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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水浒传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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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8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回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打得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武松指著‘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量你这个,值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连声告饶。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着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武松指著‘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
  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这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挣扎。那妇人才方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浆: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一面叫不着伤的酒保,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桌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
  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小人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他和我并无干涉。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只今晚便叫他投外府去。若不离了此间,再撞见我时,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见武松。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赌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似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正是:
  夺人道路人还夺,义气多时利亦多。
  快活林中重快活,恶人自有恶人磨。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深秋。发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只见店门前两三个军汉,牵着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等寻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帖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着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
  到得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着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那张都监。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我帐前见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己人么?’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伏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内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勾入宅里来。……’
  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缎疋……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见得中秋好景,但见:
  玉露泠泠,金风淅淅。井畔梧桐落叶,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声悲,寒蛩韵急。舞风杨柳半摧残,带雨芙蓉逞娇艳。秋色平分摧节序,月轮端正照山河。
  当时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张都监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却要回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著身坐下。张都监著丫嬛养娘相劝。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银赏锺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锺。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武松吃的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出来唱曲。那玉兰生得如何,但见:
  脸如莲萼,唇似樱桃。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纤腰袅娜,绿罗裙掩映金莲﹔素体馨香,绛纱袖轻笼玉笋。凤钗斜插笼云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张都监指著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著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万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你可把一巡酒。’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嬛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着。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张都监指著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伶俐,善知音律,极能鍼指。如你不嫌低微,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
  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厅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莫三更时分。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哨棒,迳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着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堤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将来!’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个强盗,贼心贼肝的人。我倒要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著,径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睁口呆,只叫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象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著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地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诗曰:
  都监贪污实可嗟,出妻献婢售奸邪。
  如何太守心堪买,也把平人当贼拿。
  且说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够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著﹔又把木钮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现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迳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着人去牢里说知。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现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有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你却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
  施恩相别出门来,迳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托,不肯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有诗为证:
  赃吏纷纷据要津,公然白日受黄金。
  西厅孔目心如水,不把真心作贼心。
  且说施恩于次日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俵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松宽了,已有越狱之心﹔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却不堤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要拿问。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
  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就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着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壮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
  武松忍着那口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旁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着头,络着手臂。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右两边巡看着,因此小弟不能勾再进大牢里看望兄长,只到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着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送与哥哥路上穿着。煮得两只熟鹅在此,请哥哥吃了两块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人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只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要路上仔细堤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武松点头道:‘不须吩咐,我已省得了。再著两个来,也不惧他。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倒来扑复老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著,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行不过五里路,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约莫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里等候。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着一路走。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
  又走不数里多路,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有牌额写着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什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这一个急待转身,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做两半个,赶将下桥来。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边拿起朴刀来,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又砍倒一个,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帮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立在桥上看了一会,思量道:‘虽然杀了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不因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毕竟武松再回孟州城来怎地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话说张都监听信这张团练说诱嘱托,替‘蒋门神’报仇,要害武松性命,谁想四个人,倒都被武松搠杀在飞云浦了。当时武松立于桥上,寻思了半晌,踌躇起来,怨恨冲天:‘不杀得张都监,如何出得这口恨气!’便去死尸身边,解下腰刀,选好的取把,将来跨了,拣条好朴刀提着,再迳回孟州城里来。进得城中,早是黄昏时候,只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见:
  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寺香霭钟声。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两两佳人归绣幕,双双士子掩书帏。
  当下武松入得城来,迳踅去张都监后花园墙外,却是一个马院。武松就在马院边伏着,听得那后槽却在衙里,未曾出来。正看之间,只见呀地角门开,后槽提着个灯笼出来,里面便关了角门。武松却躲在黑影里,听那更鼓时,早打一更四点。那后槽上了草料,挂起灯笼,铺开被卧,脱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却来门边挨那门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门边,却掣出腰刀在手里,又呀呀地推门。那后槽那里忍得住,便从床上赤条条地跳将起来,拿了搅草棍,拔了闩﹔却待开门,被武松就势推开去,抢人来,把这后槽擗头揪住。却待要叫,灯影下见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里,先自惊得八分软了,口里只叫得一声:‘饶命!’武松道:‘你认得我么?’后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饶了我罢!’武松道:‘你只实说,张都监如今在那里?’后槽道:‘今日和张团练、蒋门神他三个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鸳鸯楼上吃哩。’武松道:‘这话是实么?’后槽道:‘小人说谎,就害疔疮。’武松道:‘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刀,把这后槽杀了。一脚踢过尸首,把刀插入鞘里,就烛影下,去腰里解下施恩送来的绵衣,将出来,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闩缚得紧辏,把腰刀和鞘跨在腰里,却把后槽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却把来挂在门边。又将两扇门立在墙边,先去吹灭了灯火。却闪将出来,拿了朴刀,从门上一步步爬上墙来。
