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聂永华(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一
唐代官员任用实行举、选分途,即登第后的资格授予与考察任用各行其是。举子通过礼部试『放榜』后,并不意味着『考试』的结束,而是进入新一轮的『才学』比拼。经过『试判两节』的关试,籍属吏部,『守选』三年,方『冬集铨选』,开始『官人』生涯。〖通典·选举三〗:『凡旨授官悉由于尚书,文官属吏部……谓之铨选。』吏部铨选,要经过颁格发解、磨勘检核、三铨三注、送省过官等程序。
『判文』与唐代官员选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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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解状审查的选人,就进入铨试程序,其内容是所谓『四才』:『一曰身,取其体貌丰伟;二曰言,取其言词辩证;三曰书,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优长。』(〖通典·选举三〗)铨试之后,对合格的选人拟定职位,是为注官,其标准是『校功以三实』:德行、才用、劳绩,『德均以才,才均以劳,劳必考其实而进退之』(〖旧唐书·职官志〗)。『四才』和『三实』,考试与考核结合,是对选人为官从政素质的综合考察。
铨试『四才』,身、言是主选者凭感觉的『印象分』,书、判尤其是判才是考察的重点。铨选试判,『务为骈四俪六,引援必故事,而组织皆浮词』,实则『与礼部所试诗赋杂文无以异』,『所得不过学问精通、文章美丽之士耳』。不难看出,在所体现的考试原则和才学标准中,『文学』扮演了重要角色。
吏部铨选,涉及数量庞大的新进士人和六品以下官员的选任,实际操作中面临两大难题,一是如何掌握选官标准,二是如何解决官阙少而选人多的矛盾。唐初,天下兵革方息,『士大夫以乱离之后,不乐仕进,官员不充』,『僧多粥少』的问题尚未突出,随着获得出仕资格者增多,『九流繁总,人随岁积』,到开元时期『大率八、九人争官一员』(〖通典·选举三〗)。开元十八年,侍中裴光庭以『限年蹑级,不得逾越』为原则,制定『循资格』的铨选规则:『凡官罢满,以若干选而集,各有差等,卑官多选,高官少选,贤愚一贯,必合乎格者乃得铨授。』在资格范围、官资标准、资格定量、停替年限、实施对象、实施程序等方面做出严格规定。这有效地保障了铨选的正常秩序,然而亦限制了优异者脱颖而出,出现『公干强白者拘以考浅,废疾耄瞆者得在选中』的贤愚混杂局面。于是,平判入等和科目选等补充措施随之出台。所谓『平判入等』,就是对选人所试判,分出等第,『佳者登于科第,谓之入等;其甚拙者谓之蓝缕,各有升降』(〖通典·选举三〗)。『判入高等』者所授官职多为秘书省、弘文馆、左春坊司经局之校书、正字等『望秩常班』。平判入等属正常铨选程序,参选者仍须受到选数和考数限制,为使卓异之才脱颖而出,就有了科目选的设置。〖通典·选举三〗:『选人有格限未至而能试文三篇,谓之宏词;试判三条,谓之拔萃,亦曰超绝。词美者得不拘限而授职。』参选者『不须以选数,听集』,使『格限未至』者可以不受选格限制。科目选所试科目众多,为人所重者惟博学宏词和书判拔萃两科。博学宏词科因『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而为人瞩目,『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试文三篇』,亦即诗、赋、论各一篇,书判拔萃科试判由平选常调的两条增至三条,难度亦相应增加。
二
吏部铨试『四才』,书判远比身言重要。这首先体现在铨选程序上。〖通典·选举三〗:『凡选,始集而试,观其书判,已试而铨,察其身言。』其次具体操作过程中,体貌、言辞的考察流于形式,事实上吏部铨选并不以貌取人,为官者中不乏身、言不佳者。『书』通过判文的墨迹考核,所谓『吏部选人,必限书判』,实则仅限于『判』。
『判者,断决百事,真为吏所切,故观其判,则才可知矣。』(赵匡〖选举议〗)由于判文与仕途攸关,以判文水平高低评价『官人』能力大小,成为一种时尚。〖旧唐书·杜审言传〗:『乾封中,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预选。试判讫,谓人曰:苏味道必死。人问其故,审言曰:见吾判,即自当羞死矣!……其矜诞如此。』杜审言『侍才謇傲』,所『矜诞』者即为判文。
