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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一部美食百科全书兼论食的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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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 發表於 2016-8-20 14:37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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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性也。』这是中国亚圣孟子转述告子的语录。按照近代治〖论语〗〖孟子〗的学者杨伯峻先生的理解,『食色性也』,即『饮食男女,这是本性』。此处,饮食居其前,男欢女爱居其后。为何,因为,食物是人这一生命个体得以维持的原初需求,只有这一原初的需求得到维持或满足后,生长、思考、劳作、求偶、婚娶、理想、野心、礼祀等才有可能成为事实。因此,告子的这一表白,反映出古人于人自身的重要认知。也就是说,谈食(当然也包括谈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或者远比谈高大上重要得多。

具有文学史划时代意义的〖金瓶梅〗(引文出自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词话〗,下简称〖金〗)在『食』这一人的原初需求的叙述上,极尽人间的饮食场景。或者说,作为一部伟大的世情小说,『食』在书中占有重要的篇章。〖金〗的第一回回目为『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由于〖金〗在这第一回开篇就说道『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也就是说,〖金〗开宗明义地表明〖金〗的故事内核、叙事重点、人物关系、价值取向、语言能指等都与情色密切相关相连。不过,这第一回在触及全篇故事时,却不是写情色的,而是写饮食的。

『这武松听了,呵呵大笑,就在路旁酒店内,吃了几碗酒,壮着胆,横拖着防身稍棒,浪浪沧沧,大叉步走上冈来。』

『吃了几碗酒』与〖水浒〗第二十三回『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里关于武松在吃二斤牛肉连吃十八碗酒的场景比起来,简直可以说,兰陵笑笑生,于此惜墨如金。或者说,『吃几碗酒』几乎就是对吃的敷衍。如果,吃,在此就打住了的话,那么〖金瓶梅〗就不是〖金瓶梅〗了!读过〖红楼梦〗的都知道,吃或者以吃所展示的中国古代美食,算得上曹雪芹对美食的偏好。殊不知,吃或者美食花样百出,〖金瓶梅〗才是中国古代的美食手册。也许没有任何一部中国的小说有像〖金〗里的『食』那般的丰富多彩。即便被后人津津乐道的袁枚〖随园食单〗,看似应有尽有,却没有〖金〗里的场景和情趣,仅一份菜单而已。何况,〖随园食单〗也并非应有尽有,如〖随园食单〗里『点心菜』一节里,就没有提及到下文的小吃。

小吃在〖金瓶梅〗里几乎每回都有所涉及。吃于〖金〗里的那些鲜活的人来说,太平常也太重要了。六十七回里,有一干碟菜谱:一碟果馅饼,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苹波,一碟风菱,一碟荸荠,一碟酥油泡螺。共12碟12个花样(在四十三回里每桌酒席子竟有40碟之多!),中11碟是素果品,仅一螺(不知是海螺还是田螺,抑郁河螺?刘案无考)好像应归于荤小吃。它的做法大致是,螺丝先泡,再用油酥。今天川菜凉碟里往往有一道下酒菜,叫泡凤爪。泡凤爪的用料是鸡脚爪,做法大致是,先清水煮熟,然后放入四川特有泡菜坛里,三两日,一旦入味(入泡菜的味)即可捞出,摆碟上桌。由于泡凤爪这道凉碟,又衍生出『泡猪蹄』等肉食性泡菜来。读〖金〗,方知泡肉食性凉碟的祖师爷远在宋明(至迟在〖金瓶梅〗成书时的明)就已经有了。而且从这一份干碟菜单里还看到,凡果品,凡鲜蔬,几乎无一不可以制成干碟、制成小吃的。『油泡螺』小吃,是大放光彩的小吃。在六十七回里,应伯爵是这样称赞油泡螺的:『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希奇物,胜活十年人。』可见,有时的小吃远比盛宴更让吃客嘴馋和更具美颜养生意义。大约因为,一,小吃味道地道且又怪异;二、重要的是吃小吃时,吃客之间,不像盛宴那样一本正经,小吃时,彼此之间没有芥蒂,玩笑也好,龙门阵也罢、插科打诨也好,于是乎,小吃里的吃客,在随意、亲昵或者猥亵的场景中,享受着小吃带来的美好和人性的温暖。当然,小吃,也许还有另外的派场。