  此时却有些月光明亮。武松从墙头上一跳,却跳在墙里,便先来开了角门,掇过了门扇,复翻身入来,虚掩上角门。栓都提过了。武松却望灯明处来,看时,正是厨房里。只见两个丫鬞,正在那汤罐边埋冤所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两个客人也不识羞耻,噇得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楼去歇息,只说个不了。’那两个女使,正口里喃喃讷讷地怨怅。武松却倚了朴刀,掣出腰里那口带血刀来。把门一推,呀地推开门,抢入来,先把一个女使髽角儿揪住,一刀杀了。那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是惊得呆了。休道是两个丫嬛,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杀了。却把这两个尸首,拖放灶前,去了厨下灯火,趁着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来。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认得路数。迳踅到鸳鸯楼胡梯边来,捏脚捏手,摸上楼来。此时亲随的人,都伏事得厌烦,远远地躲去了。只听得那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说话。武松在胡梯口听,只听得‘蒋门神’口里称赞不了,只说:‘亏了相公与小人报了冤仇,再当重重的报答恩相。’这张都监道:‘不是看我兄弟张团练面上,谁肯干这等的事!你虽费用了些钱财,却也安排得那厮好。这早晚多是在那里下手,那厮敢是死了,只教在飞云浦结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来,便见分晓。’张团练道:‘这四个对付他一个,有什么不了?再有几个性命,也没了。’‘蒋门神’道:‘小人也吩咐徒弟来:只教就那里下手,结果了,快来回报。’正是:
  暗室从来不可欺,古今奸恶尽诛夷。
  金风未动蝉先噪,暗送无常死不知。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画烛荧煌,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要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著,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抡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白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剁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了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大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几件在怀里。却待下楼,只听得楼下夫人声音叫道:‘楼上官人们都醉了,快著两个上去搀扶!’说犹未了,早有两个人上楼来。武松却闪在胡梯边,看时,却是两个自家亲随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处让他过去,却拦住去路。两个人进楼中,见三个尸首,横在血泊里,惊得面面厮觑,做声不得,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忽待回身,武松随在背后,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个。那一个便跪下讨饶,武松道:‘却饶你不得!’揪住也砍了头。杀得血溅画楼,尸横灯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一百个,也只是这一死。’提了刀,下楼来。
  夫人问道:‘楼上怎地大惊小怪?’武松抢到房前,夫人见条大汉人来,兀自问道:‘是谁?’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门剁著,倒在房前声唤。武松按住,将去割时,刀切头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时,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头来!’便抽身去后门外去拿取朴刀,丢了缺刀,复翻身再入楼下来。只见灯明,前番那个唱曲儿的养娘玉兰,引著两个小的,把灯照见夫人被杀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声:‘苦也!’武松握着朴刀,向玉兰心窝里搠著。两个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个结果了。走出中堂,把栓拴了前门,又入来,寻看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
  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门外来,马院里除下缠袋来,把怀里踏扁的银酒器,都装在里面,拴在腰里,拽开脚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边,寻思道:‘若等开门,须吃拿了,不如连夜越城走。’便从城边踏上城来。这孟州城是个小去处,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墙边望下,先把朴刀虚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堑边。月明之下,看水时,只有一二尺深。此时正是十月半天气,各处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堑边脱了鞋袜,解下腿絣护膝,抓扎起衣服,从这城濠里走过对岸。却想起施恩送来的包裹里有双八搭麻鞋,取出来穿在脚上。听城里更点时,已打四更三点。武松道:‘这口鸟气,今日方才出得松。“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只可撒开。’提了朴刀,投东小路便走。诗曰:
  只图路上开刀,还喜楼中饮酒。
  一人害却多人,杀心惨于杀手。
  不然冤鬼相缠,安得抽身便走。
  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胧胧,尚未明亮。武松一夜辛苦,身体困倦﹔棒疮发了又疼,那里熬得过。望见一座树林里,一个小小古庙,武松奔入里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来做了枕头,扑翻身便睡。却待合眼,只见庙外边探入两把挠钩,把武松搭住。两个人便抢入来,将武松按定,一条绳索绑了。那四个男女道:‘这鸟汉子却肥,好送与大哥去。’武松那里挣扎得脱,被这四个人夺了包裹朴刀,却似牵羊的一般,脚不点地,拖到村里来。这四个男女,于路上自言自说道:‘看这汉子一身血迹,却是那里来?莫不做贼著了手来?’武松只不做声,由他们自说。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内,把武松推将进去。侧首一个小门里面,尚点着碗灯,四个男女,将武松剥了衣裳,绑在亭柱上。武松看时,见灶边梁上,挂着两条人腿。武松自肚里寻思道:‘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正是:
  杀尽奸邪恨始平,英雄逃难不逃名。
  千秋意气生无愧,七尺身躯死不轻。
  那四个男女,提着那包裹,口里叫道:‘大哥,大嫂,快起来!我们张得一头好行货在这里了。’只听得前面应道:‘我来也!你们不要动手,我自来开剥。’
  没一盏茶时,只见两个人入屋后来。武松看时,前面一个妇人,背后一个大汉。两个定睛看了武松,那妇人便道:‘这个不是叔叔武都头!’那大汉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却正是菜园子张青,这妇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这四个男女吃了一惊,便把索子解了,将衣服与武松穿了。头巾已自扯碎,且拿个毡笠子与他戴上。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张青即便请出前面客席里,叙礼罢。张青大惊,连忙问道:‘贤弟如何恁地模样?’武松答道:‘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之后,到得牢城营里,得蒙施管营儿子,唤做“金眼彪”施恩,一见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顾我。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东快活林内,甚是趁钱﹔却被一个张团练带来的“蒋门神”那厮倚势豪强,公然白白地夺了。施恩如此告诉,我却路见不平,醉打了“蒋门神”,复夺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后被张团练买嘱张都监,定了计谋,取我做亲随,设智陷害,替“蒋门神”报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贼,赚我到里面,却把银酒器皿,预先放在我箱笼内,拏我解送孟州府里,强扭做贼,打招了,监在牢里。却得施恩上下使钱透了,不曾受害。又得当案叶孔目仗义疏财,不肯陷害平人。又得当牢一个康节级,与施恩最好。──两个一力维持,待限满脊杖,转配恩州。昨夜出得城来,叵耐张都监设计,教“蒋门神”使两个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帮,就路上要结果我。到得飞云浦僻静去处,正欲要动手,先被我两脚,把两个徒弟踢下水里去。赶上这两个鸟公人,也是一朴刀一个搠死了,都撇在水里。思量这口气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里去。一更四点,进去马院里,先杀了一个养马的后槽﹔爬入墙内,去就厨房里杀了两个丫嬛﹔直上鸳鸯楼上,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个都杀了﹔又砍了两个亲随。下楼来,又把他老婆、儿女、养媳都戳死了。连夜逃走,跳城出来。走了一五更路,一时困倦,棒疮发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庙里权歇一歇,却被这四个绑缚将来。’
  那四个捣子,便拜在地下道:‘我们四个,都是张大哥的火家。因为连日赌钱输了,去林子里寻些买卖。却见哥哥从小路来,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迹,却在土地庙里歇,我四个不知是甚人。早是张大哥这几时吩咐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们只拿挠钩套索出去,不吩咐时,也坏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误犯著哥哥,恕罪则个!’张青夫妻两个笑道:‘我们因有挂心,这几时只要他们拿活的行货。他这四个,如何省的我心里事。若是我这兄弟不困乏时,不说你这四个男女,更有四十,个也近他不得。’那四个捣子只顾磕头。武松唤起他来道:‘既然他们没钱去赌,我赏你些。’便把包裹打开,取十两银子,把与四人将去分。那四个捣子拜谢武松。张青看了,也取三二两银子,赏与他们四个,自去分了。
  张青道:‘贤弟不知我心!从你去后,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脱节,或早或晚回来,因此上吩咐这几个男女,但凡拿得行货,只要活的。那厮们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敌他不过的,必致杀害﹔以此不教他们将刀仗出去,只与他挠钩套索。方才听得说,我便心疑,连忙吩咐,等我自来看,谁想果是贤弟!’孙二娘道:‘只听得叔叔打了“蒋门神”,又是醉了赢他,那一个来往人不吃惊!有在快活林做买卖的客商,常说到这里,却不知向后的事。叔叔困倦,且请去客房里将息,却再理会。’张青引武松去客房里睡了。两口儿自去厨下安排些佳肴美馔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时,整治齐备,专等武松起来相叙。有诗为证:
  金宝昏迷刀剑醒,天高帝远总无灵。
  如何廊庙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却说孟州城里张都监衙内,也有躲得过的,直到五更才敢出来。众人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直的军牢,都来看视,声张起来,街坊邻舍,谁敢出来?捱到天明时分,却来孟州府里告状。知府听说罢,大惊,火速差人下来,点了杀死人数,行凶人出没去处,填画了图样格目,回府里禀复知府道:‘先从马院里入来,就杀了养马的后槽一人,有脱下旧衣二件。次到厨房里灶下,杀死两个丫嬛,后门边遗下行凶缺刀一把。楼上杀死张都监一员并亲随二人。外有请到客官张团练与‘蒋门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写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楼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兰并你娘二口,儿女三口。共计杀死男女一十五名,掳掠去金银酒器六件。’知府看罢,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门﹔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凶人武松。次日,飞云浦地里保正人等告称:‘杀死四人在浦内,见有杀人血痕在飞云浦桥下,尸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状子,当差本县县尉下来,一面着人打捞起四个尸首,都检验了。两个是本府公人,两个自有苦主,各备棺木盛殓了尸首,尽来告状,催促捉拿凶首偿命。城里闭门三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五家一连,十家一保,那里不去搜寻。知府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面,──各乡、各保、各都、各村、──尽要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府,一同缉捕。
  且说武松在张青家里,将息了三五日,打听得事务蔑刺一般紧急,纷纷攘攘有做公人出城来各乡村缉捕。张青知得,只得对武松说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紧急,排门挨户,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须怨恨我夫妻两个。我却寻个好安身去处与你,──在先也曾对你说来,──只不知你终心肯去也不?’武松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想这事必然要发,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个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来到这里,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亲戚都没了。今日若得哥哥有这好去处,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里地面?’张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和一个“青画兽”好汉杨志,在那里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军捕盗,不敢正眼觑他。贤弟只除那里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别处去,终久要吃拏了。他那里常常有书来取我入移,我只为恋土难移,不曾去的。我写一封书,备细说二哥的本事,于我面上,如何不着你入伙。’武松道:‘大哥也说的是。我也有心,恨时辰未到,缘法不能辏巧。今日既是杀了人,事发了没潜身处,此为最妙。大哥,你便写书与我去,只今日便行。’
  张青随即取幅纸来,备细写了一封书,把与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见‘母夜叉’孙二娘指著张青说道:‘你如何便只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阿嫂,你且说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孙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处都有了文书,出三千贯信赏钱,画影图形,明写乡贯年甲,到处张挂。阿叔脸上,现今明明地两行“金印”,走到前路,须赖不过。’张青道:‘脸上贴了两个膏药便了。’孙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说这痴话,这个如何瞒得过做公的?我却有个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灾避难,如何依不得?’孙二娘大笑道:‘我说出来,阿叔却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说的便依。’孙二娘道:‘二年前,有个头陀打从这里过,吃我放翻了,把来做了几日馒头馅。却留得他一个铁界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穗绦,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一个沙鱼皮鞘子,插著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这刀时常半夜里鸣啸的响,叔叔前番也曾看见。今既要逃难,只除非把头发剪了,做个行者,须遮得额上“金印”。又且得这本度牒保护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却不是前缘前世?阿叔便应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谁敢来盘问?这件事好么?’张青拍手道:‘二娘说得是,我倒忘了这一著。’正是:
  缉捕急如星火,颠危好似风波。
  若要免除灾祸,且须做个头陀。
  张青道:‘二哥,你心里如何?’武松道:‘这个也使得,只恐我不象出家人模样。’张青道:‘我且与你扮一扮看。’孙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来,打开,将出许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却一似与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系了绦,把毡笠儿除下来,解开头发,折叠起来,将界箍儿箍起,挂着数珠。张青、孙二娘看了,两个喝采道:‘却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讨面镜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来。张青道:‘二哥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个行者。大哥,便与我剪了头发。’张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后头发都剪了。诗曰:
  打虎从来有李忠,武松绰号尚悬空。
  幸有‘夜叉’能说法,顿教行者显神通。
  武松见事务看看紧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张青又道:‘二哥,你听我说,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张都监家里的酒器,留下在这里,我换些零碎银两,与你路上去做盘缠,万无一失。’武松道:‘大哥见的分明。’尽把出来与了张青,换了一包散碎金银,都拴在缠袋内,系在腰里。武松饱吃了一顿酒饭,拜辞了张青夫妻二人,腰里跨了这两口戒刀,当晚都收拾了。孙二娘取出这本度牒,就与他缝个锦袋盛了,教武松挂在贴肉胸前。武松拜谢了他夫妻两个。临行,张青又吩咐道:‘二哥于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与人争闹,也做些出家人行径。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龙山,便可写封回信寄来。我夫妻两个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敢怕随后收拾家私,也来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万拜上鲁、杨二头领。’
  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但:前面发掩映齐眉,后面发参差际颈。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缠身。额上界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戒刀两口,擎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啖人罗刹须拱手,护法金刚也皱眉。
  当晚‘武行者’辞了张青夫妻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正看之间,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什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看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武行者’拏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什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抡著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着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抡起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冷气森森。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两个斗了十数合,只听得山岭旁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毕竟两个里这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回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斫将入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是什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什么人?’那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习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两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么?’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二百两金银。’‘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也。’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么?’‘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我么?’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着酒肉。‘武行者’讨大碗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著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迤取路,望着青州地面来。
  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买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崄峻。‘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但见:
  门迎溪涧,山映茅茨。疏篱畔梅开玉蕊,小窗前松偃苍龙。乌皮桌椅,尽列著瓦钵磁瓯﹔黄土墙垣,都画着酒仙诗客。一条青旆舞寒风,两句诗词招过客。端的是走骠骑闻香须住马,使风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都卖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日。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比及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著三四个人入店里来。‘武行者’看那大汉时,但见:
  顶上头巾鱼尾赤,身上战袍鸭头绿。脚穿一对踢土靴,腰系数尺红搭膊。面圆耳大,唇阔口方。长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纪。相貌堂堂强壮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条大汉引著众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着:‘大郎请坐。’那汉道:‘我吩咐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有在这里。’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窨下的好酒,被风吹过酒的香味来。‘武行者’闻了那酒香味,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正是眼饱肚中饥,‘武行者’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武行者’睁著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大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这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这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那大汉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武行者’赶到门外,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着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那大汉却待用力扶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来,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
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溪里来救起那大汉,自搀扶著投南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掸不得,自入屋后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却吃酒肉!’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没半个时辰,把这酒肉和鸡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着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只狗赶着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出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那只黄狗绕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斫将去,却斫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冬月天道,溪水正涸,虽是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的当不得。爬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武行者’便低头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里滚。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手里拿着一条哨棒,背后十数个人跟着,都拿木把白棍。数内一个指道:‘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个庄客,迳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手里提着一条朴刀,背后引著三二十个庄客,都是有名的汉子。怎见的,正是叫做:
  长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粪,屎里蛆。
  米中虫,饭内屁。鸟上剌,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这一二十个尽是为头的庄客,余者皆是村中捣子。都拖枪拽棒,跟着那个大汉,吹风胡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著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着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教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什么人?’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倒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剌著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这个吃打伤的大汉道:‘问他做什么!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罢,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象是一个好汉。’
  此时‘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会得,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个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疮,便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看了,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那穿鹅黄袄子的并吃打的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干衣服,与他穿了,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么?’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后却收拾得家中书信说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我在此间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听得人传说道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杀了西门庆。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药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发东平府。后得陈府尹一力救济,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早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著痛疼,也来管待。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相探。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谒见。宋江心中大喜。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著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那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荣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不敢苦劝,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里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并带来的度牒、书信、界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那里肯,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界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着,于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词寄浣溪沙,单题别意:
  握手临期话别难,山林景物正阑珊,壮怀寂寞客囊殚。旅次愁来魂欲断,邮亭宿处铗空弹,独怜长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方却回来。’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武行者’听了,酒店上饮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吩咐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望东,投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又自行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清风山。看那山时,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鹤盖,杈枒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绿阴散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特起,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狐狸结队,寻野食前后呼号。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宋江看见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不曾问的宿头。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屣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索缚了,夺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宋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啰说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剖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掸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望,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只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著鹅梨角儿,一条红绢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领枣红纻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看那大王时,生得如何?但见:
  赤发黄须双眼圆,臂长腰阔气冲天。
  江湖称作锦毛虎,好汉原来却姓燕。
  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了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牛子?’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交绊翻,因此拿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怎生打扮?但见:
  天青衲袄锦绣补,形貌峥嵘性麤卤。
  贪财好色最强梁,放火杀人王矮虎。
  这个好汉,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二牙掩口须须﹔瘦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着顶绛红头巾。怎地结束,但见:
  衲袄销金油绿,狼腰紧系征裙。
  山寨红巾好汉,江湖白面郎君。
  这个好汉,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他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著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此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
  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正好做醒酒汤。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来,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面前﹔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那个掇水的小喽啰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那小喽啰把水直泼到宋江脸上,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便喝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燕顺问道:‘他那厮说什么“宋江”?’小喽啰答道:‘这厮口里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便起身来问道:‘兀那汉子,你认得宋江?’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燕顺走近跟前,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燕顺道:‘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么?’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
  燕顺听罢,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断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唤起‘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宋江滚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个好汉,一齐跪下。燕顺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由,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等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簿,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何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不知仁兄独自何来?今却到此?’宋江把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柴进同孔太公许多时,并今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一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喽啰伏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个头领跌脚懊恨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是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
  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话下。
  时当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只见小喽啰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人跟着,挑着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个妇人,点起三五十小喽啰,便要下山。宋江、燕顺那里拦当得住。绰了枪刀,敲一棒铜锣,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自在寨中饮酒。那‘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啰报将来,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着的一个妇人。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物件财物。’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到那里?’小喽啰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燕顺道:‘这个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劝他。’
  燕顺、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来到后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入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请三位坐。宋江看那妇人时,但见: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云含春黛,恰如西子颦眉﹔雨滴秋波,浑似骊姬垂涕。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什么要紧?’那妇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家。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莽花知寨,莫不是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那妇人道:‘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荣,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宋江寻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宋江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么?’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说来,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义”两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甚?胡乱容小弟这些个。’宋江便跪一跪道:‘贤弟若要押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一个伏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个人情,放了他则个。’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这个容易。’宋江又谢道:‘恁的时,重承不阻。’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那妇人听了这话,插烛也似拜谢宋江,一口一声叫道:‘谢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城县客人。’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也得了性命,抬着那妇人下山来,飞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这王矮虎又羞又闷,只不做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燕顺、郑天寿都笑起来。王矮虎一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掳了恭人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与刘知寨,说道:‘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军汉。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十人,如何与他敌得!’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我都把你们下在牢里问罪。’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棒,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众军汉接见恭人问道:‘怎地能够下山?’那妇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里,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厮慌忙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众军汉道:‘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相公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人这顿打。’那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众军汉拜谢了,簇拥著轿子便行。众人见轿夫走得快,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也!是我走的慌了,脚后跟直打着脑杓子。’众人都笑。簇著轿子,回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那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夺得我回来。’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众人,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当时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打缚在包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头领下山。那三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二十余里官道傍边,把酒分别。三人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说道:‘再得相见。’唱个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说话的同时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宋公明只因要来投奔花知寨,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正是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毕竟宋江来寻花知寨,撞着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回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话说这清风山离青州不远,只隔得百里来路。这清风寨却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风镇。因为这三岔路上,通三处恶山,因此特设这清风寨在这清风镇上。那里也有三五千人家,却离这清风山只有一站多路,当日三位头领自上山去了。
  只说宋公明独自一个,背着些包裹,迤来到清风镇上,便借问花知寨住处。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南边有个小寨,是文官刘知寨住宅﹔北边那个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听罢,谢了那人,便投北寨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问了姓名,入去通报。只见寨里走出那个少年的军官来,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见:
  齿白唇红双眼俊,两眉入鬓常清,细腰宽膀似猿形。能骑乖劣马,爱放海东青。百步穿杨神臂健,弓开秋月分明,雕翎箭发迸寒星。人称‘小李广’,将种是花荣。
  出来的年少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清风寨武知寨‘小李广’花荣。那花荣怎生打扮,但见:
  身上战袍金翠绣,腰间玉带嵌山犀。
  渗青巾帻双环小,文武花靴抹绿低。
