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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红楼梦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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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话说宝玉在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取笑。那宝玉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他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他,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欲赶过去,宝钗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儿的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著拐杖,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儿!我抬举你起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厮样儿的躺在炕上,见了我也不理一理儿。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子罢咧,这屋里你就作起耗来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因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辩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后来听见他说哄宝玉,又说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了。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他分辩,说病了吃药。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李嬷嬷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还认得我了呢?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扔在一边儿,逞著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
  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过来劝道:‘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些就完了。’李嬷嬷见他二人来了,便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了输赢账,听见后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又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排揎宝玉的丫头。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刚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吵,你还要管他们才是;难道你倒不知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喝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似受那些娼妇的气。’
  后面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他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里的账,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账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旁说道:‘谁又没疯了,得罪他做什么?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犯不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着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扯人!’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着他,歪在旁边劝他:‘只养病,别想那些没要紧的事。’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住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尽著这么闹,可叫人怎么过呢?你只顾一时为我得罪了人,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的,大家什么意思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勉强忍着。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端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才有点汗儿,不叫他起来,自己端著给他就枕上吃了,即令小丫鬟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啊。’
  宝玉听说,只得依他,看着他去了簪环躺下,才去上屋里跟着贾母吃饭。饭毕,贾母犹欲和那几个老管家的嬷嬷斗牌。宝玉惦记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胧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霞、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见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道:‘你怎么不和他们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著钱,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乐去了,这屋子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火;那些老婆子们都老天拔地伏侍了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儿了;小丫头们也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顽顽儿去吗?所以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了。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偺们两个说话儿不好?’宝玉道:‘偺们两个做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起你说头上痒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道:‘使得。’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环,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篦。只篦了三五下儿,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篦。’晴雯道:‘我没这么大造化!’说着,拿了钱,摔了帘子,就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而笑。宝玉笑着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儿。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偺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拌嘴儿了。’晴雯也笑道:‘你又护着他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说着,一径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次日清晨,袭人已是夜间出了汗,觉得轻松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才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
  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因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顽。宝钗素日看他也如宝玉,并没他意;今儿听他要顽,让他上来,坐了一处顽。一注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就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了,若掷个六点也该赢,掷个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么!’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么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个四点。莺儿便说:‘明明是个么!’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一眼,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姑娘说,不敢出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住了。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景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看待,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了他?’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湘云、黛玉、宝钗等人,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锺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所以弟兄间亦不过尽其大概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男子,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贾母不依,才只得让他三分。
  现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到别处顽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譬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件取那件,难道你守着这件东西哭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乐儿,倒招的自己烦恼。还不快去呢。’贾环听了,只得回来。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来着。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了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着窗户说道:‘大正月里,怎么了?兄弟们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样话做什么?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
  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便赶忙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出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性气的东西呦!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你爱和那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那个顽。你总不听我的话,倒叫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魇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著坏心还只怨人家偏心呢。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因问贾环:‘你输了多少钱?’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说道:‘输了一二百钱。’凤姐啐道:‘亏了你还是个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么着!’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儿再这么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不尊贵,你哥哥恨的牙痒痒,不是我拦著,窝心脚把你的肠子还窝出来呢!’喝令:‘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连忙就走。宝钗笑道:‘等著,偺们两个一齐儿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和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了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
  正值黛玉在旁,因问宝玉:‘打那里来?’宝玉便说:‘打宝姐姐那里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里,就说这些闲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儿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合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坏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践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要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么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自家死了干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说:‘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拉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没张口,只听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会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着你。你又来作什么呢?’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偺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偺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远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呕的人难受!就拿了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怎么你倒脱了青肷披风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躁,就脱了。’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么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那里敢挑他呢?’
  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才现在我眼里呢。’说的宝玉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说着笑着跑出来,怕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绊倒了!那里就赶上了?’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道:‘饶他这一遭儿罢!’黛玉拉着手,说道:‘我要饶了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著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却值宝钗来在湘云身背后,也笑道:‘我劝你们两个看宝兄弟面上,都撂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来戏弄我。’宝玉劝道:‘罢呦!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就敢说你了?’
  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已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姊妹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了,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了,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花绸被,只齐胸盖着,衬著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著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是宝玉,翻身一看,果然是他。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说道:‘这还早呢!你起来瞧瞧罢。’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宝玉出至外间。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裳。宝玉又复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翠缕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就势儿洗了就完了,省了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著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肥皂去,宝玉道:‘不用了,这盆里就不少了。’又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撇嘴笑道:‘还是这个毛病儿!’
