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嘉賓:劉毓慶(山西大學教授、國學研究院院長) 徐志嘯(復旦大學教授、西北師範大學飛天學者) 主持人:北京大學陳連山教授 特邀主持:山西大學校長賈鎖堂教授 時間:2015年8月14日上午 地點:山西大學圖書館報告廳 主辦:山西大學文學院、國學研究院、【光明日報】國學版、文學遺產版 主持人:光明日報國學版和文學遺產版計劃就中國古代文學一些重大問題展開系列對話,今天的對話是第二場,主題是關於中國文學源頭究竟是什麼的對話。在20世紀以前,我們都說中國文學的源頭是六經。不過,到了20世紀,隨着西方文學理論傳入中國,並逐漸取得了統治地位,到了20世紀50年代以後,西方學術界關於神話是文學起源的觀點就居於主流地位。神話是具有神聖性的關於神的故事,重在社會功用性,神話當然對西方文學影響很大。那麼,在中國,文學的源頭究竟是神話,還是六經呢?方銘教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以六經為中國文學之始,而把神話納入戰國時代來討論,這個觀點受到了學術界的關注。在2015年7月30日的光明日報上,山西大學劉毓慶教授特別闡述了中國文學的源頭是六經而不是神話的觀點,對方銘教授的觀點予以支持。不過,復旦大學徐志嘯教授對劉毓慶教授的觀點並不認同。劉毓慶教授和徐志嘯教授都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獲得博士學位,今天我們就聽聽兩位系友之間的觀點碰撞。我們也歡迎在座的各位學術界的新老朋友們提問和評論。今天我們還邀請了山西大學校長賈鎖堂教授作為特邀主持人和我一同主持今天的對話會。 一 劉毓慶:我的觀點是中國文學的源頭是六經,而不是神話。理由如下:第一,中國古代沒有神話概念,這就意味着神話未能作為一個獨立的文化形態存在。所謂的上古神話,其實是對上古史的一種記述方式。徐旭生先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說:『很古時代的傳說總有它歷史方面的質素、核心,並不是向壁虛造的。』當下文學史著作中所講述的上古神話,如后羿射日、女媧補天、盤古開天、共工觸山等,並不是產生在上古,而是戰國以後,真正屬於上古的神話很有限。像精衛填海、夸父追日、黃帝戰蚩尤等,這屬於上古神話,而這些神話都有歷史作內核,其實是上古史的神話化。第二,即使神話存在,也構不成文學之源的功能。所謂『源』,一定要形成對『流』的規定性作用才行。即所謂『本立而道生,源治而流清』,它要決定其『流』之巨細清濁。只有有了『流』,『源』的意義才能成立。儘管中國上古產生過神話,但這些神話對中國文學並沒有規定性,形不成『源』的功能。 無論怎樣抬高它,它也無法取得像希臘神話在歐洲文學史上那樣的地位,它對中國文學發展的影響並不像研究者所說的那般巨大。我們可以做這樣的設問和思考:假如沒有上古神話,中國文學是否會遜色?中國文學史是否會改變它的形態與發展方向?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個巨星如『李杜』『蘇黃』『唐宋八大家』是否會出現?我想結論是很清楚的。假如沒有西方學者神話研究的理論與觀念的輸入,恐怕至今人們也不會意識到有神話的存在。也就是說,沒有神話,中國文學史不會重寫;而沒有六經,中國文學史則必須重寫。因而把神話定位為中國文學之根,是不能成立的。第三,將神話作為中國文學之源,是用西方概念規範中國學術的結果。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講義】雖然是借鑑日本學者的文學史著作寫成的,但仍然把『以治化為文』認作正宗。