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贛州郁孤台
辛棄疾詞: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解題】
辛棄疾此詞寫作於江西造口。造口,江西萬安古地名。造口乃靖康亂後,宋隆裕太后(宋哲宗廢后孟氏,高宗時尊為隆裕(祐)太后)罹難逃亡之地。
北宋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入汴,擄徽欽二帝北去。兵荒馬亂之際,隆祐以哲宗廢后之身避居民家而得倖免。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隆裕太后和潘貴妃被金兵追迫,沿贛江而上,途經造口逃到虔城(後稱贛州)。金兵一路南下,燒殺搶掠,此乃有宋一代不堪回首之痛史也。約50年後,辛棄疾路過造口,有感而賦此詞。
【解析】
郁孤台:古台名,在今江西贛州市西南的賀蘭山上。
按此台得名,舊說多以為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數丈』。實際『郁孤』乃是『鬱結』轉語,而非合郁、孤二字成一新辭。蓋結之古音與孤通(猶如句/勾之聲通,今南方方言依然)。『郁孤』,成辭也,不可以單字拆解為釋義。鬱結,語意近似北方語的疙瘩、塊壘之意。台稱『郁孤』或『鬱結』者,蓋因其坐落之山上草木蔥鬱聚結如塊壘耳。人心中愁腸盤結,亦曰鬱結或塊壘。【楚辭·遠遊】:『遭沉濁而污穢兮,獨鬱結其誰語?』王逸註:『思慮煩冤無告陳也。』 太史公曰:『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鬱結亦同此意。
郁孤台與造口相距百裏之遙,而辛棄疾在造口書壁作詞,卻以百裏外的郁孤台為起興,蓋有取鬱結、塊壘一詞之意義,寫狀胸中一股不平之氣,寓意有所雙關耳。
清江:舊說即贛江。其實郁孤台下之流水名章水,即章江也。章水乃贛江之上游,至贛州城下三江口方與貢水匯合而成贛江。章水清澈,故亦稱清江。江西【萬安縣誌】:『贛水入萬安境,初落平廣,奔激響溜 。』此一江激流,即所謂清江水也。
長安,原為西安舊名;借指帝都,此則喻指在金人佔領下已近50年的北宋舊都汴梁。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二句,歷來失解。
按愁余,舊通解皆曰即愁我,謂愁我也就是我愁,使我感到憂愁。』余『釋為』予『,即我,實謬不確。無論』江晚正愁我『或』江晚正我愁『,皆講不通。
余竊以為,『愁余』者,意在字音不在字義。余、除古字通假。』愁余『即』愁除『,此詞乃不可拆解之連綿詞。愁除者,通言即愁楚、躊躇,語轉亦作踟躕也。
愁楚者,憂苦。躊躇、踟躕者,梭巡徘徊莫衷一是也。【九辯】:『蹇淹留而躊躇。』【義府】:躊躇通作仇余、游移、猶豫、猶疑、悠遊,本義徘徊不進。反義為訓,則又引申有得意逍遙,即四顧茫然即躊躇滿志之態。
鷓鴣,異說即子規鳥,其暮春叫鳴曰』不如歸去『。子規即杜鵑,與鷓鴣習性相近,皆為古詩詞中常詠的相思鳥、愛情鳥。
又東漢崔豹【古今注】謂:』鷓鴣,出南方,鳴常自呼,常向日而飛,畏霜露,早晚稀出,有時夜飛,夜飛則以樹葉覆其背上。『 傳說鷓鴣鳴聲獨特,鳴音特殊,近人聲聽起來象一句話:『行不得也哥哥』。
關於鷓鴣的鳴音傳說,宋元之際已頗流行,多見於詩句。如南宋鄧剡(1232-1303)有歌:』天長地闊多網羅,南音漸少北音多。月飛不起可奈何,行不得也哥哥!』元梁棟【四禽言】詩:『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秋水多,九疑山前叫虞舜,奈此乾坤無路何,行不得也哥哥。』明丘濬【禽言】詩:『行不得也哥哥,十八灘頭亂石多。東去入閩南入廣,溪流湍駛嶺嵯峨,行不得也哥哥。』皆以鷓鴣鳴聲為興詞。