  宝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梳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候儿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不会梳了。’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不过打几根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梳篦。原来宝玉在家并不戴冠,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又有金坠脚儿。
  湘云一面编著,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了,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叫人拣了去了。倒便宜了拣的了。’黛玉旁边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呢。’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都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在身后伸手过来,啪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呢?’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见这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里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袭人又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夜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又动了气了呢?’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央告。那袭人只管合着眼不理。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就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来拿了一领斗篷来替他盖上。只听唿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仍合着眼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今儿起,我也只当是个哑吧,再不说你一声儿了,好不好?’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才又没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的是什么话呢?’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牌。宝玉素知他两个亲厚,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麝月便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去。宝玉拿了本书,歪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那个大两岁清秀些的,宝玉问他道:‘你不是叫什么“香”吗?’那丫头答道:‘叫蕙香。’宝玉又问:‘是谁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宝玉道:‘正经叫“晦气”也罢了,又“蕙香”咧!你姐儿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个?’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日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儿?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说,一面叫他倒了茶来。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半日,只管悄悄的抿著嘴儿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出房门,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四儿是个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就变尽方法儿,笼络宝玉。
  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余,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嘻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已后越来劝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镇唬他们,似乎又太无情了。说不得横着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如此一想,却倒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丽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著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著。’
  原来袭人见他无明无夜和姐妹们鬼混,若真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旧好了;不想宝玉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今忽见宝玉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理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那里去,就过那里去。从今偺们两个人撂开手,省的鸡争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什么四儿、五儿伏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和这簪子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在你,也不值的这么着呀。’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急呢?’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你可知道我心里是怎么着?快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便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见宝玉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起笔,续了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题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著请大夫诊脉。大夫说:‘替太太、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症。’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大夫回道:‘症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给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裳。外面打扫净室,款留两位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安歇。凤姐和平儿都跟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材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儿,因见他懦弱无能,人都叫他作‘多浑虫’。二年前,他父亲给他娶了个媳妇,今年才二十岁,也有几分人材,又兼生性轻薄,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有酒,有肉,有钱,就诸事不管了,所以宁荣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媳妇妖娆异常,轻狂无比,众人都叫他‘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见过这媳妇,垂涎久了,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童,不曾得手。那多姑娘儿也久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儿。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三四趟。招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小厮计议,许以金帛,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子是旧交,一说便成。
  是夜,多浑虫醉倒在炕,二鼓人定,贾琏便溜进来相会。一见面,早已神魂失据,也不及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体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贾琏此时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妇子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们姐儿出花儿,供著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腌臜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那里还管什么娘娘呢!’那媳妇子越浪起来,贾琏亦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不免盟山誓海,难舍难分。自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瘢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是夜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说。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里去后,平儿收拾外边拿进来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藏在袖内,便走到这边房里,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东西?’贾琏一见,连忙上来要抢,平儿就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从手中来夺。平儿笑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你倒赌利害;等我回来告诉了,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你赏我罢!我再不敢利害了。’
  一语未了,忽听凤姐声音。贾琏此时松了不是,抢又不是,只叫:‘好人,别叫他知道!’平儿才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叫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前日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没有?’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少什么不少?’平儿道:‘细细查了,没少一件儿。’凤姐又道:‘可多什么?’平儿笑道:‘不少就罢了,那里还有多出来的分儿?’凤姐又笑道:‘这十几天,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好的丢下什么戒指儿,汗巾儿,也未可定。’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在凤姐身背后,只望着平儿杀鸡儿抹脖子的使眼色儿,求他遮盖。平儿只装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一样?我就怕有缘故,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儿都没有。奶奶不信,亲自搜搜。’凤姐笑道:‘傻丫头!他就有这些东西,肯叫偺们搜著?’说着,拿了样子出去了。
  平儿指著鼻子摇著头儿,笑道:‘这件事,你该怎么谢我呢?’喜的贾琏眉开眼笑,跟过来搂着,‘心肝乖乖儿肉’的便乱叫起来。平儿手里拿着头发,笑道:‘这是一辈子的把柄儿!好便罢,不好偺们就抖出来!’贾琏笑着央告道:‘你好生收著罢,千万可别叫他知道!’嘴里说着,瞅他不提防,一把就抢过来,笑道:‘你拿着到底不好,不如我烧了,就完了事了。’一面说,一面掖在靴掖子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过了河儿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呢!’
  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平儿夺手跑出来,急的贾琏弯著腰恨道:‘死促狭小娼妇儿!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难道图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呀!’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的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是的;只许他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说话,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不笼络着人,怎么使唤呢?你行动就是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呀。’贾琏道:‘哦,也罢了么!都是你们行的是,我行动儿就存坏心!多早晚才叫你们都死在我手里呢!’
  正说着,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便问道:‘要说话,怎么不在屋里说?又跑出来隔着窗户闹,这是什么意思?’贾琏在内接口道:‘你可问他么。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笑道:‘没人才便宜呢!’平儿听说,便道:‘这话是说我么?’凤姐便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赌气往那边去了。
  凤姐自己掀帘进来,说道:‘平儿丫头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起我来了!--仔细你的皮!’贾琏听了,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了他了。’凤姐道:‘都是你兴的他,我只和你算账就完了。’贾琏听了,啐道:‘你两个人不睦,又拿我来垫喘儿了。我躲开你们就完了。’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自然有去处!’说着,就走。凤姐道:‘你别走,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什么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有主意了?’凤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则例;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竟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做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这个也不知道?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的年分儿了。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自然和往年给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贾琏道:‘这么着,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儿。我私自添了,你又怪我不回明白了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湘云住了两日,便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件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捐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备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席呢?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费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们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掯我们!老祖宗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东西,只留给他,我们虽不配使,也别太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就和我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会。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上,众人都在贾母前。定省之余,大家娘儿们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贾母更加喜欢。次日,先送过衣服玩物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的,不须细说。
  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崑弋两腔俱有,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听那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么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听,这会子犯不上借着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叫一班子,也叫他们借着偺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吃了饭。
  点戏时,贾母一面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出《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特命凤姐点。凤姐虽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又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儿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偺们只管偺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儿的唱戏,摆酒,为他们呢!他们白听戏,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戏呢!’说着,大家都笑。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里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给他听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装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到晚方散。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的,因问他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赏钱。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宝钗心内也知道,却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儿不敢说。湘云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像他!’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时候包也不迟。’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子!’宝玉听了这话,忙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出来了,他岂不恼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要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拿脚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着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进贾母里间屋里,气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找黛玉。谁知才进门,便被黛玉推出来了,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不语。紫鹃却知端底,当此时,料不能劝。那宝玉只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去了,却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不好再闭门。宝玉因跟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到底为什么起呢?’黛玉冷笑道:‘问我呢!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儿!’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黛玉又道:‘这还可恕。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儿?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间的丫头,他和我玩,设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轻贱?你是这个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宝玉听了,方知才和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恼了,故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数落,正合著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想到其间,也不分辩,自己转身回房。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的,一言也不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