争风吃醋是〖金〗故事里的主要关节。在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合起来即金、瓶、梅)、孟玉楼等之间的争风吃醋,构成了〖金〗故事的推进、演义,以及当下我们所说的『狗血』(不过〖金〗里的狗血以及由此的生活与情感的逻辑,哪是当下狗血所能及的)剧情。在这一剧情里,美食的界入和渗合无处不在。其至可以说,也许有了那些我们只有在〖金〗里才会看到的美食,〖金〗中的女人们的争风吃醋,才显得真实而惊艳。三十三回,潘金莲对她老娘潘姥姥说:『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我穿的还没有哩,拿什么与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等住回,可整理几碟子来,筛上壶酒,拿过去还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掂言试语,我是听不上。』这段不酸不醋的话后,潘金莲分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锡瓶酒。一个正餐,大概就是『几碟子菜』与『一锡瓶酒』,而且全是素的,既不失主人家的身份,但却让客人知道,她潘金莲并非情场的等闲之辈,也非日常生活的等闲之辈。事实上,食物或者美食,从来就跟人的心境有关,即使她(他)是一个饥饿的人,几乎可以说是精彩绝伦的叙述与描写。在〖金〗,食、美食(柏拉图〖理想国〗的『把美味赋予食物』的一语,可见,美味与食物并非天然结合)几乎散见每一回。不过,像第六十七回从早到晚一直在写食的,在〖金〗里也绝无仅有。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李瓶儿梦诉幽情』分为两段,前一段写西门庆与其狐朋狗友在西门大官人家中赏雪,后一段写刚刚故去六娘李瓶儿托梦西门庆。第一段里说是赏雪,其实写的是吃,而且从早到晚都在吃。这日,西门大官人因昨夜劳累(西门庆本就是一夜猫子)『日高还未起』,一起床便吃大娘准备好了的粥。粥毕,便是一天的日程:赏雪。西门请应伯爵等来赏雪,王经端上『银厢雕漆茶锤,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应二爹『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没了』。美食真好!又没人与应伯爵抢,但就像别人要抢一样!接着两人便交流吃小吃的经验或者教训。在西门庆去接待来客(韩道国)后不多时重回赏雪,温秀才加入,接着拿粥(粥是『软稻粳米粥儿』)上来,又摆四碟小菜,计:一碗炖烂蹄子、一碗黄芽韭熏驴肉、一碗鲊烂饨鸡、一碗饨烂鸽子雏儿(请注意,这四碗菜,〖金〗说是『四碟』,可见小吃完全可以升格上档成豪宴标准和水平)。赏雪继续,月娘侍女郑春送来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这酥油泡螺儿可是一道在〖金〗里的名小吃。它入口而化,不仅可以『牙老重生』,而且『抽胎换骨』。如此的夸张,真是罕见。倘若这就是那碟酥油泡螺儿的广告词,相信,今天那些无中生有的广告词,真不及这一广告词的百分之一。吃后『不一时』,便又『杯盘罗列,筛上酒来』。一直吃到下午。快到正餐(正应了英文正餐即晚餐Dinner的说法)时间,西门庆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让下人们摆上八碗下饭。八碗计有: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炖烂羊头、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脏汤、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猪腰子,还另有两大盒玫瑰鹅油汤面蒸饼儿。(请注意,〖金〗说,这些食物就西门庆应伯爵陈经济等四人吃了,好胃口!)。后又叫安儿拿来几碟果食(上文已列的12果盘)。这就样,一边赏雪,一边美食,直到『饮酒至昏、掌烛上来』。照此围观,这哪儿是在赏雪,分明就是几位食客团结在以西门大官人中心周围,从早到晚吃个不停罢了。因美食,全都馋猫一般!