  花荣见宋江拜罢,喝叫军汉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到正厅上,便请宋江当中凉床上坐了。花荣又纳头拜了四拜,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小弟闻得,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相见一面,大慰平生。’说罢又拜。宋江扶住道:‘贤弟休只顾讲礼。请坐了,听在下告诉。’花荣斜坐着。宋江把杀阎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并孔太公庄上遇见武松,清风山上被捉,遇燕顺……等事,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答道:‘兄长如此多磨难,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数年,却又理会。’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书来孔太公庄上时,在下也特地要来贤弟这里走一遭。’花荣便请宋江去后堂里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拜罢,花荣又叫妹子出来拜了哥哥。便请宋江更换衣裳鞋袜,香汤沐浴,在后堂安排筵席洗尘。
  当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说道:‘兄长没来由,救那妇人做什么?正好教灭这厮的口!’宋江道:‘却又作怪!我听得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贤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顾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却如何恁的说?’花荣道:‘兄长不知,不是小弟说口,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若还是小弟独自在这里守把时,远近强人,怎敢把青州搅得粉碎!近日除将这个穷酸饿醋来做个正知寨,这厮又是文官,又没本事,自从到任,把此乡间些少上户诈骗,乱行法度,无所不为。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怄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如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宋江听了,便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花荣道:‘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贤弟若如此,也显你的好处。’花荣夫妻几口儿,朝暮臻臻至至,献酒供食,伏侍宋江。当晚安排床帐,在后堂轩下请宋江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筵宴管待。话休絮烦。宋江自到花荣寨里,吃了四五日酒。花荣手下有几个体己人,一日换一个,拨些碎银子在他身边,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风镇街上,观看市井喧哗,村落宫观寺院,闲走乐情。自那日为始,这体己人相陪着闲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翫。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体己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宫观游赏一回,请去市镇上酒肆中饮酒。临起身时,那体己人取银两还酒钱。宋江那里肯要他还钱,却自取碎银还了。宋江归来,又不对花荣说。那个同饮的人欢喜,又落得银子,又得身闲,自此每日拨一个相陪,和宋江去闲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钱。自从到寨里,无一个不敬爱他的。宋江在花荣寨里,住了将及一月有余,看看腊尽春回,又早元宵节近。
  且说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六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当下宋江在寨里和花荣饮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荣到巳牌前后,上马去公廨内点起数百个军士,教晚间去市镇上弹压。又点差许多军汉,分头去四下里守把栅门。未牌时分回寨来,邀宋江吃点心。宋江对花荣说道:‘听闻此间市镇上今晚点放花灯,我欲去看看。’花荣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奈缘我职役在身,不能勾闲步同往。今夜兄长自与家间二三人去看灯,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专待家宴三杯,以庆佳节。’宋江道:‘最好。’却早天色向夜,东边推出那轮明月上来。正是:
  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
  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
  当晚宋江和花荣家亲随体己人两三个,跟随着缓步徐行。到这清风镇上看灯时,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采飞白牡丹花灯,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四五个人,手厮挽著,来到大王庙前,看那小鳌山时,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银蛾斗彩,双双随绣带香球﹔雪柳争辉,缕缕拂华翠旛幕。村歌社鼓,花灯影里竞喧阗﹔织妇蚕奴,画烛光中同赏翫。虽无佳丽风流曲,尽贺丰登大有年。
  当下宋江等四人在鳌山前看了一回,迤投南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荧煌,一伙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首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伙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体己人,却认的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让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扭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只见这墙院里面,却是刘知寨夫妻两儿和几个婆娘在里面看。听得宋江笑声,那刘知寨的老婆于灯下却认的宋江,便指与丈夫道:‘兀那个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吃一惊,便唤亲随六七人,叫捉那个笑的黑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走不过十余家,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捉住,拿了来,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里,用四条麻索绑了,押至厅前。那三个体己人,见捉了宋江去,自跑回来报与花荣知道。
  且说刘知寨坐在厅上,叫解过那厮来,众人把宋江簇拥在厅前跪下。刘知寨喝道:‘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贼,如何敢擅自来看灯!今被擒获,有何理说?’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间多日了,从不曾在清风山打劫。’刘知寨老婆,却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喝道:‘你这厮兀自赖哩!你记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时?’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时小人不对恭人说来:“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亦被掳掠在此间,不能够下山去。”’刘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掳劫在那里,今日如何能够下山来,却到我这里看灯?’那妇人便说道:‘你这厮在山上时,大刺刺的坐在中间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里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记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强扭做贼!’那妇人听了大怒,指著宋江骂道:‘这等赖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刘知寨道:‘说得是。’喝叫取过批头来打那厮。一连打了两料,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便叫把铁锁锁了,明日合个囚车,把‘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
  却说相陪宋江的体己人,慌忙奔回来报知花荣。花荣听罢大惊,连忙写一封书,差两个能干亲随人,去刘知寨处取。亲随人赍了书,急忙到刘知寨门前。把门军士入去报复道:‘花知寨差人在门前下书。’刘高叫唤至当厅。那亲随人将书呈上,刘高拆开封皮读道:
  ──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看灯火,误犯尊威,万乞情恕放免,自当造谢。草字不恭,烦乞照察不宣。
  刘高看了大怒,把书扯的粉碎,大骂道:‘花荣这厮无礼!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道是刘丈?俺须不是你侮弄的。你写他姓刘,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书人推将出去。那亲随人被赶出寨门,急急归来,禀复花荣知道。花荣听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备我的马来!’花荣披挂,拴束了弓箭,绰枪上马,带了三五十名军汉,都拖枪拽棒,直奔到刘高寨里来。把门军人见了,那里敢拦当?见花荣头势不好,尽皆吃惊,都四散走了。花荣抢到厅前,下了马,手中拿着枪,那三五十人,都摆在厅前。花荣口里叫道:‘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惊的魂飞魄散,惧怕花荣是个武官,那里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来,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那三五十军汉一齐去搜时,早从廊下耳房里寻见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铁索锁著,两腿打得肉绽。几个军汉便把绳索割断,铁锁打开,救出宋江。花荣便叫军士先送回家里去。花荣上了马,绰枪在手,口里发话道:‘刘知寨,你便是个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荣!谁家没个亲眷!你却什么意思?我的一个表兄,直拿在家里,强扭做贼。好欺负人,明日和你说话。’花荣带了众人,自回到寨里来看视宋江。
  却说刘知寨见花荣救了人去,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那二百人内,新有两个教头。为首的教头,虽然了得些枪刀,终不及花荣武艺,不敢不从刘高,只得引了众人,奔花荣寨里来。把门军士入去报知花荣。此时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来人拥在门首,谁敢先入去,都惧怕花荣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却见两扇大门不关,只见花知寨在正厅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挽著箭。众人都拥在门前,花荣竖起弓,大喝道:‘你这军士们,不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刘高差你来,休要替他出色。你那两个新参教头,还未见花知寨的武艺,今日先教你众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后你那厮们要替刘高出色,不怕的入来。看我先射大门上左边门神的骨朵头!’搭上箭,拽满弓,只一箭,喝声:‘著!’正射中门神骨朵头。众人看了,都吃一惊。花荣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们众人,再看我这第二枝箭,要射右边门神的头盔上朱缨。’飕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缨头上。──那两枝箭却射定在两扇门上。花荣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众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队里穿白的教头心窝。’那人叫声:‘哎呀!’便转身先走。众人发声喊,一齐都走了。花荣且叫闭上寨门,却来后堂看觑宋江。花荣说道:‘小弟误了哥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却不妨,只恐刘高那厮不肯和你干休。我们也要计较个长便。’花荣道:‘小弟舍著弃了这道官诰,和那厮理会。’宋江道:‘不想那妇人将恩作怨,教丈夫打我这一顿。我本待自说出真名姓来,却又怕阎婆惜事发,因此只说郓城客人张三。叵耐刘高无礼,要把我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去,合个囚车盛我。要做清风山贼首时,顷刻便是一刀一剐。不得贤弟自来力救,便有铜唇铁舌,也和他分辩不得。’花荣道:‘小弟寻思,只想他是读书人,须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了刘丈,不想他直恁没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来家,且却又理会。’宋江道:‘贤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势救了人来,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饭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夺了人来、急使人来抢,又被你一吓,尽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罢,必然要和你动文书。今晚我先走上清风山去躲避,你明日却好和他白赖,终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殴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时,你便和他分说不过。’花荣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却无兄长的高明远见。只恐兄长伤重了,走不动。’宋江道:‘不妨。事急难以耽搁,我自捱到山下便了。’当日敷贴了膏药,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荣处。黄昏时分,便使两个军汉,送出栅外去
了。宋江自连夜捱去,不在话下。
  再说刘知寨见军士一个个都散回寨里来,说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谁敢去近前当他弓箭!’两个教头道:‘着他一箭时,射个透明窟窿,却是都去不得。’刘高那厮终是个文官,意思深狠,有些算计。当下刘高寻思起来:‘想他这一夺去,必然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明日却来和我白赖。便争竞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斗殴之事,我却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倘若天幸捉著时,将来悄悄的关在家里,却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报知军官下来取,就和花荣一发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时我独自霸著这清风寨,省得受那厮们的气。’当晚点了二十余人,各执枪棒,连夜去了。约莫有二更时候,去的军汉,背剪绑得宋江到来。刘知寨见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与我囚在后院里,休教一个人得知。’连夜便写了实封申状,差两个心腹之人,星夜来青州府飞报。次日,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坐视在家,心里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来睬著。刘高也只做不知,两下都不说着。