  那宝玉不理,竟回来躺在床上,只是闷闷的。袭人虽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别事来解说,因笑道:‘今儿听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与我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似往日,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好好儿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姐儿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样儿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姐儿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大家随和儿,你也随点和儿,不好?’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说到这句,不觉泪下。袭人见这景况,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站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己虽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只《寄生草》写在偈后。又念一遍,自觉心中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着。有一个字帖儿,瞧瞧写的是什么话。’便将宝玉方才所写的拿给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又可笑又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无甚关系的。’说毕,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看毕,又看那偈语,因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出来。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
  三人说着,过来见了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宏忍在黄梅,他便充作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诸僧各出一偈。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了。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什么禅呢!’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玩话儿罢了。’说罢,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他们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出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了一个,众人都争着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了,一齐封送进去,候娘娘自验是否。’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于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以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么。写道: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一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儿?’地下女人们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叫他去,他不肯来。’女人们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忙遣贾环和个女人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边坐了,抓果子给他吃。大家说笑取乐。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拑口禁语。黛玉本性娇懒,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他去,好让他姊妹兄弟们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教我闷的慌。你要猜谜儿,我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受罚。若猜着了,也要领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儿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第一个是元妃的,写着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打一顽物。贾政道:‘这是爆竹吗?’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运无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打一用物。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一玩物。贾政道:‘好像风筝。’探春道:‘是。’贾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打一用物。贾政道:‘这个莫非是更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打一用物。贾政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这一个却无名字,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宝钗的,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体劳乏,又恐拘束了他,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便对贾政道:‘你竟不必在这里了,歇著去罢。让我们再坐一会子,也就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甚觉凄惋。
  这里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乐一乐罢。’一语未了,只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儿一般。黛玉便道:‘还像方才大家坐着,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儿自里间屋里出来,插口说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合你寸步儿不离才好。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著叫你作诗谜儿?这会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拉着凤姐儿厮缠了一会。
  贾母又和李宫裁并众姊妹等说笑了一会子,也觉有些困倦,听了听,已交四鼓了。因命将食物撤去,赏给众人,遂起身道:‘我们歇著罢。明日还是节呢,该当早些起来。明日晚上再玩罢。’于是众人方慢慢的散去。
  未知次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话说贾母次日仍领众人过节。那元妃却自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钞录妥协,自己编次优劣,又令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选拔精工,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蔷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著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子并行头等事,不得空闲,因此又将贾菖、贾菱、贾萍唤来监工。一日烫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杨氏,正打算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件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便坐车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嘴头儿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了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应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都送到家庙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是了。说声用,走去叫一声就来,一点儿不费事。’
  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
  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先站住,听我说话:要是别的事,我不管;要是为小和尚小道士们的事,好歹你依着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摇头笑道:‘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说,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带笑不笑的瞅著贾琏道:‘你是真话,还是玩话儿?’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件事管管,我应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儿。等这件事出来,我包管叫芸儿管这工程就是了。’贾琏道:‘这也罢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问你。我昨儿晚上不过要改个样儿,你为什么就那么扭手扭脚的呢?’凤姐听了,把脸飞红,嗤的一笑,向贾琏啐了一口,依旧低下头吃饭。
  贾琏笑着一径去了,走到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为小和尚的事。贾琏便依著凤姐的话,说道:‘看来芹儿倒出息了,这件事竟交给他去管。横竖照里头的规例,每月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小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允了。贾琏回房,告诉凤姐,凤姐即命人去告诉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感谢不尽。凤姐又做情,先支三个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与掌平的人,‘叫他们喝了茶罢。’于是命小厮拿了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车坐上,又雇了几辆车子,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子,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自从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们,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又怕冷落了他,恐贾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去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夏忠去后,便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犹自可,惟宝玉喜之不胜。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要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呆了半晌,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便拉着贾母,扭的扭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你做了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进园去住,他吩咐你几句话,不过是怕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凤、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著嘴儿笑他。金钏儿一把拉着宝玉,悄悄的说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儿,笑道:‘人家心里发虚,你还怄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门进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来,宝玉挨身而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坐在炕上说话儿。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探春、惜春和贾环都站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在外游嬉,渐次疏懒了工课,如今叫禁管你和姐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著!’
  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下。他姐弟三人依旧坐下。王夫人摸索著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
  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宝玉说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妨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老太太等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而立,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做什么?’宝玉告诉:‘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在那一处好?’黛玉正盘算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著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我就住怡红院。偺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计议著,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是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去罢。这几日便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有几首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云: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云: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说宝玉闲吟。且说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做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等轻薄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上,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这宝玉一发得意了,每日家做这些外务。谁想静中生动,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发闷。园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
  那宝玉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想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过。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孝敬宝玉。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宝玉那里肯不拿进去?踟蹰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
  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一面看了,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著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急了,忙向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罢!要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说的黛玉扑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么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说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了?’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提那些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去了,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听见众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处,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头看时——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黛玉正在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黛玉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吓我一跳,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找我们姑娘,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了。回家去坐着罢。’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叶来。黛玉和香菱坐了,谈讲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只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去换了衣裳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
  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著玉色绸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挨上身去,涎著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衣裳,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说:‘请宝叔安。’
  宝玉看时,只见这人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甚是斯文清秀。虽然面善,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你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岁呢,就给你作儿子?’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贾芸道:‘十八了。’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巧的,听宝玉说像他的儿子,便笑道:‘俗话说的好,“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子”,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我父亲死了,这几年也没人照管。宝叔要不嫌侄儿蠢,认做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说着,笑着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我和你说一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随往贾赦这边来。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问的话,便唤人来带进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
  宝玉退出来,至后面,到上房。邢夫人见了,先站了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见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乌嘴的,那里还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叫他两个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各人的母亲好罢。你姑姑姐姐们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说:‘大娘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著同姐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儿。’
  娘儿两个说着,不觉又晚饭时候。请过众位姑娘们来,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别贾赦,同众姊妹们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偏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芹儿了。他许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那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这么着,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娘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做什么?我那里有这工夫说闲话呢?明日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走,必须当日赶回来方好。你先等著去。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向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舅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一见贾芸,便问:‘你做什么来了?’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节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日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没还。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件。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弄穿的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有理。但我父亲没的时候儿,我又小,不知事体。后来听见母亲说,都还亏了舅舅替我们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是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没法儿呢。’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当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们大屋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下个气儿和他们的管事的爷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碰见你们三屋里的老四,坐着好体面车,又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儿,往家庙里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个事到他身上了?’
