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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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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8:0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回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卻說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後,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從前十幾天內,賈母等輪流看望,他有時還說幾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心裏雖有時昏暈,卻也有時清楚。賈母等見他這病不似無因而起,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兩個那裏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聽消息,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見了侍書,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傳話弄出這樣原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了,守着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你進屋裏來,好好兒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應,紫鵑自去。
  這裏雪雁正在屋裏伴着黛玉,見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裏見過這個樣兒,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回來才好。正怕著,只聽窗外腳步走響,雪雁知是紫鵑回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著裏間帘子等他。只見外面帘子響處,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見雪雁在那裏掀著帘子,便問道:「姑娘怎麼樣?」雪雁點點頭兒,叫他進來。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裏,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嚇的驚疑不止。因問:「紫鵑姐姐呢?」雪雁道:「告訴上屋裏去了。」
  那雪雁此時只打量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書的手,問道:「你前日告訴我說的,什麼王大爺給這裏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麼?」侍書道:「怎麼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書道:「那裏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你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後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說呢,道:那都是門客們借着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往後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大太太說不好,就是大太太願意,說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裏看的出什麼人來?再者:老太太心裏早有了人了,就在偺們園子裏的,大太太那裏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過因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咧。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雪雁聽到這裏,也忘了神了,因說道:「這是怎麼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侍書道:「這是從那裏說起?」雪雁道:「你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着。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侍書道:「你悄悄兒的說罷,看仔細他聽見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正說着,只見紫鵑掀簾進來說:「這還了得!你們有什麼話還不出去說,還在這裏說!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書道:「我不信有這樣奇事。」紫鵑道:「好姐姐,不是我說,你又該惱了!你懂得什麼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
  這裏三個人正說着,只聽黛玉忽然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書雪雁也都不言語了。紫鵑彎著腰,在黛玉身後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黛玉微微答應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了半鍾滾白水,紫鵑接了托著,侍書也走近前來。紫鵑和他搖頭兒不叫他說話,侍書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意,那裏抬得起?紫鵑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邊,端著水,試了冷熱,送到唇邊,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紫鵑才要拿時,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鵑便托著那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兒不喝了,喘了一口氣,仍舊躺下。半日,微微睜眼,說道:「剛才說話不是侍書麼?」紫鵑答應道:「是。」侍書尚未出去,因連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兒,又歇了一歇,說道:「回去問你姑娘好罷。」侍書見這番光景,只當黛玉嫌煩,只得悄俏的退出去了。
  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裏卻還明白。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他也糢糊聽見了一半句,卻只作不知,也因實無精神答理。及聽了雪雁侍書的話,才明白過前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詩書的話。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聽見紫鵑之言都趕着來看。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雖身體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
  鳳姐因叫過紫鵑,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麼說,你這樣嚇人!」紫鵑道:「實在頭裏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訴的。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賈母笑道:「你也別信他。他懂得什麼?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嫩就好。」說了一回,賈母等料著無妨,也就去了。正是:「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系鈴人。」
  不言黛玉病漸減退。且說雪雁紫鵑背地裏都念佛。雪雁向紫鵑說道:「虧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鵑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好事多磨。』又說道是:『姻緣棒打不回。』這麼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的死去活來:可不說的『三生石上五百年前結下的』麼?」說着,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偺們明兒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兒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裏結親,我也再不露一句話了。」紫鵑笑道:「這就是了。」
  不但紫鵑和雪雁在私下裏講究,就是眾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兩兩,唧唧噥噥議論著。不多幾時,連鳳姐兒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閒話。說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麼?以後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你們怎麼說?」王夫人聽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於寶玉,呆頭呆腦,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都是個小孩兒形像。此時若忽然或把那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什麼痕跡了麼?古來說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着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
  賈母聽了,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裏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但林姑娘也得給他說了人家兒才好,不然,女孩兒家長大了,那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賈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後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麼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他知道倒罷了。」鳳姐便吩咐眾丫頭們道:「你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吵嚷;若有多嘴的,堤防着他的皮!」賈母又向鳳姐道:「鳳哥兒,你如今自從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園裏的事了。我告訴你,須得經點兒心。不但這個,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錢,都不是事。你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兒,嚴緊嚴緊他們才好。況且我看他們也就還服你些。」鳳姐答應了,娘兒們又說了一回話,方各自散了。
  從此,鳳姐常到園中照料。一日,剛走進大觀園,到了紫菱洲畔,只聽見一個老婆子在那裏嚷。鳳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見了,早垂手侍立,口裏請了安。鳳姐道:「你在這裏鬧什麼?」婆子道:「蒙奶奶們派我在這裏看守花果,我也沒有差錯,不料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賊。」鳳姐道:「為什麼呢?」婆子道:「昨兒我們家的黑兒跟着我到這裏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裏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兒早起,聽見他們丫頭說,丟了東西了。我問他丟了什麼,他就問起我來了。」鳳姐道:「問了你一聲,也犯不着生氣呀。」婆子道:「這裏園子,到底是奶奶家裏的,並不是他們家裏的。我們都是奶奶派的,賊名兒怎麼敢認呢?」鳳姐照臉啐了一口,厲聲道:「你少在我跟前嘮嘮叨叨的!你在這裏照看,姑娘丟了東西,你們就該問哪!怎麼說出這些沒道理的話來?把老林叫了來,攆他出去!」丫頭們答應了。只見邢岫煙趕忙出來,迎著鳳姐陪笑道:「這使不得,沒有的事,事情早過去了。」鳳姐道:「姑娘,不是這個話。倒不講事情,這名分上太豈有此理了!」岫煙見婆子跪在地下告饒,便忙請鳳姐到裏邊去坐。鳳姐道:「他們這種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餘都沒上沒下的了。」岫煙再三替他討饒,只說自己的丫頭不好。鳳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饒你這一次!」婆子才起來磕了頭,又給岫煙磕了頭,才出去了。
  這裏二人讓了坐,鳳姐笑問道:「你丟了什麼東西了?」岫煙笑道:「沒有什麼要緊的,是一件紅小襖兒,已經舊了的。我原叫他們找,找不着就罷了。這小丫頭不懂事,問了那婆子一聲,那婆子自然不依了。這都是小丫頭糊塗不懂事,我也罵了幾句。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了。」
  鳳姐把岫煙內外一瞧,看見雖有些皮棉衣裳,已是半新不舊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窩多半是薄的。至於房中桌上擺設的東西,就是老太太拿來的,卻一些不動,收拾的乾乾淨淨。鳳姐心上便很愛敬他,說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緊。這時候冷,又是貼身的,怎麼就不問一聲兒呢?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
  說了一回,鳳姐出來,各處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兒取了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兒,一件松花色綾子一斗珠的小皮襖,一條寶藍盤錦鑲花線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時岫煙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場,雖有鳳姐來壓住,心上終是不定。想起「許多姐妹們在這裏,沒有一個下人敢得罪他們的,獨自我這裏,他們言三語四,剛剛鳳姐來碰見。」想來想去,終是沒意思,又說不出來。正在吞聲飲泣,看見鳳姐那邊的豐兒送衣裳過來。岫煙一看,決不肯受。豐兒道:「奶奶吩咐我說:姑娘要嫌是舊衣裳,將來送新的來。」岫煙笑謝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丟了衣裳,他就拿來,我斷不敢受的。拿回去,千萬謝你們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領了。」倒拿個荷包給了豐兒,那豐兒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時,又見平兒同著豐兒過來,岫煙忙迎著問了好,讓了坐。平兒笑說道:「我們奶奶說,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煙道:「不是外道,實在不過意。」平兒道:「奶奶說:『姑娘要不收這衣裳,不是嫌太舊,就是瞧不起我們奶奶。剛才說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煙紅著臉笑謝道:「這樣說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讓了一回茶。
  平兒和豐兒回去,將到鳳姐那邊,碰見薛家差來的一個老婆子,接着問好。平兒便問道:「你那裏去的?」婆子道:「那邊太太、姑娘叫我來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的安。我才剛在奶奶前問起姑娘來,說姑娘到園中去了。可是從邢姑娘那裏來麼?」平兒道:「你怎麼知道?」婆子道:「方才聽見說,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們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兒笑了一笑,說道:「你回來坐着罷。」婆子道:「我還有事,改日再過來瞧姑娘罷。」說着走了。平兒回來,回覆了鳳姐。不在話下。
  且說薛姨媽家中被金桂攪得翻江倒海,看見婆子回來,說起岫煙的事,寶釵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淚來。寶釵道:「都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幾天苦。如今還虧鳳姐姐不錯。偺們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偺們家裏人。」
  說着,只見薛蝌進來說道:「大哥哥這幾年在外頭相與的都是些什麼人!連一個正經的也沒有來,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黨!我看他們那裏是不放心?不過將來探探消息兒罷例!這兩天都被我趕出去了。以後吩咐了門上,不許傳進這種人來。」薛姨媽道:「又是蔣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蔣玉菡卻倒沒來,倒是別人。」
  薛姨媽聽了薛蝌的話,不覺又傷起心來,說道:「我雖有兒,如今就像沒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個廢人。你雖是我侄兒,我看你還比你哥哥明白些,我這後輩子全靠你了。你自己從今後要學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婦兒,家道不比往時了。人家的女孩兒出門子不是容易,再沒別的想頭,只盼著女婿能幹,他就有日子過了。若邢丫頭也像這個東西,」說着,把手往裏頭一指道,「我也不說了。邢丫頭實在是個有廉恥,有心計兒的,又守得貧,耐得富。只是等偺們的事過去了,早些把你們的正經事完結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還沒有出門子,這倒是太太煩心的一件事。至於這個,可算什麼呢!」
  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薛蝌回到自己屋裏,吃了晚飯,想起邢岫煙住在賈府園中,終是寄人籬下;況且又窮,日用起居不想可知。況兼當初一路同來,模樣兒,性格兒,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這種人,偏叫他有錢,嬌養得這般潑辣;邢岫煙這種人,偏叫他這樣受苦。閻王判命的時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悶來,也想吟詩一首,寫出來出出胸中的悶氣。又苦自己沒有工夫,只得混寫道:
    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懷感索居。同在泥塗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寫畢,看了一回,意欲拿來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見笑話。」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悶兒罷。」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來夾在書裏。又想:「自己年紀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見這樣飛災橫禍,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閨弱質,弄得這般淒涼寂寞!」
  正在那裏想時,只見寶蟾推進門來,拿着一個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來讓坐。寶蟾笑着向薛蝌道:「這是四碟果子,一小壺兒酒。大奶奶叫給二爺送來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費心!但是叫小丫頭們送來就完了,怎麼又勞動姐姐呢?」寶蟾道:「好說。自家人,二爺何必說這些套話?再者:我們大爺這件事,實在叫二爺操心,大奶奶久已要親自弄點兒什麼謝二爺,又怕別人多心。二爺是知道的,偺們家裏都是言合意不合,送點子東西沒要緊,倒沒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講究。所以今兒些微的弄了一兩樣果子,一壺酒,叫我親自悄悄兒的送來。」說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兒二爺再別說這些話,叫人聽着怪不好意思的。我們不過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著大爺,就伏侍的著二爺,這有何妨呢?」
  薛蝌一則秉性忠厚,二則到底年輕,只是向來不見金桂和寶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剛才寶蟾說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說道:「果子留下罷,這個酒兒,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來的酒上實在很有限,擠住了,偶然喝一鍾;平白無事,是不能喝的。難道大奶奶和姐姐還不知道麼?」寶蟾道:「別的我作得主,獨這一件事我可不敢應。大奶奶的脾氣兒,二爺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說二爺不喝,倒要說我不盡心了。」薛蝌沒法,只得留下。寶蟾方才要走,又到門口往外看看,回過頭來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著裏面說道:「他還只怕要來親自給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訕訕的起來,因說道:「姐姐替我謝大奶奶罷。天氣寒,看涼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這些個禮。」寶蟾不答,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為金桂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過意,備此酒果給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見了寶蟾這種鬼鬼祟祟,不尷不尬的光景,也覺有幾分,卻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裏就有別的講究了呢?或者寶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麼着,卻指著金桂的名兒,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裏人,也不好--」忽又一轉念:「那金桂素性為人毫無閨閣理法,況且有時高興,打扮的妖調非常,自以為美,又怎麼不是懷着壞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麼不對的地方兒,所以設下這個毒法兒,要把我拉在渾水裏,弄一個不清不白的名兒,也未可知。」想到這裏,索性倒怕起來了。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忽聽窗外噗哧的笑了一聲,把薛蝌倒嚇了一跳。
  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8:0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一回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話說薛蝌正在狐疑,忽聽窗外一笑,嚇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寶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們,看他們有什麼法兒!」聽了半日,卻又寂然無聲。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門,剛要脫衣時,只聽見窗紙上微微一響。薛蝌此時被寶蟾鬼混了一陣,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如何是好。聽見窗紙微響,細看時又無動靜,自己反倒疑心起來,掩了懷,坐在燈前呆呆的細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塊,翻來覆去的細看。猛回頭,看見窗上的紙濕了一塊。走過來覷着眼看時,冷不防外面往裏一吹,把薛蝌嚇了一大跳。聽得吱吱的笑聲,薛蝌連忙把燈吹滅了,屏息而臥。只聽外面一個人說道:「二爺為什麼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這句話仍是寶蟾的話音,薛蝌只不作聲裝睡。又隔了兩句話時,聽得外面似有恨聲道:「天下那裏有這樣沒造化的人!」
  薛蝌聽了似是寶蟾,又似是金桂的語音,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這一番意思。翻來覆去,直到五更後才睡着了。剛到天明,早有人來扣門。薛蝌忙問:「是誰?」外面也不答應。薛蝌只得起來,開了門看時,卻是寶蟾,攏著頭髮,掩著懷,穿了件片金邊琵琶襟小緊身,上面系一條松花綠半新的汗巾,下面未無穿裙,正露著石榴紅灑花夾褲,一雙新繡紅鞋。原來寶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見,趕早來取傢伙。
  薛蝌見他這樣打扮便走進來,心中又是一動,只得陪笑問道:「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寶蟾把臉紅著,並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個碟子裏,端著就走。薛蝌見他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裏想道:「這也罷了。倒是他們惱了,索性死了心,也省了來纏。」於是把心放下,叫人舀水洗臉,自己打算在家裏靜坐兩天:一則養養神,二則出去怕人找他。
  原來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見薛家無人,只有薛蝌辦事,年紀又輕,便生出許多覬覦之心。也有想插在裏頭做跑腿兒的;也有能作狀子,認得一兩個書辦,要給他上下打點的;甚至有叫他在內趁錢的;也有造作謠言恐嚇的:種種不一。薛蝌見了這些人,遠遠的躲避,又不敢面辭,恐怕激出意外之變,只好藏在家中聽候轉詳。不提。
  且說金桂昨夜打發寶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寶蟾回來,將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說了。金桂見事有些不大投機,便怕白鬧一場,反被寶蟾瞧不起;要把兩三句話遮飾,改過口來,又撂不開這個人:心裏倒沒了主意,只是怔怔的坐着。
  那知寶蟾也想薛蟠難以回家,正要尋個路頭兒,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見金桂所為,先已開了端了,他便樂得借風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撥。見薛蝌似非無情,又不甚兜攬,一時也不敢造次。後來見薛蝌吹燈自睡,大覺掃興,回來告訴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兒,再作道理。及見金桂怔怔的,似乎無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裏那裏睡的著,翻來覆去,想出一個法子來:不如明兒一早起來,先去取了傢伙,卻自己換上一兩件顏色嬌嫩的衣服,也不梳洗,越顯出一番慵妝媚態來。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裝出惱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就岸,不愁不先到手。--是這個主意。及至見了薛蝌仍是昨晚光景,並無邪僻,自己只得以假為真,端了碟子回來,卻故意留下酒壺以為再來搭轉之地。只見金桂問道:「你拿東西去,有人碰見麼?」寶蟾道:「沒有。」金桂道:「二爺也沒問你什麼?」寶蟾道:「也沒有。」
  金桂因一夜不曾睡,也想不出個法子來,只得回想道:「若作此事,別人可瞞,寶蟾如何能瞞?不如分惠於他,他自然沒的說了。況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腳,索性和他商量個穩便主意.」因帶笑說道:「你看二爺到底是怎麼樣的個人?」寶蟾道:「倒像是個糊塗人。」金桂聽了,笑道:「你怎麼遭塌起爺們來了?」寶蟾也笑道:「他辜負奶奶的心,我就說得他!」金桂道:「他怎麼辜負我的心?你倒得說說。」寶蟾道:「奶奶給他好東西吃他倒不吃,這不是辜負奶奶的心麼?」說着,卻把眼溜著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別胡想!我給他送東西,為大爺的事不辭勞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說瞎話,所以問你。你這些話和我說,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寶蟾笑道:「奶奶別多心。我是跟奶奶的,還有兩個心麼?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聲張起來,不是玩的。」
  金桂也覺得臉飛紅了,因說道:「你這個丫頭就不是個好貨!想來你心裏看上了,卻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寶蟾道:「只是奶奶那麼想罷咧,我倒是替奶奶難受。奶奶要真瞧二爺好,我倒有個主意。奶奶想,『那個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過怕事情不密,大家鬧出亂子來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別性急,時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備的去處張羅張羅。他是個小叔子,又沒娶媳婦兒,奶奶就多盡點心兒,和他貼個好兒,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過幾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謝候奶奶。那時奶奶再備點東西兒在偺們屋裏,我幫着奶奶灌醉了他,還怕他跑了嗎?他要不應,偺們索性鬧起來,就說他調戲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順着偺們的手兒。他再不應,他也不是人,偺們也不至白丟了臉!奶奶想怎麼樣?」金桂聽了這話,兩顴早已紅暈了,笑罵道:「小蹄子,你倒像偷過多少漢子似的!怪不得大爺在家時,離不開你!」寶蟾把嘴一撇,笑說道:「罷呀!人家倒替奶奶拉縴,奶奶倒和我們說這個話咧!」從此,金桂一心籠絡薛蝌,倒無心混鬧了,家中也少覺安靜。
  當日寶蟾自去取了酒壺,仍是穩穩重重,一臉的正氣。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後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錯想了他們,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負了他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後倒要和自己也鬧起來,豈非自惹的呢?過了兩天,甚覺安靜。薛蝌遇見寶蟾,寶蟾便低頭走了,連眼皮兒也不抬;遇見金桂,金桂卻一盆火兒的趕着。薛蝌見這般光景,反倒過意不去。這且不表。
  且說寶釵母女覺得金桂兒幾天安靜,待人忽然親熱起來,一家子都為罕事。薛姨媽十分歡喜,想到「必是薛蟠娶這媳婦時沖犯了什麼,才敗壞了這幾年。目今鬧出這樣事來,虧得家裏有錢,賈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婦忽然安靜起來,或者是蟠兒轉過運氣來,也未可知。」於是自己心裏倒以為希有之奇。這日飯後,扶了同貴過來,到金桂房裏瞧瞧。走到院中,只聽一個男人和金桂說話。同貴知機,便說道:「大奶奶,老太太過來了。」說着,已到門口,只見一個人影兒在房後門一躲。薛姨媽一嚇,倒退了出來。金桂道:「太太請裏頭坐,沒有外人。他就是我的過繼兄弟,本住在屯裏,不慣見人。因沒有見過太太,今兒才來,還沒去請太太的安。」薛姨媽道:「既是舅爺,不妨見見。」
  金桂叫兄弟出來見了薛姨媽,作了個揖,問了好。薛姨媽也問了好,坐下敘起話來。薛姨媽道:「舅爺上京幾時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媽沒有人管家,把我過繼來的。前日才進京,今日來瞧姐姐。」薛姨媽看那人不尷尬,於是略坐坐兒便起身道:「舅爺坐着罷。」回頭向金桂道:「舅爺頭上沒下的來,留在偺們這裏吃了飯再去罷。」金桂答應着,薛姨媽自去了。
  金桂見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罷。今日可是過了明路的了,省了我們二爺查考。我今日還要叫你買些東西,只別叫別人看見。」夏三道:「這個交給我就完了。你要什麼,只要有錢,我就買的了來。」金桂道:「且別說嘴。等你買上了當,我可不收。」說着,二人又嘲謔了一回,然後金桂陪着夏三吃了晚飯,又告訴他買的東西,又囑咐一回,夏三自去。從此,夏三往來不絕。雖有個年老的門上人,知是舅爺,也不常回。從此,生出無限風波。這是後話,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媽打開叫寶釵看時,上寫:
     男在縣裏也不受苦,母親放心。但昨日縣裏書辦說,府裏已經准詳,想是我們的情到了。豈知府裏詳上去,道裏反駁下來了。虧得縣裏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頂上去了,那道裏卻把知縣申飭。現在道裏要親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裏沒托到。母親見字,快快托人求道爺去!。還叫兄弟快來!不然,就要解道。銀子短不得!火速,火速!
