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士大夫的排佛興儒運動持續時間很長,如果將朱熹等人對佛教的批評也列入其中,那麼,這一時段則從北宋初年一直延續到了南宋初期,幾乎與理學的形成與確立相始終。其中,排佛思潮最為劇烈的時間當為北宋初、中期,其代表人物有所謂『宋初三先生』胡瑗、孫復、石介,以及歐陽修、李覯等人。不過,上述士大夫的表層批判對佛教並未形成根本性的衝擊,對佛教真正提出深層批判的還是少數在學術上有造就的理學家,如張載、二程、朱熹等人。他們所做的不僅僅是辨異端、辟邪說,而且是深入到佛教思想的內部,發掘佛教本身的漏洞而予以攻擊。他們既要對佛教的批判窮深極微,又必須立足於儒家的倫理本位,闡明儒家自身的微言大義。應該說,理學家對佛教(含道教)的批判越深入,儒學自身的優勢就越明顯,這是宋代理學回應佛、道二教特別是佛教挑戰的一個必要環節。
本文集中探討的是朱熹對佛教的批判。朱熹不僅是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也是宋代士大夫排佛思想的集大成者。朱熹與二程、張載的闢佛有直接的承繼關係,也對北宋以來的士大夫排佛思潮有過批判性的總結。從朱熹的有關言論看,他往往是從否定佛教的角度來闡明儒學的價值,儒佛之辨是朱熹排佛的一大特色。
對於朱熹的排佛思想,以往的研究多立足於唐宋之際的儒學復興思潮的發展大勢,着力於朱熹的承『道統』、斥『異端』的現象描述,對於朱熹在排佛中一以貫之的儒佛之辨缺乏深入的分析,而且礙於朱熹在理學中的崇高地位,對其排佛思想沒有從價值中立的立場進行客觀的評價。有鑑於此,本文主要從朱熹對佛教『內在批判』的層面,對朱熹關於儒佛二家的本體論、心性論、境界論、工夫論和修養論等方面的言論進行梳理,從多元性的價值立場力圖對朱熹的儒佛之辨作出合理的評價。
一、『釋氏虛,吾儒實』
批判佛教破壞人倫綱常是歷代闢佛者的必發之辭。人倫綱常是儒學的核心價值所在,也是儒學在三教中能夠占據主導地位的關鍵。佛教在中國遭到最大的攻擊就是它的『不忠不孝』,損害了綱常名教,為此,佛教中國化進程中的一個重大變革就是提倡孝親忠君,並且以出家濟世為『大孝』的理論來回應儒家的抨擊。儘管如此,儒家仍然一直抓住佛教的『出世』思想和行為不放,對其進行嚴厲的批判。
程頤曾說,釋氏之學無須同聖人之學進行比較,只從『跡』上就可以判其荒謬:佛氏逃父出家,便是絕人倫、背離君臣父子夫婦之道。(二程集上,第148頁)朱熹也表示贊同:『佛、老之學,不待深辨而明。只是廢三綱五常,這一事已是極大罪名!其他更不消說。』(朱子語類,第3014頁)但朱熹比伊川深入的地方,是不滿足於就『跡』上斷之,而是從『理』上斷之,從虛與實或空與有、理與事等方面作比較,對儒佛二家的本體論作了根本的辨析。
朱熹指出,佛教的最高本體是『空』,是一切皆空,儒家的最高本體是『理』,是『萬理咸備』;比較起來,佛教的本體是沒有任何具體內容的『空無』之體,儒家則是體用兼備,充實而廣大:
釋、老稱其有見,只是見得個空虛寂滅。真是虛,真是寂無處,不知他所謂見者見個甚底?莫親於父子,卻棄了父子;莫重於君臣,卻絕了君臣;以至民生彝倫之間不可闕者,它一皆去之。所謂見者見個甚物?(同上)
在朱熹看來,儒家的『天理』中包含着仁民愛物、民生彝倫、格物致知等方面的內容,佛教不是沒有見到『理』,而是見到了離開人倫日用的空理,所以是『空虛寂滅』。朱熹以此斷定『釋氏虛,吾儒實』,『釋言空,儒言實;釋言無,儒言有』,『釋氏只要空,聖人只要實』,強調儒佛兩家本體論的根本差別。
