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儒學是積極入世的學問,每個時代的儒學都是在回應那個時代的問題,從而在觀念上具有那個時代的特徵,成爲那個時代的學術形態,例如孔孟荀儒學之於中國社會第一次大轉型時代、漢代儒學之於中華帝國締造時期、宋代儒學之於中華帝國由盛轉衰時期、明清儒學之於帝國後期的中國『內生現代性』問題、現代新儒學之於中國社會第二次大轉型時代等。然而,一方面,現有的儒學史的敘述,例如所謂『宋明理學』研究,往往脫離了儒學的歷史時代性質,成爲一種純粹的概念遊戲,遮蔽了儒學的時代特徵真相,有鑑於此,我們提出『重寫儒學史』問題;另一方面,當代儒學面臨著中國的現代化、現代性的生活方式、全球化等等問題,這就需要建構儒學的現代化的學術形態,有鑑於此,我們提出『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這是『續寫儒學史』,即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寫儒學史』。 關鍵詞:儒學;重寫儒學史;儒學現代化版本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託項目『馬克思主義與儒學』,批准號:11@HZ009。
作爲文化認同的『儒家』,其實沒有什麼『新』的;但作爲學術形態的『儒學』卻總是『新』的,即總是在不斷地推陳出新,建構新的思想理論和學術形態。這是由儒學的秉性所決定的,所謂『日新其德』(【周易·大畜彖傳】)[①]、『日日新、又日新』(【禮記·大學】)[②]。這是因爲:儒學是一種積極入世的學問,每個時代的儒學都是在回應那個時代的問題,從而在觀念上具有那個時代的特徵,成爲那個時代的學術形態,例如孔孟荀儒學之於中國社會第一次大轉型時代、漢代儒學之於中華帝國締造時期、宋代儒學之於中華帝國由盛轉衰時期、明清儒學之於帝國後期的中國『內生現代性』(inherent modernity)問題、現代新儒學之於中國社會第二次大轉型時代等。然而,一方面,現有的儒學史的敘述,例如所謂『宋明理學』研究,往往脫離了儒學的歷史時代性質,成爲一種純粹的概念遊戲,遮蔽了儒學的時代特徵真相,有鑑於此,我們提出『重寫儒學史』問題;另一方面,當代儒學面臨著中國的現代化、現代性的生活方式、全球化等等問題,這就需要建構儒學的現代化學術形態,有鑑於此,我們提出『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這是『續寫儒學史』,即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寫儒學史』。
一、儒學與中國哲學的時代性問題
儒學與整個中國哲學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歷史地發展著的、『與時偕行』的,即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因此,這裡有必要談一談中國社會的歷史形態及其轉型問題。 就有可靠文字記載的歷史來看,中國社會可以分爲三個基本的歷史形態:王權時代(列國時代)、皇權時代(帝國時代)、民權時代(民國時代)[③]。其間,中國社會有兩次大轉型:第一次是春秋戰國時代(其中的觀念轉型可追溯到西周時期的『絕地天通』[④]),儒學正是在這個歷史時代裡建立起來的;第二次是我們身處其中的近代、現代、當代(這次轉型尚未完成),出現了20世紀的現代新儒家、[⑤] 21世紀的大陸新儒家那樣的現代性的儒學。[⑥] 於是,中國社會形態可以分爲五大歷史時代,每個時代有其特定的儒學思想理論形態:
這裡的『原創時代』、『再創時代』是我提出的概念,對應於雅斯貝斯的概念『軸心時期』(Axial Period)[⑦],但涵義截然不同。[⑧] 所謂『原創』,是指的思想理論(包括哲學形上學、作爲形而下學的倫理學等)的創造,標誌著人類理性覺醒、而走出了詩與神的時代,如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之學和西方古希臘的哲學、倫理學及科學等。而所謂『再創』是說的對原創時代那些基本觀念的突破。原創時代的最根本特徵是形上學的建構,而再創時代則是對這套形上學觀念的解構,在解構的基礎上重建形上學、形而下學。 顯然,在不同的歷史時代,儒學有不同的思想理論、學術形態。在這個意義上,儒學總是『當代儒學』。