到1923年,汪劍余將林氏著作改編為【本國文學史】時,開始引入了『神話』概念,並說:『自漢以後,神話大興。 』魯迅、茅盾都是較早研究中國神話的學者,但魯迅撰寫的【漢文學史綱要】和茅盾撰寫的【中國文學變遷史】中,都沒有給神話位置。神話為文學史作者普遍關注,應該是在上世紀中葉的事情。這其中當然有中國神話資料鈎沉工作取得的進展,更重要的是隨着蘇聯文學理論的傳入,神話被認為是人類社會共同的發展里程。希臘神話是希臘藝術的土壤和前提,由此有人推論中國上古也應該像希臘一樣有一個神話為主體藝術的時代,神話也應該是中國文學藝術的土壤和前提。如陸侃如、馮沅君【中國古典文學簡史】、李長之【中國文學史略稿】、詹安泰【中國文學史】、楊公驥【中國文學】等,都是將神話作為中國文學史的開端來論述的。 徐志嘯:方銘教授認為六經是中國文學之源頭,而神話不能構成中國文學的源頭,劉毓慶教授完全贊同方銘教授的觀點。劉毓慶教授、方銘教授都有關於中國古代神話的著作,陳連山教授更是專門研究神話學的專家,我只是在研究楚辭的時候涉及了一些神話研究。但是,我是完全不同意六經是中國文學之源的說法的。 人類在童年時期,生產力水平極其低下,人們不可能用科學的、理性的眼光來解釋太陽為什麼會升起落下,天上為什麼只有一個太陽,為什麼還會有月亮,人是怎麼來的,為什麼只有男的和女的,為什麼會有洪水等等。他們很困惑,卻又無法合理解釋,於是就藉助了想象、幻想,創造出一些能夠自圓其說或讓他們自己能夠理解和解釋的東西,包括上帝和神。西方出現了亞當、夏娃造人,中國出現了女媧造人——這都是憑空的想象、幻想和聯想。這種現象,地球上的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地區都概莫能外。即便今天生活在太平洋群島上的人,他們也還會像我們中國古代和西方古代一樣,編造關於太陽、月亮和人類起源的神話。 當然,中國早期神話不發達,甚至沒有神話這個概念。我們不能因此就否定神話在中國早期的存在。黃土高原的自然環境限制了人們的想象力,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對神話又有壓制。不過,長江中下游地區卻有不同,這個地區神話相對較多,這跟自然環境有關,也和當時這個地區受儒家文化影響小有關。沒有神話概念,不等於沒有神話,實際上我們今天還能收集到流傳、保存到今的零星、斷篇的神話傳說。 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而確立了六經在中國社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按照現代的學科概念,『六經』本身並不是純文學著作,文學在先秦時代還不是一個獨立的學科,它和哲學、思想、歷史混雜在一起。在那個時代出現『六經』,是儒家宣揚其學說的需要,也是封建統治者利用儒家思想及其經典確立和鞏固它的統治的需要。王鍾陵教授問方銘教授:『假如說六經是中國文學的源,那麼請問六經的源是什麼?』這個問題問得好。六經本身是從哪兒來的?六經之前沒有文學了嗎?六經以前已經有了文字,只是不像六經這麼系統、完整。早期的文學,有的有文字記載,有的只是口頭流傳,而且時代越早,越是不太可能有文字。我們講文學之源,當然是指它的早期,所謂源就是頭,就是起源、產生。如此,請問,六經怎麼可能是中國文學的源呢? 我很奇怪,怎麼會有六經是中國文學之源這個說法。我想,這種提法,有可能是六經對中國後代文學影響非常大,但這也不能由此得出六經是中國文學之源的結論。 