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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西游记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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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回行者假名降怪犼 观音现像伏妖王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人能悟彻色空禅。何用丹砂炮炼。
    德行全修休懈,工夫苦用熬煎。有时行满始朝天。永驻仙颜不变。
  话说那赛太岁紧关了前后门户,搜寻行者,直嚷到黄昏时分,不见踪迹。坐在那剥皮亭上,点聚群妖,发号施令,都教各门上提铃喝号,击鼓敲梆;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
  原来孙大圣变做个痴苍蝇,钉在门旁。见前面防备甚紧,他即抖开翅,飞入后宫门首看处,见金圣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泪,隐隐声悲。行者飞进门去,轻轻的落在他那乌云散髻之上,听他哭的什么。少顷间,那娘娘忽失声道:‘主公啊,我和你:
    前生烧了断头香,今世遭逢泼怪王。
    拆凤三年何日会?分鸳两处致悲伤。
    差来长老才通信,惊散佳姻一命亡。
    只为金铃难解识,相思又比旧时狂。’
  行者闻言,即移身到他耳根后,悄悄的叫道:‘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只因自家性急,近妆台偷了金铃,你与妖王吃酒之时,我却脱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不期扯动那塞口的绵花,那铃响一声,迸出烟、火、黄沙。我就慌了手脚,把金铃丢了,现出原身,使铁棒,苦战不出,恐遭毒手,故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严紧,不肯开门。你可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处救你也。’
  娘娘一闻此言,战兢兢,发似神揪;虚怯怯,心如杵筑。泪汪汪的道:‘你如今是人是鬼?’行者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在此。你休怕,快去请那妖王也。’娘娘不信,泪滴滴,悄语低声道:‘你莫魇寐我。’行者道:‘我岂敢魇寐你?你若不信,展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那娘娘真个把左手张开,行者轻轻飞下。落在他玉掌之间,好便似:
    菡萏蕊头钉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
    绣球心里葡萄落,百合枝边黑点浓。
  金圣宫高擎玉掌,叫声:‘神僧。’行者嘤嘤的应道:‘我是神僧变的。’那娘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请那妖王来时,你却怎生行事?’行者道:‘古人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又云:“破除万事无过酒。”酒之为用多端,你只以饮酒为上。你将那贴身的侍婢唤一个进来,指与我看,我就变作他的模样,在旁边伏侍,却好下手。’
  那娘娘真个依言,即叫:‘春娇何在?’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狸来,跪下道:‘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娘娘道:‘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焚脑麝,扶我上前庭,请大王安寝也。’那春娇即转前面,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打着两对灯笼、一对提炉,摆列左右。娘娘欠身叉手,那大圣早已飞去。好行者,展开翅,径飞到那玉面狐狸头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个瞌睡虫,轻轻的放在他脸上。原来瞌睡虫到了人脸上,往鼻孔里爬,爬进孔中,即瞌睡了。那春娇果然渐觉困倦,立不住脚,摇桩打盹,即忙寻着原睡处,丢倒头,只情呼呼的睡起。行者跳下来,摇身一变,变做那春娇一般模样,转屏风,与众排立不题。
  却说那金圣宫娘娘往前正走,有小妖看见,即报赛太岁道:‘大王,娘娘来了。’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啊,烟火既息,贼已无踪,深夜之际,特请大王安置。’那妖满心欢喜道:‘娘娘珍重。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他败了我先锋,打杀我小校,变化进来,哄了我们。我们这般搜检,他却渺无踪迹,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厮想是走脱了。大王放心勿虑,且自安寝去也。’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不敢坚辞,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火烛,谨防盗贼,遂与娘娘径往后宫。行者假变春娇,从两班侍婢引入。
  娘娘叫:‘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将酒来,我与娘娘压惊。’假春娇即同众怪铺排了果品,整顿些腥肉,调开桌椅。那娘娘擎杯,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换了酒杯。假春娇在旁,执著酒壶道:‘大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真个又各斟上,又饮干了。‘假春娇’又道:‘大王娘娘喜会,众侍婢会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来耶。’说未毕,只听得一派歌声,齐调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两个又饮了许多,娘娘叫住了歌舞。众侍婢分班,出屏风外摆列。惟有假春娇执壶,上下奉酒。娘娘与那妖王专说得是夫妻之话。你看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软觔麻。只是没福,不得沾身。可怜!真是猫咬尿胞──空欢喜。
  叙了一会,笑了一会,娘娘问道:‘大王,宝贝不曾伤损么?’妖王道:‘这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如何得损?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也。’娘娘说:‘怎生收拾?’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带在腰间哩。’假春娇闻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轻轻挨近妖王,将那毫毛放在他身上,吹了三口仙气,暗暗的叫:‘变!’那些毫毛即变做三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虫,攻入妖王身内,挨着皮肤乱咬。那妖王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摸揉痒,用指头捏出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脏了,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哩。且脱下衣服来,等我替你捉捉。’妖王真个解带脱衣。
  假春娇在傍,着意看着那妖王身上衣服,层层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虫;子母虱密密浓浓,就如蝼蚁出窝中。不觉的揭到第三层见肉之处,那金铃上纷纷垓垓的,也不胜其数。假春娇道:‘大王,拿铃子来,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那妖王一则羞,二则慌,却也不认得真假,将三个铃儿递与假春娇。假春娇接在手中,卖弄多时,见那妖王低着头抖这衣服,他即将金铃藏了,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三个铃儿,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却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将那虱子、臭虫、虼蚤,收了归在身上,把假金铃儿递与那怪。那怪接在手中,一发朦胧无措,那里认得什么真假,双手托著那铃儿,递与娘娘道:‘今番你却收好了,却要仔细仔细,不要像前一番。’那娘娘接过来,轻轻的揭开衣箱,把那假铃收了,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饮了几杯酒,教侍婢:‘净拂牙床,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那妖王诺诺连声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我还带个宫女往西宫里睡去,娘娘请自安置。’遂此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假春娇得了手,将他宝贝带在腰间,现了本像,把身子抖一抖,收去那个瞌睡虫儿,径往前走。只听得梆铃齐响,紧打三更。好行者,捏著诀,念动真言,使个隐身法,直至门边,又见那门上拴锁甚密。却就取出金箍棒,望门一指,使出那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开了。急拽步出门站下,厉声高叫道:‘赛太岁,还我金圣娘娘来。’连叫两三遍,惊动大小群妖,急急看处,前门开了。即忙掌灯寻锁,把门儿依然锁上。著几个跑入里边去报道:‘大王,有人在大门外呼唤大王尊号,要金圣娘娘哩。’那里边侍婢即出宫门,悄悄的传言道:‘莫吆喝,大王才睡着了。’行者又在门前高叫,那小妖又不敢去惊动。如此者三四遍,俱不敢去通报。那大圣在外嚷嚷闹闹的,直弄到天晓。忍不住,手抡著铁棒,上前打门。慌得那大小群妖顶门的顶门,报信的报信。那妖王一觉方醒,只闻得乱撺撺的喧哗,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罗帐之外,问道:‘嚷什么?’众侍婢才跪下道:‘爷爷,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
  妖王走出宫门,只见那几个传报的小妖慌张张的磕头道:‘外面有人叫骂,要金圣宫娘娘哩;若说半个“不”字,他就说出无数的歪话,甚不中听。见天晓大王不出,逼得打门也。’那妖道:‘且休开门。你去问他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快来回报。’小妖急出去,隔门问道:‘打门的是谁?’行者道:‘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来取圣宫娘娘回国哩。’那小妖听得,即以此言回报。那妖随往后宫,查问来历。原来那娘娘才起来,还未梳洗,早见侍婢来报:‘爷爷来了。’那娘娘急整衣,散挽黑云,出宫迎迓。才坐下,还未及问,又听得小妖来报:‘那来的外公已将门打破矣。’那妖笑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将帅?’娘娘道:‘在朝有四十八卫人马,良将千员;各边上元帅总兵,不计其数。’妖王道:‘可有个姓外的么?’娘娘道:‘我在宫,只知内里辅助君王,早晚教诲妃嫔,外事无边,我怎记得名姓?’妖王道:‘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籍。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娘娘道:‘止《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
  妖王喜道:‘定是,定是。’即起身辞了娘娘,到剥皮亭上,结束整齐,点出妖兵,开了门,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钺斧,厉声高叫道:‘那个是朱紫国来的外公?’行者把金箍棒揝在右手,将左手指定道:‘贤甥,叫我怎的?’那妖王见了,心中大怒道:‘你这厮:
    相貌若猴子,嘴脸似猢狲。
    七分真是鬼,大胆敢欺人。’
  行者笑道:‘你这个诳上欺君的泼怪,原来没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九天神将见了我,无一个“老”字,不敢称呼;你叫我声外公,那里亏了你?’妖王喝道:‘快早说出姓甚名谁,有些什么武艺,敢到我这里猖獗!’行者道:‘你若不问姓名犹可,若要我说出姓名,只怕你立身无地。你上来,站稳著,听我道:
    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华结圣胎。
    仙石怀抱无岁数,灵根孕育甚奇哉。
    当年产我三阳泰,今日归真万会谐。
    曾聚众妖称帅首,能降众怪拜丹崖。
    玉皇大帝传宣旨,太白金星捧诏来。
    请我上天承职裔,官封弼马不开怀。
    初心造反谋山洞,大胆兴兵闹御阶。
    托塔天王并太子,交锋一阵尽猥衰。
    金星复奏玄穹帝,再降招安敕旨来。
    封做齐天真大圣,那时方称栋梁材。
    又因搅乱蟠桃会,仗酒偷丹惹下灾。
    太上老君亲奏驾,西池王母拜瑶台。
    情知是我欺王法,即点天兵发火牌。
    十万凶星并恶曜,干戈剑戟密排排。
    天罗地网漫山布,齐举刀兵大会垓。
    恶斗一场无胜败,观音推荐二郎来。
    两家对敌分高下,他有梅山兄弟侪。
    各逞英雄施变化,天门三圣拨云开。
    老君丢了金刚套,众神擒我到金阶。
    不须详允书供状,罪犯凌迟杀斩灾。
    斧剁锤敲难损命,刀抡剑砍怎伤怀。
    火烧雷打只如此,无计摧残长寿胎。
    押赴太清兜率院,炉中煅炼尽安排。
    日期满足才开鼎,我向当中跳出来。
    手挺这条如意棒,翻身打上玉龙台。
    各星各象皆潜躲,大闹天宫任我歪。
    巡视灵官忙请佛,释伽与我逞英才。
    手心之内翻斤斗,游遍周天去复来。
    佛使先知赚哄法,被他压住在天崖。
    到今五百余年矣,解脱微躯又弄乖。
    特保唐僧西域去,悟空行者甚明白。
    西方路上降妖怪,那个妖邪不惧哉!’
  那妖王听他说出悟空行者,遂道:‘你原来是大闹天宫的那厮。你既脱身保唐僧西去,你走你的路去便罢了,怎么罗织管事,替那朱紫国为奴,却到我这里寻死?’行者喝道:‘贼泼怪!说话无知。我受朱紫国拜请之礼,又蒙他称呼管待之恩,我老孙比那王位还高千倍,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你怎么说出“为奴”二字?我把你这诳上欺君之怪,不要走,吃外公一棒。’那妖慌了手脚,即闪身躲过,使宣花斧劈面相迎。这一场好杀!你看:
    金箍如意棒,风刃宣花斧。一个咬牙发狠凶,一个切齿施威武。这个是齐天大圣降临凡,那个是作怪妖王来下土。两个喷云嗳雾照天宫,真是走石扬沙遮斗府。往往来来解数多,翻翻复复金光吐。齐将本事施,各把神通赌。这个要取娘娘转帝都,那个喜同皇后居山坞。这场都是没来由,舍死忘生因国主。
  他两个战经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那妖王见行者手段高强,料不能取胜,将斧架住他的铁棒道:‘孙行者,你且住了。我今日还未早膳,待我进了膳,再来与你定雌雄。’行者情知是要取铃铛,收了铁棒道:‘“好汉子不赶乏兔儿”。你去,你去,吃饱些,好来领死。’
  那妖急转身闯入里边,对娘娘道:‘快将宝贝拿来。’娘娘道:‘宝贝何干?’妖王道:‘今早叫战者,乃是取经的和尚之徒,叫做孙悟空行者,假称外公。我与他战到此时,不分胜负。等我拿宝贝出去,放些烟火,烧这猴头。’娘娘见说,心中怛突:欲不取出铃儿,恐他见疑;欲取出铃儿,又恐伤了孙行者性命。正自踌躇未定,那妖王又催逼道:‘快拿出来。’这娘娘无奈,只得将锁钥开了,把三个铃儿递与妖王。妖王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宫中,泪如雨下,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两人却俱不知是假铃也。
  那妖出了门,就占起上风,叫道:‘孙行者休走,看我摇摇铃儿。’行者笑道:‘你有铃,我就没铃?你会摇,我就不会摇?’妖王道:‘你有什么铃儿?拿出来我看。’行者将铁棒捏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却去腰间解下三个真宝贝来,对妖王说:‘这不是我的紫金铃儿?’妖王见了,心惊道:‘跷蹊,跷蹊!他的铃儿怎么与我的铃儿就一般无二?纵然是一个模子铸的,好道打磨不到,也有多个瘢儿,少个蒂儿,却怎么这等一毫不差?’又问:‘你那铃儿是那里来的?’行者道:‘贤甥,你那铃儿却是那里来的?’妖王老实,便就说道:‘我这铃儿是:
    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炉中久炼金。
    结就铃儿称至宝,老君留下到如今。
  行者笑道:‘老孙的铃儿,也是那时来的。’妖王道:‘怎生出处?’行者道:‘我这铃儿是:
    道祖烧丹兜率宫,金铃抟炼在炉中。
    二三如六循环宝,我的雌来你的雄。’
  妖王道:‘铃儿乃金丹之宝,又不是飞禽走兽,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摇出宝来,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且让你先摇。’
  那妖王真个将头一个铃儿幌了三幌,不见火出;第二个幌了三幌,不见烟出;第三个幌了三幌,也不见沙出。妖王慌了手脚道:‘怪哉,怪哉!世情变了,这铃儿想是惧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行者道:‘贤甥,住了手,等我也摇摇你看。’好猴子,一把揝了三个铃儿,一齐摇起。你看那红火、青烟、黄沙,一齐滚出,骨都都燎树烧山。大圣口里又念个咒语,望巽地上叫:‘风来!’真个是风催火势,火挟风威,红焰焰,黑沉沉,满天烟火,遍地黄沙。把那赛太岁唬得魄散魂飞,走头无路,在那火当中,怎逃性命?
  只闻得半空中厉声高叫:‘孙悟空,我来也。’行者急回头上望,原来是观音菩萨,左手托著净瓶,右手拿着杨柳,洒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铃儿藏在腰间,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萨将柳枝连拂几点甘露,霎时间,烟火俱无,黄沙绝迹。行者叩头道:‘不知大慈临凡,有失回避。敢问菩萨何往?’菩萨道:‘我特来收寻这个妖怪。’行者道:‘这怪是何来历,敢劳金身下降收之?’菩萨道:‘他是我跨的个金毛犼。因牧童盹睡,失于防守,这孽畜咬断铁索走来,却与朱紫国王消灾也。’行者闻言,急欠身道:‘菩萨反说了,他在这里欺君骗后,败俗伤风,与那国王生灾,却说是消灾,何也?’菩萨道:‘你不知之。当时朱紫国先王在位之时,这个王还做东宫太子,未曾登基。他年幼间,极好射猎。他率领人马,纵放鹰犬,正来到落凤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所生二子,乃雌雄两个雀雏,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开处,射伤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带箭归西。佛母忏悔以后,吩咐教他拆凤三年,身耽啾疾。那时节,我跨著这犼,同听此言。不期这孽畜留心,故来骗了皇后,与王消灾。至今三年,冤愆满足,幸你来救治王患。我特来收妖邪也。’行者道:‘菩萨,虽是这般故事,奈何他玷污了皇后,败俗伤风,坏伦乱法,却是该他死罪。今蒙菩萨亲临,饶得他死罪,却饶不得他活罪。让我打他二十棒,与你带去罢。’菩萨道:‘悟空,你既知我临凡,就当看我分上,一发都饶了罢,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若是动了棍子,他也就是死了。’行者不敢违言,只得拜道:‘菩萨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间,贻害不浅。’
  那菩萨才喝了一声:‘孽畜!还不还原,待何时也?’只见那怪打个滚,现了原身,将毛衣抖抖,菩萨骑上。菩萨又望项下一看,不见那三个金铃。菩萨道:‘悟空,还我铃来。’行者道:‘老孙不知。’菩萨喝道:‘你这贼猴!若不是你偷了这铃,莫说一个悟空,就是十个,也不敢近身。快拿出来。’行者笑道:‘实不曾见。’菩萨道:‘既不曾见,等我念念紧箍儿咒。’那行者慌了,只教:‘莫念,莫念。铃儿在这里哩。’这正是:犼项金铃何人解?解铃人还问系铃人。菩萨将铃儿套在犼项下,飞身高坐。你看他四足莲花生焰焰,满身金缕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不题。
  却说孙大圣整束了衣裙,抡铁棒打进獬豸洞去,把群妖众怪尽情打死,剿除干净。直至宫中,请圣宫娘娘回国。那娘娘顶礼不尽。行者将菩萨降妖并拆凤原由备说了一遍。寻些软草,扎了一条草龙,教:‘娘娘跨上,合着眼,莫怕,我带你回朝见主也。’那娘娘谨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只听得耳内风响。
  半个时辰,带进城,按落云头,叫:‘娘娘开眼。’那皇后睁开眼看,认得是凤阁龙楼,心中欢喜,撇了草龙,与行者同登宝殿。那国王见了,急下龙床,就来扯娘娘玉手,欲诉离情,猛然跌倒在地,只叫:‘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道:‘嘴脸,没福消受。一见面就蜇杀了也。’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儿么?’八戒道:‘就扯他扯儿便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蜇阳之毒。自到麒麟山,与那赛太岁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手疼。’众官听说:‘似此怎生奈何?’此时外面众官忧疑,内里妃嫔悚惧。傍有玉圣、银圣二宫,将君王扶起。
  俱正在仓皇之际,忽听得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圣,我来也。’行者抬头观看,只见那:
    肃肃冲天鹤唳,飘飘径至朝前。缭绕祥光道道,氤氲瑞气翩翩。棕衣苫体放云烟,足踏芒鞋罕见。手执龙须蝇帚,丝绦腰下围缠。乾坤处处结人缘,大地逍遥游遍。此乃是大罗天上紫云仙,今日临凡解魇。
  行者上前迎住道:‘张紫阳何往?’紫阳真人直至殿前,躬身施礼道:‘大圣,小仙张伯端起手。’行者答礼道:‘你从何来?’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赴佛会,因打这里经过,见朱紫国王有拆凤之忧,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有坏人伦,后日难与国王复合,是我将一件旧棕衣变作一领新霞裳,光生五彩,进与妖王,教皇后穿了装新。那皇后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衣也。今知大圣成功,特来解魇。’行者道:‘既如此,累你远来,且快解脱。’真人走向前,对娘娘用手一指,即脱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体如旧。真人将衣抖一抖,披在身上,对行者道:‘大圣勿罪,小仙告辞。’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谢谢。’真人笑道:‘不劳,不劳。’遂长揖一声,腾空而去。慌得那皇帝、皇后及大小众臣,一个个望空礼拜。
  拜毕,即命大开东阁,酬谢四僧。那君王领众跪拜,夫妻才得重谐。正当欢宴时,行者叫:‘师父,拿那战书来。’长老袖中取出,递与行者。行者递与国王道:‘此书乃那怪差小校送来者。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送来报功。后复至山中,变作小校,进洞回复,因得见娘娘,盗出金铃,几乎被他拿住。又变化,复偷出,与他对敌。幸遇观音菩萨将他收去,又与我说拆凤之故。……’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那举国君臣内外,无一人不感谢称赞。唐僧道:‘一则是贤王之福,二来是小徒之功。今蒙盛宴,至矣,至矣。就此拜别,不要误贫僧向西去也。’那国王恳留不得,遂换了关文,大排銮驾,请唐僧稳坐龙车。那君王、妃后,俱捧毂推轮,相送而别。正是:
    有缘洗尽忧疑病,绝念无思心自宁。
  毕竟这去,后面再有什么吉凶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回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话表三藏别了朱紫国王,整顿鞍马西进。行够多少山原,历尽无穷水道,不觉的秋去冬残,又值春光明媚。师徒们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见一座庵林。三藏滚鞍下马,站立大道之傍。行者问道:‘师父,这条路平坦无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师兄好不通情。师父在马上坐得困了,也让他下来关关风是。’三藏道:‘不是关风,我看那里是个人家,意欲自去化些斋吃。’行者笑道:‘你看师父说的是那里话,你要吃斋,我自去化。俗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有为弟子者高坐,教师父去化斋之理?’三藏道:‘不是这等说。平日间一望无边无际,你们没远没近的去化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应,也让我去化一个来。’八戒道:‘师父没主张。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儿苦。”你况是个父辈,我等俱是弟子。古书云:“有事弟子服其劳。”等我老猪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气晴明,与那风雨之时不同。那时节,汝等必定远去。此个人家,等我去,有斋无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傍笑道:‘师兄,不必多讲,师父的心性如此,不必违拗。若恼了他,就化将斋来,他也不吃。’
  八戒依言,即取出钵盂,与他换了衣帽。拽开步,直至那庄前观看,却也好座住场。但见:
    石桥高耸,古树森齐。石桥高耸,潺潺流水接长溪;古树森齐,聒聒幽禽鸣远岱。桥那边有数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窗前忽见四佳人,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
  长老见那人家没个男儿,只有四个女子,不敢进去,将身立定,闪在乔林之下。只见那女子一个个:
    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
    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
    蛾眉横月小,蝉鬓叠云新。
    若到花间立,游蜂错认真。
  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自家思虑道:‘我若没本事化顿斋饭,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为师的化不出斋来,为徒的怎能去拜佛?’
  长老没计奈何,也带了几分不是,趋步上桥。又走了几步,只见那茅屋里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个女子在那里踢气球哩。你看那三个女子,比那四个又生得不同。但见那:
    飘扬翠袖,摇拽缃裙。飘扬翠袖,低笼著玉笋纤纤;摇拽缃裙,半露出金莲窄窄。形容体势十分全,动静脚跟千样屣。拿头过论有高低,张泛送来真又楷。转身踢个出墙花,退步翻成大过海。轻接一团泥,单枪急对拐。明珠上佛头,实捏来尖。窄砖偏会拿,卧鱼将脚抷。平腰折膝蹲,扭顶翘跟屣。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脱洒。绞裆任往来,锁项随摇摆。踢的是黄河水倒流,金鱼滩上买。那个错认是头儿,这个转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来捽。提跟潠草鞋,倒插回头采。退步泛肩妆,钩儿只一歹。贩篓下来长,便把夺门揣。踢到美心时,佳人齐喝采。一个个汗流粉腻透罗裳,兴懒情疏方叫海。
  言不尽,又有诗为证。诗曰:
    蹴踘当场三月天,仙风吹下素婵娟。
    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缃裙斜拽露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
  三藏看得时辰久了,只得走上桥头,应声高叫道:‘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布施些儿斋吃。’那些女子听见,一个个喜喜欢欢抛了针线,撇了气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门来道:‘长老,失迎了。今到荒庄,决不敢拦路斋僧,请里面坐。’三藏闻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斋僧,男子岂不虔心向佛?’