  薛姨媽聽了,又哭了一場。寶釵和薛蝌一面勸慰,一面說道:「事不宜遲!」薛姨媽沒法,只得叫薛蝌到那裏去照料,命人即忙收拾行李,兌了銀子,同著當鋪中一個夥計,連夜起程。那時手忙腳亂,雖有下人辦理,寶釵怕他們思想不到,親來幫着收拾,直鬧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嬌養慣了的,心上又急,又勞苦了一夜,到了次日,就發起燒來,湯水都吃不下去。鶯兒忙回了薛姨媽。
  薛姨媽急來看時,只見寶釵滿面通紅,身如燔灼,話都不說。薛姨媽慌了手腳,便哭得死去活來。寶琴扶著勸解。秋菱見了也淚如泉湧,只管在旁哭叫。寶釵不能說話,連手也不能搖動,眼乾鼻塞。叫人請醫調治,漸漸甦醒回來,薛姨媽等大家略略放心。早驚動榮、寧兩府的人先是鳳姐打發人送十香返魂丹來,隨後王夫人又送至寶丹來,賈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發丫頭來問候,卻都不叫寶玉知道。一連治了七八天,終不見效。還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後來寶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沒有瞧去。
  那時薛蝌又有信回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耽憂,也不叫他知道,自己來求王夫人,並述了一會子寶釵的病。薛姨媽去後,王夫人又求賈政。賈政道:「此事上頭可托,底下難托,必須打點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來,因說道:「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該早些娶了過來才是,別叫他遭塌壞了身子。」賈政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是他家忙亂,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近歲逼,無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務。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說了,薛姨媽想着也是。到了飯後,王夫人陪着來到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賈母道:「姨太太才過來?」薛姨媽道:「還是昨兒過來的,因為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
  說着,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吃了飯了沒有?」寶玉道:「才打學房裏回來,吃了要往學房裏去,先見見老太太。又聽見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因問:「寶姐姐大好了?」薛姨媽笑道:「好了。」
  原來方才大家正說着,見寶玉進來,都掩住了。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神情不似從前親熱,「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晚上回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掀簾進去,紫鵑接着。見裏間屋內無人。寶玉道:「姑娘那裏去了?」紫鵑道:「上屋裏去了。聽見說姨太太過來,姑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裏去麼?」寶玉道:「我去了來的,沒有見你們姑娘。」紫鵑道:「沒在那裏嗎?」寶玉道:「沒有。到底那裏去了?」紫鵑道:「這就不定了。」寶玉剛要出來,只見黛玉帶着雪雁,冉冉而來。寶玉道:「妹妹回來了。」縮身退步,仍跟黛玉回來。
  黛玉進來,走入裏間屋內,便請寶玉裏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後坐下問道:「你上去,看見姨媽了沒有?」寶玉道:「見過了。」黛玉道:「姨媽說起我來沒有?」寶玉道:「不但沒說你,連見了我也不像先時親熱。我問起寶姐姐的病來,他不過笑了一笑,並不答言。難道怪我這兩天沒去瞧他麼?」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過沒有?」寶玉道:「頭幾天不知道;這兩天知道了,也沒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寶玉道:「當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我叫去,老爺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要像從前這小門兒通的時候兒,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裏知道這個原故?」寶玉道:「寶姐姐為人是最體諒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體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向來在園中做詩,賞花,飲酒,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他家裏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沒事人一般,他怎麼不惱呢?」寶玉道:「這樣,難道寶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論。」
  寶玉聽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看了一會。只見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才剛我說的,都是玩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那裏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裏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幾句禪話,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藉你一莖所化。」
  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著腿,合着手,閉着眼,撅著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
  黛玉低頭不語。只聽見檐外老鴉呱呱的叫了幾聲,便飛向東南上去。寶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鳥音中。』」忽見秋紋走來說道:「請二爺回去。老爺叫人到園裏來問過,說:二爺打學裏回來了沒有?襲人姐姐只說已經回來了。快去罷。」嚇的寶玉站起身來,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8:0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二回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話說寶玉從瀟湘館出來,連忙問秋紋道:「老爺叫我作什麼?」秋紋笑道:「沒有叫。襲人姐姐叫我請二爺,我怕你不來,才哄你的。」寶玉聽了,才把心放下,因說:「你們請我也罷了,何苦來嚇我?」說着,回到怡紅院內。襲人便問道:「你這好半天到那裏去了?」寶玉道:「在林姑娘那邊,說起姨媽家寶姐姐的事來,就坐住了。」襲人又問道:「說些什麼?」寶玉將打禪語的話述了一遍。襲人道:「你們再沒個計較。正經說些家常閒話兒,或講究些詩句,也是好的,怎麼又說到禪語上了?又不是和尚。」寶玉道:「你不知道,我們有我們的禪機,別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襲人笑道:「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着打悶葫蘆了。」寶玉道:「頭裏我也年紀小,他也孩子氣,所以我說了不留神的話,他就惱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沒有惱的了。只是他近來不常過來,我又念書,偶然到一處,好像生疏了似的。」襲人道:「原該這麼着才是。都長了幾歲年紀了,怎麼好意思還像小孩子時候的樣子?」
  寶玉點頭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說那個。我問你: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什麼來着沒有?」襲人道:「沒有說什麼。」寶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兒不是十一月初一日麼?年年老太太那裏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齊打伙兒坐下,喝酒說笑。我今日已經在學房裏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兒,明兒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了,又說我偷懶。」襲人道:「據我說,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兒了,又想歇著。我勸你也該上點緊兒了。昨兒聽見太太說,蘭哥兒念書真好,他打學房裏回來,還各自念書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趕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氣,倒不如明兒早起去罷。」麝月道:「這麼冷天,已經告了假又去,叫學房裏說:既這麼着,就不該告假呀。顯見的是告謊假脫滑兒。依我說,樂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記了,偺們這裏就不消寒了麼?偺們也鬧個會兒不好麼?」襲人道:「都是你起頭兒,二爺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樂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兒,使喚一個月再多得二兩銀子。」襲人啐道:「小蹄子兒!人家說正經話,你又來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你。」襲人道:「為我什麼?」麝月道:「二爺上學去了,你又該咕嘟著嘴想着,巴不得二爺早些兒回來,就有說有笑的了。這會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見了。」
  襲人正要罵他,只見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道:」老太太說了,叫二爺明兒不用上學去呢。明兒請了姨太太來給他解悶,只怕姑娘們都來家裏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們都請了,明兒來赴什麼『消寒會』呢。」寶玉沒有聽完,便喜歡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興的!明目不上學,是過了明路的了。」襲人也不便言語了。那丫頭回去。
  寶玉認真念了幾天書,巴不得玩這一天,又聽見薛姨媽過來,想着寶姐姐自然也來,心裏喜歡,便說:「快睡罷,明日早些起來。」於是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裏請了安,又到賈政王大人那裏請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兒不叫上學,賈政也沒言語,便慢慢退出來。走了幾步,便一溜煙跑到賈母房中。見眾人都沒來,只有鳳姐那邊的奶媽子,帶了巧姐兒,跟着幾個小丫頭,過來給老太太請了安,說:「我媽媽先叫我來請安,陪着老太太說說話兒。媽媽回來就來。」賈母笑着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來了。等他們總不來,只有你二叔叔來了。」那奶媽子便說:「姑娘,給叔叔請安。」巧姐便請了安。寶玉也問了一聲「妞妞好?」巧姐道:「昨夜聽見我媽媽說,要請二叔叔去說話。」寶玉道:「說什麼?」巧姐道:「我媽媽說,跟着李媽認了幾年字,不知道我認得不認得。我說『都認得。我認給媽媽瞧。』媽媽說我瞎認,不信,說我一天盡子玩,那裏認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緊,就是那【女孝經】也是容易念的。媽媽說我哄他,要請二叔叔得空兒的時候給我理理。」
  賈母聽了,笑道:「好孩子,你媽媽是不認得字的,所以說你哄他。明兒叫你二叔叔理給他瞧瞧,他就信了。」寶玉道:「你認了多少字了?〕巧姐兒道:「認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頭裏又上了【列女傳】。」寶玉道:「你念了懂的嗎?你要不懂,我倒是講講這個你聽罷。」賈母道:「做叔叔的也該講給侄女兒聽聽。」寶玉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說了。那姜後脫簪待罪和齊國的無鹽安邦定國,是后妃裏頭的賢能的。」巧姐聽了,答應個「是」。寶玉又道:「若說有才的,是曹大家、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韞諸人。」巧姐問道:「那賢德的呢?」寶玉道:「孟光的荊釵布裙,鮑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發留賓:這些不厭貧的就是賢德了。」巧姐欣然點頭。寶玉道:「還有苦的,像那樂昌破鏡,蘇蕙回文。那孝的,木蘭代父從軍,曹娥投水尋屍等類,也難盡說。」
  巧姐聽到這些,卻默默如有所思。寶玉又講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節的,巧姐聽着更覺肅敬起來。寶玉恐他不自在,又說:「那些艷的,如王嬙、西子、樊素、小蠻、絳仙、文君、紅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說出,賈母見巧姐默然,便說:「夠了,不用說了。講的太多,他那裏記得!」巧姐道:「二叔叔才說的,也有念過的,也有沒念過的。念過的一講我更知道好處了。」寶玉道:「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不用再理了。」巧姐道:「我還聽見我媽媽說:我們家的小紅,頭裏是二叔叔那裏的,我媽媽要了來,還沒有補上人呢。我媽媽想着要把什麼柳家的五兒補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
  寶玉聽了更喜歡,笑着道:「你聽,你媽媽的話!要補誰就補誰罷咧,又問什麼要不要呢?」因又向賈母笑道:「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又有這個聰明兒,只怕將來比鳳姐姐還強呢,又比他認的字。」賈母道:「女孩兒家認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巧姐兒道:「我也跟着劉媽媽學着做呢。什麼扎花兒咧,拉鎖子例,我雖弄不好,卻也學着會做幾針兒。」賈母道:「偺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後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兒答應着「是」,還要寶玉解說【列女傳】,見寶玉呆呆的,也不好再問。
  你道寶玉呆的是什麼?只因柳五兒要進怡紅院,頭一次是他病了,不能進來;第二次王夫人攆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後來又在吳貴家看晴雯去,五兒跟着他媽給睛雯送東西去,見了一面,更覺嬌娜嫵媚:今日虧得鳳姐想着叫他補入小紅的窩兒,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呆想。
  賈母等著那些人,見這時候還不來,又叫丫頭去請。回來李紈同着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雲、黛玉都來了。大家請了賈母的安,眾人廝見,獨有薛姨媽未到。賈母又叫請去。果然薛姨媽帶着寶琴過來。寶玉請了安,問了好,只不見寶釵邢岫煙二人。黛玉便問起:「寶姐姐為何不來?」薛姨媽假說身上不好。邢岫煙知道薛姨媽在坐,所以不來。寶玉雖見寶釵不來,心中納悶,因黛玉來了,便把想寶釵的心暫且擱開。
  不多時,邢王二夫人也來了。鳳姐聽見婆婆們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後,只得打發平兒先來告假,說是:「正要過來,因身上發熱,過一回兒就來。」賈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來也罷。偺們這時候很該吃飯了。」丫頭們把火盆往後挪了一挪,就在賈母榻前一溜擺下兩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飯,依舊圍爐閒談,不須多贅。
  且說鳳姐因何不來?頭裏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旺兒家的來回說:「迎姑娘那裏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只到奶奶這裏來。」鳳姐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麼事,便叫那人進來,問:「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麼好的!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鳳姐道:「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麼來求我?」
  那人道:「司棋自從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他母親見了,恨的什麼兒似的,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著臉,和他母親說:『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罷!』他媽罵他:『不害臊的東西!你心裏要怎麼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跟着別人的。我只恨他為什麼這麼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為什麼逃了呢?就是他一輩子不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麼樣。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那裏,我跟到那裏,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他媽氣的了不得,便哭着罵着,說:『你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麼着?』那知道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媽哭着,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他表兄也奇,說道:『你們不用着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着他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要不信,只管瞧。』說着,打懷裏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他媽媽看見了,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麼總不言語?』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要說有錢,他就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這為人,就是難得的。我把首飾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他。』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由著外甥去。那裏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司棋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麼棺材要兩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司棋的母親見他外甥又不哭,只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裏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親懊悔起來,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裏知道了,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他再過來給奶奶磕頭。」
  鳳姐聽了,詫異道:「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他心裏沒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他這些閒事,但只你才說的,叫人聽着,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他撕擄就是了。」鳳姐打發那人去了,才過賈母這邊來。不提。
  且說賈政這日正與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着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裏打結。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忙迎著。馮紫英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來觀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馮紫英道:「好說,請下罷。」賈政道:「有什麼事麼?」馮紫英道:「沒有什麼話。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學幾著兒。」賈政向詹光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馮大爺在旁邊瞧着。」馮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馮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賈政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只好罰他做東便了。」詹光笑道:「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對下麼?」賈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賈政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收起棋來。詹光還了棋頭,輸了七個子兒。馮紫英道:「這盤總吃虧在打結裏頭。老伯結少,就便宜了。」
  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偺們說話兒罷。」馮紫英道:「小侄與老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槅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台、花鳥兒來。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佈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觀園中正廳上恰好用的著。還有一架鐘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童兒拿着時辰牌,到什麼時候兒,就報什麼時辰;裏頭還有消息人兒打十番兒。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裏的兩件,卻倒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來,用幾重白綾裹着,揭開了綿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裏頭金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着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馮紫英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
  詹光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道:「使得麼?」馮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懷裏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裏的珠子都倒在盤裏散著,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放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的都滾到大珠子身邊,回來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這也奇怪!」賈政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馮紫英又回頭看着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著虎紋錦,錦上疊著一束藍紗。詹光道:「這是什麼東西?」馮紫英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裏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馮紫英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馮紫英道:「你看,裏頭還有兩褶,必得高屋裏去,才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裏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賈政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詹光便與馬紫英一層一層折好收拾了。馮紫英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鐘五千。」賈政道:「那裏買的起!」馮紫英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裏頭用不着麼?賈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裏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馮紫英道:「很是。」
  賈政便着人叫賈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邢、王二夫人、鳳姐兒都來瞧着,又把兩件東西一一試過。賈璉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鍾。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鳳姐兒接着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裏有這些閒錢?偺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像偺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麼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只管買。」賈母與眾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賈璉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裏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裏?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堆喪氣話。」說着,便把兩件東西拿出去了,告訴了賈政,只說:「老太太不要。」便與馮紫英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只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馮紫英只得收拾好了,坐下說些閒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賈政道:「你在這裏吃了晚飯去罷。」馮紫英道:「罷了。來了就叨擾老伯嗎?」賈政道:「說那裏的話!」正說着,人回:「大老爺來了。」賈赦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