然而奇怪的是,不論是贊同儒學的人、還是反對儒學的人,都往往將儒學與某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捆綁在一起,尤其是與『封建』、『專制』捆綁在一起,與農業社會、皇權帝國、家族主義等等捆綁在一起。這是完全不符合儒學的歷史事實的。這也是需要『重寫儒學史』的理由之一。 所謂『重寫儒學史』,不僅僅是敘述儒學的過去和現在,也包括創造儒學的未來,即創造儒學的歷史。這就是『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中國正在『現代化』,亦即正在走向『現代性』。這就意味著:儘管歷史學意義上的近代儒學、現代儒學、當代儒學已是如此的豐富多彩,然而時代本質意義上的『現代儒學』卻還在生成之中。[⑨] 不單如此,還應當意識到:在這個全球化時代,儒學不僅是中國的,也將是世界的。因此,筆者最近提出了『世界儒學』(World Confucianism)的概念。[⑩] 以上就是兩種意義上的『重寫儒學史』:重新認識儒學的過去;由此創造儒學的未來。
二、關於『重寫儒學史』問題
第一種意義的『重寫儒學史』,是說的重寫儒學的過去的歷史。之所以要重寫儒學史,不僅是因爲歷史總是要不斷地被重寫的,更因爲現有的儒學史的敘述存在著種種問題,而其中最嚴重的問題,就是將儒學的歷史寫成了一種脫離現實生活、無關歷史時代、漠視社會痛癢的某種純粹獨立的理論邏輯過程。在現有的儒學史敘述中,我們看到的只是概念,看不到生活。 這方面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儒學史、中國哲學史研究領域關於所謂『宋明理學』的研究。『宋明理學』這個標籤,把從宋代儒學(乃至上溯到唐代的韓愈等)到明代儒學、甚至明清之際、乃至清代前期的儒學標識爲一個單一的純粹的學術形態,掩蓋或遮蔽了其中所存在的重大的時代轉換問題。而事實是:在所謂『宋明理學』中,有的儒學是具有現代性的,或者說是走向現代性的;而有的儒學則是前現代性的,或者說是反現代性的、『保守』的甚至『反動』的。 這個問題涉及中國社會的第二次大轉型、中國『內生現代性』問題。這裡存在著一個簡單明了的邏輯:現代性的生活方式的典型,是基於城市化進程中工商經濟發展的市民生活方式;[11] 市民生活方式必定產生現代性的觀念;這種觀念必定在當時的觀念形態、思想理論中表現出來,包括在當時的哲學和儒學中表現出來。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一方面,中國的城市社會及其生活方式在宋、元、明、清都曾經是非常發達的,並且在各種文學藝術作品中都有相應的普遍反映;但另一方面,我們在現有的儒學史敘述中,卻看不到這種市民生活方式所導致的現代性觀念的蹤影,豈非咄咄怪事! 這隻有兩種可能性。一是當時的儒學實在麻木不仁,居然對於現實生活及其觀念表現完全無動於衷。但這種可能性是很值得懷疑的,因爲儒學的秉性就是關懷現實的。那麼,如果排除了這種可能性,那就只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了:現有的關於當時儒學的敘述、『宋明理學』研究,恐怕完全搞錯了,遮蔽了事情的真相。儒學史、中國哲學史,尤其是『宋明理學』史,被敘述爲某種無關乎現實、無關乎生活的自娛自樂的東西。我們傾向於後面這種可能性,所以才提出『重寫儒學史』問題。 當然,也有的研究涉及了『生活』,甚至對於這種『生活』津津樂道。然而那只是某個哲學家、某個儒者的私人瑣屑的『生活』,而非真正的作爲一種時代際遇的生活際遇;或者只是『廷爭』、『黨爭』那樣的勾心鬥角的『生活』,而非真正的作爲一種歷史時代社會生活的政治生活。這就是學術著作、學術論文中常見的『傳略』、『背景』之類的記敘。在這類『生活』記敘中,其實看不到生活——看不到一個時代的基本生活方式,更看不到生活方式的時代轉換。這裡沒有歷史——沒有作爲生活顯現樣式的生活方式及其轉換的歷史。究其原因,這些儒學史、中國哲學史的敘述,缺乏某種應有的、恰當的歷史哲學視野,更談不上關於歷史性、時間性的生活本源視域。[12] 現以王陽明所開創的『王學』爲例。所謂『陽明後學』,就其思想理論的時代性質而論,其實可分爲兩大派:一派是傾向於現代性的;另一派則是反現代性的。舉個例子,傾向於現代性的陽明後學,最典型的是王艮創立的泰州學派。