  长老向前问讯了,相随众女入茅屋。过木香亭看处,呀!原来那里边没甚房廊。只见那:
    峦头高耸,地脉遥长。峦头高耸接云烟,地脉遥长通海岳。门近石桥,九曲九湾流水顾;园栽桃李,千株千颗斗秾华。藤薜挂悬三五树,芝兰香散万千花。远观洞府欺蓬岛,近睹山林压太华。正是妖仙寻隐处,更无邻舍独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头门推开两扇,请唐僧里面坐。那长老只得进去。忽抬头看时,铺设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气阴阴。长老心惊,暗自思忖道:‘这去处少吉多凶,断然不善。’众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长老请坐。’长老没奈何,只得坐了。少时间,打个冷禁。众女子问道:‘长老是何宝山?化什么缘?还是修桥补路,建寺礼塔,还是造佛印经?请缘簿出来看看。’长老道:‘我不是化缘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缘,到此何干?’长老道:‘我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经者。适过宝方,腹间饥馁,特造檀府,募化一斋,贫僧就行也。’众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远来的和尚好看经。”妹妹们。不可怠慢,快办斋来。’
  此时有三个女子陪着,言来语去,论说些因缘。那四个到厨中撩衣敛袖,炊火刷锅。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么东西?原来是人油炒炼,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觔样子,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两盘儿捧到石桌上放下,对长老道:‘请了。仓卒间,不曾备得好斋,且将就吃些充腹。后面还有添换来也。’那长老闻了一闻,见那腥膻,不敢开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萨,贫僧是胎里素。’众女子笑道:‘长老,此是素的。’长老道:‘阿弥陀佛!若像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见得世尊,取得经卷。’众女子道:‘长老,你出家人,切莫拣人布施。’长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来,微生不损,见苦就救;遇谷粒手拈入口,逢丝缕联缀遮身。怎敢拣主布施?’众女子笑道:‘长老虽不拣人布施,却只有些上门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儿罢。’长老道:‘实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萨养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罢。’
  那长老挣着要走,那女子拦住门,怎么肯放,俱道:‘上门的买卖,倒不好做。“放了屁儿,却使手掩。”你往那里去?’他一个个都会些武艺,手脚又活,把长老扯住,顺手牵羊,扑的掼倒在地。众人按住,将绳子捆了,悬梁高吊。这吊有个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来是一只手向前,牵丝吊起;一只手拦腰捆住,将绳吊起;两只脚向后,一条绳吊起:三条绳把长老吊在梁上,却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长老忍着疼,噙著泪,心中暗恨道:‘我和尚这等命苦,只说是好人家化顿斋吃,岂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来救我,还得见面;但迟两个时辰,我命休矣。’
  那长老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便去脱剥衣服。长老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原来那女子们只解了上身罗衫,露出肚腹,各显神通:一个个腰眼中冒出丝绳,有鸭蛋粗细,骨都都的,迸玉飞银时下把庄门瞒了不题。
  却说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傍,他二人都放马看担,惟行者是个顽皮,他且跳树攀枝,摘叶寻果。忽回头,只见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树来,吆喝道:‘不好,不好,师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庄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视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银又光似银。八戒道:‘罢了,罢了,师父遇着妖精了,我们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贤弟莫嚷。你都不见怎的,等老孙去来。’沙僧道:‘哥哥仔细。’行者道:‘我自有处。’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开脚,两三步跑到前边,看见那丝绳缠了有千百层厚,穿穿道道,却似经纬之势。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软沾人。行者更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即举棒道:‘这一棒,莫说是几千层,就有几万层,也打断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断,这个软的,只好打匾罢了。假如惊了他,缠住老孙,反为不美。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
  你道他问谁?即捻一个诀,念一个咒,拘得个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转。土地婆儿道:‘老儿,你转怎的?好道是羊儿风发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个齐天大圣来了,我不曾接他,他那里拘我哩。’婆儿道:‘你去见他便了,却如何在这里打转?’土地道:‘若去见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儿道:‘他见你这等老了,那里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两口儿讲一会,没奈何,只得走出去,战兢兢的跪在路傍,叫道:‘大圣,当境土地叩头。’行者道:‘你且起来,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里。我问你,此间是甚地方?’土地道:‘大圣从那厢来?’行者道:‘我自东土往西来的。’土地道:‘大圣东来,可曾在那山岭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岭上。我们行李、马匹还歇在那岭上不是!’土地道:‘那叫做盘丝岭。岭下有洞,叫做盘丝洞。洞里有七个妖精。’行者道:‘是男怪,是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离此有三里之遥,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热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与他争竞,平白地就让与他了。我见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灵有大能。’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干?’土地道:‘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来洗澡。如今巳时已过,午时将来哑。’行者听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罢。’那土地老儿磕了一个头,战兢兢的回本庙去了。
  这大圣独显神通,摇身一变,变作个麻苍蝇儿,钉在路傍草梢上等待。须臾间,只听得呼呼吸吸之声,犹如蚕食叶,却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盏茶时,丝绳皆尽,依然现出庄村,还像当初模样。又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里边笑语喧哗,走出七个女子。行者在暗中细看,见他一个个携手相搀,挨肩执袂,有说有笑的走过桥来,果是标致。但见:
    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钗头翘翡翠,金莲闪绛裙。却似嫦娥临下界,仙子落凡尘。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原来是这一般好物。这七个美人儿,假若留住我师父,要吃也不够一顿吃,要用也不够两日用;要动手轮流,一摆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怎的算计。’
  好大圣,嘤的一声,飞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才过桥来,后边的走向前来呼道:‘姐姐,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那些女子采花斗草向南来,不多时到了浴池。但见一座门墙,十分壮丽,遍地野花香艳艳,满傍兰蕙密森森。后面一个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声,把两扇门儿推开,那中间果有一塘热水。这水:
    自开辟以来,太阳星原贞有十,后被羿善开弓,射落九乌坠地,止存金乌一星,乃太阳之真火也。天地有九处汤泉,俱是众乌所化。那九阳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温泉、东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广汾泉、汤泉──此泉乃濯垢泉。
  有诗为证。诗曰:
    一气无冬夏,三秋永注春。
    炎波如鼎沸,雪浪似汤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荡俗尘。
    涓涓珠泪泛,滚滚玉生津。
    润滑原非酿,清平还自温。
    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处冰肌滑,涤荡尘烦玉体新。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一似滚珠泛玉,骨都都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遥,淌到田里,还是温水。池上又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两山头放着两个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嘤嘤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
  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即一齐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齐下去。被行者看见:
    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
    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
    肘膊赛冰铺,香肩疑粉捏。
    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
    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
    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顽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可怜,可怜!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不要打他,只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动不得身,多少是好?’好大圣,捏著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但见:
    毛犹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见处魂皆丧,狡兔逢时胆尽惊。钢爪锋芒快,雄姿猛气横。会使老拳供口腹,不辞亲手逐飞腾。万里寒空随上下,穿云捡物任他行。
  呼的一翅,飞向前,抡开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叼去,径转岭头,现出本相,来见八戒、沙僧。
  你看那呆子迎著笑道:‘师父原来是典当铺里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见得?’八戒道:‘你不见师兄把他些衣服都抢将来也?’行者放下道:‘此乃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么就有这许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剥得这般容易,又剥得干净?’行者道:‘那曾用剥。原来此处唤做盘丝岭,那庄村唤做盘丝洞。洞中有七个女怪,把我师父拿住,吊在洞里,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却是天地产成的,一塘子热水。他都算计著洗了澡,要把师父蒸吃。是我跟到那里,见他脱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头,是以不曾动棍,只变做一个饿老鹰,叼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头,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师父走路罢。’八戒笑道:‘师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既见妖精,如何不打杀他,却就去解师父?他如今纵然藏羞不出,到晚间必定出来。他家里还有旧衣服,穿上一套,来赶我们。纵然不赶,他久住在此,我们取了经,还从那条路回去。常言道:“宁少路边钱,莫少路边拳。”那时节,他拦住了吵闹,却不是个仇人也?’行者道:‘凭你如何主张?’八戒道:‘依我,先打杀了妖精,再去解放师父:此乃斩草除根之计。’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擞精神,欢天喜地,举著钉钯,拽开步,径直跑到那里。忽的推开门看时,只见那七个女子蹲在水里,口中乱骂那鹰哩,道:‘这个匾毛畜生,猫嚼头的亡人,把我们衣服都叼去了,教我们怎的动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萨,在这里洗澡哩?也携带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见了,作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无礼。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古书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气炎热,没奈何,将就容我洗洗儿罢,那里调什么书担儿,同席不同席?’呆子不容说,丢了钉钯,脱了皂锦直裰,扑的跳下水来。那怪心中烦恼,一齐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势极熟,到水里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鲇鱼精。那怪就都摸鱼,赶上拿他不住:东边摸,忽的又渍了西去;西边摸,忽的又渍了东去。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原来那水有搀胸之深,水上盘了一会,又盘在水底,都盘倒了,喘嘘嘘的,精神倦怠。
  八戒却才跳将上来,现了本相,穿了直裰,执著钉钯,喝道:‘我是那个?你把我当鲇鱼精哩。’那怪见了,心惊胆战,对八戒道:‘你先来是个和尚,到水里变作鲇鱼,及拿你不住,却又这般打扮,你端的是从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这伙泼怪当真的不认得我。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长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帅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我的师父,又好蒸吃?快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钯,教你断根。’那些妖闻此言,魂飞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爷方便方便!我等有眼无珠,误捉了你师父,虽然吊在那里,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饶了我的性命,情愿贴些盘费,送你师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摇手道:‘莫说这话。俗语说得好:“曾著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筑一钯,各人走路。’
  呆子一味粗夯,显手段,那有怜香惜玉之心,举著钯,不分好歹,赶上前乱筑。那怪慌了手脚,那里顾什么羞耻,只是性命要紧,随用手侮著羞处,跳出水来,都跑在亭子里站立,作出法来: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瞒天搭了个大丝篷,把八戒罩在当中。那呆子忽抬头,不见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里举得脚步。原来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动动脚,跌个𨀁踵;左边去,一个面磕地;右边去,一个倒栽葱;急转身,又跌了个嘴揾地;忙爬起,又跌了个竖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把个呆子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吟。
  那怪物却将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伤他,一个个跳出门来,将丝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到了石桥上站下,念动真言,霎时间,把丝篷收了,赤条条的跑入洞里,侮著那话,从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走入石房,取几件旧衣穿了,径至后门口立定,叫:‘孩儿们何在?’原来那妖精一个有一个儿子,却不是他养的,都是他结拜的干儿子。有名叫做蜜、蚂、蠦、班、蜢、蜡、蜻:蜜是蜜蜂,蚂是蚂蜂,蠦是蠦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蜡是抹蜡,蜻是蜻蜓。原来那妖精幔天结网,掳住这七般虫蛭,却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当时这些虫哀告饶命,愿拜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寻诸卉孝妖精。忽闻一声呼唤,都到面前,问:‘母亲有何使令?’众怪道:‘儿啊,早间我们错惹了唐朝来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拦在池里,出了多少丑,几乎丧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门前去退他一退。如得胜后,可到你舅舅家来会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师兄处,孽嘴生灾不题。你看这些虫蛭,一个个摩拳擦掌,出来迎敌。
  却说八戒跌得昏头昏脑,猛抬头,见丝篷丝索俱无,他才一步一探,爬将起来,忍着疼,找回原路。见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头可肿,脸可青么?’行者道:‘你怎的来?’八戒道:‘我被那厮将丝绳罩住,放了绊脚索,不知跌了多少跟头,跌得我腰驼背折,寸步难移。却才丝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来也。’沙僧见了道:‘罢了,罢了,你闯下祸来也,那怪一定往洞里去伤害师父。我等快去救他。’
  行者闻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牵着马。急急来到庄前,但见那石桥上有七个小妖儿挡住道:‘慢来,慢来,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干净都是些小人儿。长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满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满十斤。’喝道:‘你是谁?’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儿子。你把我母亲欺辱了,还敢无知,打上我门。不要走,仔细。’好怪物,一个个乱打将来。八戒本是跌恼了的性子,又见那伙虫蛭小巧,就发狠举钯来筑。那些怪见呆子凶猛,一个个现了本像,飞将起去,叫声:‘变!’须臾间,一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千个变万个,个个都变成无穷之数。只见:
    满天飞抹蜡,遍地舞蜻蜓。
    蜜蚂追头额,蠦蜂扎眼睛。
    班毛前后咬,牛蜢上下叮。
    扑面漫漫黑,翛翛神鬼惊。
  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说经好取,西方路上,虫儿也欺负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扑头扑脸,浑身上下,都叮有十数层厚,却怎么打?’行者道:‘没事,没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来罢,一会子光头上都叮肿了。’
  好大圣,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喷将出去,即变做些黄、麻、、白、雕、鱼、鹞。八戒道:‘师兄,又打什么市语,黄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黄是黄鹰,麻是麻鹰,鹰,白是白鹰,雕是雕鹰,鱼是鱼鹰,鹞是鹞鹰。那妖精的儿子是七样虫,我的毫毛是七样鹰。’鹰最能嗛虫,一嘴一个,爪打翅敲,须臾,打得罄尽,满空无迹,地积尺余。
  三兄弟方才闯过桥去,径入洞里,只见老师父吊在那里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要来这里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头哩。’沙僧道:‘且解下师父再说。’行者即将绳索挑断,放下师父。问道:‘妖精那里去了?’唐僧道:‘那七个都赤条条的往后边叫儿子去了。’行者道:‘兄弟们,跟我来寻去。’
  三人各持兵器,往后园里寻处,不见踪迹。都到那桃李树上寻遍不见。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寻他,等我扶师父去也。’弟兄们复来前面,请唐僧上马。八戒道:‘你们扶师父走着,等老猪一顿钯筑倒他这房子,教他来时没处安身。’行者笑道:‘筑还费力,不若寻些柴来,与他个断根罢。’好呆子,寻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点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烧得干净。师徒却才放心前来。
  咦!毕竟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回情因旧恨生灾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话说孙大圣扶持着唐僧,与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来。不半晌,忽见一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唐僧勒马道:‘徒弟,你看那是个什么去处?’行者举头观看,忽然见:
    山环楼阁,溪绕亭台。门前杂树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艳艳。柳间栖白鹭,浑如烟里玉无瑕;桃内啭黄莺,却是火中金有色。双双野鹿,忘情闲踏绿莎茵;对对山禽,飞语高鸣红树杪。真如刘阮天台洞,不亚神仙阆苑家。
  行者报道:‘师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却像一个庵观寺院。到那里方知端的。’三藏闻言,加鞭促马。师徒们来至门前观看,门上嵌著一块石板,上有‘黄花观’三字。三藏下马。八戒道:‘黄花观乃道士之家,我们进去会他一会也好,他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沙僧道:‘说得是。一则进去看看景致,二来也当撒货头口。看方便处,安排些斋饭,与师父吃。’
  长老依言,四众共入。但见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行者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道:‘谨言,谨言。我们不与他相识,又不认亲,左右暂时一会,管他怎的?’说不了,进了二门,只见那正殿谨闭,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在那里丸药。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红艳艳戗金冠,穿一领黑淄淄乌皂服,踏一双绿阵阵云头履,系一条黄拂拂吕公绦。面如瓜铁,目若朗星。准头高大类回回,唇口翻张如达达。道心一片隐轰雷,伏虎降龙真羽士。
  三藏见了,厉声高叫道:‘老神仙,贫僧问讯了。’那道士猛抬头,一见心惊,丢了手中之药,按簪儿,整衣服,降阶迎接道:‘老师父,失迎了。请里面坐。’长老欢喜上殿。推开门,见有三清圣像,供桌有炉有香。即拈香注炉,礼拜三匝,方与道士行礼。遂至客位中,同徒弟们坐下。急唤仙童看茶。当有两个小童,即入里边,寻茶盘,洗茶盏,擦茶匙,办茶果,忙忙的乱走,早惊动那几个冤家。
  原来那盘丝洞七个女怪与这道士同堂学艺。自从穿了旧衣,唤出儿子,径来此处。正在后面裁剪衣服,忽见那童子看茶,便问道:‘童儿,有甚客来了,这般忙冗?’仙童道:‘适间有四个和尚进来,师父教来看茶。’女怪道:‘可有个白胖和尚?’道:‘有。’又问:‘可有个长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道:‘你快去递了茶,对你师父丢个眼色,着他进来,我有要紧的话说。’果然那仙童将五杯茶拿出去,道士敛衣,双手拿一杯递与三藏,然后与八戒、沙僧、行者。茶罢,收锺。小童丢个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请坐。’教:‘童儿,放了茶盘陪侍。等我去去就来。’此时长老与徒弟们并一个小童,出殿上观玩不题。
  却说道士走进方丈中,只见七个女子齐齐跪倒,叫:‘师兄,师兄,听小妹子一言。’道士用手搀起道:‘你们早间来时,要与我说什么话,可可的今日丸药,这枝药忌见阴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话且慢慢说罢。’众怪道:‘告禀师兄:这桩事,专为客来,方敢告诉;若客去了,纵说也没用了。’道士笑道:‘你看贤妹说话,怎么专为客来才说?却不疯了?且莫说我是个清静修仙之辈,就是个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务事,也等客去了再处。怎么这等不贤,替我装幌子哩?且让我出去。’众怪又一齐扯住道:‘师兄息怒。我问你,前边那客是那方来的?’道士唾著脸,不答应。众怪道:‘方才小童进来取茶,我闻得他说,是四个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么?’众怪道:‘四个和尚,内有一个白面胖的,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师兄可曾问他是那里来的?’道士道:‘内中是有这两个,你怎么知道?想是在那里见他来?’
  女子道:‘师兄原不知这个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今早到我洞里化斋,委是妹子们闻得唐僧之名,将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我们久闻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故此拿了他。后被那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们拦在濯垢泉里,先抢了衣服,后弄本事,强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变作一个鲇鱼,在我们腿裆里钻来钻去,欲行奸骗之事,果有十分惫懒。他又跳出水去,现了本相。见我们不肯相从,他就使一柄九齿钉钯,要伤我们性命。若不是我们有些见识,几乎遭他毒手,故此战兢兢逃生。又着你愚外甥与他敌斗,不知存亡如何。我们特来投兄长,望兄长念昔日同窗之雅,与我今日做个报冤之人。’那道士闻此言,却就恼恨,遂变了声色道:‘这和尚原来这等无礼,这等惫懒。你们都放心,等我摆布他。’众女子谢道:‘师兄如若动手,等我们都来相帮打他。’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三分低。”你们都跟我来。’
  众女子相随左右。他入房内,取了梯子,转过床后,爬上屋梁,拿下一个小皮箱儿。那箱儿有八寸高下,一尺长短,四寸宽窄,上有一把小铜锁儿锁住。即于袖中拿出一方鹅黄绫汗巾儿来,汗巾须上系着一把小钥匙儿。开了锁,取出一包儿药来。此药乃是:
    山中百鸟粪,扫积上千斤。
    是用铜锅煮,煎熬火候匀。
    千斤熬一杓,一杓炼三分。
    三分还要炒,再煅再重熏。
    制成此毒药,贵似宝和珍。
    如若尝他味,入口见阎君。
  道士对七个女子道:‘妹妹,我这宝贝,若与凡人吃,只消一厘,入腹就死;若与神仙吃,也只消三釐就绝;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须得三釐。快取等子来。’内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称出一分二釐,分作四分。’却拿了十二个红枣儿,将枣掐破些儿,揌上一厘,分在四只茶锺内;又将两个黑枣儿做一个茶锺,著一个托盘安了对众女说:‘等我去问他,不是唐朝的便罢;若是唐朝来的,就教换茶,你却将此茶令童儿拿出。但吃了,个个身亡,就与你报了此仇,解了烦恼也。’七女感激不尽。
  那道士换了一件衣服,虚礼谦恭,走将出去,请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师父莫怪。适间去后面吩咐小徒,教他们挑些青菜、萝卜,安排一顿素斋供养,所以失陪。’三藏道:‘贫僧素手进拜,怎么敢劳赐斋?’道士笑云:‘你我都是出家人,见山门就有三升俸粮,何言素手?敢问老师父,在何宝山?到此何干?’三藏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经者。却才路过仙宫,竭诚进拜。’道士闻言,满面生春道:‘老师乃忠诚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于远候,恕罪,恕罪。’叫:‘童儿,快去换茶来,一厢作速办斋。’那小童走将进去,众女子招呼他来道:‘这里有现成好茶,拿出去。’那童子果然将五锺茶拿出。道士连忙双手拿一个红枣儿茶锺奉与唐僧。他见八戒身躯大,就认做大徒弟;沙僧认做二徒弟;见行者身量小,认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锺才奉与行者。
  行者眼乖,接了茶锺,早已见盘子里那茶锺是两个黑枣儿。他道:‘先生,我与你穿换一杯。’道士笑道:‘不瞒长老说,山野中贫道士,茶果一时不备,才然在后面亲自寻果子,止有这十二个红枣,做四锺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将两个下色枣儿作一杯奉陪。此乃贫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说那里话?古人云:“在家不是贫?路贫贫杀人。”你是住家儿的,何以言贫!像我们这行脚僧,才是真贫哩。我和你换换。我和你换换。’三藏闻言道:‘悟空,这仙长实乃爱客之意,你吃了罢,换怎的?’行者无奈,将左手接了,右手盖住,看着他们。
  却说那八戒一则饥,二则渴,原来是食肠大大的,见那锺子里有三个红枣儿,拿起来啯的都咽在肚里。师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时,只见八戒脸上变色,沙僧满眼流泪,唐僧口中吐沫。他们都坐不住,晕倒在地。
  这大圣情知是毒,将茶锺手举起来,望道士劈脸一掼。道士将袍袖隔起,当的一声,把个锺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村鲁!怎么把我锺子捽了?’行者骂道:‘你这畜生!你看我那三个人是怎么说?我与你有甚相干,你却将毒药茶药倒我的人?’道士道:‘你这个村畜生闯下祸来,你岂不知?’行者道:‘我们才进你门,方叙了坐次,道及乡贯,又不曾有个高言,那里闯下甚祸?’道士道:‘你可曾在盘丝洞化斋么?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么?’行者道:‘濯垢泉乃七个女怪,你既说出这话,必定与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吃我一棒。’好大圣,去耳朵里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望道士劈脸打来;那道士急转身躲过,取一口宝剑来迎。
  他两个厮骂厮打,早惊动那里边的女怪。他七个一拥出来,叫道:‘师兄且莫劳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见了,越生嗔怒,双手抡铁棒,丢开解数,滚将进去乱打。只见那七个敞开怀,腆著雪白肚子,脐孔中作出法来:骨都都丝绳乱冒,搭起一个天篷,把行者盖在底下。行者见事不谐,即翻身念声咒语,打个斤斗,扑的撞破天篷走了。忍着性气,淤淤的立在空中看处,见那怪丝绳晃亮,穿穿道道,却是穿梭的经纬,顷刻间,把黄花观的楼台殿阁都遮得无影无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着他手。怪道猪八戒跌了若干。似这般怎生是好?我师父与师弟却又中了毒药。这伙怪合意同心,却不知是个甚来历,待我还去问那土地神也。’
  好大圣,按落云头,捻著诀,念声‘唵’字真言,把个土地老儿又拘来了。战兢兢跪下路旁,叩头道:‘大圣,你去救你师父的,为何又转来也?’行者道:‘早间救了师父,前去不远,遇一座黄花观,我与师父等进去看看,那观主迎接。才叙话间,被他把毒药茶药倒我师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他却说出盘丝洞化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厮是怪。才举手相敌,只见那七个女子跑出,吐放丝绳,老孙亏有见识走了。我想你在此间为神,定知他的来历,是个什么妖精?老实说来,免打。’土地叩头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神自三年前检点之后,方见他的本相,乃是七个蜘蛛精。他吐那些丝绳,乃是蛛丝。’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据你说,却是小可。既这般,你回去,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头而去。
  行者却到黄花观外,将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个小行者;又将金箍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七十一条双角叉儿棒。每一个小行者与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边,将叉儿搅那丝绳,一齐着力,打个号子,把那丝绳都搅断,各搅了有十余斤。里面拖出七个蜘蛛,足有巴斗大小的身躯。一个个攒着手脚,索著头,只叫:‘饶命,饶命。’此时七十个小行者,按住七个蜘蛛,那里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还我师父、师弟来。’那怪厉声高叫道:‘师兄,还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从里边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闻言,大怒道:‘你既不还我师父,且看你妹妹的样子。’好大圣,把叉儿棒幌一幌,复了一根铁棒,双手举起,把七个蜘蛛精尽情打烂。
  却又将尾巴摇了两摇,收了毫毛,单身抡棒,赶入里边来打道士。那道士见他打死了师妹,心甚不忍,即发狠举剑来迎。这一场各怀忿怒,一个个大展神通。这一场好杀:
    妖精抡宝剑,大圣举金箍。都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呜呼。如今大展经纶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圣神光壮,妖仙胆气粗。浑身解数如花锦,双手腾那似辘轳。乒乓剑棒响。惨淡野云浮。劖言语,使机谋,一来一往如画图。杀得风响沙飞狼虎怕,天昏地暗斗星无。
  那道士与大圣战经五六十合,渐觉手软。一时间松了筋节,便解开衣带,忽辣的响一声,脱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儿子,打不过人,就脱剥了也是不能够的。’
  原来这道士剥了衣裳,把手一齐抬起,只见那两胁下有一千只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黄雾,艳艳金光。森森黄雾,两边胁下似喷云;艳艳金光,千只眼中如放火。左右却如金桶,东西犹似铜钟。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显神通:幌眼迷天遮日月,罩人爆燥气朦胧;把个齐天孙大圣,困在金光黄雾中。
  行者慌了手脚,只在那金光影里乱转,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却便似在个桶里转的一般。无奈又爆燥不过,他急了,往上着实一跳,却撞破金光,扑的跌了一个倒栽葱,觉道撞的头疼。急伸头摸摸,把顶梁皮都撞软了。自家心焦道:‘晦气,晦气,这颗头今日也不济了。常时刀砍斧剁,莫能伤损,却怎么被这金光撞软了皮肉?久以后定要贡脓。纵然好了,也是个破伤风。’一会家爆燥难禁,却又自家计较道:‘前去不得,后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却怎么好?往下走他娘罢。’
  好大圣,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穿山甲,又名鲮鲤鳞。真个是:
    四只铁爪,钻山碎石如挝粉;满身鳞甲,破岭穿岩似切葱。两眼光明,好便似双星晃亮;一嘴尖利,胜强如钢钻金锥。药中有性穿山甲,俗语呼为鲮鲤鳞。
  你看他硬著头,往地下一钻,就钻了有二十余里,方才出头。原来那金光只罩得十余里。出来现了本相,力软觔麻,浑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泪。忽失声叫道:‘师父啊,
    当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来苦用工。
    大海洪波无恐惧,阳沟之内却遭风。’
  美猴王正当悲切,忽听得山背后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泪,回头观看。但见一个妇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盏凉浆水饭,右手执几张烧纸黄钱,从那厢一步一声,哭着走来。行者点头嗟叹道:‘正是:“流泪眼逢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这一个妇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问他一问。’那妇人不一时走上前来,迎著行者。行者躬身问道:‘女菩萨,你哭的是甚人?’妇人噙泪道:‘我丈夫因与黄花观观主买竹竿争讲,被他将毒药茶药死,我将这陌纸钱烧化,以报夫妇之情。’行者听言,眼中流泪。那女子见了,作怒道:‘你甚无知,我为丈夫烦恼生悲,你怎么泪眼愁眉,欺心戏我?’