  不一時,擺上酒來,餚饌羅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馮紫英道:「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像尊府這樣人家,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賈政道:「這也不見得。」賈赦道:「我們家裏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面。」
  馮紫英又問:「東府珍大爺可好麼?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裏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賈政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兒也是這裏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的胡老爺的女孩兒。」馮紫英道:「胡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麼樣。也罷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賈璉道:「聽得內閣裏人說起,雨村又要升了。」賈政道:「這也好。不知準不準?」賈璉道:「大約有意思的了。」馮紫英道:「我今兒從吏部裏來,也聽見這樣說。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家不是?」賈政道:「是。」馮紫英道:「是有服的?還是無服的?」賈政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便娶了甄家的丫頭。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雨村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州巡鹽的時候,請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兒是他的學生。因他有起復的信,要進京來,恰好外甥女兒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托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薦書托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陞轉了御史,不過幾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書。為着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升了。」
  馮紫英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總屬難定。」賈政道:「天下事都是一個樣的理喲。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顆大的,就像有福氣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賴着他的靈氣護庇著。要是那大的沒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沒有收攬了。就像人家兒當頭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離了,親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轉瞬榮枯,真似春雲秋葉一般。你想做官有什麼趣兒呢?像雨村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兒,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世襲,一樣起居,我們也是時常來往。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裏請安,還很熱鬧。一會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着實惦記着。」
  賈赦道:「什麼珠子?」
  賈政同馮紫英又說了一遍給賈赦聽。賈赦道:「偺們家是再沒有事的。」馮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裏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們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賈政道:「雖無刁鑽刻薄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裏當得起?」賈赦道:「偺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家吃酒罷。」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吃畢喝茶。
  馮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賈赦問那小廝道:「你說什麼?」小廝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賈政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麼?」馮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賈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
  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8:0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三回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卻說馮紫英去後,賈政叫門上的人來吩咐道:「今兒臨安伯那裏來請吃酒,知道是什麼事?」門上的人道:「奴才曾問過,並沒有什麼喜慶事,不過南安王府裏到了一班小戲子,都說是個名班,伯爺高興,唱兩天戲,請相好的老爺們瞧瞧,熱鬧熱鬧。大約不用送禮的。」說着,賈赦過來問道:「明兒二老爺去不去?」賈政遁:「承他親熱,怎麼好不去的?」說着,門上進來回道:「衙門裏書辦來請老爺明日上衙門。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賈政道:「知道了。」說着,只見兩個管屯裏地租子的家人走來,請了安『磕了頭』旁邊站着。賈政說:「你們是郝家莊的?」兩個答應了一聲。賈政也不往下問,竟與賈赦各自說了一回話兒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燈,送過賈赦去。
  這裏賈璉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說你的。」那人說道:「十月裏的租子,奴才已經趕上來了。原是明兒可到,誰知京外拿車,把車上的東西『不由分說』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訴他說,是府裏收租子的車,不是買賣車,他更不管這些。奴才叫車夫只管拉着走,幾個衙役就把車夫混打了一頓,硬扯了兩輛車去了。奴才所以先來回報。求爺打發個人到衙門裏去要了來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這些無法無天的差役才好。爺還不知道呢,更可憐的是那買賣車:客商的東西全不顧,掀下來趕着就走。那些趕車的但說句話,打的頭破血出的。」
  賈璉聽了,罵道:「這個還了得!」立刻寫了一個帖兒,叫家人:「拿去向拿車的衙門裏要車去,並車上東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兒。旺兒晌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賈璉道:「這些忘八日的,一個都不在家!他們成年家吃糧不管事!」因吩咐小廝們:「快給我找去!」說着,也回到自己屋裏睡下。不提。
  且說臨安伯第二天又打發人來請。賈政告訴賈赦道:「我是衙門裏有事。璉兒要在家等候拿車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爺帶着寶玉應酬一天也罷了。」賈赦點頭道:「也使得。」賈政遣人去叫寶玉,說:「今兒跟大爺到臨安伯那裏聽戲去。」
  寶玉喜歡的了不得,便換上衣服,帶了焙茗、掃紅、鋤藥三個小子出來見了賈赦,請了安,上了車來到臨安伯府裏。門上人回進去,一會子出來說:「老爺請。」於是賈赦帶着寶玉走入院內,只見賓客喧闐。賈赦寶玉見了臨安伯,又與眾賓客都見過了禮,大家坐着。說笑了一回,只見一個掌班拿着一本戲單,一個牙笏,向上打了一個千兒,說道:「求各位老爺賞戲。」先從尊位點起,挨至賈赦,也點了一出。那人回頭見了寶玉,便不向別處去,竟搶步上來,打個千兒道:「求二爺賞兩齣。」
  寶玉一見那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鮮潤如出水芙渠,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蔣玉函。前日聽得他帶了小戲兒進京,也沒有到自己那裏;此時見了,又不好站起來,只得笑道:「你多早晚來的?」蔣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的笑道:「怎麼二爺不知道麼?」寶玉因眾人在坐,也難說話,只得亂點了一出。
  蔣玉函去了,便有幾個議論道:「此人是誰?」有的說:「他向來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紀也大了,就在府裏掌班。頭裏也改過小生。他也攢了好幾個錢,家裏已經有兩三個鋪子,只是不肯放下本業,原舊領班。」有的說:「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說:「親還沒有定。他倒拿定一個主意:說是人生婚配,關係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鬧得的,不論尊卑貴賤,總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還並沒娶親。」寶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後誰家的女孩兒嫁他?要嫁著這麼樣的人才兒,也算是不辜負了。」
  那時開了戲,也有崑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平腔,熱鬧非常。到了晌午,便擺開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賈赦便欲起身。臨安伯過來留道:「天色尚早。聽見說琪官兒還有一出【占花魁】,他們頂好的首戲。」寶玉聽了,巴不得賈赦不走。於是賈赦又坐了一會。果然蔣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那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
  寶玉這時不看花魁,只把兩隻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函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的飄蕩了。直等這齣戲煞場後,更知蔣玉函極是情種,非尋常腳色可比。因想着:「【樂記】上說的是:『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所以知聲,知音,知樂,有許多講究。聲音之原,不可不察。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自後想要講究講究音律。……」寶玉想出了神,忽見賈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寶玉沒法,只得跟了回來。到了家中,賈赦自回那邊去了。
  寶玉來見賈政。賈政才下衙門,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賈璉道:「今兒叫人拿帖兒去,知縣不在家。他的門上說了:『這是本官不知道的,並無牌票出去拿車,都是那些混賬東西在外頭撒野擠訛頭。既是老爺府裏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辦,包管明兒連車連東西一併送來。如有半點差遲,再行稟過本官,重重處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這裏老爺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賈政道:「既無官票,到底是何等樣人在那裏作怪?」賈璉道:「老爺不知,外頭都是這樣。想來明兒必定送來的。」賈璉說完下來,寶玉上去見了。賈政問了幾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裏去。
  賈璉因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來傳喚,那起人部已伺候齊全。賈璉罵了一頓,叫大管家賴大:「將各行檔的花名冊子拿來,你去查點查點,寫一張諭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並未告假,私自出去,傳喚不到,貽誤公事的,立刻給我打了攆出去!」賴大連忙答應了幾個「是」,出來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過不幾時,忽見有一個人,頭上戴着氈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腳下穿着一雙撒鞋,走到門上,向眾人作了個揖。眾人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便問他:「是那裏來的?」那人道:「我自南邊甄府中來的。並有家老爺手書一封,求這裏的爺們呈上尊老爺。」眾人聽見他是甄府來的,才站起來讓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們給你回就是了。」門上一面進來回明賈政,呈上來書。賈政拆書看時,上寫道:
     世交夙好,氣誼素敦,遙仰襜帷,不勝依切!弟因菲材獲譴,自分萬死難償,幸邀寬宥,待罪邊隅。迄今門戶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雖無奇技,人尚愨實。倘使得備奔走,餬口有資,屋烏之愛,感佩無涯矣!專此奉達,余容再敘,不宣。年家眷弟甄應嘉頓首。
  賈政看完,笑道:「這裏正因人多,甄家倒薦人來,又不好卻的。」吩咐門上:「叫他見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門上出去,帶進人來見賈政,便磕了三個頭,起來道:「家老爺請老爺安。」自己又打個千兒,說:「包勇請老爺安。」
  賈政回問了甄老爺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見包勇身長五尺有零,肩背寬肥,濃眉爆眼,磕額長髯,氣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問道:「你是向來在甄家的,還是住過幾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賈政道:「你如今為什麼要出來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來,只是家老爺再四叫小的出來,說,別處你不肯去,這裏老爺家裏和在偺們自己家裏一樣的,所以小的來的。」賈政道:「你們老爺不該有這樣事情,弄到這個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說:我們老爺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來。」賈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歡,討人厭煩是有的。」賈政笑了一笑道:「既這樣,皇天自然不負他的。」
  包勇還要說時,賈政又問道:「我聽見說你們家的哥兒不是也叫寶玉麼?」包勇道:「是。」賈政道:「他還肯向上巴結麼?」包勇道:「老爺若問我們哥兒,倒是一段奇事。哥兒的脾氣也和我家老爺一個樣子,也是一味的誠實,從小兒只愛和那些姐妹們在一處玩。老爺太太也狠打過幾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進京的時候兒,哥兒大病了一場,已經死了半日,把老爺幾乎急死,裝裹都預備了。幸喜後來好了,嘴裏說道:走到一座牌樓那裏,見了一個姑娘,領着他到了一座廟裏,見了好些柜子,裏頭見了好些冊子。又到屋裏,見了無數女子,說是都變了鬼怪似的,也有變做骷髏兒的。他嚇急了,就哭喊起來。老爺知他醒過來了,連忙調治,漸漸的好了。老爺仍叫他在姐妹們一處玩去,他竟改了脾氣了:好著時候的玩意兒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書為事。就有什麼人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如今漸漸的能夠幫着老爺料理些家務了。」賈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罷。等這裏用着你時,自然派你一個行次兒。」包勇答應着,退下來,跟着這裏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賈政早起,剛要上衙門,看見門上那些人在那裏交頭接耳,好像要使賈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說話。賈政叫上來問道:「你們有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門上的人道:「奴才們不敢說。」賈政道:「有什麼事不敢說的?」門上的人道:「奴才今兒起來,開門出去,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上寫着許多不成事體的字。」賈政道:「那裏有這樣的事!寫的是什麼?」門上的人道:「是水月庵裏的腌臢話。」賈政道:「拿給我瞧。」門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來,誰知他貼的結實,揭不下來,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剛才李德揭了一張給奴才瞧,就是那門上貼的話。奴才們不敢隱瞞。」說着,呈上那帖兒。
  賈政接來看時,上面寫着: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裏管尼僧。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好聲名!
  賈政看了,氣的頭昏目暈,趕着叫門上的人不許聲張,悄悄叫人往寧榮兩府靠近的夾道子牆壁上再去找尋。隨即叫人去喚賈璉出來。賈璉即忙趕至。賈政忙問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來你也查考查考過沒有?」賈璉道:「沒有,一向都是芹兒在那裏照管。」賈政道:「你知道芹兒照管得來,照管不來?」賈璉道:「老爺既這麼說,想來芹兒必有不妥當的地方兒。」賈政嘆道:「你瞧瞧這個帖兒寫的是什麼!」賈璉一看道:「有這樣事麼!」正說着,只見賈蓉走來,拿着一封書子,寫着「二老爺密啟」。打開看時,也是無頭榜一張,與門上所貼的話相同。賈政道:「快叫賴大帶了三四輛車到水月庵裏去,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齊拉回來。不許泄漏,只說裏頭傳喚。」賴大領命去了。
  且說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彌與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間教他些經懺。以後元妃不用,也便習學得懶惰了。那些女孩子們年紀漸漸的大了,都也有些知覺了。更兼賈芹也是風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兒,便去招惹他們。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這心腸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彌中有個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個叫做鶴仙的,長的都甚妖嬈,賈芹便和這兩個人勾搭上了,閒時便學些絲弦,唱個曲兒。
  那時正當十月中旬,賈芹給庵中那些人領了月例銀子,便想起法兒來,告訴眾人道:「我為你們領月錢不能進城,又只得在這裏歇著。怪冷的,怎麼樣?我今兒帶些果子酒,大家吃着樂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興,便擺起桌子,連本庵的女尼也叫了來。惟有芳官不來。賈芹喝了幾杯,便說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們都不會,倒不如搳拳罷。誰輸了喝一鍾,豈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這天剛過晌午,混嚷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幾鍾,愛散的先散去。誰愛陪芹大爺的,回來晚上盡子喝去,我也不管。」
  正說着,只見道婆急忙進來說:「快散了罷!府裏賴大爺來了。」眾女尼忙亂收拾,便叫賈芹躲開。賈芹因多喝了幾杯,便道:「我是送月錢來的,怕什麼!」話猶未完,已見賴大進來,見這般樣子,心裏大怒。為的是賈政吩咐不許聲張,只得含糊裝笑道:「芹大爺也在這裏呢麼?」賈芹連忙站起來道:「賴大爺,你來作什麼?」賴大說:「大爺在這裏更好。快快叫沙彌道士收拾上車進城,宮裏傳呢。」賈芹等不知原故,還要細問。賴大說:「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趕進城。」眾女孩子只得一齊上車。賴大騎着大走騾,押著趕進城。不提。
  卻說賈政知道這事,氣的衙門也不能上了,獨坐在內書房嘆氣。賈璉也不敢走開。忽見門上的進來稟道:「衙門裏今夜該班是張老爺。因張老爺病了,有知會來請老爺補一班。」賈政正等賴大回來要辦賈芹,此時又要該班,心裏納悶,也不言語。賈璉走上去說道:「賴大是飯後出去的,水月庵離城二十來裏,就趕進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爺的幫班,請老爺只管去。賴大來了,叫他押著,也別聲張,等明兒老爺回來再發落。倘或芹兒來了,也不用說明,看他明兒見了老爺怎麼樣說。」賈政聽來有理,只得上班去了。賈璉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裏抱怨鳳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著,只得隱忍,慢慢的走着。
  且說那些下人,一人傳十,傳到裏頭,先是平兒知道,即忙告訴鳳姐。鳳姐因那一夜不好,懨懨的總沒精神,正是惦記鐵檻寺的事情。聽見外頭貼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忙問:「貼的是什麼?」平兒隨口答應,不留神,就錯說了,道:「沒要緊,是饅頭庵裏的事情。」
  鳳姐本是心虛,聽見饅頭庵的事情,這一嚇直嚇怔了,一句話沒說出來,急火上攻,眼前發暈,咳嗽了一陣,便歪倒了,兩隻眼卻只是發怔。平兒慌了,說道:「水月庵裏,不過是女沙彌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麼急呢?」鳳姐聽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道:「噯!糊塗東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饅頭庵呢?」平兒道:「是我頭裏錯聽了饅頭庵,後來聽見不是饅頭庵,是水月庵。我剛才也就說溜了嘴,說成饅頭庵了。」鳳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饅頭庵與我什麼相干?原是這水月庵是我叫芹兒管的,大約刻扣了月錢。」平兒道:「我聽着不像月錢的事,還有些腌臢話呢。」鳳姐道:「我更不管那個。你二爺那裏去了?」平兒說:「聽見老爺生氣,他不敢走開。我聽見事情不好,我吩咐這些人不許吵嚷,不知太太們知道了沒有。就聽見說,老爺叫賴大拿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人前頭打聽打聽。奶奶現在病著,依我竟先別管他們的閒事。」
  正說着,只見賈璉進來。鳳姐欲待問他,見賈璉一臉怒氣,暫且裝作不知。賈璉沒吃完飯,旺兒來說:「外頭請爺呢,賴大回來了。」賈璉道:「芹兒來了沒有?」旺兒道:「也來了。」賈璉便道:「你告訴賴大,說:老爺上班兒去了,把這些個女孩子暫且收在園裏,明日老爺回來,送進宮去。只叫芹兒在內書房等着我。」旺兒去了。
  賈芹走進書房,只見那些下人指指戳戳,不知說什麼。看起這個樣兒來,不像宮裏要人。想着問人,又問不出來。正在心裏疑惑,只見賈璉走出來,賈芹便請了安,垂手侍立,說道:「不知道娘娘宮裏即刻傳那些女孩子們做什麼?叫侄兒好趕!幸喜侄兒今兒送月錢去,還沒有走,便同著賴大來了。二叔想來是知道的。」賈璉道:「我知道什麼?你才是明白的呢!」
  賈芹摸不着頭腦兒,也不敢再問。賈璉道:「你幹的好事啊!把老爺都氣壞了!」賈芹道:「侄兒沒有幹什麼。庵裏月錢是月月給的,孩子們經懺是不忘記的。」賈璉見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處玩笑的,便嘆口氣道:「打嘴的東西!你各自去瞧瞧罷。」便從靴掖兒裏頭拿出那個揭帖來扔與他瞧。
  賈芹拾來一看,嚇得面如土色,說道:「這是誰幹的!我並沒得罪人,為什麼這麼坑我?我一月送錢去,只走一趟,並沒有這些事。若是老爺回來,打着問我,侄兒就屈死了!我母親知道,更要打死。」說着,見沒人在旁邊,便跪下央及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兒罷!」說罷,只管磕頭,滿眼流淚。
  賈璉想道:「老爺最惱這些,要是問准了有這些事,這場氣也不小,鬧出去也不好聽,又長那個貼帖兒的人的志氣了。將來偺們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爺上班兒,和賴大商量著,要混過去,就可以沒事了。現在沒有對證。」想定主意,便說:「你別瞞我。你干的鬼兒,你打量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除非是老爺打着問你,你只一口咬定沒有才好。沒臉的東西!起去罷!」叫人去叫賴大。
  不多時,賴大來了,賈璉便和他商量。賴大說:「這芹大爺本來鬧的不像了。奴才今兒到庵裏的時候,他們正在那裏喝酒呢。帖兒上的話,一定是有的。」賈璉道:「芹兒,你聽!賴大還賴你不成?」
  賈芹此時紅漲了臉,一句也不敢言語。還是賈璉拉着賴大,央他:「護庇護庇罷,只說芹哥兒是在家裏找了來的。你帶了他去,只說沒有見我。明日你求老爺,也不用問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來,領了去一賣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時候兒,偺們再買。」賴大想來,鬧也無益,且名聲不好,也就應了。賈璉叫賈芹:「跟了賴大爺去罷!聽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
  說罷,賈芹又磕了一個頭,跟着賴大出去。到了沒人的地方兒,又給賴大磕頭。賴大說:「我的小爺,你太鬧的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誰,鬧出這個亂兒來。你想想,誰和你不對罷?」賈芹想了一會子,並無不對的人,只得無精打彩,跟着賴大走回。
  未知如何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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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話說賴大帶了賈芹出來,一宿無話,靜候賈政回來。單是那些女尼女道重進園來,都喜歡的了不得,欲要到各處逛逛,明日預備進宮。不料賴大便吩咐了看園的婆子並小廝看守,惟給了些飯食,卻是一步不准走開。那些女孩子摸不着頭腦,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園裏各處的丫頭雖都知道拉進女尼們來,預備宮裏使喚,卻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賈政正要下班,因堂上發下兩省城工估銷冊子,立刻要查核,一時不能回家,便叫人回來告訴賈璉,說:「賴大回來,你務必查問明白。該如何辦就如何辦了,不必等我。」
