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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全集繁體字版|在線閱讀|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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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0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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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 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

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注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

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第九回陳光蕊赴任逢災 江流僧復仇報本

第十回老龍王拙計犯天條 魏丞相遺書托冥吏

第十一回遊地府太宗還魂 進瓜果劉全續配

第十二回唐王秉誠修大會 觀音顯聖化金蟬

第十三回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第十七回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大聖除魔

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 須彌靈吉定風魔

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戰流沙河 木叉奉法收悟淨

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四聖試禪心

第二十四回萬壽山大仙留故友 五莊觀行者竊人參

第二十五回鎮元仙趕捉取經僧 孫行者大鬧五莊觀

第二十六回孫悟空三島求方 觀世音甘泉活樹

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

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

第二十九回脫難江流來國土 承恩八戒轉山林

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

第三十二回平頂山功曹傳信 蓮花洞木母逢災

第三十三回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第三十四回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聖騰那騙寶貝

第三十五回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獲寶伏邪魔

第三十六回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傍門見月明

第三十七回鬼王夜謁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嬰兒

第三十八回嬰兒問母知邪正 金木參玄見假真

第三十九回一粒丹砂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間生

第四十回嬰兒戲化禪心亂 猿馬刀歸木母空

第四十一回心猿遭火敗 木母被魔擒

第四十二回大聖殷勤拜南海 觀音慈善縛紅孩

第四十三回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龍子捉鼉回

第四十四回法身元運逢車力 心正妖邪度脊關

第四十五回三清觀大聖留名 車遲國猴王顯法

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強欺正法 心猿顯聖滅諸邪

第四十七回聖僧夜阻通天水

第四十八回魔弄寒風飄大雪 僧思拜佛履層冰

第四十九回三藏有災沉水宅 觀音救難現魚籃

第五十回情亂性從因愛欲 神昏心動遇魔頭
第五十一回心猿空用千般計 水火無功難煉魔

第五十二回悟空大鬧金兜洞 如來暗示主人公

第五十三回禪主吞餐懷鬼孕 黃婆運水解邪胎

第五十四回法性西來逢女國 心猿定計脫煙花

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壞身

第五十六回神狂誅草寇 道迷放心猿

第五十七回 真行者落伽山訴苦 假猴王水簾洞謄文

第五十八回 二心攪亂大乾坤 一體難修真寂滅

第五十九回 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孫行者一調芭蕉扇

第六十回 牛魔王罷戰赴華筵 孫行者二調芭蕉扇

第六十一回 豬八戒助力敗魔王 孫行者三調芭蕉扇

第六十二回 滌垢洗心惟掃塔 縛魔歸主乃修身

第六十三回 二僧盪怪鬧龍宮 群聖除邪獲寶貝

第六十四回 荊棘嶺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談詩

第六十五回 妖邪假設小雷音 四眾皆遭大厄難

第六十六回 諸神遭毒手 彌勒縛妖魔

第六十七回 拯救駝羅禪性穩 脫離穢污道心清

第六十八回 朱紫國唐僧論前世 孫行者施為三折肱

第六十九回 心主夜間修藥物 君王筵上論妖邪

第七十回 妖魔寶放煙沙火 悟空計盜紫金鈴

第七十一回 行者假名降怪犼 觀音現像伏妖王

第七十二回 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第七十三回 情因舊恨生災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第七十四回 長庚傳報魔頭狠 行者施為變化能

第七十五回 心猿鑽透陰陽體 魔王還歸大道真

第七十六回 心神居舍魔歸性 木母同降怪體真

第七十七回 群魔欺本性 一體拜真如

第七十八回 比丘憐子遣陰神 金殿識魔談道德

第七十九回 尋洞擒妖逢老壽 當朝正主救嬰兒

第八十回 奼女育陽求配偶 心猿護主識妖邪

第八十一回 鎮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眾尋師

第八十二回 奼女求陽 元神護道

第八十三回 心猿識得丹頭 奼女還歸本性

第八十四回 難滅伽持圓大覺 法王成正體天然

第八十五回 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

第八十六回 木母助威徵怪物 金公施法滅妖邪

第八十七回 鳳仙郡冒天止雨 孫大聖勸善施霖

第八十八回 禪到玉華施法會 心猿木母授門人

第八十九回 黃獅精虛設釘鈀宴 金木土計鬧豹頭山

第九十回 師獅授受同歸一 盜道纏禪靜九靈

第九十一回 金平府元夜觀燈 玄英洞唐僧供狀

第九十二回 三僧大戰青龍山 四星挾捉犀牛怪

第九十三回 給孤園問古談因 天竺國朝王遇偶

第九十四回 四僧宴樂御花園 一怪空懷情慾喜

第九十五回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陰歸正會靈元

第九十六回 寇員外喜待高僧 唐長老不貪富貴

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護遭魔蟄 聖顯幽魂救本原

第九十八回 猿熟馬馴方脫殼 功成行滿見真如

第九十九回 九九數完魔滅盡 三三行滿道歸根

第一○○回 徑回東土 五聖成真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詩曰: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濛,開闢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蓋聞天地之數,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將一元分為十二會,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會該一萬八百歲。且就一日而論:子時得陽氣,而丑則雞鳴;寅不通光,而卯則日出;辰時食後,而巳則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則西蹉;申時晡,而日落酉,戌黃昏,而入定亥。譬於大數,若到戌會之終,則天地昏曚而萬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歲,交亥會之初,則當黑暗,而兩間人物俱無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歲,亥會將終,貞下起元,近子之會,而復逐漸開明。邵康節曰:「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到此,天始有根。再五千四百歲,正當子會,輕清上騰,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謂之四象。故曰,天開於子。又經五千四百歲,子會將終,近丑之會,而逐漸堅實。【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至此,地始凝結。再五千四百歲,正當丑會,重濁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謂之五形。故曰,地辟於丑。又經五千四百歲,丑會終而寅會之初,發生萬物。歷曰:「天氣下降,地氣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陰陽交合。再五千四百歲,正當寅會,生人,生獸,生禽,正謂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於寅。
  感盤古開闢,三皇治世,五帝定倫,世界之間,遂分為四大部洲:曰東勝神洲,曰西牛賀洲,曰南贍部洲,曰北俱蘆洲。這部書單表東勝神洲。海外有一國土,名曰傲來國。國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喚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自開清濁而立,鴻濛判後而成。真箇好山!有詞賦為證。賦曰:
    勢鎮汪洋,威寧瑤海。勢鎮汪洋,潮湧銀山魚入穴;威寧瑤海,波翻雪浪蜃離淵。水火方隅高積上,東海之處聳崇巔。丹崖怪石,削壁奇峯。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臥。峯頭時聽錦雞鳴,石窟每觀龍出入。林中有壽鹿仙狐,樹上有靈禽玄鶴。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常結果,修竹每留雲。一條澗壑藤蘿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會處擎天柱,萬劫無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歷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四面更無樹木遮陰,左右倒有芝蘭相襯。
  蓋自開闢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胞,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五官俱備,四肢皆全。便就學爬學走,拜了四方。目運兩道金光,射沖斗府。驚動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駕座金闕雲宮靈霄寶殿,聚集仙卿,見有金光焰焰,即命千裏眼、順風耳開南天門觀看。二將果奉旨出門外,看的真,聽的明。須臾回報道:「臣奉旨觀聽金光之處,乃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小國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產一卵,見風化一石猴,在那裏拜四方,眼運金光,射沖斗府。如今服餌水食,金光將潛息矣。」玉帝垂賜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華所生,不足為異。」
  那猴在山中,卻會行走跳躍,食草木,飲澗泉,采山花,覓樹果;與狼蟲為伴,虎豹為群,獐鹿為友,獼猿為親;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峯洞之中。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一朝天氣炎熱,與群猴避暑,都在松陰之下頑耍。你看他一個個:
    跳樹攀枝,採花覓果;拋彈子,邷麼兒;跑沙窩,砌寶塔;趕蜻蜓,撲𧈢蠟;參老天,拜菩薩;扯葛藤,編草帓;捉虱子,咬又掐;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壓的壓;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頑,綠水澗邊隨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會,卻去那山澗中洗澡。見那股澗水奔流,真箇似滾瓜涌濺。古云:「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眾猴都道:「這股水不知是那裏的水。我們今日趕閒無事,順澗邊往上溜頭尋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聲,都拖男挈女,呼弟呼兄,一齊跑來,順澗爬山,直至源流之處,乃是一股瀑布飛泉。但見那:
    一派白虹起,千尋雪浪飛。
    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依。
    冷氣分青嶂,余流潤翠微。
    潺湲名瀑布,真似掛簾帷。
  眾猴拍手稱揚道:「好水,好水!原來此處遠通山腳之下,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個有本事的,鑽進去尋個源頭出來,不傷身體者,我等即拜他為王。」連呼了三聲,忽見叢雜中跳出一個石猴,應聲高叫道:「我進去,我進去。」好猴!也是他:
    今日芳名顯,時來大運通。
    有緣居此地,王遣入仙宮。
  你看他瞑目蹲身,將身一縱,逕跳入瀑布泉中,忽睜睛抬頭觀看,那裏邊卻無水無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橋樑。他住了身,定了神,仔細再看,原來是座鐵板橋。橋下之水,沖貫於石竅之間,倒掛流出去,遮閉了橋門。卻又欠身上橋頭,再走再看,卻似有人家住處一般,真箇好所在。但見那:
    翠蘚堆藍,白雲浮玉,光搖片片煙霞。虛窗靜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龍珠倚掛,縈迴滿地奇葩。鍋灶傍崖存火跡,樽罍靠案見殽渣。石座石床真可愛,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見那一竿兩竿修竹,三點五點梅花。幾樹青松常帶雨,渾然像個人家。
  看罷多時,跳過橋中間,左右觀看。只見正當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書大字,鐫著「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
  石猿喜不自勝,急抽身往外便走,復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兩個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眾猴把他圍住,問道:「裏面怎麼樣?水有多深?」石猴道:「沒水!沒水!原來是一座鐵板橋,橋那邊是一座天造地設的家當。」眾猴道:「怎見得是個家當?」石猴笑道:「這股水乃是橋下沖貫石橋,倒掛下來遮閉門戶的。橋邊有花有樹,乃是一座石房。房內有石窩、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間一塊石碣上,鐫著『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真箇是我們安身之處。裏面且是寬闊,容得千百口老小。我們都進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氣。這裏邊:
    颳風有處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無懼,雷聲永不聞。
    煙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眾猴聽得,個個歡喜。都道:「你還先走,帶我們進去,進去。」石猴卻又瞑目蹲身,往裏一跳,叫道:「都隨我進來,進來。」那些猴有膽大的,都跳進去了;膽小的,一個個伸頭縮頸,抓耳撓腮,大聲叫喊,纏一會,也都進去了。跳過橋頭,一個個搶盆奪碗,占灶爭床,搬過來,移過去,正是猴性頑劣,再無一個寧時,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啊,『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你們才說有本事進得來,出得去,不傷身體者,就拜他為王。我如今進來又出去,出去又進來,尋了這一個洞天與列位安眠穩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為王?」眾猴聽說,即拱伏無違,一個個序齒排班,朝上禮拜,都稱「千歲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將「石」字兒隱了,遂稱「美猴王」。有詩為證。詩曰:
    三陽交泰產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內觀不識因無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歷代人人皆屬此,稱王稱聖任縱橫。
  美猴王領一群猿猴、獼猴、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簾洞,合契同情,不入飛鳥之叢,不從走獸之類,獨自為王,不勝歡樂。是以:
    春采百花為飲食,夏尋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時節,冬覓黃精度歲華。
  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嚴,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內?」眾猴聞此言,一個個掩面悲啼,俱以無常為慮。
  只見那班部中,忽跳出一個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大王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開發也。如今五蟲之內,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閻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是佛與仙與神聖三者,躲過輪迴,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猴王道:「此三者居於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猴王聞之,滿心歡喜道:「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雲遊海角,遠涉天涯,務必訪此三者,學一個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噫!這句話,頓教跳出輪迴網,致使齊天大聖成。眾猴鼓掌稱揚,都道:「善哉,善哉!我等明日越嶺登山,廣尋些果品,大設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眾猴果去采仙桃,摘異果,刨山藥,斸黃精。芝蘭香蕙,瑤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齊齊,擺開石凳石桌,排列仙酒仙殽。但見那:
    金丸珠彈,紅綻黃肥。金丸珠彈臘櫻桃,色真甘美;紅綻黃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鮮龍眼,肉甜皮薄;火荔枝,核小囊紅。林檎碧實連枝獻,枇杷緗苞帶葉擎。兔頭梨子雞心棗,消渴除煩更解酲。香桃爛杏,美甘甘似玉液瓊漿;脆李楊梅,酸蔭蔭如脂酥膏酪。紅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黃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粒現火晶珠;芋栗剖開,堅硬肉團金瑪瑙。胡桃銀杏可傳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柰滿盤盛,橘蔗柑橙盈案擺。熟煨山藥,爛煮黃精。搗碎茯苓並薏苡,石鍋微火漫炊羹。人間縱有珍饈味,怎比山猴樂更寧。
  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齒肩排於下邊,一個個輪流上前奉酒、奉花、奉果,痛飲了一日。
  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們,替我折些枯松,編作筏子,取個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類,我將去也。」果獨自登筏,盡力撐開,飄飄蕩蕩,逕向大海波中,趁天風,來渡南贍部洲地界。這一去,正是那:
    天產仙猴道行隆,離山駕筏趁天風。
    飄洋過海尋仙道,立志潛心建大功。
    有分有緣休俗願,無憂無慮會元龍。
    料應必遇知音者,說破源流萬法通。
  也是他運至時來,自登木筏之後,連日東南風緊,將他送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贍部洲地界。持篙試水,偶得淺水,棄了筏子,跳上岸來。只見海邊有人捕魚、打雁、穵蛤、淘鹽。他走近前,弄個把戲,妝個𡤫虎,嚇得那些人丟筐棄網,四散奔跑。將那跑不動的拿住一個,剝了他衣裳,也學人穿在身上。搖搖擺擺,穿州過府,在市廛中學人禮,學人話。朝餐夜宿,一心裏訪問佛、仙、神聖之道,覓個長生不老之方。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身命者。正是那:
    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
    騎着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
    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
  猴王參訪仙道,無緣得遇。在於南贍部洲,串長城,游小縣,不覺八九年余。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獨自個依前作筏,又飄過西海,直至西牛賀洲地界。登岸遍訪多時,忽見一座高山秀麗,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蟲,不懼虎豹,登上山頂上觀看。果是好山:
    千峯排戟,萬仞開屏。日映嵐光輕鎖翠,雨收黛色冷含青。瘦藤纏老樹,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喬松。修竹喬松,萬載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時不謝賽蓬瀛。幽鳥啼聲近,源泉響溜清。重重谷壑芝蘭繞,處處巉崖苔蘚生。起伏巒頭龍脈好,必有高人隱姓名。
  正觀看間,忽聞得林深之處有人言語。急忙趨步,穿入林中,側耳而聽,原來是歌唱之聲。歌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逕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美猴王聽得此言,滿心歡喜道:「神仙原來藏在這裏!」即忙跳入裏面,仔細再看,乃是一個樵子,在那裏舉斧砍柴。但看他打扮非常:
    頭上戴箬笠,乃是新筍初脫之籜。身上穿布衣,乃是木綿撚就之紗。腰間系環絛,乃是老蠶口吐之絲。足下踏草履,乃是枯莎槎就之爽。手執衠鋼斧,擔挽火麻繩。扳松劈枯樹,爭似此樵能。
  猴王近前叫道:「老神仙,弟子起手。」那樵漢慌忙丟了斧,轉身答禮道:「不當人,不當人。我拙漢衣食不全,怎敢當『神仙』二字?」猴王道:「你不是神仙,如何說出神仙的話來?」樵夫道:「我說什麼神仙話?」猴王道:「我才來至林邊,只聽的你說:『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黃庭】乃道德真言,非神仙而何?」樵夫笑道:「實不瞞你說,這個詞名做【滿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與我舍下相鄰,他見我家事勞苦,日常煩惱,教我遇煩惱時,即把這詞兒念念,一則散心,二則解困。我才有些不足處思慮,故此念念,不期被你聽了。」猴王道:「你家既與神仙相鄰,何不從他修行?學得個不老之方,卻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養育至八九歲,才知人事,不幸父喪,母親居孀。再無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沒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發不敢拋離。卻又田園荒蕪,衣食不足,只得斫兩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間,貨幾文錢,糴幾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飯,供養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猴王道:「據你說起來,乃是一個行孝的君子,向後必有好處。但望你指與我那神仙住處,卻好拜訪去也。」樵夫道:「不遠,不遠。此山叫做靈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個神仙,稱名須菩提祖師。那祖師出去的徒弟,也不計其數,見今還有三四十人從他修行。你順那條小路兒,向南行七八裏遠近,即是他家了。」猴王用手扯住樵夫道:「老兄,你便同我去去,若還得了好處,決不忘你指引之恩。」樵夫道:「你這漢子甚不通變,我方才這般與你說了,你還不省?假若我與你去了,卻不誤了我的生意?老母何人奉養?我要斫柴,你自去,自去。」
  猴王聽說,只得相辭。出深林,找上路徑,過一山坡,約有七八裏遠,果然望見一座洞府。挺身觀看,真好去處!但見:
    煙霞散彩,日月搖光。千株老柏,萬節修篁。千株老柏,帶雨半空青冉冉;萬節修篁,含煙一壑色蒼蒼。門外奇花布錦,橋邊瑤草噴香。石崖突兀青苔潤,懸壁高張翠蘚長。時聞仙鶴唳,每見鳳凰翔。仙鶴唳時,聲振九皋霄漢遠;鳳凰翔起,翎毛五色彩雲光。玄猿白鹿隨隱見,金獅玉象任行藏。細觀靈福地,真箇賽天堂。
  又見那洞門緊閉,靜悄悄杳無人跡。忽回頭,見崖頭立一石碑,約有三丈余高,八尺余闊,上有一行十個大字,乃是「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美猴王十分歡喜道:「此間人果是樸實,果有此山此洞。」看夠多時,不敢敲門。且去跳上松枝梢頭,摘松子吃了頑耍。
  少頃間,只聽得呀的一聲,洞門開處,裏面走出一個仙童,真箇丰姿英偉,像貌清奇,比尋常俗子不同。但見他:
    髽髻雙絲綰,寬袍兩袖風。
    貌和身自別,心與相俱空。
    物外長年客,山中永壽童。
    一塵全不染,甲子任翻騰。
  那童子出得門來,高叫道:「什麼人在此搔擾?」猴王撲的跳下樹來,上前躬身道:「仙童,我是個訪道學仙之弟子,更不敢在此搔擾。」仙童笑道:「你是個訪道的麼?」猴王道:「是。」童子道:「我家師父正才下榻,登壇講道,還未說出原由,就教我出來開門。說:『外面有個修行的來了,可去接待接待。』想必就是你了?」猴王笑道:「是我,是我。」童子道:「你跟我進來。」
  這猴王整衣端肅,隨童子逕入洞天深處觀看:一層層深閣瓊樓,一進進珠宮貝闕,說不盡那靜室幽居。直至瑤台之下,見那菩提祖師端坐在台上,兩邊有三十個小仙侍立台下。果然是:
    大覺金仙沒垢姿,西方妙相祖菩提。不生不滅三三行,全氣全神萬萬慈。空寂自然隨變化,真如本性任為之。與天同壽莊嚴體,歷劫明心大法師。
  美猴王一見,倒身下拜,磕頭不計其數,口中只道:「師父,師父,我弟子志心朝禮,志心朝禮。」祖師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說個鄉貫、姓名明白,再拜。」猴王道:「弟子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祖師喝令:「趕出去!他本是個撒詐搗虛之徒,那裏修什麼道果!」猴王慌忙磕頭不住道:「弟子是老實之言,決無虛詐。」祖師道:「你既老實,怎麼說東勝神洲?那去處到我這裏隔兩重大海,一座南贍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頭道:「弟子飄洋過海,登界遊方,有十數個年頭,方才訪到此處。」
  祖師道:「既是逐漸行來的也罷。你姓什麼?」猴王又道:「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祖師道:「不是這個性。你父母原來姓什麼?」猴王道:「我也無父母。」祖師道:「既無父母,想是樹上生的?」猴王道:「我雖不是樹上生,卻是石裏長的。我只記得花果山上有一塊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師聞言暗喜,道:「這等說,卻是個天地生成的。你起來走走我看。」猴王縱身跳起,拐呀拐的走了兩遍。祖師笑道:「你身軀雖是鄙陋,卻像個食松果的猢猻。我與你就身上取個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個獸傍,乃是個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獸傍,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教你姓『孫』罷。」猴王聽說,滿心歡喜,朝上叩頭道:「好!好!好!今日方知姓也。萬望師父慈悲,既然有姓,再乞賜個名字,卻好呼喚。」祖師道:「我門中有十二個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輩之小徒矣。」猴王道:「那十二個字?」祖師道:「乃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十二字。排到你,正當『悟』字。與你起個法名叫做『孫悟空』,好麼?」猴王笑道:「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孫悟空也。」正是:
    鴻濛初辟原無姓,打破頑空須悟空。
  畢竟不知向後修些什麼道果,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 斷魔歸本合元神