  行者躬身道:‘女菩萨息怒。我本是东土大唐钦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过黄花观歇马。那观中道士,不知是个什么妖精,他与七个蜘蛛精结为兄妹。蜘蛛精在盘丝洞要害我师父,是我与师弟八戒、沙僧救解得脱。那蜘蛛精走到他这里,背了是非,说我等有欺骗之意。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师父、师弟共三人,连马四口,陷在他观里。惟我不曾吃他茶,将茶锺掼碎,他就与我相打。正嚷时,那七个蜘蛛精跑出来吐放丝绳,将我网住,是我使法力走脱。问及土地,说他本相。我却又使分身法搅绝丝绳,拖出妖来,一顿棒打死。这道士即与他报仇,举宝剑与我相斗。斗经六十回合,他败了阵,随脱了衣裳,两胁下放出千只眼,有万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进退两难,才变做一个鲮鲤鳞,从地下钻出来。正自悲切,忽听得你哭,故此相问。因见你为丈夫有此纸钱报答,我师父丧身,更无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岂敢相戏。’
  那妇女放下水饭、纸钱,对行者陪礼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难者。才据你说将起来,你不认得那道士。他本是个百眼魔君,又唤做多目怪。你既然有此变化,脱得金光,战得许久,必定有大神通,却只是还近不得那厮。我教你去请一位圣贤,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闻言,连忙唱喏道:‘女菩萨知此来历,烦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圣贤,我去请求,救我师父之难,就报你丈夫之仇。’妇人道:‘我就说出来,你去请他,降了道士,只可报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师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妇人道:‘那厮毒药最狠:药倒人,三日之间,骨髓俱烂。你此往回恐迟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会走路,凭他多远,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会走路,听我说:此处到那里有千里之遥。那厢有一座山,名唤紫云山。山中有个千花洞,洞中有位圣贤,唤做毘蓝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坐落何方?却从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头看时,那女子早不见了。行者慌忙礼拜道:‘是那位菩萨?我弟子钻昏了,不能相识,千乞留名,好谢。’只见那半空中叫道:‘大圣,是我。’行者急抬头看处,原是黎山老姆。赶至空中谢道:‘老姆从何来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龙华会上回来,见你师父有难,假做孝妇,借夫丧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请他,但不可说出是我指教,那圣贤有些多怪人。’
  行者谢了,辞别,把斤斗云一纵,随到紫云山上。按定云头,就见那千花洞。那洞外:
    青松遮胜境,翠柏绕仙居。
    绿柳盈山道,奇花满涧渠。
    香兰围石屋,芳草映岩嵎。
    流水连溪碧,云封古树虚。
    野禽声聒聒,幽鹿步徐徐。
    修竹枝枝秀,红梅叶叶舒。
    寒鸦栖古树,春鸟噪高樗。
    夏麦盈田广,秋禾遍地余。
    四时无叶落,八节有花如。
    每生瑞蔼连霄汉,常放祥云接太虚。
  这大圣喜喜欢欢走将进去,一程一节,看不尽无边的景致。直入里面,更没个人儿,静静悄悄的,鸡犬之声也无。心中暗道:‘这圣贤想是不在家了。’又进数里看时,见一个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五花纳锦帽,身穿一领织金袍。
    脚踏云尖凤头履,腰系攒丝双穗绦。
    面似秋容霜后老,声如春燕社前娇。
    腹中久谙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谛饶。
    悟出空空真正果,炼成了了自逍遥。
    正是千花洞里佛,毘蓝菩萨姓名高。
  行者止不住脚,近前叫道:‘毘蓝婆菩萨,问讯了。’那菩萨即下榻,合掌回礼道:‘大圣,失迎了。你从那里来的?’行者道:‘你怎么就认得我是大圣?’毘蓝婆道:‘你当年大闹天宫时,普地里传了你的形像,谁人不知,那个不识?’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像我如今皈正佛门,你就不晓的了?’毘蓝道:‘几时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脱命,保师父唐僧上西天取经,师父遇黄花观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与那厮赌斗,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脱了。闻菩萨能灭他的金光,特来拜请。’菩萨道:‘是谁与你说的?我自赴了盂兰会,到今三百余年,不曾出门。我隐姓埋名,更无一人得知,你却怎么知道?’行者道:‘我是个地里鬼,不管那里,自家都会访著。’毘蓝道:‘也罢,也罢。我本当不去,奈蒙大圣下临,不可灭了求经之善,我和你去来。’
  行者称谢了,道:‘我忒无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带什么兵器?’菩萨道:‘我有个绣花针儿,能破那厮。’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误了我,早知是绣花针,不须劳你,就问老孙要一担也是有的。’毘蓝道:‘你那绣花针,无非是钢铁金针,用不得。我这宝贝,非钢非铁非金,乃我小儿日眼里炼成的。’行者道:‘令郎是谁?’毘蓝道:‘小儿乃昴日星官。’行者惊骇不已。早望见金光艳艳,即回向毘蓝道:‘金光处便是黄花观也。’毘蓝随于衣领里取出一个绣花针,似眉毛粗细,有五六分长短,拈在手,望空抛去。少时间,响一声,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萨,妙哉,妙哉!寻针,寻针。’毘蓝托在手掌内道:‘这不是?’行者却同按下云头,走入观里,只见那道士合了眼,不能举步。行者骂道:‘你这泼怪装瞎子哩。’耳朵里取出棒来就打。毘蓝扯住道:‘大圣莫打,且看你师父去。’
  行者径至后面客位里看时,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泪道:‘却怎么好?却怎么好?’毘蓝道:‘大圣莫悲。也是我今日出门一场,索性积个阴德。我这里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转身拜求。那菩萨袖中取出一个破纸包儿,内将三粒红丸子递与行者,教放入口里。行者把药扳开他们牙关,每人揌了一丸。须臾,药味入腹,便就一齐呕哕,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戒先爬起道:‘闷杀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晕也。’行者道:‘你们那茶里中了毒了。亏这毘蓝菩萨搭救,快都来拜谢。’三藏欠身整衣谢了。
  八戒道:‘师兄,那道士在那里?等我问他一问,为何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项事说了一遍。八戒发狠道:‘这厮既与蜘蛛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装瞎子哩。’八戒拿钯就筑,又被毘蓝止住道:‘天蓬息怒。大圣知我洞里无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门户也。’行者道:‘感蒙大德,岂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现本像,我们看看。’毘蓝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扑的倒在尘埃,现了原身,乃是一条七尺长短的大蜈蚣精。毘蓝使小指头挑起,驾祥云,径转千花洞去。
  八戒打仰道:‘这妈妈儿却也利害,怎么就降这般恶物?’行者笑道:‘我问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个绣花针儿,是他儿子在日眼里炼的。及问他令郎是谁,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鸡,这老妈妈必定是个母鸡。鸡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
  三藏闻言,顶礼不尽。教:‘徒弟们,收拾去罢。’那沙僧即在里面寻了些米粮,安排了些斋,俱饱餐一顿。牵马挑担,请师父出门。行者从他厨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观霎时烧得煨烬,却拽步长行。正是:
    唐僧得命感毘蓝,了性消除多目怪。
  毕竟向前去还有什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回长庚传报魔头狠 行者施为变化能

    情欲原因总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
    沙门修炼纷纷士,断欲忘情即是禅。
    须着意,要心坚,一尘不染月当天。
    行功进步休教错,行满功完大觉仙。
  话表三藏师徒们打开欲网,跳出情牢,放马西行。走不多时,又是夏尽秋初,新凉透体。但见那:
    急雨收残暑,梧桐一叶惊。
    萤飞莎径晚,蛩语月华明。
    黄葵开映露,红蓼遍沙汀。
    蒲柳先零落,寒蝉应律鸣。
三藏正然行处,忽见一座高山,峰插碧空,真个是摩星碍日。长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这山十分高耸,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师父说那里话,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岂无通达之理?可放心前去。’长老闻言,喜笑花生,扬鞭策马而进,径上高岩。
  行不数里,见一老者,鬓蓬松,白发飘搔;须稀朗,银丝摆动;项挂一串数珠子,手持拐杖现龙头。远远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进的长老,且暂住骅骝,紧兜玉勒。这山上有一伙妖魔,吃尽了阎浮世上人,不可前进。’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一是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个雕鞍不稳,扑的跌下马来,挣挫不动,睡在草里哼哩。行者近前搀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长老道:‘你听那高岩上老者报道这山上有伙妖魔,吃尽阎浮世上人,谁敢去问他一个真实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等我去问他。’三藏道:‘你的相貌丑陋,言语粗俗,怕冲撞了他,问不出个实信。’行者笑道:‘我变个俊些儿的去问他。’三藏道:‘你是变了我看。’好大圣,捻著诀,摇身一变,变做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儿,真个是目秀眉清,头圆脸正;行动有斯文之气象,开口无俗类之言辞。抖一抖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师父,我看变得好么?’三藏见了大喜道:‘变得好。’八戒道:‘怎么不好?只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老猪就滚上二三年,也变不得这等俊俏。’
  好大圣,躲离了他们,径直近前,对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老儿见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轻,待答不答的,还了他个礼,用手摸着他头儿,笑嘻嘻问道:‘小和尚,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是东土大唐来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经。适到此间,闻得公公报道有妖怪,我师父胆小怕惧,着我来问一声:端的是甚妖精,他敢这般短路?烦公公细说与我知之,我好把他贬解起身。’那老儿笑道:‘你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帮衬。那妖魔神通广大得紧,怎敢就说贬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据你之言,似有护他之意,必定与他有亲,或是紧邻契友;不然,怎么长他的威智,兴他的节概,不肯倾心吐胆说他个来历?’公公点头笑道:‘这和尚倒会弄嘴。想是跟你师父游方,到处儿学些法术,或者会驱缚魍魉,与人家镇宅降邪。你不曾撞见十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精一封书到灵山,五百阿罗都来迎接;一纸简上天宫,十一大曜个个相钦。四海龙曾与他为友,八洞仙常与他作会;十地阎君以兄弟相称,社令、城隍以宾朋相爱。’
  大圣闻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著老者道:‘不要说,不要说。那妖精与我后生小厮为兄弟、朋友,也不见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来啊,他连夜就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这小和尚胡说,不当人子。那个神圣是你的后生小厮?’行者笑道:‘实不瞒你说,我小和尚祖居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姓孙,名悟空。当年也曾做过妖精,干过大事。曾因会众魔,多饮了几杯酒睡着,梦中见二人将批勾我去到阴司。一时怒发,将金箍棒打伤鬼判,諕倒阎王,几乎掀翻了森罗殿。吓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纸,十阎王签名画字,教我饶他打,情愿与我做后生小厮。’那公公闻说道:‘阿弥陀佛!这和尚说了这过头话,莫想再长得大了。’行者道:‘官儿,似我这般大也够了。’公公道:‘你年几岁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七八岁罢了。’行者笑道:‘有一万个七八岁。我把旧嘴脸拿出来你看看,你却莫怪。’公公道:‘怎么又有个嘴脸?’行者道:‘我小和尚果有七十二副嘴脸哩。’
  那公公不识窍,只管问他。他就把脸抹一抹,即现出本像,咨牙徕嘴,两股通红,腰间系一条虎皮裙,手里执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像个活雷公。那老者见了,吓得面容失色,腿脚酸麻,站不稳,扑的一跌;爬起来,又一个𨀁踵。大圣上前道:‘老官儿,不要虚惊,我等面恶人善,莫怕,莫怕。适间蒙你好意,报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发累你说说,我好谢你。’那老儿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聋,一句不应。
  行者见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长老道:‘悟空,你来了?所问如何?’行者笑道:‘不打紧,不打紧。西天有便有个把妖精儿,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放在心上。没事,没事,有我哩。’长老道:‘你可曾问他此处是什么山?什么洞?有多少妖怪?那条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师父,莫怪我说。若论赌变化,使促掐,捉弄人,我们三五个也不如师兄;若论老实,像师兄就摆一队伍,也不如我。’唐僧道:‘正是,正是,你还老实。’八戒道:‘他不知怎么钻过头不顾尾的问了两声,不尴不尬的就跑回来了。等老猪去问他个实信来。’唐僧道:‘悟能,你仔细著。’
  好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对老者叫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儿见行者回去,方拄著杖挣得起来,战战兢兢的要走,忽见八戒,愈觉惊怕道:‘爷爷呀!今夜做的什么恶梦,遇着这伙恶人?为先的那和尚丑便丑,还有三分人相;这个和尚,怎么这等个碓梃嘴,蒲扇耳朵,铁片脸,毛颈项,一分人气儿也没有了?’八戒笑道:‘你这老公公不藏兴,有些儿好褒贬人。你是怎的看我哩?我丑便丑,奈看,再停一时就俊了。’那老者见他说出人话来,只得开言问他:‘你是那里来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问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师兄。师父怪他冲撞了公公,不曾问得实信,所以特着我来拜问。此处果是甚山?甚洞?洞里果是甚妖精?那里是西去大路?烦公公指示指示。’老者道:‘可老实么?’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虚的。’老者道:‘你莫像才来的那个和尚走花溜水的胡缠。’八戒道:‘我不像他。’
  公公拄著杖,对八戒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魔头。’八戒啐了一声:‘你这老儿却也多心,三个妖魔也费心劳力的来报遭信?’公公道:‘你不怕么?’八戒道:‘不瞒你说,这三个妖魔,我师兄一棍就打死一个;我一钯就筑死一个。我还有个师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个:三个都打死,我师父就过去了,有何难哉?’那老者笑道:‘这和尚不知深浅。那三个魔头,神通广大得紧哩。他手下小妖,南岭上有五千,北岭上有五千;东路口有一万,西路口有一万;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门的也有一万;烧火的无数,打柴的也无数:共计算有四万七八千。这都是有名字带牌儿的,专在此吃人。’
  那呆子闻得此言,战兢兢跑将转来,相近唐僧,且不回话,放下钯,在那里出恭。行者见了,喝道:‘你不回话,却蹲在那里怎的?’八戒道:‘諕出屎来了。如今也不消说,赶早儿各自顾命去罢。’行者道:‘这个呆根,我问信偏不惊恐,你去问就这等慌张失智。’长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这老儿说: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山。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老妖,有四万八千小妖,专在那里吃人。我们若屣着他些山边儿,就是他口里食了。莫想去得。’三藏闻言,战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师父放心,没大事。想是这里有便有几个妖精,只是这里人胆小,把他就说出许多人,许多大,所以自惊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说的是那里话?我比你不同,我问的是实,决无虚谬之言。满山满谷都是妖魔,怎生前进?’行者笑道:‘呆子嘴脸,不要虚惊。若论满山满谷之魔,只消老孙一路棒,半夜打个罄尽。’八戒道:‘不羞,不羞,莫说大话。那些妖精点卯也得七八日,怎么就打得罄尽?’行者道:‘你说怎样打?’八戒道:‘凭你抓倒,捆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没有这等快的。’行者笑道:‘不用什么抓、拿、捆缚。我把这棍子两头一扯,叫:“长!”就有四十丈长短。幌一幌,叫:“粗!”就有八丈围圆粗细。往山南一滚,滚杀五千;山北一滚,滚杀五千;从东往西一滚,只怕四五万砑做肉泥烂酱。’八戒道:‘哥哥,若是这等赶面打,或者二更时也都了了。’沙僧在傍笑道:‘师父,有大师兄恁样神通,怕他怎的?请上马走啊。’唐僧见他们讲论手段,没奈何,只得宽心上马而走。
  正行间,不见了那报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来传报,恐諕我们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圣,跳上高峰,四顾无迹,急转面,见半空中有彩霞晃亮,即纵云赶上看时,乃是太白金星。走到身边,用手扯住,口口声声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长庚,李长庚,你好惫懒。有甚话,当面来说便好,怎么装做个山林之老,魇样老孙?’金星慌忙施礼道:‘大圣,报信来迟,乞勿罪,乞勿罪。这魔头果是神通广大,势要峥嵘。只看你那移变化,乖巧机谋,可便过去;如若怠慢些儿,其实难去。’行者谢道:‘感激,感激。果然此处难行,望老星上界与玉帝说声,借些天兵,帮助老孙帮助。’金星道:‘有有有,你只口信带去,就是十万天兵,也是有的。’
  大圣别了金星,按落云头,见了三藏道:‘适才那个老儿,原是太白星来与我们报信的。’长老合掌道:‘徒弟,快赶上他,问他那里另有个路,我们转了去罢。’行者道:‘转不得。此山径过有八百里,四周围不知更有多少路哩,怎么转得?’三藏闻言,止不住眼中流泪道:‘徒弟,似此艰难,怎生拜佛?’行者道:‘莫哭,莫哭,一哭便脓包行了。他这报信,必有几分虚话,只是要我们着意留心,诚所谓:“以告者,过也。”你且下马来坐着。’八戒道:‘又有甚商议?’行者道:‘没甚商议。你且在这里用心保守师父,沙僧好生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先上岭打听打听,看前后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个,问他个详细,教他写个执结,开个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关了洞门,不许阻路,却请师父静静悄悄的过去,方显得老孙手段。’沙僧只教:‘仔细,仔细。’行者笑道:‘不消嘱付。我这一去,就是东洋大海也汤开路,就是铁裹银山也撞透门。’
  好大圣,唿哨一声,纵斤斗云,跳上高峰。扳藤负葛,平山观看,那山里静悄无人。忽失声道:‘错了,错了,不该放这金星老儿去了.他原来恐諕我。这里那有个什么妖精?他就出来跳风顽耍,必定拈枪弄棒,操演武艺,如何没有一个?’正自家揣度,只听得山背后叮叮当当、辟辟剥剥梆铃之声。急回头看处,原来是个小妖儿,掮著一杆‘令’字旗,腰间悬著铃子,手里敲着梆子,从北向南而走。仔细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个铺兵,想是送公文下报帖的。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说些甚话。’
  好大圣,捻著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做个苍蝇儿,轻轻飞在他帽子上,侧耳听之。只见那小妖走上大路,敲着梆,摇著铃,口里作念道:‘我等巡山的,各人要谨慎堤防孙行者,他会变苍蝇。’行者闻言,暗自惊疑道:‘这厮看见我了?若未看见,怎么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会变苍蝇?’原来那小妖也不曾见他,只是那魔头不知怎么就吩咐他这话,却是个谣言,着他这等胡念。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见,就要取出棒来打他,却又停住,暗想道:‘曾记得八戒问金星时,他说老妖三个,小妖有四万七八千名。似这小妖,再多几万,也不打紧。却不知这三个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问他一问,动手不迟。’
  好大圣,你道他怎么去问?跳下他的帽子来,钉在树头上,让那小妖先行几步。急转身腾那,也变做个小妖儿,照依他敲着梆,摇著铃,掮著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长了三五寸,口里也那般念著。赶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头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认得?’小妖道:‘我家没你呀。’行者道:‘怎的没我?你认认看。’小妖道:‘面生,认不得,认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烧火的,你会得我少。’小妖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洞里就是烧火的那些兄弟,也没有这个嘴尖的。’行者暗想道:‘这个嘴好的变尖了些了。’即低头,把手侮著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个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刚才是个尖嘴,怎么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认,不是我一家的。少会少会,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严,烧火的只管烧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终不然教你烧火,又教你来巡山?’行者口乖,就趁过来道:‘你不知道。大王见我烧得火好,就陞我来巡山。’
  小妖道:‘也罢;我们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我们乱了班次,不好点卯,一家与我们一个牌儿为号。你可有牌儿?’行者只见他那般打扮,那般报事,遂照他的模样变了;因不曾看见他的牌儿,所以身上没有。好大圣,更不说没有,就满口应承道:‘我怎么没牌?但只是刚才领的新牌。拿你的出来我看。’那小妖那里知这个机关,即揭起衣服,贴身带着个金漆牌儿,穿条绒线绳儿,扯与行者看看。行者见那牌背是个‘威镇诸魔’的金牌,正面有三个真字,是‘小钻风’。他却心中暗想道:‘不消说了,但是巡山的,必有个“风”字坠脚。’便道:‘你且放下衣走过,等我拿牌儿你看。’即转身,插下手,将尾巴梢儿的小毫毛拔下一根,捻他把,叫:‘变!’即变做个金漆牌儿,也穿上个绿绒绳儿,上书三个真字,乃‘总钻风’。拿出来,递与他看了。小妖大惊道:‘我们都叫做个小钻风,偏你又叫做个什么“总钻风”。’行者干事找绝,说话合宜,就道:‘你实不知。大王见我烧得火好,把我陞个巡风;又与我个新牌,叫做“总巡风”,教我管你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闻言,即忙唱喏道:‘长官,长官,新点出来的,实是面生,言语冲撞,莫怪。’行者还著礼笑道:‘怪便不怪你,只是一件:见面钱却要哩,每人拿出五两来罢。’小妖道:‘长官不要忙,待我向南岭头会了我这一班的人,一总打发罢。’行者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去。’那小妖真个前走,大圣随后相跟。
  不数里,忽见一座笔峰。何以谓之笔峰?那山头上长出一条峰来,约有四五丈高,如笔插在架上一般,故以为名。行者到边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峰尖儿上。叫道:‘钻风,都过来。’那些小钻风在下面躬身道:‘长官,伺候。’行者道:‘你可知大王点我出来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吃唐僧,只怕孙行者神通广大,说他会变化,只恐他变作小钻风,来这里屣著路径,打探消息,把我陞作总钻风,来查勘你们这一班可有假的?’小钻风连声应道:‘长官,我们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晓得?’小钻风道:‘我晓得。’行者道:‘你晓得,快说来我听。如若说得合着我,便是真的;若说差了一些儿,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见大王处治。’那小钻风见他坐在高处,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没奈何,只得实说道:‘我大王神通广大,本事高强,一口曾吞了十万天兵。’行者闻说,吐出一声道:‘你是假的。’小钻风慌了道:‘长官老爷,我是真的,怎么说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说?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就吞了十万天兵?’小钻风道:‘长官原来不知。我大王会变化,要大能撑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邀请诸仙,他不曾具柬来请,我大王意欲争天,被玉皇差十万天兵来降我大王。是我大王变化法身,张开大口,似城门一般,用力吞将去。諕得众天兵不敢交锋,关了南天门。故此是一口曾吞十万兵。’行者闻言,暗笑道:‘若是讲手头之话,老孙也曾干过。’又应声道:‘二大王有何本事?’小钻风道:‘二大王身高三丈,卧蚕眉,丹凤眼,美人声,匾担牙,鼻似蛟龙。若与人争斗,只消一鼻子卷去,就是铁背铜身,也就魂亡魄丧。’行者道:‘鼻子卷人的妖精也好拿。’又应声道:‘三大王也有几多手段?’小钻风道:‘我三大王不是凡间之怪物,名号云程万里鹏。行动时,抟风运海,振北图南。随身有一件儿宝贝,唤做阴阳二气瓶。假若是把人装在瓶中,一时三刻,化为浆水。’
  行者听说,心中暗惊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细防他瓶儿。’又应声道:‘三个大王的本事,你倒也说得不差,与我知道的一样。但只是那个大王要吃唐僧哩?’小钻风道:‘长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儿。因恐汝等不知底细,吩咐我来着实盘问你哩。’小钻风道:‘我大大王与二大王久住在狮驼岭狮驼洞。三大王不在这里住,他原住处离此西下有四百里远近。那厢有座城,唤做狮驼国。他五百年前吃了这城国王及文武官僚,满城大小男女也尽被他吃了干净,因此上夺了他的江山。如今尽是些妖怪。不知那一年打听得东土唐朝差一个僧人去西天取经,说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就延寿长生不老。只因怕他一个徒弟孙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个难为,径来此处与我这两个大王结为兄弟,合意同心,打伙儿捉那个唐僧也。’
  行者闻言,心中大怒道:‘这泼魔十分无礼。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么算计要吃我的人?’恨一声,咬响钢牙,掣出铁棒,跳下高峰,把棍子望小妖头上砑了一砑,可怜,就砑得像一个肉陀。自家见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个好意,把些家常话儿都与我说了,我怎么却这一下子就结果了他?也罢,也罢,左右是左右。’好大圣,只为师父阻路,没奈何干出这件事来。就把他牌儿解下,带在自家腰里,将‘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间挂了铃,手里敲着梆子。迎风捻个诀,口里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的就像小钻风模样。拽回步,径转旧路,找寻洞府,去打探那三个老妖魔的虚实。这正是:
    千般变化美猴王,万样腾那真本事!
