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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接待幾位外地出版界的客人,酒酣耳熱之際,一副總編說自己對湖湘文化情有獨鐘,且尤服曾文正,《冰鑒》通讀了數遍。
千不該萬不該我多了句嘴,說《冰鑒》根本不是曾國藩寫的書。他大為詫異,問我有什么證據。我一時局促,只拿得出一個消極的證據,就是岳麓書社出版的《曾國藩全集》中并無此書。
近年來市面上的《冰鑒》以及解讀《冰鑒》的書多如過江之鯽,本本都注明作者就是曾國藩,以訛傳訛的程度竟然使曾國藩的文化粉絲們也將其捧為圭皋,實在是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年前遇到唐浩明先生,建議他寫篇文章以正視聽。他說這個問題在曾國藩研究中幾乎是個幼稚到不值得說的問題,而況他在《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中已經作了澄清,市場上還是如此,真是無可奈何。
為何以浩明先生此等人物,還戳不破《冰鑒》的西洋鏡呢?我覺得這與海峽對岸一位“文化大師”有關。坊間多種《冰鑒》都以南怀瑾《論語別裁》中的一段話相標榜:“有人說,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有十三套學問,流傳下來的只有一套——曾國藩家書,其他的沒有了,其實傳下來的有兩套,另一套是曾國藩看相的學問——《冰鑒》這一部書。它所包含的看相理論,不同其他的相書。”南的意思很清楚——《冰鑒》就是曾國藩的書,是和曾國藩家書一樣的真跡。十幾年前我就知道做書的人用南怀瑾的話為《冰鑒》打廣告,并據此判斷這爺們兒實為一偽學者。但一直未讀過他的大作,此番為炮制這篇不厚道的文章,特地買了兩大本《論語別裁》。果然找到了出處,在“為政第二”,小標題——“孔子也會看相”(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93頁),充分說明做書的人沒有信口開河,而是實實在在拉南怀瑾的大旗作了假曾國藩的虎皮。順便翻了一下這《論語別裁》,發現很多標題非常雷人:“上帝的外婆是誰”、“老鼠生兒的孝道”、“《三國演義》的幕后功勞”、“沒有上帝的朋友”、“禿頭的十字架”、“千里求官只為財”、“拍灶君的馬屁”、“還是老虎可愛”,等等。方知于丹解《論語》的套路,全是從南懷謹那兒借鑒的。講到此處,我得慎重地糾正一下過去對南怀瑾的評價——此其志根本就不在作學者,他只是一個暢銷書作家!
《冰鑒》之偽,唐浩明先生在《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中說得很清楚:“曾氏有‘知人識人’之譽,還有人說他‘尤善相士’,即特別會鑒別知識分子。傳說他有許多相人的訣竅,坊間還廣為流傳一本題為《冰鑒》的書。書中講了許多識人辨人的方法,書的作者便赫然署名‘曾國藩’。筆者查遍曾氏傳世的所有文字,從未見他只字提過《冰鑒》一書。其實,這部書早在六七十年前,便有人指出是托名曾氏。《花隨人圣庵摭憶》中說:‘近人乃有以古相术《冰鑒》,傅以文正名,號為遺著,不知此書道光間吳荷屋已為鋟版,叔章蓋嘗藏之。’為什么托名曾氏而不托他人呢?其源蓋出于曾氏素有‘相人’的大名(《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第393頁)。”
打假的人還不止唐浩明這樣的權威,當代世界出版社《冰鑒全集》的出版前言從純技術角度對這個問題有更加清晰的梳理:“《冰鑒》,傳聞為曾國藩所作,實非。下頁有毛筆刻印的《冰鑒》影印文件,末尾說,‘余家有冰鑒七篇,不著撰人姓名,宛似一子,世無刻本,恐其湮沒也’,署名為‘南海吳榮光荷屋氏’。又題名‘香山曾大經綸閣氏書’,時間是‘道光己丑年仲春’。該年是西元1829年,時曾國藩19歲,尚未科舉,亦未到京(23歲才去)。那個時代,文章從寫成到流傳,再刻印成書,需要很長時間,顯非少年曾國藩所為。曾國藩名聞天下,是50歲以后的事。南怀瑾先生推崇曾國藩13套本領,《冰鑒》是其一,但未肯定地說《冰鑒》作者是曾國藩。本書稱‘曾國藩原著’,實不妥,沿襲俗論而已。”
為證言之確鑿,出版前言下面還附有《冰鑒》原刻本影印件,其撥亂反正之心昭然若揭。但奇怪的是,該書封面上的作者署名依然是“曾國藩原典”;書名之側,更赫然印著一幅曾國藩立像。此外,還有兩句響亮的口號:“領導干部必讀書,企業主管必讀書。”此等掩一只耳朵而盜鈴的行徑,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地把各級領導干部和企業負責人當二百五。曾國藩固然沒有作過《冰鑒》,但賣錢還是得靠“曾國藩”。《 冰鑒》如果不是曾國藩所著,那么它與地攤上的《推背圖》之類有什么區別呢?誰稀罕啊!
