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已經沒有正義?留美女研究生遊行被捕後深有感觸
作者在紐約反警察遊行中被拘捕,美聯社圖片
A、一聲『No』讓我戴上手銬 紐約4月29日下午6點,人們從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聯合廣場集結,一場聲援巴爾的摩、抗議警察暴力的集會即將開始,對正越來越認同社會運動的我來說,這樣的活動當然不能錯過。 晚7點左右,聯合廣場北側已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警察也早在附近集結嚴防。各種組織、小組和個人在隊伍中打着橫幅,舉着牌子,拿着擴音喇叭,聲討種族主義、國家和警察暴力、資本主義、表達對巴爾的摩的支持,以及對黑人青年弗萊迪·格雷的悼念。集會在眾人齊聲一遍遍重複『All day, All night, We Will Fight for Freddie Gray』(每一天,每一夜,我們會為格雷戰鬥不息)的口號聲中達到高潮。 7點20分左右,人群決定轉向遊行,浩浩蕩蕩從百老匯大道沿第17大街往西去。很快,警察用人牆和車牆封鎖了前進的道路,一名警察提着廣播喇叭,反覆大音量播放公告,要求人群撤離道路,退回人行道,否則就以擾亂交通的罪名施行逮捕。警察是有備而來,非常強勢,多輛押送人員的大車已經等在周圍。與警方一起做好準備的,還有各路媒體,成群的記者舉着照相、攝像機等待着,天空中還盤旋着4架拍攝用的直升飛機。 大規模的逮捕很快開始,凡和警方有任何肢體衝突、哪怕只是抵抗推搡的,不服從警方命令的,都立即被捕。我看到很多男性被按倒在地,然後被捆綁和扭送進警車,還有一些並未反抗的人也被陸續銬起和扭走。本只是來『打醬油』的我,沒想到自己竟然很快成了其中一員。 15分鐘以後,警察成功將大部分人趕上人行道,並步步緊逼。在百老匯和17街交界的路口,一名警員要求我們『迅速退回人行道』,我看他態度和善,鬼使神差,弱弱地說了一句『No』,沒想到他竟然立即把我銬了起來!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與其說是受到驚嚇,不如說是震驚於此刻的荒唐,還來不及反應什麼,就被迅速扭送向警車的方向。事後從媒體發布的照片看到,我當時是被3名警察牢牢鉗住戴上手銬的。 我的第一反應是:今晚恐怕回不去了,男友一定會很擔心。又開始怕被導師和學院領導知道,他們肯定會想:這麼個弱勢的國際學生,不好好讀書寫論文,主動找什麼亂子。作為一個從小特別怕惹事的乖乖女,想到他們失望的神情,我就壓力山大。 穿過長長的街道,快走到警車時,路邊的記者大聲問我的名字和生日。我不清楚自己應不應該說,這會不會加重我的罪名?『說出你的名字!警方巴不得你成為無名氏,他們希望別人看不到你們為正義做的這些!』警車旁一位黑人兄弟對我喊道。 一名看上去是高級警官的白老男人走過來把我的手機從褲兜里拿出。我喊:『你們要怎麼處理我的手機?』他很溫和地說:『別擔心,我們把它放到你的背包里。』我說手銬太緊,逮捕我的警員就鬆了一下塑料手銬。他們的態度極大地減輕了我的恐懼,我感覺他們無意也不敢對我們施暴,就是例行公事地終止我們的『搗亂』。 警車上已經有3名戴着手銬的女孩,隨後陸續又送進一些人,最終,我們這個車上載了11名『犯人』,6女5男,什麼顏色皮膚的都有,都是年輕人。聊天中得知車上其他5名女孩都是紐約各學校的本科生,她們一致認為,最晚明天早上肯定也會把我們放了,最多也就是交一些罰金。她們的淡定也減輕了我的不安,我們互相安慰支持,互相蹭着對方的肩膀,把飄在臉上的頭髮抹到一邊。 警車晃晃悠悠地啟動,很快到了市政廳附近的警局,然後不明原因地在路邊停了大約40分鐘。我們逐漸變得焦躁,胳膊僵硬,手腕疼痛。模仿另一個女孩,大着膽子,我也偷偷用銬着的雙手從背後掏出手機,給男友發了簡短的消息。 