  闯入深山,依著旧路。正走处,忽听得人喊马嘶之声。即举目观之,原来是狮驼洞口有万数小妖排列著枪刀剑戟,旗帜旌旄。这大圣心中暗喜道:‘李长庚之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原来这摆列的有些路数: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队伍。他只见有四十名杂彩长旗,迎风乱舞,就知有万名人马。却又自揣自度道:‘老孙变作小钻风,这一进去,那老魔若问我巡山的话,我必随机答应。倘或一时言语差讹,认得我啊,怎生脱体?就要往外跑时,那伙把门的挡住,如何出得门去?要拿洞里妖王,必先除了门前众怪。’你道他怎么除得众怪?好大圣,想着:‘那老魔不曾与我会面,就知我老孙的名头,我且倚着我的这个名头,仗着威风,说些大话,吓他一吓看。果然中土众生有缘有分,取得经回,这一去,只消我几句英雄之言,就吓退那门前若干之怪;假若众生无缘无分,取不得真经啊,就是纵然说得莲花现,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心问口,口问心,思量此计,敲着梆,摇著铃,径直闯到狮驼洞口。早被前营上小妖挡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不应,低着头就走。
  走至二层营里,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钻风来了?’行者道:‘来了。’众妖道:‘你今早巡风去,可曾撞见什么孙行者么?’行者道:‘撞见的,正在那里磨杠子哩。’众妖害怕道:‘他怎么个模样?磨什么杠子?’行者道:‘他蹲在那涧边,还似个开路神;若站起来,好道有十数丈长。手里拿着一条铁棒,就似碗来粗细的一根大杠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著:“杠子啊,这一向不曾拿你出来显显神通,这一去就有十万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杀了那三个魔头祭你。”他要磨得明了,先打死你门前一万精哩。’那些小妖闻得此言,一个个心惊胆战,魂散魄飞。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几斤,也分不到我处,我们替他顶这个缸怎的?不如我们各自散一散罢。’众妖都道:‘说得是,我们各自顾命去来。’原来此辈都是些狼虫虎豹,走兽飞禽,呜的一声,都哄然而去了。这个倒不像孙大圣几句铺头话,却就如楚歌声吹散了八千兵。
  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闻言就走,怎敢觌面相逢?这进去还似此言方好;若说差了,才这伙小妖有一两个倒走进去听见,却不走了风汛?’你看:
    他存心来古洞,仗胆入深门。
  毕竟不知见那个老魔头有甚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五回心猿钻透阴阳体 魔王还归大道真

  却说孙大圣进于洞口,两边观看。只见:
    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屣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小妖,将活人拿了剐肉;西下泼魔,把人肉鲜煮鲜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胆,第二个凡夫也进不得他门。
  不多时,行入二层门里看时,呀!这里却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丽宽平;左右有瑶草仙花,前后有乔松翠竹。又行七八里远近,才到三层门。闪著身,偷着眼看处,那上面高坐三个老妖,十分狞恶。中间的那个生得:
    凿牙锯齿,圆头方面。声吼若雷,眼光如电。仰鼻朝天,赤眉飘焰。但行处,百兽心慌;若坐下,群魔胆战。这一个是兽中王青毛狮子怪。
  左手下那个生得:
    凤目金睛,黄牙粗腿。长鼻银毛,看头似尾。圆额皱眉,身躯磊磊。细声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头恶鬼。这一个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个生得:
    金翅鲲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变生翱翔,鷃笑龙惨。抟风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这个是云程九万的大鹏雕。
  那两下列著有百十大小头目,一个个全装披挂,介胄整齐,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行者见了,心中欢喜,一些儿不怕,大踏步径直进门,把梆铃卸下,朝上叫声:‘大王。’三个老魔笑呵呵问道:‘小钻风,你来了?’行者应声道:‘来了。’‘你去巡山,打听孙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说起。’老魔道:‘怎么不敢说?’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铃,正然走处,猛抬头,只看见一个人,蹲在那里磨杠子,还像个开路神,若站将起来,足有十数丈长短。他就著那涧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里又念一声,说他那杠子到此还不曾显个神通,他要磨明,就来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孙行者,特来报知。’
  那老魔闻此言,浑身是汗,諕得战呵呵的道:‘兄弟,我说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广大,预先作了准备,磨棍打我们,却怎生是好?’教:‘小的们,把洞外大小俱叫进来,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那头目中有知道的报:‘大王,门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么都散了?想是闻得风声不好也。快早关门,快早关门。’众妖乒乓把前后门尽皆牢拴紧闭。
  行者自心惊道:‘这一关了门,他再问我家长里短的事,我对不来,却不弄走了风,被他拿住?且再諕他一諕,教他开着门,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还说得不好。’老魔道:‘他又说什么?’行者道:‘他说拿大大王剥皮,二大王剐骨,三大王抽筋。你们若关了门,不出去啊,他会变化,一时变了个苍蝇儿,自门缝里飞进,把我们都拿出去,却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们仔细。我这洞里,递年家没个苍蝇,但是有苍蝇进来,就是孙行者。’行者暗笑道:‘就变个苍蝇諕他一諕,好开门。’大圣闪在傍边,伸手去脑后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金苍蝇,飞去望老魔劈脸撞了一头。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当,那话儿进门来了。’惊得那大小群妖,一个个丫钯扫帚,都上前乱扑苍蝇。
  这大圣忍不住,赥赥的笑出声来。干净他不宜笑,这一笑笑出原嘴脸来了。却被那第三个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险些儿被他瞒了。’老魔道:‘贤弟,谁瞒谁?’三怪道:‘刚才这个回话的小妖不是小钻风,他就是孙行者。必定撞见小钻风,不知是他怎么打杀了,却变化来哄我们哩。’行者慌了道:‘他认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对老怪道:‘我怎么是孙行者?我是小钻风,大王错认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钻风。他一日三次在面前点卯,我认得他。’又问:‘你有牌儿么?’行者道:‘有。’掳着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发认实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见他?他才子闪著身笑了一声,我见他就露出个雷公嘴来。见我扯住时,他又变作个这等模样。’叫:‘小的们,拿绳来。’众头目即取绳索。
  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马攒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时,足足是个弼马温。原来行者有七十二般变化,若是变飞禽、走兽、花木、器皿、昆虫之类,却就连身子滚去了;但变人物,却只是头脸变了,身子变不过来。果然一身黄毛,两块红股,一条尾巴。老妖看着道:‘是孙行者的身子,小钻风的脸皮。是他了。’教:‘小的们,先安排酒来,与你三大王递个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孙行者,唐僧坐定是我们口里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孙行者溜撒,他会逃遁之法,只怕走了。教小的们抬出瓶来,把孙行者装在瓶里,我们才好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点三十六个小妖,入里面开了库房门,抬出瓶来。你说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么用得三十六个人抬?那瓶乃阴阳二气之宝,内有七宝八卦、二十四气,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数,才抬得动。不一时,将宝瓶抬出,放在三层门外,展得干净,揭开盖。把行者解了绳索,剥了衣服,就著那瓶中仙气,飕的一声,吸入里面,将盖子盖上,贴了封皮。却去吃酒道:‘猴儿今番入我宝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还能够拜佛求经,除是转背摇车,再去投胎夺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个个笑呵呵,都去贺功不题。
  却说大圣到了瓶中,被那宝贝将身束得小了,索性变化,蹲在当中。半晌,那边荫凉,忽失声笑道:‘这妖精外有虚名,内无实事。怎么告诉人说这瓶装了人,一时三刻,化为脓血?若似这般凉快,就住上七八年也无事。’咦!大圣原来不知那宝贝根由:假若装了人,一年不语,一年荫凉;但闻得人言,就有火来烧了。大圣未曾说完,只见满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间,捻著避火诀,全然不惧。耐到半个时辰,四周围钻出四十条蛇来咬。行者抡开手,抓将过来,尽力气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时间,又有三条火龙出来,把行者上下盘绕,着实难禁。自觉慌张无措道:‘别事好处,这三条火龙难为。再过一会不出,弄得火气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长一长,券破罢。’好大圣,捻著诀,念声咒,叫:‘长!’即长了丈数高下。那瓶紧靠着身,也就长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儿也就小下来了。行者心惊道:‘难难难。怎么我长他也长,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说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却被火烧软了。自己心焦道:‘怎么好?孤拐烧软了,弄做个残疾之人了。’忍不住吊下泪来。这正是:
    遭魔遇苦怀三藏,著难临危虑圣僧。
道:‘师父啊!当年皈正,蒙观音菩萨劝善,脱离天灾。我与你苦历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万苦,指望同证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孙误入于此,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进。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难。’
  正此凄怆,忽想起:‘菩萨当年在蛇盘山曾赐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无,且等我寻一寻看。’即伸手浑身摸了一把,只见脑后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软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枪,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着牙,忍着疼,拔下毛,吹口仙气,叫:‘变!’一根即变作金钢钻,一根变作竹片,一根变作绵绳。扳张篾片弓儿,牵着那钻,照瓶底下飕飕的一顿钻,钻成一个眼孔,透进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却好出去也。’才变化出身,那瓶复荫凉了。怎么就凉?原来被他钻了,把阴阳之气泄了,故此遂凉。
  好大圣,收了毫毛,将身一小,就变做个蟭蟟虫儿,十分轻巧,细如须发,长似眉毛,自孔中钻出且还不走,径飞在老魔头上钉著。那老魔正饮酒,猛然放下杯儿道:‘三弟,孙行者这回化了么?’三魔笑道:‘还到此时哩?’老魔教传令抬上瓶来。那下面三十六个小妖即便抬瓶,瓶就轻了许多。慌得众小妖报道:‘大王,瓶轻了。’老魔喝道:‘胡说,宝贝乃阴阳二气之全功,如何轻了?’内中有一个勉强的小妖,把瓶提上来道:‘你看这不轻了?’老魔揭盖看时,只见里面透亮,忍不住失声叫道:‘这瓶里空者控也。’大圣在他头上,也忍不住道一声‘我的儿啊,飕者走也。’众怪听见道:‘走了,走了。’即传令:‘关门,关门。’
  那行者将身一抖,收了剥去的衣服,现本相,跳出洞外,回头骂道:‘妖精不要无礼。瓶子钻破,装不得人了,只好拿来出恭。’喜喜欢欢,嚷嚷闹闹,踏着云头,径转唐僧处。那长老正在那里撮土为香,望空祷祝。行者且停云头,听他祷祝甚的。那长老合掌朝天道:
    ‘祈请云霞众位仙,六丁六甲与诸天。
    愿保贤徒孙行者,神通广大法无边。’
  大圣听得这般言语,更加努力,收敛云光,近前叫道:‘师父,我来了。’长老搀住道:‘悟空,劳碌。你远探高山,许久不回,我甚忧虑。端的这山中有何吉凶?’行者笑道:‘师父,才这一去,一则是东土众生有缘有分,二来是师父功德无量无边,三也亏弟子法力。’将前项妆钻风、陷瓶里及脱身之事,细陈了一遍。‘今得见尊师之面,实为两世之人也。’长老感谢不尽道:‘你这番不曾与妖精赌斗么?’行者道:‘不曾。’长老道:‘这等保不得我过山了?’行者是个好胜的人,叫喊道:‘我怎么保你过山不得?’长老道:‘不曾与他见个胜负,只这般含糊,我怎敢前进。’大圣笑道:‘师父,你也忒不通变。常言道:“单丝不线,孤掌难鸣。”那魔三个,小妖千万,教老孙一人怎生与他赌斗?’长老道:‘寡不敌众,是你一人也难处。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们都去,与你协力同心,扫净山路,保我过去罢。’行者沉吟道:‘师言最当。著沙僧保护你,著八戒跟我去罢。’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没眼色。我又粗夯,无甚本事,走路扛风,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八戒道:‘也罢,也罢,望你带挈带挈。但只急溜处,莫捉弄我。’长老道:‘八戒在意,我与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擞神威,与行者纵着狂风,驾着云雾,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见那洞门紧闭,四顾无人。行者上前,执铁棒,厉声高叫道:‘妖怪开门!快出来与老孙打耶。’那洞里小妖报入。老魔心惊胆战道:‘几年都说猴儿狠,话不虚传果是真。’二老怪在傍问道:‘哥哥怎么说?’老魔道:‘那行者早间变小钻风混进来,我等不能相识,幸三贤弟认得,把他装在瓶里,他弄本事,钻破瓶儿,却又摄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战,谁敢与他打个头仗?’更无一人答应。又问,又无人答,都是那装聋推哑。老魔发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著个丑名,今日孙行者这般藐视,若不出去与他见阵,也低了名头。等我舍了这老性命去与他战上三合。三合战得过,唐僧还是我们口里食;战不过,那时关了门,让他过去罢。’遂取披挂结束了,开门前走。
  行者与八戒在门傍观看,真是好一个怪物:
    铁额铜头戴宝盔,盔缨飘舞甚光辉。
    辉辉掣电双睛亮,亮亮铺霞两鬓飞。
    勾爪如银尖且利,锯牙似凿密还齐。
    身披金甲无丝缝,腰束龙绦有见机。
    手执钢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间稀。
    一声吆喝如雷震,问道‘敲门者是谁’?
  大圣转身道:‘是你孙老爷齐天大圣也。’老魔笑道:‘你是孙行者?大胆泼猴,我不惹你,你却为何在此叫战?’行者道:‘“有风方起浪,无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寻你?只因你狐群狗党,结为一伙,算计吃我师父,所以来此施为。’老魔道:‘你这等雄纠纠的嚷上我门,莫不是要打么?’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调出妖兵,摆开阵势,摇旗擂鼓,与你交战,显得我是坐家虎,欺负你了。我只与你一个对一个,不许帮丁。’行者闻言,叫:‘猪八戒走过,看他把老孙怎的?’那呆子真个闪在一边。老魔道:‘你过来,先与我做个桩儿,让我尽力气著光头砍上三刀,就让你唐僧过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来,与我做一顿下饭。’行者闻言笑道:‘妖怪,你洞里若有纸笔,取出来,与你立个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与你当真。’
  那老魔抖擞威风,丁字步站定,双手举刀,望大圣劈顶就砍。这大圣把头往上一迎,只闻扢扠一声响,头皮儿红也不红。那老魔大惊道:‘这猴子好个硬头儿!’大圣笑道:‘你不知。老孙是:
    生就铜头铁脑盖,天地乾坤世上无。
    斧砍锤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炉。
    四斗星官监临造,二十八宿用工夫。
    水浸几番不得坏,周围扢搭板筋铺。
    唐僧还恐不坚固,预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道:‘猴儿不要说嘴,看我这二刀来,决不容你性命。’行者道:‘左右也只这般砍罢了。’老魔道:‘猴儿,你不知这刀:
    金火炉中造,神功百炼熬。
    锋刃依三略,刚强按六韬。
    却似苍蝇尾,犹如白蟒腰。
    入山云荡荡,下海浪滔滔。
    琢磨无遍数,煎熬几百遭。
    深山古洞放,上阵有功劳。
    搀着你这和尚天灵盖,一削就是两个瓢。’
  大圣笑道:‘这妖精没眼色,把老孙认做个瓢头哩。也罢,误砍误让,教你再砍一刀看怎么。’
  那老魔举刀又砍,大圣把头迎一迎,乒乓的劈做两半个。大圣就地打个滚,变做两个身子。那妖一见慌了,手按下钢刀。猪八戒远远望见,笑道:‘老魔好砍两刀的,却不是四个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闻你能使分身法,怎么把这法儿拿出在我面前使?’大圣道:‘何为分身法?’老魔道:‘为什么先砍你一刀不动,如今砍你一刀,就是两个人?’大圣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万刀,还你二万个人。’老魔道:‘你这猴儿,你只会分身,不会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个,打我一棍去罢。’大圣道:‘不许说谎,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两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孙。’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圣,就把身搂上来,打个滚,依然一个身子,掣棒劈头就打。那老魔举刀架住道:‘泼猴无礼,什么样个哭丧棒,敢上门打人?’大圣喝道:‘你若问我这条棍,天上地下都有名声。’老魔道:‘怎见名声?’他道:
    ‘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煅。
    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
    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名号灵阳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
    成形变化要飞腾,飘飖五色霞光现。
    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经验。
    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
    粗如南岳细如针,长短随吾心意变。
    轻轻举动彩云生,亮亮飞腾如闪电。
    攸攸冷气逼人寒,条条杀雾空中现。
    降龙伏虎谨随身,天涯海角都游遍。
    曾将此棍闹天宫,威风打散蟠桃宴。
    天王赌斗未曾赢,哪吒对敌难交战。
    棍打诸神没躲藏,天兵十万都逃窜。
    雷霆众将护灵霄,飞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尽皆忙,护驾仙卿俱搅乱。
    举棒掀翻北斗宫,回首振开南极院。
    金阙天皇见棍凶,特请如来与我见。
    兵家胜败自如然,困苦灾危无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亏了南海菩萨劝。
    大唐有个出家僧,对天发下洪誓愿。
    枉死城中度鬼魂,灵山会上求经卷。
    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动甚是不方便。
    已知铁棒世无双,央我途中为侣伴。
    邪魔汤著赴幽冥,肉化红尘骨化面。
    处处妖精棒下亡,论万成千无打算。
    上方击坏斗牛宫,下方压损森罗殿。
    天将曾将九曜追,地府打伤催命判。
    半空丢下振山川,胜如太岁新华剑。
    全凭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闻言,战兢兢舍著性命,举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铁棒前迎。他两个先时在洞前撑持,然后跳起去,都在半空里厮杀。这一场好杀: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间高。夸称手段魔头恼,大捍刀擎法力豪。门外争持还可近,空中赌斗怎相饶。一个随心更面目,一个立地长身腰。杀得满天云气重,遍野雾飘飖。那一个几番立意吃三藏,这一个广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传经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与大圣斗经二十余合,不分输赢。
  原来八戒在底下见他两个战到好处,忍不住掣钯架风,跳将起去,望妖魔劈脸就筑。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个虎头性子,冒冒失失的諕人。他只道嘴长耳大,手硬钯凶,败了阵,丢了刀,回头就走。大圣喝道:‘赶上,赶上。’这呆子仗着威风,举著钉钯,即忙赶下怪去。老魔见他赶的相近,在坡前立定,迎著风头,幌一幌现了原身,张开大口,就要来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里一钻,也管不得荆针棘刺,也顾不得刮破头疼,战兢兢的在草里听着梆声。随后行者赶到,那怪也张口来吞,却中了他的机关,收了铁棒,迎将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諕得个呆子在草里囊囊咄咄的埋怨道:‘这个弼马温,不识进退。那怪来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还是个和尚,明日就是个大恭也。’那魔得胜而去,这呆子才钻出草来,溜回旧路。
  却说三藏在那山坡下正与沙僧盼望,只见八戒喘呵呵的跑来。三藏大惊道:‘八戒,你怎么这等狼狈?悟空如何不见?’呆子哭哭啼啼道:‘师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听言,諕倒在地,半晌间跌脚拳胸道:‘徒弟呀,只说你善会降妖,领我西天见佛,怎知今日死于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众的功劳,如今都化作尘土矣。’那师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来劝解师父,却叫:‘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开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家。将白马卖了,与师父买个寿器送终。’长老气呼呼的闻得此言,叫皇天,放声大哭。且不题。
  却说那老魔吞了行者,以为得计,径回本洞,众妖迎问出战之功。老魔道:‘拿了一个来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谁?’老魔道:‘是孙行者。’二魔道:‘拿在何处?’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个魔头大惊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孙行者不中吃。’那大圣在肚里道:‘忒中吃,又禁饥,再不得饿。’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在你肚里说话哩。’老魔道:‘怕他说话,有本事吃了他,没本事摆布他不成?你们快去烧些盐白汤,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哕出来,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个冲了半盆盐汤。老怪一饮而干,洼著口,着实一呕;那大圣在肚里生了根,动也不动。却又拦著喉咙,往外又吐,吐得头晕眼花,黄胆都破了;行者越发不动。老魔喘息了,叫声:‘孙行者,你不出来?’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来哩!’老魔道:‘你怎么不出?’行者道:‘你这妖精甚不通变。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凉,我还穿个单直裰。这肚里倒暖,又不透风,等我住过冬才好出来。’
  众妖听说,都道:‘大王,孙行者要在你肚里过冬哩。’老魔道:‘他要过冬,我就打起禅来,使个搬运法,一冬不吃饭,就饿杀那弼马温。’大圣道:‘我儿子,你不知事。老孙保唐僧取经,从广里过,带了个折叠锅儿,进来煮杂碎吃。将你这里边的肝、肠、肚、肺,细细儿受用,还够盘缠到清明哩。’那二魔大惊道:‘哥啊,这猴子他干得出来。’三魔道:‘哥啊,吃了杂碎也罢,不知在那里支锅?’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锅。’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锅,烧动火烟,煼到鼻孔里,打嚏喷么?’行者笑道:‘没事,等老孙把金箍棒往顶门里一搠,搠个窟窿:一则当天窗,二来当烟洞。’
  老魔听说,虽说不怕,却也心惊,只得硬著胆叫:‘兄弟们,莫怕。把我那药酒拿来,等我吃几锺下去,把猴儿药杀了罢。’行者暗笑道:‘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凤髓龙肝,那样东西我不曾吃过?是什么药酒,敢来药我?’那小妖真个将药酒筛了两壶,满满斟了一锺,递与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圣在肚里就闻得酒香,道:‘不要与他吃。’好大圣,把头一扭,变做个喇叭口子,张在他喉咙之下。那怪啯的咽下,被行者啯的接吃了。第二锺咽下,被行者啯的又接吃了。一连吃了七八锺,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锺道:‘不吃了。这酒常时吃两锺,腹中如火;却才吃了七八锺,脸上红也不红!’