王艮本人的思想就極具現代性:首先是他的平民主體意識,認爲『百姓日用是道』,『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條理處』(【年譜】)[13],『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愚夫、愚婦與之能行,便是道』(【語錄】)[14];由此而有平等意識,乃至認爲『滿街都是聖人』(【傳習錄下】)[15];其『淮南格物』說,諸如『身是本,天下國家是末』,『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答問補遺】)[16],其實是現代個體本位精神的一種表達;因此,其『明哲保身』說,其實是個體生命至上觀念的一種表現;其『復初』說,『知不善之動者,良知也;知不善之動而復之,乃所謂「致良知」,以復其初也』(【復初說】)[17],其實是要復歸上述本然狀態。泰州學派的一系列代表人物及其傳人,諸如徐樾、顏鈞、羅汝芳、何心隱、李贄、湯顯祖、袁宏道、徐光啟等,都是極具現代精神的人物。泰州學派在當時的影響非常大,超過陽明後學的任何一派,這與晚明社會的市民生活及其觀念反映密切相關。凡是視之爲『異端』者,其實都是屬於當時儒家內部反現代性的派別人物。 正因爲如此,王陽明本人的思想也是需要重新認識的。作爲帝國時代儒學的集大成者,陽明心學具有一種複雜的性質。簡而言之,就其『形而下學』層面、即其倫理學與政治哲學而論,它基本上是維護專制主義、反現代性的;然而就其『形上學』層面而論,它卻敞開了走向現代性的可能性,唯其如此,才可能導出上述傾向於現代性的陽明後學。這種可能性之敞開,關鍵在於其『心學』的本體論與工夫論之間的某種緊張:一方面是『良知』作爲宇宙本體的普遍性;而另一方面是良知作爲『心性』體驗的個體性。這就在本質上蘊涵著一種可能:個體之『心』的自我體驗成爲宇宙本體的終極根據,個體性成爲普遍性的根基。這正是現代性的最基本特徵:個體性。[18] 於是,當這種『形上學』下貫於『形而下學』的時候,也就敞開了個體本位的倫理學與政治哲學的大門。鑑於陽明心學的上述雙重意義,可以說,陽明是帝國時代的最後一位偉大哲學家,同時也是中國現代性的首席哲學家。 關於這個結論,還可以進一步分析。有一種現象是值得注意的:被公認爲西方『現代性之父』的馬基雅維里,卻是一個君主專制主義者。其【君主論】開宗明義就說:『從古至今,統治人類的一切國家,一切政府,不是共和國就是君主國。』[19] 這句話里的『一切國家、一切政府』適用於所有正在走向現代性的國家與政府;不過,更準確的表達應當是:正在走向現代性的國家都是某種威權主義(authoritarianism)的國家。例如,法國大革命中產生的法蘭西第一共和國就是雅各賓專政的恐怖統治,接下來的法國革命史即是共和國與帝國的交替,都具有威權主義的性質。不僅法國,在世界範圍內,各個民族國家(nation)的現代化的第一個階段,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是某種形式的威權主義,諸如君主專制主義、軍國主義、極權主義等等『強人政治』。本文沒有篇幅就此展開詳盡討論,僅僅指出這種值得研究的現象,並由此而得出一個基本的結論:任何民族國家現代化的第一步都是威權主義;但這種威權主義也必定被現代化的第二步所否定。後面這一點,不僅已經爲西方現代化的歷史所證明,而且已經更進一步爲最近幾十年來的世界歷史事實所證實:威權主義政權在經濟『起飛』後紛紛解體,『政治強人』紛紛下台。這條鐵律,也有助於解釋中國當前儒家的複雜構成,例如既有威權主義儒家、甚至極權主義儒家,也有自由主義儒家、民主主義儒家。在這個意義上,陽明心學本身在整體上未嘗不可以被理解爲一種現代性的儒學形態。
三、關於『儒學現代化版本』問題
另一種意義的『重寫儒學史』,不僅涉及儒學的過去,而且涉及儒學的未來,即通過『續寫』儒學史來創造歷史——『書寫』儒學史的新篇章;而這種新的儒學,即『儒學現代化版本』。所謂『儒學現代化版本』,是指的源於現代生活方式、回應現代社會問題的儒學思想理論形態。 上文談到,真正的『現代儒學』尚未誕生。不過,我們也可以換一種思考方式:『現代儒學』其實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若干種有所不同的『儒學現代化版本』。在這種意義上,儒學的現代化版本其實並不僅僅是一種可能,而已經是一種歷史事實。如上文所述,宋明儒學當中必定已經存在著儒學的某種現代化版本,只不過被既有的『宋明理學』研究遮蔽了,需要我們將其揭示出來。繼宋明儒學之後,明清之際的儒學、清代的儒學中也都存在著儒學的某種現代化版本,也需要我們將其揭示出來。