  且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陞厅公座。那知府覆姓慕容,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罔僚友,无所不为。正欲回衙早饭,只见左右公人,接上刘知寨申状,飞报贼情公事。知府接来,看了刘高的文书,吃了一惊,便道:‘花荣是个功臣之子,如何结连清风山强贼?这罪犯非小,未委虚的。’便教唤那本州兵马都监,来到厅上,吩咐他去。原来那个都监姓黄,名信。为他本身武艺高强,威镇青州,因此称他为‘镇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花山。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三山’。这兵马都监黄信上厅来,领了知府的言语,出来点起五十个壮健军汉,披挂了衣甲,马上擎著那口丧门剑,连夜便下清风寨来,径到刘高寨前下马。刘知寨出来接着,请到后堂,叙礼罢。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赏军士。后面取出宋江来,教黄信看了。黄信道:‘这个不必问了。连夜合个囚车,把这厮盛在里面。’头上抹了红绢,插一个纸旗,上写着‘清风山贼首郓城虎张三’。宋江那里敢分辩,只得由他们安排。黄信再问刘高道:‘你拿得张三时,花荣知也不知?’刘高道:‘小官夜来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里,花荣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黄信道:‘既是恁的,却容易。明早安排一副羊酒,去大寨里公厅上摆着,却教四下里埋伏下三五十人,预备着。我却自去花荣家请得他来,只推道:“慕容知府听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来置酒劝谕。”赚到公厅,只看我掷盏为号,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计如何?’刘高喝采道:‘还是相公高见,此计大妙。却似“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当夜定了计策,次日天晓,先去大寨左右两边帐幕里预先埋伏了军士,厅上虚设著酒食筵宴。早饭前后,黄信上了马,只带三两个从人,来到花荣寨前。军人入去传报,花荣问道:‘来做什么?’军汉答道:‘只听得教报道黄都监特来相探。’花荣听罢,便出来迎接。黄信下马,花荣请至厅上,叙礼罢,便问道:‘都监相公,有何公干到此?’黄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唤,发落道,为是你清风寨,内文武官僚不和,未知为甚缘由,知府诚恐二位因私仇而误公事,特差黄某赍到羊酒前来,与你二位讲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厅上,便请足下上马同往。’花荣笑道:‘花荣如何敢欺罔刘高,他又是个正知寨。只是本人累累要寻花荣的过失,不想惊动知府,有劳都监下临草寨,花荣将何以报?’黄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动时,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着我行。’花荣道:‘深谢都监过爱。’黄信便邀花荣同出门首上马。花荣道:‘且请都监少叙三杯了去。’黄信道:‘待说开了,畅饮何妨。’花荣只得叫备马。当时两个并马而行,直来到大寨,下了马,黄信携着花荣的手,同上公厅来,只见刘高已自先在公厅上。三个人都相见了。黄信叫取酒来,从人已自先把花荣的马牵将出去,闭了寨门。花荣不知是计,只想黄信是一般武官,必无歹意。黄信擎一盏酒来,先劝刘高道:‘知府为因听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忧心,今日特委黄信到来,与你二公陪话。烦望只以报答朝廷为重,再后有事,和同商议。’刘高答道:‘量刘高不才,颇识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挂心。我二人也无甚言语争执,此是外人妄传。’黄信大笑道:‘妙哉!’刘高饮过酒,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道:‘虽然是刘知寨如此说了,想必是闲人妄传,故是如此,且请饮一杯。’花荣接过酒吃了。刘高拿副台盏,斟一盏酒,回劝黄信道:‘动劳都监相公降临敝地,满饮此杯。’黄信接过酒来,拿在手里,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数个军汉,簇上厅来。黄信把酒盏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两边帐幕里,走出三五十个壮健军汉,一发上,把花荣拿倒在厅前。黄信喝道:‘绑了!’花荣一片声叫道:‘我得何罪?’黄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结连清风山强贼,一同背反朝廷,当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惊动,拿你家老小。’花荣叫道:‘也须有个证见。’黄信道:‘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真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将来。’无移时,一辆囚车,一个纸旗儿,一条红抹额,从外面推将入来。花荣看时,
却是宋江。目睁口呆,面面厮觑,做声不得。黄信喝道:‘这须不干我事,现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道:‘不妨,不妨,这是我的亲眷。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扭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辩处。’黄信道:‘你既然如此说时,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辩。’便叫刘知寨点起一百寨兵防送。花荣便对黄信说道:‘都监赚我来,虽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还有分辩。可看我和都监一般武职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车里。’黄信道:‘这一件容易,便依着你。就叫刘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辩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当时黄信与刘高都上了马,监押著两辆囚车,并带三五十军士,一百寨兵,簇拥著车子,取路奔青州府来。有分教,火焰堆里,送数百间屋宇人家﹔刀斧丛中,杀一二千残生性命。正是生事事生君莫恕,害人人害汝休嗔。毕竟解宋江投青州来,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回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话说那黄信上马,手中横著这口丧门剑。刘知寨也骑着马,身上披挂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那一百四五十军汉寨兵,各执著缨枪棍棒,腰下都带短刀利剑。两下鼓,一声锣,解宋江和花荣望青州来。
  众人都离了清风寨,行不过三四十里路头,前面见一座大林子。正来到那山嘴边,前头寨兵指道:‘林子里有人窥望。’都立住了脚。黄信在马上问道:‘为甚不行?’军汉答道:‘前面林子里有人窥看。’黄信喝道:‘休睬他,只顾走!’
  看看渐近林子前,只听得当当的二三十面大锣,一齐响起来。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脚,只待要走。黄信喝道:‘且住,都与我摆开。’叫道:‘刘知寨,你压着囚车。’刘高在马上,答应不得,只口里念道:‘救苦救难天尊。’便许下十万卷经,三百座寺,救一救。惊的脸如成精的东瓜,青一回,黄一回。这黄信是个武官,终有些胆量,便拍马向前看时,只见林子四边齐齐的分过三五百个小喽啰来,一个个身长力壮,都是面恶眼凶,头裹红巾,身穿衲袄,腰悬利剑,手执长枪,早把一行人围住。林子中跳出三个好汉来,──一个穿青,一个穿绿,一个穿红。都戴着一顶销金万字头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当住去路。中间是‘锦毛虎’燕顺,上首是‘矮脚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好汉大喝道:‘来往的到此当住脚,留下三千贯买路黄金,任从过去。’黄信在马上大喝道:‘你那厮们不得无礼,“镇三山”在此!’三个好汉睁着眼,大喝道:‘你便是“镇三山”也要三千两买路黄金!没时,不放你过去。’黄信说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监,有什么买路钱与你?’那三个好汉笑道:‘莫说你是上司一个都监,便是赵官家驾过,也要三千贯买路钱。若是没有,且把公事人当在这里,待你取钱来赎。’黄信大怒,骂道:‘强贼,怎敢如此无礼!’喝叫左右擂鼓鸣锣。黄信拍马舞剑,直奔燕顺。三个好汉一齐挺起朴刀,来战黄信。黄信见三个好汉都来并他,奋力在马上斗了十合,怎地当得他三个住?亦且刘高是个文官,又向前不得,见了这般势头,只待要走。黄信怕吃他三个拿了,坏了名声,只得一骑马,扑喇喇跑回旧路,三个头领,挺著朴刀赶将来。黄信那里顾得众人,独自飞马奔回清风镇去了。众军见黄信回马时,已自发声喊,撇了囚车,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刘高,见势头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那马正待跑时,被那小喽啰拽起绊马索,早把刘高的马掀翻,倒撞下来。众小喽啰一发向前,拿了刘高,抢了囚车,打开车辆,花荣已把自己的囚车掀开了,便跳出来,将这缚索都挣断了,却打碎那个囚车,救出宋江来。自有那几个小喽啰,已自反剪了刘高,又向前去抢得他骑的马,亦有三匹驾车的马,却剥了刘高的衣服,与宋江穿了,把马先送上山去。这三个好汉,一同花荣并小喽啰,把刘高赤条条的绑了,押回山寨来。
  原来这三位好汉,为因不知宋江消息,差几个能干的小喽啰下山,直来清风镇上探听,闻人说道:‘都监黄信掷盏为号,拿了花知寨并宋江,陷车囚了,解投青州来。’因此报与三个好汉得知,带了人马,大宽转兜出大路来,预先截住去路,小路里亦差人伺候。因此救了两个,拿得刘高,都回山寨里来。
  当晚上的山时,已是二更时分,都到聚义厅上相会。请宋江、花荣当中坐定,三个好汉对席相陪,一面且备酒食管待。燕顺吩咐,叫孩儿们各自都去吃酒。花荣在厅上称谢三个好汉,说道:‘花荣与哥哥皆得三位壮士救了性命,报了冤仇,此恩难报。只是花荣还有妻小妹子在清风寨中,必然被黄信擒促,却是怎生救得?’燕顺道:‘知寨放心,料应黄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时,也须从这条路里经过。我明日弟兄三个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还知寨。’便差小喽啰下山,先去探听。花荣谢道:‘深感壮士大恩。’宋江便道:‘且与我拿过刘高那厮来。’燕顺便道:‘把他绑在将军柱上,割腹取心,与哥哥庆喜。’花荣道:‘我亲自下手割这厮。’宋江骂道:‘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听信那不贤的妇人害我!今日擒来,有何理说?’花荣道:‘哥哥问他则甚?’把刀去刘高心窝里只一剜,那颗心献在宋江面前。小喽啰自把尸首拖在一边。宋江道:‘今日虽杀了这厮滥污匹夫,只有那个淫妇,不曾杀得,出那口大气。’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妇人,今番还我受用。’众皆大笑。当夜饮酒罢,各自歇息。次日起来,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燕顺道:‘昨日孩儿们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山去也未迟。’宋江道:‘也见得是,正要将息人强马壮,不在促忙。’
  不说山寨整点军马起程,且说都监黄信一骑马奔回清风镇上大寨内,便点寨兵人马,紧守四边栅门。黄信写了申状,叫两个教军头目,飞马报与慕容知府。知府听得飞报军情紧急公务,连夜陞厅,看了黄信申状:反了花荣,结连清风山强盗,时刻清风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知府看了大惊,便差人去请青州指挥司总管本州兵马秦统制,急来商议军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后开州人氏,姓秦,讳个明字,因他性格急躁,声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雳火’秦明。祖是军官出身,使一条狼牙棒,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人听得知府请唤,径到府里来见知府,各施礼罢。那慕容知府将出那黄信的飞报申状来,教秦统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红头子敢如此无礼!不须公祖忧心,不才便起军马,不拿了这贼,誓不再见公祖!’慕容知府道:‘将军若是迟慢,恐这厮们去打清风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迟误?只今连夜便去点起人马,来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干粮,先去城外等候赏军。秦明见说反了花荣,怒忿忿地上马,奔到指挥司里,便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先叫出城去取齐,摆布了起身。
  却说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馒头,摆了大碗,烫下酒,每一个人三碗酒,两个馒头,一斤熟肉。方才备办得了,却望见军马出城,看那军马时,摆得整齐。但见:
  烈烈旌旗似火,森森戈戟如麻。阵分八卦摆长蛇,委实神惊鬼怕。枪见绿沉紫焰,旗飘绣带红霞,马蹄来往乱交加。乾坤生杀气,成败属谁家。
  当日清早,秦明摆布军马,出城取齐,引军红旗上大书兵马总管秦统制领兵起行。慕容知府看见秦明全副披挂了出城来,果是英雄无比。但见:
  盔上红缨飘烈焰,锦袍血染猩猩,连环锁甲砌金星。云根靴抹绿,龟背铠堆银。坐下马如同獬豸,狼牙棒密嵌铜钉,怒时两目便圆睁。性如霹雳火,虎将是秦明。
  当下‘霹雳火’秦明在马上出城来,见慕容知府在城外赏军,慌忙叫军汉接了军器,下马来和知府相见。施礼罢,知府把了盏,将些言语嘱付总管道:‘善觑方便,早奏凯歌。’赏军已罢,放起信炮,秦明辞了知府,飞身上马,摆开队伍,催趱军兵,大刀阔斧,迳奔清风寨来。
  原来这清风镇却在青州东南上,从正南取清风山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却说清风山寨里这小喽啰们探知备细,报上山来。山寨里众好汉正待要打清风寨去,只听的报道:‘秦明引兵马到来。’都面面厮觑,俱各骇然。花荣便道:‘你众位俱不要慌。自古兵临告急,必须死敌,教小喽啰饱吃了酒饭,只依着我行。先须力敌,后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宋江道:‘好计!正是如此行。’当日宋江、花荣先定了计策,便叫小喽啰各自去准备。花荣自选了一骑好马,一副衣甲,弓箭铁枪,都收拾了等候。
  再说秦明领兵来到清风山下,离山十里,下了寨栅。次日五更造饭,军士吃罢,放起一个信炮,直奔清风山来,拣空阔去处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只听见山上锣声震天响,飞下一彪人马出来。秦明勒住马,横著狼牙棒,睁着眼看时,却见众小喽啰簇拥著‘小李广’花荣下山来。到得山坡前,一声锣响,列成阵势,花荣在马上擎著铁枪,朝秦明声个喏。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个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何亏你处?却去结连贼寇,反背朝廷。我今特来捉你,会事的下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花荣陪着笑道:‘总管容复听禀:量花荣如何肯反背朝廷?实被刘高这厮无中生有,官报私仇,逼迫得花荣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权且躲避在此,望总管详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划地花言巧语,煽惑军心。’喝叫左右两边擂鼓。秦明抡动狼牙棒,直奔花荣。花荣大笑道:‘秦明,你这厮原来不识好人饶让。我念你是个上司官,你道俺真个怕你!’便纵马挺枪,来战秦明。两个就清风山下厮杀,真乃是棋逢敌手难藏幸,将遇良材好用功。这两个将军比试,但见:
  一对南山猛虎,两条北海苍龙。龙怒时头角峥嵘,虎斗处爪牙狞恶。爪牙狞恶,似银钩不离锦毛团﹔头角峥嵘,如铜叶振摇金色树。翻翻覆覆,点钢枪没半米放闲﹔往往来来,狼牙棒有千般解数。狼牙棒当头劈下,离顶门只隔分毫﹔点钢枪用力刺来,望心坎微争半指。使点钢枪的壮士,威风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的将军,怒气起如云电发。一个是扶持社稷天蓬将,一个是整顿江山黑煞神。
  当下秦明和花荣两个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花荣连斗了许多合,卖个破绽,拨回马望山下小路便走。秦明大怒,赶将来。花荣把枪去了事环上带住,把马勒个定,左手撚起弓,右手拔箭,拽满弓,扭过身躯,望秦明盔顶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秦明吃了一惊,不敢向前追赶,霍地拨回马,恰待赶杀,众小喽啰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荣自从别路,也转上山寨去了。