  原来这大圣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锺吃了,在肚里撒起酒风来: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飞脚、抓住肝花打秋千、竖蜻蜓、翻根头、乱舞。那怪物疼痛难禁,倒在地下。
  毕竟不知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回心神居舍魔归性 木母同降怪体真

  话表孙大圣在老魔肚里支吾一会,那魔头倒在尘埃,无声无气,若不言语,想是死了,却又把手放放。魔头回过气来,叫一声:‘大慈大悲齐天大圣菩萨。’行者听见道:‘儿子,莫废工夫,省几个字儿,只叫孙外公罢。’那妖魔惜命,真个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误吞了你,你如今却反害我。万望大圣慈悲,可怜蝼蚁贪生之意,饶了我命,愿送你师父过山也。’大圣虽英雄,甚为唐僧进步。他见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饶你,你怎么送我师父?’老魔道:‘我这里也没什么金银、珠翠、玛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宝相送。我兄弟三个抬一乘香藤轿儿,把你师父送过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轿相送,强如要宝。你张开口,我出来。’那魔头真个就张开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对老魔道:‘大哥,等他出来时,把口往下一咬,将猴儿嚼碎,咽下肚,却不得磨害你了。’
  原来行者在里面听得,便不先出去,却把金箍棒伸出,试他一试。那怪果往下一口,扢喳的一声,把个门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饶你性命出来,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来,活活的只弄杀你。不出来,不出来。’老魔报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请他出来好了,你却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着,却迸得我牙龈疼痛。这是怎么起的?’
  三魔见老魔怪他,他又作个激将法,厉声高叫道:‘孙行者,闻你名如轰雷贯耳,说你在南天门外施威,灵霄殿下逞势,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缚怪,原来是个小辈的猴头。’行者道:‘我何为小辈?’三怪道:‘“好看千里客,万里去传名。”你出来,我与你赌斗,才是好汉。怎么在人肚里做勾当?非小辈而何?’行者闻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断他肠,揌破他肝,弄杀这怪,有何难哉?但真是坏了我的名头。也罢,也罢,你张口,我出来与你比并。但只是你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火,须往宽处去。’三魔闻说,即点大小怪,前前后后,有三万多精,都执著精锐器械,出洞摆开一个三才阵势,专等行者出口,一齐上阵。那二怪搀著老魔,径至门外,叫道:‘孙行者,好汉出来,此间有战场,好斗。’
  大圣在他肚里,闻得外面鸦鸣鹊噪,鹤唳风声,知道是宽阔之处。却想着:‘我不出去,是失信与他;若出去,这妖精人面兽心:先时说送我师父,哄我出来咬我,今又调兵在此。也罢,也罢,与他个两全其美:出去便出去,还与他肚里生下一个根儿。’即转手,将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一条绳儿,只有头发粗细,倒有四十丈长短。那绳儿理出去,见风就长粗了。把一头拴在妖怪的心肝上,打做个活扣儿。那扣儿不扯不紧,扯紧就痛。却拿着一头,笑道:‘这一出去,他送我师父便罢;如若不送,乱动刀兵,我也没工夫与他打,只消扯此绳儿,就如我在肚里一般。’又将身子变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见妖精大张著方口,上下钢牙排如利刃,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从口里出去扯这绳儿,他怕疼,往下一嚼,却不咬断了?我打他没牙齿的所在出去。’好大圣,理著绳儿,从他那上腭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里。那老魔鼻子发痒,阿啛的一声,打了个喷嚏,直迸出行者。
  行者见了风,把腰躬一躬,就长了有三丈长短,一只手扯著绳儿,一只手拿着铁棒。那魔头不知好歹,见他出来了,就举钢刀,劈脸来砍。这大圣一只手使铁棒相迎。又见那二怪使枪,三怪使戟,没头没脸的乱上。大圣放松了绳,收了铁棒,急纵身驾云走了。原来怕那伙小妖围绕,不好干事。他却跳出营外,去那空阔山头上,落下云,双手把绳尽力一扯,老魔心里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挣,大圣复往下一扯。众小妖远远看见,齐声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让他去罢。这猴儿不按时景:清明还未到,他却那里放风筝也。’大圣闻言,着力气蹬了一蹬。那老魔从空中拍剌剌,似纺车儿一般跌落尘埃。就把那山坡下死硬的黄土跌做个二尺浅深之坑。
  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齐按下云头,上前扯住绳儿,跪在坡下,哀告道:‘大圣啊,只说你是个宽洪海量之仙,谁知是个鼠腹蜗肠之辈。实实的哄你出来,与你见阵,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绳子。’行者笑道:‘你这伙泼魔,十分无礼。前番哄我出来就咬我,这番哄我出来却又摆阵敌我。似这几万妖兵战我一个,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见我师父。’那怪一齐叩头道:‘大圣慈悲,饶我性命,愿送老师父过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绳子割断罢了。’老魔道:‘爷爷呀!割断外边的,这里边的拴在心上,喉咙里又的恶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张开口,等我再进去解出绳来。’老魔慌了道:‘这一进去,又不肯出来,却难也,却难也。’行者道:‘我有本事外边就可以解得里面绳头也。解了可实实的送我师父么?’老魔道:‘但解就送,决不敢打诳语。’大圣审得是实,即便将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心就不疼了。这是孙大圣掩样的法儿,使毫毛拴着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不害疼也。三个妖纵身而起,谢道:‘大圣请回,上覆唐僧,收拾下行李,我们就抬轿来送。’众怪偃干戈,尽皆归洞。
  大圣收绳子,径转山东,远远的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与沙僧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行者暗暗嗟叹道:‘不消讲了,这定是八戒对师父说我被妖精吃了,师父舍不得我,痛哭;那呆子却分东西散火哩。咦!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声看。’落下云头叫道:‘师父。’沙僧听见,报怨八戒道:‘你是个棺材座子──专一害人。师兄不曾死,你却说他死了,在这里干这个勾当,那里不叫将来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见他被妖精一口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来显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挝住八戒脸,一个巴掌打了个踉跄道:‘夯货!我显什么魂?’呆子侮著脸道:‘哥哥,你实是那怪吃了,你、你怎么又活了?’行者道:‘像你这个不济事的脓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肠,捏他肺,又把这条绳儿穿住他的心,扯得疼痛难禁,一个个叩头哀告,我才饶了他性命。如今抬轿来送我师父过山也。’那三藏闻言,一骨鲁爬起来,对行者躬身道:‘徒弟啊,累杀你了。若信悟能之言,我已绝矣。’行者抡拳打着八戒骂道:‘这个馕糠的呆子,十分懈怠,甚不成人。师父,你切莫恼,那怪就来送你也。’沙僧也甚生惭愧,连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题。
  却说三个魔头帅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个九头八尾的孙行者,原来是恁的个小小猴儿。你不该吞他,只与他斗时,他那里斗得过你我?洞里这几万妖精,吐唾沫也可渰杀他。你却将他吞在肚里,他便弄起法来,教你受苦,怎么敢与他比较?才自说送唐僧,都是假意,实为兄长性命要紧,所以哄他出来,决不送他。’老魔道:‘贤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与我三千小妖,摆开阵势,我有本事拿住这个猴头。’老魔道:‘莫说三千,凭你起老营去,只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
  那二魔即点三千小妖,径到大路傍摆开,著一个蓝旗手往来传报道:‘孙行者赶早出来,与我二大王爷爷交战。’八戒听见,笑道:‘哥啊,常言道:“说谎不瞒当乡人。”就来弄虚头,捣鬼:怎么说降了妖精,就抬轿来送师父,却又来叫战,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头,闻着个“孙”字儿,也害头疼。这定是二妖魔不伏气送我们,故此叫战。我道兄弟,这妖精有弟兄三个,这般义气;我弟兄也是三个,就没些义气?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来,你就与他战战,未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来。’行者道:‘要去便去罢。’八戒笑道:‘哥啊,去便去,你把那绳儿借与我使使。’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没本事钻在肚里,你又没本事拴在他心上,要他何用?’八戒道:‘我要扣在这腰间,做个救命索。你与沙僧扯住后手,放我出去,与他交战。估著赢了他,你便放松,我把他拿住;若是输与他,你把我扯回来,莫教他拉了去。’真个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呆子一番。’就把绳儿扣在他腰里,撮弄他出战。
  那呆子举钉钯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来,与你猪祖宗打来。’那蓝旗手急报道:‘大王,有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来了。’二怪即出营,见了八戒,更不打话,挺枪劈面刺来;这呆子举钯上前迎住。他两个在山坡前搭上手,斗不上七八回合,呆子手软,架不得妖魔,急回头叫:‘师兄,不好了,扯扯救命索,扯扯救命索。’这壁厢大圣闻言,转把绳子放松了,抛将去。那呆子败了阵,住后就跑。原来那绳子拖着走,还不觉;转回来,因松了,倒有些绊脚,自家绊倒了一跌,爬起来又一跌。始初还跌个𨀁踵,后面就跌了个嘴抢地。被妖精赶上,捽开鼻子,就如蛟龙一般,把八戒一鼻子卷住,得胜回洞。众妖凯歌齐唱,一拥而归。
  这坡下三藏看见,又恼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来你兄弟全无相亲相爱之意,专怀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说,教你扯扯救命索,你怎么不扯,还将索子丢去?如今教他被害,却如之何?’行者笑道:‘师父也忒护短,忒偏心。罢了,像老孙拿去时,你略不挂念,左右是舍命之材;这呆子才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恼,方见取经之难。’三藏道:‘徒弟啊,你去,我岂不挂念?想着你会变化,断然不至伤身。那呆子生得狼犺,又不会腾那,这一去,少吉多凶。你还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父不得报怨,等我去救他一救。’
  急纵身,赶上山,暗中恨道:‘这呆子咒我死,且莫与他个快活。且跟去看那妖精怎么摆布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捻诀念起真言,摇身一变,即变做个蟭蟟虫,飞将去,钉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精到了洞里。二魔帅三千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自将八戒拿入里边道:‘哥哥,我拿了一个来也。’老怪道:‘拿来我看。’他把鼻子放松,捽下八戒道:‘这不是?’老怪道:‘这厮没用。’八戒闻言道:‘大王,没用的放出去,寻那有用的捉来罢。’三怪道:‘虽是没用,也是唐僧的徒弟猪八戒。且捆了,送在后边池塘里浸著。待浸退了毛,破开肚子,使盐腌了晒干,等天阴下酒。’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撞见那贩腌的妖怪也。’众怪一齐下手,把呆子四马攒蹄捆住,扛扛抬抬,送至池塘边,往中间一推,尽皆转去。
  大圣却飞起来看处,那呆子四肢朝上,掘著嘴,半浮半沉,嘴里呼呼的,着然好笑:倒像八九月经霜落了子儿的一个大黑莲蓬。大圣见他那嘴脸,又恨他,又怜他,说道:‘怎的好么?他也是龙华会上的一个人。但只恨他动不动分行李散火,又要撺掇师父念紧箍咒咒我。我前日曾闻得沙僧说,他攒了些私房,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吓他一吓看。’
  好大圣,飞近他耳边,假捏声音,叫声:‘猪悟能,猪悟能。’八戒慌了道:‘晦气呀,我这悟能是观世音菩萨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间怎么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呆子忍不住问道:‘是那个叫我的法名?’行者道:‘是我。’呆子道:‘你是那个?’行者道:‘我是勾司人。’那呆子慌了道:‘长官,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五阎王差来勾你的。’呆子道:‘长官,你且回去,上覆五阎王,他与我师兄孙悟空交得甚好,教他让我一日儿,明日来勾罢。’行者道:‘胡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绳子扯拉。’呆子道:’长官,那里不是方便?看我这般嘴脸,还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这妖精连我师父们都拿来,会一会,就都了帐也。’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这批上有三十个人,都在这中前后,等我拘将来就你,便有一日耽阁。你可有盘缠?把些儿我去。’八戒道:‘可怜啊,出家人那里有什么盘缠?’行者道:‘若无盘缠,索了去,跟着我走。’呆子慌了道:‘长官不要索。我晓得你这绳儿叫做追命绳,索上就要断气。有有有,有便有些儿,只是不多。’行者道:‘在那里?快拿出来。’八戒道:‘可怜,可怜,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斋僧,见我食肠大,衬钱比他们略多些儿,我拿了攒在这里,零零碎碎有五钱银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个银匠煎在一处,他又没天理,偷了我几分,只得四钱六分一块儿。你拿去罢。’行者暗笑道:‘这呆子裤子也没得穿,却藏在何处?咄!你银子在那里?’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儿里揌着哩。我捆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罢。’
  行者闻言,即伸手在耳朵窍中摸出,真个是块马鞍儿银子,足有四钱五六分重。拿在手里,忍不住哈哈的一声大笑。那呆子认是行者声音,在水里乱骂道:‘天杀的弼马温,到这们苦处,还来打诈财物哩。’行者又笑道:‘我把你这馕糟的,老孙保师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难,你倒攒下私房。’八戒道:‘嘴脸,这是什么私房?都是牙齿上刮下来的,我不舍得买来嘴吃,留了买匹布儿做件衣服,你却吓了我的。还分些儿与我。’行者道:‘半分也没得与你。’八戒骂道:‘买命钱让与你罢,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发急,等我救你。’将银子藏了,即现原身,掣铁棒,把呆子划拢,用手提着脚,扯上来,解了绳。八戒跳起来,脱下衣裳,整干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上,道:‘哥哥,开后门走了罢。’行者道:‘后门里走,可是个长进的?还打前门上去。’八戒道:‘我的脚捆麻了,跑不动。’行者道:‘快跟我来。’
  好大圣,把铁棒一路丢开解数,打将出去。那呆子忍着麻,只得跟定他。只看见二门下靠着的是他的钉钯,走上前,推开小妖,捞过来往前乱筑,与行者打出三四层门,不知打杀了多少小妖。那老魔听见,对二魔道:‘拿得好人,拿得好人。你看孙行者劫了猪八戒,门上打伤小妖也。’那二魔急纵身,绰枪在手,赶出门来,高声骂道:‘泼猢狲,这般无礼,怎敢渺视我等?’大圣听得,即应声站下。那怪物不容讲,使枪便刺;行者正是会家不忙,掣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在洞门外,这一场好杀:
    黄牙老变人形,义结狮王为弟兄。因为大魔来说合,同心计算吃唐僧。齐天大圣神通广,辅正除邪要灭精。八戒无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门行。妖王赶上施英猛,枪棒交加各显能。那一个枪来好似穿林蟒,这一个棒起犹如出海龙。龙出海门云霭霭,蟒穿林树雾腾腾。算来都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没情。
  那八戒见大圣与妖精交战,他在山嘴上竖着钉钯,不来帮打,只管呆呆的看着。那妖精见行者棒重,满身解数,全无破绽,就把枪架住,捽开鼻子,要来卷他。行者知道他的勾当,双手把金箍棒横起来,往上一举。被妖精一鼻子卷住腰胯,不曾卷手。你看他两只手在妖精鼻头上丢花棒儿耍子。八戒见了,捶胸道:‘咦!那妖怪晦气呀。卷我这夯的,连手都卷住了,不能得动;卷那们滑的,倒不卷手。他那两只手拿着棒,只消往鼻里一搠,那孔子里害疼流涕,怎能卷得他住?’
  行者原无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鸡子,长有丈余,真个往他鼻孔里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声,把鼻子捽放。被行者转手过来,一把挝住,用气力往前一拉。那妖精护疼,随着手,举步跟来。八戒方才敢近,拿钉钯望妖精胯子上乱筑。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钯齿儿尖,恐筑破皮,淌出血来,师父看见,又说我们伤生。只调柄子来打罢。’
  真个呆子举钯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牵着鼻子:就似两个象奴,牵至坡下。只见三藏凝睛盼望,见他两个嚷嚷闹闹而来,即唤:‘悟净,你看悟空牵的是什么?’沙僧见了,笑道:‘师父,大师兄把妖精揪著鼻子拉来,真爱杀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个妖精,那般长个鼻子。你且问他:他若喜喜欢欢送我等过山,可饶了他,莫伤他性命。’沙僧急纵前迎著,高声叫道:‘师父说:那怪果送师父过山,教不要伤他命哩。’那怪闻说,连忙跪下,口里呜呜的答应。原来被行者揪著鼻子,捏儾了,就如重伤风一般。叫道:‘唐老爷,若肯饶命,即便抬轿相送。’行者道:‘我师徒俱是善胜之人,依你言,且饶你命。快抬轿来,如再变卦,拿住决不再饶。’那怪得脱手,磕头而去。行者同八戒见唐僧,备言前事。八戒惭愧不胜,在坡前晾晒衣服,等候不题。
  那二魔战战兢兢回洞。未到时,已有小妖报知老魔、三魔,说二魔被行者揪著鼻子拉去。老魔悚惧,与三魔帅众方出,见二魔独回,又皆接入,问及放回之故。二魔把三藏慈悯善胜之言,对众说了一遍。一个个面面相觑,更不敢言。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么?’老魔道:‘兄弟,你说那里话?孙行者是个广施仁义的猴头:他先在我肚里,若肯害我性命,一千个也被他弄杀了;却才揪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头儿,却也惶恐。快早安排送他去罢。’三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贤弟这话,却又像尚气的了。你不送,我两个送去罢。’
  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长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们送,只这等瞒过去,还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哩。’老怪道:’何为“调虎离山”?’三怪道:‘如今把满洞群妖点将起来,万中选千,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六个,又选三十个。’老怪道:‘怎么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要三十个会烹煮的,与他些精米、细面、竹笋、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面筋,着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窝铺,安排茶饭,管待唐僧。’老怪道:‘又要十六个何用?’三怪道:‘著八个抬,八个喝路。我弟兄相随左右,送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余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里自有接应的人马。若至城边,……如此如此,着他师徒首尾不能相顾。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个身上成功。’老怪闻言,欢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梦方觉。道:‘好好好!’即点众妖,先选三十,与他物件;又选十六,抬一顶香藤轿子:同出门来。又吩咐众妖:‘俱不许上山闲走:孙行者是个多心的猴子,若见汝等往来,他必生疑,识破此计。’
  老怪遂帅众至大路傍高叫道:‘唐老爷,今日不犯红沙,请老爷早早过山。’三藏闻之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厢是老孙降伏的妖精抬轿来送你哩。’三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贤徒如此之能,我怎生得去?’径直向前,对众妖作礼道:‘多承列位之爱,我弟子取经东回向长安,当传扬善果也。’众妖叩首道:‘请老爷上轿。’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计。孙大圣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为擒纵之功,降了妖怪,亦岂期他都有异谋?却也不曾详察,尽著师父之意。即命八戒将行李捎在马上,与沙僧紧随。他使铁棒向前开路,顾盼吉凶。八个抬起轿子,八个一递一声喝道,三个妖扶著轿扛。师父喜喜欢欢的端坐轿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岂知欢喜之间愁又至。经云:‘泰极否还生。’时运相逢真太岁,又值丧门吊客星。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卫左右,早晚殷勤。行经三十里献斋,五十里又斋,未晚请歇,沿路齐齐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满意;良宵一宿,好处安身。
  西进有四百里余程,忽见城池相近。大圣举铁棒,离轿仅有一里之遥,见城池,把他吓了一跌,挣挫不起。你道他只这般大胆,如何见此著諕?原来望见那城中有许多恶气。乃是:
    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
    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
    丫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
    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
    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
    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
    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
    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圣正当悚惧,只听得耳后风响。急回头观看,原来是三魔双手举一柄画杆方天戟,往大圣头上打来;大圣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各怀恼怒,气呼呼,更不打话;咬着牙,各要相争。又见那老魔头传号令,举钢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丢了马,抡著钯,向前乱筑。那二魔缠长枪,望沙僧刺来;沙僧使降妖杖,支开架子敌住。三个魔头与三个和尚,一个敌一个,在那山头舍死忘生苦战。
  那十六个小妖却遵号令,各各效能:抢了白马、行囊,把三藏一拥,抬著轿子,径至城边,高叫道:‘大王爷爷定计,已拿得唐僧来了。’那城上大小妖精,一个个跑下,将城门大开。吩咐各营卷旗息鼓,不许呐喊筛锣。说:‘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许吓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吓,一吓就肉酸,不中吃了。’众妖都欢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轿子抬上金銮殿,请他坐在当中,一壁厢献茶献饭,左右旋绕。那长老昏昏沉沉,举眼无亲。
  毕竟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 一体拜真如

  且不言唐长老困苦。却说那三个魔头齐心竭力,与大圣兄弟三人,在城东半山内努力争持。这一场,正是那铁刷帚刷铜锅──家家挺硬。好杀:
    六般体相六般兵,六样形骸六样情。六恶六根缘六欲,六门六道赌输赢。三十六宫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这一个金箍棒,千般解数;那一个方天戟,百样峥嵘。八戒钉钯凶更猛,二怪长枪俊又能。小沙僧宝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头钢刀快利,举手无情。这三个是护卫真僧无敌将,那三个是乱法欺君泼野精。起初犹可,向后弥凶。六枚都使昇空法,云端里面各翻腾。一时间吐雾喷云天地暗,哮哮吼吼只闻声。
  他六个斗够多时,渐渐天晚。却又是风雾漫漫,霎时间就黑暗了。原来八戒耳大,盖着眼皮,越发昏濛;手脚慢,又遮架不住:拖着钯,败阵就走。被老魔举刀砍去,几乎伤命。幸躲过头脑,被口刀削断几根毛,赶上张开口咬着领头,拿入城中,丢与小怪,捆在金銮殿。老妖又驾云,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见事不谐,虚幌著宝杖,顾本身回头便走。被二怪捽开鼻子,响一声,连手卷住,拿到城里,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却又腾空去叫拿行者。
  行者见两个兄弟遭擒,他自家独力难撑,正是: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他喊一声,把棍子隔开三个妖魔的兵器,纵斤斗驾云走了。三怪见行者驾斤斗时,即抖抖身,现了本像,搧开两翅,赶上大圣。你道他怎能赶上?当时如行者闹天宫,十万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会驾斤斗云,一去有十万八千里路,所以诸神不能赶上。这妖精搧一翅就有九万里,两搧就赶过了。所以被他一把挝住,拿在手中,左右挣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脱。即使变化法遁法,又往来难行:变大些儿,他就放松了挝住;变小些儿,他又揝紧了挝住。复拿了径回城内,放了手,捽下尘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捆在一处。那老魔、二魔俱下来迎接,三个魔头同上宝殿。噫!这一番倒不是捆住行者,分明是与他送行。
  此时有二更时候,众怪一齐相见毕,把唐僧推下殿来。那长老于灯光前,忽见三个徒弟都捆在地下,老师父伏于行者身边,哭道:‘徒弟啊,常时逢难,你却在外运用神通,到那里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贫僧怎么得命?’八戒、沙僧听见师父这般苦楚,便也一齐放声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师父放心,兄弟莫哭,凭他怎的,决然无伤。等那老魔安静了,我们走路。’八戒道:‘哥啊,又来捣鬼了。麻绳捆住,松些儿还著水喷,想你这瘦人儿不觉,我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两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脱身?’行者笑道:‘莫说是麻绳捆的,就是碗粗的棕缆,只也当秋风过耳,何足罕哉?’
