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強:怎樣讀【明夷待訪錄】 【明夷待訪錄】是中國政治思想史上的一部名著。這部書對三代以後、尤其是明代的政治文化和政治制度進行了深刻反思,並且在對儒家政治理想進行重新闡釋的基礎之上,提出了新的制度構想,是中國古代政治學說的最高成就之一。它不僅引起過學者的興趣,更曾被政治人物所利用,而參與到近代中國的實際政治進程之中。 一 【明夷待訪錄】的作者黃宗羲,字太沖,號南雷,世稱梨洲先生,浙江餘姚人,生於明萬曆三十八年(1610),卒於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得年八十六歲。黃宗羲的一生,正值晚明清初這個劇烈變動的特殊時代,而他又往往處於時代漩渦的中心,親身參與過許多重大的歷史進程,無論是政治作為還是思想著述,都帶着那段歷史的鮮明印記,因此他的生命極富光彩,完全有資格成為十七世紀中國的代表人物。 黃宗羲在晚年曾這樣總結自己的一生:『初錮之為黨人,繼指之為遊俠,終廁之於儒林。』入清以後,隨着明代復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黃宗羲逐漸潛心學問,著書數十種,在很多領域都有極高的成就。在剛剛開始著述生涯的時候,黃宗羲首先要做的就是檢討明朝滅亡的原因。順治十八年,他寫了【留書】,康熙元年起,他刪去【留書】中比較激烈的部分,又加以大幅擴充,次年完成,這就是【明夷待訪錄】。 【明夷待訪錄】共有十三篇,最受後人矚目的是前五篇:【原君】重新定義君主和皇權,強調政治權力本為天下公器,並非一家一姓所可私有;【原臣】論述大臣的職責,主張臣下的任務在於與君主共治天下,而非皇帝之家奴;【原法】追溯法度的通變,提出三代以後的法都是為了滿足君主的私慾而鉗制天下的,乃是『非法之法』;【置相】探討相權的意義,主張尊崇士大夫出身的宰相,在制度上形成制約皇權的力量;【學校】設想各級官學在新政治體制中的作用,在黃宗羲的理想中,學校除了教育之外,更有議政和批評政府的權力,同時也是文化和學術的管理者。 這五篇互相支撐,渾然一體,既提出了一種不同於官方意識形態的政治哲學,也是一套基本完整的制度設計,所體現的則是黃宗羲努力復興原始儒家政治理想的努力。概括起來,這種政治理想大致包含如下方面:第一,君權僅來源於社會管理的實際需要,從皇帝到大臣,只是社會分工的不同,君權並不神聖,臣民對君主亦無絕對義務;第二,士大夫是社會治理的中堅階層,是君權的執行者,也對君權構成制約關係;第三,社會應在儒家倫理原則的軌道上運行,並由士大夫負責保證。 其餘的八篇,系針對明代政治的弊病,提出具體的改革方案。【取士】是科舉改革的藍圖,主張考試和人員的任用都應當多樣化,應以實用為取士用士的準則;【建都】批評明代建都北京的失策,認為應都於金陵,如此可以免受北方外患的直接衝擊,也可以緩解江南的財賦負擔;【方鎮】主張強化邊防單位的自主權,甚至允許其首腦世襲;【田制】論述土地制度的改革,認為可以通過土地分等、實物徵稅、簡化稅種等途徑,逐步恢復井田制,達到減輕人民負擔的目的;【兵制】是軍事改革方案,主旨是文人領兵、兵民合一;【財計】討論金融和財政問題,主張廢除金銀、輔用紙鈔;【胥吏】針對明代的胥吏之害,主張任用文人為吏,打破官與吏之間的身份壁壘;【閹宦】要求削減後宮的規模,限制皇帝的私慾。 二 明代自萬曆以後,由於政治控制的放鬆、城市經濟的發展和社會文化的繁榮,再加上傳教士所帶來的西方文化的輸入,歷史呈現出許多不同於傳統的新特徵。在思想領域,陽明之學傳衍流行,在陽明後學中廣泛出現了肯定私利和欲望的思潮,對以程朱理學為主的正統意識形態構成巨大挑戰;在經濟領域,工商業空前發展,私人占有的財富大量增加,政府與個人之間的利益爭奪也隨之激化,尤其在礦稅等問題上,政府與民爭利的行為引發了普遍的社會矛盾;在政治領域,一方面是皇權高度集中,附着於皇權的宦官成為政治的毒瘤,另一方面,官僚士大夫乃至在野文人的政治熱情持續高漲,雙方彼此角力,晚明政壇給人以十分焦慮而緊張的感覺。 在晚明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時代,幾乎各個領域都出現了傑出的人物,風氣似乎也十分自由,社會成了各式思潮和人物表演的大舞台,但是,在正統儒家的觀念看來,這種自由和多樣,其實只是衰世的『亂象』,是不足為訓的,而明代的亡國,就是『亂象』的頂峰。這樣,入清以後對明亡進行反思的思想家就同時面臨着雙重的任務:一是剖析明代政治的弊病,提出良好政治的新標準;二是回答晚明提出的新問題,重構社會秩序,重建意識形態的權威。這就是【明夷待訪錄】所面對和試圖解決的問題。 『明夷』是【周易】的第三十六卦,卦象坤上離下,孔穎達疏:『夷者,傷也』,意思是光明受到了挫折和壓制。【序卦】又說:『明夷,利艱貞』,是說君子在面對明夷的境況之時,應當『知艱難而不失其貞正』(程頤【伊川易傳】)。『待訪』的說法則來源於周武王訪問殷商遺臣箕子,箕子陳述了治國的方略而為武王所接受。 本書既名『待訪錄』,那麼作者究竟想要『待』誰人之『訪』,立刻就成為一個問題。