B、號子裡疲憊饑渴6小時 漫長的等待之後,我們終於被一個個卸了下來。逮捕我的警察弗蘭克認領了我。他解開我的手銬,帶我上繳了所有物品,領我報了道,還拍了照片,那是一張我和他的合影,表明我的案子就由他負責了。 看到他很和善,我就問他為什麼要抓我,他說:『讓你們退回人行道,誰讓你們不退。』隨後安慰:『沒什麼大問題,不會錄你們的指紋,應該是過一些手續,就會放了你們。』 我上繳了鞋帶,被搜了身,就被投入了警局最裡面的一個關押間。與其它已經幾乎填滿了的號子不同,這間一個人都沒有,我被發配過來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在要求上廁所。其實,後來隨着這間號子裡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也只好當眾排便了。 號子又小又陰冷,有一個長形的鐵凳,冰涼。很快,曾與我同車的一個女孩也被分來了。她叫尼可,在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讀書,是個激進分子。她說自己16歲時被抓過一次,但是因為她是白人女性,所以量刑很輕,她說,美國人有一種迷思,認為白人女性總是無辜的。尼可在遊行中和朋友一起用胳膊鏈成人牆抵擋警察,最終被捉住推倒在地,臉上還有輕微劃傷。她說一個男性朋友被反推在地,可惡的警察還用腳踩了他的頭。 一個半小時後,我們迎來了活潑開朗的黑人姐姐阿什利。她當時站在人行道上,聽到一聲『捉住她』,就被向後撕扯着長發,銬上了雙手。她12歲的兒子在旁邊嚇哭了。好在警官允許她把鑰匙給了孩子,並答應護送他到地鐵站。我問她:『你什麼也沒做,為什麼不反抗?』她說,很多黑人男孩害怕警察,總是看到警察就跑,反而招致更暴力的對待甚至槍擊,向兒子示範被逮捕時應如何反應,這就是最好的機會。阿什利性格開朗,愛大笑,愛說話,號子裡立即熱鬧起來,沒那麼無聊了。據說我們有權要求撥打一個家庭電話,她向每一個路過的警察要求打電話給兒子,一再被敷衍,最終也沒有打成。 號子裡沒有鍾,我們只能偶爾向路過的警察問一下時間。大約1點的時候,新學院(編註:New School,一所有左派傾向的大學)20歲的本科生、白人姑娘莉莉進來了,新的話題和故事讓我們一起又打發了一些時間。莉莉說她第二天10點有課,不過被捕是一個很好的缺課理由。我很震驚,問她新學院鼓勵學生參與社會運動嗎?這在哥倫比亞大學是無法想象的。她說當然,新學院是個很激進的學校。 2點左右,一個也叫阿什利的20歲的白人女孩進來了。她顯然是所有人中最激進的,染着彩虹七色的短髮,滿口『fucking』、『fuck up』。她是1點鐘被捕的,原來集會還在繼續,我們驚嘆於人們的堅持。她當時有和警察對抗,而且破口大罵,結果頭被抵到了牆上,不僅脖子被扭傷,手背也擦傷了三塊皮。 實在是一望無際地無聊,沒有任何可看的東西、可做的事。或許應該找一些平常困惑的問題來思考,不至於那麼浪費時間,但等待的焦急讓人無法靜下心來,我們常常趴在號子的鐵欄杆邊,緊貼着,斜着往外看,鼻子恨不能都壓扁了,看是不是還有人進來或離開。每來個警員,我們都要興奮一下,希望打聽些消息,順便打發點時間。 號子裡的飲水機壞了,5個小時裡我們始終沒有水喝,要了多次,也沒有人理。弗蘭克來找過我兩次,問一些補充性的信息,每次都說『你很快就能出去』,有一次甚至說『幾分鐘之後就能出去』,然而每一次承諾都變成了兩個小時,我開始不相信他了。他一直很友善,而且長得有點像我姐夫,我感覺自己簡直把他當成了親人,感激又親切。我很快意識到自己可能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為什麼要去感激一個逮捕自己的、在暴力機關供職的人呢? 兩點半,我終於睏倦疲憊得不行了。這時,警察開始發牛奶和起司三明治,我們覺得不妙,發吃的說明我們一時半會走不了。5個人中只有二號阿什利吃了三明治,她說:『我吃這麼難吃的東西的唯一原因是我快要昏過去了,但我不想昏過去。』 