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山:盤古傳說系後人杜撰,不能視為中國哲學的萌芽
盤古傳說系後人杜撰,不能視為中國哲學的萌芽
由【中國哲學史】編寫組集體編寫、作為『馬工程』重點教材之一的【中國哲學史】(人民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是集中國哲學史界許多學者共同參與撰寫,又經多次討論和修改而完成的新著。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近時期中國哲學史研究的現狀和最新成果,其成就當然是主要的。然而其中有些學術觀點在學界存在着分歧,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這也是正常的。
我曾參與了這部教材第一編『先秦哲學』部分章節初稿的撰寫,對於評審專家提出的一些修改意見也曾儘量予以吸收,後經許多學者多次討論和修改而完成的定稿,確實大大提升了初稿的學術質量。但是在修改過程中,本書第一編第一章『中國古代哲學的誕生』後來寫入了『中國哲學的萌芽』一節,提出『這些萌芽主要體現在先民的創世神話和宗教信仰』,即把『盤古開天闢地的故事』作為中國哲學最初的萌芽。我對此是大不以為然的,故而通過傳話和電話等方式向負責此書的編輯人員表達了我的意見。然而,可能是因為有較多參加修改的專家學者同意此說,所以最終的定稿仍然保留了把盤古創世的神話傳說作為中國哲學最初的萌芽①。雖然這部教材(以下簡稱『教材』)已經出版,但我認為仍有必要就此提出我的商榷意見。
一、關於盤古傳說出現的時間
眾所周知,盤古傳說最早出現在三國吳人徐整的【三五歷記】:
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後乃有三皇。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故天去地九萬裏。(【藝文類聚】卷一引,並見【繹史】卷一引)
又有【五運曆年記】云:
元氣濛鴻,萌芽茲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啟陰感陽,分佈元氣,乃孕中和,是為人也。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裏,肌肉為田土,發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繹史】卷一引)
教材引用了這兩段史料。對於盤古傳說是否反映了中國遠古傳說的真實情況,教材論證說:『盤古創世的神話傳說雖不見於先秦文獻,但正如呂思勉所說:「今世俗無不知有盤古氏」,「蓋其說甚舊,故傳之甚廣」。由此推斷,由於遠古時期沒有文字,加之我們的祖先又有述而不作的傳統,因此,這一神話傳說,形諸文字雖晚,但其內容的發生應在很早的遠古時期,是千百年來中華先民口耳相傳的結果。』②
教材的上述論證是由呂思勉之說來『推斷』,然而對呂思勉之說卻是斷引其文,實歪曲了呂氏的本意。呂思勉【盤古考】的首段話是:『今世俗無不知有盤古氏者,叩以盤古事跡,則不能言,蓋其說甚舊,故傳之甚廣,而又甚荒矣。』③被教材省略掉的『甚荒』,即很荒怪、荒誕的意思。因為盤古創世的神話很荒怪、荒誕,所以『其說甚舊』並不表明呂氏認為盤古傳說發生在中國很早的遠古時期④。實際上,呂思勉【盤古考】在引用了【三五歷記】、【五運曆年記】和【述異記】的三段史料後,接着引用了傳自印度的【厄泰梨雅優婆尼沙曇】、【外道小乘涅槃論】和【摩登伽經】的史料,呂思勉認為,『【五運曆年記】、【三五歷記】之說,蓋即象教東來之後,雜彼外道之說而成。【述異記】首數說,即【五運曆年記】之說。』⑤可見,呂氏並不認為盤古傳說發生在中國遠古,而是在佛教東傳之後『雜彼外道之說而成』。
傳為南朝梁人任昉所作的【述異記】⑥有云:
盤古氏,天地萬物之祖也。然則生物始於盤古。昔盤古氏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髮為草木。秦漢間俗說,盤古氏頭為東嶽,腹為中嶽,左臂為南嶽,右臂為北嶽,足為西嶽。先儒說,泣為江河,氣為風聲為雷,目瞳為電。古說,喜為晴,怒為陰。吳楚間說,盤古氏夫妻,陰陽之始也。今南海有盤古氏墓,亘三百餘裏。俗雲後人追葬盤古之魂也。(【繹史】卷一引)
呂思勉在指出『【述異記】首數說,即【五運曆年記】之說』後,又說:『秦漢間俗說亦同。此說疑不出秦漢間,任氏誤也。』可見,呂思勉認為盤古創世的神話傳說應發生在『秦漢間』之後。至於【述異記】中的『先儒說』、『古說』和『吳楚間說』,呂氏認為,此『皆各自為說,與上諸說不同』⑦。
呂思勉的【盤古考】改定於1939年,他在此後作的【先秦史】(1941年初版)中有『開闢傳說』一章,此章延續了【盤古考】中的觀點,即謂:『【述異記】首兩說,與【五運曆年記】之說,原本是一。此說與【三五歷記】之說,並以竊印度傳說,加以附會。【述異記】所謂先儒說者,與此似同實異,而與其所謂古說者,所本相同,蓋中國之舊說也。』⑧按,【述異記】中的『先儒說』和『古說』並沒有『開天闢地』的問題,且『皆謂其生存,不謂已死』,此與【山海經】中的『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云云有相似之處,故呂思勉認為,此『蓋中國之舊說』,而與盤古創世的神話『迥不相侔』。【述異記】中的『吳楚間說』,呂思勉認為,此『明言盤古氏有夫妻二人,且南海有其墓,南海中有其國,其人猶以盤古為姓,則人而非神矣』,此當源於『南方民族』的傳說⑨,而『與一身化為萬有之說,尤厘然有別』⑩。
在區別了【述異記】中的『先儒說』、『古說』和『吳楚間說』所不同於【三五歷記】等書記載的盤古創世神話之後,可以明確,呂思勉認為,盤古創世神話並非發生在中國的遠古時期,而是在佛教東傳之後,『竊印度傳說,加以附會』而成。教材將呂思勉之說作為『推斷』的基點,實是誤解了呂氏的觀點。
雖然學術界對於盤古創世神話一直有不同的說法,但是就有確鑿的史料根據和較嚴謹的分析論證而言,學界的主流觀點仍大致同於呂思勉的觀點。如饒宗頤在1986年發表【盤古圖考】一文,舉出:『宋黃休復【益州名畫錄】「無畫有名」條記:「【益州學館記】云:獻帝興平元年,陳留高朕為益州太守,更葺成都玉堂石室,東別創一石室,自為周公禮殿,其壁上圖畫盤古、李老等神及歷代帝王之像。」』據此,饒宗頤認為,『以盤古作圖,漢末蜀中已流行之,則盤古之神話,最遲必產生於東漢』(11)。兩年之後,饒宗頤又作有【圍陀與敦煌壁畫】一文,其中引證東漢末年譯出的【摩登伽經】有云:『自在天者,造於世界,頭以為天,足以為地,目為日月,腹為虛空,發為草木,流淚成河,眾骨為山,大小便利,盡成於海。斯等皆是汝婆羅門妄為此說。』據此,饒宗頤認為,『「自在天」神話入華可斷自東漢末年。梁任昉【述異記】引證盤古諸說,已將大自在天道類被佛徒議為婆羅門的妄說,納入盤古事跡之中,三國徐整的【三五歷記】和另一【五運曆年記】(馬驌【繹史】引)都說及盤古故事,似乎都受到印度外道之說所影響。』(12)按,【摩登伽經】的史料在呂思勉的【盤古考】和【先秦史】中已引用之(只是譯本有不同)。饒宗頤據【益州名畫錄】中有盤古圖畫的記載,雖認為盤古神話『最遲必產生於東漢』,但又根據【摩登伽經】是由東漢末安世高初次譯成漢文的事實,認為『「自在天」神話入華可斷自東漢末年』,【述異記】、【三五歷記】和【五運曆年記】中的盤古神話『都受到印度外道之說所影響』,此與呂思勉認為盤古神話是在佛教東傳之後『雜彼外道之說而成』觀點相同,然則盤古神話『最遲必產生於東漢』實為其不應早於東漢末年。
何新在【諸神的起源】一書中引用了饒宗頤的【盤古圖考】,亦認為盤古神話在華夏的出現時間『不會早於東漢末季』。何新又引證印度古婆羅門教的【摩奴法典】、【奧義書】以及佛教的【外道小乘涅槃論】和【摩登伽經】的幾段史料,認為盤古神話的原型『實是來自古印度創世神話中的梵摩神創生宇宙的故事』(13),此亦同於呂思勉和饒宗頤的觀點。
