與和糴也。公稍更其法,明著稅額,而通鹽商配率糧草視物力高下,而不以占田多少爲差,民以爲便。陽曲縣舊治城西,汾決,徙城中,縣廢爲荒田,公奏還之。使縣治堤防如黃河,民復成市。諸將駐列城者,長吏或不欲,捃誣以事,有至死者。公奏立法,將有罪徙他郡訊驗。諸將聞之,喜曰:「公保吾生,當報以死。」西夏請復故地,詔賜以四寨,而葭蘆隸河東。公曰:「取城易,棄城難。昔棄囉凡,西人襲我不備,喪金帛不貲,且爲夷狄笑。」乃命部將訾虎、蕭士元以兵護遷,號令嚴整,寇不能近,無一瓦之失。將賜寨,公請先畫界而後棄,不從。西人已得地,則請凡畫界以綏德城爲法,從之。公曰:「若法綏德,以二十里爲界,則吳堡去葭蘆百二十里,爲失百里矣。兵家以進退尺寸爲強弱,今一舉而失百里,不可。」力爭之。已而諜者得西人之謀曰:「吾將出勁兵於義、吳二寨之間,劫漢使不得出兵,則二寨亦棄矣。」公遂復前議,章九上,至數萬言。議者謂近世名將無及公者。
公爲文與詩,英發妙麗,每出一篇,學者爭誦之。篤於行義,事父母,撫諸弟,以孝友聞。臨大事,決大議,毅然不計死生。至於己私,則小心莊栗,惟恐有過。其事上及與人交,馭將吏,待妻子奴婢,一以至誠。仕自大理評事至右光祿大夫,職至龍圖閣學士,勛至上柱國,爵至南陽郡開國侯,食邑至一千六百戶,實封至八百戶,贈銀青光祿大夫。有文集二十卷。娶李氏,唐御史大夫棲筠之後,晉卿之女,累封建安郡君。先公卒,贈永寧郡君。子三人,祐、祁皆承奉郎,裕尚幼。女五人,長適朝請郎知楚州何洵直,次適宣德郎秘書省正字王炳,早卒。次適宣德郎太學博士王渙之,次復適王炳,季適方平之子朝散郎南京通判恕。孫男六人。將以元祐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癸酉,葬於蘇州長洲縣彭華鄉陽山之栗塢。銘曰:
天之降材,千夫一人。人之逢時,千載一君。生之既難,得之豈易。而彼讒人,曾不少置。昔在帝堯,甚畏巧言。讒說震驚,雖堯亦然。偉哉滕公,廊廟之具。帝欲用公,將起輒仆。賴帝之明,雖仆復興。小試於邊,戎狄是膺。日月逝矣,歲不我與。老成雲亡,吾誰與處。若古有訓,無競維人。公之治邊,折衝精神。猛虎在山,藜藿茂遂。及其既亡,樵牧所易。公官三品,以壽考終。我銘之悲,夫豈爲公。
王子立墓誌志銘
子立諱適,趙郡臨城人也。始予爲徐州,子立爲州學生,知其賢而有文,喜怒不見,得喪若一,曰:「是有類子由者。」故以其子妻之。與其弟遹子敏,皆從予於吳興。學道日進,東南之士稱之。予得罪於吳興,親戚故人皆驚散,獨兩王子不去,送予出郊,曰:「死生禍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余家,致之南都。而子立又從子由謫於高安、績溪,同其有無,賦詩弦歌,講道著書於席門茅屋之下者五年,未嘗有慍色。予與子由有六男子,皆以童子從子立游,學文有師法,人人自重,不敢嬉宕,子立實使然。元祐四年冬,自京師將適濟南,未至,卒於奉高之傳舍,蓋十月二十五日也。享年三十五。
曾祖諱璘,贈中書令。妣田氏,楚國夫人。祖鬷,工部侍郎知樞密院,贈太尉,諡忠穆。妣宋氏,仁壽郡夫人。考諱正路,比部郎中,知濮州,贈光祿大夫。妣李氏,壽安縣君。一女初伏,有遺腹子裔。文集十五卷,其學長於禮服,子由謂其文「朱弦疏越,一唱而三嘆」者也。七年十一月五日,其兄蘧子開,葬於臨城龍門鄉兩口村先塋之側。銘曰:
知性以爲存,不壽非其怨也。知義以爲榮,不貴非其羨也。而未能忘於文,則猶有意於傳也。嗚呼!百世之後,其姓名與我皆隱顯也。
寶月大師塔銘
寶月大師惟簡,字宗可,姓蘇氏,眉山人。於予爲無服兄。九歲,事成都中和勝相院慧悟大師。十九得度,二十九賜紫,三十六賜號。其同門友文雅大師惟慶爲成都僧,統所治萬餘人,鞭笞不用,中外肅伏。慶博學通古今,善爲詩,至於持律總眾,酬酢事物,則師密相之也。凡三十餘年,人莫知其出於師者。
