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的一些信仰科学的人士就对中医抱有极大的成见,几乎把它等同江湖骗术。 出身中医世家的严复就曾说:“听中医之言,十有九误,切记切记。”(严复:《严复家书》)。曾在日本学习西医的鲁迅也曾说:“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鲁迅:《〈呐喊〉自序》)。 陈独秀则说:“(中)医不知科学,既不解人身之构造,复不事药性之分析,菌毒传染,更无闻焉;惟知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之说,袭古方以投药饵,其术殆与矢人同科;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气’之说;其说且通力士羽流之术;试遍索宇宙间,诚不知此‘气’之果为何物也!”(陈独秀:《敬告青年》)。 严复不信中医的理由是,“中国九流之学,如堪舆、如医药、如星卜,若从其绪而观之,莫不顺序。第若穷其最初之所据,若五行干支之所配,吾九星吉凶之各所主,则虽极思有不能言其所以然矣。无他,其例之立根臆造而非实测之所会通故也。”(严复:《〈穆勒名学〉按语》)。也就是说,中医不可信,是因为它没有西医那样的“实测”,因此是不科学的。 由于中医的“不科学”,对中医的态度就成了对科学的态度,而对科学的态度实际就是对“新文化”的态度。傅斯年就说:“我是宁死不请教中医的,因为我觉得若不如此便对不起我所受的教育。”(傅斯年:《所谓“国医”》)。 丁文江在贵州考察时患病,当时山高路遥,没有西医,但他却真的宁死也不请中医来看,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随从活活病死。胡适说丁文江:“他终身不曾请教过中医,正如他终身不肯拿政府的干薪,终身不肯因私事旅行用免票坐火车一样的坚决。”(胡适:《丁在君这个人》)。 实际上,对中医抱持成见的不仅是新文化人,还包括一些老革命党。比如,孙中山一生崇尚西医,反对中医。他临去世前,西医已经束手无策,于是在包括胡适等人的劝说之下,才勉强同意改用中医,并且在中医号脉时把脸别了过去,拒绝与中医直接面对。 1926年,梁启超因患尿血病,到北京一家著名西医院治疗。医生诊断说是肾脏的毛病,需要作肾切除。本来,梁启超的一位朋友认为不必割肾,劝他服用中药,但梁启超坚信西医。结果,在右肾被切除之后,他的病情仍无好转。医生于是又诊断说,病因在牙。在拔掉七颗牙齿之后,病情依旧。梁启超三年后死此病。即使在他明知自己被误珍误医之后,他怕因此影响西医在中国的声誉,带病撰文,要国人不要因为个别事故而全面否定西医的科学性。(陈西滢:《西滢闲话》)。 在这个背景之下,胡适对中医是什么态度呢? 1920年夏天,胡适经常患病,“一用脑脚底就痛,说是脚气病,但据西医诊断为心脏病。”(白吉庵:《胡适传》156页)。11月,马幼渔给胡适介绍了名中医陆仲安,结果吃了三个月的药之后,胡适的病就好了。可想而知,陆仲安的名气大噪,而胡适一家人后来有病都请他来看。第二年3月,胡适在“陆仲安秋室研经图”上题了五百余字,叙述了治病经过,其中有这么一段话:“我自去年秋间得病,我的朋友学西医的,或说是心脏病,或说是肾脏炎,他们用的药,虽也有点功效,总不能完全治好。后来幸得马幼渔先生介绍我给陆仲安先生诊看。陆先生有时也曾用过黄芪十两,党参六两,许多人看了,摇头吐舌,但我的病现在竟好了”。 因此,胡适相信中医,至少在那个时候,是有铁证的。不仅如此,胡适在1925年还曾亲自劝说孙中山接受陆仲安的诊治。 不过,到了晚年,胡适在给朋友的两封信中否认了陆仲安曾给他治愈疾病这个事实,尽管其中藏有胡适的小聪明。在1958年的一封信中,胡适写道:“你看见一本医书上说,我曾患糖尿病,经陆仲安医好……。我也曾见此说,也收到朋友此信,问我同样的问题。其实我一生没有得过糖尿病,当然没有陆仲安治愈我的糖尿病的事。陆仲安是一位颇读古医方的中医,我同他颇相熟。曾见他治愈朋友的急性肾脏炎,药方中用黄芪四两,党参三两,白术八钱。(慢性肾脏炎是无法治的,急性肾脏炎,则西医也能疗。)