剛才劉教授說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假如沒有古希臘神話傳說,歐洲文學就不是現在的樣子,而假如沒有中國神話,中國文學好像還是現在這個樣子。我覺得不對,中國文學也不完全是現在這個樣子,會有變化,只是不像歐洲變化得那樣厲害、嚴重。但是,須知,劉教授的這個逆向推論其實是不成立的。理論上,不能用這樣一種推導方式來推斷中國神話不是中國文學的源之一。應該知道,影響的大小與是否成源,是兩個問題,且兩者完全不成正比例。源是客觀的存在,影響大小要受很多因素影響,他們之間沒有必然關係。 我們確實有相當一段時間以西方的理論與方法來闡釋中國的文學,我們現在當然要糾偏,但認為中國文學只有用中國立場、中國方法、中國視角、中國價值來研究,而不能用西方的,這就犯了另一種錯。我舉個例子,我們研究屈原和楚辭,如果只用中國立場、中國方法、中國視角、中國價值,恐怕難以認識到屈原詩歌在世界上的偉大。我注重把屈原詩歌放在世界範圍內作宏觀角度的考察。文學的早期階段大多以詩歌出現,但除中國以外,其他國家的詩歌大多是敘事性的史詩,其次是祭祀性的頌歌,很少抒情詩,即使有,也不結合詩人本人的情感,只是一種祈禱頌歌性的。如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的抒情詩,與她本人身世經歷和個人情感毫無關係。而唯一把詩人個人的身世、抱負、情感、理想融化在作品當中,以詩人個體歌唱的形式,吐露自身情感的抒情詩,只有【離騷】。這樣一比較,就更清楚地認識了中國詩歌的早期發達,認識了中國真是詩歌的國度,在早期階段就獨創性地產生了一種融合詩人本人情感、理想和追求的偉大詩歌作品,而這在全世界屬於絕無僅有。同時也很清楚地讓我們認識到了中國詩歌在世界詩歌史上的地位、特點和影響。由此,我覺得,我們需要用開放的眼光、比較的眼光來研究中國文學,而不能僅局限於中國本身。 劉毓慶:徐先生剛才談到,上古一定有一個神話的階段。徐先生這種觀點可以說是學術界目前比較通行的一種觀點,基本上大家都是這麼認識的。但是,我們面對中國神話的時候,問題出來了。西方早期神話和少數民族神話,沒有文字記載,甚至有些民族到現在還是口傳,因此很難知道它產生在什麼時候。而中國特殊的是,很早就有了文字記述,這種文字記述給我們提供了對早期社會進行思考的一個根據。我們看到的早期神話記述多是歷史性的,而您所說的對早期自然、社會、宇宙不理解而進行探討、解釋的神話,恰恰是很晚的,到戰國秦漢時期才出現的。我們現行的一種觀念,認為神話只能產生在上古時代,不可能是其他時代。這種觀念局限了我們去思考這個問題。如果我們考察一下中國神話就會發現,所謂上古時代的神話,恰恰是對歷史所作的記述,它是一種歷史記述法。我非常贊成陳連山教授談到的中國古代神話是歷史的一部分的觀點。【山海經】【搜神記】【神異經】【十洲記】之類,都採用了一種歷史的記述方式。它不是給你在講神話,而是講述一件真實的怪異故事。我們再看漢代以後記述的神話,如盤古開天闢地、女媧補天、女媧造人、共工觸不周山等,這些所謂的創世神話,其實都是哲學思考,是對先秦哲學思潮中提出的理論的一種圖解。也就是說,徐先生說的那類神話,並不是上古產生的,或者說主要不產生在上古。神話作為一種敘事形態和思維形態,它是任何時期都可能存在的,但它不是一種文化形態。我們不能用理論來推導歷史,更不能推導出中國上古有一個神話時代。 我們堅持中國文學本位立場,並不是不要有世界文化視野,而是要通過立足於中國文學發展的特殊性,展現世界範圍內文學發展的豐富性。徐教授在世界文學範圍內發現屈原的特殊貢獻,本來就是堅持中國文學本位立場的成功實踐。如果站在西方文學的立場上,那麼可能得出的結論是屈原的詩歌不是詩歌,因為屈原的詩歌和西方當時的詩歌形態不一樣。 二 主持人:我概括一下,對神話是不是中國文學源頭的問題,兩人的共同點是:一,都承認中國古代沒有『神話』這個概念。