  賈璉奉命,先替芹兒喜歡,又想道:「若是辦得一點影兒都沒有,又恐賈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討個主意辦去,便是不合老爺的心,我也不至甚擔干係。」主意定了,進內去見王夫人,陳說:「昨日老爺見了揭帖生氣,把芹兒和女尼女道等都叫進府來查辦。今日老爺沒空問這件不成體統的事,叫我來回太太,該怎麼便怎麼樣。我所以來請示太太,這件事如何辦理?」王夫人聽了詫異道:「這是怎麼說?若是芹兒這麼樣起來,這還成偺們家的人了麼?但只這個貼帖兒的也可惡!這些話可是混嚼說得的麼?你到底問了芹兒有這件事沒有呢?」賈璉道:「剛才也問過了。太太想,別說他幹了沒有,就是幹了,一個人幹了混賬事也肯應承麼?但只我想芹兒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時要叫的,倘或鬧出事來,怎麼樣呢?依侄兒的主見,要問也不難,若問出來,太太怎麼個辦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裏?」賈璉道:「都在園裏鎖着呢。」王夫人道:「姑娘們知道不知道?」賈璉道:「大約姑娘們也都知道是預備宮裏頭的話,外頭並沒提起別的來。」王夫人道:「很是。這些東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頭裏我原要打發他門去來着,都是你們說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來了麼?你竟叫賴大帶了去細細兒的問他的本家兒有人沒有,將文書查出,花上幾十兩銀子,雇只船,派個妥當人送到本地,一概連文書發還了,也落得無事。若是為着一兩個不好,個個都押着他們還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這裏發給官媒,雖然我們不要身價,他們弄去賣錢,那裏顧人的死活呢?芹兒呢,你便狠狠的說他一頓,除了祭祀喜慶,無事叫他不用到這裏來。看仔細碰在老爺氣頭兒上,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也說給賬房兒裏,把這一項錢糧檔子銷了。還打發個人到水月庵說老爺的諭:除了上墳燒紙,要有本家爺們到他那裏去,不許接待。若再有一點不好風聲,連老姑子一塊兒攆出去。」
  賈璉一一答應了出去,將王夫人的話告訴賴大,說:「太太的主意,叫你這麼辦。辦完了,告訴我去回太太。你快辦去罷。回來老爺來,你也按著太太的話回去。」賴大聽說,便道:「我們太太真正是個佛心!這班東西還着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個好人。芹哥兒竟交給二爺開發了罷。那貼帖兒的,奴才想法兒查出來,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賈璉點頭說:「是了。」即刻將賈芹發落。賴大也趕着把女尼等領出,按著主意辦去了。
  晚上賈政回來,賈璉賴大回明賈政。賈政本是省事的人,聽了也便撂開手了。獨有那些無賴之徒,聽得賈府發出二十四個女孩子來,那個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夠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難虛擬。
  且說紫鵑因黛玉漸好,園中無事,聽見女尼等預備宮內使喚,不知何事,便到賈母那邊打聽打聽。恰遇着鴛鴦下來閒着,坐下說閒話兒。提起女尼的事,鴛鴦詫異道:「我並沒有聽見,回來問問二奶奶就知道了。」
  正說着,只見傅試家兩個女人過來請賈母的安,鴛鴦要陪了上去。那兩個女人因賈母正睡晌覺,就與鴛鴦說了一聲兒回去了。紫鵑問:「這是誰家差來的?」鴛鴦道:「好討人嫌!家裏有了一個女孩兒,長的好些兒,便獻寶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跟前誇他們姑娘怎麼長的好,心地兒怎麼好,禮貌上又好,說話兒又簡絕,做活計兒手又巧,會寫會算,尊長上頭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極和平的。--來了就編這麼一大套,常說給老太太聽。我聽着很煩。這幾個老婆子真討人嫌!我們老太太偏愛聽那些個話!老太太也罷了,還有寶玉,素常見了老婆子便很厭煩的,偏見了他們家的老婆子就不厭煩。你說奇不奇?前兒還來說:他們姑娘現有多少人家兒來求親,他們老爺總不肯應,心裏只要和偺們這樣人家作親才肯。誇獎一回,奉承一回,把老太太的心都說活了。」紫鵑聽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歡,為什麼不就給寶玉定了呢?」鴛鴦正要說出原故,聽見上頭說:「老太太醒了。」鴛鴦趕着上去。
  紫鵑只得起身出來,回到園裏,一頭走,一頭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個寶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們家的那一位,越發痴心起來了!看他的那個神情兒,是一定在寶玉身上的了:三番兩次的病,可不是為着這個是什麼?這家裏金的銀的還鬧不清,再添上一個什麼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寶玉的心也在我們那一位的身上啊。聽着鴛鴦的話,竟是見一個愛一個的。這不是我們姑娘白操了心嗎?」
  紫鵑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連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神都痴了。想要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煩惱;要是看着他這樣,又可憐見兒的。左思右想,一時煩躁起來,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麼憂!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寶玉,他的那性情兒也是難伏侍的。寶玉性情雖好,又是貪多嚼不爛的。我倒勸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從今以後,我盡我的心伏侍姑娘,其餘的事全不管!」這麼一想,心裏倒覺清淨。回到瀟湘館來,見黛玉獨自一人坐在炕上,理從前做過的詩文詞稿。抬頭見紫鵑進來,便問:「你到那裏去了?」紫鵑道:「今兒瞧了瞧姐妹們去。」黛玉道:「可是找襲人姐姐去麼?」紫鵑道:「我找他做什麼?」
  黛玉一想:「這話怎麼順嘴說出來了呢?」反覺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不找與我什麼相干!倒茶去罷。」紫鵑也心裏暗笑,出來倒茶。只聽園裏一疊聲亂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聽。回來說道:「怡紅院裏的海棠本來萎了幾棵,也沒人去澆灌他。昨日寶玉走去瞧,見枝頭上好像有了蓇朵兒似的。人都不信,沒有理他。忽然今日開的很好的海棠花,眾人詫異,都爭着去看,連老太太、太太都鬨動了來瞧花兒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園裏的樹葉子,這些人在那裏傳喚。」
  黛玉也聽見了,知道老太太來,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聽:「若是老太太來了,即來告訴我。」雪雁去不多時,便跑來說:「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來了,請姑娘就去罷。」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鏡子,掠了一掠鬢髮,便扶著紫鵑到怡紅院來,已見老太太坐在寶玉常臥的榻上。黛玉便說道:「請老太太安。」退後便見了邢王二夫人,回來與李紈、探春、惜春、邢岫煙彼此問了好。只有鳳姐因病未來。史湘雲因他叔叔調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寶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見園內多事,李嬸娘帶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見的只有數人。
  大家說笑了一回,講究這花開得古怪。賈母道:「這花兒應在三月裏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着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見的多,說得是,也不為奇。」邢夫人道:「我聽見這花已經萎了一年,怎麼這回不應時候兒開了?必有個原故。」李紈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說的都是。據我的糊塗想頭,必是寶玉有喜事來了,此花先來報信。」探春雖不言語,心裏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說出來。獨有黛玉聽說是喜事,心裏觸動,便高興說道:「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弟兄三個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歸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賈母王夫人聽了喜歡,便說:「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說着,賈赦、賈政、賈環、賈蘭都進來看花。賈赦便說:「據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賈政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用砍他,隨他去就是了。」賈母聽見,便說:「誰在這裏混說?人家有喜事好處,什麼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們享去;若是不好,我一個人當去。你們不許混說!」賈政聽了,不敢言語,訕訕的同賈赦等走了出來。
  那賈母高興,叫人傳話到廚房裏快快預備酒席,大家賞花;叫:〔寶玉、環兒、蘭兒各人做一首詩誌喜。林姑娘的病才好,別叫他費心;若高興,給你們改改。」對着李紈道:「你們都陪我喝酒。」李紈答應了〔是〕,便笑對探春笑道:「都是你鬧的。」探春道:「饒不叫我們做詩,怎麼我們鬧的?」李紈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麼?如今那棵海棠也要來入社了。」大家聽着,都笑了。
  一時,擺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喜歡,大家說些興頭話。寶玉上來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詩,寫出來,念與賈母聽,道: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為底開?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佔先梅。賈環也寫了來,念道:
     草木逢春當茁芽,海棠未發候偏差。人間奇事知多少?冬月開花獨我家。賈蘭恭楷謄正,呈與賈母。賈母命李紈念道:
     煙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紅雪後開。莫道此花知識淺,欣榮預佐合歡杯。
  賈母聽畢,便說:「我不大懂詩,聽去倒是蘭兒的好,環兒做的不好。都上來吃飯罷。」寶玉看見賈母喜歡,更是興頭,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復榮,我們院內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復生了!」頓覺轉喜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鳳姐要把五兒補入,「或此花為他而開,也未可知。」卻又轉悲為喜,依舊說笑。
  賈母還坐了半天,然後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過來。只見平兒笑嘻嘻的迎上來,說:「我們奶奶知道老太太在這裏賞花,自己不得來,叫奴才來伏侍老太太、太太們。還有兩疋紅送給寶二爺包裹這花,當作賀禮。」
  襲人過來接了,呈與賈母看。賈母笑道:「偏是鳳丫頭行出點事兒來,叫人看着又體面,又新鮮,很有趣兒!」襲人笑着向平兒道:「回去替寶二爺給二奶奶道謝。要有喜,大家喜。」賈母聽了,笑道:「噯喲!我還忘了呢!鳳丫頭雖病著,還是他想的到,送的也巧!」一面說着,眾人就隨着去了。
  平兒私與襲人道:「奶奶說,這花兒開的怪,叫你鉸塊紅綢子掛掛,就應在喜事上去了。以後也不必只管當作奇事混說。」襲人點頭答應,送了平兒出去。不提。
  且說那日寶玉本來穿着一裹圓的皮襖在家歇息,因見花開,只管出來看一回、賞一回、嘆一回、愛一回的,心中無數悲喜離合,都弄到這株花上去了。忽然聽說賈母要來,便去換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來迎接賈母。匆匆穿換,未將「通靈寶玉」掛上。及至後來賈母去了,仍舊換衣,襲人見寶玉脖子上沒有掛着,便問:「那塊玉呢?」寶玉道:「剛才忙亂換衣,摘下來放在炕桌上,我沒有帶。」襲人回看桌上,並沒有玉,便向各處找尋,蹤影全無,嚇得襲人滿身冷汗。寶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裏的。問他們就知道了。」
  襲人當作麝月等藏起嚇他玩,便向麝月等笑着說道:「小蹄子們!玩呢,到底有個玩法。把這件東西藏在那裏了?別真弄丟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這是那裏的話?玩是玩,笑是笑,這個事非同兒戲,你可別混說!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罷,想想擱在那裏了?這會子又混賴人了。」襲人見他這般光景,不像是玩話,便着急道:「皇天菩薩!小祖宗!你到底撂在那裏了?」寶玉道:「我記的明明兒放在炕桌上的,你們到底找啊。」
  襲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兒的各處搜尋。鬧了大半天,毫無影響,甚至翻箱倒籠,實在沒處去找,便疑到方才這些人進來不知誰撿了去了。襲人說道:「進來的,誰不知道這玉是性命似的東西呢?誰敢撿了去?你們好歹先別聲張,快到各處問去。若有姐妹們撿著和我們玩呢,你們給他磕個頭,要了來;要是小丫頭們偷了去,問出來,也不回上頭,不論做些什麼送他換了來,都使得的。這可不是小事!真要丟了這個,比丟了寶二爺的還利害呢!」
  麝月秋紋剛要往外走,襲人又趕出來囑咐道:「頭裏在這裏吃飯的倒別先問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風波來,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頭各處追問,人人不曉,個個驚疑。二人連忙回來,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窺。寶玉也嚇怔了。襲人急的只是乾哭,找是沒處找,回又不敢回。怡紅院裏的人嚇的一個個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發呆,只見各處知道的都來了。探春叫把園門關上,先叫個老婆子帶着兩個丫頭,再往各處去尋去;一面又叫告訴眾人:「若誰找出來,重重的賞他。」大家頭宗要脫干係,二宗聽見重賞,不顧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於茅廁裏都找到了。誰知那塊玉竟像繡花針兒一般,找了一天,總無影響。
  李紈急了,說:「這件事不是玩的,我要說句無禮的話了。」眾人道:「什麼話?」李紈道:「事情到了這裏,也顧不得了。現在園裏,除了寶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來的丫頭脫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沒有,再叫丫頭們去搜那些老婆子並粗使的丫頭,不知使得使不得?」大家說道:「這話也說的有理:現在人多手亂,魚龍混雜,倒是這麼着,他們也洗洗清。」
  探春獨不言語。那些丫頭們也都願意洗淨自己。先是平兒起,平兒說道:「打我先搜起。」於是各人自己解懷。李紈一氣兒混搜。探春嗔著李紈道:「大嫂子,你也學那起不成材料的樣子了!那個人既偷了去還肯藏在身上?況且這件東西,在家裏是寶,到了外頭,不知道的是廢物,偷他做什麼?我想來必是有人使促狹。」
  眾人聽說,又見環兒不在這裏,昨兒是他滿屋裏亂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說出來。探春又道:「使促狹的只有環兒。你們叫個人去俏悄的叫了他來,背地裏哄着他,叫他拿出來,然後嚇着他,叫他別聲張,就完了。」大家點頭。李執便向平兒道:「這件事還得你去才弄的明白。」平兒答應,就趕着去了。不多時,同著賈環來了。眾人假意裝出沒事的樣子,叫人沏了茶,擱在裏間屋裏。眾人故意搭訕走開,原叫平兒哄他。平兒便笑着向賈環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你瞧見了沒有?」賈環便急的紫漲了臉,瞪着眼,說道:「人家丟了東西,你怎麼又叫我來查問,疑我!我是犯過案的賊麼?」平兒見這樣子,倒不敢再問,便又陪笑道:「不是這麼說。怕三爺要拿了去嚇他們,所以白問問瞧見了沒有,好叫他們找。」賈環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見沒看見該問他,怎麼問我呢?你們都捧着他!得了什麼不問我,丟了東西就來問我!」說着,起身就走。眾人不好攔他。
  這裏寶玉倒急了,說道:「都是這勞什子鬧事!我也不要他了,你們也不用鬧了。環兒一去,必是嚷的滿院裏都知道了,這可不是鬧事了麼?」襲人等急的又哭道:「小祖宗兒!你看這玉丟了沒要緊;要是上頭知道了,我們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說着,便嚎啕大哭起來。
  眾人更加着急,明知此事掩飾不來,只得要商議定了話,回來好回賈母諸人。寶玉道:「你們竟也不用商量,硬說我砸了就完了。」平兒道:「我的爺!好輕巧話兒!上頭要問為什麼砸的呢?他們也是個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兒來,那又怎麼樣呢?」寶玉道:「不然,就說我出門丟了。」眾人一想:「這句話倒還混的過去,但只這兩天又沒上學,又沒往別處去。」寶玉道:「怎麼沒有,大前兒還到臨安伯府裏聽戲去了呢。就說那日丟的就完了。」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兒丟的,為什麼當日不來回?」
  眾人正在胡思亂想要裝點撤謊,只聽見趙姨娘的聲兒,哭着喊著走來說:「你們丟了東西,自己不找,怎麼叫人背地裏拷問環兒?我把環兒帶了來,索性交給你們這一起洑上水的。該殺該剮,隨你們罷!」說着,將環兒一推,說:「你是個賊!快快的招罷!」氣的環兒也哭喊起來。
  李執正要勸解,丫頭來說:「太太來了。」襲人等此時無地可容。寶玉等趕忙出來迎接。趙姨娘暫且也不敢作聲,跟了出來。王夫人見眾人都有驚惶之色,才信方才聽見的話,便道:「那塊玉真丟了麼?」眾人都不敢作聲。王夫人走進屋裏坐下,便叫襲人,慌的襲人連忙跪下,含淚要稟。王夫人道:「你起來,快快叫人細細的找去,一忙亂倒不好了。」襲人哽咽難言。
  寶玉恐襲人直告訴出來,便說道:「太太,這事不與襲人相干,是我前日到臨安伯府裏聽戲在路上丟了。」王夫人道:「為什麼那日不找呢?」寶玉道:「我怕他們知道,沒有告訴他們。我叫焙茗等在外頭各處找過的。」王夫人道:「胡說!如今脫換衣服,不是襲人他們伏侍的麼?大凡哥兒出門回來,手巾荷包短了,還要個明白,何況這塊玉不見了!難道不問麼?」寶玉無言可答。趙姨娘聽見,便得意了,忙接口道:「外頭丟了東西,也賴環兒。」話未說完,被王夫人喝道:「這裏說這個,你且說那些沒要緊的話!」趙姨娘便也不敢言語了。還是李執探春從實的告訴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淚,索性要回明了賈母,去問邢夫人那邊來的這些人去。
  鳳姐病中,也聽見寶玉失玉,知道王夫人過來,料躲不住,便扶了豐兒來到園裏。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鳳姐嬌怯怯的說:「請太太安。」寶玉等過來問了鳳姐好。王夫人因說道:「你也聽見了麼?這可不是奇事嗎?剛才眼錯不見就丟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從老太太那邊的丫頭起至你們平兒,誰的手不穩?誰的心促狹?我要回了老太太,認真的查出來才好;不然,是斷了寶玉的命根子了!」鳳姐回道:「偺們家人多手雜,自古說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裏保的住誰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經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要叫太太查出來,明知是死無葬身之地,他著了急,反要毀壞了滅口,那時可怎麼處呢?據我的糊塗想頭:只說寶玉本不愛他,撂丟了,也沒有什麼要緊,只要大家嚴密些,別叫老太太老爺知道。這麼說了,暗暗的派人去各處察訪,哄騙出來,那時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裏怎麼樣?」
  王夫人遲了半日,才說道:「你這話雖也有理,但只是老爺跟前怎麼瞞的過呢?」便叫環兒來說道:「你二哥哥的玉丟了,白問了你一句,怎麼你就亂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個毀壞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賈環嚇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趙姨娘聽了,那裏還敢言語?王夫人便吩咐眾人道:「想來自然有沒找到的地方兒。好端端的在家裏的,還怕他飛到那裏去不成?只是不許聲張。限襲人三天內給我找出來。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瞞不住,大家那就不用過安靜日子了!」說着,便叫鳳姐兒跟到邢夫人那邊商議跴緝。不提。
  這裏李紈等紛紛議論,便傳喚看園子的一干人來,叫把園門鎖上,快傳林之孝家的來,悄悄兒的告訴了他。叫他:「吩咐前後門上:三天之內,不論男女下人,從裏頭可以走動,要出去時,一概不許放出。只說裏頭丟了東西,等這件東西有了着落,然後放人出來。」林之孝家的答應了「是」,因說:「前兒奴才家裏也丟了一件不要緊的東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個測宇的。那人叫做什麼劉鐵嘴,測了一個字,說的很明白,回來按著一找就找著了。」襲人聽見,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爺替我們問問去!」那林之孝家的答應着出去了。
  邢岫煙道:「若說那外頭測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邊聞妙玉能扶乩,何不煩他問一問?況且我聽見說,這塊玉原有仙機,想來問的出來。」眾人都詫異道:「偺們常見的,從沒有聽他說起。」麝月便忙問岫煙道:「想來別人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給姑娘磕個頭,求姑娘就去!若問出來了,我一輩子總不忘你的恩!」說着,趕忙就要磕下頭去,岫煙連忙攔住。黛玉等也都慫恿著岫煙速往櫳翠庵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進來說道:「姑娘們大喜!林之孝測了字,回來說:這玉是丟不了的,將來橫豎有人送還來的。」眾人聽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襲人麝月喜歡的了不得。探春便問:「測的是什麼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話多,奴才也學不上來。記得是拈了個賞人東西的『賞』字。那劉鐵嘴也不問,便說:『丟了東西不是?』」李紈道:「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還說:「「賞」字上頭一個「小」字底下一個「口」字,這件東西,很可嘴裏放得,必是個珠子寶石。』」眾人聽了,誇讚道:「真是神仙!往下怎麼說?」林之孝家的道:「他說:『底下「貝」字拆開,不成一個「見」字,可不是不見了?』--因上頭拆了『當』字,叫快到當鋪裏找去。--『賞』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償』字?只要找著當鋪就有人,有了人便贖了來:可不是償還了嗎?」眾人道:「既這麼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橫豎幾個當鋪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偺們有了東西再問人就容易了。」李紈道:「只要東西,那怕不問人都使得。--林嫂子,你就把測字的話快告訴了二奶奶,回了太太,也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應了便走。
  眾人略安了一點兒神,呆呆的等岫煙回來。正呆等時,只見跟寶玉的焙茗在門外招手兒,叫小丫頭子快出來。那小丫頭趕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說道:「你快進去告訴我們二爺和裏頭太太、奶奶、姑娘們,天大的喜事!」那小丫頭子道:「你快說罷!怎麼這麼累贅?」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訴姑娘,姑娘進去回了,偺們兩個人都得賞錢呢!你打量是什麼事情?寶二爺的那塊玉呀,我得了准信兒來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8:0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五回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癲

  話說焙茗在門口和小丫頭子說寶玉的玉有了,那小丫頭急忙回來告訴寶玉。眾人聽了,都推著寶玉出去問他。眾人在廊下聽着。寶玉也覺放心,便走到門口,問道:「你那裏得了?快拿來。」焙茗道:「拿是拿不來的,還得托人做保去呢。」寶玉道:「你快說是怎麼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頭,知道林爺爺去測字,我就跟了去。我聽見說在當鋪裏找,我沒等他說完,便跑到幾個當鋪裏去。我比給他們瞧,有一家便說『有』。我說:『給我罷。』那鋪子裏要票子。我說:」當多少錢?』他說:『三百錢的也有,五百錢的也有。前兒有一個人拿這麼一塊玉,當了三百錢去;今兒又有人也拿一塊玉,當了五百錢去。』」
  寶玉不等說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錢去取了來,我們挑着看是不是。」裏頭襲人便啐道:「二爺不用理他!我小時候兒聽見我哥哥常說,有些人賣那些小玉兒,沒錢用,便去當。想來是家家當鋪裏有的。」眾人正在聽得詫異,被襲人一說,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來,說:「快叫二爺進來罷,不用理那糊塗東西了。他說的那些玉,想來不是正經東西。」寶玉正笑道,只見岫煙來了。
  原來岫煙走到櫳翠庵,見了妙玉,不及閒話,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幾聲,說道:「我與姑娘來往,為的是姑娘不是勢利場中的人。今日怎麼聽了那裏的謠言,過來纏我?況且我並不曉得什麼叫『扶乩』。」說着,將要不理。岫煙懊悔起來:「知他脾氣是這麼着的。--一時我已說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與他質證他會扶乩的話。」只得陪着笑將襲人等性命關係的話說了一遍。見妙玉略有活動,便起身拜了幾拜。妙玉嘆道:「何必為人作嫁?但是我進京以來,素無人知,今日你來破例,恐將來纏繞不休。」岫煙道:「我也一時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將來他人求你,願不願在你,誰敢相強?」
  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裏找出沙盤乩架,書了符,命岫煙行禮祝告畢,起來同妙玉扶著乩。不多時,只見那仙疾書道:
     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峯下倚古松。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書畢,停了乩,岫煙便問:「請的是何仙?」妙玉道:「請的是拐仙。」岫煙錄了出來,請教妙玉解釋。妙玉道:「這個可不能,連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們的聰明人多着呢。」
  岫煙只得回來。進入院中,各人都問:「怎麼樣?」岫煙不及細說,便將所錄乩語遞與李紈,眾姊妹及寶玉爭看。都解的是:「一時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丟是丟不了的,不知幾時不找便出來了。但是青埂峯不知在那裏?」李紈道:「這是仙機隱語。偺們家裏那裏跑出青埂峯來?必是誰怕查出,撂在有松樹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獨是『入我門來』這句,到底是入誰的門呢?」黛玉道:「不知請的是誰?」岫煙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門,便難入了!」
  襲人心裏着忙,便捕風捉影的混找,沒一塊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沒有。回到院中,寶玉也不問有無。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裏丟的?說明了,我們就是受罪,也在明處啊!」寶玉笑道:「我說外頭丟的,你們又不依。你如今問我,我知道麼?」李紈探春道:「今兒從早起鬧起,已到三更來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經掌不住,各自去了。我們也該歇歇兒了,明兒再鬧罷。」說着,大家散去。寶玉即便睡下。可憐襲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無眠,暫且不提。