  贾芸听了,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这么忙?你吃了饭去罢。’一句话尚未说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几十个,明儿就送了来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舅舅家门,一径回来,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走,低着头,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
  贾芸听声音像是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紧邻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此时正从欠钱人家索债归来,已在醉乡,不料贾芸碰了他,就要动手。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一听他的语音,将醉眼睁开一看,见是贾芸,忙松了手,趔趄著笑道:‘原来是贾二爷。这会子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若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别生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爷的亲戚,我就骂出来,真真把人气死!--也罢,你也不必愁,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钱的。’一头说,一头从搭包内掏出一包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就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银子,你若要写文约,我就不借了。’贾芸听了,一面接银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着急!’倪二笑道:‘这才是呢!天气黑了,也不让你喝酒了,我还有点事儿,你竟请回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给我们家,叫他们关了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们女孩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见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来要,便怎么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还的起他。’因走到一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了称,分两不错,心上越发喜欢。到家先将倪二的话捎给他娘子儿,方回家来。他母亲正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里去了一天?’贾芸恐母亲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了没有?’他母亲说:‘吃了。还留着饭在那里。’叫小丫头拿来给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的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一宿无话。次日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买了麝香,往荣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的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娘那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拥著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爱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时常惦记着婶娘,要瞧瞧总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他也就不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劈,就敢在长辈儿跟前撒谎了!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单弱,事情又多,亏了婶娘的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了。’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由不的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儿的你们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笑着道:‘只因我有个好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因他捐了个通判,前儿选著了云南不知那一府,连家眷一齐去。他这香铺也不开了,就把货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像这贵重的都送给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贱卖了可惜;要送人,也没有人家儿配使这些香料。因想到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几倍,所以拿来孝敬婶娘。’一面将一个锦匣递过去。
  凤姐正是办节礼,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你这么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来,说你好,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
  贾芸听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被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儿香料便许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种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屋里去了。
  贾芸自然也难提,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著,故此,吃了饭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散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在那里掏小雀儿呢。贾芸在他身后,把脚一跺道:‘茗烟小猴儿又淘气了!’茗烟回头见是贾芸,便笑道:‘何苦!二爷唬我们这么一跳!’因又笑说:‘我不叫茗烟了。我们宝二爷嫌“烟”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爷明儿只叫我焙茗罢。’贾芸点头笑着同进书房,便坐下问:‘宝二爷下来了没有?’焙茗道:‘今日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探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要找别的小子,都玩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呀!’贾芸往外瞧时,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半日,也没个人过。这就是宝二爷屋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似笑不笑的说道:‘依我说,二爷且请回去,明日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替回罢。’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叫二爷这里等著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儿,也不过嘴里答应着罢咧。’
  贾芸听这丫头的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屋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日再来。’说着,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喝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用,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来,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过来,便命人叫住,隔着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别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儿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哦!你那边没成儿,昨儿又来找我了。’贾芸笑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要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吗?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搁开,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道儿走么!早告诉我一声儿,多大点子事,还值的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儿,我正想个人呢。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不好?’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罢。’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花儿。’说着,命人驾起香车,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散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去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出来,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给贾芸。贾芸接来看,那批上批著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自这日见了贾芸,曾说过明日着他进来说话,这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记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却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被宝钗烦了去打结子去了;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病了,接出去了;麝月现在家中病著;还有几个做粗活听使唤的丫头,料是叫不着他,都出去寻伙觅伴的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屋内。偏偏的宝玉要喝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 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看烫了手,等我倒罢。’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接了碗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来着?忽然来了,唬了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间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么?’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著鬓儿,容长脸面,细挑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那丫头笑应道:‘是。’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一声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水,拿东西,眼面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做眼面前儿的呢?’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句话回二爷:昨日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今日来了,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唏唏哈哈的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秋纹碧痕,一个抱怨你湿了我的衣裳,一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来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找著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呢?因我的绢子找不着,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喝,叫姐姐们一个儿也没有,我赶着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就来了。’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拿东西的事,偺们都别动,只叫他去就完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裳,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拦著围幕,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日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老婆子道:‘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改唤他做小红。原来是府中世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小红年方十四,进府当差,把他派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姊妹及宝玉等进大观园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点了。
  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体的丫头,因他原有几分容貌,心内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话,心内早灰了一半。正没好气,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来覆去,自觉没情没趣的。忽听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红儿,你的绢子我拾在这里呢。’小红听了,忙走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芸。小红不觉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著的?’只见那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的衣裳。那小红臊的转身一跑,却被门槛子绊倒。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话说小红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有几个丫头来会他去打扫屋子地面,舀洗脸水。这小红也不梳妆,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脸,便来打扫房屋。
  谁知宝玉昨儿见了他也就留心,想着指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多心,二则又不知他是怎么个情性,因而纳闷。早晨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纸窗,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几个丫头在那里打扫院子,都擦脂抹粉,插花带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拉着鞋,走出房门,只装做看花,东瞧西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下栏杆旁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近前一步,仔细看时,正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此时宝玉要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着,忽见碧痕来请洗脸,只得进去了。
  却说小红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偺们的喷壶坏了,你到林姑娘那边借用一用。’小红便走向潇湘馆去。到了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高处,都拦著帷幕,方想起今日有匠役在此种树。原来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监工。小红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悄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而回。无精打彩,自向房内躺着。众人只说他是身子不快,也不理论。
  过了一日,原来次日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王夫人见贾母不去,也不便去了。倒是薛姨妈同著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王夫人正过薛姨妈院里坐着,见贾环下了学,命他去抄《金刚经咒》唪诵。那贾环便来到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了蜡烛,拿腔做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霞倒锺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剪蜡花,又说金钏挡了灯亮儿。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茶给他,因向他悄悄的道:‘你安分些罢,何苦讨人厌?’贾环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牙,向他头上戳了一指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跟着王夫人都过来了。王夫人便一长一短问他今日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时,宝玉也来了。见了王夫人,也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了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的。你还只是揉搓,一会子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躺一会子去呢。’说着,便叫人拿枕头。宝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著。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只向着贾环。宝玉便拉他的手,说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见了。素日原恨宝玉,今见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发按不下这口气。因一沉思,计上心来,故作失手,将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呀’的一声,满屋里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绰灯移过来一照,只见宝玉满脸是油。王夫人又气又急,忙命人替宝玉擦洗;一面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上炕去替宝玉收拾著,一面说:‘这老三还是这么毛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台盘!--赵姨娘平时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遂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一发得了意了,一发上来了!’那赵姨娘只得忍气吞声,也上去帮着他们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没伤眼睛。
  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贾母问时难以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骂一顿。又安慰了宝玉,一面取了败毒散来敷上。宝玉说:‘有些疼,还不妨事。明日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就是了。’凤姐道:‘就说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不小心,横竖有一场气生。’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
  那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的门,便闷闷的,晚间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知道烫了,便亲自赶过来。只瞧见宝玉自己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药。黛玉只当十分烫的利害,忙近前瞧瞧。宝玉却把脸遮了,摇手叫他出去,--知他素性好洁,故不肯叫他瞧。黛玉也就罢了,但问他:‘疼的怎样?’宝玉道:‘也不很痛,养一两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会,回去了。
  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自己承认自己烫的,贾母免不得又把跟从的人骂了一顿。
  过了一日,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到府里来,见了宝玉,唬了一大跳,问其缘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面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咒诵了一回,说道:‘包管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问贾母道:‘老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佛经上说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就有多少促狭鬼跟着他,得空儿就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贾母听如此说,便问:‘这有什么法儿解救没有呢?’马道婆便说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儿孙康宁,再无撞客邪祟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说:‘也不值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个大海灯。那海灯就是菩萨现身的法像,昼夜不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个好事。’马道婆说:‘这也不拘多少,随施主愿心。像我家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太妃,他许的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乡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斤油;再有几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他点。’
  贾母点头思忖。马道婆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长的,多舍些不妨;既是老祖宗为宝玉,若舍多了,怕哥儿担不起,反折了福气了。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道:‘既这么样,就一日五斤,每月打总儿关了去。’马道婆道:‘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叫人来吩咐:‘以后宝玉出门,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一路施舍给僧道贫苦之人。’
  说毕,那道婆便往各房问安闲逛去了。一时,来到赵姨娘屋里。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茶给他吃。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见炕上堆著些零星绸缎,因说:‘我正没有鞋面子,姨奶奶给我些零碎绸子缎子,不拘颜色,做双鞋穿罢。’赵姨娘叹口气道:‘你瞧!那里头还有块像样儿的么?有好东西,也到不了我这里!你不嫌不好,挑两块去就是了。’马道婆便挑了几块,掖在袖里。
  赵姨娘又问:‘前日我打发人送了五百钱去,你可在药王面前上了供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赵姨娘叹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来上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马道婆道:‘你只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功德,还怕不能么?’