一種說法認為,身為明遺民的黃宗羲,其實是在等待着清朝君主的來訪。這種看法由來已久,乾隆時候的全祖望表示過贊同,後來章太炎、陳寅恪等也持此說。另外一些學者,如梁啓超等,則認為【明夷待訪錄】是為『代清而興』者設法,作者所等待的是盼望中的清朝之後的王者。還有一些學者推進了梁啓超的推測,並將『代清而興』者具體為鄭成功等等,種種說法,不一而足。 黃宗羲在寫作【明夷待訪錄】的時候,根據胡翰『十二運』的說法,認為二十年後將會迎來治世,而且是孔子之後的第一個治世,可望恢復『三代之盛』,他的這部書正可作為治世的為政綱領,起到與箕子為周室陳述大法相同的作用。對於『十二運』,黃宗羲恐怕也是寧願信其有的態度,總之是渴盼太平盛世的來臨,而未來的治世不僅應當驅除異族的統治,更要取消戰國秦漢以來的弊政,實現儒家的社會與政治理想,至於創造這個治世的人物具體為誰,其實並不重要。對於像【明夷待訪錄】這樣的作品,我們能夠領悟到作者在亂世中期待善治、在困境中發憤著書的苦心孤詣即可,似乎不必執着於類似『【明夷待訪錄】的寫作動機』這種聚訟不已的問題。 三 【明夷待訪錄】在清末之前流傳不廣。梁啓超曾說此書在乾隆時被列為禁書,但是現存的幾種禁毀書目裡面都沒有着錄,大概是他誤記了。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假如清朝官方能夠得到這本書,那麼它一定不會倖免於『全毀』的命運的。 到了晚清,隨着政治改革的討論日益公開並逐漸成為朝野上下的中心議題,【明夷待訪錄】也漸漸進入人們的視野。較早的如鄭觀應【盛世危言】就有【原君】【學校】等篇目,議論雖不盡與黃宗羲相同,但受到【明夷待訪錄】的影響則是肯定的。此後的維新派如康有為、梁啓超,革命家如孫中山、陳天華,乃至清朝大臣如張之洞、民國梟雄如蔣介石,都對這部書稱揚有加。自然,也有不少人站在絕對君權的立場上對【明夷待訪錄】口誅筆伐,唯恐其成為『平權自由』的『藉口』。尤為重要的是,它不但在政治思想史上起過催化的作用,而且被應用到實際的政治鬥爭當中,成了新型政治理念的宣傳品。梁啓超說他們在鼓吹維新的時候曾經將【明夷待訪錄】節鈔散發,孫中山領導下的革命黨也曾印送【原君】【原臣】等篇推動革命。 正因為【明夷待訪錄】在近代史上如此風行,人們對它的理解和定位簡直是五花八門,爭論至今未息。政治家對它的解釋,是出於現實的政治目的,可以不論;學術界較為流行的觀點有兩種,一種認為它是一部『民主主義』的作品,因此具有『近代』或者『啟蒙』的色彩,一種則認為它雖有思想上的突破,達到了『民本』思想的『極致』,但是仍在儒家所允許的範圍之內。 這兩種觀點看似針鋒相對,但究其實都暗含着一個前提,那就是歷史應當朝着我們今天所見到的『現代』發展,而『現代』和『傳統』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社會,只有突破了傳統,才有可能到達現代。上述兩種觀點的區別,只是在於【明夷待訪錄】處於從傳統到現代的什麼位置:是仍然停留在傳統之中,還是已經開始過渡到現代?說到底,都是在『現代化』的坐標系裡打轉轉,而這個所謂的『現代化』,又是以西方的歷史經驗為標準的。今天我們再來讀這本書,大可不必受各式概念、理論和框架的束縛,尤其不必戴着西方眼鏡,來觀察這部地地道道的『中國作品』。 黃宗羲不是儒家的叛逆者,亦非孤立出現的思想界『彗星』,【明夷待訪錄】明顯地有着孟子、蘇洵、方孝孺等人的思想痕跡,與作者約略屬於同一時代的顧炎武、王夫之、唐甄、李三才、魏禧等人都曾提出過與【明夷待訪錄】相近似的許多觀點,所以黃宗羲只是燦若群星的古代思想家中較為明亮的一顆,既無所謂『突破傳統』,也無所謂『走向近代』。 秦漢以後,儒家與政治的關係過於緊密,以至於不少儒者漸漸淪為權力的附庸,乃至甘心做皇權的工具。對於這樣的人,黃宗羲一概斥之為『陋儒』。【明夷待訪錄】從政治權力的本質入手,重新定義了君與民、君與臣的關係,提出『天下為主、君為客』,『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等思想,都超越了具體的時代,而足以成為普遍的規則,至今仍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他對於政治問題的思考,來源於儒家的三代理想,而原始儒家的政治觀念,自然也以政府的良好運轉、社會的秩序穩定、人民的生活富足為目標。如果【明夷待訪錄】與西方的某些政治觀念相通,只能說明人類在面對同樣問題、追求同樣價值的時候,會進行相同或者近似的思考,【明夷待訪錄】能夠接觸到這些根本性的問題,並且以儒家的方式提出了有見地的回答,這正是它的價值所在。 中華書局1981年出版了【明夷待訪錄】的點校本,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黃宗羲全集】也有收錄。比較容易找到的是兩種注釋本:孫衛華的【明夷待訪錄校釋】(嶽麓書社,2011)和段志強的【明夷待訪錄(註譯)】(中華書局,2011),讀者都可以參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