至於再以後的儒學,例如20世紀的現代新儒學,那就更是標準的儒學現代化版本了,這一點應該是沒有疑問的。這也說明:儒學現代化版本的建構一直『在路上』——已經並且還在生成之中。 儒學的現代化,大致可以分爲三個階段:帝國後期的儒學現代化;民國時期的儒學現代化;當代的儒學現代化。[20] 以下的簡述,其實也就是一種『重寫儒學史』的嘗試: (一)帝國後期的儒學現代化 中華帝國的歷史,從秦代到清代,可以分爲前後兩段:以唐宋之交爲轉折點,自秦至唐是帝國前期,而自宋至清是帝國後期。從宋代開始,帝國後期的儒學當中出現了現代化、或走向現代性的趨向;這就猶如西方的現代化趨向,在中世紀的中葉就已經出現了,文藝復興運動早在13世紀末就開始了。這與當時手工業和商業的繁榮、城市的發展、市民生活方式的興起之間有密切的關係。 1、宋明時期的儒學現代化 中華帝國發展至唐代而達到鼎盛,其觀念形態在儒學中的體現即欽定【五經正義】;而宋代則可以說是中華帝國由盛轉衰的歷史轉折時期,自此以後就是帝國後期,其觀念形態在儒學經典系統中的轉型,體現爲從【五經】體系向【四書】體系的轉變。[21] 這個轉折時期所出現的儒學,其實有兩種不同的時代指向:一種是『守成』的儒學,所守之成,就是皇權帝國的倫理政治價值,最典型的是程朱理學(『五四』的矛頭所指其實並非孔子,而是被戴震批判爲『以理殺人』的程朱理學)[22];另一種則是『開新』的儒學,[23] 所開之新,最突出的是事功主義思潮,最典型的是浙東學派當中的永嘉學派(以爲葉適代表)、永康學派(以陳亮爲代表)。葉適認爲,『既無功利,則道義乃無用之虛語耳』(【習學記言】卷二十三)[24],因此重視工商;而陳亮不僅也主張農商並重,進而認爲『古今異宜,聖賢之事不可盡以爲法』[25],故『法令不必酌之古,要以必行』(【三國紀年】)[26],這是非常深刻的思想。[27] 此外,以胡宏爲代表的五峰學派、以歐陽守道爲代表的巽齋學派也是值得注意的。 開新的儒學在形上學層級上的體現,則主要是陸九淵所開創的心學。陸九淵『心即理』的命題,與陽明心學一樣是具有雙重意義的;其中,如上文所論,心學最根本的現代性意義是通過『吾心』的張揚,敞開了建構個體主體性的可能性(儘管陸九淵本人尚無鮮明的個體主體性意識)。此外,陸氏的弟子楊簡所開創的慈湖學派、及以舒璘爲代表的廣平學派,也都值得注意。 2、明清之際的儒學現代化 明清之際的現代性儒學,其社會生活淵源乃是晚明社會的市民生活方式。關於明清之際儒學的現代性,學界實際上已有許多研究成果。大致而論,作爲儒學的一種現代化形態,明清之際的儒學在形上學層級上還沒有多少特別深刻的建樹,但在倫理學與政治哲學層面上卻是極有創穫的,諸如黃宗羲和唐甄對君主專制制度的反思與批判,認爲『爲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原君】)[28]、『自秦以來,凡爲帝王者皆賊也』(【室語】)[29];李顒對自由講學(某種程度上的言論自由)的倡導,認爲『立人達人全在講學,移風易俗全在講學,撥亂反正全在講學,旋乾轉坤全在講學』(【匡時要務】)[30];顧炎武關於分權制的初步觀念,主張『以天下之權,寄天下之人』(【日知錄·守令】)[31];等等。當時儒者的形下建樹還不止於倫理政治,甚至涉及知識論與自然科學,如方以智的學術。當然,並不是說他們在形上學層級上毫無建樹,例如陳確就是後來戴震的思想先驅,而認爲『天理正從人慾中見,人慾恰好處即天理也』(【瞽言·無欲作聖辨】)[32]。不過,我個人認爲,在形上學層級上,明清之際儒學最突出的成就乃是王夫之的人性論,它已超越了『性善』、『性惡』之類的先天論或先驗論的觀念,認爲『「習與性成」者,習成而性與成』;『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則日成也』。(【尚書引義·太甲二】)[33] 這種思想,已經帶有生活本源觀念的色彩。 3、清代的儒學現代化 清代是正式進入中國社會第二次大轉型的時期,從清初到晚清,經歷了歷史學上所說的從『古代』到『近代』的時代轉變。李鴻章儘管不懂得這種時代轉型的本質意義,但他敏感到了這是中國『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復鮑華譚中丞】)[34]。在我看來,中國社會的兩次大轉型就是兩次『大變局』。 就儒學現代化而論,在屬於古代範疇的清代儒學中,最典型的是所謂『乾嘉學派』的樸學。