  話表美猴王得了姓名,怡然踴躍,對菩提前作禮啟謝。那祖師即命大眾引孫悟空出二門外,教他灑掃應對、進退周旋之節。眾仙奉行而出。悟空到門外,又拜了大眾師兄,就於廊廡之間安排寢處。次早,與眾師兄學言語禮貌、講經論道、習字焚香。每日如此。閒時即掃地鋤園、養花修樹、尋柴燃火、挑水運漿。凡所用之物,無一不備。在洞中不覺倏六七年。
  一日,祖師登壇高坐,喚集諸仙,開講大道。真箇是:
    天花亂墜,地涌金蓮。妙演三乘教,精微萬法全。慢搖麈尾噴珠玉,響振雷霆動九天。說一會道,講一會禪,三家配合本如然。開明一字皈誠理,指引無生了性玄。
  孫悟空在傍聞講,喜得他抓耳撓腮,眉花眼笑,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師看見,叫孫悟空道:「你在班中,怎麼顛狂躍舞,不聽我講?」悟空道:「弟子誠心聽講,聽到老師父妙音處,喜不自勝,故不覺作此踴躍之狀。望師父恕罪。」祖師道:「你既識妙音,我且問你,你到洞中多少時了?」悟空道:「弟子本來懵懂,不知多少時節。只記得灶下無火,常去山後打柴,見一山好桃樹,我在那裏吃了七次飽桃矣。」祖師道:「那山喚名爛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你今要從我學些什麼道?」悟空道:「但憑尊師教誨,只是有些道氣兒,弟子便就學了。」
  祖師道:「『道』字門中有三百六十傍門,傍門皆有正果。不知你學那一門哩?」悟空道:「憑尊師意思,弟子傾心聽從。」祖師道:「我教你個『術』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術門之道怎麼說?」祖師道:「術字門中,乃是些請仙、扶鸞、問卜、揲蓍,能知趨吉避凶之理。」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麼?」祖師道:「不能,不能。」悟空道:「不學,不學。」
  祖師又道:「教你『流』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又問:「流字門中是甚義理?」祖師道:「流字門中,乃是儒家、釋家、道家、陰陽家、墨家、醫家,或看經,或念佛,並朝真降聖之類。」悟空道:「似這般可得長生麼?」祖師道:「若要長生,也似壁裏安柱。」悟空道:「師父,我是個老實人,不曉得打市語。怎麼謂之『壁裏安柱』?」祖師道:「人家蓋房,欲圖堅固,將牆壁之間立一頂柱,有日大廈將頹,他必朽矣。」悟空道:「據此說,也不長久。不學,不學。」
  祖師道:「教你『靜』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靜字門中是甚正果?」祖師道:「此是休糧守谷、清靜無為、參禪打坐、戒語持齋,或睡功,或立功,併入定、坐關之類。」悟空道:「這般也能長生麼?」祖師道:「也似窯頭土坯。」悟空笑道:「師父果有些滴澾。一行說我不會打市語。怎麼謂之『窯頭土坯』?」祖師道:「就如那窯頭上造成磚瓦之坯,雖已成形,尚未經水火鍛煉,一朝大雨滂沱,他必濫矣。」悟空道:「也不長遠。不學,不學。」
  祖師道:「教你『動』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動門之道卻又怎麼?」祖師道:「此是有為有作:采陰補陽、攀弓踏弩、摩臍過氣、用方炮製、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並服婦乳之類。」悟空道:「似這等也得長生麼?」祖師道:「此欲長生,亦如水中撈月。」悟空道:「師父又來了。怎麼叫做『水中撈月』?」祖師道:「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到底只成空耳。」悟空道:「也不學,不學。」
  祖師聞言,咄的一聲,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這猢猻,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麼?」走上前,將悟空頭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裏面,將中門關了,撇下大眾而去。諕得那一班聽講的人人驚懼,皆怨悟空道:「你這潑猴,十分無狀。師父傳你道法,如何不學,卻與師父頂嘴?這番衝撞了他,不知幾時才出來啊!」此時俱甚報怨他,又鄙賤嫌惡他。悟空一些兒也不惱,只是滿臉陪笑。原來那猴王已打破盤中之謎,暗暗在心,所以不與眾人爭競,只是忍耐無言。祖師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時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裏面,將中門關上者,教他從後門進步,秘處傳他道也。
  當日悟空與眾等喜喜歡歡,在三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急不能到晚。及黃昏時,卻與眾就寢,假合眼,定息存神。山中又沒打更傳箭,不知時分,只自家將鼻孔中出入之氣調定。約到子時前後,輕輕的起來,穿了衣服,偷開前門,躲離大眾,走出外,抬頭觀看,正是那:
    月明清露冷,八極迥無塵。
    深樹幽禽宿,源頭水溜汾。
    飛螢光散影,過雁字排雲。
    正直三更候,應該訪道真。
  你看他從舊路逕至後門外,只見那門兒半開半掩。悟空喜道:「老師父果然注意與我傳道,故此開着門也。」即曳步近前,側身進得門裏,只走到祖師寢榻之下。見祖師踡跼身軀,朝裏睡着了。悟空不敢驚動,即跪在榻前。那祖師不多時覺來,舒開兩足,口中自吟道:
    「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閒。不遇至人傳妙訣,空言口困舌頭干!」
  悟空應聲叫道:「師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時。」祖師聞得聲音是悟空,即起披衣,盤坐喝道:「這猢猻,你不在前邊去睡,卻來我這後邊作甚?」悟空道:「師父昨日壇前對眾相允,教弟子三更時候,從後門裏傳我道理,故此大膽逕拜老爺榻下。」祖師聽說,十分歡喜,暗自尋思道:「這廝果然是個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盤中之暗謎也?」悟空道:「此間更無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師父大舍慈悲,傳與我長生之道罷,永不忘恩。」祖師道:「你今有緣,我亦喜說。既識得盤中暗謎,你近前來,仔細聽之,當傳與你長生之妙道也。」悟空叩頭謝了,洗耳用心,跪於榻下。祖師云:
    顯密圓通真妙訣,惜修性命無他說。
    都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泄。
    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
    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
    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台賞明月。
    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
    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裏種金蓮。
    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
  此時說破根源,悟空心靈福至,切切記了口訣。對祖師拜謝深恩,即出後門觀看。但見東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顯明。依舊路,轉到前門,輕輕的推開進去,坐在原寢之處,故將床鋪搖響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眾還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當日起來打混,暗暗維持,子前午後,自己調息。
  卻早過了三年,祖師復登寶座,與眾說法。談的是公案比語,論的是外像包皮。忽問:「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師道:「你這一向修些什麼道來?」悟空道:「弟子近來法性頗通,根源亦漸堅固矣。」祖師道:「你既通法性,會得根源,已注神體,卻只是防備着三災利害。」悟空聽說,沉吟良久道:「師父之言謬矣。我常聞道高德隆,與天同壽;水火既濟,百病不生。卻怎麼有個『三災利害』?」祖師道:「此乃非常之道: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丹成之後,鬼神難容。雖駐顏益壽,但到了五百年後,天降雷災打你,須要見性明心,預先躲避。躲得過,壽與天齊;躲不過,就此絕命。再五百年後,天降火災燒你。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喚做『陰火』。自本身湧泉穴下燒起,直透泥垣宮,五臟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為虛幻。再五百年,又降風災吹你。這風不是東南西北風,不是和薰金朔風,亦不是花柳松竹風,喚做『贔風』。自顖門中吹入六腑,過丹田,穿九竅,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過。」
  悟空聞說,毛骨悚然,叩頭禮拜道:「萬望老爺垂憫,傳與躲避三災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師道:「此亦無難,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傳不得。」悟空道:「我也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竅四肢,五臟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師道:「你雖然像人,卻比人少腮。」原來那猴子孤拐面,凹臉尖嘴。悟空伸手一摸,笑道:「師父沒成算。我雖少腮,卻比人多這個素袋,亦可准折過也。」祖師說:「也罷,你要學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數,該三十六般變化;有一般地煞數,該七十二般變化。」悟空道:「弟子願多裏撈摸,學一個地煞變化罷。」祖師道:「既如此,上前來,傳與你口訣。」遂附耳低言,不知說了些什麼妙法。這猴王也是他一竅通時百竅通,當時習了口訣,自修自煉,將七十二般變化都學成了。
  忽一日,祖師與眾門人在三星洞前戲玩晚景。祖師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道:「多蒙師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備,已能霞舉飛升也。」祖師道:「你試飛舉我看。」悟空弄本事,將身一聳,打了個連扯跟頭,跳離地有五六丈,踏雲霞去勾有頓飯之時,返復不上三裏遠近,落在面前,扠手道:「師父,這就是飛舉騰雲了。」祖師笑道:「這個算不得騰雲,只算得爬雲而已。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蒼梧。』似你這半日,去不上三裏,即爬雲也還算不得哩。」悟空道:「怎麼為『朝游北海暮蒼梧』?」祖師道:「凡騰雲之輩,早辰起自北海,游過東海、西海、南海,復轉蒼梧。蒼梧者,卻是北海零陵之語話也。將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騰雲。」悟空道:「這個卻難,卻難。」祖師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悟空聞得此言,叩頭禮拜,啟道:「師父,為人須為徹,索性舍個大慈悲,將此騰雲之法,一發傳與我罷,決不敢忘恩。」祖師道:「凡諸仙騰雲,皆跌足而起,你卻不是這般。我才見你去,連扯方才跳上。我今只就你這個勢,傳你個斤斗雲罷。」悟空又禮拜懇求,祖師卻又傳個口訣道:「這朵雲,捻著訣,念動真言,攢緊了拳,將身一抖,跳將起來,一斤斗就有十萬八千裏路哩。」大眾聽說,一個個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會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那裏都尋了飯吃。」師徒們天昏各歸洞府。
  這一夜,悟空即運神煉法,會了斤斗雲。逐日家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此亦長生之美。
  一日,春歸夏至,大眾都在松樹下會講多時。大眾道:「悟空,你是那世修來的緣法?前日老師父附耳低言,傳與你的躲三災變化之法,可都會麼?」悟空笑道:「不瞞諸兄長說,一則是師父傳授,二來也是我晝夜殷勤,那幾般兒都會了。」大眾道:「趁此良時,你試演演,讓我等看看。」悟空聞說,抖擻精神,賣弄手段道:「眾師兄請出個題目。要我變化什麼?」大眾道:「就變棵松樹罷。」悟空捻著訣,念動咒語,搖身一變,就變做一棵松樹。真箇是:
    鬱郁含煙貫四時,凌雲直上秀貞姿。
    全無一點妖猴像,儘是經霜耐雪枝。
  大眾見了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兒,好猴兒!」不覺的嚷鬧,驚動了祖師。祖師急拽杖出門來問道:「是何人在此喧譁?」大眾聞呼,慌忙檢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現了本相,雜在叢中道:「啟上尊師:我等在此會講,更無外姓喧譁。」祖師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個修行的體段!修行的人,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大眾道:「不敢瞞師父,適才孫悟空演變化耍子。教他變棵松樹,果然是棵松樹,弟子們俱稱揚喝采,故高聲驚冒尊師,望乞恕罪。」
  祖師道:「你等起去。」叫:「悟空過來!我問你弄什麼精神,變什麼松樹?這個工夫,可好在人前賣弄?假如你見別人有,不要求他?別人見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禍,卻要傳他;若不傳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悟空叩頭道:「只望師父恕罪。」祖師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罷。」悟空聞此言,滿眼墮淚道:「師父,教我往那裏去?」祖師道:「你從那裏來,便從那裏去就是了。」悟空頓然醒悟道:「我自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來的。」祖師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間,斷然不可。」悟空領罪,上告尊師:「我也離家有二十年矣,雖是回顧舊日兒孫,但念師父厚恩未報,不敢去。」祖師道:「那裏什麼恩義,你只是不惹禍,不牽帶我就罷了。」
  悟空見沒奈何,只得拜辭,與眾相別。祖師道:「你這去,定生不良。憑你怎麼惹禍行兇,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你說出半個字來,我就知之,把你這猢猻剝皮銼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悟空道:「決不敢提起師父一字,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
  悟空謝了,即抽身,捻著訣,丟個連扯,縱起斤斗雲,逕回東勝。那裏消一個時辰,早看見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自知快樂,暗暗的自稱道:
    去時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輕體亦輕。
    舉世無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
    當時過海波難進,今日回來甚易行。
    別語叮嚀還在耳,何期頃刻見東溟。
悟空按下雲頭,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忽聽得鶴唳猿啼:鶴唳聲沖霄漢外,猿啼悲切甚傷情。即開口叫道:「孩兒們,我來了也!」那崖下石坎邊,花草中,樹木裏,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萬萬,把個美猴王圍在當中,叩頭叫道:「大王,你好寬心,怎麼一去許久?把我們俱閃在這裏,望你誠如饑渴。近來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強要佔我們水簾洞府,是我等捨死忘生,與他爭鬥。這些時,被那廝搶了我們家火,捉了許多子侄,教我們晝夜無眠,看守家業。幸得大王來了,大王若再年載不來,我等連山洞盡屬他人矣。」悟空聞說,心中大怒,道:「是什麼妖魔,輒敢無狀?你且細細說來,待我尋他報仇。」眾猴叩頭:「告上大王:那廝自稱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道:「此間到他那裏,有多少路程?」眾猴道:「他來時雲,去時霧,或風或雨,或電或雷,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道:「既如此,你們休怕,且自頑耍,等我尋他去來。」
  好猴王,將身一縱,跳起去,一路斤斗,直至北下觀看,見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險峻。好山:
    筆峯挺立,曲澗深沉。筆峯挺立透空霄,曲澗深沉通地戶。兩崖花木爭奇,幾處松篁斗翠。左邊龍,熟熟馴馴;右邊虎,平平伏伏。每見鐵牛耕,常有金錢種。幽禽睍睆聲,丹鳳朝陽立。石磷磷,波淨淨,古怪蹺蹊真惡獰。世上名山無數多,花開花謝蘩還眾。爭如此景永長存,八節四時渾不動。誠為三界坎源山,滋養五行水髒洞。
  美猴王正默觀看景致,只聽得有人言語,逕自下山尋覓。原來那陡崖之前,乃是那水髒洞。洞門外有幾個小妖跳舞,見了悟空就走。悟空道:「休走!借你口中言,傳我心內事。我乃正南方花果山水簾洞洞主。你家什麼混世鳥魔,屢次欺我兒孫,我特尋來,要與他見個上下。」
  那小妖聽說,疾忙跑入洞裏報道:「大王,禍事了!」魔王道:「有甚禍事?」小妖道:「洞外有猴頭稱為花果山水簾洞洞主,他說你屢次欺他兒孫,特來尋你,見個上下哩。」魔王笑道:「我常聞得那些猴精說他有個大王,出家修行去,想是今番來了。你們見他怎生打扮?有甚器械?」小妖道:「他也沒什麼器械,光着個頭,穿一領紅色衣,勒一條黃絛,足下踏一對烏靴,不僧不俗,又不像道士、神仙,赤手空拳,在門外叫哩。」魔王聞說:「取我披掛、兵器來。」那小妖即時取出。
  那魔王穿了甲冑,綽刀在手,與眾妖出得門來,即高聲叫道:「那個是水簾洞洞主?」悟空急睜睛觀看,只見那魔王:
    頭戴烏金盔,映日光明;身掛皂羅袍,迎風飄蕩。下穿着黑鐵甲,緊勒皮條;足踏着花褶靴,雄如上將。腰廣十圍,身高三丈。手執一口刀,鋒刃多明亮。稱為混世魔,磊落凶模樣。
  猴王喝道:「這潑魔這般眼大,看不見老孫。」魔王見了,笑道:「你身不滿四尺,年不過三旬,手內又無兵器,怎麼大膽猖狂,要尋我見什麼上下?」悟空罵道:「你這潑魔,原來沒眼。你量我小,要大卻也不難;你量我無兵器,我兩隻手勾著天邊月哩。你不要怕,只吃老孫一拳。」縱一縱,跳上去,劈臉就打。那魔王伸手架住道:「你這般矬矮,我這般高長;你要使拳,我要使刀。使刀就殺了你,也吃人笑。待我放下刀,與你使路拳看。」悟空道:「說得是。好漢子,走來。」那魔王丟開架子便打,這悟空鑽進去相撞相迎。他兩個拳捶腳踢,一衝一撞。原來長拳空大,短簇堅牢。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脅,撞了襠,幾下觔節,把他打重了。他閃過,拿起那板大的鋼刀,望悟空劈頭就砍。悟空急撤身,他砍了一個空。悟空見他兇猛,即使身外身法,拔一把毫毛,丟在口中嚼碎,望空噴去,叫一聲:「變!」即變做三、二百個小猴,周圍攢簇。
  原來人得仙體,出神變化無方。不知這猴王自從了道之後,身上有八萬四千毛羽,根根能變,應物隨心。那些小猴眼乖會跳,刀來砍不着,槍去不能傷。你看他前踴後躍,鑽上去,把個魔王圍繞,抱的抱,扯的扯,鑽襠的鑽襠,扳腳的扳腳,踢打撏毛,摳眼睛,捻鼻子,抬鼓弄,直打做一個攢盤。這悟空才去奪得他的刀來,分開小猴,照頂門一下,砍為兩段。領眾殺進洞中,將那大小妖精盡皆剿滅。卻把毫毛一抖,收上身來,又見那收不上身者,卻是那魔王在水簾洞擒去的小猴。悟空道:「汝等何為到此?」約有三五十個,都含淚道:「我等因大王修仙去後,這兩年被他爭吵,把我們都攝將來。那不是我們洞中的家火?石盆、石碗都被這廝拿來也。」悟空道:「既是我們的家火,你們都搬出外去。」隨即洞裏放起火來,把那水髒洞燒得枯乾,盡歸了一體。對眾道:「汝等跟我回去。」眾猴道:「大王,我們來時,只聽得耳邊風響,虛飄飄到於此地,更不識路徑,今怎得回鄉?」悟空道:「這是他弄的個術法兒,有何難也?我如今一竅通,百竅通,我也會弄。你們都合了眼,休怕。」
  好猴王,念聲咒語,駕陣狂風,雲頭落下。叫:「孩兒們睜眼。」眾猴腳屣實地,認得是家鄉,個個歡喜,都奔洞門舊路。那在洞眾猴,都一齊簇擁同入,分班序齒,禮拜猴王。安排酒果,接風賀喜,啟問降魔救子之事。悟空備細言了一遍,眾猴稱揚不盡道:「大王去到那方,不意學得這般手段。」悟空又道:「我當年別汝等,隨波逐流,飄過東洋大海,到西牛賀洲地界,逕至南贍部洲,學成人像,著此衣,穿此履,擺擺搖搖,雲遊了八九年余,更不曾有道。又渡西洋大海,到西牛賀洲地界,訪問多時,幸遇一老祖,傳了我與天同壽的真功果,不死長生的大法門。」眾猴稱賀,都道:「萬劫難逢也!」悟空又笑道:「小的們,又喜我這一門皆有姓氏。」眾猴道:「大王姓甚?」悟空道:「我今姓孫,法名悟空。」眾猴聞說,鼓掌忻然道:「大王是老孫,我們都是二孫、三孫、細孫、小孫……一家孫、一國孫、一窩孫矣!」都來奉承老孫,大盆小碗的椰子酒、葡萄酒、仙花、仙果,真箇是合家歡樂。咦!
    貫通一姓身歸本,只待榮遷仙籙名。
  畢竟不知怎生結果,居此界終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