  且說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玉」的舊話來反自歡喜,心裏也道:「和尚道士的話真箇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緣,寶玉如何能把這玉丟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們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覺安心,把這一天的勞乏竟不理會,重新倒看起書來。紫鵑倒覺身倦,連催黛玉睡下。黛玉雖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這塊玉原是胎裏帶來的,非比尋常之物,來去自有關係。若是這花主好事呢,不該失了這玉呀。看來此花開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覺又傷起心來。又轉想到喜事上頭,此花又似應開,此玉又似應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當鋪裏去查問,鳳姐暗中設法找尋。一連鬧了幾天,總無下落。還喜賈母賈政未知。襲人等每日提心弔膽。寶玉也好幾天不上學,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語,沒心沒緒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那日正在納悶,忽見賈璉進來請安,嘻嘻的笑道:「今日聽得雨村打發人來告訴偺們二老爺,說,舅太爺升了內閣大學士,奉旨來京,已定於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裏的文書去了。想舅太爺晝夜趲行,半個多月就要到了。侄兒特來回太太知道。」
  王夫人聽說,便歡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媽家又衰敗了;兄弟又在外任,照應不着。今日忽聽兄弟拜相回京,王家榮耀,將來寶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開些了,天天專望兄弟來京。
  忽一天,賈政進來,滿臉淚痕,喘吁吁的說道:「你快去稟知老太太,即刻進宮!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進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現在太監在外立等。他說太醫院已經奏明痰厥,不能醫治。」王夫人聽說,便大哭起來。賈政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快快去請老太太。說得寬緩些,不要嚇壞了老人家。」
  賈政說着,出來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淚,去請賈母,只說元妃有病,進去請安。賈母念佛道:「怎麼又病了?前番嚇的我了不得,後來又打聽錯了。這回情願再錯了也罷!」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鴛鴦等開箱取衣飾穿戴起來。王夫人趕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過來伺候。一時出廳上轎進宮。不提。
  且說元春自選了鳳藻宮後,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竟至痰氣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醫調治。豈知湯藥不進,連用通關之劑,並不見效。內官憂慮,奏請預辦後事,所以傳旨命賈氏椒房進見。
  賈母王夫人遵旨進宮,見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語。見了賈母,只有悲泣之狀,卻沒眼淚。賈母進前請安,奏些寬慰的話。少時,賈政等職名遞進,宮嬪傳奏,元妃目不能顧,漸漸臉色改變。內官太監即要奏聞,恐派各妃看視,椒房姻戚未便久羈,請在外宮伺候。賈母王夫人怎忍便離,無奈國家制度,只得下來。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內悲感。
  朝門內官員候信。不多時,只見太監出來,立傳欽天監,賈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動。少刻,小太監傳諭出來,說:「賈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三十一歲。賈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宮上轎回家。賈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紈、鳳姐、寶玉等出廳,分東西迎著賈母,請了安,並賈政、王夫人請安,大家哭泣。不提。
  次日早起,凡有品級的,按貴妃喪禮進內請安哭臨。賈政又是工部,雖按照儀注辦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請教他:所以兩頭更忙,非比從前太后與周妃的喪事了。但元妃並無所出,惟諡曰賢淑貴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贅。只講賈府中男女,天天進宮,忙的了不得。幸喜鳳姐兒近日身子好些,還得出來照應家事;又要預備王子騰進京,接風賀喜。鳳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內閣,仍帶家眷來京。鳳姐心裏喜歡,便有些心病,有這些娘家的人來,也便撂開,所以身子倒覺得比先好了些。王夫人看見鳳姐照舊辦事,又把擔子卸了一半;又眼見兄弟來京,諸事放心,倒覺安靜些。
  獨有寶玉原是無職之人,又不念書,代儒學裏知他家裏有事,也不來管他;賈政正忙,自然沒有空兒查他。想來寶玉趁此機會竟可與妹妹們天天暢樂,不料他自失了玉後,終日懶怠走動,說話也糊塗了。並賈母等出門回來,有人叫他去請安,便去;沒人叫他,他也不動。襲人等懷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氣。每天茶飯,端到面前便吃,不來也不要。
  襲人看這光景,不像是有氣,竟像是有病的。襲人偷着空兒到瀟湘館告訴紫鵑,說是:「二爺這麼着,求姑娘給他開導開導。」紫鵑雖即告訴黛玉,只因黛玉想着親事上頭,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見了他,反覺不好意思,「若是他來呢,原是小時在一處的,也難不理他;若說我去找他,斷斷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過來。
  襲人背地裏去告訴探春。那知探春心裏明明知道海棠開得怪異,「寶玉」失的更奇,接連着元妃姐姐薨逝,諒家道不祥,日日愁悶,那有心腸去勸寶玉?況兄妹們男女有別,只好過來一兩次,寶玉又終是懶懶的,所以也不大常來。
  寶釵也知失玉。因薛姨媽那日應了寶玉的親事,回去便告訴了寶釵。薛姨媽還說:「雖是你姨媽說了,我還沒有應准,說等你哥哥回來再定。你願意不願意?」寶釵反正色的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作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我來?」所以薛姨媽更愛惜他,說他雖是從小嬌養的慣,卻也生來的貞靜。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寶玉了。
  寶釵自從聽此一說,把「寶玉」兩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雖然聽見失了玉,心裏也甚驚疑,倒不好問,只得聽旁人說去,竟像不與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媽打發丫頭過來了好幾次問信。因他自己的兒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進京,便好為他出脫罪名;又知元妃已薨,雖然賈府忙亂,卻得鳳姐好了,出來理家:所以也不大過這邊來。這裏只苦了襲人:在寶玉跟前低聲下氣的伏侍勸慰,寶玉竟是不懂。襲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過了幾日,元妃停靈寢廟,賈母等送殯去了幾天。豈知寶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發燒,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說話都無頭緒。那襲人、麝月等一發慌了,回過鳳姐幾次。鳳姐不時過來。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氣,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有日日請醫調治。煎藥吃了好幾劑,只有添病的,沒有減病的。及至問他那裏不舒服,寶玉也不說出來。
  直至元妃事畢,賈母惦記寶玉,親自到園看視,王夫人也隨過來,襲人等忙叫寶玉接出去請安。寶玉雖說是病,每日原起來行動。今日叫他接賈母去,他依然仍是請安,惟是襲人在旁扶著指教。賈母見了,便道:「我的兒!我打量你怎麼病著,故此過來瞧你。今你依舊的模樣兒,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寬心的。但寶玉並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賈母等進屋坐下,問他的話,襲人教一句,他說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個傻子似的。賈母愈看愈疑,便說:「我才進來看時,不見有什麼病;如今細細一瞧,這病果然不輕,竟是神魂失散的樣子!到底因什麼起的呢?」
  王夫人知事難瞞,又瞧瞧襲人怪可憐的樣子,只得便依著寶玉先前的話,將那往臨安伯府裏去聽戲時丟了這塊玉的話悄悄的告訴了一遍,心裏也徬徨的很,生恐賈母着急。並說:「現在着人在四下裏找尋。求籤問卦,都說在當鋪裏找,少不得找著的。」
  賈母聽了,急得站起來,眼淚直流,說道:「這件玉,如何是丟得的!你們忒不懂事了!難道老爺也是撂開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賈母生氣,叫襲人等跪下,自己斂容低首回說:「媳婦恐老太太着急,老爺生氣,都沒敢回。」賈母咳道:「這是寶玉的命根子,因丟了,所以他這麼失魂喪魄的!還了得!這玉是滿城裏都知道的,誰撿了去,肯叫你們找出來麼?叫人快快請老爺,我與他說!」
  那時嚇得王夫人襲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這一生氣,回來老爺更了不得了。現在寶玉病著,交給我們盡命的找來就是了。」賈母道:「你們怕老爺生氣,有我呢!」便叫麝月傳人去請。不一時,傳話進來,說:「老爺謝客去了。」賈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們便說我說的話,暫且也不用責罰下人。我便叫璉兒來,寫出賞格,懸在前日經過的地方,便說:『人有撿得送來者,情願送銀一萬兩;如有知人撿得,送信找得者,送銀五千兩。』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銀子。這麼一找,少不得就找出來了。若是靠着偺們家幾個人找,就找一輩子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賈母傳話,告訴賈璉叫他速辦去了。
  賈母便叫人:「將寶玉動用之物,都搬到我那裏去。只派襲人秋紋跟過來,余者仍留園內看屋子。」寶玉聽了,總不言語,只是傻笑。賈母便攜了寶玉起身,--襲人等攙扶出園,--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裏間屋內安置,便對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麼?我為的是園裏人少,怡紅院的花樹,忽萎忽開,有些奇怪。頭裏仗着那塊玉能除邪祟;如今玉丟了,只怕邪氣易侵,所以我帶過他來一塊兒住着。這幾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來,就在這裏瞧。」王夫人聽說,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寶玉同著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的福氣大,不論什麼都壓住了。」賈母道:「什麼福氣!不過我屋裏乾淨些,經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問寶玉好不好。」
  那寶玉見問,只是笑。襲人叫他說好,寶玉也就說好。王夫人見了這般光景,未免落淚,在賈母這裏,不敢出聲。賈母知王夫人着急,使說道:「你回去罷,這裏有我調停他。晚上老爺回來,告訴他不必來見我,不許言語就是了。」王夫人去後,賈母叫鴛鴦找些安神定魄的藥,按方吃了。不提。
  且說賈政當晚回家,在車內聽見道兒上人說道:「人要發財,也容易的很!」那個問道:「怎麼見得?」這個人又道:「今日聽見榮府裏丟了什麼哥兒的玉了,貼著招帖兒,上頭寫着玉的大小式樣顏色,說:有人撿了送去,就給一萬兩銀子;送信的還給五千呢!」
  賈政雖未聽得如此真切,心內詫異,急忙趕回,便叫門上的人問起那事來。門上的人稟道:「奴才頭裏也不知道;今兒晌午,璉二爺傳出老太太的話,叫人去貼帖兒,才知道的。」賈政便嘆氣道:「家道該衰!偏生養這麼一個孽障!才養他的時候,滿街的謠言,隔了十幾年,略好了些。這會子又大張曉諭的找玉,成何道理!」說着,忙走進裏頭去問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訴。賈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違拗,只抱怨王夫人幾句。又走出來,叫瞞着老太太,背地裏揭了這個帖兒下來。豈知早有那些遊手好閒的人揭了去了。
  過了些時,竟有人到榮府門上,口稱送玉來的。家人們聽見,喜歡的了不得,便說:「拿來,我給你回去。」那人便懷內掏出賞格來,指給門上的人瞧,說:「這不是你們府上的帖子?寫明送玉的給銀一萬兩。二太爺,你們這會子瞧我窮,回來我得了銀子,就是財主了,別這麼待理不理的!」門上人聽他的話頭兒硬,便說道:「你到底略給我瞧瞧,我好給你回。」那人初倒不肯,後來聽人說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揚,說:「這是不是?」眾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見;今日才看見這玉的模樣兒了,急忙跑到裏頭搶頭報的似的。
  那日,賈政賈赦出門,只有賈璉在家。眾人回明,賈璉還問真不真。」門上人口稱:「親眼見過,只是不給奴才,要見主子,一手交銀,一手交玉。」賈璉卻也喜歡,忙去稟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賈母,把個襲人樂的合掌念佛。賈母並不改口,一疊連聲:「快叫璉兒請那人到書房裏坐着,將玉取來一看,即便給銀。」賈璉依言,請那人進來,當客待他,用好言道謝:「要借這玉送到裏頭本人見了,謝銀分釐不短。」
  那人只得將一個紅綢子包兒送過去。賈璉打開一看,可不是那一塊晶瑩美玉嗎?賈璉素昔原不理論,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認得出來,什麼「除邪祟」等字。賈璉看了,喜之不勝,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與賈母王夫人認去。
  這會子驚動了合家的人都等着爭看。鳳姐見賈璉進來,便劈手奪去,不敢先看,送到賈母手裏,賈璉笑道:「你這麼一點兒事,還不叫我獻功呢!」賈母打開看時,只見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用手擦摸,鴛鴦拿上眼鏡兒來戴着一瞧,說:「奇怪!這塊玉倒是的!怎麼把頭裏的寶色都沒了呢?」王夫人看了一會子,也認不出,便叫鳳姐過來看。鳳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顏色不大對,不如叫寶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襲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塊,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說出不像來。
  鳳姐於是從賈母手中接過來,同著襲人,拿來給寶玉瞧。這時寶玉正睡着才醒。鳳姐告訴道:「你的玉有了。」寶玉睡眼朦朧,接在手裏也沒瞧,便往地下一撂,道:「你們又來哄我了!」說着,只是冷笑。鳳姐連忙拾起來道:「這也就奇了,怎麼你沒瞧,就知道呢?」寶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進屋裏來了,見他這樣,便道:「這不用說了。他那玉原是胎裏帶來的一宗古怪東西,自然他有道理。想來這個必是人家見了帖兒照樣兒做的。」大家此時恍然大悟。
  賈璉在外間屋裏聽見這個話,便說道:「既不是,快拿來給我問問他去。人家這樣事,他還敢來鬼混!」賈母喝住道:「璉兒,拿了去給他,叫他去罷。那也是窮極了的人,沒法兒了,所以見我們家有這樣事,他就想賺幾個錢,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錢,弄了這個東西,又叫偺們認出來了。依着我,倒別難為他,把這塊玉還他,說不是我們的,賞給他幾兩銀子外頭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兒就送來呢。要是難為了這一個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了來了。」賈璉答應出去。那人還等着呢。半日不見人來,正在那裏心裏發虛,只見賈璉氣忿忿走出來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8: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泄機關顰兒迷本性

  話說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忿忿走出,到了書房。那個人看見賈璉的氣色不好,心裏先發了虛了,連忙站起來迎著。剛要說話,只見賈璉冷笑道:「好大膽!我把你這個混賬東西!這裏是什麼地方兒,你敢來搗鬼!」回頭便問:「小廝們呢?」外頭轟雷一般,幾個小廝齊聲答應。賈璉道:「取繩子去捆起他來!等老爺回來,回明了,把他送到衙門裏去!」眾小廝又一齊答應:「預備着呢。」嘴裏雖如此,卻不動身。
  那人先自嚇的手足無措,見這般勢派,知道難逃公道,只得跪下給賈璉碰頭,口口聲聲只叫:「老太爺!別生氣!是我一時窮極無奈,才想出這個沒臉的營生來。那玉是我借錢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裏的哥兒玩罷。」說畢,又連連磕頭。賈璉啐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這府裏稀罕你的那扔不了的浪東西!」
  正鬧着,只見賴大進來,陪着笑,向賈璉道:「二爺別生氣了。靠他算個什麼東西!饒了他,叫他滾出去罷。」賈璉道:「實在可惡!」賴大賈璉作好作歹,眾人在外頭都說道:「糊塗狗攮的!還不給爺和賴大爺磕頭呢!快快的滾罷,還等窩心腳呢!」那人趕忙磕了兩個頭,抱頭鼠竄而去。從此,街上鬧動了:「賈寶玉弄出『假寶玉』來。」
  且說賈政那日拜客回來,眾人因為燈節底下,恐怕賈政生氣,已過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時,近日寶玉又病著,雖有舊例家宴,大家無興,也無有可記之事。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騰來京,只見鳳姐進來回說:「今日二爺在外聽得有人傳說:我們家大老爺趕着進京,離城只二百多裏地,在路上沒了。太太聽見了沒有?」王夫人吃驚道:「我沒有聽見,老爺昨晚也沒有說起。到底在那裏聽見的?」鳳姐道:「說是在樞密張老爺家聽見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淚早流下來了。因拭淚說道:「回來再叫璉兒索性打聽明白了來告訴我。」鳳姐答應去了。
  王夫人不免暗裏落淚,悲女哭弟,又為寶玉耽憂。如此連三接二,都是不隨意的事,那裏擱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來。又加賈璉打聽明白了,來說道:「舅太爺是趕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了十裏屯地方,延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沒有名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裏沒有。」王夫人聽了,一陣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雲等扶了上炕,還扎掙着叫賈璉去回了賈政:「即速收拾行裝,迎到那裏,幫着料理完畢,即刻回來告訴我們,好叫你媳婦兒放心。」賈璉不敢違拗,只得辭了賈政起身。賈政早已知道,心裏很不受用;又知寶玉失玉以後,神志昏憒,醫藥無效;又值王夫人心疼。
  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將賈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帶領引見。皇上念賈政勤儉謹慎,即放了江西糧道。即日謝恩,已奏明起程日期。雖有眾親朋賀喜,賈政也無心應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寧,又不敢耽延在家。
  正在無計可施,只聽見賈母那邊叫請老爺,賈政即忙進去。看見王夫人帶着病也在那裏,便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叫他坐下,便說:「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話與你說,不知你聽不聽?」說着,掉下淚來。賈政忙站起來,說道:「老太太有話,只管吩咐,兒子怎敢不遵命呢?」賈母哽咽著說道:「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親老。你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寶玉,偏偏的又病得糊塗,還不知道怎麼樣呢!我昨日叫賴陞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算得好靈: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衝沖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話,所以叫你來商量。你的媳婦也在這裏,你們兩個也商量商量。還是要寶玉好呢?還是隨他去呢?」賈政陪笑說道:「老太太當初疼兒子這麼疼的,難道做兒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兒子不成麼?只為寶玉不上進,所以時常恨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給他成家,這也是該當的,豈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寶玉病著,兒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見我,所以兒子也不敢言語。我到底瞧瞧寶玉是個什麼病。」
  王夫人見賈政說着也有些眼圈兒紅,知道心裏是疼的,便叫襲人扶了寶玉來。寶玉見了他父親,襲人叫他請安,他便請了個安。賈政見他臉面很瘦,目光無神,大有瘋傻之狀,便叫人扶了進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幾年回來。倘或這孩子果然不好,一則年老無嗣,雖說有孫子,到底隔了一層;二則老太太最疼的是寶玉,若有差錯,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淚,又想到他身上,復站起來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想法兒疼孫子,做兒子的還敢違拗?老太太主意該怎麼便怎麼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邊,不知說明白了沒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應了的;只為蟠兒的事沒有結案,所以這些時總沒提起。」賈政又道:這就是第一層的難處。他哥哥在監裏,妹子怎麼出嫁?況且貴妃的事雖不禁婚嫁,寶玉應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個月的功服,此時也難娶親。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經奏明,不敢耽擱,這幾天怎麼辦呢?」
  賈母想了一想:「說的果然不錯。若是等這幾件事過去,他父親又走了。倘或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麼好?只可越些禮辦了才好。」想定主意,便說道:「你若給他辦呢,我自然有個道理,包管都礙不着。姨太太那邊,我和你媳婦親自過去求他。蟠兒那裏,我央蝌兒去告訴他,說是要救寶玉的命,諸事將就,自然應的。若說服裏娶親,當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叫他成親,不過是沖沖喜。我們兩家願意,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著偺們家分兒過了禮。趕着挑個娶親日子,一概鼓樂不用,倒按宮裏的樣子,用十二對提燈,一乘八人轎子抬了來,照南邊規矩拜了堂,一樣坐床撒帳:可不是算娶了親了麼?寶丫頭心地明白,是不用慮的。內中又有襲人,也還是個妥妥噹噹的孩子。再有個明白人常勸他更好。他又和寶丫頭合的來。再者:姨太太曾說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寶丫頭過來,不因『金鎖』倒招出他那塊玉來,也定不得。從此,一天好似一天,豈不是大家的造化?這會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鋪排起來。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親友不請,也不排筵席;待寶玉好了,過了功服,然後再擺席請人。這麼着,都趕的上。你也看見了他們小兩口兒的事,也好放心着去。」
  賈政聽了,原不願意,只是賈母做主,不敢違命,勉強陪笑說道:「老太太想得極是,也很妥當。只是要吩咐家下眾人,不許吵嚷得裏外皆知,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邊,只怕不肯;若是果真應了,也只好按著老太太的主意辦去。」賈母道:「姨太太那裏有我呢,你去罷。」
  賈政答應出來,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裏領憑,親友們薦人,種種應酬不絕,竟把寶玉的事聽憑賈母交與王夫人鳳姐兒了。惟將榮禧堂後身王夫人內屋旁邊一大跨所二十餘間房屋指與寶玉,余者一概不管。賈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訴他去,賈政只說很好。此是後話。
  且說寶玉見過賈政,襲人扶回裏間炕上。因賈政在外,無人敢與寶玉說話,寶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賈母與賈政所說的話,寶玉一句也沒有聽見。襲人等卻靜靜兒的聽得明白,頭裏雖也聽得些風聲,到底影響,只不見寶釵過來,卻也有些信真。今日聽了這些話,心裏方才水落歸漕,倒也喜歡,心裏想道:「果然上頭的眼力不錯!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若他來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擔子。但是這一位的心裏只有一個林姑娘。幸虧他沒有聽見,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鬧到什麼分兒了!」襲人想到這裏,轉喜為悲,心想:「這件事怎麼好?老太太、太太那裏知道他們心裏的事?一時高興,說給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還像頭裏的心,初見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況且那年夏天在園裏,把我當作林姑娘,說了好些私心話;後來因為紫鵑說了句玩話兒,便哭得死去活來。若是如今和他說要娶寶姑娘,竟把林姑娘撂開,除非是他人事不知還可,倘或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沖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話說明,那不是一害三個人了麼?」
  襲人想定主意,待等賈政出去,叫秋紋照看着寶玉,便從裏間出來,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請了王夫人到賈母后身屋裏去說話。賈母只道是寶玉有話,也不理會,還在那裏打算怎麼過禮,怎麼娶親。