葉舒憲在【中國神話哲學】中引述了日本學者高木敏雄(1876-1922)的觀點,此學者在1904年完成的【比較神話學】中就已提出盤古開天地的卵生型創世神話源於印度,『最早見於印度的【吠陀】詩中』。同時,葉舒憲也詳引了呂思勉【盤古考】的觀點,認為其與高木敏雄『所見略同,不期而遇』。由此,葉舒憲斷言:『中國典籍中最早出現的盤古神話……均因印度佛經影響而產生,這個問題已由中外學者在幾十年前做了結論:盤古神話的來源已經不是什麼謎了。』(14)
以上可謂學界對盤古創世神話的主流觀點。當然,除此之外,還另有他說。如認為盤古即是伏羲或槃瓠的『一音之轉』,前者是從後者演變而來;又有學者認為盤古傳說本源於我國苗、瑤、侗、黎等西南少數民族,或本源於我國中原河南地區,等等。這些觀點雖也有一定的根據,但是從中國哲學史發展的脈絡看,都不足以說明『盤古開天地』的創世神話在老子哲學之前就已發生了。
二、關於盤古傳說的義理分析
從中國上古以及先秦時期留下的史料看,在老子哲學之前,『天』或『帝』是最高信仰之神(15),無論在甲骨金文還是在傳世文獻中都是如此。孔子述而不作,好古敏求,他說『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論語·泰伯】),此即以『天』為最高的範疇,它是堯、舜等古帝王效法的楷模。老子原創性地提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二十五章),由此,『天地』才不再是自古固有的。於是在以後的中國哲學中,才有了【易傳·繫辭上】所謂『易有太極,是生兩儀』(按『兩儀』即天地,【繫辭上】在『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句後有云『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莊子·大宗師】所謂『夫道有情有信……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以及【淮南子·天文訓】所謂『道始於虛霩,虛霩生宇宙,宇宙生氣……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從這一思想的發展脈絡看,沒有任何根據說盤古開天地的創世神話在老子哲學之前就有了,而只能說其產生於漢代哲學之後。
如許多研究盤古傳說的論著所引,先秦時期追問天地的起源,較為典型的史料是屈原【天問】所謂:『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這段史料的背景應是老子提出了『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又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四十二章)屈原是就此而追問天地萬物如何產生的究竟,其中還提到了『女歧無合,夫焉取九子』、『女媧有體,孰制匠之』等神話,這些神話都是講天地開闢以後的事,我們從中看不出有盤古開天地的線索。
教材引用了1942年在長沙子彈庫出土【楚帛書】中的一段史料:
曰故(古)大熊雹戲(伏羲),出自□震(本字為上『雨』下『走』),尻(居)於睢□。厥□俁俁(本字為左『人』右『魚』),□□□女。夢夢墨墨(茫茫昧昧),亡章弼弼。□每(晦)水□,風雨是於。乃取(娶)虐(且)□□子之子,曰女皇(媧),是生子四。□是襄(壤),天踐是各(格),參化法步(度)。為禹為劃萬(契),以司堵襄,咎(晷)天步廷,乃上下朕(騰)傳(轉),山陵丕疏。……未又(有)日月,四神相弋(代),乃步以為歲,是惟四時。