但我从没有听见陆君说他有治糖尿病的方子。造此谣言的中医,从不问我一声,也不问陆仲安,竟笔之书,此事真使我愤怒!”(转引自:罗尔纲:《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 在这里,胡适撒谎的手段十分的圆滑。 首先,他不明确地肯定或否定陆仲安是否曾治好了他的病,却极力强调陆仲安没有治好他的糖尿病(胡适确实不曾患糖尿病,尽管血糖略高)。这就象他一直不说自己在1917年到底得没得到博士学位,而仅说“考过博士学位最后考试”一样。 其次,他承认中医能够治急性肾脏炎,但获治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朋友。这既间接地承认了三十多年前的事实,又把自己遮掩了过去,免去了自己为了活命而放弃了科学这段历史。第三,胡适最后毫无来由地对“造此谣言的中医”“愤怒”了一下,表明自己对待科学的态度十分严肃认真。其实,如果仅是误传,犯得着“愤怒”吗?如果“造此谣言的”不是中医,胡适还会这么“愤怒”吗? 1961年8月,也就是在临去世前半年,胡适在另一封信中又说:“急性肾脏炎,我的朋友中有人患过,或用西法,或用中药,均得治愈。慢性肾脏炎,友人中患者,如牛惠生,如俞凤宾,皆是有名的西医,皆无法治疗,虽有人传说中医有方治此病,又有人传说我曾患慢性肾脏炎,为中医治好,——其实都不足信。大概慢性肾脏炎至今尚未有特效药。在三十多年前,我曾有小病,有一位学西医的朋友,疑是慢性肾脏炎,后来始知此友的诊断不确。如果我患的真是此病,我不会有三四十年的活动能力了。我并未患过此病。”(引文同上)。 胡适又在撒谎 在这里,他仍旧不明确承认中医曾经治好他的病,并且在自己三十年前到底得的什么病这个问题上兜圈子。实际上,在三十多年前,胡适得的并不是小病。他的尿中含有蛋白,腿脚肿痛,直接影响到他的工作,蔡元培曾建议胡适休假半年,而胡适的病情也确实持续了半年多。一些中医人士甚至说,“西医认为病已不可治,仅尽人事而已,……另瞩家人准备后事。胡适回家后忧虑万分,以为‘劫数难逃’。”(华蓓苓:大剂芪参治消渴——记陆仲安太老师治愈胡适的糖尿病案例》)。 1922年11月,胡适的老症重新出现,胡适说他“颇有点怕”。如果两年前的病是小病,它怎么会重犯,胡适为什么会害怕?他并且在这次犯病后一周之内两次出城找陆仲安看病(见《胡适的日记》),说明他对中医的信任程度。另外,胡适说“有一位学西医的朋友,疑是慢性肾脏炎,后来始知此友的诊断不确”,则又有说谎之嫌:已经治好了的病,怎么能够再得知“诊断不确”呢? 实际上,胡适在第二次犯病之后的一个多月,又因发现糖尿而住进北平协和医院检查“受了三十次的便尿分验,三次的血的分验,七日的严格的食料限制”,证明不是糖尿病。但“脚肿与不安眠”究竟是什么病,医生不肯给“一个简单的答案”,“因为科学精神的第一个条件是不肯轻下判断”。(《胡适的日记》)。时隔几十年之后,胡适把“科学精神”丢在了一边,自己给自己确诊不是慢性肾脏炎。 其实,胡适的病到底是不是慢性肾脏炎,他的病到底是自愈,如有些人怀疑的那样(祖述宪:《胡适对中医究竟持什么态度》),还是服中药治好的,这些对我们探讨胡适的科学观并不重要。一般来说,一个医生治好了自己的疑难病症,解除了自己的痛苦,这个病人首先要对这个医生表示感谢,然后再传播这个医生的名声,以使更多的同类患者也能够得到救治,这才是人之常情。实际上,胡适请中医看病并不是就那么几次,也不是仅请了陆仲安。 1923年10月,就在胡适为《科学与人生观》作序之时,东亚图书馆主人汪孟邹为胡适请来了中医潘念祖,治疗他的痔疮。胡适患痔疮多年,曾经在北京协和医院开刀两次,但越治越严重。潘念祖说他能够在百天之内把此病治愈,后来果然如此。1959年胡适在台湾还说,在上海看病,果然一百天完全好了,到今年有36年之久,从没有复发过。(白吉庵:《胡适传》233页)。 所以说,胡适在中医这个问题上的所作所为是违反常情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蒙昧了他的良知呢?罗尔纲说:“胡适最恨人说假话。他为什么自己反说假话呢?这是因为他主张‘充分世界化’,主张科学。