  师徒们正说处,只闻得那老魔道:‘三贤弟有力量,有智谋,果成妙计,拿将唐僧来了。’叫:‘小的们,著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个长生。’八戒听见,战兢兢的道:‘哥哥,你听,那妖精计较要蒸我们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且不要说宽话。如今已与阎王隔壁哩,且讲什么“雏儿”、“把势”?’说不了,又听得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沙僧道:‘怎么认得?’行者道:‘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他说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雏儿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
  正讲时,又见小妖来报:‘汤滚了。’老怪传令叫抬。众妖一齐上手,将八戒抬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著来抬他,他就脱身道:‘此灯光前好做手脚。’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行者,捆了麻绳。将真身出神,跳在半空里,低头看着。那群妖那知真假,见人就抬,把个假行者抬在上三格;才将唐僧揪翻倒捆住,抬上第四格。干柴架起,烈火气焰腾腾。大圣在云端里嗟叹道:‘我那八戒、沙僧,还捱得两滚;我那师父,只消一滚就烂。若不用法救他,顷刻丧矣。’
  好行者,在空中捻著诀,念一声‘唵蓝净法界,乾元亨利贞’的咒语,拘唤得北海龙王早至。只见那云端里一朵乌云,应声高叫道:‘北海小龙敖顺叩头。’行者道:‘请起,请起。无事不敢相烦。今与唐师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铁笼蒸哩。你去与我护持护持,莫教蒸坏了。’龙王随即将身变作一阵冷风,吹入锅下,盘旋围护,更没火气烧锅,他三人方不损命。
  将有三更尽时,只闻得老魔发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计劳形,拿了唐僧四众;又因相送辛苦,四昼夜未曾得睡。今已捆在笼里,料应难脱,汝等用心看守,著十个小妖轮流烧火,让我们退宫,略略安寝。到五更天色将明,必然烂了,可安排下蒜泥盐醋,请我们起来,空心受用。’众妖各各遵命。三个魔头,却各转寝宫而去。
  行者在云端里明明听着这等吩咐,却低下云头,不听见笼里人声。他想着:‘火气上腾,必然也热,他们怎么不怕,又无言语哼嗔?莫敢是蒸死了?等我近前再听。’好大圣,踏着云,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黑苍蝇儿,钉在铁笼格外听时,只闻得八戒在里面道:‘晦气,晦气,不知是闷气蒸,又不知是出气蒸哩。’沙僧道:‘二哥,怎么叫做“闷气”、“出气”?’八戒道:‘闷气蒸是盖了笼头,出气蒸不盖。’三藏在浮上一层应声道:‘徒弟,不曾盖。’八戒道:‘造化,今夜还不得死,这是出气蒸了。’行者听得他三人都说话,未曾伤命,便就飞了去,把个铁笼盖轻轻儿盖上。三藏慌了道:‘徒弟,盖上了。’八戒道:‘罢了,这个是闷气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与长老嘤嘤的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这一会烧火的换了班了。’沙僧道:‘你怎么知道?’八戒道:‘早先抬上来时,正合我意:我有些儿寒湿气的病,要他腾腾。这会子反冷气上来了。咦!烧火的长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听见,忍不住暗笑道:‘这个夯货,冷还好捱,若热就要伤命。再说两遭,一定走了风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须是要现本相。假如现了,这十个烧火的看见,一齐乱喊,惊动老怪,却不又费事?等我先送他个法儿。’忽想起:‘我当初做大圣时,曾在北天门与护国天王猜枚耍子,赢得他瞌睡虫儿,还有几个,送了他罢。’即往腰间顺带里摸摸,还有十二个。‘送他十个,还留两个做种。’即将虫儿抛了去,散在十个小妖脸上,钻入鼻孔,渐渐打盹,都睡倒了。只有一个拿火叉的睡不稳,揉头搓脸,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喷嚏。行者道:‘这厮晓得勾当了,我再与他个双灯。’又将一个虫儿抛在他脸上。‘两个虫儿,左进右出,右出左进,谅有一个安住。’那小妖两三个大啊欠,把腰伸一伸,丢了火叉,也扑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这法儿真是妙而且灵。’即现原身,走近前,叫声:‘师父。’唐僧听见道:‘悟空,救我啊。’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我不在外面,好和你们在里边受罪?’八戒道:‘哥啊,溜撒的溜了,我们都是顶缸的,在此受闷气哩。’行者笑道:‘呆子莫嚷,我来救你。’八戒道:‘哥啊,救便要脱根救,莫又要复蒸笼。’行者却揭开笼头,解了师父,将假变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又一层层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呆子才解了,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却又念声咒语,发放了龙神,才对八戒道:‘我们这去到西天,还有高山峻岭。师父没脚力难行,等我还将马来。
  你看他轻手轻脚,走到金銮殿下,见那些大小群妖俱睡着了。却解了缰绳,更不惊动。那马原是龙马,若是生人,飞踢两脚,便嘶几声。行者曾养过马,授弼马温之官,又是自家一伙,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牵来,束紧了肚带,扣备停当,请师父上马。长老战兢兢的骑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们西去还有国王,须要关文,方才去得;不然,将甚执照?等我还去寻行李来。’唐僧道:‘我记得进门时,众怪将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担儿也在那一边。’行者道:‘我晓得了。’即抽身跳在宝殿寻时,忽见光彩飘飖。行者知是行李。怎么就知?以唐僧的锦襕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见担儿原封未动,连忙拿了去,付与沙僧挑着。
  八戒牵着马,他引了路,径奔正阳门。只听得梆铃乱响,门上有锁,锁上贴了封皮。行者道:‘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后门里去罢。’行者引路,径奔后门,后宰门外也有梆铃之声,门上也有封锁。‘却怎生是好?我这一番,若不为唐僧是个凡体,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驾云弄风走了。只为唐僧未超三界外,见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浊骨,所以不得昇驾,难逃。’八戒道:‘哥哥,不消商量,我们到那没梆铃、不防卫处,撮著师父爬过墙去罢。’行者笑道:‘这个不好。此时无奈,撮他过去;到取经回来,你这呆子口敞,延地里就对人说,我们是爬墙头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时也顾不得行检,且逃命去罢。’行者也没奈何,只得依他,到那净墙边,算计爬出。
  噫!有这般事,也是三藏灾星未脱。那三个魔头在宫中正睡,忽然惊觉,说走了唐僧,一个个披衣忙起,急登宝殿。问曰:‘唐僧蒸了几滚了?’那些烧火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虫,都睡着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个醒来。其余没执事的,惊醒几个,冒冒失失的答应道:‘七、七、七、七滚了。’急跑近锅边,只见笼格子乱丢在地下,烧火的还都睡着。慌得又来报道:‘大王,走、走、走、走了。’三个魔头都下殿,近锅前仔细看时,果见那笼格子乱丢在地下,汤锅尽冷,火脚俱无。那烧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众怪一齐呐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唐僧!’这一片喊声振起,把些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妖精,都惊起来,刀枪簇拥,至正阳门下。见那封锁不动,梆铃不绝。问外边巡夜的道:‘唐僧从那里走了?’俱道:‘不曾走出人来。’急赶至后宰门,封锁、梆铃,一如前门。复乱抢抢的灯笼火把,熯天通红,就如白日,却明明的照见他四众爬墙哩。老魔赶近,喝声:‘那里走?’那长老諕得脚软觔麻,跌下墙来,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众妖抢了行李、白马,只是走了行者。那八戒口里啯啯哝哝的报怨行者道:‘天杀的,我说要救便脱根救,如今却又复笼蒸了。’
  众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却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绑在殿前檐柱上,三怪吩咐把沙僧绑在殿后檐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终不然就活吃?却也没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当饭;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须待天阴闲暇之时,拿他出来,整制精洁,猜枚行令,细吹细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贤弟之言虽当,但孙行者又要来偷哩。’三魔道:‘我这皇宫里面有一座锦香亭子,亭子内有一个铁柜。依着我,把唐僧藏在柜里,关了亭子;却传出谣言,说唐僧已被我们夹生吃了,令小妖满城讲说。那行者必然来探听消息,若听见这话,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三五日不来搅扰,却拿出来,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说得有理。’可怜把个唐僧连夜拿将进去,藏在柜中,闭了亭子;传出谣言,满城里都乱讲不题。
  却说行者自夜半顾不得唐僧,驾云走脱。径至狮驼洞里,一路棍,把那万数小妖尽情剿绝。急回来,东方日出。到城边,不敢叫战。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他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作个小妖儿,演入门里,大街小巷,缉访消息。满城里俱道:唐僧被大王夹生儿连夜吃了。前前后后,都是这等说。行者着实心焦。行至金銮殿前观看,那里边有许多精灵,都戴着皮金帽子,穿着黄布直身,手拿着红漆棍,腰挂着象牙牌,一往一来,不住的乱走。行者暗想道:‘此必是穿宫的妖怪,就变做这个模样,进去打听打听。’
  好大圣,果然变得一般无二,混入金门。正走处,只见八戒绑在殿前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声:‘悟能。’那呆子认得声音,道:‘师兄,你来了?救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师父没了,昨夜被妖精夹生儿吃了。’行者闻言,忽失声泪似泉涌。八戒道:‘哥哥莫哭,我也是听得小妖乱讲,未曾眼见。你休误了,再去寻问寻问。’这行者却才收泪,又往里面找寻。忽见沙僧绑在后檐柱上,即近前摸着他胸脯子叫道:‘悟净。’沙僧也识得声音,道:‘师兄,你变化进来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师父在那里?’沙僧滴泪道:‘哥啊,师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夹生儿吃了。’
  大圣听得两个言语相同,心如刀搅,泪似水流。急纵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东山上,按落云头,放声大哭,叫道:‘师父啊:
    恨我欺天困网罗,师来救我脱沉痾。
    潜心笃志同参佛,努力修身共炼魔。
    岂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胜境无缘到,气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凄凄惨惨的自思自忖,以心问心道:‘这都是我佛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怎知道苦历千山,今朝到此丧命?罢罢罢,老孙且驾个斤斗云,去见如来,备言前事。若肯把经与我送上东土,一则传扬善果,二则了我等心愿;若不肯与我,教他把松箍儿咒念念,退下这个箍子,交还与他,老孙还归本洞,称王道寡,耍子儿去罢。’
  好大圣,急翻身,驾起斤斗云,径投天竺,那里消一个时辰,早望见灵山不远。须臾间,按落云头,直至鹫峰之下。忽抬头,见四大金刚挡住道:‘那里走?’行者施礼道:‘有事要见如来。’当头又有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喝道:‘这猢狲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为汝努力,今日面见,全不为礼。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这里比南天门不同,教你进去出来,两边乱走?咄!还不靠开。’那大圣正是烦恼处,又遭此抢白,气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惊动如来。
  如来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宝莲台上,与十八尊轮世的阿罗汉讲经,即开口道:‘孙悟空来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众阿罗遵佛旨,两路幢幡宝盖,即出山门应声道:‘孙大圣,如来有旨相唤哩。’那山门口四大金刚却才闪开路,让行者前进。众阿罗引至宝莲台下,见如来倒身下拜,两泪悲啼。如来道:‘悟空,有何事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屡蒙教训之恩,托庇在佛爷爷之门下。自归正果,保护唐僧,拜为师范,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狮驼山狮驼洞、狮驼城,有三个毒魔,乃狮王、王、大鹏,把我师父捉将去,连弟子一概遭迍,都捆在蒸笼里,受汤火之灾。幸弟子脱逃,唤龙王救免。是夜偷出师等,不料灾星难脱,复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听,叵耐那魔十分狠毒,万样骁勇,把师父连夜夹生吃了,如今骨肉无存。又况师弟悟能、悟净,见绑在那厢,不久性命亦皆倾矣。弟子没及奈何,特地到此参拜如来。望大慈悲,将松箍咒儿念念,退下我这头上箍儿,交还如来,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宽闲耍子去罢。’说未了,泪如泉涌,悲声不绝。如来笑道:‘悟空少得烦恼。那妖精神通广大,你胜不得他,所以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面,捶著胸膛道:‘不瞒如来说,弟子当年闹天宫,称大圣,自为人以来,不曾吃亏,今番却遭这毒魔之手。’
  如来闻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认得他。’行者猛然失声道:‘如来,我听见人讲说,那妖精与你有亲哩。’如来道:‘这个刁猢狲,怎么个妖精与我有亲?’行者笑道:‘不与你有亲,如何认得?’如来道:‘我慧眼观之,故此认得。那老怪与二怪有主。’叫:‘阿傩、迦叶,来,你两个分头驾云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贤来见。’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来道:‘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说将起来,也是与我有些亲处。’行者道:‘亲是父党?母党?’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是与他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行者闻言笑道:‘如来,若这般比论,你还是妖精的外甥哩。’如来道:‘那怪须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叩头,启上如来:‘千万望挪玉一降。’
  如来即下莲台,同诸佛众,径出山门。又见阿傩、迦叶引文殊、普贤来见,二菩萨对佛礼拜。如来道:‘菩萨之兽,下山多少时了?’文殊道:‘七日了。’如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不知在那厢伤了多少生灵,快随我收他去。’二菩萨相随左右,同众飞空。只见那:
    满天缥缈瑞云分,我佛慈悲降法门。
    明示开天生物理,细言辟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罗汉,脑后三千揭谛神。
    迦叶阿傩随左右,普文菩萨殄妖氛。
  大圣有此人情,请得佛祖与众前来,不多时,早望见城池。行者报道:‘如来,那放黑气的乃是狮驼国也。’如来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与妖精交战,许败不许胜。败上来,我自收他。’
  大圣即按云头,径至城上,脚踏着垛儿骂道:‘泼孽畜!快出来与老孙交战。’慌得那城楼上小妖急跳下城中报道:‘大王,孙行者在城上叫战哩。’老妖道:‘这猴儿两三日不来,今朝却又叫战,莫不是请了些救兵来耶?’三怪道:‘怕他怎的?我们都去看来。’三个魔头,各持兵器,赶上城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举兵器一齐乱刺;行者抡铁棒掣手相迎。斗经七八回合,行者佯输而走。那妖王喊声大振,叫道:‘那里走?’大圣斤斗一纵,跳上半空;三个精即驾云来赶。行者将身一闪,藏在佛爷爷金光影里,全然不见。只见那过去、未来、见在的三尊佛像与五百阿罗汉、三千揭谛神,布散左右,把那三个妖王围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脚,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个地里鬼,那里请得个主人公来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惧,我们一齐上前,使枪刀搠倒如来,夺他那雷音宝刹。’这魔头不识起倒,真个举刀上前乱砍。却被文殊、普贤念动真言,喝道:‘这孽畜还不皈正,更待怎生?’諕得老怪、二怪不敢撑持,丢了兵器,打个滚,现了本相。二菩萨将莲花台抛在那怪的脊背上,飞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
  二菩萨既收了青狮、白,只有那第三个妖魔不伏。腾开翅,丢了方天戟,扶摇直上,抡利爪要叼捉猴王。原来大圣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来情知此意,即闪金光,把那鹊巢贯顶之头迎风一幌,变做鲜红的一块血肉。妖精抡利爪叼他一下。被佛爷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飞不去,只在佛顶上不能远遁,现了本相,乃是一个大鹏金翅雕。即开口对佛应声叫道:‘如来,你怎么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来道:‘你在此处多生孽障,跟我去,有进益之功。’妖精道:‘你那里持斋把素,极贫极苦;我这里吃人肉,受用无穷。你若饿坏了我,你有罪愆。’如来道:‘我管四大部洲,无数众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那大鹏欲脱难脱,要走怎走,是以没奈何,只得皈依。
  行者方才转出,向如来叩头道:‘佛爷,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没了我师父也。’大鹏咬着牙恨道:‘泼猴头!寻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几曾吃他?如今在那锦香亭铁柜里不是?’行者闻言,忙叩头谢了佛祖。佛祖不敢松放了大鹏,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个护法,引众回云,径归宝刹。
  行者却按落云头,直入城里,那城里一个小妖儿也没有了。正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他见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寻着行李、马匹,与他二人说:‘师父不曾吃,都跟我来。’引他两个径入内院,找著锦香亭,打开门看,内有一个铁柜,只听得三藏有啼哭之声。沙僧使降妖杖打开铁锁,揭开柜盖,叫声:‘师父。’三藏见了,放声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寻着我也?’行者把上项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三藏感谢不尽。师徒们在那宫殿里寻了些米粮,安排些茶饭,饱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正是:
    真经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劳总是虚。
  毕竟这一去,不知几时得面如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回比丘怜子遣阴神 金殿识魔谈道德

    一念才生动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
    但凭洗涤无尘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扫退万缘归寂灭,荡除千怪莫蹉跎。
    管教跳出樊笼套,行满飞升上大罗。
  话说孙大圣用尽心机,请如来收了众怪,解脱三藏师徒之难,离狮驼城西行。又经数月,早值冬天。但见那:
    岭梅将破玉,池水渐成冰。
    红叶俱飘落,青松色更新。
    淡云飞欲雪,枯草伏山平。
    满目寒光迥,阴阴透骨冷。
  师徒们冲寒冒冷,宿雨餐风。正行间,又见一座城池。三藏问道:‘悟空,那厢又是什么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须要倒换关文;若是府州县,径过。’
  师徒言语未毕,早至城门之外。三藏下马,一行四众,进了月城。见一个老军在向阳墙下,偎风而睡。行者近前,摇他一下,叫声:‘长官。’那老军猛然惊觉,麻麻糊糊的睁开眼,看见行者,连忙跪下磕头,叫:‘爷爷。’行者道:‘你休胡惊作怪。我又不是什么恶神,你叫爷爷怎的?’老军磕头道:‘你是雷公爷爷。’行者道:‘胡说。吾乃东土去西天取经的僧人。适才到此,不知地名,问你一声的。’那老军闻言,却才正了心,打个啊欠,爬起来,伸伸腰道:‘长老,长老,恕小人之罪。此处地方,原唤比丘国,今改作小子城。’行者道:‘国中有帝王否?’老军道:‘有有有。’行者却转身对唐僧道:‘师父,此处原是比丘国,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唐僧疑惑道:‘既云比丘,又何云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个小子,故名小子城。’唐僧道:‘无此理,无此理。我们且进去,到街坊上再问。’沙僧道:‘正是。那老军一则不知,二则被大哥諕得胡说。且入城去询问。’
  又入三层门里,到通衢大市观看,倒也衣冠济楚,人物清秀。但见那:
    酒楼歌馆语声喧,彩铺茶房高挂帘。
    万户千门生意好,六街三市广财源。
    买金贩锦人如蚁,夺利争名只为钱。
    礼貌庄严风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师徒四众牵着马,挑着担,在街市上行够多时,看不尽繁华气概,但只见家家门口一个鹅笼。三藏道:‘徒弟啊,此处人家都将鹅笼放在门首,何也?’八戒听说,左右观之,果是鹅笼,排列五色彩缎遮幔。呆子笑道:‘师父,今日想是黄道良辰,宜结婚姻会友,都行礼哩。’行者道:‘胡谈,那里就家家都行礼?其间必有缘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脸丑陋,怕人怪你。’行者道:‘我变化个儿去来。’
  好大圣,捻著诀,念声咒语,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蜜蜂儿,展开翅,飞近边前,钻进幔里观看,原来里面坐的是个小孩儿。再去第二家笼里看,也是个小孩儿。连看八九家,都是个小孩儿。却是男身,更无女子。有的坐在笼中顽耍,有的坐在里边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坐。行者看罢,现原身,回报唐僧道:‘那笼里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满七岁,小者只有五岁,不知何故。’三藏见说,疑思不定。
  忽转街见一衙门,乃金亭馆驿。长老喜道:‘徒弟,我们且进这驿里去:一则问他地方,二则撒和马匹,三则天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进去耶。’四众欣然而入。只见那在官人果报与驿丞,接入门,各各相见。叙坐定,驿丞问:‘长老自何方来?’三藏言:‘贫僧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有关文理当照验,权借高衙一歇。’驿丞即命看茶。茶毕,即办支应,命当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称谢,又问:‘今日可得入朝见驾,照验关文?’驿丞道:‘今晚不能,须待明日早朝。今晚且于敝衙门宽住一宵。’
  少顷,安排停当,驿丞即请四众同吃了斋供。又教手下人打扫客房安歇。三藏感谢不尽。既坐下,长老道:‘贫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烦为指示。贵处养孩儿,不知怎生看待。’驿丞道:‘天无二日,人无二理。养育孩童,父精母血,怀胎十月,待时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渐成体相。岂有不知之理。’三藏道:‘据尊言与敝邦无异。但贫僧进城时,见街坊人家各设一鹅笼,都藏小儿在内。此事不明,故敢动问。’驿丞附耳低言道:‘长老莫管他,莫问他,也莫理他,说他。请安置,明早走路。’长老闻言,一把扯住驿丞,定要问个明白。驿丞摇头摇指,只叫:‘谨言。’三藏一发不放,执死定要问个详细。驿丞无奈,只得屏去一应在官人等。独在灯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适所问鹅笼之事,乃是当今国主无道之事。你只管问他怎的?’三藏道:‘何为无道?必见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驿丞道:‘此国原是比丘国,近有民谣,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样,携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岁。其女形容娇俊,貌若观音,进贡与当今,陛下爱其色美,宠幸在宫,号为美后。近来把三宫娘娘、六院妃子,全无正眼相觑。不分昼夜,贪欢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体尪羸,饮食少进,命在须臾。太医院检尽良方,不能疗治。那进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诰封,称为国丈。国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寿。前者去十洲、三岛采将药来,俱已完备。但只是药引子利害: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这些鹅笼里的小儿,俱是选就的,养在里面。人家父母惧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传播谣言,叫做小儿城。长老明早到朝:只去倒换关文,不得言及此事。’言毕,抽身而退。
  諕得个长老骨软筋麻,止不住腮边泪堕。忽失声叫道:‘昏君,昏君!为你贪欢爱美,弄出病来,怎么屈伤这许多小儿性命?苦哉,苦哉,痛杀我也!’有诗为证。诗曰:
    邪主无知失正真,贪欢不省暗伤身。
    因求永寿戕童命,为解天灾杀小民。
    僧发慈悲难割舍,官言利害不堪闻。
    灯前洒泪长吁叹,痛倒参禅向佛人。
  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怎的起哩?专把别人棺材抬在自家家里哭。不要烦恼。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伤的是他的子民,与你何干?且来宽衣服睡觉,莫替古人耽忧。’三藏滴泪道:‘徒弟啊,你是一个不慈悯的。我出家人积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么这昏君一味胡行?从来也不见吃人心肝,可以延寿。似这等之事,教我怎不伤悲?’沙僧道:‘师父且莫伤悲。等明早倒换关文,觌面与国王讲过。如若不从,看他是怎么模样的一个国丈。或恐那国丈是个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设此法,未可知也。’
  行者道:‘悟净说得有理。师父,你且睡觉,明日等老孙同你进朝,看国丈的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傍门,不知正道,徒以采药为真,待老孙将先天之要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与这国王看看,教他宽欲养身,断不教他伤了那些孩童性命。’三藏闻言,急躬身,反对行者施礼道:‘徒弟啊,此论极妙,极妙。但只是见了昏君,不可便问此事,恐那昏君不分远近,并作谣言见罪,却怎生区处?’行者笑道:‘老孙自有法力。如今先将鹅笼小儿摄离此城,教他明日无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与国丈商量,或者另行选报。那时节,借此举奏,决不致罪坐于我也。’三藏甚喜。又道:‘如今怎得小儿离城?若果能脱得,真贤徒天大之德。可速为之,略迟缓些,恐无及也。’行者抖擞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师父坐着,等我施为,你看但有阴风刮动,就是小儿出城了。’他三人一齐俱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南无救生药师佛!’
