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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 中國史學
『甲乙一瞬』問題,是有關中國史學的一個挺好的例子。
論到史學的發達和對史學的重視,世上再無別國能跟中國比。從二三千年前開始,史籍編修從未中斷。皇皇【二十五史】,上自三皇五帝下迄宣統,完整無缺。這成就有多驚人,只須看看其他文明之古老悠久與我們相埒的國家,即可瞭然。比如印度,他們對自己中古時代的了解,居然不得不仰仗中國人玄奘所寫的【大唐西域記】。
所以梁啓超曾經盛稱:『中國於各種學問中,惟史學為最發達。史學在世界各國中,惟中國最為發達(二百年前,可雲如此)。』(【中國歷史研究法】)
然而,就在同一本書,卻又說:雖然史學如此發達,中國恰恰還品嘗着『歷史飢餓』。『從不肯為歷史而治歷史,而必侈懸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經世」等,一切史跡,則以供吾目的之芻狗而已。其結果必至強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墜地。此惡習起自孔子,而二千年無不播其毒。』『吾儕今日所渴求者,在得一近於客觀性質的歷史。』
看來,中國史學源遠流長、洋洋大觀、巍峨壯麗,是不錯的;只有一條,弱於客觀的性質,用通常話講:真實度成問題。談到這個短處,魯迅態度激烈得多,一言蔽之為『瞞和騙』。他在【狂人日記】裏對中國史籍的抨擊,盡人皆知:『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吃人」兩個字!』
平心以論,中國史學的貢獻和偉岸,還是第一位的。從古到今,品質高卓、學識淹博、披心瀝血的良史,在中國層出不窮。不過,對於本原事物的不尊重以至玩忽,確實是一種習慣。這多源自三點:一、以道聽途說和想像代替實證;二、為着道德倫理上的理由塗抹事實;三、故意造假。中國的三代以上的歷史,基本只能作第一種情形看。孔子【春秋】既開了第二種先河,也是典範。而剛才所講『甲乙一瞬』,明擺着是第三種,另如明成祖朱棣篡位後重修【太祖實錄】,也是『故意造假』的名作。
除了故意造假,古史在客觀性上的瑕疵,一般是可諒解的。古今文化精神不同,這既不能強求,也要充分接受。因為那顯然並不是像今天這樣一個科學如此成熟的年代,許多方法和意識無從苛責。例如司馬遷,置諸紀元前整個世界,無疑當屬最好的史學家,但他用於【史記】的方法,從科學眼光看,也不能免於文藝化的疑誚。然而,不苛責古人的同時,我們究竟不可忽視傳統的種種影響。換言之,客觀意識的淡漠,很容易變作我們史學上的一種習慣,乃至根深蒂固。正為此,剛接觸到科學精神歷史觀後不久的梁啓超,才痛感史學發達的中國其實面臨着『歷史飢餓』:『當知今日中國學界已陷於「歷史飢餓」之狀況,吾儕不容不亟圖救濟。歷史上各部分之真相未明,則全部分之真相亦終不得見。』距他這番痛陳,又歷將近一百年,而情況如何呢?
義理
中國史學一直不能擺脫一樣東西,我們姑名之『義理』。這便是梁啓超所說『必侈懸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經世」等,一切史跡,則以供吾目的之芻狗而已。』
這個思路,是我們史學的鼻祖孔子開闢的。他老先生作【春秋】,終極目標不在歷史事實本身,而在『使亂臣賊子懼』。因而,寫的雖是史書,講的卻是倫理政治。為此,他還發明了獨特的敘事方法,在表述某事時,通過字眼的斟酌,賦予事情嚴格的倫理內涵,此即所謂『春秋筆法』。後來好些史家膜拜這種『書法』,用於自己的寫作,津津有味。因為不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而是嵌義於字,【春秋】這史書,一般人要麼看不明白,要麼容易誤讀;為使它通俗化,一些學者不得不專門為它作『傳』,將所述何事、所言何意,另予陳明和詮譯,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左丘明【左傳】,其他還有【穀梁傳】、【公羊傳】。
最終這竟造成了【春秋】身份的可疑――論到中國史學的淵源,大家都認【春秋】乃我國第一部編年史;可是,漢代的今文派儒師卻堅稱,『【春秋】乃經而非史』。它到底是『經』還是『史』呢?真的沒法分清楚。因為,它的確把兩種不同東西攪在一起――既是某一門派的強烈思想主張,又是本應努力剔除主觀、對事實原本道來的史撰。難怪梁啓超抱怨:『孔叟既有爾許微言大義,何妨別著一書,而必淆亂歷史上事實以惑後人』,你老先生有什麼話,分開說好不好,何苦這樣渾水摸魚?
但是,不能只揪着孔夫子不放,屎盆子扣在他一人頭上。孔家店的打倒,眼看就要百年,『明道』、『經世』一套古調不彈久矣,史學之書法、路數亦不復是什麼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然而,『懸一更高更美之目的……』有變乎?恐怕沒有。縱有所變,大約只是一套義理換成另外一套。所以,我們雖可怪罪【春秋】是始作俑者,卻沒法把對義理的痴情、迷戀都歸於孔子。根子還是在於思維方式,還是在於覺得『事實』之上可以懸一『更高更美之目的』,而不情願唯真唯實、尊重客觀,老是割捨不下那麼一點價值好惡,以為它比天大,比事實還要寶貴。1978年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歷來推重其政治意義,其實,其他事情例如中國史學的癥結,何嘗不在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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