  秦明见他都走散了,心中越怒道:‘叵耐这草寇无礼!’喝叫鸣锣擂鼓,取路上山。众军齐声呐喊,步军先上山来。转过三两个山头,只见上面擂木、炮石、灰瓶、金汁,从险峻处打将下来。向前的退步不迭,早打倒三五十个,只得再退下山来。
  秦明是个性急的人,心头火起,那里按纳得住,带领军马,绕山下来,寻路上山。寻到午牌时分,只见西山边锣响,树林丛中闪出一对红旗军来。秦明引了人马,赶将去时,锣也不响,红旗都不见了。秦明看那路时,又没正路,都只是几条砍柴的小路,却把乱树折木,交叉当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
  正待差军汉开路,只见军汉来报道:‘东山边锣响,一阵红旗军出来。’秦明引了人马,飞也似奔过东山边来,看时,锣也不鸣,红旗也不见了。秦明纵马去四下里寻路时,都是乱树折木,断塞了砍柴的路径。
  只见探事的又来报道:‘西边山上锣又响,红旗军又出来了。’秦明拍马再奔来西山边,看时,又不见一个人,红旗也没了。秦明是个急性的人,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
  正在西山边气忿忿的,又听得东山边锣声震地价响,急带了人马,又赶过来东山边,看时,又不见有一个贼汉,红旗都不见了。
  秦明气满胸脯,又要赶军汉上山寻路,只听得西山边又发起喊来。秦明怒气冲天,大驱兵马,投西山边来,山上山下看时,并不见一个人。秦明喝叫军汉,两边寻路上山。数内有一个军人禀说道:‘这里都不是正路,只除非东南上有一条大路,可以上去。若是只在这里寻路上去时,惟恐有失。’秦明听了,便道:‘既有那条大路时,连夜赶将去。’便驱一行军马奔东南角上来。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马乏﹔巴得到那山下时,正欲下寨造饭,只见山上火把乱起,锣鼓乱鸣。秦明转怒,引领四五十马军跑上山来。只见山上树林内乱箭射将下来,又射伤了些军士,秦明只得回马下山,且教军士只顾造饭。恰才举得火著,只见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风唿哨下来。秦明急待引军赶时,火把一齐都灭了。当夜虽有月光,亦被阴云笼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当,便叫军士点起火把,烧那树木,只听得山嘴上鼓笛之声。秦明纵马上来看时,见山顶上点着十余个火把,照见花荣陪侍著宋江在上面饮酒。秦明看了,心中没出气处,勒著马,在山下大骂。花荣回言道:‘秦统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将息著,我明日和你并个你死我活的输赢便罢。’秦明大叫道:‘反贼,你便下来,我如今和你并个三百合,却再做理会。’花荣笑道:‘秦总管,你今日劳困了,我便赢得你,也不为强。你且回去,明日却来。’秦明越怒,只管在山下骂,本待寻路上山,却又怕花荣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骂。正叫骂之间,只听得本部下军马发起喊来。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时,只见这边山上火炮火箭,一齐烧将下来。背后二三十个小喽啰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众军马发喊,一齐都拥过那边山侧深坑里去躲。此时已有三更时分,众军马正躲得弩箭时,只叫得苦,上溜头滚下水来,一行人马却都在溪里,各自挣扎性命。爬得上岸的,尽被小喽啰挠钩搭住,活捉上山去了﹔爬不上岸的,尽淹死在溪里。且说秦明此时怒气冲天,脑门粉碎,却见一条小路在侧边。秦明把马一拨,抢上山来。走不到三五十步,和人连马攧下陷坑里去。两边埋伏下五十个挠钩手,把秦明搭将起来,剥了浑身战袄、衣甲、头盔、军器,拿条绳索绑了,把马也救起来,都解上清风山来。
  原来这般圈套,都是花荣和宋江的计策。先使小喽啰或在东,或在西,引诱的秦明人困马乏,策立不定。预先又把这土布袋填住两溪的水,等候夜深,却把人马逼赶溪里去,上面却放下水来。那急流的水都结果了军马。你道秦明带出的五百人马,一大半渰死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得一百五七十人,夺了七八十匹好马,不曾逃得一个回去。次后陷马坑里活捉了秦明。
  当下一行小喽啰捉秦明到山寨里,早是天明时候。五位好汉坐在聚义厅上,小喽啰缚绑秦明解在厅前。花荣见了,连忙跳离交椅,接下厅来,亲自解了绳索,扶上厅来,纳头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礼,便道:‘我是被擒之人,由你们碎尸而死,何故却来拜我?’花荣跪下道:‘小喽啰不识尊卑,误有冒渎,切乞恕罪。’随即便取衣服与秦明穿了。秦明问花荣道:‘这位为头的好汉,却是甚人?’花荣道:‘这位是花荣的哥哥,郓城县宋押司宋江的便是。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顺、王英、郑天寿。’秦明道:‘这三位我自晓得。这宋押司莫不是唤做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连忙下拜道:‘闻名久矣,不想今日得会义士!’宋江慌忙答礼不迭。秦明见宋江腿脚不便,问道:‘兄长如何贵足不便?’宋江却把自离郓城县起头,直至刘知寨拷打的事故,从头对秦明说了一遍。秦明只把头来摇道:‘若听一面之词,误了多少缘故。容秦明回州去对慕容知府说知此事。’燕顺相留且住数日,随即便叫杀牛宰马,安排筵席饮宴。拿上山的军汉,都藏在山后房里,也与他酒食管待。
  秦明吃了数杯,起身道:‘众位壮土,既是你们的好情分,不杀秦明,还了我盔甲、马匹、军器,回州去。’燕顺道:‘总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马,都没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见你罪责?不如权在荒山草寨住几时。本不堪歇马,权就此间落草,论秤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不强似受那大头巾的气?’秦明听罢,便下厅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时,便杀了我,休想我随顺你们。’花荣赶下厅来拖住道:‘秦兄长息怒,听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无可奈何,被逼迫的如此。总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你随顺?只且请少坐,席终了时,小弟讨衣甲、头盔、鞍马、军器还兄长去。’秦明那里肯坐。花荣又劝道:‘总管夜来劳神费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当不得,那匹马如何不喂得他饱了去?’秦明听了,肚内寻思,也说得是。再上厅来,坐了饮酒。那五位好汉轮番把盏,陪话劝酒。秦明一则软困,二乃吃众好汉劝不过,开怀吃得醉了,扶入账房睡了。这里众人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秦明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将起来,洗漱罢,便要下山。众好汉都来相留道:‘总管,且吃早饭动身,送下山去。’秦明性急的人,便要下山。众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头盔、衣甲,与秦明披挂了,牵过那匹马来,并狼牙棒,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汉都送秦明下山来,相别了,交还马匹军器。秦明上了马,拿着狼牙棒,趁天色大明,离了清风山,取路飞奔青州来。到得十里路头,恰好已牌前后,远远地望见烟尘乱起,并无一个人来往。秦明见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时,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秦明看了大惊,打那匹马在瓦砾场上,跑到城边,大叫开门时,只见门边吊桥高拽起了,都摆列著军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著马大叫:‘城上放下吊桥,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见是秦明,便擂起鼓来,呐著喊。秦明叫道:‘我是秦总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见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墙边大喝道:‘反贼,你如何不识羞耻!昨夜引人马来打城子,把许多好百姓杀了,又把许多房屋烧了,今日兀自又来赚哄城门。朝廷须不曾亏负了你,你这厮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奏闻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时,把你这厮碎尸万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马,又被这厮们捉了上山去,方才得脱,昨夜何曾来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认的你这厮的马匹、衣甲、军器、头盔,城上众人明明地见你指拨红头子杀人放火,你如何赖得过?便做你输了被擒,如何五百军人没一个逃得回来报信?你如今指望赚开城门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杀了。你若不信,与你头看。’军士把枪将秦明妻子首级挑起在枪上,教秦明看。秦明是个性急的人,看了浑家首级,气破胸脯,分说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下来,秦明只得回避,看见遍野处火焰,尚兀自未灭。秦明回马在瓦砾场上,恨不得寻个死处,肚里寻思了半晌,纵马再回旧路。行不得十来里,只见林子里转出一伙人马来,当先五匹马上五个好汉,不是别人,宋江、花荣、燕顺、王英、郑天寿,随从一二百小喽啰。宋江在马上欠身道:‘总管何不回青州?独自一骑投何处去?’秦明见问,怒气道:‘不知是那个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装做我去打了城子,坏了百姓人家房屋,杀害良民,倒结果了我一家老小,闪得我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若寻见那人时,直打碎这条狼牙棒便罢!’宋江便道:‘总管息怒,既然没了夫人,不妨,小人自当与总管做媒
。我有个好见识,请总管回去,这里难说。且请到山寨里告禀,一同便往。’秦明只得随顺,再回清风山来。于路无话,早到山亭前下马,众人一齐都进山寨内,小喽啰已安排酒果肴馔在聚义厅上,五个好汉,邀请秦明上厅,都让他中间坐定。五个好汉齐齐跪下,秦明连忙答礼,也跪在地。宋江开话道:‘总管休怪,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却是宋江定出这条计来,叫小卒似总管模样的,却穿了足下的衣甲、头盔,骑着那马,横著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点拨红头子杀人,燕顺、王矮虎带领五十余人助战,只做总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秦明见说了,怒气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因此只得纳了这口气,便说道:‘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不恁地时,兄长如何肯死心塌地?若是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甚是贤慧,宋江情愿主婚,陪备财礼,与总管为室如何?’秦明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众人都让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上首,花荣肩下,三位好汉依次而坐,大吹大擂饮酒,商议打清风寨一事。秦明道:‘这事容易,不须众弟兄费心。黄信那人,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艺﹔三乃和我过的最好。明日我便先去叫开栅门,一席话,说他入伙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宝眷,拿了刘高的泼妇,与仁兄报仇雪恨,作进见之礼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总管如此慨然相许,却是多幸多幸!’当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来,吃了早饭,都各各披挂了。秦明上马,先下山来,拿了狼牙棒,飞奔清风镇来。
  却说黄信自到清风镇上,发放镇上军民,点起寨兵,晓夜堤防,牢守栅门,又不敢出战,累累使人探听,不见青州调兵策应。当日只听得报道:‘栅外有秦统制独自一骑马到来,叫开栅门。’黄信听了,便上马飞奔门边看时,果是一人一骑,又无伴当。黄信便叫开栅门,放下吊桥,迎接秦总管入来,直到大寨公厅前下马,请上厅来。叙礼罢,黄信便问道:‘总管缘何单骑到此?’秦明当下先说了损折军马等情,后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疏财仗义,结识天下好汉,谁不钦敬他?如今现在清风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伙。你又无老小,何不听我言语,也去山寨入伙,免受那文官的气。’黄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黄信安敢不从?只是不曾听得说有宋公明在山上,今次却说“及时雨”宋公明,自何而来?’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郓城虎”张三便是,他怕说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认说是张三。’黄信听了,跌脚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时,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时见不到处,只听了刘高一面之词,险不坏了他性命。’秦明、黄信两个正在公廨内商量起身,只见寨兵报道:‘有两路军马,鸣锣擂鼓,杀奔镇上来。’秦明、黄信听得,都上了马,前来迎敌。军马到得栅门边望时,只见尘土蔽日,杀气遮天,两路军兵投镇上,四条好汉下山来。毕竟秦明、黄信怎地迎敌,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回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

  当下秦明和黄信两个到栅门外看时,望见两路来的军马,却好都到。一路是宋江、花荣,一路是燕顺、王矮虎,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桥,大开寨门,迎接两路人马都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休要害一个百姓,休伤一个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刘高一家老小尽都杀了。王矮虎自先夺了那个妇人。小喽啰尽把应有家私、金银、财物、宝货之资,都装上车子。再有马匹牛羊,尽数牵了。花荣自到家中,将应有的财物等项,装载上车,搬取妻小、妹子。内有清风镇上人数,都发还了。众多好汉收拾已了,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都回到山寨里来。
  车辆人马,都到山寨,郑天寿迎接向聚义厅上相会。黄信与众好汉讲礼罢,坐于花荣肩下。宋江叫把花荣老小安顿一所歇处﹔将刘高财物分赏与众小喽啰。王矮虎拿得那妇人,将去藏在自己房内。燕顺便问道:‘刘高的妻,今在何处?’王矮虎答道:‘今番须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燕顺道:‘与却与你﹔且唤他出来,我有一句话说。’宋江便道:‘我正要问他。’王矮虎便唤到厅前,那婆娘哭着告饶。宋江喝道:‘你这泼妇,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个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将冤报?今日擒来,有何理说?’燕顺跳起身来便道:‘这等淫妇,问他则甚?’拔出腰刀,一刀挥为两段。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顺交并,宋江等起身来劝住。宋江便道:‘燕顺杀了这妇人也是。兄弟,你看我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团圆完聚,尚兀自转过脸来,叫丈夫害我。贤弟,你留在身边,久后有损无益。宋江日后别娶一个好的,教贤弟满意。’燕顺道:‘兄弟便是这等寻思,不杀了,要他无用,久后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众人劝了,默默无言。燕顺喝叫小喽啰打扫过尸首血迹,且排筵席庆贺。