師清亮敏達,綜練萬事,端身以律物,勞己以裕人,人皆高其才,服其心。凡所欲爲,趨成之。更新其精舍之在成都與郫者,凡二百七十三間,經藏一,盧舍那阿彌陀彌勒大悲像四,塼橋二十七,皆談笑而成,其堅緻可支一世。師於佛事雖若有爲,譬之農夫畦而種之,待其自成,不數數然也。故余嘗以爲修三摩缽提者。蜀守與使者皆一時名公卿,人人與師善。然師常罕見寡言,務自卻遠,蓋不可得而親疏者。喜施藥,所活不可勝數。少時瘠黑如梵僧,既老而晳,若復少者。或曰:「是有陰德發於面,壽未可涯也。」
紹聖二年六月九日,始得微疾,即以書告於往來者,敕其子孫皆佛法大事,無一語私其身。至二十二日,集其徒問日蚤暮。及辰,曰吾行矣。遂化,年八十四。是月二十六日,歸骨於城東智福院之壽塔。弟子三人,海慧大師士瑜先亡;次士隆;次紹賢,爲成都副僧統。孫十四人,悟遷、悟清、悟文、悟真、悟緣、悟深、悟微、悟開、悟通、悟誠、悟益、悟權、悟緘。曾孫三人,法舟、法榮、法原。以家法嚴,故多有聞者。師少與蜀人張隱君少愚善,吾先君宮師亦深知之,曰:「此子才用不減澄觀,若事當有立於世,爲僧亦無出其右者。」已而果然。予謫居惠州,舟實來請銘。銘曰:
大師寶月,古字簡名。出趙郡蘇,東坡之兄。自少潔齊,老而彌剛。領袖萬僧,名聞四方。壽八十四,臘六十五。瑩然摩尼,歸真於上。錦城之東,松柏森森。子孫如林,蔽芾其陰。
陸道士墓志銘
道士陸惟忠,字子厚,眉山人。家世爲黃冠師。子厚獨狷潔精苦,不容於其徒,去之遠遊。始見予黃州,出所作詩,論內外丹指略,蓋自以爲決不死者。然予嘗告之曰:「子神清而骨寒,其清可以仙,其寒亦足以死。」其後十五年,復來見予惠州,則得瘦疾,骨見衣表,然詩益工,論內外丹益精。曰:「吾真坐寒而死矣。每從事於養生,輒有以敗之,類物有害吾生者。」予曰:「然。子若死,必復爲道士,以究此志。」予時適得美石如黑玉,曰:「當以是志子墓。」子厚笑曰:「幸甚。」久之,子厚去予之河源開元觀,客於縣令馮祖仁,而予亦謫海南。是歲五月十九日,竟以疾卒,年五十。祖仁葬之觀後,蓋紹聖四年也。銘曰:
嗚呼多藝此黃冠,詩棋醫卜內外丹。無求於世宜堅完,龜飢鶴瘦終難安。哀哉六巧坐一寒,柷子復來少宏寬,毋復清詩助痟酸。龍虎九成無或奸,往駕赤螭驂青鸞。
惠州官葬暴骨銘
有宋紹聖二年,官葬暴骨於是。是豈無主?仁人君子,斯其主矣。東坡居士銘其藏曰:
人耶天耶?隨念而徂。有未能然,宅此枯顱。後有君子,無廢此心。陵谷變壞,復棺衾之。
神道碑一首

趙康靖公神道碑代張文定公作
宋有天下百二十有五年,六聖相師,專用一道曰仁,不雜他術。刑以不殺爲能,兵以不用爲功,財以不聚爲富,人以不作聰明爲賢。雖有絕人之材,而德不至,終不大用。六聖一心,守之不移。故自建隆以來至於今,卿相大臣,號多長者。記人之功,忘人之過,含垢匿瑕,犯而不校,以爲常德。是以四方乂安,兵革不試,民之戴宋,有死無二。自漢以來,未有如今日之盛者。此六聖之德,而眾長者之助也。易曰:「師貞,丈人吉。」詩曰:「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書曰:「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故太子少師趙公,服事三朝四十餘年,其德合於易之所謂「丈人」,詩之所謂「老成」,書之所謂「一介臣」者。
公諱槩,字叔平,其先河朔人也,徙於宋之虞城七世矣。曾祖著,後唐國子毛詩博士,贈太師中書令。妣劉氏,楚國太夫人。祖惠,宋州楚丘令,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韓國公。妣李氏,燕國太夫人,父干,尚書駕部員外郎,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魯國公。妣張氏,魯國太夫人,高氏,唐國太夫人。