二,他們都承認,我們古代是有神話這個東西的。1902年中國人才第一次使用『神話』這個詞。1903年,蔣觀雲寫【神話歷史養成之人物】,是第一篇中國神話學論文,說的是神話和歷史這兩種敘事形式可以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培養人才。漢字中『神話』這個詞是日本人發明的,日本人翻譯英文的時候,他們把英文『神的故事』命名為『神話』。我的理解是,我們古代人可能將其當作歷史了。那麼,神話和歷史怎麼能夠混在一起呢?歐洲在18世紀以前,沒有嚴格區分神話和歷史,自從啟蒙運動以後二者才區分開來。在古希臘,神話概念里是包含英雄傳說的。大家都承認古代有神話這個東西,但保存下來比較少。二位的區別是:劉教授認為保存下來的少,是因為它影響力不大,大家也不重視這個東西,就給忽略了。而徐先生認為那是因為文字記錄有問題,是因為儒家『不語怪力亂神』這個觀念破壞了中國古代很豐富的神話內容。 劉毓慶:上古傳說多是歷史的神話化,而不是神話的歷史化。神話的歷史化,是說本來是神話,從來沒有那些人那些事,是人把它編到歷史裡頭去了;而歷史的神話化,是指本來客觀存在的東西,是人在傳說中把它給神化了。這兩個是不同的。 主持人:我們這塊土地上,也許當時有一定的神話,但是沒有傳下來,可能和儒家作為統治學說有一定關係。但是,六經中也吸收了一些神話的因素。所以,你們的觀點不矛盾,主要看文化源頭從哪兒算起的問題。是從有人類算起,還是從有文字算起呢? 徐志嘯:中國文學之源應該是從有人類開始算起,而不應該從有文字算起。若是從有文字算起,你就把口頭文學給抹殺了。中國古代神話是很豐富的,神話是西方文學的源頭,而中國文學的源頭可能不僅僅是神話,還有口頭文學,但『六經是中國文學之源』這個立論絕對是錯的。 主持人:主張中國古代神話很豐富,你得拿出證據來。口頭的東西,沒有記錄,我們怎麼知道當時有這個東西,這是個很大的問題。 劉毓慶:徐先生認為六經絕不是中國文學之源,他在說這個『絕不是中國文學之源』的前提是什麼?因為它前面還有東西。這個東西是什麼?就是神話。 徐志嘯:不,神話是之一。另外還有口頭文學等。 劉毓慶:這裡就有個問題了,我們要在這個前提下來談文學的起源的話,就很複雜了。我之所以說六經是文學之源,是刪繁就簡的說法。因為六經是上古文獻的一個叢輯。這叢輯包括了你所謂的神話,這些神話其實是歷史的神話化,也包括了上古的一些傳說。像【堯典】中就有一些帶有神話性的傳說。就像河流,我們說它是源頭的時候,它一定有一個『水淵』,六經就是中國文學的水淵。 徐志嘯:那麼請問,六經之前是什麼呢?沒有了麼? 劉毓慶:那麼,我們再問,神話之前是什麼呢?那不還可以再問麼? 徐志嘯:神話之前就是人類尚未開化的階段。它的意識,它的語言都還不能成為一種可以記載的東西。 劉毓慶:因為有了語言,才有了文學。比如小孩子,小孩子會說話,一家人逗他玩的時候,他學說話味怪怪的,很有趣,那你能說他是文學的源頭嗎? 徐志嘯:你說他開口才說是源嗎?開口之前不是源?在語言之前就應該有意識了。 劉毓慶:有意識,沒有語言,絕對不能成為文學,這是個大前提,沒有語言怎麼能夠稱得上是文學。 徐志嘯:口頭文學,它不能用文字記載下來,但你不能認為它不是文學的萌芽階段。小孩會講話之前也已有意識,能和大人交流,不能否認這個階段。六經之前絕對有文學,它之前還有源。 劉毓慶:六經是中國最早的文本,它把前面很多東西,包括傳說的東西,都記述下來,它就是一個淵,源淵相連。四庫館臣說過:『文本於經之論,千古不易。』這幾乎是古人的一個共識。那麼反回來說神話,在這之前有神話麼?有!我只是說它的概念不存在,六經中有神話,像【詩經】【尚書】中就有神話故事,它是包括在歷史記述中的。