教材說『【楚帛書】文獻的形成年代較早』(16),而實際上出土【楚帛書】的長沙子彈庫楚墓『大體定在戰國中晚期之間』,『帛書帛畫的年代當與之相去不遠』(17)。若此,【楚帛書】的形成年代大約與屈原同時,也是在老子哲學之後才發生。對於【楚帛書】具體文字的理解,學術界確實還存在着分歧。而其大意是否就是講『天地尚未形成』時的創世說,這也存在着許多疑點。帛書說伏羲『出自□震』,這可能受到【易傳·說卦】『帝出乎震』的影響,【說卦】云『震,東方也』,可見當時已經有了方位。『□震』又被釋讀為『雷澤』,【山海經·海內東經】云『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則雷,在吳西』,研究者認為此『雷澤』即是太湖,而『太湖正在吳西』(18)。伏羲『尻(居)於睢□』,此『睢□』指睢山(荊山)或睢水(淮水)。可見在伏羲時已經有了山、河、雷、澤等等。【周易·繫辭下】疏引【帝王世紀】云『燧人之世有大人跡出於雷澤,華胥履之而生包羲』,然則伏羲並不是最先創世的神。【繫辭下】所謂『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云云,更是講天地開闢以後的事了。參稽以上諸說,帛書中的『夢夢墨墨』(茫茫昧昧)若解讀為『天地尚未形成』時的混沌,實應大打折扣。
帛書中的『俁俁』(本字為左『人』右『魚』),可解讀為『漁人』或『漁魚』,李零認為此『漁』字與【繫辭下】的『包犧氏……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相應。而『夢夢墨墨』(茫茫昧昧),則與【淮南子·俶真訓】的『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相應。伏羲和女媧『在帛書中被描繪成一對起於漁獵時代的男女祖先,當他們所在之時,一切尚處於昏蒙未化的狀態』(19)。既然是『起於漁獵時代』,那麼若把『夢夢墨墨』『昏蒙未化』理解為『天地尚未形成』時的狀態就是很牽強的。實際上,『帛書是一部與歷忌之書有關的著作』,為了增強『歷忌』的神聖性,故而『帛書此篇是講日月四時形成的神話』(20)。從伏羲和女媧的四子『天踐是各(格),參化法步(度)』(21)以成四時看,當時也並不是『天地尚未形成』。因而,【楚帛書】不應理解為伏羲和女媧及其四子『開闢天地』的創世神話。
【太平御覽】卷七十八引【風俗通】云:『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造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淮南子·覽冥訓】又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的神話。這兩則神話當然也是講『天地開闢』以後的事。
呂思勉在【盤古考】中把【述異記】中的『先儒說』、『古說』和『吳楚間說』區別於【三五歷記】之說和【述異記】的首兩說,這對於我們分析中國古代神話與『盤古開天地』神話的不同仍是有意義的。呂思勉認為,【述異記】中的後三說與【山海經】中的『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云云有相似之處。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古代關於伏羲、女媧以及神農、黃帝等等的神話傳說,也與【山海經】中的神話傳說大致屬於一類,即它們都是講『天地開闢』以後的事,而不是講類似於『盤古開天地』的創世神話。因此,即便是『盤古』與『伏羲』音近相通,『盤古』是從『伏羲』演變而來的話,那麼,此『盤古』的前身也並非後來那位『開天闢地』的盤古。