  赵姨娘听了,笑道:‘罢,罢,再别提起!如今就是榜样: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宝玉儿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起身掀帘子一看,见无人,方回身向道婆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马道婆见说,便探他的口气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好。’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 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吗?’马道婆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罢咧,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
  赵姨娘听这话里有话,心里暗暗的喜欢,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教给我这个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了这话,拿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别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罪过过的!’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们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么?’马道婆听如此,便笑道:‘要说我不忍你们娘儿两个受别人的委屈还犹可,要说谢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
  赵姨娘听这话松动了些,便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了?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们的?那时候你要什么不得呢?’马道婆听了,低了半日头,说:‘那时候儿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有何难?我攒了几两体己,还有些衣裳首饰,你先拿几样去;我再写个欠契给你,到那时候儿,我照数还你。’马道婆想了一回,道:‘也罢了,我少不得先垫上了。’
  赵姨娘不及再问,忙将一个小丫头也支开,赶着开了箱子,将首饰拿了些出来,并体己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欠约,递与马道婆道:‘你先拿去作供养。’马道婆见了这些东西,又有欠字,遂满口应承,伸手先将银子拿了,然后收了契。向赵姨娘要了张纸,拿剪子铰了两个纸人儿,问了他二人年庚,写在上面;又找了一张蓝纸,铰了五个青面鬼,叫他并在一处,拿针钉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验的。’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道:‘姨奶奶在屋里呢么?太太等你呢。’于是二人散了,马道婆自去。不在话下。
  却说黛玉因宝玉烫了脸不出门,倒常在一处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又和紫鹃等作了一会针线,总闷闷不舒,便出来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笋。不觉出了院门,来到园中,四望无人,惟见花光鸟语,信步便往怡红院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游廊上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笑声,原来是李纨、凤姐、宝钗都在这里。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两个?’
  黛玉笑道:‘今日齐全,谁下帖子请的?’凤姐道:‘我前日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给姑娘,可还好么?’黛玉道:‘我正忘了,多谢想着。’宝玉道:‘我尝了不好,也不知别人说怎么样。’宝钗道:‘口头也还好。’凤姐道:‘那是暹罗国进贡的。我尝了也不觉怎么好,还不及我们常喝的呢。’黛玉道:‘我吃着却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的。’宝玉道:‘你说好,把我的都拿了吃去罢。’凤姐道:‘我那里还多着呢。’黛玉道:‘我叫丫头取去。’凤姐道:‘不用,我打发人送来。我明日还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来罢。’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
  众人都大笑起来。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宝钗笑道:‘二嫂子的诙谐,真是好的。’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了!’说着,又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指著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儿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宝钗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呢!走了倒没意思。’说着,站起来拉住。才到房门,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都来瞧宝玉。宝玉和众人都起身让坐,独凤姐不理。
  宝钗正欲说话,只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过去呢。’李纨连忙同著凤姐儿走了。赵周两人也都出去了。宝玉道:‘我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说:‘林妹妹,你略站站,我和你说话。’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道:‘有人叫你说话呢,回去罢。’便把黛玉往后一推,和李纨笑着去了。
  这里宝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说话。黛玉不觉又红了脸,挣着要走。宝玉道:‘嗳哟!好头疼!’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宝玉大叫一声,将身一跳,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尽是胡话,黛玉并众丫鬟都唬慌了,忙报知王夫人与贾母。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看。宝玉一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的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一见,唬的抖衣乱战,‘儿’一声,‘肉’一声,放声大哭。于是惊动了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并琏、蓉、芸、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下人等并丫鬟媳妇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
  正没个主意,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犬,见了人,瞪着眼,就要杀人。众人一发慌了。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夺了刀,抬回房中。平儿丰儿等哭的哀天叫地。贾政也心中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说送祟的,有说跳神的,有荐玉皇阁张道士捉怪的,整闹了半日,祈求祷告,百般医治,并不见好。日落后,王子腾夫人告辞去了。
  次日,王子腾也来问候。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并各亲戚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医的。他叔嫂二人一发糊涂,不省人事,身热如火,在床上乱说,到夜里更甚。因此,那些婆子丫鬟不敢上前。故将他叔嫂二人都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着人轮班守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妈寸步不离,只围着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上下不安。贾赦还各处去寻觅僧道。贾政见不效验,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总由天命,非人力可强。他二人之病,百般医治不效,想是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贾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乱。
  看看三日的光阴,凤姐宝玉躺在床上,连气息都微了。合家都说没了指望了,忙的将他二人的后事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等更哭的死去活来。只有赵姨娘,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
  至第四日早,宝玉忽睁开眼向贾母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发我走罢!’贾母听见这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意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作梦!他死了,我只合你们要命!都是你们素日调唆著,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像个避猫鼠儿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就随了心了!--我饶那一个!’一面哭,一面骂。
  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着急,忙喝退了赵姨娘,委婉劝解了一番。忽有人来回:‘两口棺木都做齐了。’贾母闻之,如刀剌心,一发哭着大骂,问:‘是谁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来打死!’闹了个天翻地覆。
  忽听见空中隐隐有木鱼声,念了一句‘南无解冤解结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险的,找我们医治。’贾母王夫人都听见了,便命人向街上找寻去。原来是一个癞和尚同一个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样?但见: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有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一头疮。那道人是如何模样?看他时: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因命人请进来,问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长官不消多话。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来医治的。’贾政道:‘有两个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稀世之宝,可治此病,何须问方!’贾政心中便动了,因道:‘小儿生时,虽带了一块玉来,上面刻着“能除凶邪”,然亦未见灵效。’那僧道:‘长官有所不知。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今将此宝取出来,待我持诵持诵,自然依旧灵了。’
  贾政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块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下,别来十三载矣!人世光阴迅速,尘缘未断,奈何奈何!可羡你当日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只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可惜今日这番经历呵:
    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念毕,又摩弄了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除自己亲人外,不可令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好了。’
  贾政忙命人让茶,那二人已经走了,只得依言而行。凤姐宝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渐渐醒来,知道饿了。贾母王夫人才放了心。众姊妹都在外间听消息。黛玉先念了一声佛,宝钗笑而不言。惜春道:‘宝姐姐笑什么?’宝钗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说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一时黛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都不是好人。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丫头学的贫嘴贱舌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出去了。
  欲知端详,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复,仍回大观园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小红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日多,渐渐的混熟了。小红见贾芸手里拿着块绢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小红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佳蕙,因答说:‘在家里呢,你进来罢。’
  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著。’便把手绢子打开,把钱倒出来,交给小红。小红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两日心里到底觉著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小红道:‘那里的话?好好儿的,家去做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他时常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小红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小红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些话?’小红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你,这个地方,本也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香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著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句良心话,谁还能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宝玉疼他们,众人就都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
  小红道:‘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心肠,由不得眼圈儿红了,又不好意思无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熬煎似的!’
  小红听了,冷笑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两个花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小红撂下,回转身就跑了。小红向外问道:‘到底是谁的?也等不的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
  小红便赌气,把那样子撂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想不起来?……’一面说,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你替我取了来。’佳蕙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罢。’小红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磕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