同为明人,施耐庵的〖水浒传〗,也写了不少的酒局,但是与〖金〗比,〖水〗里的酒局还真是只见酒不见菜的。〖水〗里写菜写酒,极为粗鄙和简约。无非就是『烫酒上来下口酒食』『摆一桌子』菜(〖水〗第二回)之类的;或者『连吃三碗』『再来十来碗』(〖水〗第二十八回);把食写得最为详细的当数第三十七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条』。因为宋公明哥哥喜吃鱼,也不过只仅于『鱼腌』『鱼汤』『红(辣子鱼汤)白鱼汤』『牛肉』『羊肉』等,菜谱简单得不过如此。或许,不是施耐庵氏比兰陵笑笑生氏的美食经验少,而是这般写,大约才与〖水〗里的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英雄好汉相匹配。〖金瓶梅〗里大约一定不会有〖水浒传〗里的人肉美食的,譬如李逵吃李鬼的腿子肉、孙二娘做人肉包子等(好血腥,所以笔者一直不太喜欢〖水浒〗的,另外,专门写阴谋诡计的〖三国演义〗笔者也不喜欢)。

说了小吃再说盛宴。一般地说,盛宴大约是检验美食的标准与筹码。第十回,西门庆听说武二郎充配孟州的消息后,第一件事就是大摆宴席。其宴席的豪华程度令人咋舌: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器列象州之古玩,帘开合浦之明珠。水晶盘内,高堆火枣交梨;碧玉杯中,满泛琼浆玉液。烹龙肝,炮凤腑,果然下箸了万钱;黑熊掌,紫驼蹄,酒后献来香满座。更有那软软红莲香稻,细脍通印子鱼。伊鲂洛鲤,诚然贵似牛羊;龙眼荔枝,信是东南佳味。碾破凤团,白玉瓯中分白浪;斟来琼液,紫金壶内喷清香。毕竟压赛孟尝君,只此敢欺石崇富。

钱对西门庆来说不是问题,但是西门庆并不是钱多得可以任意如雨乱撒(其实,西门庆如『梁山好汉』一样,也是一位仗义疏财的『好汉』,此将是另一文的话题)。为什么,会在此时大摆宴席。因为西门庆打听到武二郎上路去了,于是『一块石头方落地,心中如去了痞一般,十分自在』;于是『收拾打扫后花园』、还叫来『一起乐人吹弹歌舞』,请了大娘子吴月娘、二娘李娇儿、三娘孟玉楼、四娘孙雪娥和五娘潘金莲(刘案,此时老六李瓶儿还没有来到西门大官人家里),『全家欢喜饮酒』。这当然得破费、这当然得摆餐标顶格的豪宴!重要的是,只有这样的餐标才配得上西门大官人在阳谷县的地位。