學界又有『盤古』與『槃瓠』音近相通的觀點,而關於槃瓠的傳說始自【後漢書·南蠻傳】: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購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槃瓠。下令之後,槃瓠遂銜人頭造闕下,群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首也。帝大喜,而計槃瓠不可妻之以女,又無封爵之道,議欲有報而未知所宜。女聞之,以為帝皇下令,不可違信,因請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槃瓠。槃瓠得女,負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處險絕,人跡不至。於是女解去衣裳,為仆鑒之結,着獨力之衣。……經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槃瓠死後,因自相夫妻。……其後滋蔓,號曰蠻夷……今長沙武陵蠻是也。
按『高辛氏』即傳為『五帝』之一的帝嚳,是黃帝的曾孫,在少昊、顓頊之後,堯、舜之前。『犬戎之寇』發生在西周時期,故而關於『槃瓠』的傳說當是西周以後所編造(22)。夏曾佑在【中國歷史教科書】中說:『今按盤古之名,古籍不見,疑非漢族舊有之說,或盤古、槃瓠音近,槃瓠為南蠻之祖……故南海獨有盤古墓,桂林又有盤古祠。不然,吾族古皇並在北方,何盤古獨居南荒哉?』童書業認為,夏氏的這個說法是對的,但也有疑問:『為什麼南蠻民族的祖先會得變為開天闢地的人物?』(23)呂思勉在【盤古考】中說,對夏氏的說法『予昔亦信之,今乃知其非也』,『凡神話傳說,雖今古不同,必有沿襲轉移之跡,未有若盤古、槃瓠之說,絕不蒙者』(24)。確實,『盤古』與『槃瓠』雖然音近相通,但是前者為『開天闢地』的創世之神,後者只是『高辛氏』之帝犬或南蠻之始祖,二者相差懸殊,絕不相蒙。
依呂思勉、饒宗頤等學者之說,【三五歷記】和【述異記】中的『盤古開天地』創世神話本源於印度,是在佛教東傳之後『雜彼外道之說而成』。既然是『雜彼外道』,那麼其中就也含有中國本土的成分。如佛典【摩登伽經】述及外道之圍陀多變:『更有一婆羅門名曰鳩求,變一圍陀以為二分,二變為四,四變為八,八變為十,如是展轉,凡千二百十有六種。』而在【三五歷記】的盤古傳說中則是:『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故天去地九萬裏。』按【三五歷記】的『九變』之說是取於【周易】的『天陽』之數,與漢代的易學有密切的關係。如【京房易傳】卷下云:『一、三、五、七、九,陽之數。』【易緯·干鑿度】云:『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者氣變之究也……一者形變之始,清輕上為天,濁重下為地。』漢代的易學本於先秦的【老子】和【易傳】,由一氣而分化出天地,即【淮南子·天文訓】所謂『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這在秦漢以後成為儒、道兩家普遍認可的常識。【三五歷記】的盤古神話也講『陽輕為天,陰濁為地』,這在兩漢儒、道學說的背景下毫不足奇,然而它一定是講在老子哲學之後,而不可能發生在老子之前的中國遠古。『陽輕為天,陰濁為地』本是講由一氣分化出天地的自然演化,所謂『陽輕』『陰濁』就是講天地之所以分化的原因,而【三五歷記】又把盤古說成是開天闢地的創世之神,這就是『雜彼外道之說而成』了。
【五運曆年記】所謂『元氣濛鴻,萌芽茲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啟陰感陽,分佈元氣,乃孕中和,是為人也』,這也是中國本土之說,惟後面的『首生盤古,垂死化身』云云乃是『雜彼外道之說』。中國古代的氣論思想在先秦時期已有較高程度的發展,而『元氣』概念始見於戰國末期的【鶡冠子】,至漢代乃大為流行(25)。【五運曆年記】講『元氣濛鴻』,這也只能是發生在漢代以後,而不可能為先秦或中國遠古之說。