  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来。小红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里去了?怎么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好好儿的,又看上了那个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屋里听见,可又是不好?’小红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信着他去叫么?’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小红笑道:‘那一个要是知好歹,就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傻,为什么不进来?’小红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别和他一块儿来;回来叫他一个人混磞,看他怎么样!’李嬷嬷道:‘我有那们大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著拐,一径去了。小红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不多时,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见小红站在那里,便问道:‘红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小红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小红道:‘那里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
  这里小红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著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红一溜;那小红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好相对。小红不觉把脸一红,一扭身,往蘅芜院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著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钓著各色笼子,笼著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槅扇,上面悬著一个匾,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这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见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烁,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对儿--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
  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著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带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
  宝玉笑道:‘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造化,偏又遇着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嘴里和宝玉说话,眼睛却瞅那丫鬟: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坎肩,白绫细折儿裙子。
  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天,都把有名人口记了一半。他看见这丫鬟,知道是袭人,他在宝玉房中,比别人不同,如今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给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罢了。’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么着。’贾芸笑道:‘虽那么说,叔叔屋里的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回,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出去了。
  贾芸出了怡红院,见四顾无人,便慢慢的停著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行上?在宝叔屋里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屋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就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绢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绢子的。我那里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著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院门口儿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知是这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小红问坠儿,知是他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要得了他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绢子,送出贾芸,回来找小红。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你闷的很,出去逛逛不好?’宝玉见说,携着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你别没的说了。’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宝玉道:‘可往那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就好了;只管这么委琐,越发心里腻烦了。’
  宝玉无精打彩,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赶来,一见宝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呢。’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他做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磕了牙,那时候儿才不演呢。’
  说着,便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
  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都跟进来了,说:‘妹妹睡觉呢,等醒来再请罢。’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呢!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沏碗我喝。’紫鹃道:‘我们那里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道:‘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黛玉登时急了,撂下脸来,说道:‘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心下慌了,忙赶上来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好歹别告诉去!我再敢说这些话,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著,宝玉问道:‘你可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著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见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肯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想过来,是薛蟠哄出他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别难为了小子,都是我央及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是老爷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要哄我,也说我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哟!越发的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杂种!还跪着做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老胡和老程他们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薰的暹罗猪、鱼。你说,这四样礼物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先孝敬了母亲,赶着就给你们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来了。我和你乐一天,何如?’一面说,一面来到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小子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
  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你明儿来拜寿,打算送什么新鲜物儿?’宝玉道:‘我没有什么送的。若论银钱穿吃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写一张字,或画一张画,这才是我的。’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本春宫儿,画的很好,上头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庚黄”的。真好的了不得!’
  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么?’薛蟠道:‘怎么没看真?’宝玉将手一撒给他看,道:‘可是这两个字罢?其实和“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个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觉没趣,笑道:‘谁知他是“糖银”是“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啊!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安好?’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来家母偶著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
  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来?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了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偺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却有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一回有这个道理的?实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
  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个东儿,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奉恳之处。’说着,撒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省了人打闷雷。’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惦记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回来,因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著,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个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我叫他留着送给别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得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园内去了,自己也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闪灼,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红院来,门已关了。黛玉即便叩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偷着在院内报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性情,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见是他的声音,只当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偏偏还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了。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
  原来这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这一哭,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正是:‘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又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闱。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话说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都送出来。待要上去问著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尚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乾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或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委屈,用话来宽慰。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他,由他闷坐,只管外间自便去了。
  那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儿、香菱与众丫鬟们,都在园里玩耍,独不见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难道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著,等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撂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儿才走开。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我找林姑娘去,就来。’说着,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了。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边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那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栏,盖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著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这绢子果然是你丢的那一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个说:‘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了来不成?’又答道:‘我已经许了谢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听说道:‘我找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那拣的人,你就不谢他么?’那一个又说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说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得起个誓。’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人,嘴上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哟!偺们只顾说,看仔细有人来悄悄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就是人见偺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走到跟前,偺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
  谁知小红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了,也半日不言语。小红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小红道:‘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克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怎么样呢?’