然而,“曾國藩作《冰鑒》之說”為偽,曾國藩會相人卻是真,他的確學習過相人之術,而且還有不少個人體會。《清史稿•曾國藩傳》載: "國藩為人威重,美須髯,目三角有棱。每對客,注視移時不語,見者悚然,退則記其優劣,無或爽者。" 用通俗的話講,曾國藩是那種眼光很毒的人,生人只需看上幾眼,其才情品性就能掂量得八九不離十。《曾國藩日記》中的幾處文字,記錄了他相人的一些基本原則:
咸丰八年三月至四月:“端莊厚重是貴相,謙卑含容是貴相,事有歸著是貴相,心存濟物是貴相。”
咸丰九年三月初八:“夜思相人之法,定十二字,六美六惡,美者曰長、黃、昂、緊、穩、稱,惡者曰村、昏、屯、動、忿、遁。”
同治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的一段日記則可視為其相人經驗的總結:“因憶余昔年求觀人之法,作一口訣曰: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氣概,富貴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風波看腳筋;若要看條理,全在語言中。”
他的日記還大量留下了觀人面相的記錄,例如:
咸丰八年九月十五日:“陳青云,五都肖家沖人。先充為字號勇,在金鵝山打仗。四年五月,在湘潭大宮殿入璞山營。兄弟四人,居三。眼圓而動,不甚可靠。言次作嘔,眼似鄒圣堂。”
二十日:“葉明瑞,湘潭人,易家灣,種田為生。道州入主王營,初充公長夫。面麻小樣,狡詭能戰,形似三花臉。”
廿四日:“楊鳴岐,湘潭十四都,莫家塅人,種地營生。四年正月入一三營。目不妄視。”
十月廿一日:“劉湘南,甲午生。八都人。眼黃有神光,鼻梁平沓,口圓有童心,腰板挺拔,面英發可愛。”
廿二日:“廖世霖,衡陽人,洪樂廟。四年,田家鎮入羅營,為護營三十五個月。羅山沒后,隨溫甫至瑞州,旋至吉安。張開輯故后,充哨長。鼻梁直,腰身正。在家小貿營生。(天頭:頭發、眉毛有濁氣。)”
廿三日:“黃正大,清泉耒河人。蔭亭帶至南康,充前哨官,六年冬,丁艱歸。七年入沅營,八年入水營。鬢賤,身長,無直氣,目清而動。”
咸丰九年二月廿四日:“熊登武,中右哨。沅之妻侄。睛黃。明白。”
三月初三日:“黃菊亮,平江西鄉,去縣二十里。父母亡,兄弟四人。行二。兄在家,弟當前哨護哨,三年投效,五年春入營,在胡蓋南部下。六年九月十三,在崇仁充哨長。鼻削,目小,面不大。前哨哨長。”
三月初七日:“劉烈,潮州人。有老母,年三十一。咸丰七年,來江西投效,現帶潮勇廿八人。目深,天庭高,面有正色。”
從咸丰八年九月至咸丰九年三月的半年時間里,《曾國藩日記》中留下了一百余處這樣的記錄。在他的相术中,人的眼睛處于被觀察的重要位置,日記中人物凡有面相記錄,幾乎就有眼睛神態動作,如“眼圓而動”、“目不妄視”、“目清而動”、“眼黃有神光”、“睛黃”、“目小”、“目深”等等。文字極為簡單,但曾國藩顯然有一套分析的方法,能通過被觀察者眼神的變化讀懂其內心的信息。