  那襲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後間,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說:「好端端的,這是怎麼說?有什麼委屈,起來說。」襲人道:「這話奴才是不該說的,這會子,因為沒有法兒了!」王夫人道:「你慢慢的說。」襲人道:「寶玉的親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寶姑娘了,自然是極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寶玉和寶姑娘好,還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道:「他兩個因從小兒在一處,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襲人道:「不是好些。」便將寶玉素與黛玉這些光景一一的說了,還說:「這些事都是太太親眼見的,獨是夏天的話,我從沒敢和別人說。」王夫人拉着襲人道:「我看外面兒已瞧出幾分來了,你今兒一說,更加是了。但是剛才老爺說的話,想必都聽見了,你看他的神情兒怎麼樣?」襲人道:「如今寶玉若有人和他說話他就笑,沒人和他說話他就睡,所以頭裏的話卻倒沒聽見。」王夫人道:「倒是這件事叫人怎麼樣呢!」襲人道:「奴才說是說了,還得太太告訴老太太,想個萬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這麼着,你去干你的。這時候滿屋子的人,暫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兒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說着,仍到賈母跟前。
  賈母正在那裏和鳳姐兒商議,見王夫人進來,便問道:「襲人丫頭說什麼,這麼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問,便將寶玉的心事細細回明賈母。賈母聽了,半日沒言語。王夫人和鳳姐也都不再說了。只見賈母嘆道:「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有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作了難了!」只見鳳姐想了一想,因說道:「難倒不難。只是我想了個主意,不知姑媽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說給老太太聽,大家娘兒們商量著辦罷了。」鳳姐道:「依我想,這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賈母道:「怎麼『掉包兒』?」鳳姐道:「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兒怎麼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兒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歡,你怎麼樣辦法呢?」
  鳳姐走到王夫人耳邊,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王夫人點了幾點頭兒,笑了一笑,說道:「也罷了。」賈母便問道:「你們娘兒兩個搗鬼,到底告訴我是怎麼着呀。」鳳姐恐賈母不懂,露泄機關,便也向耳邊輕輕告訴了一遍。賈母果真一時不懂。鳳姐笑着又說了幾句。賈母笑道:「這麼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寶丫頭了。倘或吵嚷出來,林丫頭又怎麼樣呢?」鳳姐道:「這個話,原只說給寶玉聽,外頭一概不許提起,有誰知道呢?」
  正說間,丫頭傳進話來,說:「璉二爺回來了。」王夫人恐賈母問及,使個眼色與鳳姐。鳳姐便出來迎著賈璉,努了個嘴兒,同到王夫人屋裏等著去了。一會兒,王夫人進來,已見鳳姐哭的兩眼通紅。賈璉請了安,將到十裏屯料理王子騰的喪事的話說了一遍,便說:「有恩旨賞了內閣的職銜,諡了文勤公,命本家扶柩回籍,著沿途地方官員照料。昨日起身,連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來請安問好。說:『如今想不到不能進京,有多少話不能說。聽見我大舅子要進京,若是路上遇見了,便叫他來到偺們這裏細細的說。』」王夫人聽畢,其悲痛自不必言。鳳姐勸慰了一番,說:「請太太略歇一歇,晚上來,再商量寶玉的事罷。」說畢,同了賈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賈璉,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提。
  一日,黛玉早飯後,帶着紫鵑到賈母這邊來,一則請安,二則也為自己散散悶。出了瀟湘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絹子來,因叫紫鵑回去取來,自己卻慢慢的走着等他。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後,當日同寶玉葬花之處--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裏哭。黛玉煞住腳聽時,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聽不出哭的叨叨的是些什麼話,心裏甚是疑惑,便慢慢走去。及到了跟前,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頭在那裏哭呢。
  黛玉未見他時,還只疑府裏這些大丫頭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來這裏發泄發泄。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這種蠢貨,有什麼情種!自然是那屋裏作粗活的丫頭,受了大女孩子的氣了。」細瞧了一瞧,卻不認得。
  那丫頭見黛玉來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來拭眼淚。黛玉問道:「你好好的為什麼在這裏傷心?」那丫頭聽了這話,又流淚道:「林姑娘!你評評這個理。他們說話,我又不知道,我就說錯了一句話,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聽了,不懂他說的是什麼,因笑問道:「你姐姐是那一個?」那丫頭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聽了,才知他是賈母屋裏的。因又問:「你叫什麼?」那丫頭道:「我叫傻大姐兒。」黛玉笑了一笑,又問:「你姐姐為什麼打你?你說錯了什麼話了?」那丫頭道:「為什麼呢?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
  黛玉聽了這句話,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略定了定神,便叫這丫頭:「你跟了我這裏來。」那丫頭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去處。那裏背靜,黛玉因問道:「寶二爺娶寶姑娘,他為什麼打你呢?」傻大姐道:「我們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為我們老爺要起身,說:就趕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罷。頭一宗,給寶二爺沖什麼喜;第二宗--」說到這裏,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才說道:「趕着辦了,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婆家呢。」
  黛玉已經聽呆了。這丫頭只管說道:「我又不知道他們怎麼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寶姑娘聽見害躁。我白和寶二爺屋裏的襲人姐姐說了一句:『偺們明兒更熱鬧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奶奶,這可怎麼叫呢?』林姑娘,你說我這話害著珍珠姐姐什麼了嗎?他走過來就打了我一個嘴巴,說我混說,不遵上頭的話,要攆出我去!--我知道上頭為什麼不叫言語呢!你們又沒告訴我,就打我!」說着,又哭起來。
  那黛玉此時心裏,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停了一會兒,顫巍巍的說道:「你別混說了。你再混說,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你去罷。」說着,自己轉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腳卻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原來腳下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腳兒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的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着堤往回裏走起來。
  紫鵑取了絹子來,不見黛玉。正在那裏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晃晃蕩盪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裏東轉西轉。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了,離的遠,也看不出是那一個來。心中驚疑不定,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裏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應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聽了,摸不着頭腦,只得攙着他到賈母這邊來。
  黛玉走到賈母門口,心裏似覺明晰,回頭看見紫鵑攙著自己,便站住了,問道:「你作什麼來的?」紫鵑陪笑道:「我找了絹子來了。頭裏見姑娘在橋那邊呢,我趕着過去問姑娘,姑娘沒理會。」黛玉笑道:「我打量你來瞧寶二爺來了呢,不然,怎麼往這裏走呢?」
  紫鵑見他心裏迷惑,便知黛玉必是聽見那丫頭什麼話來,惟有點頭微笑而已。只是心裏怕他見了寶玉,--那一個已經是瘋瘋傻傻,這一個又這樣恍恍惚惚--一時說出些不大體統的話來,那時如何是好?心裏雖如此想,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攙他進去。
  那黛玉卻又奇怪,這時不是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進來。卻是寂然無聲,因賈母在屋裏歇中覺,丫頭們也有脫滑兒玩去的,也有打盹的,也有在那裏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襲人聽見帘子響,從屋裏出來一看,見是黛玉,便讓道:「姑娘,屋裏坐罷。」黛玉笑着道:「寶二爺在家麼?」襲人不知底裏,剛要答言,只見紫鵑在黛玉身後和他努嘴兒,指著黛玉,又搖搖手兒。襲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語。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裏坐着,也不起來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着臉傻笑起來。
  襲人看見這番光景,心裏大不得主意,只是沒法兒。忽然聽着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襲人見了這樣,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和寶玉一樣,因悄和紫鵑說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紋妹妹同着你攙回姑娘,歇歇去罷。」因回頭向秋紋道:「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你可別混說話。」
  秋紋笑着,也不言語,便來同著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着,便回身笑着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後面趕忙跟着走。
  黛玉出了賈母院門只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裏來。」黛玉仍是笑着,隨了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了家了!」只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
  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8: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話說黛玉到瀟湘館門口,紫鵑說了一句話,更動了心,一時吐出血來,幾乎暈倒,虧了紫鵑還同著秋紋兩個人攙扶著黛玉到屋裏來。那時秋紋去後,紫鵑雪雁守着,見他漸漸甦醒過來,問紫鵑道:「你們守着哭什麼?」紫鵑見他說話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說:「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覺著不大好,嚇的我們沒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裏就能夠死呢!」這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
  原來黛玉因今日聽得寶玉寶釵的事情,這本是他數年的心病,一時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卻漸漸的明白過來,把頭裏的事一字也不記得。這會子見紫鵑哭了,方糢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此時反不傷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債。
  這裏紫鵑雪雁只得守着,想要告訴人去,怕又像上回招的鳳姐說他們失驚打怪。那知秋紋回去,神色慌張,正值賈母睡起中覺來,看見這般光景,便問:「怎麼了?」秋紋嚇的連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賈母大驚,說:「這還了得!」連忙着人叫了王夫人鳳姐過來,告訴了他婆媳兩個。鳳姐道:「我都囑咐了,這是什麼人走了風了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麼樣了。」說着,便起身帶着王夫人鳳姐等過來看視。見黛玉顏色如雪,並無一點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半日又咳嗽了一陣,丫頭遞了痰盂,吐出都是痰中帶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見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他旁邊,便喘吁吁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賈母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你養著罷!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外面丫頭進來回鳳姐道:「大夫來了。」於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著賈璉進來,診了脈,說道:「尚不妨事。這是鬱氣傷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氣不定。如今要用斂陰止血的藥,方可望好。」王大夫說完,同著賈鏈出去開方取藥去了。
  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他預備預備,沖一衝,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偺們家裏這兩天正有事呢。」鳳姐兒答應了。賈母又問了紫鵑一回,到底不知是那個說的。賈母心裏只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裏疼他。若是他心裏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襲人來問,襲人仍將前日回過王夫人的話並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
  賈母道:「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塗。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偺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着花多少錢都使得;就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鳳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羅,橫豎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今兒早起,聽見說,房子不差什麼,就妥當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媽那邊去,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媽家裏有寶妹妹在那裏,難以說話,不如索性請姑媽晚上過來,偺們一夜都說結了,就好辦了。」賈母王夫人都道:「你說的是。今兒晚了,明兒飯後,偺們娘兒們就過去。」說着,賈母用了晚飯,鳳姐同王夫人各自歸房。不提。
  且說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便要試試寶玉,走進屋裏說道:「寶兄弟大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你喜歡不喜歡?」寶玉聽了,只管瞅著鳳姐笑,微微的點點頭兒。鳳姐笑道:「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來。鳳姐看着,也斷不透他是明白,是糊塗,因又問道:「老爺說:你好了就給你娶林妹妹呢;若還是這麼傻,就不給你娶了。」寶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說着,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鳳姐忙扶住了說:「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不肯見你的。」寶玉道:「娶過來,他到底是見我不見?」鳳姐又好笑,又着忙,心裏想:「襲人的話不差。提到林妹妹,雖說仍舊說些瘋話,卻覺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將來不是林姑娘,打破了這個燈虎兒,那饑荒才難打呢!」便忍笑說道:「你好好兒的便見你;若是瘋瘋癲癲的,他就不見你了。」寶玉說道:「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裏頭。」
  鳳姐聽着竟是瘋話,便出來看着賈母笑。賈母聽了又是笑,又是疼,說道:「我早聽見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偺們走罷。」說着,王夫人也來。大家到了薛姨媽那裏,只說惦記着這邊的事,來瞧瞧。薛姨媽感激不盡,說些薛蟠的話。喝了茶,薛姨媽要叫人告訴寶釵,鳳姐連忙攔住,說:「姑媽不必告訴寶妹妹。」又向薛姨媽陪笑說道:「老太太此來,一則為瞧姑媽;二則也有句要緊的話,特請姑媽到那邊商議。」薛姨媽聽了,點點頭兒說:「是了。」於是大家又說些閒話,便回來了。
  當晚,薛姨媽果然過來,見過了賈母,到王夫人屋裏來,不免說起王子騰來,大家落了一回淚。薛姨媽便問道:「剛才我到老太太那裏,寶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兒的,不過略瘦些,怎麼你們說得很利害?」鳳姐便道:「其實也不怎麼,這只是老太太懸心。目今老爺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幾年才來。老太太的意思:頭一件叫老爺看着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則也給寶兄弟沖沖喜,借大妹妹的『金鎖』壓壓邪氣,只怕就好了。」
  薛姨媽心裏也願意,只慮著寶釵委屈,說道:「也使得,只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鳳姐的話和薛姨媽說,只說:「姨太太這會子家裏沒人,不如把妝奩一概蠲免,明日就打發蝌兒告訴蟠兒,一面這裏過門,一面給他變法兒撕擄官事。」並不提寶玉的心事。又說:「姨太太既作了親,娶過來,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
  正說着,只見賈母差鴛鴦過來候信。薛姨媽雖恐寶釵委屈,然也沒法兒,又見這般光景,只得滿口應承。鴛鴦回去回了賈母,賈母也甚喜歡,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和寶釵說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媽也答應了。便議定鳳姐夫婦作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敘了半夜的話兒。
  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釵自回房內,寶琴隨去解悶。薛姨媽又告訴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則打聽審詳的事;一則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兒。你即便回來。」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來回覆薛姨媽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經准了誤殺,一過堂就要題本了,叫偺們預備贖罪的銀子。妹妹的事,說:『媽媽做主很好的。趕着辦又省了好些銀子。叫媽媽不用等我。該怎麼着就怎麼辦罷。』」
  薛姨媽聽了,一則薛蟠可以回家,二則完了寶釵的事,心裏安頓了好些。便是看着寶釵心裏好像不願意似的,「雖是這樣,他是女兒家,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他也沒得說的。」便叫薛蝌:「辦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璉二爺那邊去,還問了過禮的日子來,你好預備。本來偺們不驚動親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說的,都是混賬人。親戚呢,就是賈王兩家。如今賈家是男家,王家無人在京裏。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沒有來請偺們,偺們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張德輝請了來,托他照料些,他上幾歲年紀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領命,叫人送帖過去。
  次日,賈璉過來見了薛姨媽,請了安,便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過來回姨太太,就是明日過禮罷。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說着,捧過通書來。薛姨媽也謙遜了幾句,點頭應允。賈璉趕着回去,回明賈政。賈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說:既不叫親友們知道,諸事寧可簡便些。若是東西上,請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訴我。」賈璉答應,進內將話回明賈母。
  這裏王夫人叫了鳳姐命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與賈母過目,並叫襲人告訴寶玉。那寶玉又嘻嘻的笑道:「這裏送到園裏,回來園裏又送到這裏,偺們的人送,偺們的人收,何苦來呢?」賈母王夫人聽了,都喜歡道:「說他糊塗,他今日怎麼這麼明白呢?」鴛鴦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來一件一件的點明給賈母瞧,說:「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八十件。這是妝蟒四十疋。這是各色綢緞一百二十疋。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沒有預備羊酒,這是折羊酒的銀子。」
  賈母看了,都說好,輕輕的與鳳姐說道:「你去告訴姨太太,說:不是虛禮,求姨太太等蟠兒出來,慢慢的叫人給他妹妹做來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還是偺們這裏代辦了罷。」鳳姐答應出來,叫賈璉先過去。又叫周瑞旺兒等,吩咐他們:「不必走大門,只從園裏從前開的便門內送去。我也就過去。這門離瀟湘館還遠,倘別處的人見了,囑咐他們不用在瀟湘館裏提起。」眾人答應着,送禮而去。寶玉認以為真,心裏大樂,精神便覺的好些,只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只因鳳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風聲。
  且說黛玉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苦勸,說道:「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於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麼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着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幾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大提起,只請太醫調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妹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扎掙着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裏,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
  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紫鵑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着坐坐才好。」紫鵑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着了。」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黛玉那裏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掌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說着,又喘。
  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發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盂內。紫鵑用絹子給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黛玉又搖搖頭兒。
  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歇兒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只見黛玉接到手裏也不瞧,扎掙着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裏撕得動?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
  黛玉微微的點頭,便掖在袖裏。說叫點燈。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黛玉瞧瞧,又閉上眼坐着,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紫鵑打量他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兒。雪雁只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只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