  卻說美猴王榮歸故裏,自剿了混世魔王,奪了一口大刀。逐日操演武藝,教小猴砍竹為標,削木為刀,治旗幡,打哨子,一進一退,安營下寨,頑耍多時。忽然靜坐處,思想道:「我等在此,恐作耍成真,或驚動人王,或有禽王、獸王認此犯頭,說我們操兵造反,興師來相殺,汝等都是竹竿木刀,如何對敵?須得鋒利劍戟方可。如今奈何?」眾猴聞說,個個驚恐道:「大王所見甚長,只是無處可取。」正說間,轉上四個老猴,兩個是赤尻馬猴,兩個是通背猿猴,走在面前道:「大王,若要治鋒利器械,甚是容易。」悟空道:「怎見容易?」四猴道:「我們這山向東去,有二百裏水面,那廂乃傲來國界。那國界中有一王位,滿城中軍民無數,必有金銀銅鐵等匠作。大王若去那裏,或買或造些兵器,教演我等,守護山場,誠所謂保泰長久之機也。」悟空聞說,滿心歡喜道:「汝等在此頑耍,待我去來。」
  好猴王,急縱斤斗雲,霎時間過了二百裏水面。果見那廂有座城池,六街三市,萬戶千門,來來往往,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悟空心中想道:「這裏定有現成的兵器,我待下去買他幾件,還不如使個神通覓他幾件倒好。」他就捻起訣來,念動咒語,向巽地上吸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風,飛沙走石,好驚人也:
    炮雲起處盪乾坤,黑霧陰霾大地昏。
    江海波翻魚蟹怕,山林樹折虎狼奔。
    諸般買賣無商旅,各樣生涯不見人。
    殿上君王歸內院,階前文武轉衙門。
    千秋寶座都吹倒,五鳳高樓幌動根。
  風起處,驚散了那傲來國君王,三街六巿,都慌得關門閉戶,無人敢走。悟空才按下雲頭,逕闖入朝門裏,直尋到兵器館、武庫中,打開門扇看時,那裏面無數器械:刀、槍、劍、戟、斧、鉞、毛、鐮、鞭、鈀、撾、簡、弓、弩、叉、矛,件件俱備。一見甚喜道:「我一人能拿幾何?還使個分身法搬將去罷。」好猴王,即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爛,噴將出去,念動咒語,叫聲:「變!」變做千百個小猴,都亂搬亂搶,有力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三二件,盡數搬個罄淨。逕踏雲頭,弄個攝法,喚轉狂風,帶領小猴,俱回本處。
  卻說那花果山大小猴兒,正在那洞門外頑耍,忽聽得風聲響處,見半空中丫丫叉叉,無邊無岸的猴精,諕得都亂跑亂躲。少時,美猴王按落雲頭,收了雲霧,將身一抖,收了毫毛,將兵器都亂堆在山前,叫道:「小的們,都來領兵器。」眾猴看時,只見悟空獨立在平陽之地,俱跑來叩頭問故。悟空將前使狂風、搬兵器,一應事說了一遍。眾猴稱謝畢,都去搶刀奪劍,撾斧爭槍,扯弓扳弩,吆吆喝喝,耍了一日。
  次日,依舊排營。悟空會聚群猴,計有四萬七千餘口。早驚動滿山怪獸,都是些狼、蟲、虎、豹、麖、麂、獐、、狐、狸、獾、狢、獅、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羊、青兕、狡兔、神獒……各樣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來參拜猴王為尊。每年獻貢,四時點卯。也有隨班操演的,也有隨節征糧的。齊齊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鐵桶金城。各路妖王,又有進金鼓、進彩旗、進盔甲的,紛紛攘攘,日逐家習舞興師。
  美猴王正喜間,忽對眾說道:「汝等弓弩熟諳,兵器精通,奈我這口刀着實榔槺,不遂我意,奈何?」四老猴上前啟奏道:「大王乃是仙聖,凡兵是不堪用。但不知大王水裏可能去得?」悟空道:「我自聞道之後,有七十二般地煞變化之功,斤斗雲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隱身遁身,起法攝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門;步日月無影,入金石無礙;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兒去不得?」四猴道:「大王既有此神通,我們這鐵板橋下,水通東海龍宮。大王若肯下去,尋着老龍王,問他要件什麼兵器,卻不趁心?」悟空聞言,甚喜道:「等我去來。」
  好猴王,跳至橋頭,使一個閉水法,捻著訣,撲的鑽入波中,分開水路,逕入東洋海底。正行間,忽見一個巡海的夜叉,擋住問道:「那推水來的,是何神聖?說個明白,好通報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聖人孫悟空,是你老龍王的緊鄰,為何不識?」那夜叉聽說,急轉水晶宮傳報道:「大王,外面有個花果山天生聖人孫悟空,口稱是大王緊鄰,將到宮也。」東海龍王敖廣即忙起身,與龍子、龍孫、蝦兵、蟹將出宮迎道:「上仙請進,請進。」直至宮裏相見,上坐獻茶畢,問道:「上仙幾時得道?授何仙術?」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後,出家修行,得一個無生無滅之體。近因教演兒孫,守護山洞,奈何沒件兵器。久聞賢鄰享樂瑤宮貝闕,必有多餘神器,特來告求一件。」龍王見說,不好推辭,即著鱖都司取出一把大杆刀奉上。悟空道:「老孫不會使刀,乞另賜一件。」龍王又著鮊太尉領鱔力士,抬出一杆九股叉來。悟空跳下來,接在手中,使了一路,放下道:「輕,輕,輕,又不趁手。再乞另賜一件。」龍王笑道:「上仙,你不看看,這叉有三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龍王心中恐懼,又著鯁提督、鯉總兵抬出一柄畫杆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見了,跑近前,接在手中,丟幾個架子,撒兩個解數,插在中間道:「也還輕,輕,輕。」老龍王一發害怕道:「上仙,我宮中只有這根戟重,再沒什麼兵器了。」悟空笑道:「古人云:『愁海龍王沒寶』哩!你再去尋尋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價。」龍王道:「委的再無。」
  正說處,後面閃過龍婆、龍女道:「大王,觀看此聖,決非小可。我們這海藏中,那一塊天河定底的神珍鐵,這幾日霞光艷艷,瑞氣騰騰,敢莫是該出現,遇此聖也?」龍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時,定江海淺深的一個定子,是一塊神鐵,能中何用?」龍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與他,憑他怎麼改造,送出宮門便了。」老龍王依言,盡向悟空說了。悟空道:「拿出來我看。」龍王搖手道:「扛不動,抬不動,須上仙親去看看。」悟空道:「在何處?你引我去。」
  龍王果引導至海藏中間,忽見金光萬道。龍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鐵柱子,約有斗來粗,二丈有餘長。他盡力兩手撾過道:「忒粗忒長些,再短細些方可用。」說畢,那寶貝就短了幾尺,細了一圍。悟空又顛一顛道:「再細些更好。」那寶貝真箇又細了幾分。悟空十分歡喜,拿出海藏看時,原來兩頭是兩個金箍,中間乃一段烏鐵。緊挨箍有鐫成的一行字,喚做:「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這寶貝如人意。」一邊走,一邊心思口念,手顛著道:「再短細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二丈長短,碗口粗細。
  你看他弄神通,丟開解數,打轉水晶宮裏。諕得老龍王膽戰心驚,小龍子魂飛魄散,龜鱉黿鼉皆縮頸,魚蝦鰲蟹盡藏頭。悟空將寶貝執在手中,坐在水晶宮殿上,對龍王笑道:「多謝賢鄰厚意。」龍王道:「不敢,不敢。」悟空道:「這塊鐵雖然好用,還有一說。」龍王道:「上仙還有甚說?」悟空道:「當時若無此鐵,倒也罷了;如今手中既拿着他,身上更無衣服相趁,奈何?你這裏若有披掛,索性送我一副,一總奉謝。」龍王道:「這個卻是沒有。」悟空道:「一客不煩二主。若沒有,我也定不出此門。」龍王道:「煩上仙再轉一海,或者有之。」悟空又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萬告求一件。」龍王道:「委的沒有,如有即當奉承。」悟空道:「真箇沒有?就和你試試此鐵!」龍王慌了道:「上仙,切莫動手,切莫動手,待我看舍弟處可有,當送一副。」悟空道:「令弟何在?」龍王道:「舍弟乃南海龍王敖欽、北海龍王敖順、西海龍王敖閏是也。」悟空道:「我老孫不去,不去。俗語謂『賒三不敵見二』,只望你隨高就低的送一副便了。」老龍道:「不須上仙去。我這裏有一面鐵鼓、一口金鐘,凡有緊急事,擂得鼓響,撞得鐘鳴,舍弟們就頃刻而至。」悟空道:「既是如此,快些去擂鼓撞鐘。」真箇那鼉將便去撞鐘,鱉帥即來擂鼓。
  少時,鐘鼓響處,果然驚動那三海龍王,須臾來到,一齊在外面會著。敖欽道:「大哥,有甚緊事,擂鼓撞鐘?」老龍道:「賢弟,不好說。有一個花果山什麼天生聖人,早間來認我做鄰居。後要求一件兵器,獻鋼叉嫌小,奉畫戟嫌輕;將一塊天河定底神珍鐵,自己拿出手,丟了些解數。如今坐在宮中,又要索什麼披掛。我處無有,故響鐘鳴鼓,請賢弟來。你們可有什麼披掛,送他一副,打發出門去罷了。」敖欽聞言,大怒道:「我兄弟們點起兵拿他不是?」老龍道:「莫說拿,莫說拿。那塊鐵,挽著些兒就死,磕著些兒就亡;挨挨兒皮破,擦擦兒觔傷。」西海龍王敖閏說:「二哥不可與他動手。且只湊副披掛與他,打發他出了門,啟表奏上上天,天自誅也。」北海龍王敖順道:「說的是。我這裏有一雙藕絲步雲履哩。」西海龍王敖閏道:「我帶了一副鎖子黃金甲哩。」南海龍王敖欽道:「我有一頂鳳翅紫金冠哩。」老龍大喜,引入水晶宮相見了,以此奉上。悟空將金冠、金甲、雲履都穿戴停當,使動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對眾龍道:「聒噪,聒噪。」四海龍王甚是不平,一邊商議進表上奏不題。
  你看這猴王,分開水道,逕回鐵板橋頭,攛將上去。只見四個老猴領着眾猴,都在橋邊等候。忽然見悟空跳出波外,身上更無一點水濕,金燦燦的走上橋來。諕得眾猴一齊跪下道:「大王好華彩耶!好華彩耶!」悟空滿面春風,高登寶座,將鐵棒豎在當中。那些猴不知好歹,都來拿那寶貝,卻便似蜻蜓撼鐵樹,分毫也不能禁動。一個個咬指伸舌道:「爺爺呀!這般重,虧你怎的拿來也!」悟空近前,舒開手,一把撾起,對眾笑道:「物各有主。這寶貝鎮於海藏中,也不知幾千百年,可可的今歲放光。龍王只認做是塊黑鐵,又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那廝每都扛抬不動,請我親去拿之。那時此寶有二丈多長,斗來粗細。被我撾他一把,意思嫌大,他就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再教小些,他又小了許多。急對天光看處,上有一行字,乃『如意金箍棒,一萬三千五百斤』。你都站開,等我再叫他變一變着。」他將那寶貝顛在手中,叫:「小!小!小!」即時就小做一個繡花針兒相似,可以揌在耳朵裏面藏下。眾猴駭然,叫道:「大王,還拿出來耍耍。」猴王真箇去耳朵裏拿出,托放掌上叫:「大!大!大!」即又大做斗來粗細,二丈長短。他弄到歡喜處,跳上橋,走出洞外,將寶貝揝在手中,使一個法天像地的神通,把腰一躬,叫聲:「長!」他就長的高萬丈,頭如泰山,腰如峻岭,眼如閃電,口似血盆,牙如劍戟;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層地獄。把些虎豹狼蟲、滿山群怪、七十二洞妖王,都諕得磕頭禮拜,戰兢兢魄散魂飛。霎時收了法像,將寶貝還變做個繡花針兒,藏在耳內,復歸洞府。慌得那各洞妖王,都來參賀。
  此時遂大開旗鼓,響振銅鑼,廣設珍饈百味,滿斟椰液萄漿,與眾飲宴多時,卻又依前教演。猴王將那四個老猴封為健將,將兩個赤尻馬猴喚做馬、流二元帥,兩個通背猿猴喚做崩、芭二將軍。將那安營下寨、賞罰諸事,都付與四健將維持。
  他放下心,日逐騰雲駕霧,遨遊四海,行樂千山。施武藝,遍訪英豪;弄神通,廣交賢友。此時又會了個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鵬魔王、獅狔王、獼猴王、狨王,連自家美猴王七個。日逐講文論武,走斝傳觴,弦歌吹舞,朝去暮回,無般兒不樂。把那萬裏之遙,只當庭闈之路;所謂點頭逕過三千裏,扭腰八百有餘程。
  一日,在本洞吩咐四健將安排筵宴,請六王赴飲,殺牛宰馬,祭天享地,著眾怪跳舞歡歌,俱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卻又賞大小頭目。攲在鐵板橋邊松陰之下,霎時間睡着。四健將領眾圍護,不敢高聲。只見那美猴王睡裏,見兩人拿一張批文,上有「孫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說,套上繩,就把美猴王的魂靈兒索了去,踉踉蹌蹌,直帶到一座城邊。猴王漸覺酒醒,忽抬頭觀看,那城上有一鐵牌,牌上有三個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頓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閻王所居,何為到此?」那兩人道:「你今陽壽該終,我兩人領批,勾你來也。」猴王聽說,道:「我老孫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已不伏他管轄,怎麼朦朧,又敢來勾我?」那兩個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進去。這猴王惱起性來,耳朵中掣出寶貝,幌一幌,碗來粗細。略舉手,把兩個勾死人打為肉醬。自解其索,丟開手,掄著棒,打入城中。諕得那牛頭鬼東躲西藏,馬面鬼南奔北跑。眾鬼卒奔上森羅殿,報著:「大王,禍事!禍事!外面有一個毛臉雷公打將來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來看,見他相貌兇惡,即排下班次,應聲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既認不得我,怎麼差人來勾我?」十王道:「不敢,不敢。想是差人差了。」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簾洞天生聖人孫悟空。你等是什麼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陰間天子十代冥王。」悟空道:「快報名來,免打。」十王道:「我等是秦廣王、初江王、宋帝王、忤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乃靈顯感應之類,為何不知好歹?我老孫修了仙道,與天齊壽,超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為何着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敢是那勾死人錯走了也?」悟空道:「胡說!胡說!常言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來我看!」十王聞言,即請上殿查看。
  悟空執著如意棒,逕登森羅殿上,正中間南面坐下。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來查。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裏捧出五六簿文書並十類簿子。逐一查看:裸蟲、毛蟲、羽蟲、昆蟲、鱗介之屬,俱無他名。又看到猴屬之類,原來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裸蟲,不居國界;似走獸,不伏麒麟管;似飛禽,不受鳳凰轄。另有個簿子,悟空親自檢閱,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號上,方注著孫悟空名字,乃「天產石猴,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善終」。悟空道:「我也不記壽數幾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罷。取筆過來。」那判官慌忙捧筆,飽掭濃墨。悟空拿過簿子,把猴屬之類,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捽下簿子道:「了帳,了帳,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雲宮,同拜地藏王菩薩,商量啟表,奏聞上天,不在話下。
  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絆著一個草紇繨,跌了個𨀁踵,猛的醒來,乃是南柯一夢。才覺伸腰,只聞得四健將與眾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這一夜,還不醒來?」悟空道:「睡還小可,我夢見兩個人來此勾我,把我帶到幽冥界城門之外,卻才醒悟。是我顯神通,直嚷到森羅殿,與那十王爭吵,將我們的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號,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廝所轄也。」眾猴磕頭禮謝。自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陰司無名故也。
  美猴王言畢前事,四健將報知各洞妖王,都來賀喜。不幾日,六個義兄弟又來拜賀,一聞銷名之故,又個個歡喜,每日聚樂不題。
  卻表啟那個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一日駕坐金闕雲宮靈霄寶殿,聚集文武仙卿早朝之際,忽有丘弘濟真人啟奏道:「萬歲,通明殿外有東海龍王敖廣進表,聽天尊宣詔。」玉皇傳旨:「著宣來。」敖廣宣至靈霄殿下,禮拜畢,傍有引奏仙童接上表文。玉皇從頭看過。表曰:
    「水元下界東勝神洲東海小龍臣敖廣啟奏大天聖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生、水簾洞住妖仙孫悟空者,欺虐小龍,強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掛,騁凶騁勢。驚傷水族,諕走龜鼉。南海龍戰戰兢兢,西海龍淒悽慘慘,北海龍縮首歸降。臣敖廣舒身下拜,獻神珍之鐵棒,鳳翅之金冠,與那鎖子甲、步雲履,以禮送出。他仍弄武藝,顯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無敵,甚為難制。臣今啟奏,伏望聖裁。懇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寧,下元安泰。奉奏。」
  聖帝覽畢,傳旨:「著龍神回海,朕即遣將擒拿。」老龍王頓首謝去。
  下面又有葛仙翁天師啟奏道:「萬歲,有冥司秦廣王齎奉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薩表文進上。」傍有傳言玉女接上表文。玉皇亦從頭看過。表曰:
    「幽冥境界,乃地之陰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陰陽輪轉;禽有生而獸有死,反覆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數,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簾洞天產妖猴孫悟空,逞惡行兇,不服拘喚。弄神通,打絕九幽鬼使;恃勢力,驚傷十代慈王。大鬧森羅,強銷名號。致使猴屬之類無拘,獼猴之畜多壽;寂滅輪迴,各無生死。貧僧具表,冒瀆天威。伏乞調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陰陽,永安地府。謹奏。」
  玉皇覽畢,傳旨:「著冥君回歸地府,朕即遣將擒拿。」秦廣王亦頓首謝去。
  大天尊宣眾文武仙卿,問曰:「這妖猴是幾年產育,何代出身,卻就這般有道?」一言未已,班中閃出千裏眼、順風耳道:「這猴乃三百年前天產石猴。當時不以為然,不知這幾年在何方修煉成仙,降龍伏虎,強銷死籍也。」玉帝道:「那路神將下界收伏?」言未已,班中閃出太白長庚星,俯伏啟奏道:「上聖,三界中凡有九竅者,皆可修仙。奈此猴乃天地育成之體,日月孕就之身,他也頂天履地,服露餐霞,今既修成仙道,有降龍伏虎之能,與人何以異哉?臣啟陛下,可念生化之慈恩,降一道招安聖旨,把他宣來上界,授他一個大小官職,與他籍名在籙,拘束此間。若受天命,後再陞賞;若違天命,就此擒拿。一則不動眾勞師,二則收仙有道也。」玉帝聞言甚喜,道:「依卿所奏。」即著文曲星官修詔,著太白金星招安。
  金星領了旨,出南天門外,按下祥雲,直至花果山水簾洞,對眾小猴道:「我乃天差天使,有聖旨在此,請你大王上界。快快報知。」洞外小猴一層層傳至洞天深處,道:「大王,外面有一老人,背着一角文書,言是上天差來的天使,有聖旨請你也。」美猴王聽得大喜,道:「我這兩日正思量要上天走走,卻就有天使來請。」叫:「快請進來。」猴王急整衣冠,門外迎接。金星逕入當中,面南立定道:「我是西方太白金星,奉玉帝招安聖旨,下界請你上天,拜受仙籙。」悟空笑道:「多感老星降臨。」教小的們安排筵宴款待。金星道:「聖旨在身,不敢久留。就請大王同往,待榮遷之後,再從容敘也。」悟空道:「承光顧,空退,空退。」即喚四健將,吩咐:「謹慎教演兒孫,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卻好帶你們上去同居住也。」四健將領諾。
  這猴王與金星縱起雲頭,昇在空霄之上。正是那:
    高遷上品天仙位,名列雲班寶籙中。
  畢竟不知授個什麼官爵,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注齊天意未寧