如果一定要把它從六經中剝離出來,說它是文學源頭之一,而否定六經文學之源的地位,這恐怕不合適。你要說六經以前有獨立形態的神話,可能你舉的是【山海經】,王鍾陵先生舉的就是【山海經】。【山海經】雖然早期有一個流傳過程,但它形成文字可能較晚。若從文本來說,它仍在【詩經】【尚書】之後。 徐志嘯:我們科學研究不能唯文本,除了文本,還有出土文物、岩畫、帛畫等資料。但是在文字產生之前,你不能否認有文學,不過是沒有記載下來。 三 主持人:我插一句,有學者就主張『大神話』的概念。神話不光是文本上的,神話有時會展現在圖像上。 徐志嘯:漢墓出土的帛畫,它表現的絕對是神話。劉先生強調文本,我覺得是唯文本論。文本的產生時代一定是晚的,不可能早,但是在文本出現以前可能有蛛絲馬跡。如從【呂氏春秋》裡知道了葛天氏的八闕歌,從【詩經》裡知道了玄鳥、生民。 劉毓慶:徐先生剛才說出土文物,在夏商周都有,我估計你說的就是圖案,是不是? 徐志嘯:對,圖案。 劉毓慶:我們可以說那些圖案,有神存在,作為一種文化信仰,一種文化背景,我們不能否認。但是說有神存在,就意味着有我們現在所認定的一個神話故事存在麼? 徐志嘯:這個是必然,這個很自然。 主持人:首先得確定中國有沒有神話時代?這是一個核心的問題。 徐志嘯:用『時代』可能稍微大了一點兒。我的觀點很明確。第一,人類的童年時代,任何一個民族都會有各種各樣具有豐富想象、幻想的神話產生,這是科學的結論。第二,『六經是中國文學之源』絕對是錯的。旗幟鮮明,兩個觀點。 劉毓慶:沒有這個時代,我們就很難確立它的源的地位。漢字中古代的『古』字,從十口,即表示一代一代人口口相傳的歷史。歷史是靠承傳的,不是靠邏輯推導出來的。你用任何邏輯推導,恐怕都有問題。有些學者尋找到一種文化模式,然後拿這種文化模式大量推演,發現人家西方有史詩,我們中國沒有史詩,不行。我們也得在中國找史詩。結果【生民】【公劉】【皇矣】等這都成了史詩。西方古代有個神話時代,我們也應該有個神話時代。那麼我們的神話時代產生在什麼時候呢?有什麼證明呢?於是找到了【山海經】,有人把【山海經】稱作『神話的故鄉』。 徐志嘯:你說的這個現象是存在的。是有一些學者用西方的東西來套中國的文學,這是錯誤的行為,是不應該在科學研究當中存在的。 主持人:在我們中國的上古時代有沒有類似古希臘歷史中各種神的存在? 徐志嘯:有呀,某種程度上,堯、舜、禹也是神,他是神話和歷史糅合的結果,未必是某一個真實的人。 主持人:三皇五帝,在我們古代都是被當作歷史人物的。可是,古史辨派出來了,就把上古史完全推翻了,說上古史都是造出來的。他們也找到一些證據,比如黃帝、炎帝曾經做過中央天帝,並推論黃帝、炎帝這些人物原來都應該是神,後來被改造成上古帝王,這就是所謂的中國神話曾經經歷的一次歷史化,從神變成了人。但這種說法在神話學界遭到了很大的批判。因為他們使用的材料,即論證黃帝、炎帝曾經是天神的資料太晚,其資料是【淮南子】。 劉毓慶:我們談論『源』的問題,我想不只是一個概念的討論,而是對中國文學整個發展過程,包括它的特點、它的形態等的一種把握。比如,我們談六經是文學之源,它的前提是,六經是上古最早的文獻叢輯。上古很多東西,都由它記載了下來。中國文學,從這兒開始,它的序幕拉開了。它影響着兩千年中國文學的發展進程,如果你把這個『源』否定掉,中國文學它自身存在的一些現象,我們就無法解釋。我們要從事實出發。如果說神話才是它的源,這不是從文本出發,而是由邏輯推導出來的。邏輯推導,它應該有一個源。但是,我們用這種態度和方法去研究神話是中國文化之源的時候,是否需要考慮一下它對中國文學有什麼意義?如果我們認定神話是文學之源,那麼我們就要看到神話在整個文學長河中的地位和作用。如果看不到,有這個源和沒有這個源,對認識中國文學沒有多大影響,那我們討論這個『源』還有沒有意義呢?