故辛此詞最後一句乃歇後語也:所謂『山深聞鷓鴣』——壓句就是:行不得也哥哥。
【譯文】
郁孤台下清清江水
中間多少離難眼淚
遙望西北的故都
被座座高山阻住
但重重青山也擋不住
江水終竟向東流去
江畔夜晚我沉思躊躇
深山鷓鴣呼喚着
(——行不得也哥哥)
【餘論】
此詞語句若平淡無奇,實際暗喻一段悲涼往事。
昔人考訂此詞辛棄疾作於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時辛棄疾任江西提點駐節贛州途經造口所作。羅大經【鶴林玉露】謂:『蓋南渡之初,虜人追隆祐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自此起興。』
[【宋史】高宗紀及后妃傳載:建炎三年(1129)『十月,西路金兵自黃州(今湖北黃岡)渡江,直奔洪州追隆祐太后。……奉太后行次吉州,金人追急,太后乘舟夜行。』【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記:『質明,至太和縣,又進至萬安縣,兵衛不滿百人,……金人追至太和縣,太后乃自萬安縣至皂(造)口,舍舟而陸,遂幸虔州(即贛州)。』
隆裕太后以賢惠留名。南渡之際有人請立皇太子(太后的兒子),隆祐拒之。【宋史·后妃傳】記其言曰:『今強敵在外,我以婦人抱三歲小兒聽政,將何以令天下?』又曰:『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獨在。』屬意於康王趙構,遂立之為高宗。]
此詞詞境起於眼前之造口,聯想遙及於百餘裏外之郁孤台。』行人淚』三字,則概括當年國變亂離流亡之事,將滿懷鬱結之情,化為貌似寥寥平淡而蒼涼悲沉之句。
【附錄】 [宋]汪藻·【為隆裕太后佈告天下手書】
比以敵國興師,都城失守,祲纏宮闕。既二帝之蒙塵,誣及宗祊,謂三靈之改卜。眾恐中原之無統,姑令舊弼以臨朝,雖義形於色,而以死為辭,然事迫於危而非權莫濟,內以拯黔首將亡之命,外以紆鄰國見逼之威,遂成九廟之安,坐免一城之酷。乃以衰癃之質,起於閒廢之中,迎置宮闈,進加位號,舉欽聖以還之典,成靖康欲復之心。永言運數之屯,坐視邦家之覆,撫躬獨在,流涕何從?緬惟藝祖之開基,實自高穹之眷命,曆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賢王,越居近服,已徇群情之請,俾膺神器之歸。繇康邸之舊藩,嗣宋朝之大統。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茲為天意,夫豈人謀?尚期中外之協心,同定安危之至計,庶臻小愒,同底丕平。用敷告於多方,其深明於吾意。
[ 註:靖康二年(1127)年,金人立張邦昌為傀儡皇帝。張邦昌眼見輿情不協,人心不附,便在金軍北撤後主動退位。此時宋朝二帝與後宮、宗族、百官數萬人均已被擄北去,宗室無存。
隆裕太后即哲宗廢后孟氏,她兩次被廢已歸民籍,不在后妃籍中,得免於北徙。此時退居其侄子衛尉少卿孟忠厚家,是東京城中僅存的宋皇室代表人物。張邦昌將她請了出來,復其元祐(祐又作裕)皇后之號,請她垂簾聽政,並派人去尋找當時宋宗室皇子中的唯一沒被金人擄去的趙構,請他即位,這就是南宋高宗。孟氏派遣尚書左右丞馮澥、李回及侄兒孟忠厚前去向趙構勸進,並將這一決定以手書形式詔告天下。為她撰寫這封手書的人是汪藻。
汪藻是兩宋之交有名的文臣,這篇駢文,是他的代表作。]
((2012-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