  那太白金星與美猴王同出了洞天深處,一齊駕雲而起。原來悟空斤斗雲比眾不同,十分快疾,把個金星撇在腦後,先至南天門外。正欲收雲前進,被增長天王領着龐、劉、苟、畢、鄧、辛、張、陶一路大力天丁,槍刀劍戟,擋住天門,不肯放進。猴王道:「這個金星老兒乃奸詐之徒,既請老孫,如何教人動刀動槍,阻塞門路?」正嚷間,金星倏到。悟空就覿面發狠道:「你這老兒,怎麼哄我?被你說奉玉帝招安旨意來請,卻怎麼教這些人阻住天門,不放老孫進去?」金星笑道:「大王息怒。你自來未曾到此天堂,卻又無名,眾天丁又與你素不相識,他怎肯放你擅入?等如今見了天尊,授了仙籙,注了官名,向後隨你出入,誰復擋也?」悟空道:「這等說,也罷,我不進去了。」金星又用手扯住道:「你還同我進去。」
  將近天門,金星高叫道:「那天門天將、大小吏兵,放開路者。此乃下界仙人,我奉玉帝聖旨,宣他來也。」那增長天王與眾天丁俱才斂兵退避。猴王始信其言,同金星緩步入裏觀看。真箇是:
    初登上界,乍入天堂。金光萬道滾紅霓,瑞氣千條噴紫霧。只見那南天門,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寶玉妝成。兩邊擺數十員鎮天元帥,一員員頂梁靠柱,持銑擁旄;四下列十數個金甲神人,一個個執戟懸鞭,持刀仗劍。外廂猶可,入內驚人:裏壁廂有幾根大柱,柱上纏繞着金鱗耀日赤須龍;又有幾座長橋,橋上盤旋著彩羽凌空丹頂鳳。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霧濛濛遮斗口。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宮,乃遣雲宮、毘沙宮、五明宮、太陽宮、花樂宮,……一宮宮脊吞金穩獸;又有七十二重寶殿,乃朝會殿、凌虛殿、寶光殿、天王殿、靈官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壽星台上,有千千年不卸的名花;煉藥爐邊,有萬萬載常青的繡草。又至那朝聖樓前,絳紗衣,星辰燦爛;芙蓉冠,金璧輝煌。玉簪珠履,紫綬金章。金鐘撞動,三曹神表進丹墀;天鼓鳴時,萬聖朝王參玉帝。又至那靈霄寶殿,金釘攢玉戶,彩鳳舞朱門。復道迴廊,處處玲瓏剔透;三檐四簇,層層龍鳳翱翔。上面有個紫巍巍,明幌幌,圓丟丟,亮灼灼,大金葫蘆頂。下面有天妃懸掌扇,玉女捧仙巾,惡狠狠掌朝的天將,氣昂昂護駕的仙卿。正中間,琉璃盤內,放許多重重疊疊太乙丹;瑪瑙瓶中,插幾枝彎彎曲曲珊瑚樹。正是天宮異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無。金闕銀鑾並紫府,琪花瑤草暨瓊葩。朝王玉兔壇邊過,參聖金烏著底飛。猴王有分來天境,不墮人間點污泥。
  太白金星領着美猴王,到於靈霄殿外,不等宣詔,直至御前,朝上禮拜。悟空挺身在傍,且不朝禮,但側耳以聽金星啟奏。金星奏道:「臣領聖旨,已宣妖仙到了。」玉帝垂簾問曰:「那個是妖仙?」悟空卻才躬身答應道:「老孫便是。」仙卿們都大驚失色道:「這個野猴,怎麼不拜伏參見,輒敢這等答應道:『老孫便是。』卻該死了,該死了。」玉帝傳旨道:「那孫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禮,且姑恕罪。」眾仙卿叫聲:「謝恩。」猴王卻才朝上唱個大喏。玉帝宣文選武選仙卿,看那處少甚官職,著孫悟空去除授。傍邊轉過武曲星君啟奏道:「天宮裏各宮各殿,各方各處,都不少官,只是御馬監缺個正堂管事。」玉帝傳旨道:「就除他做個弼馬溫罷。」眾臣叫謝恩,他也只朝上唱個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官送他去御馬監到任。
  當時猴王歡歡喜喜,與木德星官逕去到任。事畢,木德星官回宮。他在監裏,會聚了監丞、監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員人等,查明本監事務,止有天馬千匹。乃是:
    驊騮騏驥,騄駬纖離;龍媒紫燕,挾翼驌驦;駃騠銀騔,騕裊飛黃;騊駼翻羽,赤兔超光;逾輝彌景,騰霧勝黃;追風絕地,飛奔霄;逸飄赤電,銅爵浮雲;驄瓏虎,絕塵紫鱗;……四極大宛,八駿九逸,千裏絕群。此等良馬,一個個嘶風逐電精神壯,踏霧登雲氣力長。
  這猴王查看了文簿,點明了馬數。本監中典簿管征備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馬匹、扎草、飲水、煮料;監丞、監副輔佐催辦。弼馬晝夜不睡,滋養馬匹。日間舞弄猶可,夜間看管殷勤:但是馬睡的,趕起來吃草;走的,捉將來靠槽。那些天馬見了他,泯耳攢蹄。倒養得肉肥膘滿。不覺的半月有餘。
  一朝閒暇,眾監官都安排酒席,一則與他接風,二則與他賀喜。正在歡飲之間,猴王忽停杯問曰:「我這弼馬溫是個什麼官銜?」眾曰:「官名就是此了。」又問:「此官是個幾品?」眾道:「沒有品從。」猴王道:「沒品,想是大之極也?」眾道:「不大,不大,只喚做未入流。」猴王道:「怎麼叫做『未入流』?」眾道:「末等。這樣官兒最低最小,只可與他看馬。似堂尊到任之後,這等殷勤,餵得馬肥,只落得道聲『好』字;如稍有些尪羸,還要見責;再十分傷損,還要罰贖問罪。」猴王聞此,不覺心頭火起,咬牙大怒道:「這般藐視老孫!老孫在那花果山稱王稱祖,怎麼哄我來替他養馬?養馬者,乃後生小輩下賤之役,豈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將去也。」忽喇的一聲,把公案推倒,耳中取出寶貝,幌一幌,碗來粗細,一路解數,直打出御馬監,逕至南天門。眾天丁知他受了仙籙,乃是個弼馬溫,不敢阻當,讓他打出天門去了。
  須臾,按落雲頭,回至花果山上。只見那四健將與各洞妖王,在那裏操演兵卒。這猴王厲聲高叫道:「小的們,老孫來了。」一群猴都來叩頭,迎接進洞天深處,請猴王高登寶位,一壁廂辦酒接風。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數年,想必得意榮歸也?」猴王道:「我才半月有餘,那裏有十數年?」眾猴道:「大王,你在天上不覺時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請問大王,官居何職?」猴王搖手道:「不好說,不好說,活活的羞殺人。那玉帝不會用人,他見老孫這般模樣,封我做個什麼『弼馬溫』,原來是與他養馬,未入流品之類。我初到任時不知,只在御馬監中頑耍。及今日問我同寮,始知是這等卑賤。老孫心中大惱,推倒席面,不受官銜,因此走下來了。」眾猴道:「來得好,來得好。大王在這福地洞天之處為王,多少尊重快樂,怎麼肯去與他做馬夫?」教小的們快辦酒來,與大王釋悶。
  正飲酒歡會間,有人來報道:「大王,門外有兩個獨角鬼王,要見大王。」猴王道:「教他進來。」那鬼王整衣跑入洞中,倒身下拜。美猴王問他:「你見我何干?」鬼王道:「久聞大王招賢,無由得見;今見大王授了天籙,得意榮歸,特獻赭黃袍一件,與大王稱慶。肯不棄鄙賤,收納小人,亦得效犬馬之勞。」猴王大喜,將赭黃袍穿起。眾等欣然排班朝拜。即將鬼王封為前部總督先鋒。鬼王謝恩畢,復啟道:「大王在天許久,所授何職?」猴王道:「玉帝輕賢,封我做個什麼『弼馬溫』。」鬼王聽言,又奏道:「大王有此神通,如何與他養馬?就做個齊天大聖,有何不可?」猴王聞說,歡喜不勝,連道幾個「好!好!好!」教四健將:「就替我快置個旌旗,旗上寫『齊天大聖』四大字,立竿張掛。自此以後,只稱我為齊天大聖,不許再稱大王。亦可傳與各洞妖王,一體知悉。」此不在話下。
  卻說那玉帝次日設朝,只見張天師引御馬監監丞、監副在丹墀下拜奏道:「萬歲,新任弼馬溫孫悟空,因嫌官小,昨日反下天宮去了。」正說間,又見南天門外增長天王領眾天丁,亦奏道:「弼馬溫不知何故,走出天門去了。」玉帝聞言,即傳旨:「著兩路神元,各歸本職。朕遣天兵,擒拿此怪。」班部中閃上托塔李天王與哪吒三太子,越班奏上道:「萬歲,微臣不才,請旨降此妖怪。」玉帝大喜,即封托塔天王李靖為降魔大元帥,哪吒三太子為三壇海會大神,即刻興師下界。
  李天王與哪吒叩頭謝辭,逕至本宮,點起三軍,帥眾頭目,著巨靈神為先鋒,魚肚將掠後,藥叉將催兵。一霎時出南天門外,逕來到花果山,選平陽處安了營寨,傳令教巨靈神挑戰。巨靈神得令,結束整齊,掄著宣花斧,到了水簾洞外。只見小洞門外許多妖魔,都是些狼蟲虎豹之類,丫丫叉叉,掄槍舞劍,在那裏跳斗咆哮。這巨靈神喝道:「那業畜!快早去報與弼馬溫知道:吾乃上天大將,奉玉帝旨意,到此收伏;教他早早出來受降,免致汝等皆傷殘也。」那些妖怪奔奔波波,傳報洞中道:「禍事了!禍事了!」猴王問:「有甚禍事?」眾妖道:「門外有一員天將,口稱大聖官銜,道奉玉帝聖旨,來此收伏。教早早出去受降,免傷我等性命。」猴王聽說,教:「取我披掛來。」就戴上紫金冠,貫上黃金甲,登上步雲鞋,手執如意金箍棒,領眾出門,擺開陣勢。這巨靈神睜睛觀看,真好猴王:
    身穿金甲亮堂堂,頭戴金冠光映映。
    手舉金箍棒一根,足踏雲鞋皆相稱。
    一雙怪眼似明星,兩耳過肩查又硬。
    挺挺身才變化多,聲音響喨如鐘磬。
    尖嘴咨牙弼馬溫,心高要做齊天聖。
  巨靈神厲聲高叫道:「那潑猴!你認得我麼?」大聖聽言,急問道:「你是那路毛神?老孫不曾會你,你快報名來。」巨靈神道:「我把你那欺心的猢猻!你是認不得我。我乃高上神霄托塔李天王部下先鋒巨靈天將,今奉玉帝聖旨,到此收降你。你快卸了裝束,歸順天恩,免得這滿山諸畜遭誅;若道半個不字,教你頃刻化為齏粉。」猴王聽說,心中大怒道:「潑毛神!休誇大口,少弄長舌。我本待一棒打死你,恐無人去報信。且留你性命,快早回天,對玉皇說:他甚不用賢。老孫有無窮的本事,為何教我替他養馬?你看我這旌旗上字號,若依此字號升官,我就不動刀兵,自然的天地清泰;如若不依,時間就打上靈霄寶殿,教他龍床定坐不成。」這巨靈神聞此言,急睜睛迎風觀看,果見門外豎一高竿,竿上有旌旗一面,上寫着「齊天大聖」四大字。巨靈神冷笑三聲道:「這潑猴,這等不知人事,輒敢無狀,你就要做齊天大聖。好好的吃吾一斧。」劈頭就砍將去。那猴王正是會家不忙,將金箍棒應手相迎。這一場好殺:
    棒名如意,斧號宣花。他兩個乍相逢,不知深淺,斧和棒,左右交加。一個暗藏神妙,一個大口稱夸。使動法,噴雲曖霧;展開手,播土揚沙。天將神通就有道,猴王變化實無涯。棒舉卻如龍戲水,斧來猶似鳳穿花。巨靈名望傳天下,原來本事不如他:大聖輕輕掄鐵棒,著頭一下滿身麻。
  巨靈神抵敵他不住,被猴王劈頭一棒,慌忙將斧架隔,扢扠的一聲,把個斧柄打做兩截,急撤身敗陣逃生。猴王笑道:「膿包,膿包。我已饒了你,你快去報信,快去報信。」
  巨靈神回至營門,逕見托塔天王,忙哈哈跪下道:「弼馬溫果是神通廣大,末將戰他不得,敗陣回來請罪。」李天王發怒道:「這廝銼吾銳氣,推出斬之!」傍邊閃出哪吒太子拜告:「父王息怒,且恕巨靈之罪。待孩兒出師一遭,便知深淺。」天王聽諫,且教回營待罪管事。
  這哪吒太子甲冑齊整,跳出營盤,撞至水簾洞外。那悟空正來收兵,見哪吒來的勇猛。好太子:
    總角才遮顖,披毛未蓋肩。神奇多敏悟,骨秀更清妍。誠為天上麒麟子,果是煙霞彩鳳仙。龍種自然非俗相,妙齡端不類塵凡。身帶六般神器械,飛騰變化廣無邊。今受玉皇金口詔,敕封海會號三壇。
  悟空迎近前來問曰:「你是誰家小哥?闖近吾門,有何事干?」哪吒喝道:「潑妖猴!豈不認得我?我乃托塔天王三太子哪吒是也,今奉玉帝欽差,至此捉你。」悟空笑道:「小太子,你的奶牙尚未退,胎毛尚未乾,怎敢說這般大話?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你只看我旌旗上是什麼字號,拜上玉帝:是這般官銜,再也不須動眾,我自皈依;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靈霄寶殿。」哪吒抬頭看處,乃「齊天大聖」四字。哪吒道:「這妖猴能有多大神通,就敢稱此名號?不要怕,吃吾一劍。」悟空道:「我只站下不動,任你砍幾劍罷。」那哪吒奮怒,大喝一聲,叫:「變!」即變做三頭六臂,惡狠狠,手持着六般兵器,乃是斬妖劍、砍妖刀、縛妖索、降妖杵、繡球兒、火輪兒,丫丫叉叉,撲面來打。悟空見了,心驚道:「這小哥倒也會弄些手段。莫無禮,看我神通。」好大聖,喝聲:「變!」也變做三頭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也變作三條。六隻手拿着三條棒架住。這場斗,真箇是地動山搖,好殺也:
    六臂哪吒太子,天生美石猴王,相逢真對手,正遇本源流。那一個蒙差來下界,這一個欺心鬧鬥牛。斬妖寶劍鋒芒快,砍妖刀狠鬼神愁;縛妖索子如飛蟒,降妖大杵似狼頭;火輪掣電烘烘艷,往往來來滾繡球。大聖三條如意棒,前遮後擋運機謀。苦爭數合無高下,太子心中不肯休。把那六件兵器多教變,百千萬億照頭丟。猴王不懼呵呵笑,鐵棒翻騰自運籌。以一化千千化萬,滿空亂舞賽飛虬。諕得各洞妖王都閉戶,遍山鬼怪盡藏頭。神兵怒氣雲慘慘,金箍鐵棒響颼颼。那壁廂,天丁吶喊人人怕;這壁廂,猴怪搖旗個個憂。發狠兩家齊鬥勇,不知那個剛強那個柔。
  三太子與悟空各騁神威,鬥了個三十回合。那太子六般兵,變做千千萬萬;孫悟空金箍棒,變作萬萬千千。半空中似雨點流星,不分勝負。
  原來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亂之時,他拔下一根毫毛,叫聲:「變!」就變做他的本相,手挺著棒,演着哪吒;他的真身,卻一縱,趕至哪吒腦後,著左膊上一棒打來。哪吒正使法間,聽得棒頭風響,急躲閃時,不能措手,被他著了一下,負痛逃走。收了法,把六件兵器依舊歸身,敗陣而回。
  那陣上李天王早已看見,急欲提兵助戰,不覺太子倏至面前,戰兢兢報道:「父王,弼馬溫真箇有本事,孩兒這般法力,也戰他不過,已被他打傷膊也。」天王大驚失色道:「這廝恁的神通,如何取勝?」太子道:「他洞門外豎一竿旗,上寫『齊天大聖』四字。親口誇稱,教玉帝就封他做齊天大聖,萬事俱休;若還不是此號,定要打上靈霄寶殿哩。」天王道:「既然如此,且不要與他相持,且去上界,將此言回奏,再多遣天兵,圍捉這廝,未為遲也。」太子負痛,不能復戰,故同天王回天啟奏不題。
  你看那猴王得勝歸山,那七十二洞妖王與那六弟兄,俱來賀喜,在洞天福地,飲樂無比。他卻對六弟兄說:「小弟既稱齊天大聖,你們亦可以大聖稱之。」內有牛魔王忽然高叫道:「賢弟言之有理,我即稱做平天大聖。」蛟魔王道:「我稱做覆海大聖。」鵬魔王道:「我稱混天大聖。」獅狔王道:「我稱移山大聖。」獼猴王道:「我稱通風大聖。」狨王道:「我稱驅神大聖。」此時七大聖自作自為,自稱自號,耍樂一日,各散訖。
  卻說那李天王與三太子領着眾將,直至靈霄寶殿,啟奏道:「臣等奉聖旨出師下界,收伏妖仙孫悟空,不期他神通廣大,不能取勝,仍望萬歲添兵剿除。」玉帝道:「諒一妖猴,有多少本事,還要添兵?」太子又近前奏道:「望萬歲赦臣死罪。那妖猴使一條鐵棒,先敗了巨靈神,又打傷臣臂膊。洞門外立一竿旗,上書『齊天大聖』四字。道是封他這官職,即便休兵來投;若不是此官,還要打上靈霄寶殿也。」玉帝聞言,驚訝道:「這妖猴何敢這般狂妄?著眾將即刻誅之。」
  正說間,班部中又閃出太白金星,奏道:「那妖猴只知出言,不知大小。欲加兵與他爭鬥,想一時不能收伏,反又勞師。不若萬歲大舍恩慈,還降招安旨意,就教他做個齊天大聖。只是加他個空銜,有官無祿便了。」玉帝道:「怎麼喚做『有官無祿』?」金星道:「名是齊天大聖,只不與他事管,不與他俸祿,且養在天壤之間,收他的邪心,使不生狂妄,庶乾坤安靖,海宇得清寧也。」玉帝聞言道:「依卿所奏。」即命降了詔書,仍著金星領去。
  金星復出南天門,直至花果山水簾洞外觀看。這番比前不同,威風凜凜,殺氣森森,各樣妖精,無般不有。一個個都執劍拈槍,拿刀弄杖的在那裏咆哮跳躍。一見金星,皆上前動手。金星道:「那眾頭目來,累你去報你大聖知之:吾乃上帝遣來天使,有聖旨在此請他。」眾妖即跑入報道:「外面有一老者,他說是上界天使,有旨意請你。」悟空道:「來得好,來得好。想是前番來的那太白金星。那次請我上界,雖是官爵不堪,卻也天上走了一次,認得那天門內外之路。今番又來,定有好意。」教眾頭目大開旗鼓,擺隊迎接。大聖即帶引群猴,頂冠貫甲,甲上罩了赭黃袍,足踏雲履,急出洞門,躬身施禮,高叫道:「老星請進,恕我失迎之罪。」
  金星趨步向前,逕入洞內,面南立着道:「今告大聖:前者因大聖嫌惡官小,躲離御馬監,當有本監中大小官員奏了玉帝。玉帝傳旨道:『凡授官職,皆由卑而尊,為何嫌小?』即有李天王領哪吒下界取戰。不知大聖神通,故遭敗北,回天奏道:『大聖立一竿旗,要做齊天大聖。眾武將還要支吾,是老漢力為大聖冒罪奏聞,免興師旅,請大王授籙。玉帝准奏,因此來請。」悟空笑道:「前番動勞,今又蒙愛,多謝,多謝!但不知上天可與我齊天大聖之官銜也?」金星道:「老漢以此銜奏准,方敢領旨而來;如有不遂,只坐罪老漢便是。」
  悟空大喜,懇留飲宴不肯,遂與金星縱着祥雲,到南天門外。那些天丁天將都拱手相迎。逕入靈霄殿下。金星拜奏道:「臣奉詔宣弼馬溫孫悟空已到。」玉帝道:「那孫悟空過來,今宣你做個齊天大聖,官品極矣,但切不可胡為。」這猴亦止朝上唱個喏,道聲:「謝恩。」玉帝即命工干官張、魯二班,在蟠桃園右首,起一座齊天大聖府,府內設個二司:一名安靜司,一名寧神司。司俱有仙吏,左右扶持。又差五斗星君送悟空去到任,外賜御酒二瓶,金花十朵,着他安心定志,再勿胡為。
  那猴王信受奉行,即日與五斗星君到府,打開酒瓶,同眾盡飲。送星官迴轉本宮,他才遂心滿意,喜地歡天,在於天宮快樂,無掛無礙。正是:
    仙名永注長生籙,不墮輪迴萬古傳。
  畢竟不知向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