這種儒學的現代性因素,可以從兩個層面加以認識:一是新方法,其核心是『實事求是』的方法;[35] 二是由此導出的新義理,以戴震儒學爲典型。 乾嘉學派『實事求是』的考據方法雖然號稱『漢學』,但實質與漢代學術頗爲不同,而與近代實證科學方法可以相通,乃至梁啓超說:『乾嘉間學者,實自成一種學風,和近世科學的研究法極相近,我們可以給他一個特別名稱,叫做「科學的古典學派」。』[36] 胡適也持類似看法,認爲『這是一種實證主義的精神與方法,他的要點只是「拿證據來」』[37]。不僅如此,這其實類似於歐洲中世紀後期的文藝復興,後者也是學者們通過發現和詮釋古希臘、古羅馬的古代文獻而導出了一種新的時代觀念和時代精神。 這種新的時代觀念和時代精神、即現代性的思想觀念,就是在上述『考據』基礎上的儒學『義理』重建。清代儒學現代化在思想理論上達到了帝國後期儒學的最高峰,那就是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該書的最大意義,在於解構了古代帝國儒學、特別是『宋明理學』的形上學、尤其是人性論,重構了儒家人性論和形上學。戴震指出:『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今以情之不爽失爲理,是理者存乎欲者也』。(【孟子字義疏證·理】)戴震對人的情慾的肯定,實質上是對人本身的肯定,也就是『人的解放』。 接下來是『近代』範疇的儒學,包括洋務儒學、維新儒學。其實,洋務儒學與維新儒學是很難截然劃分的。儒學的近代轉向,按照通常的一種劃分,大致可以說經歷了從『器物』到『制度』、再到『精神文化』的層層深入過程(然後才經『五四』新文化運動而導出現代新儒家的新形上學建構)。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已經有很多了,此處不再贅述。但有一點是必須指出的:現有的歷史敘述往往給人一種印象,似乎儒學的現代化只是西方文化外來衝擊的結果,僅僅是對『西學東漸』的一種被動反應;這其實是大謬不然的,無法解釋爲什麼早在『西學東漸』之前,儒學就已經開始了自己的現代化過程(上文已述)。 (二)民國時期的儒學現代化 民國時期的儒學,最典型的無疑是20世紀的『現代新儒學』。毫無疑問,現代新儒學已是某種意義的『儒學現代化版本』。這不僅因爲他們的宗旨是『返本開新』——『內聖開出新外王』,其所謂『新外王』明確地訴求『民主與科學』(這是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宗旨一致的),而且他們的形上學建構其實也已經不是舊的『內聖』之學,而是融通中西哲學的綜合創造,例如梁漱溟、熊十力的儒學與西方生命哲學的關涉,馮友蘭的儒學與英美哲學的關聯,唐君毅、牟宗三的儒學與德國古典哲學的關係,等等。儘管他們所建構的儒家哲學還存在著種種問題,[38] 但無論如何,這是現代性的儒學,是『現代性訴求的民族性表達』[39],是『儒學現代化版本』。 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在我看來,相比於20世紀的現代新儒學,目前的一些儒學反倒退步了,甚至出現了一股『逆流』。這個問題,下文還將有所討論。 (三)當代的儒學現代化 眾所周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直至『文革』,儒學不僅被邊緣化,而且基本上是被批判的對象,也就談不上什麼『儒學現代化』了。這種狀況的改變,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事情了;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出現了我稱之爲『儒學復興運動』的思想文化現象。[40] 這是有某種必然性的,我稱之爲『現代性訴求的民族性表達』,也就是說,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過程必然伴隨著民族文化的復興,猶如西方的文藝復興;這種復興既有繼承的一面(不能全盤反傳統),也有現代轉換的一面(不能陷入原教旨主義)。『五四』的全盤反傳統和全盤西化只是暫時的矯枉過正,所以,接下來就是現代新儒家的興起,直至最近的儒學復興運動。 但是,這裡特別要指出的一點是:在21世紀以來的儒學復興運動中出場的眾多的儒學主張、儒學理論、儒學派別,其時代性質、思想方法、價值立場可謂形形色色,『魚龍混雜』,其中既有現代性的,也有前現代性的、後現代性的,甚至公然反現代性的。