C、釋放也要排隊 3點多了,我正坐在地上昏昏沉沉,獄友告訴我,尼可要走了。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以為自己第二天還得被弄到法庭呢。我在渾渾噩噩間和她道別,但同時開始擔外國人身份會給我帶來麻煩,對釋放突然失去了信心。一號阿什利姐姐大聲安慰我,不允許我悲觀。過了十多分鐘,弗蘭克警官來釋放我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和剩下的三個姐妹一一道別,因為沒有紙筆,也沒辦法留聯繫方式。 出來後,我被再次戴上手銬,這次是鐵的,硌得手生疼。我被要求靠牆站了一大會兒,說是因為規定一次只能釋放一個人,要等前面的人走。弗蘭克在我旁邊,他身後是一長隊拿着材料的警察。我這才明白為什麼辦手續花了那麼長時間,因為每到一處都是無盡的排隊。我意識到,犯人釋放之前警察也無法離開,看着他們睏倦、無聊、無力的臉,突然覺得他們就像奴工被這個龐大複雜的官僚體系折磨,我們只在這裡一天,而他們是天天都在這裡經歷這些。 終於,快4點的時候,我被押到門口,解下了手銬。看到大廳前台那兩台破舊的電腦,和拿着材料趴在前台在排隊的警員,我明白為什麼處理速度如此之慢,也不知這對我們和警察都是極大折磨的程序要進行到何時,在我後面還有至少100多人,前台旁邊的一個大號子裡還關着二三十個男人。排隊領取物品時,前面的女孩問弗蘭克他手臂上的兩道槓什麼意思,他說一道槓代表工齡五年。想到他已經在這裡十多年,不由得替他感到無奈,在這裡待一晚我都覺得窒息。 領到背包和鞋帶,我正式被釋放了。弗蘭克說,只要我在接下來的6個月不再犯事,這次逮捕就不會記錄在案。我說我從來沒犯過事,他說:『很好,繼續保持,我想你也不想再經歷一次了吧。』 路口有一群人迎上來,來自一個服務抗議者的公益法律服務機構。他們準備了水和食物,還給我一張寫着聯繫方式紙條,說他們會提供免費的法律服務。天很冷,看到他們守在那裡迎接一個個被釋放的人,覺得他們真讓人敬佩。 我向地鐵走去,手機裡滿滿的是朋友們的郵件、短信、電話和信息,凌晨5點,我回到家。 D、反思:國家暴力就是要讓人『長記性』 雖然負責我的警官比較和善,也沒有遭受審訊和虐待,但我還是真切體會到了國家暴力的威懾。國家以管理公共空間為名限制集會和遊行的範圍,但與改變幾百年的系統性種族暴力相比,妨礙幾條街道的交通算得了什麼?但是,僅僅以妨礙交通的名義,警察就可以荷槍實彈地逮捕甚至毆打手無寸鐵的抗議者。被捕後我們完全失去自由,被限制在陰冷冰涼的小鐵屋裡,沒有人理,沒有水喝,沒有食物,沒地方睡覺,無聊、睏倦、飢餓、口渴,即便我們什麼罪也沒有犯,即便我們恰恰是最合格的公民。 在經歷這些折磨的過程中,最強烈的想法是:我再也不要坐牢了,後悔當時忤逆警察,讓自己落到這個地步。這個權力體系是如此強勢,而公民是那麼渺小,意識到這個現實,真讓人沮喪。然後,我開始明白抓捕和監禁的用意:用折磨讓你長記性,讓你膽怯變乖,再也不敢挑戰這個體系,於是,符合國家意願的秩序得以確立鞏固。 因為太渴望自由,我急於洗白自己,對警察一再強調說『No』只是開玩笑,我什麼都沒做。同被關押的尼可有直接衝撞警察,當負責我的警官說我會很快出去,而尼可那邊毫無消息時,我慶幸自己『罪行較輕』,並且竟然有了一絲得意。這種想法一出,我特別警惕:我這是在慶幸自己仍是一個不正義體系中的『良民』嗎?不敢挑戰這個體系為何值得得意? E、反思:去政治化『關心』消解正義 被釋放後,我發現自己被捕的照片和視頻竟然上了至少三家知名媒體,同學們正在互相傳看。我的第一反應是感覺『丟人』——不得不承認,我沒有完全擺脫中國人賦予抗議被捕這種事的羞恥感。因為平日裡一副高潔正直、對弱勢群體權益熱情執着的樣子,我在中國學生群體中是另類,視頻中的我驚嚇、絕望、臉色蒼白,想到他們獵奇和幸災樂禍的評論,我真想躲起來。 果然各種『關心』向我砸來:『我們擔心死你了』『希望你的簽證身份不會受到影響』『萬一要交很多保釋金怎麼辦』……恰恰是這些誇張的擔憂讓我充滿心理壓力,好像我真的犯了罪。