朱熹是以佛教的本體論缺乏名教綱常的內容來判定釋氏之『空』的。但佛教方面並不這樣認為,唐代的圭峰宗密就認為儒家的『仁義之義』只是一孔之見,佛教見到的是『義理之義』,而非『仁義之義』。宗密說:『作有義事,是省悟心;作無義事,是狂亂心。狂亂由情念,臨終被業牽;省悟不由情,臨終能轉業』,還自註:『此「義」非「仁義」之「義」,乃「義理」之「義」。』從佛教的立場看,『有義』或『無義』是看一個人在做事時候的心態:若是以覺悟之心去做,就是有義之事;若是以狂亂之心去做,就是無義之事。『仁義』只代表儒家對『義』的看法,但不是最終的『義理』,更不能把『仁義』說成是『天理』,最後的『理』。對此,朱熹同其門人郭德元曾討論過。朱熹的意見是,宗密視『仁義』為世俗的『恩愛』,是情而不是義,因此,佛教是不講『義理』的。(同上,第3029頁)但與朱熹同時代的大慧宗杲則說:
今學者往往以仁義禮智信為學,以格物忠恕一以貫之之類為道,只管如摶謎子相似,又如眾盲摸象各說異端。釋不云乎,以思惟心測度如來圓覺境界,如取螢火燒須彌山,臨生死禍福之際都不得力,蓋由此也。……仁乃性之仁,義乃性之義,禮乃性之禮,智乃性之智,信乃性之信,義理之義亦性也。作無義事,即背此性,作有義事,即順此性。然順背在人,不在性也,仁義禮智信在性,不在人也。人有賢愚,性即無也。若仁義禮智信在賢而不在愚,則聖人之道,有揀擇取捨矣,如天降雨擇地而下矣。(大正藏第47冊,第932頁下)
宗杲反駁的要點是:仁、義、禮、智、信固然是人性的具體表現,但它們本身都不是『性』,儒家只認仁義禮智信為天理,是見『天』不見『人』,是『為學』不『為道』,是有缺陷的。如果說,朱熹以『五常』為『天理』,是對宗密批評韓愈的回應,那麼,宗杲的『以思惟心測度如來圓覺境界』在邏輯上則是對二程、朱熹的回應。
嚴格地說,朱熹的理事關係是『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關係,或『道』與『器』的關係。程顥說:『形而上者為道,形而下者為器,須著如此說。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論今與後,己與人。』(二程集上,第4頁)朱熹強調的是程顥的理事無二、道不離日用,亦即程頤所說的『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同上,第528頁),這與佛教的『空虛寂滅』並非同一層次的問題。朱熹批評佛教的『空』是『見地』出了問題,確實看到了問題的要害,所以他又說:『釋氏合下見得一個道理空虛不實,故要得超脫,盡去物累,方是無漏為佛地位』。(朱子語類,第3016頁)但是,佛教見空,是為超越物累,解脫成佛。從這個意義說,它的空是『心』空而『事』不空,是以心為體,以事為用,而非儒家的理事不二。可見,儒佛兩家的本體論是兩種不同的本體論體系。儒家『以理為本』,釋家『以心為本』,所謂『聖人本天,釋氏本心』,佛教講的『心空』是為了『去累』,而儒家講的『理實』是為了『綱常』。因此,朱熹的『理』是存在論的理,不是形上學的理,更不是佛教真如本體的理。這就使得兩家完全不是在對同一個問題進行討論。傅偉勛先生對此曾有過精彩的分析:
新儒家所肯定的終極存在是實有而非虛無,但其所理解而拒斥的『虛無』乃不過是『空虛而一無所有』,類似郭象所云『無有』,即完全不存在之意,卻與大乘『空性』(『真空』為體,『妙有』為用)或老莊『虛無』(『玄無』為體,『眾妙』為用)毫不相干。依我多年的考察,儒家的形上學不及道家的深透,更不及大乘佛學在語意與理路上的層次分明。(傅偉勛,第46頁)
中國佛教發展到朱熹的時代,早已認同了儒家的倫理綱常,這已經是常識,朱熹對此一定不陌生,但他仍然用『空虛而一無所有』來理解佛教的『空』,對於出入於佛老之學多年的朱熹來說,應該不是『誤解』,而是有意的『曲解』。其根本原因在於朱熹以人倫之『理』否定佛教的超越之『心』。
來源:原載【哲學研究】2008年第11期 作者:劉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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