  話表齊天大聖到底是個妖猴,更不知官銜品從,也不較俸祿高低,但只注名便了。那齊天府下二司仙吏,早晚伏侍,只知日食三餐,夜眠一榻,無事牽縈,自由自在。閒時節會友游宮,交朋結義。見三清稱個「老」字,逢四帝道個「陛下」。與那九曜星、五方將、二十八宿、四大天王、十二元辰、五方五老、普天星相、河漢群神,俱只以弟兄相待,彼此稱呼。今日東遊,明日西盪,雲去雲來,行蹤不定。
  一日,玉帝早朝,班部中閃出許旌陽真人,頫顖啟奏道:「今有齊天大聖無事閒遊,結交天上眾星宿,不論高低,俱稱朋友,恐後閒中生事。不若與他一件事管,庶免別生事端。」玉帝聞言,即時宣詔。那猴王欣欣然而至,道:「陛下,詔老孫有何陞賞?」玉帝道:「朕見你身閒無事,與你件執事:你且權管那蟠桃園,早晚好生在意。」大聖歡喜謝恩,朝上唱喏而退。
  他等不得窮忙,即入蟠桃園內查勘。本園中有個土地攔住問道:「大聖何往?」大聖道:「吾奉玉帝點差,代管蟠桃園,今來查勘也。」那土地連忙施禮,即呼那一班鋤樹力士、運水力士、修桃力士、打掃力士都來見大聖磕頭,引他進去。但見那:
    夭夭灼灼,顆顆株株。夭夭灼灼花盈樹,顆顆株株果壓枝。果壓枝頭垂錦彈;花盈樹上簇胭脂。時開時結千年熟,無夏無冬萬載遲。先熟的,酡顏醉臉;還生的,帶蒂青皮。凝煙肌帶綠,映日顯丹姿。樹下奇葩並異卉,四時不謝色齊齊;左右樓台並館舍,盈空常見罩雲霓。不是玄都凡俗種,瑤池王母自栽培。
  大聖看玩多時,問土地道:「此樹有多少株數?」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體健身輕;中間一千二百株,層花甘實,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舉飛升,長生不老;後面一千二百株,紫紋緗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大聖聞言,歡喜無任。當日查明了株樹,點看了亭閣,回府。自此後,三五日一次賞玩,也不交友,也不他游。
  一日,見那老樹枝頭,桃熟大半。他心裏要吃個嘗新,奈何本園土地、力士並齊天府仙吏緊隨不便。忽設一計道:「汝等且出門外伺候,讓我在這亭上少憩片時。」那眾仙果退。只見那猴王脫了冠服,爬上大樹,揀那熟透的大桃,摘了許多,就在樹枝上自在受用。吃了一飽,卻才跳下樹來,簪冠著服,喚眾等儀從回府。遲三二日,又去設法偷桃,盡他享用。
  一朝,王母娘娘設宴,大開寶閣,瑤池中做蟠桃勝會。即著那紅衣仙女、青衣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黃衣仙女、綠衣仙女各頂花籃,去蟠桃園摘桃建會。七衣仙女直至園門首,只見蟠桃園土地、力士同齊天府二司仙吏,都在那裏把門。仙女近前道:「我等奉王母懿旨,到此摘桃設宴。」土地道:「仙娥且住。今歲不比往年了,玉帝點差齊天大聖在此督理,須是報大聖得知,方敢開園。」仙女道:「大聖何在?」土地道:「大聖在園內,因睏倦,自家在亭子上睡哩。」仙女道:「既如此,尋他去來,不可遲誤。」土地即與同進。尋至花亭不見,只有衣冠在亭,不知何往,四下裏都沒尋處。原來大聖耍了一會,吃了幾個桃子,變做二寸長的個人兒,在那大樹梢頭濃葉之下睡着了。七衣仙女道:「我等奉旨前來,尋不見大聖,怎敢空回?」傍有仙使道:「仙娥既奉旨來,不必遲疑。我大聖閒遊慣了,想是出園會友去了。汝等且去摘桃,我們替你回話便是。」
  那仙女依言,入樹林之下摘桃:先在前樹摘了二籃,又在中樹摘了三籃,到後樹上摘取,只見那樹上花果稀疏,止有幾個毛蒂青皮的。原來熟的都是猴王吃了。七仙女張望東西,只見向南枝上止有一個半紅半白的桃子。青衣女用手扯下枝來,紅衣女摘了,卻將枝子望上一放。
  原來那大聖變化了,正睡在此枝,被他驚醒。大聖即現本相,耳朵內掣出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咄的一聲道:「你是那方怪物,敢大膽偷摘我桃。」慌得那七仙女一齊跪下道:「大聖息怒。我等不是妖怪,乃王母娘娘差來的七衣仙女,摘取仙桃,大開寶閣,做蟠桃勝會。適至此間,先見了本園土地等神,尋大聖不見。我等恐遲了王母懿旨,是以等不得大聖,故先在此摘桃。萬望恕罪。」大聖聞言,回嗔作喜道:「仙娥請起。王母開閣設宴,請的是誰?」仙女道:「上會自有舊規,請的是西天佛老、菩薩、聖僧、羅漢,南方南極觀音,東方崇恩聖帝、十洲三島仙翁,北方北極玄靈,中央黃極黃角大仙,這個是五方五老。還有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仙等眾,中八洞玉皇、九壘、海岳神仙,下八洞幽冥教主、注世地仙,各宮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齊赴蟠桃嘉會。」大聖笑道:「可請我麼?」仙女道:「不曾聽得說。」大聖道:「我乃齊天大聖,就請我老孫做個席尊,有何不可?」仙女道:「此是上會舊規,今會不知如何。」大聖道:「此言也是,難怪汝等。你且立下,待老孫先去打聽個消息,看可請老孫不請。」
  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語,對眾仙女道:「住!住!住!」這原來是個定身法,把那七衣仙女,一個個睖睖睜睜,白着眼,都站在桃樹之下。大聖縱朵祥雲,跳出園內,竟奔瑤池路上而去。正行時,只見那壁廂:
    一天瑞靄光搖曳,五色祥雲飛不絕。白鶴聲鳴振九皋,紫芝色秀分千葉。中間現出一尊仙,相貌天然丰采別。神舞虹霓幌漢霄,腰懸寶籙無生滅。名稱赤腳大羅仙,特赴蟠桃添壽節。
那赤腳大仙覿面撞見大聖,大聖低頭定計,賺哄真仙,他要暗去赴會,卻問:「老道何往?」大仙道:「蒙王母見招,去赴蟠桃嘉會。」大聖道:「老道不知。玉帝因老孫斤斗雲疾,著老孫五路邀請列位,先至通明殿下演禮,後方去赴宴。」大仙是個光明正大之人,就以他的誑語作真,道:「常年就在瑤池演禮謝恩,如何先去通明殿演禮,方去瑤池赴會?」無奈,只得撥轉祥雲,逕往通明殿去了。
  大聖駕着雲,念聲咒語,搖身一變,就變做赤腳大仙模樣,前奔瑤池。不多時,直至寶閣,按住雲頭,輕輕移步,走入裏面。只見那裏:
    瓊香繚繞,瑞靄繽紛。瑤台鋪彩結,寶閣散氤氳。鳳翥鸞翔形縹緲,金花玉萼影浮沉。上排著九鳳丹霞扆,八寶紫霓墩,五彩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有龍肝和鳳髓,熊掌與猩唇。珍饈百味般般美,異果嘉殽色色新。
  那裏鋪設得齊齊整整,卻還未有仙來。
  這大聖點看不盡,忽聞得一陣酒香撲鼻。忽轉頭,見右壁廂長廊之下,有幾個造酒的仙官、盤糟的力士,領幾個運水的道人、燒火的童子,在那裏洗缸刷瓮,已造成了玉液瓊漿,香醪佳釀。大聖止不住口角流涎,就要去吃,奈何那些人都在這裏。他就弄個神通,把毫毛拔下幾根,丟入口中嚼碎,噴將出去,念聲咒語,叫:「變!」即變做幾個瞌睡蟲,奔在眾人臉上。你看那伙人,手軟頭低,閉眉合眼,丟了執事,都去盹睡。大聖卻拿了些百味八珍,佳殽異品,走入長廊裏面,就著缸,挨着瓮,放開量,痛飲一番。吃勾了多時,酕醄醉了。自揣自摸道:「不好,不好!再過會,請的客來,卻不怪我?一時拿住,怎生是好?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
  好大聖,搖搖擺擺,仗着酒,任情亂撞。一會把路差了,不是齊天府,卻是兜率天宮。一見了,頓然醒悟道:「兜率宮是三十三天之上,乃離恨天太上老君之處,如何錯到此間?也罷,也罷,一向要來望此老,不曾得來,今趁此殘步,就望他一望也好。」即整衣撞進去,那裏不見老君,四無人跡。原來那老君與燃燈古佛在三層高閣朱陵丹台上講道,眾仙童、仙將、仙官、仙吏都侍立左右聽講。這大聖直至丹房裏面,尋訪不遇。但見丹灶之傍,爐中有火。爐左右安放着五個葫蘆,葫蘆裏都是煉就的金丹。大聖喜道:「此物乃仙家之至寶。老孫自了道以來,識破了內外相同之理,也要煉些金丹濟人,不期到家無暇。今日有緣,卻又撞著此物。趁老子不在,等我吃他幾丸嘗新。」他就把那葫蘆都傾出來,就都吃了,如吃炒豆相似。
  一時間,丹滿酒醒。又自己揣度道:「不好,不好!這場禍比天還大,若驚動玉帝,性命難存。走,走,走,不如下界為王去也。」他就跑出兜率宮,不行舊路,從西天門,使個隱身法逃去。即按雲頭,回至花果山界。但見那旌旗閃灼,戈戟光輝,原來是四健將與七十二洞妖王,在那裏演習武藝。大聖高叫道:「小的們,我來也!」眾怪丟了器械,跪倒道:「大聖好寬心,丟下我等許久,不來相顧。」大聖道:「沒多時,沒多時。」
  且說且行,逕入洞天深處。四健將打掃安歇,叩頭禮拜畢,俱道:「大聖在天這百十年,實受何職?」大聖笑道:「我記得才半年光景,怎麼就說百十年話?」健將道:「在天一日,即在下方一年也。」大聖道:「且喜這番玉帝相愛,果封做齊天大聖,起一座齊天府,又設安靜、寧神二司,司設仙吏侍衛。向後見我無事,着我看管蟠桃園。近因王母娘娘設蟠桃大會,未曾請我,是我不待他請,先赴瑤池,把他那仙品、仙酒,都是我偷吃了。走出瑤池,踉踉蹡蹡誤入老君宮闕,又把他五個葫蘆金丹也偷吃了。但恐玉帝見罪,方才走出天門來也。」
  眾怪聞言大喜。即安排酒果接風,將椰酒滿斟一石碗奉上。大聖喝了一口,即咨牙徠嘴道:「不好吃,不好吃。」崩、芭二將道:「大聖在天宮吃了仙酒、仙殽,是以椰酒不甚美口。常言道:『美不美,鄉中水。』」大聖道:「你們就是『親不親,故鄉人。』我今早在瑤池中受用時,見那長廊之下有許多瓶罐,都是那玉液瓊漿。你們都不曾嘗著,待我再去偷他幾瓶回來,你們各飲半杯,一個個也長生不老。」眾猴歡喜不勝。
  大聖即出洞門,又翻一斤斗,使個隱身法,逕至蟠桃會上,進瑤池宮闕,只見那幾個造酒、盤糟、運水、燒火的還鼾睡未醒。他將大的從左右脅下挾了兩個,兩手提了兩個,即撥轉雲頭回來,會眾猴在於洞中,就做個仙酒會,各飲了幾杯,快樂不題。
  卻說那七衣仙女自受了大聖的定身法術,一周天方能解脫。各提花籃,回奏王母,說道:「齊天大聖使術法困住我等,故此來遲。」王母問道:「汝等摘了多少蟠桃?」仙女道:「只有兩籃小桃,三籃中桃。至後面,大桃半個也無,想都是大聖偷吃了。及正尋間,不期大聖走將出來,行兇拷打,又問設宴請誰。我等把上會事說了一遍,他就定住我等,不知去向。直到如今,才得醒解回來。」
  王母聞言,即去見玉帝,備陳前事。說不了,又見那造酒的一班人,同仙官等來奏:「不知什麼人,攪亂了蟠桃大會,偷吃了玉液瓊漿;其八珍百味,亦俱偷吃了。」又有四個大天師來奏上:「太上道祖來了。」玉帝即同王母出迎。老君朝禮畢,道:「老道宮中煉了些九轉金丹,伺候陛下做丹元大會,不期被賊偷去,特啟陛下知之。」玉帝見奏悚懼。少時,又有齊天府仙吏叩頭道:「孫大聖不守執事,自昨日出遊,至今未轉,更不知去向。」玉帝又添疑思。只見那赤腳大仙又頫顖上奏道:「臣蒙王母詔,昨日赴會,偶遇齊天大聖,對臣言萬歲有旨,着他邀臣等先赴通明殿演禮,方去赴會。臣依他言語,即返至通明殿外,不見萬歲龍車鳳輦,又急來此俟候。」玉帝越發大驚道:「這廝假傳旨意,賺哄賢卿。快著糾察靈官緝訪這廝蹤跡。」
  靈官領旨,即出殿遍訪,盡得其詳細,回奏道:「攪亂天宮者,乃齊天大聖也。」又將前事盡訴一番。玉帝大惱,即差四大天王,協同李天王並哪吒太子,點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諦、四值功曹、東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嶽四瀆、普天星相,共十萬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羅地網,下界去花果山圍困,定捉獲那廝處治。
  眾神即時興師,離了天宮。這一去,但見那:
    黃風滾滾遮天暗,紫霧騰騰罩地昏。只為妖猴欺上帝,致令眾聖降凡塵。四大天王,五方揭諦:四大天王權總制,五方揭諦調多兵。李托塔中軍掌號,惡哪吒前部先鋒。羅猴星為頭檢點,計都星隨後崢嶸。太陰星精神抖擻,太陽星照耀分明。五行星偏能豪傑,九曜星最喜相爭。元辰星子午卯酉,一個個都是大力天丁。五瘟五嶽東西擺,六丁六甲左右行。四瀆龍神分上下,二十八宿密層層。角亢氐房為總領,奎婁胃昴慣翻騰。鬥牛女虛危室壁,心尾箕星個個能。井鬼柳星張翼軫,掄槍舞劍顯威靈。停雲降霧臨凡世,花果山前紮下營。
  詩曰:
    天產猴王變化多,偷丹偷酒樂山窩。
    只因攪亂蟠桃會,十萬天兵布網羅。
  當時李天王傳了令,著眾天兵扎了營,把那花果山圍得水泄不通,上下布了十八架天羅地網,先差九曜惡星出戰。九曜即提兵逕至洞外,只見那洞外大小群猴跳躍頑耍。星官厲聲高叫道:「那小妖,你那大聖在那裏?我等乃上界差調的天神,到此降你這造反的大聖。教他快快來歸降;若道半個不字,教汝等一概遭誅。」那小妖慌忙傳入道:「大聖,禍事了!禍事了!外面有九個凶神,口稱上界差來的天神,收降大聖。」
  那大聖正與七十二洞妖王並四健將分飲仙酒,一聞此報,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門前是與非。」說不了,一起小妖又跳來道:「那九個凶神惡言潑語,在門前罵戰哩。」大聖笑道:「莫采他。詩酒且圖今日樂,功名休問幾時成。」說猶未了,又一起小妖來報:「爺爺!那九個凶神已把門打破,殺進來也。」大聖怒道:「這潑毛神,老大無禮。本待不與他計較,如何上門來欺我?」即命獨角鬼王:「領帥七十二洞妖王出陣。老孫領四健將隨後。」那鬼王疾帥妖兵出門迎敵,卻被九曜惡星一齊掩殺,抵住在鐵板橋頭,莫能得出。
  正嚷間,大聖到了,叫一聲:「開路!」掣開鐵棒,幌一幌,碗來粗細,丈二長短,丟開架子,打將出來。九曜星那個敢抵,一時打退。那九曜星立住陣勢道:「你這不知死活的弼馬溫,你犯了十惡之罪:先偷桃,後偷酒,攪亂了蟠桃大會,又竊了老君仙丹,又將御酒偷來此處享樂。你罪上加罪,豈不知之?」大聖笑道:「這幾樁事,實有,實有。但如今你怎麼?」九曜星道:「吾奉玉帝金旨,帥眾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教這些生靈納命,不然,就屣平了此山,掀翻了此洞也。」大聖大怒道:「量你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不要走,請吃老孫一棒。」這九曜星一齊踴躍;那美猴王不懼分毫,掄起金箍棒,左遮右擋。把那九曜星戰得筋疲力軟,一個個倒拖器械,敗陣而走,急入中軍帳下,對托塔天王道:「那猴王果十分驍勇,我等戰他不過,敗陣來了。」
  李天王即調四大天王與二十八宿,一路出師來斗。大聖也公然不懼,調出獨角鬼王、七十二洞妖王與四個健將,就於洞門外列成陣勢。你看這場混戰,好驚人也:
    寒風颯颯,怪霧陰陰。那壁廂旌旗飛彩,這壁廂戈戟生輝。滾滾盔明,層層甲亮。滾滾盔明映太陽,如撞天的銀磬;層層甲亮砌岩崖,似壓地的冰山。大杆刀,飛雲掣電;楮白槍,度霧穿雲。方天戟,虎眼鞭,麻林擺列;青銅劍,四明鏟,密樹排陣。彎弓硬弩鵰翎箭,短棍蛇矛挾了魂。大聖一條如意棒,翻來覆去戰天神。殺得那空中無鳥過,山內虎狼奔;揚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飛塵宇宙昏。只聽兵兵撲撲驚天地,煞煞威威振鬼神。
  這一場自辰時佈陣,混殺到日落西山。那獨角鬼王與七十二洞妖怪,盡被眾天神捉拿去了。止走了四健將與那群猴,深藏在水簾洞底。
  這大聖一條棒,抵住了四大天神與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殺勾多時,大聖見天色將晚,即拔毫毛一把,丟在口中,嚼碎了,噴將出去,叫聲:「變!」就變了千百個大聖,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戰敗了五個天王。
  大聖得勝,收了毫毛,急轉身回洞,早又見鐵板橋頭,四個健將領眾叩迎,那大眾,哽哽咽咽大哭三聲,又唏唏哈哈大笑三聲。大聖道:「汝等見了我,又哭又笑,何也?」四健將道:「今早帥眾將與天王交戰,把七十二洞妖王與獨角鬼王盡被眾神捉了,我等逃生,故此該哭。這見大聖得勝回來,未曾傷損,故此該笑。」大聖道:「勝負乃兵家之常。古人云:『殺人一萬,自損三千。』況捉了去的頭目乃是虎豹狼蟲、獾獐狐狢之類,我同類者未傷一個,何須煩惱?他雖被我使個分身法殺退,他還要安營在我山腳下。我等且緊緊防守,飽食一頓,安心睡覺,養養精神。天明看我使個大神通,拿這些天將,與眾報仇。」四將與眾猴將椰酒吃了幾碗,安心睡覺不題。
  那四大天王收兵罷戰,眾各報功:有拿住虎豹的,有拿住獅象的,有拿住狼蟲狐狢的。更不曾捉著一個猴精。當時果又安轅營,下大寨,賞了得功之將,吩咐了天羅地網之兵,各各提鈴喝號,圍困了花果山,專待明早大戰。各人得令,一處處謹守。此正是:
    妖猴作亂驚天地,布網張羅晝夜看。