自然,豪宴并不是时常有的。作为一部市井市民的小说,作为一部真实反映大宋(或以著者生活的明代为范本)王朝繁华的小说,美食在民间,已经成为〖金〗重要的体验、感悟和认知。于是,〖金〗里所叙述、所描写、所演义、所赞美的美食,大都在家里,大都是小吃,也大都在如〖清明上河图〗般的街边、瓦肆、勾栏里。中国道统,食物也许从它诞生起就具备了『礼』的意义和仪式。〖礼记〗(刘案,大约成书于公元前五世纪至公元前一世纪)不但详尽的规定了『进食之礼』(〖礼记·曲礼上〗),而且开宗明义在『曲礼下』写道:『天子以牺牛,诸侯以肥牛,大夫以索牛,士以羊豕。』像『肥牛』之『肥』,在『礼』的梯级层次上属于二等。仅低于天子,高于大夫与士。可见『肥』以及由『肥』衍生的『豪宴』是『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具有裹腹的重要实用,另一面作为『礼』的重要构件进入到中国古人的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之间。在还没有达到『锦衣玉食』的年代,能不能吃上肉本身,便可以决定其身份的。〖春秋·左传〗『庄公十年』,左丘明左氏就有一段与此相关的叙述与对白:『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这一传颂千古的桥段被认定为『曹刿论战』,但这桥段却是以吃不吃得上肉作为论战前提的。也就是说,吃肉与否具有当政者的资历与资格与否的话题。可见〖春秋·庄公十年〗的时代(公元前六世纪),能否吃上肉,显然是一件天大的事。一方面『肉食者谋之』即吃得上肉者的,当政或谋大事是其本职,一方面又有人则认为『肉食者鄙』即其实当政者是愚蠢的(不知后来的『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一谚是否化于此)。钱锺书的〖管锥篇〗『左传正义』六十七则里有一则专门论及此事业。食的内容与餐标,决定了食者的等级与财富,从古至今,似乎变化不大。就『礼』的本质上讲,礼即等级。不然,〖礼记〗不会如此庄重地申明并表示,〖礼记〗里那四类人食的内容与标准。唐人的〖艺文类聚〗有一节专门讲饮食者的地位与属性如何决定其食物内容与餐标。〖艺文类聚〗据前人典籍提供的资料,把食及美食做了如下划分:王之食(又称『玉食』,『玉食』与『锦衣』相匹配)为『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君子之食为『雁宜麦鱼宜菰』;商贾小贩之食为『饼』;仙之食为『百花珍药之果』;隐者之食为『盐菜』(且『不以酒肉为礼』)等。〖艺文类聚〗提供的这个谱系,我们看得清楚,首先餐标高低决定地位高低,同时不同的食物还构成了不同的食客类型(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当下玩味的话题)。〖金瓶梅〗的作者是明人,写的是宋事。很显然,〖金瓶梅〗里的美食以及美食的其他衍生物,肯定受到了〖东京梦华录〗的启示。甚至可以说,〖金瓶梅〗里的美食与美食带来的衍生品有些便直接源于〖东京梦华录〗。譬如对食物的管理和分配所呈现的等级,在〖东京梦华录〗里就写得清清楚楚。在宋的中央政府里就有专管食物的机构。主管大内(禁中)的『内诸司』有一机构叫『殿中省六尚局』,其中有一尚就是『尚食』,『尚食』一局,估计是专为皇室提供美食的机构(但〖梦华录〗里却没有『贡品』一说)。另有『外诸司』,专管政府物资。在这一机构里,又分『法酒库』『内酒坊』『牛羊司』『乳酪院』等。仅此一端,我们看到皇室及政府的『特供』以及由此产生的特供机关和渠道。又譬如,在〖东京梦华录〗里,首都汴京即东京的街道布局,就有『御街』和百姓的『夜市』之分。在『御街』,有一称『台上』的超五星酒店,〖梦华录〗将其定义为『酒店上户』。在这酒店上户里,美食高档且价格不菲,如『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这般的价钱,想来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而在夜市里便是如『凤栖梨』『河阳查子』『金桔』等平常干果与如『煎鱼』『炒野兔』『炸片酱』等大众货,每一份不过区区十五钱。可见,在宋一朝,美食已经花样百出,但依然有等级。如果以食的餐标与食的内容来决定礼之高下和人群的贵贱,是整个封建王朝的惯例,那么我们便反观到了〖金瓶梅〗里的『平等』意识。农本商末,是两千多年中国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但却在明后期被冲击。其实这一态势在宋就开始了的,在〖东京梦华录〗里,整个开封『纵横万数』的院落形成的『酒肆瓦市』,早已经让宋的京城变成了平民百姓的乐园。连皇家的寺庙『相国寺』内也竟允许『万姓交易』,而花样繁多的食材食物就是交易的重要内容之一。按华夷观念(且元仅有97年历史),明接宋而来,〖金瓶梅〗又正是状写的是大宋市井的场景。因此,〖金瓶梅〗于食与美食的观念、状写,显示出了作者的非皇室非贵族(据史家认为,晚唐之后,中国就与贵族告别了)身份与写作态度。〖金瓶梅〗里的主要人物都不是皇家贵胄,仅此一点,它也许就比〖红楼梦〗更具有平民意义。西门庆虽然腰缠万贯(还是官府的下级官员即财税员),但他并没有进入主流社会,至少是一个连下级军官的武松都瞧不起的人。于是,我们才能从〖金瓶梅〗里读到那么多在市井人生里关于美食的叙述与描写。