最近有一些傾向,諸如原教旨主義的傾向,專制主義、集權主義的傾向,反民主、反科學的傾向,都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逆流』,並且人數不少、能量不小,必須高度警惕。[41] 當然,除個別賣身求榮者以外,這些儒者都是真誠的,他們的思想傾向也是可以理解的:正如上文已經指出的,現代化的第一步往往都是威權主義,這是某種歷史必然性的結果。但這並不意味著威權主義就是儒學發展的正確方向,恰恰相反,儒學的大方向必須是『走向現代性』。唯有如此,儒學才有未來;否則,儒學終將爲時代所唾棄。 總之,儘管存在著上述種種負面傾向,我們仍然相信,建構『儒學現代化版本』的歷史過程不會因此而終結,儒學仍將繼續開拓自己健康的未來。
[①]【周易】:【十三經註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
[②]【禮記】:【十三經註疏】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
[③] 這裡所說的『民國』不是特指的『中華民國』,而是泛指的人民主權的國家形態。
[④] 黃玉順:【絕地天通:天地人神的原始本真關係的蛻變】,【哲學動態】2005年第5期。
[⑤] 參見黃玉順主編:【現代新儒學的現代性哲學】,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⑥] 參見崔罡等著:【新世紀大陸新儒家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⑦] 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和目標】,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14、18頁。
[⑧] 黃玉順:【生活儒學導論】,見【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8-40頁。
[⑨] 這裡嚴格區分兩種不同意義的『現代』概念:一個是歷史學意義上的『現代』,是與『近代』和『當代』相對的;另一個則是歷史哲學意義上的『現代』,即是『現代性』意義上的概念。
[⑩] 黃玉順:【世界儒學——世界文化新秩序建構中的儒學自我變革】,未刊。這是筆者於2014年10月向在美國夏威夷大學舉行的『世界文化秩序轉變中的儒家價值觀』(Confucian Values in a Changing World Cultural Order)國際學術研討會提交的論文。
[11] 這裡並不討論『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問題。中西歷史表明,市民生活方式(civil lifestyle)的出現並不取決於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和市民社會(或譯公民社會),相反,早期市民生活方式都出現於前現代的封建制度(西方)或專制制度(中國)的社會。市民生活方式確實是公民社會的必要條件,但並非充分條件。
[12] 此外,還有一種具有某種歷史哲學視野的儒學史敘述,那就是依據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儒學史研究,本文不論。
[13] 王艮:【王心齋全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1-72頁。
[14] 王艮:【王心齋全集】,第10頁。
[15]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16] 王艮:【王心齋全集】,第34頁。
[17] 王艮:【王心齋全集】,第28頁。
[18] 關於現代性的本質特徵,眾說紛紜;而在我看來,那就是個體性。參見黃玉順:【重建第一實體——在中西比較視野下的中國文化的歷時解讀】,【泉州師院學報】2003年第3期。
[19] 參見馬基雅維里:【君主論】,潘漢典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3頁。
[20] 這裡所說的『當代』,特指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來的歷史時期。