  畢竟天曉後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且不言天神圍繞,大聖安歇。話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自王母娘娘請赴蟠桃大會,與大徒弟惠岸行者,同登寶閣瑤池,見那裏荒荒涼涼,席面殘亂;雖有幾位天仙,俱不就座,都在那裏亂紛紛講論。菩薩與眾仙相見畢,眾仙備言前事。菩薩道:「既無盛會,又不傳杯,汝等可跟貧僧去見玉帝。」眾仙怡然隨往。至通明殿前,早有四大天師、赤腳大仙等眾俱在此,迎著菩薩,即道玉帝煩惱,調遣天兵,擒怪未回等因。菩薩道:「我要見見玉帝,煩為轉奏。」天師丘弘濟即入靈霄寶殿,啟知宣入。時有太上老君在上,王母娘娘在後。
  菩薩引眾同入裏面,與玉帝禮畢,又與老君、王母相見,各坐下。便問:「蟠桃盛會如何?」玉帝道:「每年請會,喜喜歡歡;今年被妖猴作亂,甚是虛邀也。」菩薩道:「妖猴是何出處?」玉帝道:「妖猴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石卵化生的。當時生出,即目運金光,射沖斗府。始不介意,繼而成精,降龍伏虎,自削死籍。當有龍王、閻王啟奏。朕欲擒拿,是長庚星啟奏道:『三界之間,凡有九竅者,可以成仙。』朕即施教育賢,宣他上界,封為御馬監弼馬溫官。那廝嫌惡官小,反了天宮。即差李天王與哪吒太子收降,又降詔撫安,宣至上界,就封他做個齊天大聖,只是有官無祿。他因沒事幹管理,東遊西盪。朕又恐別生事端,着他代管蟠桃園。他又不遵法律,將老樹大桃,盡行偷吃。及至設會,他乃無祿人員,不曾請他。他就設計賺哄赤腳大仙,卻自變他相貌入會,將仙殽仙酒盡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與本山眾猴享樂。朕心為此煩惱,故調十萬天兵,天羅地網收伏。這一日不見回報,不知勝負如何。」菩薩聞言,即命惠岸行者道:「你可快下天宮,到花果山,打探軍情如何。如遇相敵,可就相助一功,務必的實回話。」
  惠岸行者整整衣裙,執一條鐵棍,駕雲離闕,逕至山前。見那天羅地網,密密層層,各營門提鈴喝號,將那山圍繞的水泄不通。惠岸立住叫:「把營門的天丁,煩你傳報:我乃李天王二太子木吒──南海觀音大徒弟惠岸,特來打探軍情。」那營裏五嶽神兵,即傳入轅門之內。早有虛日鼠、昴日雞、星日馬、房日兔,將言傳到中軍帳下。李天王發下令旗,教開天羅地網,放他進來。此時東方才亮,惠岸隨旗進入,見四大天王與李天王下拜。拜訖,李天王道:「孩兒,你自那廂來者?」惠岸道:「愚男隨菩薩赴蟠桃會,菩薩見勝會荒涼,瑤池寂寞,引眾仙並愚男去見玉帝。玉帝備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一日不見回報,勝負未知,菩薩因命愚男到此打聽虛實。」李天王道:「昨日到此安營下寨,著九曜星挑戰,被這廝大弄神通,九曜星俱敗走而回。後我等親自提兵,那廝也排開陣勢。我等十萬天兵,與他混戰至晚,他使個分身法戰退。及收兵查勘時,止捉得些狼蟲虎豹之類,不曾捉得他半個妖猴。今日還未出戰。」
  說不了,只見轅門外有人來報道:「那大聖引一群猴精,在外面叫戰。」四大天王與李天王並太子正議出兵,木叉道:「父王,愚男蒙菩薩吩咐,下來打探消息,就說若遇戰時,可助一功。今不才願往,看他怎麼個大聖。」天王道:「孩兒,你隨菩薩修行這幾年,想必也有些神通,切須在意。」
  好太子,雙手掄著鐵棍,束一束繡衣,跳出轅門,高叫:「那個是齊天大聖?」大聖挺如意棒,應聲道:「老孫便是。你是甚人,輒敢問我?」木叉道:「吾乃李天王第二太子木叉,今在觀音菩薩寶座前為徒弟護教,法名惠岸是也。」大聖道:「你不在南海修行,卻來此見我做甚?」木叉道:「我蒙師父差來打探軍情,見你這般猖獗,特來擒你。」大聖道:「你敢說那等大話,且休走,吃老孫這一棒。」木叉全然不懼,使鐵棒劈手相迎。他兩個立那半山中,轅門外,這場好鬥:
    棍雖對棍鐵各異,兵縱交兵人不同。一個是太乙散仙呼大聖,一個是觀音徒弟正元龍。渾鐵棍乃千錘打,六丁六甲運神功;如意棒是天河定,鎮海神珍法力洪。兩個相逢真對手,往來解數實無窮。這個的陰手棍萬千凶,繞腰貫索疾如風;那個的夾槍棒不放空,左遮右擋怎相容。那陣上旌旗閃閃,這陣上鼉鼓咚咚。萬員天將團團繞,一洞妖猴簇簇叢。怪霧愁雲漫地府,狼煙煞氣射天宮。昨朝混戰還猶可,今日爭持更又凶。堪羨猴王真本事,木叉復敗又逃生。
  這大聖與惠岸戰經五六十合,惠岸臂膊酸麻,不能迎敵,虛幌一幌,敗陣而走。大聖也收了猴兵,安扎在洞門之外。只見天王營門外,大小天兵接住了太子,讓開大路,逕入轅門,對四天王、李托塔、哪吒,氣哈哈的喘息未定:「好大聖,好大聖!着實神通廣大,孩兒戰不過,又敗陣而來也!」李天王見了心驚,即命寫表求助,便差大力鬼王與木叉太子上天啟奏。
  二人當時不敢停留,闖出天羅地網,駕起瑞靄祥雲。須臾,逕至通明殿下,見了四大天師,引至靈霄寶殿,呈上表章。惠岸又見菩薩施禮。菩薩道:「你打探的如何?」惠岸道:「始領命到花果山,叫開天羅地網門,見了父親,道師父差命之意。父王道:『昨日與那猴王戰了一場,止捉得他虎豹獅象之類,更未捉他一個猴精。』正講間,他又索戰,是弟子使鐵棍與他戰經五六十合,不能取勝,敗走回營。父親因此差大力鬼王同弟子上界求助。」菩薩低頭思忖。
  卻說玉帝拆開表章,見有求助之言,笑道:「叵耐這個猴精,能有多大手段,就敢敵過十萬天兵?李天王又來求助,卻將那路神兵助之?」言未畢,觀音合掌啟奏:「陛下寬心,貧僧舉一神,可擒這猴。」玉帝道:「所舉者何神?」菩薩道:「乃陛下令甥顯聖二郎真君,見居灌洲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昔日曾力誅六怪,又有梅山兄弟與帳前一千二百草頭神,神通廣大。奈他只是聽調不聽宣,陛下可降一道調兵旨意,着他助力,便可擒也。」玉帝聞言,即傳調兵的旨意,就差大力鬼王齎調。
  那鬼王領了旨,即駕起雲,逕至灌江口,不消半個時辰,直至真君之廟。早有把門的鬼判傳報至裏道:「外有天使,捧旨而至。」二郎即與眾弟兄出門迎接旨意,焚香開讀。旨意上云:
    花果山妖猴齊天大聖作亂:因在宮偷桃、偷酒、偷丹,攪亂蟠桃大會,見着十萬天兵、一十八架天羅地網,圍山收伏,未曾得勝。今特調賢甥同義兄弟即赴花果山助力剿除。成功之後,高升重賞。
  真君大喜道:「天使請回,吾當就去拔刀相助也。」鬼王回奏不題。
  這真君即喚梅山六兄弟乃康、張、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將軍,聚集殿前道:「適才玉帝調遣我等往花果山收降妖猴,同去去來。」眾兄弟俱忻然願往。即點本部神兵,駕鷹牽犬,搭弩張弓,縱狂風,霎時過了東洋大海,逕至花果山。見那天羅地網密密層層,不能前進,因叫道:「把天羅地網的神將聽着:吾乃二郎顯聖真君,蒙玉帝調來,擒拿妖猴者,快開營門放行。」一時,各神一層層傳入。四大天王與李天王俱出轅門迎接。相見畢,問及勝敗之事,天王將上項事備陳一遍。真君笑道:「小聖來此,必須與他斗個變化。列公將天羅地網不要幔了頂上,只四圍緊密,讓我賭鬥。若我輸與他,不必列公相助,我自有兄弟扶持;若贏了他,也不必列公綁縛,我自有兄弟動手。只請託塔天王與我使個照妖鏡,住立空中。恐他一時敗陣,逃竄他方,切須與我照耀明白,勿走了他。」天王各居四維,眾天兵各挨排列陣去訖。
  這真君領着四太尉、二將軍,連本身七兄弟,出營挑戰;吩咐眾將緊守營盤,收全了鷹犬。眾草頭神得令。真君只到那水簾洞外,見那一群猴齊齊整整,排作個蟠龍陣勢。中軍裏立一竿旗,上書「齊天大聖」四字。真君道:「那潑妖,怎麼稱得起齊天之職?」梅山六弟道:「且休讚嘆,叫戰去來。」那營口小猴見了真君,急走去報知。那猴王即掣金箍棒,整黃金甲,登步雲履,按一按紫金冠,騰出營門,急睜睛觀看,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氣。真箇是:
    儀容清俊貌堂堂,兩耳垂肩目有光。
    頭戴三山飛鳳帽,身穿一領淡鵝黃。
    縷金靴襯盤龍襪,玉帶團花八寶妝。
    腰挎彈弓新月樣,手執三尖兩刃槍。
    斧劈桃山曾救母,彈打棕羅雙鳳凰。
    力誅八怪聲名遠,義結梅山七聖行。
    心高不認天家眷,性傲歸神住灌江。
    赤城昭惠英靈聖,顯化無邊號二郎。
  大聖見了,笑嘻嘻的將金箍棒掣起,高叫道:「你是何方小將,輒敢大膽到此挑戰?」真君喝道:「你這廝有眼無珠,認不得我麼?吾乃玉帝外甥、敕封昭惠靈顯王二郎是也。今蒙上命,到此擒你這造反天宮的弼馬溫猢猻,你還不知死活。」大聖道:「我記得當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楊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麼?我行要罵你幾聲,曾奈無甚冤讎;待要打你一棒,可惜了你的性命。你這郎君小輩,可急急回去,喚你四大天王出來。」真君聞言,心中大怒道:「潑猴!休得無禮,吃吾一刃。」大聖側身躲過,疾舉金箍棒,劈手相還。他兩個這場好殺:
    昭惠二郎神,齊天孫大聖。這個心高欺敵美猴王,那個面生壓伏真梁棟。兩個乍相逢,各人皆賭興。從來未識淺和深,今日方知輕與重。鐵棒賽飛龍,神鋒如舞鳳。左擋右攻,前迎後映。這陣上梅山六弟助威風,那陣上馬流四將傳軍令。搖旗擂鼓各齊心,吶喊篩鑼都助興。兩個鋼刀有見機,一來一往無絲縫。金箍棒是海中珍,變化飛騰能取勝。若還身慢命該休,但要差池為蹭蹬。
  真君與大聖斗經三百餘合,不知勝負。那真君抖擻神威,搖身一變,變得身高萬丈,兩隻手舉著三尖兩刃神鋒,好便似華山頂上之峯,青臉獠牙,朱紅頭髮,惡狠狠,望大聖著頭就砍。這大聖也使神通,變得與二郎身軀一樣,嘴臉一般,舉一條如意金箍棒,卻就是崑崙頂上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諕得那馬、流元帥戰兢兢,搖不得旌旗;崩、芭二將虛怯怯,使不得刀劍。這陣上,康、張、姚、李、郭申、直健傳號令,撒放草頭神,向他那水簾洞外縱着鷹犬,搭弩張弓,一齊掩殺。可憐衝散妖猴四健將,捉拿靈怪二三千。那些猴拋戈棄甲,撇劍丟槍,跑的跑,喊的喊,上山的上山,歸洞的歸洞。好似夜貓驚宿鳥,飛灑滿天星。眾兄弟得勝不題。
  卻說真君與大聖變做法天象地的規模,正斗時,大聖忽見本營中妖猴驚散,自覺心慌,收了法象,掣棒抽身就走。真君見他敗走,大步趕上道:「那裏走?趁早歸降,饒你性命。」大聖不戀戰,只情跑起。將近洞口,正撞著康、張、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將軍,一齊帥眾擋住道:「潑猴!那裏走?」大聖慌了手腳,就把金箍棒捏做繡花針,藏在耳內。搖身一變,變作個麻雀兒,飛在樹梢頭釘住。那六兄弟慌慌張張,前後尋覓不見,一齊吆喝道:「走了這猴精也!走了這猴精也!」
  正嚷處,真君到了,問:「兄弟們,趕到那廂不見了?」眾神道:「才在這裏圍住,就不見了。」二郎圓睜鳳目觀看,見大聖變了麻雀兒,釘在樹上。就收了法象,撇了神鋒,卸下彈弓。搖身一變,變作個鷂鷹兒,抖開翅,飛將去扑打。大聖見了,颼的一翅飛起去,變作一隻大鶿老,沖天而去。二郎見了,急抖翎毛,搖身一變,變作一隻大海鶴,鑽上雲霄來嗛。大聖又將身按下,入澗中,變作一個魚兒,淬入水內。二郎趕至澗邊,不見蹤跡。心中暗想道:「這猢猻必然下水去也,定變作魚蝦之類。等我再變變拿他。」果一變,變作個魚鷹兒,飄蕩在下溜頭波面上,等待片時。那大聖變魚兒,順水正游,忽見一隻飛禽:似青鷂,毛片不青;似鷺鷥,頂上無纓;似老鸛,腿又不紅:「想是二郎變化了等我哩!」急轉頭,打個花就走。二郎看見道:「打花的魚兒:似鯉魚,尾巴不紅;似鱖魚,花鱗不見;似黑魚,頭上無星;似魴魚,鰓上無針。他怎麼見了我就回去了?必然是那猴變的。」趕上來,刷的啄一嘴。那大聖就攛出水中,一變,變作一條水蛇,游近岸,鑽入草中。二郎因嗛他不着,他見水響中,見一條蛇攛出去,認得是大聖。急轉身,又變了一隻朱繡頂的灰鶴,伸著一個長嘴,與一把尖頭鐵鉗子相似,逕來吃這水蛇。水蛇跳一跳,又變做一隻花鴇,木木樗樗的,立在蓼汀之上。二郎見他變得低賤,(花鴇乃鳥中至賤至淫之物,不拘鸞、鳳、鷹、鴉,都與交群)故此不去攏傍。即現原身,走將去,取過彈弓,拽滿,一彈子把他打個𨀁踵。
  那大聖趁着機會,滾下山崖,伏在那裏又變,變一座土地廟兒:大張著口,似個廟門;牙齒變做門扇;舌頭變做菩薩;眼睛變做窗櫺;只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後面,變做一根旗竿。真君趕到崖下,不見打倒的鴇鳥,只有一間小廟。急睜鳳眼,仔細看之,見旗竿立在後面,笑道:「是這猢猻了,他今又在那裏哄我。我也曾見廟宇,更不曾見一個旗竿豎在後面的。斷是這畜生弄諠。他若哄我進去,他便一口咬住。我怎肯進去?等我掣拳先搗窗櫺,後踢門扇。」大聖聽得,心驚道:「好狠,好狠!門扇是我牙齒,窗櫺是我眼睛,若打了牙,搗了眼,卻怎麼是好?」撲的一個虎跳,又冒在空中不見。
  真君前前後後亂趕,只見四太尉、二將軍一齊擁至,道:「兄長,拿住大聖了麼?」真君笑道:「那猴兒才自變座廟宇哄我。我正要搗他窗櫺,踢他門扇,他就縱一縱,又渺無蹤跡。可怪,可怪!」眾皆愕然,四望更無形影。真君道:「兄弟們在此看守巡邏,等我上去尋他。」急縱身駕雲,起在半空。見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鏡,與哪吒住立雲端,真君道:「天王,曾見那猴王麼?」天王道:「不曾上來,我這裏照着他哩。」真君把那賭變化,弄神通,拿群猴一事說畢。卻道:「他變廟宇,正打處,就走了。」李天王聞言,又把照妖鏡四方一照,呵呵的笑道:「真君,快去,快去。那猴使了個隱身法,走出營圍,往你那灌江口去也。」二郎聽說,即取神鋒,回灌江口來趕。
  卻說那大聖已至灌江口,搖身一變,變作二郎爺爺的模樣,按下雲頭,逕入廟裏。鬼判不能相認,一個個磕頭迎接。他坐中間,點查香火:見李虎拜還的三牲,張龍許下的保福,趙甲求子的文書,錢丙告病的良願。正看處,有人報:「又一個爺爺來了。」眾鬼判急急觀看,無不驚心。真君卻道:「有個什麼齊天大聖,才來這裏否?」眾鬼判道:「不曾見什麼大聖,只有一個爺爺在裏面查點哩。」真君撞進門,大聖見了,現出本相道:「郎君不消嚷,廟宇已姓孫了。」這真君即舉三尖兩刃神鋒,劈臉就砍。那猴王使個身法,讓過神鋒。掣出那繡花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趕到前,對面相還。兩個嚷嚷鬧鬧,打出廟門,半霧半雲,且行且戰,復打到花果山。慌得那四大天王等眾,堤防愈緊。這康、張太尉等迎著真君,合心努力,把那美猴王圍繞不題。
  話表大力鬼王既調了真君與六兄弟提兵擒魔去後,卻上界回奏。玉帝與觀音菩薩、王母並眾仙卿,正在靈霄殿講話,道:「既是二郎已去赴戰,這一日還不見回報。」觀音合掌道:「貧僧請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門外,親去看看虛實如何?」玉帝道:「言之有理。」即擺駕,同道祖、觀音、王母與眾仙卿至南天門。早有些天丁、力士接着,開門遙觀。只見眾天丁布羅網,圍住四面;李天王與哪吒擎照妖鏡,立在空中;真君把大聖圍繞中間,紛紛賭鬥哩。
  菩薩開口對老君說:「貧僧所舉二郎神如何?果有神通,已把那大聖圍困,只是未得擒拿。我如今助他一功,決拿住他也。」老君道:「菩薩將甚兵器?怎麼助他?」菩薩道:「我將那淨瓶楊柳拋下去,打那猴頭,即不能打死,也打個一跌,教二郎小聖好去拿他。」老君道:「你這瓶是個磁器,能打着他便好,如打不着他的頭,或撞着他的鐵棒,卻不打碎了?你且莫動手,等我老君助他一功。」菩薩道:「你有什麼兵器?」老君道:「有,有,有。」捋起衣袖,左膊上取下一個圈子,說道:「這件兵器,乃錕鋼摶煉的,被我將還丹點成,養就一身靈氣,善能變化,水火不侵,又能套諸物。一名『金鋼琢』,又名『金鋼套』。當年過函關,化胡為佛,甚是虧他。早晚最可防身。等我丟下去打他一下。」
  話畢,自天門上往下一摜,滴流流,逕落花果山營盤裏,可可的著猴王頭上一下。猴王只顧苦戰七聖,卻不知天上墜下這兵器,打中了天靈,立不穩腳,跌了一跤,爬將起來就跑。被二郎爺爺的細犬趕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他睡倒在地,罵道:「這個亡人!你不去妨家長,卻來咬老孫!」急翻身爬不起來,被七聖一擁按住,即將繩索捆綁,使勾刀穿了琵琶骨,再不能變化。
  那老君收了金鋼琢,請玉帝同觀音、王母、眾仙等,俱回靈霄殿。這下面四大天王與李天王諸神,俱收兵拔寨,近前向小聖賀喜,都道:「此小聖之功也。」小聖道:「此乃天尊洪福,眾神威權,我何功之有?」康、張、姚、李道:「兄長不必多敘,且押這廝去上界見玉帝,請旨發落去也。」真君道:「賢弟,汝等未受天籙,不得面見玉帝。教天甲神兵押著,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們帥眾在此搜山,搜淨之後,仍回灌口。待我請了賞,討了功,回來同樂。」四太尉、二將軍依言領諾。這真君與眾即駕雲頭,唱凱歌,得勝朝天。不多時,到通明殿外。天師啟奏道:「四大天王等眾已捉了妖猴齊天大聖了,來此聽宣。」玉帝傳旨,即命大力鬼王與天丁等眾,押至斬妖台,將這廝碎剁其屍。咦!正是:
    欺誑今遭刑憲苦,英雄氣概等時休。
  畢竟不知那猴王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