中國古代相术是一個復雜而龐大的系統,其中有很多荒誕不經的比附,但也不乏言之成理的分析。單就對“眼”的認識,不同的相書不同的流派就有很不相同的說法:
“目力多,相可學,眼無角,作事錯,目下赤,休斗敵。目定而光,志氣高強。黑眼端定,七十終命。牛頭虎視,富貴無比。蜂目豺聲,能事武人。點睛近下,多隱山野。目下黑枯,絕子妨夫。目紋入耳,老有官制。坐而斜視,所思不正。目無光彩,望塵而拜。點睛近上,習下劣相。赤紋橫睛,死不全身(《膽照經•目》)。
而《神相全篇•十觀》則說:“眼乃心之門戶,觀其眼之善惡,必知心事之好歹。其心正則眸子瞭焉,心不正則眸子眊焉。眼視上,其心必高;眼視下,心有感思。眼轉動而不言,心有疑慮;眼斜視,而口是心非,益己害人,言不可聽;眼正視,其人中正,無黨無偏。眼惡心必惡,眼善心必慈。”
兩種不同表述反映了古人看相的兩種思路,一是由相而言兇吉,一是由相而審內心。曾國藩既然學習過“觀人之法”,應該對各種相术有所涉獵,“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最后形成一套自己的識人之術。曾氏對僧巫地仙之類的旁門左道向來排斥,因此相主休咎兇吉的神秘論主張,很難得到他的信服。他的所謂看相,遵循的套路是由相而審內心,一言以蔽之,無非是通過觀察人的外表特點而分析其內心世界。只不過他在這件事上做得非常認真,而且效果也比較好而已。審《冰鑒》原文,比較符合這種看相的思路,造偽者可能正是看出了其間的關聯,才將此書安在了曾國藩名下。
有趣的是,從相术角度看,曾國藩本人目相極壞。他是典型的三角眼,而對于這種眼形,很多相書都視為惡相。《神相全篇•達摩五官總論》云:“三角深藏毒害。眼生三角,兇狠之人,常能損物害人。若是女子,妨夫不良。”攬鏡自照,不知曾國藩作何感想,他會相信這樣的相术而自認兇險狠毒之人嗎?好在中國的相术還有另外的圓融說法:“未觀相貌,先看心田。有相無心,相從心滅;有心無相,相從心起《神相全篇•相說》。”——相是心的反映,離開人心便沒有吉相兇相。看到此處,曾國藩可能要拍案叫絕了:“深得吾心啊!”曾國藩一輩子克己修心,是否也包含了以心正相的動機呢?從這個動機出發,他自然也不會過于相信天生的所謂吉相兇相,而只在乎人的面相反映了怎樣的內心世界。
至于曾國藩看相看得比較準,除了他在這方面悟性好之外,完全是被逼迫的結果。
咸丰二年八月,曾國藩因母喪回籍守制。不久,湖南巡撫張亮基傳咸丰皇帝上諭,命他協助湖南地方辦團練。他年底即到長沙,以羅澤南、王錱的湘勇為基礎建立起一支軍隊。咸丰四年三月初二日,兵至岳陽,開始了與太平軍的正面交戰。從建軍到開赴戰場,就一年多的時間。
那么,這是一支怎么樣的部隊呢?