  二人正说着,只见香菱、臻儿、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著这话,且和他们玩笑。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儿。小红便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前,堆著笑问:‘奶奶使唤做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回,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们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小红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姑娘屋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小红道:‘我是宝二爷屋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屋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当面秤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还有一件事:里头床头儿上有个小荷包儿,拿了来。’
  小红听说,答应着,撤身去了。不多时回来,不见凤姐在山坡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带子,便赶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小红听了,回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小红上来陪笑道:‘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刚才那里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
  小红听了,再往稻香村来,顶头见晴雯、绮霞、碧痕、秋纹、麝月、侍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小红,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弄,就在外头逛。’小红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儿,过一日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候儿,你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小红道:‘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霞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了,让他逛罢。’小红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逛。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去。’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他兴头的这个样儿!这一遭半遭儿的也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好的呢。’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小红听了,不便分证,只得忍气,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小红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了;才张材家的来取,当面秤了给他拿了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上去。又道:‘平姐姐叫我来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著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着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呢?’小红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我们二爷没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几丸延年神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
  小红还未说完,李氏笑道:‘嗳哟!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小红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不像他们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这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别人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我们平儿先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儿了?说了几遭儿,才好些儿了。’李纨笑道:‘都像你泼辣货才好!’凤姐道:‘这个丫头就好。刚才这两遭说话虽不多,口角儿就很剪断。’说着,又向小红笑道:‘明儿你伏侍我罢,我认你做干女孩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小红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做你的妈了?你做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儿抬举了你了。’小红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儿了:我妈是奶奶的干女孩儿,这会子又认我做干女孩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纨笑道:‘你原来不认的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孩儿。’凤姐听了,十分诧异,因说道:‘哦!是他的丫头啊!’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儿: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了?’小红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小红道:‘原叫红玉,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小红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嫂子不知道。我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儿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只管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儿送给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纨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进来在先,你说在后,怎么怨的他妈?’凤姐也笑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小红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也得见识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纨去了。小红自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寝,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姐妹都在园中做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便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告了我没有?我悬了一夜的心。’黛玉便回头叫紫鹃:‘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
  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晌午的事,那知晚间的这件公案?还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儿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姐妹去了。
  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样光景来,不像是为昨儿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儿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跟了来。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没叫你吗?’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道:‘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来着。’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我。’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玩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逛去,城里城外大廊大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总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器,没处撂的古董儿;再么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那些作什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子儿,就好了。我喜欢的了不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儿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几吊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两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有意思儿又不俗气的东西,你多替我带几件来。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来了。一回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做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的生日,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了,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亲兄弟,鞋蹋拉袜蹋拉的,没人看见,且做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说,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子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他瞎气。’
  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下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他忒昏聩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儿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买那些玩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就说是怎么没钱,怎么难过。我也不理。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别人,且说体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黛玉,便知是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息一息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等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后头去。宝玉道:‘我就来。’等他二人去远,把那花儿兜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处。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面数落着,哭的好不伤心。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屋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坵?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边哭的自己伤心,却不道这边听的早已痴倒了。
  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说话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在一腔无明,未曾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又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的不成?’抬头一看,见是宝玉,黛玉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一声,自己抽身便走。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见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着。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撩开手。’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便道:‘请说。’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呢?’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道:‘嗳!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收著,等著姑娘回来。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了。我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哭起来。
  那时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光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这般形像,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凭我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就有一二分错处,你或是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儿,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脱生;还得你说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呢?’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着,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
  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说着,抿著嘴儿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八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道:‘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著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爷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做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说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不记得。他又说:“不是,我就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必要头上戴过的,所以才来寻几颗。要没有散的花儿,就是头上戴过的拆下来也使得。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穿了来。”我没法儿,只得把两枝珠子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一块三尺长上用大红纱,拿乳钵研了面子呢。’
  凤姐说一句,宝玉念一句佛。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打量怎么着?这不过也是将就罢咧!正经按方子,这珍珠宝石是要在古坟里找,有那古时富贵人家儿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使得。’王夫人听了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拉的!就是坟里有,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倒骨的,作了药也不灵啊!’宝玉因向黛玉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瞟著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只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个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薛大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以为是我撒谎,就羞我。’
  正说着,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和黛玉去吃饭。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带着那丫头走。那丫头说:‘等著宝二爷,一块儿走啊。’黛玉道:‘他不吃饭,不和偺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正不自在呢。何苦来?’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惦记,二则也想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闹什么呢?’