  这大圣出得门外,打个唿哨,起在半空,捻了诀,念动真言,叫一声‘唵净法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并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与护教伽蓝等众,都到空中,对他施礼道:‘大圣,夜唤吾等,有何急事?’行者道:‘今因路过比丘国,那国王无道,听信妖邪,要取小儿心肝做药引子,指望长生。我师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灭怪。故老孙特请列位,各使神通,与我把这城中各街坊人家鹅笼里的小儿,连笼都摄出城外山凹中,或树林深处,收藏一二日,与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饿损;再暗的护持,不得使他惊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国,劝正君王,临行时,送来还我。’
  众神听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云头。满城中阴风滚滚,惨雾漫漫:
    阴风刮暗一天星,惨雾遮昏千里月。起初时还荡荡悠悠,次后来就轰轰烈烈。悠悠荡荡,各寻门户救孩童;烈烈轰轰,都看鹅笼援骨血。冷气侵人怎出头,寒威透体衣如铁。父母徒张皇,兄嫂皆悲切。满地卷阴风,笼儿被神摄。此夜纵孤恓,天明尽欢悦。
  有诗为证,诗曰:
    释门慈悯古来多,正善成功说摩诃。
    万圣千真皆积德,三皈五戒要从和。
    比丘一国非君乱,小子千名是命讹。
    行者因师同救护,这场阴骘胜波罗。
  当夜有三更时分,众神祗把鹅笼摄去各处安藏。
  行者按下祥光,径至驿庭上,只听得他三人还念‘南无救生药师佛’哩。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师父,我来也。阴风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阴风。’三藏道:‘救儿之事,却怎么说?’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们起身时送还。’长老谢了又谢,方才就寝。
  至天晓,三藏醒来,遂结束齐备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换关文去也。’行者道:‘师父,你自家去,恐不济事,待老孙和你同去,看那国丈邪正如何。’三藏道:‘你去却不肯行礼,恐国王见怪。’行者道:‘我不现身,暗中跟随你,就当保护。’三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马匹,却才举步。这驿丞又来相见,看这长老打扮起来,比昨日又甚不同。但见他:
    身上穿一领锦襕异宝佛袈裟,头戴金顶毘卢帽。九环锡杖手中拿,胸藏一点神光妙。通关文牒紧随身,包裹袋中缠锦套。行似阿罗降世间,诚如活佛真容貌。
  那驿丞相见礼毕,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闲事。三藏点头应声。大圣闪在门傍,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个蟭蟟虫儿,嘤的一声,飞在三藏帽儿上。出了馆驿,径奔朝中。
  及到朝门外,见有黄门官,即施礼道:‘贫僧乃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地,理当倒换关文,意欲见驾,伏乞转奏转奏。’那黄门官果为传奏。国王喜道:‘远来之僧,必有道行。’教请进来。黄门官复奉旨,将长老请入。长老阶下朝见毕,复请上殿赐坐。长老又谢恩坐了。只见那国王相貌尪羸,精神倦怠:举手处,揖让差池;开言时,声音断续。长老将文牒献上,那国王眼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宝印,用了花押,递与长老。长老收讫。
  那国王正要问取经原因,只听得当驾官奏道:‘国丈爷爷来矣。’那国王即扶著近侍小宦,挣下龙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长老急起身,侧立于傍。回头观看,原来是一个老道者,自玉阶前,摇摇摆摆而进。但见他:
    头上戴一顶淡鹅黄九锡云锦纱巾,身上穿一领箸顶梅沉香绵丝鹤氅。腰间系一条纫蓝三股攒绒带,足下踏一对麻经葛纬云头履。手中拄一根九节枯藤盘龙拐杖,胸前挂一个描龙刺凤团花锦囊。玉面多光润,苍髯颔下飘。金睛飞火焰,长目过眉梢。行动云随步,逍遥香雾饶。阶下众官都拱接,齐呼国丈进王朝。
  那国丈到宝殿前,更不行礼,昂昂烈烈,径到殿上。国王欠身道:‘国丈仙踪,今喜早降。’就请左手绣墩上坐。
  三藏起一步,躬身施礼道:‘国丈大人,贫僧问讯了。’那国丈端然高坐,亦不回礼,转面向国王道:‘僧家何来?’国王道:‘东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经者,今来倒验关文。’国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有甚好处?’三藏道:‘自古西方乃极乐之胜境,如何不好?’那国王问道:‘朕闻上古有云:“僧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长生?’三藏闻言,急合掌应道:
    ‘为僧者,万缘都罢;了性者,诸法皆空。大智闲闲,澹泊在不生之内;真机默默,逍遥于寂灭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净而千种穷。若乃坚诚知觉,须当识心:心净则孤明独照,心存则万境皆清。真容无欠亦无余,生前可见;幻相有形终有坏,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必须头头放下。但使一心不动,万行自全;若云采阴补阳,诚为谬语。服饵长寿,实乃虚词。只要尘尘缘总弃,物物色皆空。素素纯纯寡爱欲,自然享寿永无穷。’
  那国丈闻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这和尚满口胡柴。寂灭门中,须云认性。你不知那性从何而灭,枯坐参禅,尽是些盲修瞎炼。俗语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祸。”更不知我这:
    修仙者,骨之坚秀;达道者,神之最灵。携箪瓢而入山访友,采百药而临世济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铺裀。歌之鼓掌,舞罢眠云。阐道法,扬太上之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夺天地之秀气,采日月之华精。运阴阳而丹结,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阴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阳长兮,如杳如冥。应四时而采取药物,养九转而修炼丹成。跨青鸾,升紫府;骑白鹤,上瑶京。参满天之华采,表妙道之殷勤。比你那静禅释教,寂灭阴神,涅槃遗臭壳,又不脱凡尘。三教之中无上品,古来惟道独称尊。’
  那国王听说,十分欢喜。满朝官都喝采道:‘好个“惟道独称尊”,“惟道独称尊”。’长老见人都赞他,不胜羞愧。国王又叫光禄寺安排素斋,待那远来之僧出城西去。三藏谢恩而退。才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飞下帽顶儿,来在耳边叫道:‘师父,这国丈是个妖邪,国王受了妖气。你先去驿中等斋,待老孙在这里听他消息。’三藏知会了,独出朝门不题。
  看那行者,一翅飞在金銮殿翡翠屏中钉下,只见那班部中闪出五城兵马官奏道:‘我主,今夜一阵冷风,将各坊各家鹅笼里小儿,连笼都刮去了,更无踪迹。’国王闻奏,又惊又恼,对国丈道:‘此事乃天灭朕也。连月病重,御医无效,幸国丈赐仙方,专待今日午时开刀,取此小儿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风刮去,非天欲灭朕而何?’国丈笑道:‘陛下且休烦恼。此儿刮去,正是天送长生与陛下也。’国王道:‘见把笼中之儿刮去,何以返说天送长生?’国丈道:‘我才入朝来,见了一个绝妙的药引,强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之心。那小儿之心,只延得陛下千年之寿;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药,就可延万万年也。’国王漠然不知是何药引,请问再三,国丈才说:‘那东土差去取经的和尚,我看他器宇清净,容颜齐整,乃是个十世修行的真体,自幼为僧,元阳未泄,比那小儿更强万倍。若得他的心肝煎汤,服我的仙药,足保万年之寿。’那昏君闻言,十分听信,对国丈道:‘何不早说?若果如此有效,适才留住,不放他去了。’国丈道:‘此何难哉?适才吩咐光禄寺办斋待他,他必吃了斋,方才出城。如今急传旨,将各门紧闭,点兵围了金亭馆驿,将那和尚拿来,必以礼求其心。如果相从,即时剖而取出,遂御葬其尸,还与他立庙享祭;如若不从,就与他个武不善作,即时捆住,剖开取之。有何难事?’那昏君如其言,即传旨,把各门闭了。又差羽林卫大小官军,围住馆驿。
  行者听得这个消息,一翅飞奔馆驿,现了本相,对唐僧道:‘师父,祸事了,祸事了。’那三藏才与八戒、沙僧领御斋,忽闻此言,諕得三尸神散,七窍烟生,倒在尘埃,浑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搀住,只叫:‘师父苏醒,师父苏醒。’八戒道:‘有甚祸事?有甚祸事?你慢些儿说便也罢,却諕得师父如此。’行者道:‘自师父出朝,老孙回视,那国丈是个妖精。少顷,有五城兵马来奏冷风刮去小儿之事。国王方恼,他却转教喜欢,道:“这是天送长生与你。”要取师父的心肝做药引,可延万年之寿。那昏君听信诬言,所以点精兵,来围馆驿,差锦衣官来请师父求心也。’八戒笑道:‘行的好慈悯,救的好小儿,刮的好阴风,今番却撞出祸来了。’
  三藏战兢兢的爬起来,扯著行者,哀告道:‘贤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么叫做“大做小”?’行者道:‘若要全命,师作徒,徒作师,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愿与你做徒子、徒孙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迟疑。’教:‘八戒,快和些泥来。’那呆子即使钉钯筑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后就掳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团臊泥,递与行者。行者没奈何,将泥扑作一片,往自家脸上一安,做下个猴像的脸子。叫唐僧站起休动,再莫言语。贴在唐僧脸上,念动真言,吹口仙气,叫:‘变!’那长老即变做个行者模样。脱了他的衣服,以行者的衣服穿上。行者却将师父的衣服穿了,捻著诀,念个咒语,摇身变作唐僧的嘴脸。八戒、沙僧也难识认。
  正当合心装扮停当,只听得锣鼓齐鸣,又见那枪刀簇拥。原来是羽林卫官,领三千兵把馆驿围了。又见一个锦衣官走进驿庭问道:‘东土唐朝长老在那里?’慌得那驿丞战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里。’锦衣官即至客房里道:‘唐长老,我王有请。’八戒、沙僧左右护持假行者。只见假唐僧出门施礼道:‘锦衣大人,陛下召贫僧,有何话说?’锦衣官上前一把扯住道:‘我与你进朝去,想必有取用也。’咦!这正是:
    妖诬胜慈善,慈善反招凶。
  毕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回寻洞擒妖逢老寿 当朝正主救婴儿

  却说那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馆驿,与羽林军围围绕绕,直至朝门外,对黄门官言:‘我等已请唐僧到此,烦为转奏。’黄门官急进朝,依言奏上昏君,遂请进去。众官都在阶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阶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请我贫僧何说?’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已完备,只少一味引子。特请长老,求些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四时奉祭,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不知陛下问国丈要甚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陛下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什么色样?’那国丈在傍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那昏君欢喜相谢,即著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肚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諕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那昏君諕得呆呆挣挣,口不能言,战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心,现出本相,对昏君道:‘陛下全无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这国丈是个黑心,好做药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来看看。’
  那国丈听见,急睁睛仔细观看,见那和尚变了面皮,不是那般模样。咦!
    认得当年孙大圣,五百年前旧有名。
  却抽身,腾云就起,被行者翻斤斗,跳在空中喝道:‘那里走?吃吾一棒。’那国丈即使蟠龙拐杖来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如意棒,蟠龙拐,虚空一片云叆叆。原来国丈是妖精,故将怪女称娇色。国主贪欢病染身,妖邪要把儿童宰。相逢大圣显神通,捉怪救人将难解。铁棒当头着实凶,拐棍迎来堪喝采。杀得那满天雾气暗城池,城里人家都失色。文武多官魂魄飞,嫔妃绣女容颜改。諕得那比丘昏主乱身藏,战战兢兢没布摆。棒起犹如虎出山,拐抡却似龙离海。今番大闹比丘国,致令邪正分明白。
  那妖精与行者苦战二十余合,蟠龙拐抵不住金箍棒,虚幌了一拐,将身化作一道寒光,落入皇宫内院,把进贡的妖后带出宫门,并化寒光,不知去向。
  大圣按落云头,到了宫殿下,对多官道:‘你们的好国丈啊!’多官一齐礼拜,感谢神僧。行者道:‘且休拜,且去看你那昏主何在?’多官道:‘我主见争战时,惊恐潜藏,不知向那座宫中去也。’行者即命:‘快寻,莫被美后拐去。’多官听言,不分内外,同行者先奔美后宫,漠然无踪,连美后也通不见了。正宫、东宫、西宫、六院,概众后妃,都来拜谢大圣。大圣道:‘且请起,不到谢处哩。且去寻你主公。’少时,见四五个太监搀著那昏君,自谨身殿后面而来。众臣俯伏在地,齐声启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明真假。那国丈乃是个妖邪,连美后亦不见矣。’国王闻言,即请行者出皇宫,到宝殿,拜谢了,道:‘长老,你早间来的模样那般俊伟,这时如何就改了形容?’行者笑道:‘不瞒陛下说,早间来者,是我师父,乃唐朝御弟三藏。我是他徒弟孙悟空,还有两个师弟猪悟能、沙悟净,见在金亭馆驿。因知你信了妖言,要取我师父心肝做药引,是老孙变作师父模样,特来此降妖也。’那国王闻说,即传旨著阁下太宰快去驿中请师众来朝。
  那三藏听见行者现了相,在空中降妖,吓得魂飞魄散。幸有八戒、沙僧护持,他又脸上戴着一片子臊泥。正闷闷不快,只听得人叫道:‘法师,我等乃比丘国王差来的阁下太宰,特请入朝谢恩也。’八戒笑道:‘师父,莫怕,莫怕。这不是又请你取心,想是师兄得胜,请你酬谢哩。’三藏道:‘虽是得胜来请,但我这个臊脸,怎么见人?’八戒道:‘没奈何,我们且去见了师兄,自有解释。’真个那长老无计,只得跟着八戒、沙僧,挑着担,牵着马,同去驿庭之上。那太宰见了,害怕道:‘爷爷呀!这都像似妖头怪脑之类。’沙僧道:‘朝士休怪丑陋,我等乃是生成的遗体。若我师父,来见了我师兄,他就俊了。’
  他三人与众来朝,不待宣召,直至殿下。行者看见,即转身下殿,迎著面,把师父的泥脸子抓下,吹口仙气,叫:‘变!’那唐僧即时复了原身,精神愈觉爽利。国王下殿亲迎,口称:‘法师老佛。’师徒们将马拴住,都上殿来相见。行者道:‘陛下可知那怪来自何方?等老孙去与你一并擒来,剪除后患。’三宫六院、诸嫔群妃都在那翡翠屏后;听见行者说剪除后患,也不避内外男女之嫌,一齐出来拜告道:‘万望神僧老佛大施法力,斩草除根,把他剪除尽绝,诚为莫大之恩,自当重报。’行者忙忙答礼,只教国王说他住居。国王含羞告道:‘三年前他到时,朕曾问他。他说离城不远,只在向南去七十里路,有一座柳林坡清华庄上。国丈年老无儿,止后妻生一女,年方十六,不曾配人,愿进与朕。朕因爱那女,遂纳了,宠幸在宫。不期得疾,太医屡药无功。他说:“我有仙方,止用小儿心煎汤为引。”是朕不才,轻信其言,遂选民间小儿,选定今日午时开刀取心。不料神僧下降,恰恰又遇笼儿都不见了。他就说神僧十世修真,元阳未泄,得其心,比小儿心更加万倍。一时误犯,不知神僧识透妖魔。敢望广施大法,剪其后患,朕以倾国之资酬谢。’行者笑道:‘实不相瞒,笼中小儿,是我师慈悲,着我藏了。你且休题什么资财相谢,待我捉了妖怪,是我的功行。’叫:‘八戒,跟我去来。’八戒道:‘谨依兄命。但只是腹中空虚,不好着力。’国王即传旨,教光禄寺快办斋供。不一时斋到。八戒尽饱一餐,抖擞精神,随行者驾云而起。諕得那国王、妃后并文武多官,一个个朝空礼拜,都道:‘是真仙真佛降临凡也。’
  那大圣携著八戒,径到南方七十里之地,住下风云,找寻妖处。但只见一股清溪,两边夹岸,岸上有千千万万的杨柳,更不知清华庄在于何处。正是那:
    万顷野田观不尽,千堤烟柳隐无踪。
  孙大圣寻觅不着,即捻诀,念一声‘唵’字真言,拘出一个当方土地,战兢兢近前跪下叫道:‘大圣,柳林坡土地叩头。’行者道:‘你休怕,我不打你。我问你:柳林坡有个清华庄,在于何方?’土地道:‘此间有个清华洞,不曾有个清华庄。小神知道了,大圣想是自比丘国来的?’行者道:‘正是,正是。比丘国王被一个妖精哄了,是老孙到那厢,识得是妖怪,当时战退那怪,化一道寒光,不知去向。及问比丘王,他说三年前进美女时,曾问其由,怪言居住城南七十里柳林坡清华庄。适寻到此,只见林坡,不见清华庄,是以问你。’土地叩头道:‘望大圣恕罪。比丘王亦我地之主也,小神理当鉴察。奈何妖精神威法大,如我泄漏他事,就来欺凌,故此未获。大圣今来,只去那南岸九叉头一颗杨树根下,左转三转,右转三转,用两手齐扑树上,连叫三声“开门”,即现清华洞府。’
  大圣闻言,即令土地回去,与八戒跳过溪来,寻那颗杨树。果然有九条叉枝,总在一颗根上。行者吩咐八戒:‘你且远远的站定,待我叫开门,寻着那怪,赶将出来,你却接应。’八戒闻命,即离树有半里远近立下。这大圣依土地之言,绕树根,左转三转,右转三转,双手齐扑其树,叫:‘开门,开门。’霎时间,一声响喨,唿喇喇的门开两扇,更不见树的踪迹。那里边光明霞采,亦无人烟。行者趁神威,撞将进去,但见那里好个去处:
    烟霞晃亮,日月偷明。白云常出洞,翠藓乱漫庭。一径奇花争艳丽,遍阶瑶草斗芳荣。温暖气,景常春,浑如阆苑,不亚蓬瀛。滑凳攀长蔓,平桥挂乱藤。蜂衔红蕊来岩窟,蝶戏幽兰过石屏。
  行者急拽步,行近前边细看,见石屏上有四个大字:‘清华仙府’。他忍不住,跳过石屏看处,只见那老怪怀中搂着个美女,喘嘘嘘的,正讲比丘国事,齐声叫道:‘好机会来,三年事,今日得完,被那猴头破了。’行者跑近身,掣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毛团!什么“好机会”?吃我一棒。’那老怪丢了美人,抡起蟠龙拐,急架相迎。他两个在洞前,这场好杀,比前又甚不同:
    棒举迸金光,拐抡凶气发。那怪道:‘你无知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有意降妖怪。’那怪道:‘我恋国主你无干,怎的欺心来展抹?’行者道:‘僧修政教本慈悲,不忍儿童活见杀。’语去言来各恨仇,棒迎拐架当心扎。促损琪花为顾生,踢破翠苔因把滑。只杀得那洞中霞采钦光明,崖上芳菲俱掩压。乒乓惊得鸟难飞,吆喝吓得美人散。只存老怪与猴王,呼呼卷地狂风刮。看看杀出洞门来,又撞悟能呆性发。
  原来八戒在外边,听见他们里面嚷闹,激得他心痒难挠,掣钉钯,把一颗九叉杨树钯倒,使钯筑了几下,筑得那鲜血直冒,嘤嘤的似乎有声。他道:‘这颗树成了精也,这颗树成了精也。’八戒举钯,又正筑处,只见行者引怪出来。那呆子不打话,赶上前,举钯就筑。那老怪战行者已是难敌,见八戒钯来,愈觉心慌,败了阵,将身一幌,化道寒光,径投东走。他两个决不放松,向东赶来。
  正当喊杀之际,又闻得鸾鹤声鸣,祥光缥缈。举目视之,乃南极老人星也。那老人把寒光罩住,叫道:‘大圣慢来,天蓬休赶,老道在此施礼哩。’行者即答礼道:‘寿星兄弟,那里来?’八戒笑道:‘肉头老儿罩住寒光,必定捉住妖怪了。’寿星陪笑道:‘在这里,在这里。望二公饶他命罢。’行者道:‘老怪不与老弟相干,为何来说人情?’寿星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脚力,不意走将来,成此妖怪。’行者道:‘既是老弟之物,只教他现出本相来看看。’寿星闻言,即把寒光放出,喝道:‘孽畜!快现本相,饶你死罪。’那怪打个转身,原来是只白鹿。寿星拿起拐杖道:‘这孽畜,连我的拐棒也偷来也。’那只鹿俯伏在地,口不能言,只管叩头滴泪。但见他:
    一身如玉简斑斑,两角参差七叉弯。
    几度饥时寻药圃,有朝渴处饮云潺。
    年深学得飞腾法,日久修成变化颜。
    今见主人呼唤处,现身抿耳伏尘寰。
  寿星谢了行者,就跨鹿而行。被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弟,且慢走,还有两件事未完哩。’寿星道:‘还有什么未完之事?’行者道:‘还有美人未获,不知是个什么怪物;还又要同到比丘城见那昏君,现相回旨也。’寿星道:‘既这等说,我且宁耐。你与天蓬下洞擒捉那美人来,同去现相可也。’行者道:‘老弟略等等儿,我们去了就来。’
  那八戒抖擞精神,随行者径入清华仙府,呐声喊,叫:‘拿妖精,拿妖精!’那美人战战兢兢,正自难逃,又听得喊声大振,即转石屏之内,又没个后门出头。被八戒喝声:‘那里走?我把你这个哄汉子的臊精,看钯。’那美人手中又无兵器,不能迎敌,将身一闪,化道寒光,往外就走。被大圣抵住寒光,乒乓一棒。那怪立不住脚,倒在尘埃,现了本相,原来是一个白面狐狸。呆子忍不住手,举钯照头一筑。可怜把那个倾城倾国千般笑,化作毛团狐狸形。行者叫道:‘莫打烂他,且留他此身去见昏君。’
  那呆子不嫌秽污,一把揪住尾子,拖拖扯扯,跟随行者出得门来。只见那寿星老儿手摸着鹿头骂道:‘好孽畜啊,你怎么背主逃去,在此成精?若不是我来,孙大圣定打死你了。’行者跳出来道:‘老弟说什么?’寿星道:‘我嘱鹿哩,我嘱鹿哩。’八戒将个死狐狸掼在鹿的面前道:‘这可是你的女儿么?’那鹿点头幌脑,伸著嘴,闻他几闻,呦呦发声,似有眷恋不舍之意。被寿星劈头扑了一掌道:‘孽畜!你得命足矣,又闻他怎的?’即解下勒袍腰带,把鹿扣住颈项,牵将起来,道:‘大圣,我和你比丘国相见去也。’行者道:‘且住,索性把这边都扫个干净,庶免他年复生妖孽。’
  八戒闻言,举钯将柳树乱筑。行者又念声‘唵’字真言,依然拘出当方土地,叫:‘寻些枯柴,点起烈火,与你这方消除妖患,以免欺凌。’那土地即转身,阴风飒飒,帅起阴兵,搬取了些迎霜草、秋青草、蓼节草、山蕊草、蒌蒿柴、龙骨柴、芦荻柴,都是隔年干透的枯焦之物,见火如同油腻一般。行者叫:‘八戒,不必筑树,但得此物填塞洞里,放起火来,烧得个干净。’火一起,果然把一座清华妖怪宅,烧作火池坑。
  这里才喝退土地,同寿星牵着鹿,拖着狐狸,一齐回到殿前,对国王道:‘这是你的美后,与他耍子儿么?’那国王胆战心惊。又只见孙大圣引著寿星,牵着白鹿,都到殿前,諕得那国里君臣妃后一齐下拜。行者近前,搀住国王,笑道:‘且休拜我。这鹿儿却是国丈,你只拜他便是。’那国王羞愧无地,只道:‘感谢神僧救我一国小儿,真天恩也。’即传旨,教光禄寺安排素宴,大开东阁,请南极老人与唐僧四众,共坐谢恩。三藏拜见了寿星,沙僧亦以礼见。都问道:‘白鹿既是老寿星之物,如何得到此间为害?’寿星笑道:‘前者,东华帝君过我荒山,我留坐着棋,一局未终,这孽畜走了。及客去寻他不见,我因屈指一算,知他走在此处,特来寻他,正遇着孙大圣施威。若果来迟,此畜休矣。’
  叙不了,只见报道:‘宴已完备。’好素宴:
    五彩盈门,异香满座。桌挂绣纬生锦艳,地铺红毯晃霞光。宝鸭内,沉檀香袅;御筵前,蔬品香馨。看盘高果砌楼台,龙缠斗糖摆走兽。鸳鸯锭,狮仙糖,似模似样;鹦鹉杯,鹭鹚杓,如相如形。席前果品般般盛,案上斋殽件件精。魁圆茧栗,鲜荔桃子。枣儿柿饼味甘甜,松子葡萄香腻酒。几般蜜食,数品蒸酥。油炸糖浇,花团锦砌。金盘高垒大馍馍,银碗满盛香稻饭。辣煼煼汤水粉条长,香喷喷相连添换美。说不尽蘑菇、木耳、嫩笋、黄精,十香素菜,百味珍馐。往来绰摸不曾停,进退诸般皆盛设。
  当时叙了坐次:寿星首席,长老次席,国王前席,行者、八戒、沙僧侧席。傍又有两三个大师相陪左右。即命教坊司动乐。国王擎著紫霞杯,一一奉酒。惟唐僧不饮。八戒向行者道:‘师兄,果子让你,汤饭等须请让我受用受用。’那呆子不分好歹,一齐乱上,但来的吃个精空。