依呂思勉、饒宗頤等學者的考述,盤古開天地的創世神話產生於佛教東傳之後,不應早於東漢末年。在此之前,盤古之神不見於中國的古籍和古畫。然而在此之後,卻『傳之甚廣』,不僅見於【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繹史】、【通鑑續編】、【唐開元占經】、【古今律歷考】等類書、史書和天文學著作,而且也被漢魏以後的神仙道教所吸收。如傳為葛洪所作的【枕中書】有云:
昔二儀未分,瞑涬鴻蒙,未有成形,天地日月未具,狀如雞子,混沌玄黃,已有盤古真人,天地之精,自號元始天王,游乎其中。……復經四劫,二儀始分,相去三萬六千裏。……復經二劫,忽生太元玉女……號曰太元聖母。元始君下游見之,乃與通氣結精,招還上宮。……元始君經一劫,乃一施太元母,生天皇十三頭……後生地皇,地皇十一頭,地皇生人皇九頭,各治三萬六千歲。
『盤古』成為道教的『元始天王』,這當然也是『雜彼外道之說而成』了。又【雲笈七籤】卷三【天尊老君名號歷劫經略】有云:
老君至開冥賢劫之時,托生榑桑太常玉帝天宮,以法授榑桑大帝,號曰無極太上大道君,亦號曰最上至真正一真人,亦號曰無上虛皇元始天尊。在元陽之上,則無極上上清微天中高上虛皇道君也。……爾時盤古真人因立功德,見召於天中。盤古乃稽首元始虛皇道君,請受【靈寶內經】三百七十五卷。時高上虛皇太上道君則授以【三皇內經】三十六卷。而盤古真人乃法則斯經,運行功用,成天立地,化造萬物。
在這裏,『盤古』已由創世之神降格為『天尊老君』的下屬。又【雲笈七籤】卷五十六【諸家氣法】有云:
混沌之先,太無空焉。混沌之始,太和寄焉。……窈窈冥冥,是為太易。元氣未形,漸為太初。元氣始萌,次謂太始。形氣始端,又謂太素。形氣有質,復謂太極。……元氣先清,升上為天;元氣後濁,降下為地。……洎乎元氣濛鴻,萌芽茲始,啟陰感陽,分佈元氣,乃孕中和,是為人矣。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
顯然,這是在【易緯·干鑿度】的『五太』(即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極)之說的後面再加上【五運曆年記】的盤古神話。又明代邢雲路【古經律歷考】卷二十八在『道藏』條下有云:
道言太上靈寶,先天地而生,然後有天地。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極於九,故天去地九萬裏。
雖然這裏講的是道教的『太上靈寶』,而沒有講『盤古』,但『數起於一……極於九,故天去地九萬裏』則分明是取自【三五歷記】的盤古神話。
不僅道教吸收了盤古神話,而且在儒、釋著作中也有採納盤古之說者。如宋代理學家胡宏所作【皇王大紀】,雖然認為『世傳天地之初如雞子,盤古氏以身變化』云云乃『訛失其真』,但仍以盤古氏為『三才首君』(【繹史】卷一所謂『作史者目為三才首君,何異說夢』,即是針對此)。元代的釋念常所作【佛祖歷代通載】,在首述『七佛』之後亦以盤古為『首君』。按盤古傳說的原型本被印度佛教視為『外道之說』,而經中土的傳衍,卻也被納入到中國佛教之內了。
從盤古神話在漢魏以後『傳之甚廣』,被廣泛吸收並加以多種演繹看,在我國西南少數民族中有把『檠瓠』祖先演變為『盤古』者,將其傳唱為『開天闢地生乾坤,生得乾坤生萬物,生得萬物人最靈』的創世之神(26);又有學者在上世紀80年代經民間採風調查,訪得在河南桐柏山一帶有盤古山、盤古廟以及『盤古出世,開闢天地,補天、戰洪水、除猛獸,發明衣服』等神話(27);這些少數民族的盤古『史詩』和中原地區的盤古『神話群』,雖然都有一定的依據,但實際上同漢代以後文獻中的盤古傳說一樣,只能說明其『傳之甚廣』並有多種演繹,而無任何證據足以說明其發生在老子哲學之前。
【中國哲學史】(京)2013年4期
作者李存山,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