  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前,只见凤姐儿在门前站着,蹬著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疋,蟒缎四十疋,各色上用纱一百疋,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儿?’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
  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来,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小红的,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一个,可使得么?’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罢。’说着要走。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回来说罢。’说着,便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了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了?’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姑娘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著腰拿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做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控著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熨罢。’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宝玉听了,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妹妹做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铰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刚才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就不受用了。’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
  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么?’说着,便走了。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迟。’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他裁的?’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呢。’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宝玉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就自己往书房里来。
  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出来了一个老婆子。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啐道:‘呸!放你娘的屁!宝玉如今在园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了!’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 焙茗将原故说了,有个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焙茗,回到书房里。
  宝玉换上,叫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寿儿四个小厮去了,一径到了冯紫英门口。有人报与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了。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们并唱小旦的蒋玉函,锦香院的 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
  宝玉擎茶笑道:‘前儿说的“幸与不幸”之事,我昼夜悬想,今日一闻唤呼,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喝一杯酒,恐怕推托,才说下这句话。谁知都信了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叫唱曲儿的小厮过来递酒,然后叫云儿也过来敬三锺。
  那薛蟠三杯落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体己新鲜曲儿唱个我听,我喝一坛子,好不好?’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惦记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䕷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罢:这么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个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冯紫英蒋玉函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故。说完了,喝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薛蟠不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玩我呢!’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喝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及?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只得坐了。听宝玉说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
    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说道:‘好。’薛蟠独扬著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全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儿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来,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唱完,大家齐声喝采,独薛蟠说:‘没板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
  下该云儿。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倚靠谁?’薛蟠笑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嘱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说的,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说:‘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
    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钻不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
    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
  下该薛蟠。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便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方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做忘八,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著腰,说道:‘你说的是,快说底下的罢。’薛蟠瞪了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众人哈哈笑道:‘该罚,该罚!先还可恕,这句更不通了。’说着,便要斟酒。宝玉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雅!’薛蟠道:‘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众人听了,都回头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道:‘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做“哼哼”韵儿。你们要懒怠听,连酒底儿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函说道: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姣,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幅对子,只记得这句,可巧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都倒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说起宝贝来了?’蒋玉函忙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说。’蒋玉函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这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著宝玉。宝玉没好意思 ,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和蒋玉函等还问他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函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函随着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函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问你,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儿的,他如今名驰天下,可惜我独无缘一见!’蒋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却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给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系上,还是簇新,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给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
  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下来递给琪官。二人方束好,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喝,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袭人也不理论,及睡时,见他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便猜着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了,把我的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你又干这些事了!也不该拿我的东西给那些混账人哪!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还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次日天明方醒,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知道,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了,便知是宝玉夜里换的,忙一顿就解下来,说道:‘我不稀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
  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暂且系上。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扔在个空箱子里了,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小红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着,我想着,什么要紧!我就做了主,打发他去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经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来,将昨日的所赐之物取出来,却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吗?’袭人道:‘老太太多著一个香玉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的只多著一个香玉如意。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别的都没有。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疋纱,两疋罗,两个香袋儿,两个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的写着签子,怎么会错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我去拿了来了的。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了紫鹃来,‘拿了这个到你们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鹃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气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哪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儿罢了。’
  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里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起什么誓呢?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起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是这么样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他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没看见,低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也在这里呢。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著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
  可巧宝钗左腕上笼著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著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的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绢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扔了来,正磞在眼睛上,倒吓了一跳,问:‘这是谁?’黛玉摇著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著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凤姐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偺们要去,我头几天先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打扫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自家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贾母听说,就笑道:‘既这么着,我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仔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此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
  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以,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不要去?就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的撺掇了去。因此,李纨等都说去。贾母心中越发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执事人等听见是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况是端阳佳节:因此,凡动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
  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鹦哥,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金钏彩云也跟了凤姐儿来,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辆车上,还有几个粗使的丫头,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妈子并跟着出门的媳妇子们,黑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
  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
  那街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看那过会的一般。只见--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一位青年公子,骑着银鞍白马,彩辔朱缨,在那八人轿前,领着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不多时,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宝玉下了马。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的轿子却赶在头里先到了,带着鸳鸯等迎接上来,见贾母下了轿,忙要搀扶。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个剪筒照管各处剪蜡花儿,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小野杂种!往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过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蜡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惯了的,那里见过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儿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呢?’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不用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总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儿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带他去罢。给他几个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了去,给他几百钱,别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去。
  贾珍站在台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著帽子跑进来,到了贾珍跟前。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儿大,今儿偺们人多,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在这院里罢;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姑娘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知道’,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
  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出来了。贾珍道:‘你瞧瞧!我这里没热,他倒凉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就有个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还瞪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凉快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言语。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并贾琏、贾㻞、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都从墙根儿底下慢慢的溜下来了。
  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做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的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么?马也拉不来!’要打发小厮去,又恐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来,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太太姑娘们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偺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揪了你的呢!还不跟我进来呢!’那张道士呵呵的笑着,跟了贾珍进来。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
  贾母听了,忙道:‘请他来。’贾珍忙去搀过来。那张道士先呵呵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姑娘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万福,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
  谁知宝玉解手儿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也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儿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做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酸酸的。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儿的不用说了,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罢。’说毕,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儿看见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长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提亲了。要论这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示下,才敢提去呢。’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就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下不来。’张道士哈哈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谢。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来做好事,也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呢,等着我取了来。’说着,跑到大殿上,一时,拿了个茶盘,搭著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
  张道士才要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拿个盘子托著。’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凤姐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倒不为化布施,倒要把哥儿的那块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和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呢?带着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就是了。’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还硬朗;二则外头的人多,气味难闻;况且大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中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著,捧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各处游玩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刚说着,张道士捧著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稀罕。都没什么敬贺的,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虽不稀罕,哥儿只留着玩耍赏人罢。’
  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
  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话说的也是。’张道士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稀罕,也到底是几件器皿。若给了穷人,一则与他们也无益,二则反倒糟蹋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给他们呢?’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上拿钱施舍罢。’说毕,张道士方才退出。
  这里贾母和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上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一时,贾珍上来回道:‘神前拈了戏,头一本是《白蛇记》。’贾母便问:‘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点头道:‘倒是第二本也还罢了。神佛既这样,也只得如此。’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下来,走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著方才那一盘子东西,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宝钗听说,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忽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这件,因此,手里揣著,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倒都不理论,惟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心里不觉没意思起来,又掏出来,瞅著黛玉讪笑道:‘这个东西有趣儿,我替你拿着,到家里穿上个穗子你带,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可就拿着了。’说着,又揣起来。刚要说话,只见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续娶的媳妇胡氏,婆媳两个来了。见过贾母,贾母道:‘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
  一句话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猪、羊、香烛、茶食之类,赶来送礼。凤姐听了,赶忙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却没防著这个。只说偺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偺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女人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
  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贾母因昨日见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著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再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怠吃,不时来问,只怕他有个好歹。黛玉因说道:‘你只管听你的戏去罢。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要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黛玉听说,冷笑了两声道:‘你白认得了我吗?我那里能够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你的呢!’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起了誓呢,今儿你到底儿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呢?’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话来。今日原自己说错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你了。’
  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
  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劲的砸那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下来。宝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么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著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呢?’
  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出来了。紫鹃忙上来用绢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绢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揉。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些儿,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了,倘或犯了病,宝二爷心里怎么过的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竟还不如紫鹃呢。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
  袭人守着宝玉,见他两个哭的悲痛,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黛玉,两头儿为难,正是女儿家的心性,不觉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搧著,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伤起心来,也拿着绢子拭泪。
  四个人都无言对泣。还是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了的穗子,也不该和林姑娘拌嘴呀。’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铰。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黛玉道:‘你只管铰!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儿,便连忙的一齐往前头去回了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于连累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做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缘故,便一齐进园来瞧。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着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呢?’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的说,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伏。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那里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听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著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铰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著,也哭起来了。
  谁知这个话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虽然不曾会面,却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的小厮们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要是听见了,还骂那些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今儿怎么你也这么着起来了?明儿初五,大节下的,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了,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儿,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儿的,这么着不好吗?’宝玉听了,不知依与不依。
  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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