他认为中医不科学,他患肾脏炎,西医束手无法,而中医陆仲安居然医好他,社会盛传,发生了不信西医的倾向。胡适怕对科学的发展有害,所以才不得不这样说的。”(罗尔纲:《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 对罗尔纲的这个解释,有人说是“出对老师胡适的敬重,为老师讲假话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魏邦良:《胡适的肾病与文凭》),还有人说,罗尔刚是在诬蔑胡适,“好象抓住了一个撒谎人的把柄,这是自作聪明、不负责任的,丧失了学者应有的严肃态度和为文准则”(祖述宪:《胡适对中医究竟持什么态度》)。 本来,“中医不科学”这个论断是无法否认的,因为中医根本就不是科学。而信不信中医,与信不信科学,其实并没有十分的矛盾,除非这个“信”是“信仰”之“信”。比如,谁都知道宗教不科学,但这并没有妨碍许多科学家信仰宗教,崇拜上帝。即使是不信宗教的人,在关键时刻也有可能会不由自主地说出“阿弥陀佛”或“上帝保佑”之类的话。这是因为,相信和信仰是不同层次上的问题:一个是根据自己的感性经验和理性判断,另一个是根据自己的精神需求。 胡适在接受陆仲安治疗之前就说:“中医治病无科学根据,不足凭也,何况西医也已束手”(华蓓苓:《大剂芪参治消渴——记陆仲安太老师治愈胡适的糖尿病案例》),这是第一个层次的“信”:信科学,不信中医。但“几经劝说,胡抱姑妄一试的态度”接受中医,这是另一个“信”:对死亡的恐惧,对生的渴望,这是精神需求。这些都是人之常情,连孙中山都无法逃避。因此,相信科学的人对“不科学”的事物会发生兴趣,或在科学无能为力的情况之下相信“非科学”,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值得大惊小怪的是胡适对科学的近愚昧的迷信程度。 实验主义的真理观是这样的:判断一个理论、一个方法是否正确,是否是真理,就是看它是否有用,问“这个真理现兑成人生经验,值得多少呢?”(胡适:《实验主义》)。胡适作为一名实验主义信徒,他既然知道中医真的治好了自己的病,并且自己相信这个病是中医治好的,那么他为什么不敢承认中医这个方法是正确的呢?这说明他对实验主义并不忠实。 其次,科学这个词实际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各门科学本身,一是指科学的原则和精神。而科学的原则就是以寻求真理为第一宗旨,哪怕在寻求的过程中否定了自己;科学精神实际就是这么两条:第一,就是实事求是,尊重事实;第二,对没有经过证明的理论、方法、观点要保持怀疑、批判的态度。本着这个精神,一个相信科学的人就应该承认科学本身有自己的局限性,有它尚未探索到的空间,也有它可能永远也无法探测得了的领域。 对胡适来说,他如果真的是相信科学的精神和原则,他就应该承认中医是有效的,尽管是不科学的,或者说是科学尚且不能解释得了的。而胡适恰恰没有这么做。对于自己或自己所信仰的主义解释不了的现象或理论拒不承认,或者说对自己所信仰的主义盲目崇拜,这不就是迷信的定义吗? 其实,胡适不仅不能直视中医,他对西医也不能直视。 1929年,梁启超去世,享年只有57岁。梁启超身体一直十分健壮,胡适就说他是“生龙活虎一样的人”,他自己也曾自信地说要活到七十八岁。那么他为什么会英年早逝呢?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协和医院大夫的误珍和误治。这个事实不仅是现在世人皆知,就是在当时,圈内人也个个知晓。 但胡适却在晚年说:“世界最新最完备的一个医院竟无法延长这一位平日体格很强,生龙活虎一般的大人物的寿命──中间还引起了医生错误诊断和错误治疗的各种传说,……任公先生自己始终信任协和医院,始终没有一句埋怨医生和医院的话……”。(胡适:《丁文江的传记》107页)。 这实际就是把事实说成是谣言。所以说,不论对西医还是对中医,胡适的态度都不是诚实的,所不同的是,对中医,他拒不感恩图报;对西医,他要掩盖事实,粉饰错误。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