由此,我们发现〖金瓶梅〗颠覆了原来食于礼的观念,譬如,不再把『肥』作为重量等级(二等)的美食参数。也就是说,对于『肥』这一原来礼之于某一地位的对应物,在〖金〗里,已经不把它当成回事了。除了这可能与当时饮食美食的时尚有关,极有可能是通过对美食非肥的偏爱,表达了对礼教的厌恶与反动。从叙述与描写的进程看,〖金〗极吝啬『肥』字。『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买了一篮鱼、肉、鸡、鹅、菜蔬、果品之类』(第六回);『西门庆上寿的酒肴,无非是烧鸡、熟鹅、鲜鱼、肉鲊果品之类』(第八回);『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第三十九回)等等。以写尽市井及市井『中产阶级』和『有产阶级』风貌世风的〖金瓶梅〗来看,可见『肥』在美食里地位的某种下滑。一个正餐(晚餐还是午餐不得而知),大概就是『几碟子菜』与『一锡瓶酒』。这样的餐标,在〖金瓶梅〗里比比皆是。三十一回『一盘子烧鹅肉,一碟玉米面』;六十七回,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一碗烧猎猪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脏汤,一碗牛肚儿,一碗炒猪腰子;六十八回『不一时汤饭上来,黄芽韭烧卖,八宝攒汤,姜醋碟儿』;甚至根本上不得台面的『羊蹄黄芽、臊子韭、肚肺羹、血脏之类』的杂七杂八的内脏之类的腥货(〖东京梦华录〗里记载了诸如『血羹』『生炒肺』『灌肺』等),也正二八经地端上了餐桌。这与〖艺文类聚〗里的那些『高雅』的食物,显然是一种背叛或者一种挑战。像内脏这种『下三烂』的食料,〖金瓶梅〗却写得津津有味。这种具有『平民』性质的美食,到了清末民初,即便在大上海,即便殖民的进入、租界的形成、西餐的时尚已经怪物般地出现,也就是说市井的食谱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即多元,但是这类吃牲畜内脏已成为常态,譬如陆士谔(1878-1944)的〖十尾龟〗有关于吃内脏的桥段:『倪雨生便开了个菜壳子,阿根拦住道:「你我通只两人,要这许多菜来做什么。吃又吃不下,白糟蹋也可惜。我看还是少几样,只是可此是了。」雨生拗不过,只得遵命。于是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炒肉片、炸八块、醋青鱼、炸吓腰儿几样,又要了两壶京庄酒。』从『肥』及『肥』衍生的豪宴,到吃家养牲畜的内脏再到小吃的风靡,这一市井市民世情的演化,不仅显示出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变化,同时也表明食谱的变化。重要的是,显现出中国人于食物(包括它的食料、做法等)美学的变化,以及价值观的变化。于阳谷县,『镏下一两五钱来,教人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如果这是一桌八人的餐标,那即便在当下也算得上是高档餐标了。这与兰陵笑笑生同时代的袁中郎的美食有异曲同工之妙。袁中郎在其〖觞政〗十四『饮储』里,记载自家的食谱既简单又不简单:一清品如鲜蛤、糟蚶、酒蟹等;二异品如熊白、西施乳等;三腻品如羔羊、子鹅炙等;四果品如松子、杏仁等;五蔬品如鲜笋、早韭等。这份菜单,袁宏道还专门注明道『下邑贫士,安从办此』。当然,广大『下邑贫士』是没有这份福气的。不过,这确实不是达官贵人们的食谱与餐标。〖金瓶梅〗在食谱餐标上经常出现『无非』一词,譬如『安排酒菜上来,桌上无非是些鸡鸭鱼肉嘎饭点心之类』。可见『无非』一词,显露出这群享受美食的『霸气』,但同样显示这样的餐标,在〖金瓶梅〗的时代,大约不算什么豪餐的。是说有过前文所提到『煮猩唇』『烧豹胎』之类的山珍那般奢侈与浮华,毕竟那不是平常人家和平常日子吃得上的。连一次平常的送礼,礼品便是美食:『一坛金华酒,一只水晶鹅,一副蹄子,四只烧鸭,四尾鲥鱼』(三十五回)。于此我们看到,古人的美食,在宋明两朝,小吃与豪宴已经进入千家万户,而且对于美食的创新成为一种常态:美食里的荤/素、山珍/海味、平常/怪异、小吃/豪宴、酒楼/家居等餐桌上的美食,已经繁花似锦。

宋开启了中国历史近古时代文学艺术和商业文明辉煌的时期。〖金瓶梅〗产生的年代,是直接接口两宋(按华夷观念,即跳过异族统治的元代)的明代。明代的商业繁荣,特别是明中后期的商业繁荣,事实上并不比两宋差(明末清初的〖陶庵梦忆〗所记的美食,便可以与〖东京梦华录〗所记的美食媲美)。〖金瓶梅〗里的与市井市民世情直接相关的物质与精神『天人合一』的美食所达到的水平,几乎『前无古人』;从活色生香的、丰富多样的关于美食的叙述与描写角度看,甚至可以说『后无来者』。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一部如此细致的关于美食以及美食与人相关的书。可以毫不夸张地讲,一部专写『情色』的巨著,其实,还是一部美食的百科全书呢。而且是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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