  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着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隻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着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麼說呢?」
  黛玉只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着,乾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裏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余無幾了。
  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裏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雁和鸚哥等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麼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
  紫鵑看着不好了,連忙將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那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只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裏看屋子呢。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
  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裏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裏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麼樣過的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來到怡紅院。只見院門虛掩,裏面卻又寂靜的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
  正在那裏徘徊瞻顧,看見墨雨飛跑,紫鵑便叫住他。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到這裏做什麼?」紫鵑道:「我聽見寶二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兒,誰知不在這裏,也不知是幾兒?」墨雨悄悄的道:「我這話,只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雪雁。他們上頭吩咐了,連你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裏娶。那裏是在這裏?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了。」說着,又問:「姐姐有什麼事麼?」紫鵑道:「沒什麼事,你去罷。」墨雨仍舊飛跑去了。
  紫鵑自己發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因兩淚汪汪,咬着牙,發狠道:「寶玉!我看他明兒死了,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拿什麼臉來見我!」一面哭,一面走,嗚嗚咽咽的,自回去了。還未到瀟湘館,只見兩個小丫頭在門裏往外探頭探腦的,一眼看見紫鵑,那一個便嚷道:「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嗎!」紫鵑知道不好了,連忙擺手兒不叫嚷。趕忙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肝火上炎,兩顴紅赤。紫鵑覺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一看,他便大哭起來。
  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可以仗個膽兒,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鵑弄的心裏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紫鵑想起李宮裁是個孀居,今日寶玉結親,他自然迴避;況且園中諸事,向系李紈料理:所以打發人去請他。
  李紈正在那裏給賈蘭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好了!那裏都哭呢。」李紈聽了,嚇了一大跳,也不及問了,連忙站起身來便走。素雲碧月跟着。一頭走着,一頭落淚,想着:「姊妹在一處一場,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女』。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真真可憐可嘆!」一頭想着,已走到瀟湘館的門口。裏面卻又寂然無聲,李紈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妝裹未知妥當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裏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紫鵑忙往外走,和李紈走了個對面。李執忙問:「怎麼樣?」紫鵑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只將一隻手回過去指著黛玉。
  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連忙走過來看時,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隻眼皮嘴唇微有動意,口內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眼前,便問雪雁。雪雁道:「他在外頭屋裏呢。」
  李紈連忙出來,只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着,顏色青黃,閉了眼,只管流淚,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濕了碗大的一片。李紈連忙喚他,那紫鵑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李紈道:「傻丫頭!這是什麼時候,且只顧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他換上,還等多早晚呢?難道他個女孩兒家,你還叫他赤身露體,精著來,光着去嗎?」紫鵑聽了這句話,一發止不住痛哭起來。李執一面也哭,一面着急,一面拭淚,一面拍著紫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他的東西罷,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
  正鬧着,外邊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倒把李紈嚇了一跳。看時,卻是平兒。跑進來,看見這樣,只是呆磕磕的發怔。李紈道:「你這會子不在那邊,做什麼來了?」說着,林之孝家的也進來了。平兒道:「奶奶不放心,叫來瞧瞧。即有大奶奶在這裏,我們奶奶就只顧那一頭兒了。」李紈點點頭兒。平兒道:「我也見見林姑娘。」說着,一面往裏走,一面早已流下淚來。
  這裏李紈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來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訴管事的預備林姑娘的後事。妥當了,叫他來回我,不用到那邊去。」林之孝家的答應了,還站着。李紈道:「還有什麼話呢?」林之孝家的道:「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李紈還未答言,只見紫鵑道:「林奶奶,你先請罷!等着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那裏用這麼--」說到這裏,卻又不好說了,因又改說道:「況且我們在這裏守着病人,身上也不潔淨。林姑娘還有氣兒呢,不時的叫我。」李紈在旁解說道:「當真的,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倒是雪雁是他南邊帶來的,他倒不理會;惟有紫鵑,我看他兩個一時也離不開。」
  林之孝家的頭裏聽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被李紈這一番話,卻也沒有說的了。又見紫鵑哭的淚人一般,只好瞅着他微微的笑,說道:「紫鵑姑娘這些閒話倒不要緊,只是你卻說得,我可怎麼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
  正說着,平兒擦着眼淚出來道:「告訴二奶奶什麼事?」林之孝家的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平兒低了一回頭,說:「這麼着罷,就叫雪姑娘去罷。」李紈道:「他使得嗎?」平兒走到李紈耳邊說了幾句。李紈點點頭兒道:「既是這麼着,就叫雪雁過去也是一樣的。」
  林之孝家的因問平兒道:「雪姑娘使得嗎?」平兒道:「使得,都是一樣。」林家的道:「那麼着,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來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紈道:「是了,你這麼大年紀,連這麼點子事還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頭一宗,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辦事,我們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
  說着,平兒已叫了雪雁出來。原來雪雁因這幾日黛玉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麼,便也把心冷淡了;況且聽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連忙收拾了頭。平兒叫他換了新鮮衣服,跟着林家的去了。隨後平兒又和李紈說了幾句話。李紈又囑咐平兒,打那麼催著林家的叫他男人快辦了來。
  平兒答應着出來,轉了個彎子,看見林家的帶着雪雁在前頭走呢,忙叫住道:「我帶了他去罷。你先告訴林大爺辦林姑娘的東西去罷。奶奶那裏我替回就是了。」那林家的答應着去了。這裏平兒帶了雪雁到了新房子裏回明了,自去辦事。
  卻說雪雁看見這個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傷心,只是在賈母鳳姐眼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麼?我且瞧瞧。寶玉一日家和我們姑娘好的蜜裏調油,這時候總不見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只怕是,怕我們姑娘惱,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兒來,叫那一位寒了心,他好娶寶姑娘的意思。我索性看看他,看他見了我傻不傻。難道今兒還裝傻麼?……」一面想着,已溜到裏間屋子門口,偷偷兒的瞧。
  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百中--巴不得就見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樂的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他那裏曉得寶玉的心事,便各自走開。
  這裏寶玉便叫襲人快快給他裝新,坐在王夫人屋裏,看見鳳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時,只管問襲人道:「林妹妹打園裏來,為什麼這麼費事,還不來?」襲人忍着笑道:「等好時辰呢。」又聽見鳳姐和王夫人說道:「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偺們家的規矩要拜堂的,冷清清的使不的。我傳了家裏學過音樂管過戲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着熱鬧些。」王夫人點頭說:「使得。」
  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裏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鮮雅致。儐相請了新人出轎,寶玉見喜娘披着紅,扶著新人,幪著蓋頭。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雪雁。寶玉看見雪雁,猶想:「因何紫鵑不來,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邊家裏帶來的;紫鵑是我們家的,自然不必帶來。」因此,見了雪雁竟如見了黛玉的一般歡喜。儐相喝禮,拜了天地,請出賈母受了四拜,後請賈政夫婦等,登堂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帳等事,俱是按本府舊例,不必細說。賈政原為賈母作主,不敢違拗,--不信沖喜之說。那知今日寶玉居然像個好人,賈政見了,倒也歡喜。
  那新人坐了帳就要提蓋頭的。鳳姐早已防備,請了賈母王夫人等進去照應。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着這勞什子做什麼?」欲待要揭去,反把賈母急出一身冷汗來。寶玉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蓋頭。喜娘接去,雪雁走開,鶯兒上來伺候。寶玉睜眼一看,好像是寶釵。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麼!只見他盛妝艷服,豐肩軟件,鬟低鬢嚲,眼瞤息微,論雅淡,似荷粉露垂;看嬌羞,真是杏花煙潤了。
  寶玉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呆呆的只管站着。眾人接過燈去,扶著坐下,兩眼直視,半語全無。賈母恐他病發,親自過來招呼著。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裏間坐下。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
  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叫襲人道:「我是在那裏呢?這不是做夢麼?」襲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麼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寶玉悄悄的拿手指著道:「坐在那裏的這一位美人兒是誰?」襲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半日才說道:「那是新娶的二奶奶。」眾人也都回過頭去,忍不住的笑。寶玉又道:「好糊塗!你說『二奶奶』,到底是誰?」襲人道:「寶姑娘。」寶玉道:「林姑娘呢?」襲人道:「老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怎麼混說起林姑娘來?」寶玉道:「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麼,還有雪雁呢。怎麼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麼玩呢?」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寶姑娘在屋裏坐着呢,別混說。回來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
  寶玉聽了,這會子糊塗的更利害了。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賈母等上前安慰,無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寶釵在內,又不好明說。知寶玉舊病復發,也不講明,只得滿屋裏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寶玉便昏沉睡去,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寶釵置若罔聞,也便和衣在內暫歇。賈政在外,未知內裏原由,只就方才眼見的光景想來,心下倒放寬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眾人賀喜送行。賈母見寶玉睡着,也回房去暫歇。
  次早,賈政辭了宗祠,過來拜別賈母,稟稱:「不孝遠離,惟願老太太順時頤養。兒子一到任所,即修稟請安,不必掛念。寶玉的事,已經依了老太太完結,只求老太太訓誨。」賈母恐賈政在路不放心,並不將寶玉復病的話說起,只說:「我有一句話,寶玉昨夜完姻,並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該叫他遠送才是。但他因病沖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勞乏,出來恐怕著了風。故此問你:你叫他送呢,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就叫人帶了他來你見見,叫他給你磕個頭就算了。」賈政道:「叫他送什麼?只要他從此以後認真念書,比送我還喜歡呢。」賈母聽了,又放了一條心。便叫賈政坐着,叫鴛鴦去,如此如此,帶了寶玉,叫襲人跟着來。
  鴛鴦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寶玉來了,仍是叫他行禮他便行禮。只可喜此時寶玉見了父親,神志略斂些,片時清楚,也沒什麼大差。賈政吩咐了幾句,寶玉答應了。賈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實的叫王夫人管教兒子,「斷不可如前驕縱。明年鄉試,務必叫他下場。」王夫人一一的聽了,也沒提起別的,即忙命人攙扶著寶釵過來,行了新婦送行之禮,也不出房。其餘內眷俱送至二門而回。賈珍等也受了一番訓飭。大家舉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輩親友直送至十裏長亭而別。
  不言賈政起程赴任。且說寶玉回來,舊病陡發,更加昏憒,連飲食也不能進了。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8: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話說寶玉見了賈政,回至房中,更覺頭昏腦悶,懶怠動彈,連飯也沒吃,便昏沉睡去。仍舊延醫診治,服藥不效,索性連人也認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來,還是像個好人。一連鬧了幾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說是若不過去,薛姨媽臉上過不去;若說去呢,寶玉這般光景,賈母明知是為黛玉而起,欲要告訴明白,又恐氣急生變。寶釵是新媳婦,又難勸慰,必得姨媽過來才好。若不回九,姨媽嗔怪。便與王夫人鳳姐商議道:「我看寶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動是不怕的。用兩乘小轎,叫人扶著,從園裏過去,應了回九的吉期;以後請姨媽過來安慰寶釵,偺們一心一計的調治寶玉,可不兩全?」
  王夫人答應了,即刻預備。幸虧寶釵是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裏只怨母親辦得糊塗,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裏懊悔,只得草草完事。回家,寶玉越加沉重,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薛姨媽等忙了手腳,各處遍請名醫,皆不識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個窮醫,姓畢,別號知庵的,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氣壅閉:此內傷外感之症。於是度量用藥。至晚服了,二更後,果然省些人事,便要喝水。賈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裏,暫且歇息。
  寶玉片時清楚,自料難保,見諸人散後,房中只有襲人,因喚襲人至跟前,拉着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怎麼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叫寶姐姐趕出去了?他為什麼霸佔住在這裏?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們聽見林妹妹哭的怎麼樣了?」襲人不敢明說,只得說道:「林姑娘病着呢。」寶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說着,要起來。那知連日飲食不進,身子豈能動轉,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裏的話,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裏,活着也好一處醫治伏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
  襲人聽了這些話,又急,又笑,又痛。寶釵恰好同著鶯兒過來,也聽見了。便說道:「你放着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呢?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誥封,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樂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樣呢?我雖是薄命,也不至於此。--據此三件看來,你就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能死的。只管安穩著養個四五天後,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寶釵聽了這話,便又說道:「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寶玉忽然坐起,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
  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見眼前好像有人走來。寶玉茫然問道:「借問此是何處?」那人道:「此是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寶玉道:「適聞有一故人已死,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誰?」寶玉道:「姑蘇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則散焉。常人尚無可尋訪,何況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罷。」寶玉聽了,呆了半晌,道:「既雲死者,散也,又如何有這個『陰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皆為世俗溺於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祿未終,自行夭折;或嗜淫慾,尚氣逞凶,無故自殞者。特設此地獄,囚其魂魄,受無邊的苦,以償生前之罪。汝尋黛玉,是無故自陷也。且黛玉已歸太虛幻境,汝若有心尋訪,潛心修養,自然有時相見;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陰司,除父母之外,圖一見黛玉,終不能矣。」那人說畢,袖中取出一石,向寶玉心口擲來。
  寶玉聽了這話,又被這石子打着心窩,嚇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躊躇,忽聽那邊有人喚他。回首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圍繞哭泣叫着,自己仍舊躺在床上。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定神一想,原來竟是一場大夢。渾身冷汗,覺得心內清爽。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嘆數聲。
  起初寶釵早知黛玉已死,因賈母等不許眾人告訴寶玉知道,恐添病難治,自己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勢說明,使其一痛決絕,神魂歸一,庶可療治。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釵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後來見寶玉醒了過來,方才放心,立刻到外書房請了畢大夫進來診視。
  那大夫進來診了脈,便道:「奇怪!這回脈氣沉靜,神安郁散,明日進調理的藥,就可以望好了。」說着出去。眾人各自安心散去。襲人起初深怨寶釵不該告訴,惟是口中不好說出。鶯兒背地也說寶釵道:「姑娘忒性急了。」寶釵道:「你知道什麼?好歹橫豎有我呢。」那寶釵任人誹謗,並不介意,只窺察寶玉心病,暗下針砭。
  一日,寶玉漸覺神志安定,雖一時想起黛玉尚有糊塗。更有襲人緩緩的將「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着急,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的話,時常勸解。寶玉終是心酸落淚。欲待尋死,又想着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得撩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玉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
  寶釵看來不妨大事,於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賈母王夫人等前盡行過家庭之禮後,便設法以釋寶玉之憂。寶玉雖不能時常坐起,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禁不住生來舊病。寶釵每以正言解勸,以「養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之語安慰他。
  那寶玉心裏雖不順遂,無奈日裏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夜間寶釵獨去安寢,賈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靜養。又見寶釵舉動溫柔,就也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此是後話。
  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經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卻又緩過來了,微微睜開眼,似有要水要湯的光景。此時雪雁已去,只有紫鵑和李紈在旁。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元湯和的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黛玉閉着眼,靜養了一會子,覺得心裏似明似暗的。此時李紈見黛玉略緩,明知是「迴光返照」的光景,卻料著還有一半天耐頭,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這裏黛玉睜開眼一看,只有紫鵑和奶媽並幾個小丫頭在那裏,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着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幾年,我原指望偺們兩個總在一處,不想我--」說着,又喘了一會子,閉了眼歇著。紫鵑見他攥著不肯鬆手,自己也不敢挪動。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當還可以迴轉,聽了這話,又寒了半截。
  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裏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裏,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卻漸漸緊了,喘成一處,只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的很了。紫鵑慌了,連忙叫人請李紈,可巧探春來了。紫鵑見了,忙悄悄的說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罷!」說着,淚如雨下。探春過來,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經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