公七歲而孤,篤學自力。年十七舉進士。當時聞人劉筠、戚綸、黃宗旦皆稱其文詞必顯於時,而其器識宏遠,則皆自以爲不及。當赴禮部試,楚守胡令儀醵黃金以贈之,公不受。天聖五年,擢進士第三人,授將作監丞,通判海州。歸見父老故人,幅巾徒步,人人至其家。召試學士院,除著作郎集賢校理,出知漣水軍。
公爲進士時,鄧餘慶守漣水,館公於官舍,以教其子。餘慶所爲多不法,公謝去。數月,餘慶以贓敗。及公爲守,將至,或榜其所館曰豹隱堂,賦者三十餘人。歲飢,公勸誘富民,得米萬石,所活不可勝數。漣水有魚池,利入公帑,歲殺魚十餘萬,公始罷之,作放生碑池上。
移守通州,入爲開封府推官。奏事殿中,賜五品服,且欲以爲直集賢院。宰相以例不可,出知洪州。屬吏有鄭陶、饒奭者,挾持郡事,肆爲不法,前守莫能制。州有歸化兵,皆故盜賊配流,已而選充者。奭與郡人胡順之共造飛語以動公,曰:「歸化兵得廩米陳惡,有怨言,不更給善米,且有變。」公笑不荅。會歸化卒有自容州戍所逃還犯夜者,公即斬以徇,收陶下獄,得其奸贓,且奏徙奭歙州,一郡股慄。城西南隅,當大江之沖,水歲爲民患,公建爲石堤,高丈五尺,長二百丈,用石九千段,取之有方,民不以爲勞。明年夏堤成,而水大至,度與城平,恃堤以全,至於今賴之。
遷刑部員外郎同知宗正寺,出知青州,改直集賢院。賦稅未入中限,敕縣不得輒催科。是歲,夏稅先一月辦,坐失舉張誥,奪官罷歸。起監密州酒,徙楚州糧料院,以郊赦還官職,知滁州。山東大賊李小二過境上,告人曰:「我東人也。公嘗爲青州,東人愛之如父母,我不忍犯。」遂寇廬、壽,犬牙不入境。
召修起居注,朝廷欲用修玉牒。久之,除歐陽脩起居注,朝廷欲驟用脩而難於躐公。公聞之,乃請郡自便。以爲天章閣待制,賜三品服,糾察在京刑獄,遷兵部員外郎,遂知制誥,勾當三班院。會郊禮當進階封,且任一子京官。乞以母封郡太君。宰相謂公學士擬封不久矣。公曰:「母年八十一,朝夕不可期,願及今以爲榮。」許之。後遂以爲例。
改知審官院,判秘閣,與高若訥同判流內銓。若訥言往嘗知貢舉,聞母病不得出,幾不能生。公矍然即請郡以便親。宰相謂公曰:「旦夕爲學士,可少待也。」公不聽,遂除蘇州。
明年丁母憂,服除,召入翰林爲學士,知貢舉,館伴契丹泛使,遂報聘焉。會獵於興雲山之西,請公賦詩。詩成,契丹主親酌玉杯以勸公,且以素扇授其近臣劉六符,寫公詩,置之懷袖。使還,加侍讀學士,歷右司郎中,中書舍人,提舉在京諸司庫務。奸人冷清詐稱皇子,遷之江南。公曰:「清言不妄,不可遷。若詐,亦不可不誅。」詔公與包拯雜治之,得其實,乃誅清。李參爲河北轉運使,職事辦治,進秩二等,且官其一子。郭申錫爲諫官,爭之曰:「參職事所當辦,無功不可賞。」上怒,欲罪申錫。公言:「陛下始面諭申錫,毋面從吾過。今黜之,何以示天下。」乃止。
以龍圖閣學士禮部侍郎知鄆州,徙南京留守,拜御史中丞。中官鄧保吉引剩員禁中燒銀,公力言其不可,遂出之。又言:「張茂實不宜典兵衛。」未行。會公拜樞密副使,復言之。乃出茂實知曹州。
拜參知政事。方是時,皇嗣未立,天下以爲憂。仁宗始命英宗領宗正,公言宗正未足爲重,遂與執政建言,宜立爲皇太子。從之。
英宗即位,遷戶部侍郎,又遷吏部。熙寧初,遷左丞,公年七十矣,求去位,不許。章數上,乃以爲觀文殿學士吏部尚書知徐州,遂請老不已,以太子少師致仕。
居睢陽十五年,猶以讀書著文憂國愛君爲事。集古今諫爭爲諫林一百二十卷奏之。上甚喜,賜詔曰:「士大夫請老而去者,皆以聲問不至朝廷爲高。得卿所奏書,知有志愛君之士,雖退休山林,未嘗一日忘也。當置坐右,以時省閱。」上祠南郊明堂,率嘗召公陪祀,每辭以老疾,間嘗一至都下,亦以足疾辭不入見。詔中貴人撫問,二府就所館宴勞之。累階至特進,勛上柱國,封天水郡開國公,賜號推忠保德翊戴功臣。元豐初,省功臣號。三年,官制改,解特進。
