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炎黃春秋 一
孫丕揚62歲時,於萬曆二十二年(公元1595年)出任吏部尚書。他的職責是協助皇帝,選拔德才兼備的官員,將他們安排到適當的崗位上。明朝在名義上沒有宰相,孫丕揚的職務當時位居中央六部尚書之首。除了皇帝,他簡直就是天下最大的官了。
孫丕揚是個廉潔清正的人。【明史】卷224上說,『丕揚挺勁不撓,百僚無敢以私干者』。意味深長的是,這位陝西籍的倔老頭當了吏部尚書之後,創建了『掣籤法』,明朝的幹部安排方式從此一變,官員們無論賢愚清濁,一概要憑手氣抽籤上崗了。一個聰明正派的重臣,竟把皇上託付給自己的選賢任能的重大職責,轉交給了一堆竹籤。
按照現代管理學的原則,不同的職位對人員素質有不同的要求,選擇人才時要揚其所長避其所短。這個道理當時的人完全明白。于慎行比孫丕揚年輕十來歲,當過禮部尚書,他在【谷山筆塵】卷五中批評孫丕揚道:人的才能有長有短,各有所宜;資格有高有下,各有所便;地方事務有繁有簡,各有所合;上任的路途有遠有近,各有所准。而這一切差別都付之竹籤,難道遮上了鏡子還能照見面貌,折斷了秤桿還可以稱出分量麼?于慎行的這些批評很精當,簡直就像是比照着管理學原理說出來的,而且他還考慮到了上任路途遠近這個時代特點很強的問題。順便提一句,那時候交通不便,千裏赴任,通常要借一大筆債。在工資不高的條件下,還債的壓力很容易轉化為貪污的動力。因此,這個距離因素便關係到『德才兼備』中的『德』。赴任的官員到了千裏之外,情況不熟,語言不通,辦事便要依靠名聲很壞的吏胥,領導和監督作用也就無從談起。這又關係到『德才兼備』中的『才』。可見這個不起眼的距離因素也不容小看。
明朝大學者顧炎武對竹籤當政的指責更加尖銳。他說:孔夫子對仲弓說『舉爾所知。』如今科舉取士,禮部要把名字糊上再取,這是『舉其所不知』;吏部靠掣籤安排幹部,這是『用其所不知』。用這套辦法的大臣在知人善任方面很笨拙,在躲避是非方面倒很巧妙。如此選出來的官員赴任之後,人與地不相宜,於是吏治就要變壞,吏治變壞則百姓造反,百姓造反則大動刀兵。
總之,孫丕揚創建的抽籤法很危險――甄別使用人才的重任怎麼能轉交給沒頭沒腦的竹籤呢?這位正人君子既違反聖人的教導,又違背職責的規定,他到底出了什麼毛病?
二
據【明史】記載,孫丕揚誰都不怕,惟獨怕太監。千千萬萬的文官都不敢找孫丕揚走後門,但是宦官敢。宦官沒完沒了地托他給親信安排肥缺,孫丕揚安排又不是,拒絕又不敢,於是就發明了抽籤的辦法,讓那些宦官不要再來走後門,其用心可謂良苦。
宦官在名義上當然沒有孫丕揚的官大。孫丕揚是正二品的高官,而宦官的頭子,也就是擔任太監的宦官,不過是個四品官,與孫丕揚差着四檔。而且宦官是不許干預政事的。開國皇帝朱元璋規定,宦官干預政事者斬。同樣,明朝也是沒有宰相的,開國初期的三個官居一品的宰相似乎都不可靠,朱元璋殺掉他們,然後就廢除了宰相制度,並且在【皇明祖訓】中寫下一句嚴厲之極的話:後代有敢建議立宰相者,滅九族。如此說來,孫丕揚只需直接向皇上負責,除了皇帝本人之外不必再怕什麼人,但是實際情形不然。
朱元璋廢除宰相,就等於迫使他的子孫後代親自出面管理國家。必須由所有者親自出面管理一個大企業的制度,尚且不能叫好制度,更何況管理一個大國。這是個體戶的思路。這個思路容不下專業分工的出現,不承認臣民之中有更善於管理而且樂於管理的專家人才。
這種制度禁止外人插手代理,它自己所提供的皇帝又如何呢?顯然,生長在深宮內院的皇太子,對民間實際情況的了解必定是膚淺的,中國的儒家教育又是春秋筆法的隱惡揚善教育,告訴學生的都是理想的模式是什麼樣子,為什麼說這是理想的,等等。教的那一套與實際情形相去甚遠。也就是說,一個滿腦子教條和理想的書生,就是這種制度所能提供的最好的領導者。這不過是一個有德無能的最高管理者,而更大的可能是碰上一個無德又無能的管理者,一個既缺乏理想又沒有頭腦的敗家子。這兩種皇上都缺乏管理國家的能力,很需要一些助手協助他處理六部首腦提出的複雜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