徐教授說我是唯文本論,既然叫文學,就必須有文本;研究文學,就必須依據文本。沒有文本,如何談得上是文學?是這樣。口頭文學,為什麼叫『口頭』,就是因為『口頭』本身不是文學。如果說口頭是文學,我現在的說話是不是文學? 徐志嘯:你今天的發言如果文采斐然的話,就是口頭文學,一篇精彩的演說詞。劉教授說的六經是源,是中國文學文字資料之源,而不是中國文學之源。有記載的文字,絕對不能說是源。口頭文學,口耳相傳,它沒有用文字記載下來,但我們不能否認口頭文學。如果你承認有口頭文學,那就應該承認在六經之前還有文學。你現在只承認六經是源,六經之前沒有文學。 劉毓慶:我要澄清的是,六經的記述有許多是對上古口傳的記述。它已經把口傳的東西記到裡頭去了。如【堯典】,開頭就說『曰若稽古』,它講述的是古代傳說。因此,講六經,並不是要否定有口傳的東西存在。 徐志嘯:不要因為六經裡面容納了前代的文學資料,就認為它是源。它不可能囊括殆盡;它不是源,它是一個源的記錄。 主持人:徐先生否定六經是中國文學之源,是說在它之前還有東西。劉教授認為六經是源,是因為六經對你整個文學發展史影響非常大。徐先生,您要說神話是文學之源,它的影響呢?您舉事實來證明一下。 徐志嘯:神話對文學的影響很大啊,如【詩經】【楚辭】【淮南子】【搜神記】【穆天子傳】【山海經】,以及漢賦、六朝詩文,包括宋元明文學,神魔小說等等,它的影響很大。 劉毓慶:我們恐怕還得回到意義上來討論。六經記述的應該是上古最精髓的東西,它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的文學成就。我們研究它,就等於把握了中國文學源頭上的形態,也可以對中國文學史做更準確的把握和認識。如果我們一定要在六經前加一個口傳文學時代,而且一定要把它認作是文學之源,本來六經可以包括的東西,卻要把它獨立出來,這樣的研究意義在哪裡? 我強調六經是中國文學之源的時候,其實六經是一個很大的概念,它代表着一個時代。六經是成熟的文學,但又是渾圓一體的。你說鐘鼎文是源麼?我們不否定這些東西產生在文學源頭的時代,但它與【尚書】中的【周書】是同一個時代的東西。你說到商代的甲骨文,【尚書】中有【盤庚】篇,它代表了商代的文字記述水平。因此六經是文學源頭時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比金文、卜辭更能代表文學的原始形態。因此說它是文學之源,應該是能成立的。 中國古代沒有一個人專門談過中國古代的神話問題,原因何在?若是真的存在這個東西,難道我們古人就看不見嗎?我看不是。現在西方學術輸入中國以後,我們開始用西方觀念規範中國的學術。比如,研究【莊子】的,提出【莊子】的本體論、宇宙論,研究【老子】也是【老子】的本體論、宇宙觀、方法論,等等。這些東西,【老子】【莊子》裡有嗎?有,但這些是【老子】【莊子】的本質嗎?恐怕未必。我們承認上古有神話這個東西,但神話是上古文學的本質嗎?我們研究這個『源』,目的不是要看誰更古老,而是要研究它的意義。一個『意義』,是非常重要的。 主持人:六經中包含了神話,也包含了口頭文學本身,六經又是有文字記載的經典,對後世文學有決定性的影響。所以六經作為起源是可以的。如果再往上推,說有了人就有了文學,那神話作為起源也是勉強可以的。 主持人:今天上午,兩位教授針對中國文學的起源究竟是六經還是神話,為大家展示了他們精彩的意見。這裡包含了很多的問題,是根據時間在先、在後,還是根據影響的大小等。劉先生、徐先生均尊重事實,觀點各有所長,各成一家。一次討論也不可能有絕對的結論,但只有激烈的辯論,文學才能繼續向前發展。謝謝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