六年正月十五日,薨於永安坊里第,享年八十八。輟視朝一日,贈太師,諡康靖。前作遺範以戒子孫,纖悉必具,以某年月日,葬於宋城縣天巡鄉,地與日皆公所自卜也。娶李氏,封汝陰郡夫人,先公二十五年卒於鄆州。子榮緒殿中丞,敦緒將作監主簿,皆早亡;元緒,宣德郎;公緒,校書郎。女二人,長適光祿寺丞王力臣,幼適朝奉大夫程嗣恭。孫男四人,嗣徽通直郎,嗣真宣義郎,嗣賢試校書郎,嗣光未命。曾孫男六人,韡太廟齋郎,余未名。
公爲人樂易深中,恢然偉人也。平生與人,實無所怨怒,非特不形於色而已。專務掩惡揚善,以德報怨,出於至誠,非勉強者。天下稱之,庶幾漢劉寬、唐婁師德之徒雲。始,歐陽脩躐公爲知制誥,人意公不能平。及脩坐累對詔獄,人莫敢爲言,公獨抗章言脩無罪,爲仇人所中傷,陛下不可以天下法爲人報仇。上感悟,脩以故得全。公既老,脩亦退居汝南,公自睢陽往從之游,樂飲旬日。蘇舜欽爲進奏院,以群飲得罪。公言與會者,皆一時名人,若舉而棄之,失士大夫望,非朝廷福。張誥以贓敗竄海上,公坐貶累年,而憐誥終不衰,間使人至海上勞問賙給之。代馮浩爲鄆州,吏舉按浩侵用公使錢三十萬,當以浩職田租償官。公曰:「浩,吾同年也,且知其貧,不可。」以己俸償之。公所爲大略如此。至於敦尚契舊,葬死養孤,蓋不可勝數。
余於公爲里人,少相善也,退而老於鄉,日從公游,蓋知之詳矣。元緒以墓碑爲請,義不可以辭。銘曰:
維古任人,仁義是圖。仁近於弱,義近於迂。課其功利,歲計有餘。在漢孝文,發政之初。欲以利口,登進嗇夫。有臣釋之,實矢厥謨,世謂長者。絳侯相如,皆訥於言,有口若無。豈效此子,喋喋巧諛。帝用感悟,老成是親。清淨無爲,鑑於暴秦。歷祀四百,世載其仁。赫赫我宋,以聖繼神。於穆仁宗,如歲之春。招延朴忠,屏遠佞人。豈獨左右,刑於庶民。維時趙公,含德不發。如圭如璧,如金如錫。置之不慍,用之不懌。帝識其心,長者之傑。遂授以政,歷任三葉。濟於艱難,不 3684.gif 不跋。公在朝廷,靖恭寡言。不忮不求,孰知其賢。望其容貌,有恥而悛。薄夫以敦,鄙夫以寬。今其亡矣,吾誰與存。作此銘詩,以詔後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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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延章 發表於 2012-6-18 12:57 | 顯示全部樓層
東坡後集   卷十九 釋教五十首
請淨慈法涌禪師入都疏
京師禪學之盛,發於本、秀二公。本既還山,秀復入寂。駙馬都尉張君予來聘法涌,繼揚宗風;東坡居士適在錢塘,實爲敦勸。太丘道廣,廣則難周;仲舉性峻,峻則少通。法涌童子畫沙,已具佛智;維摩無語,猶涉二門。雖吾先師,不異是說;質之孔孟,蓋有成言。不爲穿窬,仁義不可勝用;博施濟眾,堯舜其猶病諸。我願法涌廣大慈悲,印宗仁得仁之侶;深嚴峻峙,訶未證謂證之人。本自不然,伏惟珍重。
舍銅龜子文
蘇州報恩寺重造古塔,諸公皆舍所藏舍利。予無舍利可舍,獨舍盛舍利者,敬爲四恩三有舍之。故人王頤爲武功宰,長安有修古塔者,發舊葬得之以遺余,余以藏私印。成壞者有形之所不免,而以藏舍利則可以久存,藏私印或以速壞。貴舍利而賤私印,樂久存而悲速壞,物豈有是哉。余其並是舍之。
書若逵所書經後
楚懷比丘,示我若逵所書二經。經爲幾品,品爲幾偈,偈爲幾句,句爲幾字,字爲幾畫,其數無量。而此字畫,平等若一,無有高下,輕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畫之中,已現二相,而況多畫。如海上沙,是誰磋磨,自然勻平,無有麤細。如空中雨,是誰揮灑,自然蕭散,無有疏密。咨爾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門,於剎那頃,轉八十藏,無有忘失,一句一偈。東坡居士,說是法已,復還其經。