曾國藩在北京13年,幾乎平步青云,一路由翰林院庶吉士做到侍講學士,再到禮部侍郎、兵部侍郎,39歲就官至正二品。但他從來沒帶過兵,完全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而王錱、羅澤南、潘鴻燾、楊昌濬等湘軍高級將官,幾乎是清一色的生員或者童生,士兵則是“鄰里農人”。創建之初,曾國藩挑兵選將事必躬親,嚴格把關。他曾托彭洋中招150個新化勇,彭帶了近200人讓他選,結果只留下103人,其余都退了回去。那么,這里就出現一個問題:他憑什么標準選人?應征的這些秀才、農民,幾乎都無戰斗經驗,而曾國藩對他們的品性也缺乏應有的了解,客觀條件又不允許花費時間進行任用考察,因此,最重要的手段只能是目測。選兵勇倒還好辦,看看身板結不結實,牙口好不好,使不使得刀棍,也就八九不離十了;選將官則需仔細觀察人的外表特征而分析其品性,以判斷其可不可造,堪不堪用。那時的曾國藩大約還沒有奢望把大清中興的命運寄托在這伙農民身上,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他們緊緊連在了一起則十分確定。多一個人被看走眼,就多一份吃敗仗的風險,也就多一層身敗名裂的可能性,其時曾國藩相人用心之深,是可以想見的。
隨著帶兵經驗的豐富,他可能越來越相信自己的眼睛。咸丰七年,正是與太平軍的戰斗呈膠著狀時,其父去世,于是丁憂回籍,在荷葉塘待了一年。很可能在這段時間里,他系統地總結過自己的相人經驗。再度出山后,便頻頻召見營哨官,了解其家庭身世,觀察其長相特點,事后一一記錄,作為人才儲備的依據。
湘軍自咸丰四年初兵敗靖港開始,到咸丰十一年攻克南京,與太平軍苦戰八年,接仗無數,場場都是惡仗。一場大戰之后,湘鄉城里幾乎家家發喪,戶戶哭靈。湘軍中有姓名可考的湘鄉籍兵勇死于鋒鏑者,就達二萬二千八百三十人,職位很高的將帥也經常死于沙場,如:咸丰五年,塔齊布死;咸丰六年,羅澤南死;咸丰七年,王錱死;咸丰八年,李續賓、曾國華死。因此,臨陣選將是曾國藩指揮戰爭時一項重要工作,風口浪尖的數年中殆無用人的重大失誤,他的一雙三角眼是發揮了巨大作用的。
湘中山區從來不是什么人杰地靈之所,這里的一伙農民跟著曾國藩鏖戰數年,不僅殲滅了一度如日中天的太平天國,消除了清王朝的心腹大患,而且湘軍系人物幾乎擔任了當時舉國半數以上的督撫之職,這顯然是個人才學的奇跡。據如此功業,曾國藩本人又不諱言相术且身體力行,就很容易使人認為他看相的水平非同一般。穿鑿之說隨之而來,也在情理之中。
偽《冰鑒》的設計者販假貨也動了番腦筋。我手頭一本出版于1998年的《冰鑒》,不僅在扉頁引印了南怀瑾的高論,而且把曾國藩咸丰八年三月和同治四年十一月兩段日記的相關內容放在首頁,題為“曾國藩相人口訣”。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很容易認為這就是《冰鑒》的開篇。而《冰鑒》的本文,不過是古代相术一份簡單雜燴,內容的廣度和高度,均未超過《神相全篇》。如果不是貼上了“曾國藩”這塊狗皮膏藥,其知名度較《麻衣相术》、《柳莊相法》相去甚遠。事件的始作俑者已無從考據,這個創意卻可算中國出版史上一個異常成功的經典案例,以至于百年之后還有這么多出書人賣書人受其余澤。后生輩的策劃大師們為自己魚目混珠的手段沾沾自喜時,想想《冰鑒》的成就吧。一本偽書做成了百年老店,不容易啊!
帖子转自:http://ido.3mt.com.cn/Article/201204/show2514877c17p1.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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