    富貴功名,前緣分定,為人切莫欺心。正大光明,忠良善果彌深。些些狂妄天加譴,眼前不遇待時臨。問東君,因甚如今禍害相侵?只為心高圖罔極,不分上下亂規箴。
  話表齊天大聖被眾天兵押去斬妖台下,綁在降妖柱上,刀砍斧剁,槍刺劍刳,莫想傷及其身。南斗星奮令火部眾神放火煨燒,亦不能燒着。又著雷部眾神以雷屑釘打,越發不能傷損一毫。那大力鬼王與眾啟奏道:「萬歲,這大聖不知是何處學得這護身之法,臣等用刀砍斧剁,雷打火燒,一毫不能傷損,卻如之何?」玉帝聞言道:「這廝這等這等,如何處治?」太上老君即奏道:「那猴吃了蟠桃,飲了御酒,又盜了仙丹。我那五壺丹,有生有熟,被他都吃在肚裏。運用三昧火,鍛成一塊,所以渾做金鋼之軀,急不能傷。不若與老道領去,放在八卦爐中,以文武火鍛煉,煉出我的丹來,他身自為灰燼矣。」玉帝聞言,即教六丁、六甲將他解下,付與老君。老君領旨去訖。一壁廂宣二郎顯聖,賞賜金花百朵、御酒百瓶、還丹百粒、異寶明珠、錦繡等件,教與義兄弟分享。真君謝恩,回灌江口不題。
  那老君到兜率宮,將大聖解去繩索,放了穿琵琶骨之器,推入八卦爐中,命看爐的道人、架火的童子,將火搧起鍛煉。原來那爐是干、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他即將身鑽在巽宮位下。巽乃風也,有風則無火。只是風攪得煙來,把一雙眼火煼紅了,弄做個老害病眼,故喚作「火眼金睛」。
  真箇光陰迅速,不覺七七四十九日,老君的火候俱全。忽一日,開爐取丹。那大聖雙手侮着眼,正自揉搓流涕,只聽得爐頭聲響。猛睜睛看見光明,他就忍不住,將身一縱,跳出丹爐,唿喇一聲,蹬倒八卦爐,往外就走。慌得那架火、看爐與丁甲一班人來扯,被他一個個都放倒,好似癲癇的白額虎,風狂的獨角龍。老君趕上抓一把,被他一捽,捽了個倒栽蔥,脫身走了。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風幌一幌,碗來粗細,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卻又大亂天宮,打得那九曜星閉門閉戶,四天王無影無形。好猴精,有詩為證。詩曰:
    混元體正合先天,萬劫千番只自然。
    渺渺無為渾太乙,如如不動號初玄。
    爐中久煉非鉛汞,物外長生是本仙。
    變化無窮還變化,三皈五戒總休言。
  又詩:
    一點靈光徹太虛,那條拄杖亦如之。
    或長或短隨人用,橫豎橫排任卷舒。
  又詩:
    猿猴道體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
    大聖齊天非假論,官封弼馬豈知音。
    馬猿合作心和意,緊縛牢拴莫外尋。
    萬相歸真從一理,如來同契住雙林。
  這一番,那猴王不分上下,使鐵棒東打西敵,更無一神可擋,只打到通明殿裏,靈霄殿外。幸有佑聖真君的佐使王靈官執殿,他看大聖縱橫,掣金鞭近前擋住道:「潑猴何往?有吾在此,切莫猖狂。」這大聖不由分說,舉棒就打;那靈官鞭起相迎。兩個在靈霄殿前廝渾一處,好殺:
    赤膽忠良名譽大,欺天誑上聲名壞。一低一好幸相持,豪傑英雄同賭賽。鐵棒凶,金鞭快,正直無私怎忍耐?這個是太乙雷聲應化尊,那個是齊天大聖猿猴怪。金鞭鐵棒兩家能,都是神宮仙器械。今日在靈霄寶殿弄威風,各展雄才真可愛。一個欺心要奪鬥牛宮,一個竭力匡扶玄聖界。苦爭不讓顯神通,鞭棒往來無勝敗。
  他兩個斗在一處,勝敗未分。早有佑聖真君又差將佐發文到雷府,調三十六員雷將齊來,把大聖圍在垓心,各騁兇惡鏖戰。那大聖全無一毫懼色,使一條如意棒,左遮右擋,後架前迎。一時見那眾雷將的刀槍劍戟、鞭簡撾錘、鉞斧金瓜、旄鐮月鏟來的甚緊,他即搖身一變:變做三頭六臂;把如意棒幌一幌,變作三條;六隻手使開三條棒,好便似紡車兒一般,滴流流,在那垓心裏飛舞。眾雷神莫能相近。真箇是:
    圓陀陀,光灼灼,亙古常存人怎學?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顆摩尼珠,劍戟刀槍傷不着。也能善,也能惡,眼前善惡憑他作。善時成佛與成仙,惡處披毛並帶角。無窮變化鬧天宮,雷將神兵不可捉。
  當時眾神把大聖攢在一處,卻不能近身,亂嚷亂鬥。早驚動玉帝,遂傳旨著游奕靈官同翊聖真君上西方請佛老降伏。
  那二聖得了旨,逕到靈山勝境雷音寶剎之前,對四金剛、八菩薩禮畢,即煩轉達。眾神隨至寶蓮台下啟知,如來召請。二聖禮佛三匝,侍立台下。如來問:「玉帝何事,煩二聖下臨?」二聖即啟道:「向時花果山產一猴,在那裏弄神通,聚眾猴攪亂世界。玉帝降招安旨,封為弼馬溫,他嫌官小反去。當遣李天王、哪吒太子擒拿未獲,復招安他,封做齊天大聖,先有官無祿。着他代管蟠桃園,他即偷桃;又走至瑤池,偷殽、偷酒,攪亂大會;仗酒又暗入兜率宮,偷老君仙丹,反出天宮。玉帝復遣十萬天兵,亦不能收伏。後觀世音舉二郎真君同他義兄弟追殺,他變化多端,虧老君拋金鋼琢打中,二郎方得拿住。解赴御前,即命斬之,刀砍斧剁,火燒雷打,俱不能傷。老君奏准領去,以火鍛煉。四十九日開鼎,他卻又跳出八卦爐,打退天丁,逕入通明殿裏,靈霄殿外。被佑聖真君的佐使王靈官擋住苦戰,又調三十六員雷將把他困在垓心,終不能相近。事在緊急,因此玉帝特請如來救駕。」如來聞說,即對眾菩薩道:「汝等在此穩坐法堂,休得亂了禪位,待我煉魔救駕去來。」
  如來即喚阿儺、迦葉二尊者相隨,離了雷音,逕至靈霄門外。忽聽得喊聲振耳,乃三十六員雷將圍困着大聖哩。佛祖傳法旨:「教雷將停息干戈,放開營所,叫那大聖出來,等我問他有何法力。」眾將果退。大聖也收了法象,現出原身近前,怒氣昂昂,厲聲高叫道:「你是那方善士,敢來止住刀兵問我?」如來笑道:「我是西方極樂世界釋迦牟尼尊者。南無阿彌陀佛!今聞你猖狂村野,屢反天宮,不知是何方生長,何年得道,為何這等暴橫?」大聖道:「我本:
    天地生成靈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簾洞裏為家業,拜友尋師悟太玄。
    煉就長生多少法,學來變化廣無邊。
    因在凡間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瑤天。
    靈霄寶殿非他久,歷代人王有分傳。
    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
  佛祖聽言,呵呵冷笑道:「你那廝乃是個猴子成精,焉敢欺心,要奪玉皇上帝尊位?他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該多少年數,方能享受此無極大道?你那個初世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折了你的壽算。趁早皈依,切莫胡說。但恐遭了毒手,性命頃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來面目。」大聖道:「他雖年幼修長,也不應久佔在此。常言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將天宮讓與我,便罷了;若還不讓,定要攪攘,永不清平。」佛祖道:「你除了長生變化之法,再有何能,敢占天宮勝境?」大聖道:「我的手段多哩:我有七十二般變化,萬劫不老長生;會駕斤斗雲,一縱十萬八千裏。如何坐不得天位?」佛祖道:「我與你打個賭賽:你若有本事,一斤鬥打出我這右手掌中,算你贏,再不用動刀兵,苦爭戰,就請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宮讓你;若不能打出手掌,你還下界為妖,再修幾劫,卻來爭吵。」那大聖聞言,暗笑道:「這如來十分好呆。我老孫一斤斗去十萬八千裏,他那手掌方圓不滿一尺,如何跳不出去?」急發聲道:「既如此說,你可做得主張?」佛祖道:「做得,做得。」伸開右手,卻似個荷葉大小。
  那大聖收了如意棒,抖擻神威,將身一縱,站在佛祖手心裏,卻道聲:「我出去也。」你看他一路雲光,無形無影去了。佛祖慧眼觀看,見那猴王風車子一般相似不住,只管前進。大聖行時,忽見有五根肉紅柱子,撐着一股青氣。他道:「此間乃盡頭路了。這番回去,如來作證,靈霄宮定是我坐也。」又思量說:「且住,等我留下些記號,方好與如來說話。」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管濃墨雙毫筆,在那中間柱子上寫一行大字云:「齊天大聖,到此一游。」寫畢,收了毫毛。又不莊尊,卻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翻轉斤斗雲,逕回本處,站在如來掌內道:「我已去,今來了。你教玉帝讓天宮與我。」
  如來罵道:「我把你這個尿精猴子,你正好不曾離了我掌哩。」大聖道:「你是不知。我去到天盡頭,見五根肉紅柱,撐着一股青氣,我留個記在那裏,你敢和我同去看麼?」如來道:「不消去,你只自低頭看看。」那大聖睜圓火眼金睛,低頭看時,原來佛祖右手中指寫着「齊天大聖,到此一游」。大指丫裏,還有些猴尿臊氣。大聖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有這等事?我將此字寫在撐天柱子上,如何卻在他手指上?莫非有個未卜先知的法術?我決不信,不信。等我再去來。」
  好大聖,急縱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撲,把這猴王推出西天門外,將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聯山,喚名「五行山」,輕輕的把他壓住。眾雷神與阿儺、迦葉一個個合掌稱揚道:「善哉,善哉!
    當年卵化學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
    萬劫無移居勝境,一朝有變散精神。
    欺天罔上思高位,凌聖偷丹亂大倫。
    惡貫滿盈今有報,不知何日得翻身。」
  如來佛祖殄滅了妖猴,即喚阿儺、迦葉同轉西方極樂世界。時有天蓬、天佑急出靈霄寶殿道:「請如來少待,我主大駕來也。」佛祖聞言,回首瞻仰。須臾,果見八景鸞輿,九光寶蓋,聲奏玄歌妙樂,詠哦無量神章,散寶花,噴真香,直至佛前謝曰:「多蒙大法收殄妖邪,望如來少停一日,請諸仙做一會筵奉謝。」如來不敢違悖,即合掌謝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來此,有何法力?還是天尊與眾神洪福。敢勞致謝?」玉帝傳旨,即著雷部眾神,分頭請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極、九曜、十都、千真、萬聖來此赴會,同謝佛恩。又命四大天師、九天仙女,大開玉京金闕、太玄寶宮、洞陽玉館,請如來高座七寶靈台,調設各班坐位,安排龍肝鳳髓,玉液蟠桃。
  不一時,那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五炁真君、五斗星君、三官四聖、九曜真君、左輔、右弼、天王、哪吒,玄虛一應靈通,對對旌旗,雙雙幡蓋,都捧着明珠異寶,壽果奇花,向佛前拜獻曰:「感如來無量法力,收伏妖猴。蒙大天尊設宴,呼喚我等皆來陳謝。請如來將此會立一名如何?」如來領眾神之託曰:「今欲立名,可作個安天大會。」各仙老異口同聲,俱道:「好個『安天大會』!好個『安天大會』!」言訖,各坐座位,走斝傳觴,簪花鼓瑟,果好會也。有詩為證。詩曰:
    宴設蟠桃猴攪亂,安天大會勝蟠桃。
    龍旗鸞輅祥光藹,寶節幢幡瑞氣飄。
    仙樂玄歌音韻美,鳳簫玉管響聲高。
    瓊香繚繞群仙集,宇宙清平賀聖朝。
  眾皆暢然喜會,只見王母娘娘引一班仙子、仙娥、美姬、美女飄飄蕩蕩舞向佛前,施禮曰:「前被妖猴攪亂蟠桃一會,請眾仙眾佛俱成功。今蒙如來大法鏈鎖頑猴,喜慶『安天大會』,無物可謝,今是我淨手親摘大株蟠桃數顆奉獻。」真箇是:
    半紅半綠噴甘香,艷麗仙根萬載長。
    堪笑武陵源上種,爭如天府更奇強。
    紫紋嬌嫩寰中少,緗核清甜世莫雙。
    延壽延年能易體,有緣食者自非常。
  佛祖合掌向王母謝訖。王母又著仙姬、仙子唱的唱,舞的舞。滿會群仙又皆賞讚。正是:
    縹緲天香滿座,繽紛仙蕊仙花。玉京金闕大榮華。異品奇珍無價。
    對對與天齊壽,雙雙萬劫增加。桑田滄海任更差。他自無驚無訝。
  王母正著仙姬、仙子歌舞,觥籌交錯,不多時,忽又聞得:
    一陣異香來鼻噢,驚動滿堂星與宿。
    天仙佛祖把杯停,各各抬頭迎目候。
    霄漢中間現老人,手捧靈芝飛藹繡。
    葫蘆藏蓄萬年丹,寶籙名書千紀壽。
    洞裏乾坤任自由,壺中日月隨成就。
    遨遊四海樂清閒,散淡十洲容輻輳。
    曾赴蟠桃醉幾遭,醒時明月還依舊。
    長頭大耳短身軀,南極之方稱老壽。
  壽星又到。見玉帝禮畢,又見如來,申謝曰:「始聞那妖猴被老君引至兜率宮鍛煉,以為必致平安,不期他又反出。幸如來善伏此怪,設宴奉謝,故此聞風而來。更無他物可獻,特具紫芝瑤草、碧藕金丹奉上。」詩曰:
    碧藕金丹奉釋迦,如來萬壽若恆沙。
    清平永樂三乘錦,康泰長生九品花。
    無相門中真法主,色空天上是仙家。
    乾坤大地皆稱祖,丈六金身福壽賒。
  如來忻然領謝。壽星得座,依然走斝傳觴。只見赤腳大仙又至,向玉帝前頫顖禮畢,又對佛祖謝道:「深感法力,降伏妖猴。無物可以表敬,特具交梨二顆、火棗數枚奉獻。」詩曰:
    大仙赤腳棗梨香,敬獻彌陀壽算長。
    七寶蓮台山樣穩,千金花座錦般妝。
    壽同天地言非謬,福比洪波話豈狂。
    福壽如期真箇是,清閒極樂那西方。
  如來又稱謝了,叫阿儺、迦葉將各所獻之物,一一收起,方向玉帝前謝宴。眾各酩酊。只見個巡視靈官來報道:「那大聖伸出頭來了。」佛祖道:「不妨,不妨。」袖中只取出一張帖子,上有六個金字:「唵嘛呢叭吽」。遞與阿儺,叫貼在那山頂上。這尊者即領帖子,拿出天門,到那五行山頂上,緊緊的貼在一塊四方石上,那座山即生根合縫。可運用呼吸之氣,手兒爬出,可以搖掙搖掙。阿儺回報道:「已將帖子貼了。」
  如來即辭了玉帝眾神,與二尊者出天門之外。又發一個慈悲心,念動真言咒語,將五行山召一尊土地神祗,會同五方揭諦,居住此山監押。但他飢時,與他鐵丸子吃;渴時,與他溶化的銅汁飲。待他災愆滿日,自有人救他。正是:
    妖猴大膽反天宮,卻被如來伏手降。
    渴飲溶銅捱歲月,飢餐鐵彈度時光。
    天災苦困遭磨折,人事淒涼喜命長。
    若得英雄重展掙,他年奉佛上西方。
  又詩曰:
    伏逞豪強大勢興,降龍伏虎弄乖能。
    偷桃偷酒游天府,受籙承恩在玉京。
    惡貫滿盈身受困,善根不絕氣還昇。
    果然脫得如來手,且待唐朝出聖僧。
  畢竟不知向後何年何月方滿災殃,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金色頭陀微笑。悟時超十地三乘,凝滯了四生六道。誰聽得,絕想崖前,無陰樹下,杜宇一聲春曉。曹溪路險,鷲嶺雲深,此處故人音杳。千丈冰崖,五葉蓮開,古殿簾垂香裊。那時節,識破源流,便見龍王三寶。
  這一篇詞,名【蘇武慢】。話表我佛如來辭別了玉帝,回至雷音寶剎。但見那三千諸佛、五百阿羅、八大金剛、無邊菩薩,一個個都執著幢幡寶蓋、異寶仙花,擺列在靈山仙境娑羅雙林之下接迎。如來駕住祥雲,對眾道:「我以甚深般若,遍觀三界。根本性原,畢竟寂滅。同虛空相,一無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識。名生死始,法相如是。」說罷,放舍利之光,滿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連。大眾見了,皈身禮拜。少頃間,聚慶雲彩霧,登上品蓮台,端然坐下。那三千諸佛、五百羅漢、八金剛、四菩薩,合掌近前禮畢,問曰:「鬧天宮攪亂蟠桃者,何也?」如來道:「那廝乃花果山產的一妖猴,罪惡滔天,不可名狀。概天神將,俱莫能降伏;雖二郎捉獲,老君用火鍛煉,亦莫能傷損。我去時,正在雷將中間揚威耀武,賣弄精神。被我止住兵戈,問他來歷。他言有神通,會變化,又駕斤斗雲,一去十萬八千裏。我與他打了個賭賽,他出不得我手,卻將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壓他在那裏。玉帝大開金闕瑤宮,請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會謝我,卻方辭駕而回。」大眾聽言喜悅,極口稱揚。
  謝罷,各分班而退,各執乃事,共樂天真。果然是:
    瑞靄漫天竺,虹光擁世尊。西方稱第一,無相法王門。常見玄猿獻果,麋鹿銜花;青鸞舞,彩鳳鳴;靈龜捧壽,仙鶴噙芝。安享淨土祗園,受用龍宮法界。日日花開,時時果熟。習靜歸真,參禪果正。不滅不生,不增不減。煙霞縹緲隨來往,寒暑無侵不記年。
  詩曰:
    去來自在任優遊,也無恐怖也無愁。
    極樂場中俱坦蕩,大千之處沒春秋。
  佛祖居於靈山大雷音寶剎之間。一日,喚聚諸佛、阿羅、揭諦、菩薩、金剛、比丘僧尼等眾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後,我處不知年月,料凡間有半千年矣。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寶盆,盆中具設百樣奇花、千般異果等物,與汝等享此盂蘭盆會,如何?」概眾一個個合掌,禮佛三匝領會。如來卻將寶盆中花果品物,著阿儺捧定,著迦葉布散。大眾感激,各獻詩伸謝。
  福詩曰:
    福星光耀世尊前,福納彌深遠更綿。
    福德無疆同地久,福緣有慶與天連。
    福田廣種年年盛,福海洪深歲歲堅。
    福滿乾坤多福蔭,福增無量永周全。
  祿詩曰:
    祿重如山彩鳳鳴,祿隨時泰祝長庚。
    祿添萬斛身康健,祿享千鍾世太平。
    祿俸齊天還永固,祿名似海更澄清。
    祿恩遠繼多瞻仰,祿爵無邊萬國榮。
  壽詩曰:
    壽星獻彩對如來,壽域光華自此開。
    壽果滿盤生瑞靄,壽花新采插蓮台。
    壽詩清雅多奇妙,壽曲調音按美才。
    壽命延長同日月,壽如山海更悠哉。
  眾菩薩獻畢,因請如來明示根本,指解源流。那如來微開善口,敷演大法,宣揚正果,講的是三乘妙典,五蘊楞嚴。但見那天龍圍繞,花雨繽紛。正是:
    禪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萬裏天。
  如來講罷,對眾言曰:「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東勝神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俱盧洲者,雖好殺生,只因餬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踐;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凶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諸菩薩聞言,合掌皈依,向佛前問曰:「如來有那三藏真經?」如來曰:「我有法一藏,談天;論一藏,說地;經一藏,度鬼。三藏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經,正善之門。我待要送上東土,叵耐那方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麼得一個有法力的,去東土尋一個善信,教他苦歷千山,詢經萬水,到我處求取真經,永傳東土,勸化眾生,卻乃是個山大的福緣,海深的善慶。誰肯去走一遭來?」當有觀音菩薩行近蓮台,禮佛三匝道:「弟子不才,願上東土尋一個取經人來也。」諸眾抬頭觀看,那菩薩:
    理圓四德,智滿金身。纓絡垂珠翠,香環結寶明。烏雲巧疊盤龍髻,繡帶輕飄彩鳳翎。碧玉紐,素羅袍,祥光籠罩;錦絨裙,金落索,瑞氣遮迎。眉如小月,眼似雙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點紅。淨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楊歲歲青。解八難,度群生,大慈憫:故鎮太山,居南海,救苦尋聲,萬稱萬應,千聖千靈。蘭心欣紫竹,蕙性愛香藤。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裏活觀音。
  如來見了,心中大喜道:「別個是也去不得。須是觀音尊者,神通廣大,方可去得。」菩薩道:「弟子此去東土,有甚言語吩咐?」如來道:「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許在霄漢中行。須是要半雲半霧,目過山水,謹記程途遠近之數,叮嚀那取經人。但恐善信難行,我與你五件寶貝。」即命阿儺、迦葉取出錦襴袈裟一領。九環錫杖一根,對菩薩言曰:「這袈裟、錫杖,可與那取經人親用。若肯堅心來此,穿我的袈裟,免墮輪迴;持我的錫杖,不遭毒害。」這菩薩皈依拜領。如來又取出三個箍兒,遞與菩薩道:「此寶喚做緊箍兒,雖是一樣三個,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緊禁的咒語三篇。假若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他若不伏使喚,可將此箍兒與他戴在頭上,自然見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語念一念,眼脹頭痛,腦門皆裂,管教他入我門來。」
  那菩薩聞言,踴躍作禮而退。即喚惠岸行者隨行。那惠岸使一條渾鐵棍,重有千斤,只在菩薩左右作一個降魔的大力士。菩薩遂將錦襴袈裟,作一個包裹,令他背了。菩薩將金箍藏了,執了錫杖,逕下靈山。這一去,有分教:
    佛子還來歸本願,金蟬長老裹栴檀。
  那菩薩到山腳下,有玉真觀金頂大仙在觀門首接住,請菩薩獻茶。菩薩不敢久停,曰:「今領如來法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大仙道:「取經人幾時方到?」菩薩道:「未定,約摸二三年間,或可至此。」遂辭了大仙,半雲半霧,約記程途。有詩為證。詩曰:
    萬裏相尋自不言,卻雲誰得意難全。
    求人忽若渾如此,是我平生豈偶然。
    傳道有方成妄說,說明無信也虛傳。
    願傾肝膽尋相識,料想前頭必有緣。
  師徒二人正走間,忽然見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薩道:「徒弟呀,此處卻是難行。取經人濁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道:「師父,你看河有多遠?」那菩薩停立雲步看時,只見:
    東連沙磧,西抵諸番,南達烏戈,北通韃靼。徑過有八百裏遙,上下有千萬裏遠。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滾卻如山聳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裏遙聞萬丈洪。仙槎難到此,蓮葉莫能浮。衰草斜陽流曲浦,黃雲影日暗長堤。那裏得客商來往?何曾有漁叟依棲?平沙無雁落,遠岸有猿啼。只是紅蓼花蘩知景色,白蘋香細任依依。
  菩薩正然點看,只見那河中潑剌一聲響喨,水波裏跳出一個妖魔來,十分醜惡。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氣色臉;長不長,短不短,赤腳筋軀。眼光閃爍,好似灶底雙燈;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缽。獠牙撐劍刃,紅髮亂蓬鬆。一聲叱咤如雷吼,兩腳奔波似滾風。
  那怪物手執一根寶杖,走上岸就捉菩薩,卻被惠岸掣渾鐵棒擋住,喝聲:「休走!」那怪物就持寶杖來迎。兩個在流沙河邊這一場惡殺,真箇驚人:
    木叉渾鐵棒,護法顯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雙條銀蟒河邊舞,一對神僧岸上沖。那一個威鎮流沙施本事,這一個力保觀音建大功。那一個翻波躍浪,這一個吐霧噴風。翻波躍浪乾坤暗,吐霧噴風日月昏。那個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這個渾鐵棒,卻就如臥道的黃龍。那個使將來,尋蛇撥草;這個丟開去,撲鷂分松。只殺得昏漠漠,星辰燦爛;霧騰騰,天地朦朧。那個久住弱水惟他狠,這個初出靈山第一功。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上數十合,不分勝負。那怪物架住了鐵棒道:「你是那裏和尚,敢來與我抵敵?」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師父往東土尋取經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膽阻路?」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記得你跟南海觀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為何來此?」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師父?」
  怪物聞言,連聲喏喏,收了寶杖。讓木叉揪了去見觀音,納頭下拜,告道:「菩薩,恕我之罪,待我訴告:我不是妖邪,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捲簾大將。只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得這般模樣。又叫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餘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沒奈何,饑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不期今日無知,衝撞了大慈菩薩。」菩薩道:「你在天有罪,既貶下來,今又這等傷生,正所謂罪上加罪。我今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何不入我門來,皈依善果,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經?我叫飛劍不來穿你。那時節功成免罪,復你本職,心下如何?」那怪道:「我願皈正果。」又向前道:「菩薩,我在此間吃人無數,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閒時拿來頑耍。這去,但恐取經人不得到此,卻不是反誤了我的前程也?」菩薩曰:「豈有不到之理?你可將骷髏兒掛在頭項下,等候取經人,自有用處。」怪物道:「既然如此,願領教誨。」菩薩方與他摩頂受戒,指沙為姓,就姓了沙;起個法名,叫做個沙悟淨。當時入了沙門,送菩薩過了河,他洗心滌慮,再不傷生,專等取經人。
  菩薩與他別了,同木叉逕奔東土。行了多時,又見一座高山,山上有惡氣遮漫,不能步上。正欲駕雲過山,不覺狂風起處,又閃上一個妖魔。他生得又甚兇險,但見他:
    卷髒蓮蓬吊搭嘴,耳如蒲扇顯金睛。
    獠牙鋒利如鋼銼,長嘴張開似火盆。
    金盔緊系腮邊帶,勒甲絲絛蟒退鱗。
    手執釘鈀龍探爪,腰挎彎弓月半輪。
    糾糾威風欺太歲,昂昂志氣壓天神。
  他撞上來,不分好歹,望菩薩舉釘鈀就築。被木叉行者擋住,大喝一聲道:「那潑怪,休得無禮,看棒。」妖魔道:「這和尚不知死活。看鈀。」兩個在山底下一衝一撞,賭鬥輸贏,真箇好殺:
    妖魔兇猛,惠岸威能。鐵棒分心搗,釘鈀劈面迎。播土揚塵天地暗,飛砂走石鬼神驚。九齒鈀,光耀耀,雙環響喨;一條棒,黑悠悠,兩手飛騰。這個是天王太子,那個是元帥精靈。一個在普陀為護法,一個在山洞作妖精。這場相遇爭高下,不知那個虧輸那個贏。
  他兩個正殺到好處,觀世音在半空中拋下蓮花,隔開鈀、杖。怪物見了心驚,便問:「你是那裏和尚,敢弄什麼眼前花兒哄我?」木叉道:「我把你個肉眼凡胎的潑物!我是南海菩薩的徒弟。這是我師父拋來的蓮花,你也不認得哩!」那怪道:「南海菩薩,可是掃三災救八難的觀世音麼?」木叉道:「不是他是誰?」怪物撇了釘鈀,納頭下禮道:「老兄,菩薩在那裏?累煩你引見一引見。」木叉仰面指道:「那不是?」怪物朝上磕頭,厲聲高叫道:「菩薩,恕罪,恕罪。」
  觀音按下雲頭,前來問道:「你是那裏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間擋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裏天蓬元帥。只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錘,貶下塵凡。一靈真性,逕來奪舍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裏,變得這般模樣。是我咬殺母豬,打死群彘,在此處佔了山場,吃人度日。不期撞著菩薩,萬望拔救拔救。」菩薩道:「此山叫做什麼山?」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雲棧洞。洞裏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蹅門。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沒有贍身的勾當,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萬望菩薩恕罪。」菩薩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沒前程。』你既上界違法,今又不改凶心,傷生造孽,卻不是二罪俱罰?」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喝風?常言道:『依著官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去也,去也,還不如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家娘,管什麼二罪三罪,千罪萬罪!」菩薩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汝若肯歸依正果,自有養身之處。世有五穀,可以濟飢,為何吃人度日?」
  怪物聞言,似夢方覺,向菩薩道:「我欲從正,奈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菩薩道:「我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可跟他做個徒弟,往西天走一遭來,將功折罪,管教你脫離災瘴。」那怪滿口道:「願隨,願隨。」菩薩才與他摩頂受戒,指身為姓,就姓了豬;替他起了法名,就叫做豬悟能。遂此領命歸真,持齋把素,斷絕了五葷三厭,專候那取經人。
  菩薩卻與木叉辭了悟能,半興雲霧前來。正走處,只見空中有一條玉龍叫喚。菩薩近前問曰:「你是何龍,在此受罪?」那龍道:「我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誅。望菩薩搭救搭救。」
  觀音聞言,即與木叉撞上南天門裏,早有丘、張二天師接着,問道:「何往?」菩薩道:「貧僧要見玉帝一面。」二天師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菩薩上前禮畢道:「貧僧領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路遇孽龍懸吊,特來啟奏,饒他性命,賜與貧僧,教他與取經人做個腳力。」玉帝聞言,即傳旨赦宥,差天將解放,送與菩薩。菩薩謝恩而出。這小龍叩頭謝活命之恩,聽從菩薩使喚。菩薩把他送在深澗之中,只等取經人來,變做白馬,上西方立功。小龍領命潛身不題。
  菩薩帶引木叉行者過了此山,又奔東土。行不多時,忽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木叉道:「師父,那放光之處,乃是五行山了,見有如來的壓帖在那裏。」菩薩道:「此卻是那攪亂蟠桃會、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今乃壓在此也。」木叉道:「正是,正是。」師徒俱上山來,觀看帖子,乃是「唵嘛呢叭吽」六字真言。菩薩看罷,嘆惜不已,作詩一首。詩曰:
    堪嘆妖猴不奉公,當年狂妄逞英雄。
    欺心攪亂蟠桃會,大膽私行兜率宮。
    十萬軍中無敵手,九重天上有威風。
    自遭我佛如來困,何日舒伸再顯功?
  師徒們正說話處,早驚動了那大聖。大聖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個在山上吟詩,揭我的短哩?」菩薩聞言,逕下山來尋看。只見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監押大聖的天將,都來拜接了菩薩,引至那大聖面前。看時,他原來壓於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動。菩薩道:「姓孫的,你認得我麼?」大聖睜開火眼金睛,點着頭兒高叫道:「我怎麼不認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承看顧,承看顧。我在此度日如年,更無一個相知的來看我一看。你從那裏來也?」菩薩道:「我奉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從此經過,特留殘步看你。」大聖道:「如來哄了我,把我壓在此山,五百餘年了,不能展掙。萬望菩薩方便一二,救我老孫一救。」菩薩道:「你這廝罪業彌深,救你出來,恐你又生禍害,反為不美。」大聖道:「我已知悔了,但願大慈悲指條門路,情願修行。」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那菩薩聞得此言,滿心歡喜,對大聖道:「聖經云:『出其言善,則千裏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裏之外違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東土大唐國尋一個取經的人來,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個徒弟,秉教迦持,入我佛門,再修正果,如何?」大聖聲聲道:「願去,願去。」菩薩道:「既有善果,我與你起個法名。」大聖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孫悟空。」菩薩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歸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卻與他相合,甚好,甚好。這等也不消叮囑,我去也。」那大聖見性明心歸佛教,這菩薩留情在意訪神僧。
  他與木叉離了此處,一直東來,不一日就到了長安大唐國。斂霧收雲,師徒們變作兩個疥癩游僧,入長安城裏,早不覺天晚。行至大市街傍,見一座土地廟祠,二人逕入。諕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膽戰,知是菩薩,叩頭接入。那土地又急跑報與城隍、社令,及滿長安各廟神祗,都知是菩薩,參見告道:「菩薩,恕眾神接遲之罪。」菩薩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來此處尋訪取經人。借你廟宇,權住幾日,待訪著真僧即回。」眾神各歸本處,把個土地趕在城隍廟裏暫住,他師徒們隱遁真形。
  畢竟不知尋出那個取經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1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回陳光蕊赴任逢災 江流僧復仇報本