重請戒長老住石塔疏
大士未曾說法,誰作金毛之聲;眾生各自開堂,何關石塔之事。去無作相,住亦隨緣。長老戒公,開不二門,施無盡藏。念西湖之久別,本是偶然;爲東坡而少留,無不可者。一時作禮,重聽白推。渡口船回,依舊雲山之色;秋來雨過,一新鐘鼓之音。
書孫元忠所書華嚴經後
余聞世間凡富貴人,及諸天龍鬼神具大威力者,修無上道難,造種種福業易。所發菩提心,旋發旋忘,如飽滿人,厭棄飲食。所作福業,舉意便成,如一滴水,流入世間,即爲江河。是故佛說此等,真可畏怖,一念差失,萬劫墮壞,一切龍服,地行天飛,佛在依佛,佛成依僧,皆以是故。維鎮陽平山子龍,靈變莫測,常依覺實,二大比丘。有大檀越孫溫靖公,實能致龍,與相賓友。曰雨曰霽,惟公所欲。公之與此,二大比丘,及此二龍,必同事佛,皆受佛記。故能於未來世,各以願力,而作佛事。觀公奏疏,本欲爲龍作廟,又恐血食,與龍增業,故上乞度僧,以奉祠宇。公之愛龍,如愛其身,只令作福,不令造業。若推此心,以及世間,待物如我,待我如物。予知此人,與佛無二,覺既圓寂,公亦棄世。其子元忠,爲公親書華嚴經八十卷,累萬字,無有一點一畫見怠惰相。人能攝心,一念專靜,便有無量應感。而元忠此心盡八十卷,終始若一。予知諸佛,悉已見聞,若以此經置此山中,則公與二士若龍,在在處處,皆當相見。共度眾生,無有窮盡,而元忠與予,亦當與焉。
觀音贊
興國浴室院法真大師慧汶,傳寶禪月大師貫休所畫十六大阿羅漢,左朝散郎集賢校理歐陽棐,爲其女爲軾子婦者,舍所服用裝新之。軾亦家藏慶州小孟畫觀世音,舍爲中尊,各作贊一首,爲亡者追福滅罪。
眾生墮八難,身心俱喪失。惟有一念在,能呼觀世音。火坑與刀山,猛獸諸毒藥。眾苦萃一身,呼者常不痛。呼者若自痛,則必不能呼。若其了不痛,何用呼菩薩。當自救痛者,不煩觀音力。眾生以二故,一身受眾苦。若能真不二,則是觀世音。八萬四千人,同時俱赴救。
羅漢贊十六首
第一
正坐斂眉,扼腕立拂。問此大士,爲言爲默?默如雷霆,言如牆壁。非言非默,百祖是式。
第二
旃檀非煙,火亦無香。是從何生?俯仰在亡。彈指讚嘆,善思念之。是一炷香,是天人師。
第三
一劫七日,剎那三世,何念之深。屈指默計,屈者已往,信者未然。孰能住此,屈信之間。
第四

我觀西方,度無量國。諸佛陀耶,在我掌握。右顧曄然,汝則皆西。隨我所印,識道不迷。
第五
耆年何者,粲然復少。我知其心,佛不妄笑。瞋喜雖幻,笑則非瞋。施此無憂,與無量人。
第六
袖手不言,跏趺終日。兩眉雖舉,六用皆寂。寂不爲身,動不爲人。天作時雨,山川出雲。
第七
以惡駭物,如火自爇。以信入佛,如水自濕。垂眉捧手,爲誰虔恭。導師無德,水火無功。
第八
六塵既空,出入息滅。松摧石隕,路迷草合。逐獸於原,得已亡弓。偶然汲水,忽焉相逢。
第九
以口誦經,以手嘆法。是二道場,各自起滅。孰知毛竅?八萬四千。皆作佛事,說法熾然。
第十
掌中浮圖,舍利所宅。放大光明,照十方剎。櫝而藏之,了無見聞。眾所發心,與佛皆存。
第十一
左手持經,右手引帶。爲卷爲開,是義安在?已讀則卷,未讀則開。我無所疑,其音如雷。
第十二
面門月圓,瞳子電爛。示和猛容,作威喜觀。龍象之姿,魚鳥所驚。以是幻身,爲護法城。
第十三
手中竹根,所指如意。云何不動?無意可指。食已宴坐,便腹果然。是中空洞,以受世間。
第十四
梵書旁行,俛首注視。不知有經,而況字義。佛子云何?飽食晝眠。勤苦功用,諸佛亦然。
第十五
眾生顛倒,爲物所轉。我轉是珠,以一貫萬。過現不住,未則未來。舉珠示人,孰爲輪迴?