[21] 也正因爲如此,今天的儒學前沿研究基本上不再以『四書』作爲核心經典體系。
[22] 戴震:【與某書】,見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中華書局1982年版。戴震原文是說的『以理殺人』,五四時期吳虞等則改作『以禮殺人』,『理』指形而上的『天理』,『禮』指形而下的倫理,但這兩者卻是一以貫之的。
[23] 程朱理學當然也有『開新』的一面,但其所開之新並不是這裡所談的現代性價值。大致而論,程朱理學在形上層級上極有新意,尤其是圍繞『天理』與『性理』的形上學;但這種形上的新意正是爲其形下的倫理政治層級上的守舊服務的。
[24] 葉適:【習學記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影印版。
[25] 轉引自朱熹【答陳同甫書】,見【朱熹集】卷三十六,郭齊、尹波點校,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26] 陳亮:【陳亮集】卷十六,中華書局1974年版。
[27]『古今異宜』的命題,涉及儒家正義論的正義原則中的適宜性原則。參見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綱要】,【四川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人大複印資料【倫理學】2010年第1期全文轉載。
[28]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中華書局2011年版。
[29] 唐甄:【潛書】,中華書局1963年版。
[30] 李顒:【二曲集】,中華書局1996年版。
[31] 顧炎武:【日知錄】,黃汝成【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32] 陳確:【陳確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
[33] 王夫之:【尚書引義】,中華書局1976年版。
[34] 李鴻章:【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卷十一,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35] 梁啓超:【清代學術概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00-101頁。
[36] 梁啓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見【飲冰室合集】第10冊,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22頁。
[37] 胡適:【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7冊【清代思想史】,黃山書社1994年版,第49頁。
[38] 參見黃玉順主編:【現代新儒學的現代性哲學】,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
[39] 黃玉順:【儒學與生活:民族性與現代性問題——作爲儒學復興的一種探索的生活儒學】,【人文雜誌】2007年第4期;人大複印資料【中國哲學】2007年第10期全文轉載。
[40] 黃玉順:【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4頁;崔發展:【論『儒學復興運動』說】,【當代儒學】第2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3月版:『黃玉順提出了「儒學復興運動」說,其意就是要對中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尤其是新世紀以來的思想趨向給出一種概括性的標識。』
[41] 張清俐:【黃玉順談『國學熱』現象:『文化復興』聲中的警醒】,中國社會科學網(www.cssn.cn)2014年6月23日。
文章原載孔子研究院,內容僅供參考,本網並不必同意其觀點,原載【現代哲學】2015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