  探春紫鵑正哭着,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只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
  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紫鵑等都大哭起來。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便也傷心痛哭。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並沒聽見。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一時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將黛玉停放畢,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鳳姐。
  鳳姐因見賈母王夫人等忙亂,賈政起身,又為寶玉昏憒更甚,正在着急異常之時,若是又將黛玉的凶信回了,恐賈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來,只得親自到園。到了瀟湘館內,也不免哭了一場。見了李紈探春,知道諸事齊備,就說:「很好。只是剛才你們為什麼不言語,叫我着急?」探春道:「剛才送老爺,怎麼說呢?」鳳姐道:「這倒是你們兩個可憐他些。這麼着,我還得那邊去招呼那個冤家呢。但是這件事好累墜!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擱不住。」李紈道:「你去見機行事,得回再回方好。」鳳姐點頭,忙忙的去了。
  鳳姐到了寶玉那裏,聽見大夫說不妨事,賈母王夫人略覺放心,鳳姐便背了寶玉緩緩的將黛玉的事回明了。賈母王夫人聽得,都嚇了一大跳。賈母眼淚交流,說道:「是我弄壞了他了!但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說着,便要到園裏去哭他一場,又惦記着寶玉,兩頭難顧。王夫人等含悲共勸賈母:「不必過去,老太太身子要緊。」
  賈母無奈,只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說:「你替我告訴他的陰靈:『並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只為有個親疏。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我怎麼見他父親呢!』」說着,又哭起來。王夫人勸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只壽夭有定,如今已經死了,無可盡心,只是葬禮上要上等的發送。一則可以少盡偺們的心;二則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兒的陰靈兒也可以少安了。」
  賈母聽到這裏,越發痛哭起來。鳳姐恐怕老人家傷感太過,明仗着寶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來撒個謊兒,哄老太太道:「寶玉那裏找老太太呢。」賈母聽見,才止住淚問道:「不是又有什麼緣故?」鳳姐陪笑道:「沒什麼緣故,他大約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賈母連忙扶了珍珠兒,鳳姐也跟着過來。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過來,一一回明了賈母,賈母自然又是哀痛的,只因要到寶玉那邊,只得忍淚含悲的說道:「既這麼着,我也不過去了,由你們辦罷。我看着心裏也難受,只別委屈了他就是了。」
  王夫人鳳姐一一答應了,賈母才過寶玉這邊來,見了寶玉,因問:「你做什麼找我?」寶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見林妹妹來了,他說要回南去。我想沒人留的住,還得老太太給我留一留他。」賈母聽着,說:「使得,只管放心罷。」襲人因扶寶玉躺下。
  賈母出來,到寶釵這邊來。那時寶釵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見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這一天,見賈母滿面淚痕,遞了茶,賈母叫他坐下。寶釵側身陪着坐了,才問道:「聽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賈母聽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因說道:「我的兒!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寶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婦了,我才告訴你,這如今你林妹妹沒了兩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個時辰死的。如今寶玉這一番病,還是為着這個。你們先都在園子裏,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寶釵把臉飛紅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淚來。賈母又說了一回話,去了。
  自此,寶釵千回萬轉,想了一個主意,只不肯造次,所以過了回九,才想出這個法子來。如今果然好些,然後大家說話才不至似前留神。獨是寶玉雖然病勢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總不能解,必要親去哭他一場。賈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許他胡思亂想,怎奈他鬱悶難堪,病多反覆,倒是大夫看出心病,索性叫他開散了再用藥調理,倒可好得快些。
  寶玉聽說,立刻要往瀟湘館來。賈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過來,扶寶玉坐上,賈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瀟湘館內,一見黛玉靈柩,賈母已哭得淚乾氣絕,鳳姐等再三勸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場。李紈便請賈母王夫人在裏間歇著,猶自落淚。
  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常到這裏,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從前何等親密,今日死別,怎不更加傷感?眾人原恐寶玉病後過哀,都來解勸。寶玉已經哭得死去活來,大家攙扶歇息。其餘隨來的,如寶釵俱極痛哭。獨是寶玉必要叫紫鵑來見,「問明姑娘臨死有何話說。」紫鵑本來深恨寶玉,見如此,心裏已回過來些;又有賈母王夫人都在這裏,不敢灑落寶玉:便將林姑娘怎麼復病,怎麼燒毀帕子,焚化詩稿,並將臨死說的話一一的都告訴了。寶玉又哭得氣噎喉干。探春趁便又將黛玉臨終囑咐帶柩回南的話也說了一遍。賈母王夫人又哭起來。多虧鳳姐能言勸慰,略略止些,便請賈母等回去。寶玉那裏肯舍。無奈賈母逼着,只得勉強回房。
  賈母有了年紀的人,打從寶玉病起,日夜不寧,今又大痛一陣,已覺頭暈身熱,雖是不放心,惦著寶玉,卻也扎掙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難禁,也便回去,派了彩雲幫着襲人照應,並說:「寶玉若再悲戚,速來告訴我們。」
  寶釵知是寶玉一時必不能舍,也不相勸,只用諷刺的話說他。寶玉倒恐寶釵多心,也便飲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穩。明日一早,眾人都來瞧他,但覺氣虛身弱,心病倒覺去了幾分。於是加意調養,漸漸的好起來。賈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媽過來探望,看見寶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暫且住下。
  一日,賈母特請薛姨媽過去商量,說:「寶玉的命,都虧姨太太救的。如今想來不妨了。獨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寶玉調養百日,身體復舊,又過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圓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擇個上好的吉日。」薛姨媽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問我?寶丫頭雖生的粗笨,心裏卻還是極明白的,他的情性,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願他們兩口兒言和意順,從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就定個日子。還通知親戚不用呢?」賈母道:「寶玉和你們姑娘生來第一件大事,況且費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熱鬧幾天。親戚都要請的。一來酬願,二則偺們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
  薛姨媽聽着,自然也是喜歡的,便將要辦妝奩的話也說了一番。賈母道:「偺們親上做親,我想也不必這麼。若說動用的,他屋裏已經滿了,必定寶丫頭他心愛的要你幾件,姨太太就拿了來。我看寶丫頭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的我那外孫女兒的脾氣,所以他不得長壽!」說着,連薛姨媽也便落淚。恰好鳳姐進來,笑道:「老太太、姑媽又想着什麼了?」薛姨媽道:「我和老太太說起你林妹妹來,所以傷心。」鳳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媽且別傷心。我剛才聽了個笑話兒來了,意思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賈母拭了拭眼淚,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編派誰呢!你說來,我和姨太太聽聽。說不笑,我們可不依!」只見那鳳姐未從張口,先用兩隻手比著,笑彎了腰了。
  未知他說出些什麼來,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8: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話說鳳姐見賈母和薛姨媽為黛玉傷心,便說有個笑話兒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未曾開口,先自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和姑媽打量是那裏的笑話兒?就是偺們家的那二位新姑爺新媳婦啊!」賈母道:「怎麼了?」鳳姐拿手比著道:「一個這麼坐着,一個這麼站着;一個這麼扭過去,一個這麼轉過來;一個又--」說到這裏,賈母已經大笑起來,說道:「你好生說罷。倒不是他們兩口兒,你倒把人慪的受不得了。」薛姨螞也笑道:「你往下直說罷,不用比了。」鳳姐才說道:「剛才我到寶兄弟屋裏,我聽見好幾個人笑。我只道是誰,巴著窗戶眼兒一瞧,原來寶妹妹坐在炕沿上,寶兄弟站在地下。寶兄弟拉着寶妹妹的袖子,口口聲聲只叫:『寶姐姐!你為什麼不會說話了?你這麼說一句話,我的病包管全好!』寶妹妹卻扭著頭,只管躲。寶兄弟又作了一個揖,上去又拉寶妹妹的衣裳。寶妹妹急的一扯,寶兄弟自然病後是腳軟的,索性一栽,栽在寶妹妹身上了。寶妹妹急的紅了臉,說道:『你越發比先不尊重了。』」
  說到這裏,賈母和薛姨媽都笑起來。鳳姐又道:「寶兄弟站起來,又笑着說:『虧了這一栽,好容易才栽出你的話來了。』」薛姨媽笑道:「這是寶丫頭古怪。這有什麼?既作了兩口兒,說說笑笑的怕什麼?他沒見他璉二哥和你。」鳳姐兒紅了臉笑道:「這是怎麼說?我饒說個笑話兒給姑媽解悶兒,姑媽反倒拿我打起卦來了!」賈母也笑道:「要這麼着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氣,也得有個分寸兒。我愛寶丫頭就在這尊重上頭。只是我愁寶玉還是那麼傻頭傻腦的,這麼說起來,比頭裏竟明白多了。你再說說,還有什麼笑話兒沒有?」鳳姐道:「明兒寶玉圓了房兒,親家太太抱了外孫子,那時候兒不更是笑話兒了麼?」賈母笑道:「猴兒!我在這裏和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來慪個笑話兒還罷了,怎麼臊起皮來了!你不叫我們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興了,你林妹妹恨你,將來你別獨自一個兒到園裏去,提防他拉着你不依。」鳳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臨死咬牙切齒,倒恨寶玉呢。」賈母薛姨媽聽着還道是玩話兒,也不理會,便道:「你別胡拉扯了。你去叫外頭挑個很好的日子給你寶兄弟圓了房兒罷。」鳳姐答應着,又說了一回話兒,便出去叫人擇了吉日,重新擺酒,唱戲,請人。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雖然病好,寶釵有時高興,翻書觀看,談論起來,寶玉所有常見的,尚可記憶,若論靈機兒,大不似先,連他自己也不解。寶釵明知是「通靈」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襲人時常說他:「你為什麼把從前的靈機兒都沒有了?倒是忘了舊毛病也好,怎麼脾氣還照舊,獨道理上更糊塗了呢?」寶玉聽了,並不生氣,反是嘻嘻的笑。
  有時寶玉順性胡鬧,虧寶釵勸著,略覺收斂些。襲人倒可少費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別的丫頭素仰寶釵貞靜和平,各人心服,無不安靜。只有寶玉到底是愛動不愛靜的,時常要到園裏去逛。賈母等一則怕他招受寒暑,二則恐他睹景傷情,雖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瀟湘館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舊病來,所以也不使他去。
  況且親戚姊妹們:為寶琴已回到薛姨媽那邊去了。史湘雲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來。只有寶玉娶親那一日,與吃喜酒這天,來過兩次,也只在賈母那邊住下。為着寶玉已經娶過親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從前的詼諧談笑。就是有時過來,也只和寶釵說話,見了寶玉,不過問好而已。那邢岫煙卻是因迎春出嫁之後,便隨着邢夫人過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著李嬸娘過來,亦不過到太太們和姐妹們處請安問好,即回到李紈那裏略住一兩天就去了。--所以園內的只有李紈、探春、惜春了。賈母還要將李紈等挪進來,為着元妃薨後,家中事情接二連三,也無暇及此。現今天氣一天熱似一天,園裏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賈政帶了幾個在京請的幕友,曉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見過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盤各屬州縣糧米倉庫。賈政向來作京官,只曉得郎中事務都是一景兒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學差,也無關於吏治上:所以外省州縣,折收糧米,勒索鄉愚這些弊端,雖也聽見別人講究,卻未嘗身親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並諭以一經查出,必定詳參揭報。初到之時,果然胥吏畏懼,便百計鑽營,偏遇賈政這般固執。
  那些家人,跟了這位老爺,在都中一無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著在外發財的名兒向人借貸做衣裳,裝體面,心裏想着到了任,銀錢是容易的了。不想這位老爺呆性發作,認真要查辦起來,州縣饋送,一概不受。門房籤押等人,心裏盤算道:「我們再挨半個月,衣裳也要當完了,賬又逼起來,那可怎麼樣好呢?眼見得白花花的銀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長隨也道:「你們爺們到底還沒花什麼本錢來的,我們才冤!花了若乾的銀子,打了個門子,來了一個多月,連半個錢也沒見過!想來跟這個主兒是不能撈本兒的了。明兒我們齊打伙兒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齊,都來告假。賈政不知就裏,便說:「要來也是你們,要去也是你們。既嫌這裏不好,就都請便。」
  那些長隨怨聲載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議道:「他們可去的去了,我們去不了的,到底想個法兒才好。」內中有一個管門的叫李十兒,便說:「你們這些沒能耐的東西着什麼急呢!我見這『長』字號兒的在這裏,不犯給他出頭。如今都餓跑了,瞧瞧十太爺的本領,少不得本主兒依我!只是要你們齊心打伙兒弄幾個錢,回家受用;若不隨我,我也不管了,橫豎拼得過你們。」眾人都說:「好十爺!你還主兒信得過,若你不管,我們實在是死症了。」李十兒道:「別等我出了頭,得了銀錢,又說我得了大分兒了,窩兒裏反起來,大家沒意思。」眾人道:「你萬安,沒有的事。就沒有多少,也強似我們腰裏掏錢。」
  正說着,只見糧房書辦走來找周二爺。李十兒坐在椅子上,蹺著一隻腿,挺著腰,說道:「找他做什麼?」書辦便垂手陪着笑,說道:「本官到了一個多月的任,這些州縣太爺見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說話,到了這時候,都沒有開倉。若是過了漕,你們太爺們來做什麼的?」李十兒說:「你別混說,老爺是有根蒂的,說到那裏是要辦到那裏。這兩天原要行文催兌,因我說了緩幾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們周二爺做什麼?」書辦道:「原為打聽催文的事,沒有別的。」李十兒道:「越發胡說!方才我說催文,你就信嘴胡謅。可別鬼鬼祟祟來講什麼賬,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書辦道:「我在這衙門內已經三代了,外頭也有些體面,家裏還過得,就規規矩矩伺候本官升了還能夠,不像那些等米下鍋的。」說着,回了一聲:「二太爺,我走了。」李十兒便站起,堆著笑說:「這麼不禁玩!幾句話就臉急了?」書辦道:「不是我臉急,若再說什麼,豈不帶累了二太爺的清名呢?」
  李十兒過來拉着書辦的手,說:「你貴姓啊?」書辦道:「不敢,我姓詹,單名是個會字。從小兒也在京裏混了幾年。」李十兒道:「詹先生!我是久聞你的名的。我們弟兄們是一樣的。有什麼話,晚上到這裏,偺們說一說。」書辦也說:「誰不知道李十太爺是能事的!把我一詐,就嚇毛了。」
  大家笑着走開。那晚便與書辦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話去探賈政,被賈政痛罵了一頓。隔一天拜客,裏頭吩咐伺候,外頭答應了。停了一會子,打點已經三下了,大堂上沒有人接鼓,好容易叫個人來打了鼓。賈政踱出暖閣,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個。賈政也不查問,在墀下上了橋,等轎夫,又等了好一回,來齊了,抬出衙門,那個炮只響得一聲。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個打鼓,一個吹號筒。賈政便也生氣,說:「往常還好,怎麼今兒不齊集至此?」抬頭看那執事,卻是攙前落後。勉強拜客回來,便傳誤班的要打。有的說因沒有帽子誤的;有的說是號衣當了誤的;又有說是三天沒吃飯抬不動的。賈政生氣,打了一兩個,也就罷了。
  隔一天,管廚房的上來要錢,賈政將帶來銀兩付了。以後便覺樣樣不如意,比在京的時候倒不便了好些。無奈,便喚李十兒問道:「跟我來這些人,怎麼都變了?你也管管。現在帶來銀兩,早使沒有了。藩庫俸銀尚早,該打發京裏取去。」李十兒稟道:「奴才那一天不說他們!不知道怎麼樣,這些人都是沒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沒法兒。老爺說家裏取銀子,取多少?現在打聽節度衙門這幾天有生日,別的府道老爺都上千上萬的送了,我們到底送多少呢?」賈政道:「為什麼不早說?」李十兒說:「老爺最聖明的。我們新來乍到,又不與別位老爺很來往,誰肯送信?巴不得老爺不去,好想老爺的美缺呢。」賈政道:「胡說!我這官是皇上放的,不給節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兒笑着回道:「老爺說的也不錯。京裏離這裏很遠,凡百的事,都是節度奏聞。他說好便好,說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經遲了。就是老太太、太太們,那個不願意老爺在外頭烈烈轟轟的做官呢?」
  賈政聽了這話,也自然心裏明白,道:「我正要問你,為什麼不說起來?」李十兒回說:「奴才本不敢說,老爺既問到這裏,若不說,是奴才沒良心;若說了,少不得老爺又生氣。」賈政道:「只要說得在理。」李十兒說道:「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了錢買著糧道的衙門,那個不想發財?俱要養家活口。自從老爺到任,並沒見為國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載道。」賈政道:「民間有什麼話?」李十兒道:「百姓說:『凡有新到任的老爺,告示出的越利害,越是想錢的法兒,州縣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銀子。』收糧的時候,衙門裏便說,新道爺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錢,這一留難叨登,那些鄉民心裏願意花幾個錢,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說老爺好,反說不諳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爺最相好的,他不多幾年,已巴到極頂的分兒,也只為識時達務,能夠上和下睦罷了。」賈政聽到這話,說道:「胡說!我就不識時務嗎?」若是上和下睦,叫我與他們『貓鼠同眠』嗎?」李十兒回說道:「奴才為着這點心兒不敢掩住,才這麼說。若是老爺就是這樣做,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時候,老爺說奴才沒良心,有什麼話,不告訴老爺。」
  賈政道:「依你怎麼做才好?」李十兒道:「也沒有別的,趁着老爺的精神年紀,裏頭的照應,老太太的硬朗,為顧著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爺家裏的錢也都貼補完了,還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說老爺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錢藏着受用。倘遇着一兩件為難的事,誰肯幫着老爺?那時辦也辦不清,悔也悔不及!」賈政道:「據你一說,是叫我做貪官嗎?送了命還不要緊,必定將祖父的功勳抹了才是?」李十兒回稟道:「老爺極聖明的人,沒看見舊年犯事的幾位老爺嗎?這幾位都與老爺相好,老爺常說是個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裏?現有幾位親戚,老爺向來說他們不好的,如今陞的陞,遷的遷。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走爺要知道:民也要顧,官也要顧。若是依著老爺,不准州縣得一個大錢,外頭這些差使誰辦?只要老爺外面還是這樣清名聲原好;裏頭的委屈,只要奴才辦去,關礙不着老爺的。奴才跟主兒一場,到底也要掏出良心來。」賈政被李十兒一番言語,說得心無主見,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干!」說着,便踱了進去。
  李十兒便自己做起威福,鈎連內外一氣的哄著賈政辦事,反覺得事事周到,件件隨心,所以賈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便有幾處揭報,上司見賈政古樸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們耳目最長,見得如此,得便用言規諫,無奈賈政不信,也有辭去的,也有與賈政相好在內維持的。於是,漕務事畢,尚無隕越。
  一日,賈政無事,在書房中看書。籤押上呈進一封書子,外面官封,上開着「鎮守海門等處總制公文一角,飛遞江西糧道衙門。」賈政拆開封看時,只見上寫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歲供職來都,竊喜常依座右。仰蒙雅愛,許結『朱陳』,至今佩德勿諼。只因調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懷歉仄,自嘆無緣。今幸棨戟遙臨,快慰平生之願。正申燕賀,先蒙翰教,邊帳光生,武夫額手。雖隔重洋,尚叨樾蔭。想蒙不棄卑寒,希望蔦蘿之附。小兒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儀。如蒙踐諾,即遺冰人。途路雖遙,一水可通。不敢雲百輛之迎,敬備仙舟以俟。茲修寸幅,恭賀升祺,並求金允。臨穎不勝待命之至!世弟周瓊頓首。
  賈政看了,心想:「兒女姻緣,果然有一定的。舊年因見他就了京職,又是同鄉的人,素來相好,又見那孩子長得好,在席間原提起這件事。因未說定,也沒有與他們說起。後來他調了海疆,大家也不說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寫書來問。我看起門戶,卻也相當,與探春倒也相配。但是我並未帶家眷,只可寫字與他商議。……」正在躊躇,只見門上傳進一角文書,是議取到省會議事件,賈政只得收拾上省,候節度派委。
  一日,在公館閒坐,見桌上堆著許多邸報。賈政一一看去,見刑部一本:「為報明事,會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賈政便吃驚道:「了不得!已經提本了!」隨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毆傷張三身死,串囑屍證,捏供誤殺一案。賈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據京營節度使咨稱:緣薛蟠籍隸金陵,行過太平縣,在李家店歇宿,與店內當槽之張三素不相認。於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備酒邀請太平縣民吳良同飲,令當槽張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換好酒。張三因稱酒已沽定,難換。薛蟠因伊倔強,將酒照臉潑去,不期去勢甚猛,恰恰張三低頭拾箸,一時失手,將酒碗擲在張三顖門,皮破血出,逾時殞命。李店主趨救不及,隨向張三之母告知。伊母張王氏往看,見已身死,隨喊稟地保,赴縣呈報。前署縣詣驗,仵作將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傷,漏報填格,詳府審轉。看得薛蟠實系潑酒失手,擲碗誤傷張三身死,將薛蟠照過失殺人,准斗殺罪收贖等因前來。臣等細閱各犯證屍親前後供詞不符,且查斗殺律注云:「相爭為斗,相打為毆。必實無爭鬥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過失殺人定擬。應令該節度審明實情,妥擬具題。今據該節度疏稱薛蟠因張三不肯換酒,醉後拉着張三右手,先毆腰眼一拳,張三被毆回罵,薛蟠將碗擲出,致傷顖門深重,骨碎腦破,立時殞命:是張三之死實由薛蟠以酒碗砸傷深重致死,自應以薛蟠擬抵,將薛蟠依斗殺律擬絞監候。吳良擬以杖徒。承審不實之府州縣,應請……
  以下注著「此稿未完」。賈政因薛姨媽之託,曾託過知縣;若請旨革審起來,牽連着自己,好不放心。即將下一本開看,偏又不是,只好翻來覆去,將報看完,終沒有接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來。正在納悶,只見李十兒進來:「請老爺到官廳伺候去,大人衙門已經打了二鼓了。」賈政只是發怔,沒有聽見。李十兒又請一遍。賈政道:「這便怎麼處?」李十兒道:「老爺有什麼心事?」賈政將看報之事說了一遍。李十兒道:「老爺放心。若是部裏這麼辦了,還算便宜薛大爺呢!奴才在京的時候,聽見薛大爺在店裏叫了好些媳婦兒,都喝醉了生事,直把個當槽兒的活活兒打死了。奴才聽見不但是託了知縣,還求璉二爺去花了好些錢,各衙門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麼部裏沒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鬧破了,也是官官相護的,不過認個承審不實,革職處分罷咧,那裏還肯認得銀子聽情的話呢?老爺不用想,等奴才再打聽罷,倒別誤了上司的事。」賈政道:「你們那裏知道!只可惜那知縣聽了一個請,把這個官都丟了,還不知道有罪沒有罪!」李十兒道:「如今想他也無益,外頭伺候着好半天了,請老爺就去罷。」
  賈政不知節度傳辦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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