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的美國同學和老師。去年助教課上的學生莉薩在電視上看到後立即寫郵件問候,聽說我沒事又說:『請接受我對你昨晚所為的崇高敬意。』一位教授把我拉進辦公室問我是否有受到傷害,並且說:『我們為你感到驕傲!在我們心中,你就是一個英雄。』連一向膽小怕事的乖乖女韓國同學都非常誠懇地說:『我實在太為你感到驕傲了!』與此同時,一個全國性工會的朋友和律師積極幫助我確保不會留下任何案底。這些理解、肯定和幫助,讓我感覺安全又安心。 幾天來,美國同學和老師重複的是:發生在那個黑人男孩身上的事太可惡了,我很高興看到你也參加了抗議。而中國同學除了強調抗議的危險性,暗示我逞能差點闖禍之外沒有別的,既不談事件的重點——種族主義和警察暴力,也不對是否應該參加遊行表態。 一個朋友評論說:『這種去政治化的關心,將事件變成純個人問題,和對你摔了一跤、丟了個錢包的慰問差不多。』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面對中國同學的慰問,我最不舒服的就是將抗議『去意義化』。我仿佛被這樣一種價值審判:唯一重要的是安全,如果闖了禍,讓自己陷於危險,你就犯了錯,和真犯了罪的人沒有分別。以安全的名義,一切正義之事的意義都可以被名正言順地抹殺。 F、反思:政治冷漠沒有未來 這讓我想到遊行人群的大致構成:黑人白人占大部分,拉美人和其他棕色皮膚的人也有不少,唯獨缺少亞洲人尤其是東亞人。想必這也是在那麼多被捕者中,我被選中為媒體特寫的原因:一個黃皮膚的青年學生,而且還是女性。 5月1日國際勞動節,紐約人再次走上街頭為同一主題遊行,因為是法定節日,這次遊行是合法批准的。隊伍經過中國城,吸引了很多中國移民看熱鬧,在他們不解的眼光中,遊行者大概像耍猴的一樣。最戲劇性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向眾人破口大罵,因為妨礙了她過馬路。這些反應不禁讓人痛心。美國之所以成為移民的理想之地,是因為相對而言它尊重人權尊重以及相對民主和平等,而這些對弱勢群體尤其生死攸關的制度特徵,正是一波波社會運動的結果。可悲的是,遠離政治依然是許多受益於正義鬥爭的中國移民篤信的人生準則,而不遠離政治的人,要麼被視做神經病、搗亂分子,要麼被譏笑『太天真』。 不參與抗議對黑人暴力的社會運動,還與流行在中國人中的種族主義有關。華裔在美國屬於『模範移民』,是模仿白人中產階級最成功的移民群體,他們往往對處於最底層的黑人充滿優越感,『黑人窮是因為他們又懶又笨』是很多人對美國黑人『失敗』的自信解釋。『安全第一』的人生信條將黑人區妖魔化成不能踏入一步的雷區,擁有3000多名華人學生學者的哥大,正好與黑人區哈萊姆毗鄰,在中國學生學者中,流傳着這樣一條找房的黃金準則:125街以南,同等條件分別位於125街南北的房間,月租可以相差400到700美元。恰巧我就住在125街以北,於是常會被問候同情。 在中國居住過多年、也有很多中國朋友的同學萊尼曾對我說:『你有沒有發現,很多中國人特別種族主義?』作為每天在哥大這種精英富人俱樂部和哈萊姆之間往返的人,我怎能沒有發現? 在過去三年中,我在美國學習社會工作專業,同時被這裡的社會運動洗禮。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民權運動浪潮過去了三十多年,成果正在逐漸被磨滅,基於種族、階級、性別等等級制的不公在加劇,美國社會急需變革,我和同學都預感到,新一波的社會運動在醞釀。 『五一』那天,再次走在遊行的隊伍中,喊着口號,有那麼一刻,我萬分希望這發生在中國。如果繼續污名政治參與、嘲笑為正義吶喊的人,我們中國人還能不能有生活在公義社會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