第十六
以口說法,法不可說。以手示人,手去法滅。生滅之中,瞭然真常。是故我法,不離色聲。
水陸法像讚並引
蓋聞淨名之缽,屬饜萬口。寶積之蓋,遍覆十方。若知法界,本造於心。則雖凡夫,皆具此理。昔在梁武皇帝,始作水陸道場,以十六名,盡三千界。用狹而施博,事約而理詳。後生莫知,隨世增廣。若使一二而悉數,雖至千萬而靡周。惟我蜀人,頗存古法。觀其像設,猶有典刑。虔召請於三時,分上下者八位。但能起一念於慈悲之上,自然撫四海於俛仰之間。軾敬發願心,具嚴繪事,而大檀越張侯致禮,樂聞其事。共結勝緣,請法雲寺法涌禪師善本,善擇其徒,修營此會,永爲無礙之施,同守不刊之儀。軾拜手稽首,各爲之贊,凡十六首。
 上八位
一切常住佛陀耶眾
謂此爲佛,是事理障。謂此非佛,是斷滅相。事理既融,斷滅亦空。佛自現前,如日之中。
一切常住達摩耶眾
以意爲根,是謂法塵。以佛爲體,是謂法身。風止浪靜,非有別水。放爲江河,匯爲沼沚。
一切常住僧伽耶眾
佛既強名,法亦非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惟佛法僧,非三非一。如雲出雨,如水現日。
一切常住大菩薩眾
神智無方,解脫無礙。以何因緣,得大自在。障盡願滿,反於自然。無始以來,亡者復存。
一切常住大辟支迦眾
現無佛處,修第二乘。如日入時,膏火爲燈。我說二乘,如應病藥。敬禮辟支,即大圓覺。
一切常住大阿羅漢眾
大不可知,山隨線移。小入無間,澡身軍持。我雖不能,能設此供。知一切人,具此妙用。
一切五通神仙眾
孰雲飛仙,高舉違世。湛然神凝,物不疵癘。爲同爲異,本自無同。契我無生,長生之宗。
一切護法龍神眾
外道壞法,如刀截風。壞者既妄,護者亦空。偉茲龍神,威而不怒。示有四友,佛之禦侮。
 下八位
一切官僚吏從眾
至難者君,至憂者臣。以眾生故,現宰官身。以難爲易,以憂爲樂。樂兼萬人,禍倍眾惡。
一切天眾
苦極則修,樂極則流。禍福無窮,糾纏相求。遂超欲色,至非非想。不如一念,真發無上。
一切阿修羅眾
正念淳想,則爲飛行。毫釐之差,遂墮戰爭。以此爲道,穴胸隕首。是真作家,當師子吼。
一切人眾
地獄天宮,同一念頃。涅槃生死,同一法性。抱寶號窮,鑽穴索空。今夕何夕,當選大雄。
一切地獄眾
汝一念起,業火熾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觀法界性,起滅電速。知惟心造,是破地獄。
一切餓鬼眾
說食無味,涎流妄咽。真食無火,中虛妄見。美從妄生,惡亦幻成。知幻即離,既飽且寧。
一切畜生眾
欲人不知,心則有負。此念未成,角尾已具。集我道場,一洗濯之。盡未來劫,愧者勿爲。
一切六道外者眾
陋劣之極,盪於眇冥。胎卵濕化,莫從而生。聞吾法音,飆起雷動。如夢覺人,不復見夢。
釋迦文佛頌並引
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蘇軾,爲亡妻同安郡君王氏閏之,請奉議郎李公麟敬畫釋迦文佛及十大弟子。元祐八年十一月十一日,設水陸道場供養。軾拜手稽首而作頌曰:
我願世尊,足指按地。三千大千,淨琉璃色。其中眾生,靡不解脫。如日出時,眠者皆作。如雷震時,蟄者皆動。同證無上,永不退轉。
僧伽贊
盲人有眼不自知,忽然見日喜而舞。非謂日月有在亡,實自慶我眼根在。泗濱大士誰不見?而有熟視不見者。彼豈無眼業障故,以知見者皆希有。若能便作希有見,從此成佛如反掌。傳摹世間千萬億,皆自大士法身出。麻田供養東坡贊,見者無數悉成佛。
阿彌陀佛贊
蘇軾之妻王氏,名閏之,字季章,年四十六,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於京師。臨終之夕,遺言舍所受用,使其子邁、迨、過爲畫阿彌陀像。紹聖元年六月九日,像成,奉安於金陵清涼寺。贊曰:
佛子在時百憂繞,臨行一念何由了。口誦南無阿彌陀,如日出地萬國曉。何況自舍所受用,畫此圓滿天日表。見聞隨喜悉成佛,不擇人天與蟲鳥。但當常作平等觀,本無憂樂與壽夭。丈六全身不爲大,方寸千佛夫豈小。此心平處是西方,閉眼便到無魔嬈。
無名和尚頌觀音偈徐因饒州人
我觀諸佛及菩薩,皆以六塵作佛事。雖有妙智如觀音,根性亦自聞思復。佛子流浪無始劫,未空言語文字性。譬如多財石季倫,知財爲害不早散。手揮金寶棄溝壑,不如施與貧病者。累累三百五十珠,持與觀音作纓絡。
無名和尚傳贊
道無分成,佛無滅生。如影外光,孰在孰亡?如井中空,孰虛孰盈?無名和尚,蓋名無名。
蘇程庵銘並引
程公庵,南華長老辯公爲吾表弟程德孺作也。吾南遷過之,更其名曰蘇程,且銘之曰:
辯作庵,寶林南。程取之,不爲貪。蘇後到,住者三。蘇既住,程則去。一彈指,三世具。如我說,無是處。百千燈,同一光。一塵中,兩道場。齊說法,不相妨。本無通,安有礙。程不去,蘇亦在。各遍滿,無雜壞。
思無邪齋銘並敘
東坡居士問法於子由。子由報以佛語曰:「本覺必明,無明明覺。」居士欣然有得於孔子之言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夫有思皆邪也,無思則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無所思乎?於是幅巾危坐,終日不言。明目直視,而無所見。攝心正念,而無所覺。於是得道,乃名其齋曰思無邪,而銘之曰:
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病。廓然自圓明,鏡鏡非我鏡。如以水洗水,二水同一淨。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
虔州崇慶禪院新經藏記
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曰:「以無所得故而得。」舍利弗得阿羅漢道,亦曰:「以無所得故而得。」如來與舍利弗若是同乎?曰:何獨舍利弗,至於百工賤技,承蜩意鉤,履狶畫墁,未有不同者。論道之大小,雖至於大菩薩,其視如來,猶若天淵然,及其以無所得故而得,則承蜩意鉤,履狶畫墁,未有不與如來同者也。以吾之所知,推至其所不知,嬰兒生而導之言,稍長而教之書,口必至於忘聲,而後能言,手必至於忘筆,而後能書,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聲,則語言難於屬文,手不能忘筆,則字畫難於刻雕。及其相忘之至也,則形容心術,酬酢萬物之變,忽然而不自知也。自不能者而觀之,其神智妙達,不既超然與如來同乎!故金剛經曰:一切賢聖,皆以無爲法而有差別。以是爲技,則技疑神;以是爲道,則道疑聖。古之人與人皆學,而獨至於是,其必有道矣。
吾非學佛者,不知其所自來,獨聞之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夫有思皆邪也,善惡同而無思,則土木也,云何能使有思而無邪,無思而非土木乎!嗚呼,吾老矣,安得數年之暇,托於佛僧之宇,盡發其書,以無所思心會如來意,庶幾於無所得故而得者。謫居惠州,終歲無事,宜若得行其志。而州之僧舍無所謂經藏者,獨榜其所居室曰思無邪齋,而銘之致其志焉。
始吾南遷,過虔州,與通守奉議郎俞君括游。一日訪廉泉,入崇慶院,觀寶輪藏。君曰:「是於江南壯麗爲第一,其費二千餘萬,前長老曇秀始作之,幾於成而寂。今長老惟湜嗣成之。奔走二老之間,勸導經營,銖積寸累,十有六年而成者,僧知錫也。子能愍此三士之勞,爲一言記之乎?」吾蓋心許之。
俞君博學能文,敏於從政,而恬於進取。數與吾書,欲棄官相從學道。自虔罷歸,道病卒於廬陵。虔之士民,有巷哭者,吾亦爲出涕。故作此文,以遺湜、錫,並論孔子思無邪之意,與吾有志無書之嘆,使刻於石,且與俞君結未來之因乎?