  話表陝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真箇是名勝之邦。彼時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貞觀,已登極十三年,歲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進貢,四海稱臣。
  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眾官,朝拜禮畢,有魏徵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寧靜,應依古法,開立選場,招取賢士,擢用人材,以資化理。」太宗道:「賢卿所奏有理。」就傳招賢文榜,頒佈天下:各府州縣,不拘軍民人等,但有讀書儒流,文義明暢,三場精通者,前赴長安應試。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陳名萼,表字光蕊,見了此榜,即時回家,對母張氏道:「朝廷頒下黃榜,詔開南省,考取賢才,孩兒意欲前去應試。倘得一官半職,顯親揚名,封妻蔭子,光耀門閭,乃兒之志也。特此稟告母親前去。」張氏道:「我兒讀書人,『幼而學,壯而行』,正該如此。但去赴舉,路上須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來。」
  光蕊便吩咐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辭母親,趲程前進。到了長安,正值大開選場,光蕊就進場。考畢,中選。及廷試三策,唐王御筆親賜狀元,跨馬遊街三日。
  不期游到丞相殷開山門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喚溫嬌,又名滿堂嬌,未曾婚配,正高結綵樓,拋打繡球卜婿。適值陳光蕊在樓下經過。小姐一見光蕊人材出眾,知是新科狀元,心內十分歡喜,就將繡球拋下,恰打着光蕊的烏紗帽。猛聽得一派笙簫細樂,十數個婢妾走下樓來,把光蕊馬頭挽住,迎狀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時出堂,喚賓人贊禮,將小姐配與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畢,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歡飲一宵。二人同攜素手,共入蘭房。
  次日五更三點,太宗駕坐金鑾寶殿,文武眾臣趨朝。太宗問道:「新科狀元陳光蕊應授何官?」魏徵丞相奏道:「臣查所屬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職。」太宗就命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誤限期。光蕊謝恩出朝,回到相府,與妻商議,拜辭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離了長安登途。
  正是暮春天氣,和風吹柳綠,細雨點花紅。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親張氏。張氏道:「恭喜我兒,且又娶親回來。」光蕊道:「孩兒叨賴母親福庇,忝中狀元,欽賜遊街,經過丞相殷府門前,遇拋打繡球適中,蒙丞相即將小姐招孩兒為婿。朝廷除孩兒為江州州主,今來接取母親,同去赴任。」張氏大喜,收拾行程。
  在路數日,前至萬花店劉小二家安下。張氏身體忽然染病,與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調養兩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見店門前有一人提着個金色鯉魚叫賣,光蕊即將一貫錢買了。欲待烹與母親吃,只見鯉魚閃閃䁪眼。光蕊驚異道:「聞說魚蛇䁪眼,必不是等閒之物。」遂問漁人道:「這魚那裏打來的?」漁人道:「離府十五裏洪江內打來的。」光蕊就把魚送在洪江裏去放了生,回店對母親道知此事。張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欽限緊急,孩兒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親身體好否?」張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時路上炎熱,恐添疾病。你可這裏賃間房屋,與我暫住,付些盤纏在此。你兩口兒先上任去,候秋涼卻來接我。」光蕊與妻商議,就租了屋宇,付了盤纏與母親,同妻拜辭前去。
  途路艱苦,曉行夜宿,不覺已到洪江渡口。只見梢子劉洪、李彪二人,撐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當有此災難,撞著這冤家。光蕊令家僮將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齊齊上船,那劉洪睜眼看見殷小姐面如滿月,眼似秋波,櫻桃小口,綠柳蠻腰,真箇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與李彪設計,將船撐至沒人煙處。候至夜靜三更,先將家僮殺死,次將光蕊打死,把屍首都推在水裏去了。小姐見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將身赴水。劉洪一把抱住道:「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那小姐尋思無計,只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那賊把船渡到南岸,將船付與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帶了官憑,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卻說劉洪殺死的家僮屍首,順水流去。惟有陳光蕊的屍首,沉在水底不動。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見了,星飛報入龍宮,正值龍王升殿,夜叉報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個讀書士子打死,將屍撇在水底。」龍王叫將屍抬來,放在面前,仔細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謀死?常言道:『恩將恩報。』我今日須索救他性命,以報日前之恩。」即寫下牒文一道,差夜叉逕往洪州城隍、土地處投下,要取秀才魂魄來,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喚小鬼把陳光蕊的魂魄交付與夜叉去。夜叉帶了魂魄到水晶宮,稟見了龍王。
  龍王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禮道:「小生陳萼,表字光蕊,系海州弘農縣人。忝中新科狀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邊上船,不料梢子劉洪貪謀我妻,將我打死拋屍。乞大王救我一救。」龍王聞言道:「原來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鯉魚,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難,我豈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屍身安置一壁,口內含一顆定顏珠,休教損壞了,日後好還魂報仇。又道:「汝今真魂,權且在我水府中做個都領。」光蕊叩頭拜謝,龍王設宴相待不題。
  卻說殷小姐痛恨劉賊,恨不食肉寢皮。只因身懷有孕,未知男女,萬不得已,權且勉強相從。轉盼之間,不覺已到江州。吏書門皂,俱來迎接。所屬官員,公堂設宴相敘。劉洪道:「學生到此,全賴諸公大力匡持。」屬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視民如子,訟簡刑清。我等合屬有賴,何必過謙?」公宴已罷,眾人各散。
  光陰迅速。一日,劉洪公事遠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嘆。忽然身體睏倦,腹內疼痛,暈悶在地,不覺生下一子。耳邊有人囑曰:「滿堂嬌,聽吾叮囑:吾乃南極星君,奉觀音菩薩法旨,特送此子與你。異日聲名遠大,非比等閒。劉賊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護。汝夫已得龍王相救,日後夫妻相會,子母團圓,雪冤報仇有日也。謹記吾言。快醒,快醒。」言訖而去。
  小姐醒來,句句記得,將子抱定,無計可施。忽然劉洪回來,一見此子,便要淹殺。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拋去江中。」幸喜次早劉洪忽有緊急公事遠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賊人回來,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拋棄江中,聽其生死。倘或皇天見憐,有人救得,收養此子,他日還得相逢。」但恐難以識認,即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紙,將父母姓名、跟腳緣由,備細開載;又將此子左腳上一個小指,用口咬下,以為記驗。取貼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門。幸喜官衙離江不遠。小姐到了江邊,大哭一場。正欲拋棄,忽見江岸岸側飄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禱,將此子安在板上,用帶縛住,血書系在胸前,推放江中,聽其所之。小姐含淚回衙不題。
  卻說此子在木板上順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腳下停住。那金山寺長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無生妙訣。正當打坐參禪,忽聞得小兒啼哭之聲,一時心動,急到江邊觀看,只見涯邊一片木板上,睡着一個嬰兒。長老慌忙救起,見了懷中血書,方知來歷。取個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撫養。血書緊緊收藏。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江流年長一十八歲。長老就叫他削髮修行,取法名為玄奘,摩頂受戒,堅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氣,眾人同在松陰之下講經參禪,談說奧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難倒。和尚大怒,罵道:「你這業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還在此搗什麼鬼?」玄奘被他罵出這般言語,入寺跪告師父,眼淚雙流道:「人生於天地之間,稟陰陽而資五行,盡由父生母養,豈有為人在世而無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問父母姓名。長老道:「你真箇要尋父母,可隨我到方丈裏來。」玄奘就跟到方丈。長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個小匣兒,打開來,取出血書一紙、汗衫一件,付與玄奘。玄奘將血書拆開讀之,才備細曉得父母姓名,並冤讎事跡。
  玄奘讀罷,不覺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何以為人?十八年來,不識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親。此身若非師父撈救撫養,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尋見母親,然後頭頂香盆,重建殿宇,報答師父之深恩也。」師父道:「你要去尋母,可帶這血書與汗衫前去。只做化緣,逕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親相見。」
  玄奘領了師父言語,就做化緣的和尚,逕至江州。適值劉洪有事出外,也是天叫他母子相會,玄奘就直至私衙門口抄化。那殷小姐原來夜間得了一夢,夢見月缺再圓,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這賊謀殺;我的兒子拋在江中,倘若有人收養,算來有十八歲矣,或今日天教相會,亦未可知。」正沉吟間,忽聽私衙前有人念經,連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玄奘答道:「貧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長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長老的徒弟……」叫進衙來,將齋飯與玄奘吃。仔細看他舉止言談,好似與丈夫一般。
  小姐將從婢打發開去,問道:「你這小師父,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誰?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說起來,冤有天來大,仇有海樣深:我父被人謀死,我母卻被賊人佔了。我師父法明長老教我在江州衙內尋取母親。」小姐問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喚溫嬌。我父姓陳,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為玄奘。」小姐道:「溫嬌就是我。但你今有何憑據?」玄奘聽說是他母親,雙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見有血書、汗衫為證。」溫嬌取過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兒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識生身父母,今朝才見母親,教孩兒如何割捨?」小姐道:「我兒,你火速抽身前去。劉賊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裝一病,只說先年曾許舍百雙僧鞋,來你寺中還願。那時節,我有話與你說。」玄奘依言拜別。
  卻說小姐自見兒子之後,心內一憂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飯不吃,臥於床上。劉洪歸衙,問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時曾許下一願,許舍僧鞋一百雙。昨五日之前,夢見個和尚手執利刃,要索僧鞋,便覺身子不快。」劉洪道:「這些小事,何不早說?」隨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內百姓,每家要辦僧鞋一雙,限五日內完納。百姓俱依派完納訖。小姐對劉洪道:「僧鞋做完,這裏有什麼寺院,好去還願?」劉洪道:「這江州有個金山寺、焦山寺,聽你在那個寺裏去。」小姐道:「久聞金山寺好個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劉洪即喚王、李二衙辦下船隻。小姐帶了心腹人,同上了船,梢子將船撐開,就投金山寺去。
  卻說玄奘回寺,見法明長老,把前項說了一遍。長老甚喜。次日,只見一個丫鬟先到,說夫人來寺還願。眾僧都出寺迎接。小姐逕進寺門,參了菩薩,大設齋襯。喚丫鬟將僧鞋暑襪托於盤內,來到法堂,小姐復拈心香禮拜,就教法明長老分俵與眾僧去訖。玄奘見眾僧散了,法堂上更無一人,他卻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脫了鞋襪看時,那左腳上果然少了一個小指頭。當時兩個又抱住而哭,拜謝長老養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會,恐奸賊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禍。」小姐道:「我兒,我與你一隻香環,你逕到洪州西北地方,約有一千五百裏之程,那裏有個萬花店,當時留下婆婆張氏在那裏,是你父親生身之母。我再寫一封書與你,逕到唐王皇城之內,金殿左邊,殷開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將我的書遞與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統領人馬,擒殺此賊,與父報仇,那時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來。我今不敢久停,誠恐賊漢怪我歸遲。」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過師父,即時拜別,逕往洪州。來到萬花店,問那店主劉小二道:「昔年江州陳客官有一母親住在你店中,如今好麼?」劉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後來昏了眼,三四年並無店租還我。如今在南門頭一個破瓦窯裏,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許久,到如今杳無信息,不知為何。」玄奘聽罷,即時問到南門頭破瓦窯,尋着婆婆。婆婆道:「你聲音好似我兒陳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陳光蕊,我是陳光蕊的兒子。溫嬌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麼不來?」玄奘道:「我爹爹被強盜打死了,我娘被強盜霸佔為妻。」婆婆道:「你怎麼曉得來尋我?」玄奘道:「是我娘着我來尋婆婆。我娘有書在此,又有香環一隻。」那婆婆接了書並香環,放聲痛哭道:「我兒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義忘恩,那知他被人謀死。且喜得皇天憐念,不絕我兒之後,今日還有孫子來尋我。」玄奘問:「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親,終日懸望,不見他來,因此上哭得兩眼都昏了。」
  玄奘便跪倒向天禱告道:「今玄奘一十八歲,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今日領母命來尋婆婆,天若憐鑒弟子誠意,保我婆婆雙眼復明。」祝罷,就將舌尖與婆婆舔眼。須臾之間,雙眼舔開,仍復如初。婆婆覷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孫子,恰和我兒子光蕊形容無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領婆婆出了窯門,還到劉小二店內。將些房錢賃屋一間,與婆婆棲身。又將盤纏與婆婆道:「我此去,只月余就回。」
  隨即辭了婆婆,逕往京城。尋到皇城東街殷丞相府上,與門上人道:「小僧是親戚,來探相公。」門上人稟知丞相,丞相道:「我與和尚並無親眷。」夫人道:「我昨夜夢見我女兒滿堂嬌來家,莫不是女婿有書信回來也?」丞相便教請小和尚來到廳上。小和尚見了丞相與夫人,哭拜在地,就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遞與丞相。丞相拆開,從頭讀罷,放聲痛哭。夫人問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這和尚是我與你的外孫。女婿陳光蕊被賊謀死,滿堂嬌被賊強佔為妻。」夫人聽罷,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煩惱,來朝奏知主上,親自統兵,定要與女婿報仇。」
  次日,丞相入朝,啟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狀元陳光蕊,帶領家小江州赴任,被梢子劉洪打死,占女為妻;假冒臣婿,為官多年。事屬異變,乞陛下立發人馬,剿除賊寇。」唐王見奏大怒,就發御林軍六萬,著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領旨出朝,即往教場內點了兵,逕往江州進發。曉行夜宿,星落鳥飛,不覺已到江州,殷丞相兵馬俱在北岸下了營寨。星夜令金牌下戶喚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對他說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過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劉洪衙門圍了。劉洪正在夢中,聽得火炮一響,金鼓齊鳴,眾兵殺進私衙,劉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丞相傳下軍令,將劉洪一干人犯綁赴法場,令眾軍俱在城外安營去了。
  丞相直入衙內正廳坐下,請小姐出來相見。小姐欲待要出,羞見父親,就要自縊。玄奘聞知,急急將母解救,雙膝跪下,對母道:「兒與外公統兵至此,與父報仇。今日賊已擒捉,母親何故反要尋死?母親若死,孩兒豈能存乎?」丞相亦進衙勸解。小姐道:「吾聞『婦人從一而終』。痛夫已被賊人所殺,豈可靦顏從賊?止因遺腹在身,只得忍恥偷生。今幸兒已長大,又見老父提兵報仇,為女兒者,有何面目相見?惟有一死以報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兒以盛衰改節,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為恥?」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淚道:「你二人且休煩惱;我今已擒捉仇賊,且去發落去來。」即起身到法場。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獲水賊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軍牢押過劉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狀,招了先年不合謀死陳光蕊情由,先將李彪釘在木驢上,推去市曹,剮了千刀,梟首示眾訖。把劉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陳光蕊處。丞相與小姐、玄奘三人親到江邊,望空祭奠,活剜取劉洪心肝,祭了光蕊,燒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驚動水府,有巡海夜叉將祭文呈與龍王。龍王看罷,就差鱉元帥去請光蕊來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邊祭你。我今送你還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顆、走盤珠二顆、絞綃十端、明珠玉帶一條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會也。」光蕊再三拜謝。龍王就令夜叉將光蕊身屍送出江口還魂。夜叉領命而去。
  卻說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將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拼命扯住。正在倉皇之際,忽見水面上一個死屍浮來,靠近江岸之傍。小姐忙向前認看,認得是丈夫的屍首,一發嚎啕大哭不已。眾人俱來觀看,只見光蕊舒拳伸腳,身子漸漸展動,忽地爬將起來坐下。眾人不勝驚駭。光蕊睜開眼,早見殷小姐與丈人殷丞相同著小和尚俱在身邊啼哭。光蕊道:「你們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賊人打死,後來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長老撫養長大,尋我相會,我教他去尋外公。父親得知,奏聞朝廷,統兵到此,拿住賊人,適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還魂?」光蕊道:「皆因我與你昔年在萬花店時,買放了那尾金色鯉魚,誰知那鯉魚就是此處龍王。後來逆賊把我推在水中,全虧得他救我。方才又賜我還魂,送我寶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這兒子,又得岳丈為我報仇。真是苦盡甘來,莫大之喜。」
  眾官聞知,都來賀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謝所屬官員。即日軍馬回程。來到萬花店,那丞相傳令安營。光蕊便同玄奘到劉家店尋婆婆。那婆婆當夜得了一夢,夢見枯木開花,屋後喜鵲頻頻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孫兒來也?」說猶未了,只見店門外,光蕊父子齊到。小和尚指道:「這不是俺婆婆?」光蕊見了老母,連忙拜倒。母子抱頭痛哭一場,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算還了小二店錢,起程回到京城。進了相府,光蕊同小姐與婆婆、玄奘都來見了夫人。夫人不勝之喜,吩咐家僮,大排筵宴慶賀。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為團圓會。」真正合家歡樂。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將前後事情備細啟奏,並薦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即命陞陳萼為學士之職,隨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禪,送在洪福寺內修行。後來,殷小姐畢竟從容自盡。玄奘自到金山寺中報答法明長老。
  不知後來事體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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