判文不仅在铨选中举足轻重,也是行政活动中影响『官人』能力与政绩的重要因素。〖大唐新语〗卷八:『裴琰之,弱冠为同州司户,但以行乐为事,略不视案牍。刺史李崇仪怪之。……他日,崇仪召入,励而责之。琰之出问户佐曰:「文案几何?」对曰:「急者二百余道。」琰之曰:「有何多,如此逼人!」命每案后连纸十张,令五六人供研墨点笔。琰之不上厅,语主案者略言其事意,倚柱而断之,词理纵横,文笔灿烂,手不停辍,落纸如飞。倾州官僚,观者如堵墙,惊叹之声不已也。……崇仪悚怍,召琰之,降阶谢曰:「公词翰若此,何忍藏锋,以成鄙夫之过?」由此名动一州。数日,闻于京邑,除雍州判司。』裴氏欲扬先抑,不判则已,一判惊人,众僚称奇,得以名扬遐迩,升级除官。也有因判文拙劣而受到嘲弄者。〖朝野佥载〗卷六:吏部侍郎李安期『性好机警』,『一选人引铨,安期看判曰:弟书稍弱。对曰:昨坠马损足。安期曰:损足何废好书?为读判曰:向看贤判,非但伤足,兼似内损。其人惭而去』。书判不佳,辞以损足,迂拙可笑;安期嘲讽,机警幽默,可见判文在铨选中的重要性。
三
判文作为裁诀狱案的文书,古已有之,大盛当在唐代。『唐制选士,判居其一,则其用弥重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文苑英华〗卷503至卷552,收录唐判1200余则,分乾象、律历、岁时、雨雪、水旱、灾荒、礼乐等70余类。徐师曾认为:『今所传如称某某有姓名者,则断狱之词也;称甲乙无姓名者,则选士之词也。』从其功用划分为『案判』和『选判』两类。但其类属可分为拟判、案判和杂判三类。拟判是为准备铨试的『练笔』之作,所涉案例用天干分别代表当事双方,故又称『甲乙判』;案判是官员在处理案件或公务时所作;杂判是公务之余,就日常生活事件的有感而发。
吏部铨选试判,意在考核选人『临政治民』的吏事能力,然而唐人判词大多辞藻华丽,试判要求『文理优长』,实则『文』显而『理』隐,乃至『与礼部所试诗赋杂文,无以殊异』,故有『不切于从政』的指责。实际上,唐代判文的这些特征,既是文体自身发展规律与文学风尚的表现,也与唐代官员『高雅』的品格有关。『唐人无不工楷法,以判为贵,故无不习熟。而判语必骈俪……自朝廷至县邑,莫不皆然,非读书善文不可也。』(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制度的『指挥棒』下,朝野上下『读书善文』,塑造了一个『学习型』的社会。
随着文化积累的丰厚和人文素质的提升,试判也『水涨船高』,难度愈来愈大。吏部试判由『理』而『文』到『文理』兼优,经历大致三个阶段:试判之初,『取州县案牍疑议,试其断割,而观其能否』。日月浸久,选人应试技巧提高,暴露出『案牍浅近』之弊,于是『采经籍古义,假设甲乙,令其判断』。经籍为选人所长,『通经正籍』又显浅近,于是『征僻书曲学隐伏之义』,判目愈来愈难,案例亦由真实变为虚拟。
现存唐人判文,多为拟判,未著者姓氏,仅有张鷟〖龙筋凤髓判〗和白居易〖百道判〗(一名〖甲乙判〗)留存。张鷟先后四次参选,判为铨府之最,才名远播,无贤不肖,皆诵其文,万简万中,有『青钱学士』之誉;白居易『百道判』为应书判拔萃科的备考之作,白氏尝云:『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与元九书〗)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二:『百判(〖龙筋凤髓判〗)纯是当时文格,全类俳体,但知堆垛故事,而于蔽罪议法处不能深切。……白乐天〖甲乙判〗则读之愈多,使人不厌。……不背人情,合于法意,援经引史,比喻甚明,非「青钱学士」所能及也。』张判中有人名、官称、法司等,判目多出自真实案例,判文内容与律令相关。白判则『假设甲乙』,判目多出经籍,案例多为虚拟。实际上,二判均为『取备程式之用,则本为隶事而作,不为定律而作』的拟判。从文体和文辞特征而言,同为四六骈体,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用典赅洽。张判典实繁缛,极力铺陈,白判用典较为浅切,文辞简要。其间异同,自是唐代『文学』演进阶段特征之表现,所谓『居易判主流利,此(张判)则缛丽,各一时之文体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铨选试判强调『文理优长』,实则『文』的讲究超过『法』的运用和『事』的分析,成为无异于『诗赋』的『文学』。
唐代『官人』于官场内外有感而发的杂判,骈词俪句,笔致灵动,诙谐幽默,颇似美文小品。元稹有杂判18道,如〖对蕃客求鱼判〗〖对养鸡猪判〗〖千年龟判〗〖对宴客鳖小判〗等,显然是公余宴饮之际的游戏之笔,调笑而不失优雅,谐谑而不浮荡,以见于端谨勤恪的朝堂官衙之外,唐代『官人』休沐闲暇之际清旷飘逸、潇洒闲适,呈现出仪态优雅的『文官』风采。
判文伴随唐代『官人』为官生涯的始终,集学问识见、分析能力与语言表达于一体,熔『立功』与『立言』、实用性与文学性于一炉。铨选试判的制度导向,判词进入『官人』的精神生活,与礼部科举『以诗赋取士』相呼应,造就盛世发达的政治文化,成就了优雅的人文环境与人文生活。
〖光明日报〗( 2017年05月20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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