紹聖二年五月二十七日記
書柳子厚大鑒禪師碑後
釋迦以文教,其譯於中國,必托於儒之能言者,然後傳遠。故大乘諸經至楞嚴,則委曲精盡勝妙獨出者,以房融筆授故也。柳子厚南遷,始究佛法,作曹谿、南嶽諸碑,妙絕古今,而南華今無刻石者。長老重辯師,儒釋兼通,道學純備,以謂自唐至今,頌述祖師者多矣,未有通亮簡正如子厚者。蓋推本其言,與孟軻氏合,其可不使學者晝見而夜誦之。故具石請予書其文。唐史元和中,馬總自虔州刺史遷安南都護,徙桂管經略觀察使,入爲刑部侍郎。今以碑考之,蓋自安南遷海南,非桂管也。韓退之祭馬公文亦云:「自交州抗節番禺,曹谿諡號,決非桂帥所當請。」以是知唐史之誤,當以碑爲正。紹聖二年六月九日。
書金光明經後
軾之幼子過,其母同安郡君王氏諱閏之,字季章,享年四十有六。以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於京師,殯於城西惠濟院。過未免喪,而從軾遷於惠州,日以遠去其母之殯爲恨也。念將祥除,無以申罔極之痛,故親書金光明經四卷,手自裝治,送虔州崇慶禪院新經藏中,欲以資其母之往生也。泣而言於軾曰:「書經之勞微矣,不足以望豐報,要當口誦而心通,手書而身履之,乃能感通佛祖,升濟神明,而小子愚冥,不知此經皆真實語耶,抑寓言也?當云何見云何行?」軾曰:「善哉問也。吾常聞之張文定公安道曰:佛乘無大小,言亦非虛實,顧我所見如何耳。萬法一致也,我若有見,寓言即是實語;若無所見,實寓皆非。故楞嚴經云:若一眾生未成佛,終不於此取涅槃。若諸菩薩急於度人,不急於成佛,盡三界眾生皆成佛已,我乃涅槃。若諸菩薩覺知此身無始以來,皆眾生相。冤親拒受,內外障護,即卵生相。壞彼成此,損人益己,即胎生相。愛染留連,附記有無,即濕生相。一切物變,爲己主宰,即化生相。此四眾生相者,與我流轉,不覺不知,勤苦修行,幻力成就。由此四相,伏我諸根,爲涅槃相。以此成佛,無有是處。此二菩薩,皆是正見。乃知佛語,非寓非實。今汝若能爲流水長者,以大願力,象取無礙法水,以救汝流浪渴涸之魚,又能觀諸世間,雖甚可愛,而虛幻無實,終非我有者,汝即舍離。如薩埵王子捨身,雖甚可惡,而業所驅迫,深可憐憫者,汝即布施。如薩埵王子施虎,行此舍施,如飢就食,如渴求飲,則道可得,佛可成,母可拔也。」過再拜稽首,願書其末。紹聖二年八月一日。
金剛經跋尾
聞昔有人,受持諸經,攝心專妙。常以手指,作捉筆狀。於虛空中,寫諸經法。是人去後,此寫經處,自然嚴淨,雨不能濕。凡見聞者,孰不讚嘆,此希有事。有一比丘,獨拊掌言,惜此藏經,止有半藏。乃知此法,有一念在,即爲塵勞。而況可以,聲求色見。今此長者,譚君文初,以念親故,示入諸相。取黃金屑,書金剛經,以四句偈,悟入本心。灌流諸根,六塵清淨。方此之時,不見有經,而況其字。字不可見,何者爲金。我觀譚君,孝慈忠信,內行純備。以是眾善,莊嚴此經,色相之外,炳然煥發。諸世間眼,不具正見,使此經法,缺陷不全。是故我說,應如是見。東坡居士,說是法已,復還其經。
廣州東莞縣資福寺舍利塔銘並敘
自有生人以來,人之所爲見於世者,何可勝道?其鼓舞天下,經緯萬世,有偉於造物者矣。考其所從生,實出於一念。巍乎大哉,是念也,物復有烈於此者乎?是以古之真人,以心爲法,自一身至一世界,自一世界至百千萬億世界,於屈信臂,須作百千萬億變,如佛所言,皆真實語,無可疑者。至於持身厲行,練精養志,或乘風而仙,或解形而去,使枯槁之餘,化爲金玉,時出光景,以作佛事者,則多有矣。其見伏去來,皆有時會,非偶然者。予在惠州,或示予以古舍利,狀若覆盂,圓徑五寸,高三寸,重一斤一兩,外密而中疏,其理如芭蕉,舍利生其中無數,五色具備,意必真人大士之遺體。蓋腦之在顱中,顱亡而腦存者。予曰:「是當以施僧與眾共之,藏私家非是。」其人難之。適有東莞資福長老祖堂來惠州,見而請之曰:「吾方建五百羅漢閣,壯麗甲於南海,舍利當棲我閣上。」則以犀帶易之。有自京師至者,得古玉璧,試取以薦舍利,若合符契。堂喜,遂並璧持去,曰:「吾當以金銀琉璃爲崒堵波,置閣上。」銘曰:
真人大士何所修,心精妙明含九州。此身性海一浮漚,委蛻如遺不自收。戒光定力相烝休,結爲寶珠散若旒。流行四方獨此留,帶犀微矣何足酬。璧來萬里端相投,我非予堂堂非求。共作佛事知誰由,瑞光一起三千秋,永照南海通羅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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