  一席筵宴已毕,寿星告辞。那国王又近前跪拜寿星,求祛病延年之法。寿星笑道:‘我因寻鹿,未带丹药。欲传你修养之方,你又筋衰神败,不能还丹。我这衣袖中只有三个枣儿,是与东华帝君献茶的,我未曾吃,今送你罢。’国王吞之,渐觉身轻病退。后得长生者,皆原于此。八戒看见,就叫道:‘老寿,有火枣,送我几个吃吃。’寿星道:‘未曾带得,待改日我送你几斤。’遂出了东阁,道了谢意,将白鹿一声喝起,飞跨背上,踏云而去。这朝中君王妃后、城中黎庶居民,各各焚香礼拜不题。
  三藏叫:‘徒弟,收拾辞王。’那国王又苦留求教。行者道:‘陛下,从此色欲少贪,阴功多积,凡百事将长补短,自足以祛病延年,就是教也。’遂拿出两盘散金碎银,奉为路费。唐僧坚辞,分文不受。国王无已,命摆銮驾,请唐僧端坐凤辇龙车,王与嫔后,俱推轮转毂,方送出朝。六街三市,百姓群黎,亦皆盏添净水,炉焚真香,又送出城。
  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风响,路两边落下一千一百一十一个鹅笼,内有小儿啼哭,暗中有原护的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护教伽蓝等众,应声高叫道:‘大圣,我等前蒙吩咐,摄去小儿鹅笼,今知大圣功成起行,一一送来也。’那国王妃后与一应臣民,又俱下拜。行者望空道:‘有劳列位,请各归祠,我著民间祭祀谢你。’呼呼淅淅,阴风又起而退。
  行者叫城里人家来认领小儿。当时传播,俱来各认出笼中之儿,欢欢喜喜,抱出叫哥哥,叫肉儿,跳的跳,笑和笑,都叫:‘扯住唐朝爷爷,到我家奉谢救儿之恩。’无大无小,若男若女,都不怕他相貌之丑,抬著猪八戒,扛着沙和尚,顶着孙大圣,撮著唐三藏,牵着马,挑着担,一拥回城。那国王也不能禁止。这家也开宴,那家也设席。请不及的,或做僧帽、僧鞋、褊衫、布袜,里里外外,大小衣裳,都来相送。如此盘桓,将有个月,才得离城。又有传下影神,立起牌位,顶礼焚香供养。这才是:
    阴功高叠恩山重,救活千千万万人。
  毕竟不知向后又有什么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回姹女育阳求配偶 心猿护主识妖邪

  却说比丘国君臣黎庶送唐僧四众出城,有二十里之远,还不肯舍。三藏勉强下辇,乘马辞别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见踪影方回。四众行够多时,又过了冬残春尽,看不了野花山树,景物芳菲。前面又见一座高山峻岭。三藏心惊,问道:‘徒弟,前面高山有路无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师父这话,也不像走长路的,却似个公子王孙,坐井观天之类。自古道:“山不碍路,路自通山。”何以言有路无路?’三藏道:‘虽然是山不碍路,但恐崄峻之间生怪物,密丛深处出妖精。’八戒道:‘放心,放心。这里来相近极乐不远,管取太平无事。’
  师徒正说,不觉的到了山脚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师父,此间乃转山的路儿,忒好走。快来,快来。’长老只得放怀策马。沙僧教:‘二哥,你把担子挑一肩儿。’真个八戒接了担子挑上,沙僧拢著缰绳,老师父稳坐雕鞍,随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见那山:
    云雾笼峰顶,潺湲涌涧中。百花香满路,万树密丛丛。梅青李白,柳绿桃红。杜鹃啼处春将暮,紫燕呢喃社已终。嵯峨石,翠盖松。崎岖岭道,突兀玲珑。削壁悬崖峻,薜萝草木秾。千岩竞秀如排戟,万壑争流远浪洪。
  老师父缓观山景,忽闻啼鸟之声,又起思乡之念,兜马叫道:‘徒弟!
    我自天牌传旨意,锦屏风下领关文。
    观灯十五离东土,才与唐王天地分。
    甫能龙虎风云会,却又师徒拗马军。
    行尽巫山峰十二,何时对子见当今?’
  行者道:‘师父,你常以思乡为念,全不似个出家人。放心且走,莫要多忧。古人云:“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三藏道:‘徒弟虽然说得有理,但不知西天路还在那里哩。’八戒道:‘师父,我佛如来舍不得那三藏经,知我们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谈,只管跟着大哥走。只把工夫捱他,终须有个到之之日。’
  师徒正自闲叙,又见一派黑松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悟空,我们才过了那崎岖山路,怎么又遇这个深黑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三藏道:‘说那里话?“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也与你走过好几处松林,不似这林深远?’你看:
    东西密摆,南北成行。东西密摆彻云霄,南北成行侵碧汉。密查荆棘周围结,蓼却缠枝上下盘。藤来缠葛,葛去缠藤。藤来缠葛,东西客旅难行;葛去缠藤,南北经商怎进。这林中住半年,那分日月;行数里,不见斗星。你看那背阴之处千般景,向阳之所万丛花。又有那千年槐,万载桧,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药,旱芙蓉,一攒攒密砌重堆,乱纷纷神仙难画。又听得百鸟声:鹦鹉哨,杜鹃啼;喜鹊穿枝,乌鸦反哺;黄鹂飞舞,百舌调音;鹧鸪鸣,紫燕语;八哥儿学人说话,画眉郎也会看经。又见那大虫摆尾,老虎磕牙;多年狐狢妆娘子,日久苍狼吼振林。就是托塔天王来到此,纵会降妖也失魂。’
  孙大圣公然不惧,使铁棒上前劈开大路,引唐僧径入深林。逍逍遥遥,行经半日,未见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向西来,无数的山林崎崄,幸得此间清雅,一路太平。这林中奇花异卉,其实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则歇马;二则腹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来我吃。’行者道:‘师父请下马,老孙化斋去来。’那长老果然下了马,八戒将马拴在树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钵盂,递与行者。行者道:‘师父稳坐,莫要惊怕,我去了就来。’三藏端坐松阴之下,八戒、沙僧却去寻花觅果闲耍。
  却说大圣纵斤斗,到了半空,伫定云光,回头观看,只见松林中祥云缥缈,瑞霭氤氲。他忽失声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来夸奖唐僧,说他是金蝉长老转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头。‘若我老孙,方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之时,云游海角,放荡天涯;聚群精,自称齐天大圣;降龙伏虎,消了死籍。头戴着三额金冠,身穿着黄金铠甲,手执著金箍棒,足踏着步云履。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都称我做大圣爷爷,着实为人。如今脱却天灾,做小伏低,与你做了徒弟。想师父头顶上有祥云瑞霭罩定,径回东土,必定有些好处,老孙也必定得个正果。’
  正自家这等夸念中间,忽然见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气,骨都都的冒将上来。行者大惊道:‘那黑气里必定有邪了。我那八戒、沙僧却不会放甚黑气。’那大圣在半空中详察不定。
  却说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见性,讽念那《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忽听得嘤嘤的叫声‘救人’。三藏大惊道:‘善哉,善哉!这等深林里,有什么人叫?想是狼虫虎豹諕倒的,待我看看。’那长老起身挪步,穿过千年柏,隔起万年松,附葛攀藤,近前观之。只见那大树上绑着一个女子,上半截使葛滕绑在树上,下半截埋在土里。长老立定脚,问他一句道:‘女菩萨,你有甚事,绑在此间?’咦!分明这厮是个妖怪,长老肉眼凡胎,却不能认得。那怪见他来问,泪如泉涌。你看他桃腮垂泪,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闭月羞花之貌。长老实不敢近前,又开口问道:‘女菩萨,你端的有何罪过?说与贫僧,却好救你。’那妖精巧语花言,虚情假意,忙忙的答应道:‘师父,我家住在贫婆国,离此有二百余里。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亲爱友。时遇清明,邀请诸亲及本家老小拜扫先茔,一行轿马,都到了荒郊野外。至茔前,摆开祭祀,刚烧化纸马,只闻得锣鸣鼓响,跑出一伙强人,持刀弄杖,喊杀前来,慌得我们魂飞魄散。父母诸亲得马得轿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动,諕倒在地,被众强人拐来山内,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个都爱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齐争吵,大家都不忿气,所以把奴奴绑在林间,众强人散盘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尽,不久身亡。不知是那世里祖宗积德,今日遇着老师父到此。千万发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决不忘恩。’说罢,泪下如雨。
  三藏真个慈心,也就忍不住吊下泪来,声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沙僧正在林中寻花觅果,猛听得师父叫得凄怆,呆子道:‘沙和尚,师父在此认了亲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缠,我们走了这些时,好人也不曾撞见一个,亲从何来?’八戒道:‘不是亲,师父那里与人哭么?我和你去看来。’沙僧真个回转旧处,牵了马,挑了担,至跟前叫:‘师父,怎么说?’唐僧用手指定那树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萨来,救他一命。’呆子不分好歹,就去动手。
  却说那大圣在半空中,又见那黑气浓厚,把祥光尽情盖了,道声:‘不好,不好!黑气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师父?化斋还是小事,且去看我师父去。’却返云头,按落林里,只见八戒乱解绳儿。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扑的捽了一跌。呆子抬头看见,爬起来说道:‘师父教我救人,你怎么恃你有力,将我掼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个妖精,弄喧儿,骗我们哩。’三藏喝道:‘你这泼猴,又来胡说了,怎么这等一个女子,就认得他是个妖怪?’行者道:‘师父原来不知,这都是老孙干过的买卖,想人肉吃的法儿,你那里认得?’八戒唝著嘴道:‘师父,莫信这弼马温哄你,这女子乃是此间人家。我们东土远来,不与相较,又不是亲眷,如何说他是妖精?他打发我们丢了前去,他却翻斤斗,弄神法转来和他干巧事儿,倒踏门也。’行者喝道:‘夯货,莫乱谈。我老孙一向西来,那里有甚惫懒处?似你这个重色轻生、见利忘义的囔糟,不识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绑在树上哩。’三藏道:‘也罢,也罢。八戒啊,你师兄常时也看得不差,既这等说,不要管他,我们去罢。’行者大喜道:‘好了,师父是有命的了。请上马,出松林外,有人家化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进,把那怪撇了。
  却说那怪绑在树上,咬牙恨齿道:‘几年家闻人说孙悟空神通广大,今日见他,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识破吾法,将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绳,放我下来,随手捉将去,却不是我的人儿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语带去,却又不是劳而无功?等我再叫他两声,看是如何。’妖精不动绳索,把几声善言善语,用一阵顺风,嘤嘤的吹在唐僧耳内。你道叫的什么?他叫道:‘师父啊,你放着活人的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
  唐僧在马上听得又这般叫唤,即勒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来罢。’行者道:‘师父走路,怎么又想起他来了?’唐僧道:‘他又在那里叫哩。’行者问:‘八戒,你听见么?’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听见。’又问:‘沙僧,你听见么?’沙僧道:‘我挑担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听见。’行者道:‘老孙也不曾听见。师父,他叫什么?偏你听见?’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说道:“活人性命还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去救他下来,强似取经拜佛。’行者笑道:‘师父要善将起来,就没药医。你想你离了东土,一路西来,却也过了几重山场,遇着许多妖怪,常把你拿将进洞。老孙来救你,使铁棒,常打死千千万万。今日一个妖精的性命,舍不得,要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还去救他救罢。’行者道:‘师父既然如此,只是这个担儿,老孙却担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劝:我劝一会,你又恼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头莫多话,你坐着,等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里,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绳子,用钯筑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束束裙,喜孜孜跟着唐僧出松林,见了行者。行者只是冷笑不止。唐僧骂道:‘泼猴头,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时来逢好友,运去遇佳人。’三藏又骂道:‘泼猢狲胡说。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来,虔心礼佛求经,又不是利禄之辈,有甚运退时?’行者笑道:‘师父,你虽是自幼为僧,却只会看经念佛,不曾见王法条律。这女子生得年少标致,我和你乃出家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着歹人,把我们拿送官司,不论什么取经拜拂,且都打做奸情;纵无此事,也要问个拐带人口:师父追了度牒,打个小死;八戒该问充军;沙僧也问摆站;我老孙也不得干净,饶我口能,怎么折辩,也要问个不应。’三藏喝道:‘莫胡说,终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贻累不成?带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师父虽说有事在你,却不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么反是害他?’行者道:‘他当时绑在林间,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没饭吃,饿死了,还得个完全身体归阴。如今带他出来,你坐得是个快马,行路如风,我们只得随你,那女子脚小,挪步艰难,怎么跟得上走?一时把他丢下,若遇着狼虫虎豹,一口吞之,却不是反害其生也?’
  三藏道:‘正是呀,这件事却亏你想,如何处置?’行者笑道:‘抱他上来,和你同骑着马走罢。’三藏沉吟道:‘我那里好与他同马?’──‘他怎生得去?’三藏道:‘教八戒驮他走罢。’行者笑道:‘呆子造化到了。’八戒道:‘“远路没轻担。”教我驮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长,驮着他,转过嘴来,计较私情话儿,却不便益?’八戒闻此言,捶胸爆跳道:‘不好,不好。师父要打我几下,宁可忍疼。背着他决不得干净,师兄一生会赃埋人。我驮,不成。’三藏道:‘也罢,也罢。我也还走得几步,等我下来,慢慢的同走,著八戒牵着空马罢。’行者大笑道:‘呆子倒有买卖,师父照顾你牵马哩。’三藏道:‘这猴头又胡说了。古人云:“马行千里,无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丢了我去?我若慢,你们也慢。大家一处同这女菩萨走下山去,或到庵观寺院,有人家之处,留他在那里,也是我们救他一场。’行者道:‘师父说得有理,快请前进。’
  三藏撩前走,沙僧挑担,八戒牵着空马,引著女子,行者拿铁棒,一行前进。不上二三十里,天色将晚,又见一座楼台殿阁。三藏道:‘徒弟,那里必定是座庵观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师父说得是,各各走动些。’霎时到了门首,吩咐道:‘你们略站远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处,着人来叫你。’众人俱立在柳荫之下,惟行者拿铁棒,辖著那女子。
  长老拽步近前,只见那门东倒西歪,零零落落。推开看时,忍不住心中凄惨:长廊寂静,古刹萧疏;苔藓盈庭,蒿蓁满径;惟萤火之飞灯,只蛙声而代漏。长老忽然吊下泪来。真个是:
    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倾颓。断砖破瓦十余堆,尽是些歪梁折柱。前后尽生青草,尘埋朽烂香厨。钟楼崩坏鼓无皮,琉璃香灯破损。佛祖金身没色,罗汉倒卧东西。观音淋坏尽成泥,杨柳净瓶坠地。日内并无僧人,夜间尽宿狐狸。只听风响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处。四下墙垣皆倒,亦无门扇关居。
  有诗为证。诗曰:
    多年古刹没人修,狼狈凋零倒更休。
    猛风吹裂伽蓝面,大雨浇残佛像头。
    金刚跌损随淋洒,土地无房夜不收。
    更有两般堪叹处,铜钟着地没悬楼。
  三藏硬著胆,走进二层门。见那钟鼓楼俱倒了,止有一口铜钟,扎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来是日久年深,上边被雨淋白,下边是土气上的铜青。三藏用手摸着钟,高叫道:‘钟啊,你也曾悬挂高楼吼,也曾鸣远彩梁声。也曾鸡啼就报晓,也曾天晚送黄昏。不知化铜的道人归何处,铸铜匠作那边存。想他二命归阴府,他无踪迹你无声。’
  长老高声赞叹,不觉的惊动寺里之人。那里边有一个侍奉香火的道人,他听见人语,扒起来,拾一块断砖,照钟上打将去,那钟当的响了一声。把个长老諕了一跌,挣起身要走,又绊著树根,扑的又是一跌。长老倒在地下,抬头又叫道:‘钟啊,贫僧正然感叹你,忽的叮当响一声。想是西天路上无人到,日久多年变作精。’
  那道人赶上前,一把搀住道:‘老爷请起。不干钟成精之事,却才是我打得钟响。’三藏抬头见他的模样丑黑,道:‘你莫是魍魉妖邪?我不是寻常之人,我是大唐来的,我手下有降龙伏虎的徒弟。你若撞着他,性命难存也。’道人跪下道:‘老爷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这寺里侍奉香火的道人。却才听见老爷善言相赞,就欲出来迎接;恐怕是个邪鬼敲门,故此拾一块断砖,把钟打一下压惊,方敢出来。老爷请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险些儿諕杀我也。你带我进去。’
  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层门里看处,比外边甚是不同。但见那:
    青砖砌就彩云墙,绿瓦盖成琉璃殿。黄金装圣像,白玉造阶台。大雄殿上舞青光,毘罗阁下生锐气。文殊殿结采飞云,轮藏堂描花堆翠。三檐顶上宝瓶尖,五福楼中平绣盖。千株翠竹摇禅榻,万种青松映佛门。碧云宫里放金光,紫雾丛中飘瑞霭。朝闻四野香风远,暮听山高画鼓鸣。应有朝阳补破衲,岂无对月了残经。又只见半壁灯光明后院,一行香雾照中庭。
  三藏见了,不敢进去,叫:‘道人,你这前边十分狼狈,后边这等齐整,何也?’道人笑道:‘老爷,这山中多有妖邪强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阴就来寺里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垫坐,木植搬来烧火。本寺僧人软弱,不敢与他讲论,因此把这前边破房都舍与那些强人安歇,从新另化了些施主,盖得那一所寺院。清混各一,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来是如此。’
  正行间,又见山门上有五个大字,乃‘镇海禅林寺’。才举步,䟕入门里,忽见一个和尚走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左笄绒锦帽,一对铜圈坠耳根。
    身着颇罗毛线服,一双白眼亮如银。
    手中摇著播郎鼓,口念番经听不真。
    三藏原来不认得,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门来,看见三藏眉清目秀,额阔顶平,耳垂肩,手过膝,好似罗汉临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满面笑唏唏的与他捻手捻脚,摸他鼻子,揪他耳朵,以示亲近之意。携至方丈中,行礼毕,却问:‘老师父何来?’三藏道:‘弟子乃东土大唐驾下钦差往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拜佛取经者。适行至宝方天晚,特奔上刹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们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华盖,家里养不住,才舍断了出家。既做了佛门弟子,切莫说脱空之话。’三藏道:‘我是老实话。’和尚道:‘那东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内有精。想你这个单身,又生得娇嫩,那里像个取经的?’三藏道:‘院主也见得是。贫僧一人,岂能到此?我有三个徒弟,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刹。’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现在山门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师父,你不知我这里有虎狼、妖贼、鬼怪伤人。白日里不敢远出,未经天晚就关了门户。这早晚还把人放在外边?’叫:‘徒弟,快去请将进来。’
  有两个小喇嘛儿跑出外去,看见行者,諕了一跌;见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来往后飞跑,道:‘爷爷,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见,只有三四个妖怪站在那门首也。’三藏问道:‘怎么模样?’小和尚道:‘一个雷公嘴,一个碓挺嘴,一个青脸獠牙。傍有一个女子,倒是个油头粉面。’三藏笑道:‘你不认得。那三个丑的,是我徒弟。那一个女子,是我打松林里救命来的。’那喇嘛道:‘爷爷呀!这们好俊师父,怎么寻这般丑徒弟?’三藏道:‘他丑自丑,却俱有用。你快请他进来,若再迟了些儿,那雷公嘴的有些闯祸,不是个人生父母养的,他就打进来也。’
  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战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爷,唐老爷请哩。’八戒笑道:‘哥啊,他请便罢了,却这般战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见我们丑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们乃生成的,那个是好要丑哩?’行者道:‘把那丑且略收拾收拾。’呆子真个把嘴揣在怀里,低着头,牵着马;沙僧挑着担;行者在后面拿着棒,辖著那女子:一行进去。穿过了那倒塌房廊,入三层门里,拴了马,歇了担。进方丈中,与喇嘛僧相见,分了坐次。那和尚入里边,引出七八十个小喇嘛来,见礼毕,收拾办斋管待。正是:
    积功须在慈悲念,佛法兴时僧赞僧。
  毕竟不知怎生离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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