  次日,宋江和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说合,要花荣把妹子嫁与秦明,一应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出备。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亲之后,又过了五七日,小喽啰探得事情,上山来报道:‘打听得青州慕容知府申将文书,去中书省奏说,反了花荣、秦明、黄信,要起大军来征剿,扫荡清风山。’众好汉听罢,商量道:‘此间小寨,不是久恋之地。倘或大军到来,四面围住,如何迎敌?’宋江道:‘小可有一计,不知中得诸位心否?’当下众好汉都道:‘愿闻良策。’宋江道:‘自这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做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宛子城、蓼儿洼,晁天王聚集著三五千军马,把住着水泊,官兵捕盗,不敢正眼觑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马,去那里入伙?’秦明道:‘既然有这个去处,却是十分好。只是没人引进,他如何肯便纳我们?’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辰纲’金银一事,直说到刘唐寄书,将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听了大喜道:‘恁地,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可以收拾起快去。’只就当日商量定了,便打并起十数辆车子,把老小并金银财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装载车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马。小喽啰们有不愿去的,赍发他些银两,任从他下山去投别主﹔有愿去的,编入队里,就和秦明带来的军汉,通有三五百人。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山上都收拾的停当,装上车子,放起火来,把山寨烧作光地,分为二队下山。宋江便与花荣引著四五十人,三五十骑马,簇拥著五七辆车子,老小队仗先行﹔秦明、黄信引领八九十匹马,和这应用车子,作第二起,后面便是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三个,引著四五十匹马。一二百人离了清风山,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中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明写着收捕草寇官军,因此无人敢来阻当。在路行五七日,离得青州远了。
  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着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着二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中间却是一条大阔驿路。两个在马上正行之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花荣便道:‘前面必有强人。’把枪带住,取弓箭来整顿得端正,再插放飞鱼袋内,一面叫骑马的军士,催趱后面两起军马上来,且把车辆人马扎住了。宋江和花荣两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
  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余人,前面簇拥著一个年少的壮士。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三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织锦团花。甲披千道火龙鳞,带束一条红玛瑙。骑一匹胭脂抹就如龙马,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红衣红甲。
  那个壮士,横戟立马,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只见对过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前面也拥著一个穿白年少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头上三叉冠,顶一团瑞雪﹔身上镔铁甲,披千点寒霜。素罗袍光射太阳,银花带色欺明月。坐下骑一匹征宛玉兽,手中抡一枝寒戟银绞。背后小校,都是白衣白甲。
  这个壮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这边都是素白旗号,那壁都是绛红旗号。只见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更不打话,各挺手中画戟,纵坐下马,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交锋,比试胜败。花荣和宋江见了,勒住马看时,果然是一对好厮杀。但见:
  旗仗盘旋,战衣飘飏。绛霞影里,卷几片拂地飞云﹔白雪光中,滚数团燎原烈火。故园冬暮,山茶和梅蕊争辉﹔上苑春浓,李粉共桃脂斗彩。这个按南方丙丁火,似焰摩天上走丹炉﹔那个按西方庚辛金,如泰华峰头翻玉井。宋无忌忿怒,骑火骡子奔走霜林﹔冯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纵横花界。
  两个壮士各使方天画戟,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和宋江两个在马上看了喝采。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见那两个壮士斗到深涧里。这两枝戟上,一枝是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幡,却搅做一团,上面绒绦结住了,那里分拆得开。花荣在马上看见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箭,搭上箭,曳满弓,觑著豹尾绒绦较亲处,飕的一箭,恰好正把绒绦射断。只见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那二百余人一齐喝声采。
  那两个壮士便不斗,都纵马跑来,直到宋江、花荣马前,就马上欠身声喏,都道:‘愿求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答道:‘我这个义兄,乃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那两个壮士听罢,扎住了戟,便下马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闻名久矣。’宋江、花荣慌忙下马,扶起那两位壮士道:‘且请问二位壮士高姓大名?’那个穿红的说道:‘小人姓吕,名方,祖贯潭州人氏,平昔爱学吕布为人,因此习学这枝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小温侯”吕方。因贩生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不能勾还乡,权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这个壮士来,要夺吕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厮杀。不想原来缘法注定,今日得遇尊颜。’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贯西川嘉陵人氏,因贩水银货卖,黄河里遭风翻了船,回乡不得。原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戟,向后使得精熟,人都称小人做“赛仁贵”郭盛。江湖上听得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因此一迳来比并戟法。连连战了十数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与之幸。’
  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诉了,便道:‘既幸相遇,就与二位劝和如何?’两个壮士大喜,都依允了。诗曰:
  铜链劝刀犹易事,箭锋劝戟更希奇。
  须知豪杰同心处,利断坚金不用疑。
  后队人马已都到了,一个个都引着相见了。吕方先请上山,杀牛宰马筵会。次日,却是郭盛置酒设席筵宴。宋江就说他两个撞筹入伙,辏队上梁山泊去,投奔晁盖聚义。那两个欢天喜地,都依允了。便将两山人马点起,收拾了财物,待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假如我这里有三五百人马投梁山泊去,他那里亦有探细的人,在四下里探听,倘或只道我们真是来收捕他,不是耍处。等我和燕顺先去报知了,你们随后却来,还作三起而行。’花荣、秦明道:‘兄长高见,正是如此计较,陆续进程。兄长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马,随后起身来。’
  且不说对影山人马陆续登程,只说宋江和燕顺各骑了马,带领随行十数人,先投梁山泊来。在路上行了两日,当日行到晌午时分,正走之间,只见官道傍边一个大酒店。宋江看了道:‘孩儿们走得困乏,都叫买些酒吃了过去。’当时宋江和燕顺下了马,入酒店里来,叫孩儿们松了马肚带,都入酒店里坐。
  宋江和燕顺先入店里来看时,只有三副大座头,小座头不多几副。只见一副大座头上先有一个在那里占了。宋江看那人时,怎生打扮?但见:
  裹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扭丝铜镮。上穿一领皂袖衫,腰系一条白膊。下面腿絣护膝,八答麻鞋。桌子边倚着短棒,横头上放着个衣包。那人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宋江便叫酒保过来说道:‘我的伴当人多,我两个借你里面坐一坐,你叫那个客人移换那副大座头与我伴当们坐地吃些酒。’酒保应道:‘小人理会得。’宋江与燕顺里面坐了,先叫酒保打酒来,大碗先与伴当,一人三碗,有肉便买些来,与他众人吃,却来我这里斟酒。’酒保又见伴当们都立满在垆边,酒保却去看着那个公人模样的客人道:‘有劳上下,那借这副大座头与里面两个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呼他做上下,便焦躁道:‘也有个先来后到。什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换!’燕顺听了,对宋江道:‘你看他无礼么!’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见识!’却把燕顺按住了。只见那汉转头看了宋江、燕顺冷笑。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的买卖,换一换有何妨。’那汉大怒,拍著桌子道:‘你这鸟男女,好不识人,欺负老爷独自一个,要换座头。便是赵官家,老爷也别鸟不换。高则声,大脖子拳不认得你。’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说什么!’那汉喝道:‘量你这厮敢说什么!’燕顺听了,那里忍耐得住,便说道:‘兀那汉子,你也鸟强,不换便罢,没可得鸟吓他。’那汉便跳起来,掉了短棒在手里,便应道:‘我自骂他,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燕顺焦躁,便提起板凳,却待要打将去。 宋江因见那人出语不俗,横身在里面劝解:‘且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你天下只让的那两个人?’那汉道:‘我说与你,惊得你呆了。’宋江道:‘愿闻那两个好汉大名。’那汉道:‘一个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孙子,唤做“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宋江暗暗地点头,又问道:‘那一个是谁?’那汉道:‘这一个又奢遮,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宋江看了燕顺暗笑,燕顺早把板凳放下了。那汉又道:‘老爷只除了这两个,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且住,我问你:你既说起这两个人,我却都认得。你在那里与他两个厮会?’那汉道:‘你既认得,我不说谎,三年前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不曾见得宋公明。’宋江道:‘你便要认黑三郎么?’那汉道:‘我如今正要去寻他。’宋江问道:‘谁教你寻他?’那汉道:‘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教我寄家书去寻他。’
  宋江听了大喜,向前拖住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我便是黑三郎宋江。’那汉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争些儿错过,空去孔太公那里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汉拖入里面问道:‘家中近日没甚事?’那汉道:‘哥哥听禀: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赌为生。本乡起小人一个异名,唤做“石将军”。为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庄上。多听得往来江湖上人说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郓城县投奔哥哥,却又听得说道为事出外,因见四郎,听得小人说起柴大官人来,却说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因小弟要拜识哥哥,四郎特写这封家书,与小人寄来孔太公庄上。如寻见哥哥时,可叫兄长作急回来。’宋江见说,心中疑惑,便问道:‘你到我庄上住了几日?曾见我父亲么?’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的一夜,便来了﹔不曾得见太公。’宋江把上梁山泊一节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道:‘小人自离了柴大官人庄上,江湖中只闻得哥哥大名,疏财仗义,济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里入伙,是必携带。’宋江道:‘这不必你说,何争你一个人!且来和燕顺厮见。’叫酒保且来这里斟酒三杯。酒罢,石勇便去包裹内取出家书,慌忙递与宋江。
  宋江接来看时,封皮逆封著,又没‘平安’二字。宋江心内越是疑惑,连忙扯开封皮,从头读至一半,后面写道:
  ‘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现今停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千万,千万,切不可误!宋清泣血奉书。’
  宋江读罢,叫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将起来,自骂道:‘不孝逆子,做下非为,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畜生何异!’自把头去壁上磕撞,大哭起来。燕顺、石勇拘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苏醒。燕顺、石勇两个劝道:‘哥哥且省烦恼。’宋江便吩咐燕顺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实只有这个老父记挂,今已没了,只得星夜赶归去,教兄弟们自上山则个。’燕顺劝道:‘哥哥,太公既已没了,便到家时,也不得见了。世上人无有不死的父母,且请宽心,引我们弟兄去了。那时小弟却陪侍哥哥归去奔丧,未为晚矣。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若无仁兄去时,他那里如何肯收留我们?’宋江道:‘若等我送你们上山去时,误了我多少日期,却是使不得。我只写一封备细书札,都说在内,就带了石勇一发入伙,等他们一处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罢﹔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烧眉之急。我马也不要,从人也不带一个,连夜自赶回家。’燕顺、石勇那里留得住。
  宋江问酒保借笔砚,讨了一幅纸,一头哭着,一面写书,再三叮咛在上面。写了,封皮不粘,交与燕顺收了。讨石勇的八答麻鞋穿上,取了些银两,藏放在身边,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酒食都不肯沾唇,便出门要走。燕顺道:‘哥哥也等秦总管花知寨都来相见一面了,去也未迟。’宋江道:‘我不等了,我的书去,并无阻滞。石家贤弟,自说备细。可为我上覆众兄弟们,可怜见宋江奔丧之急,休怪则个。’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飞也似独自一个去了。
  且说燕顺同石勇只就那店里吃了些酒食、点心,还了酒钱,却教石勇骑了宋江的马,带了从人,只离酒店三五里路,寻个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时分,全伙都到。燕顺、石勇接着,备细说宋江哥哥奔丧去了。众人都埋怨燕顺道:‘你如何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说道:‘他闻得父亲没了,恨不得自也寻死,如何肯停脚,巴不得飞到家里。写了一封备细书札在此,教我们只顾去,他那里看了书,并无阻滞。’花荣与秦明看了书,与众人商议道:‘事在途中,进退两难:回又不得,散了又不成。只顾且去,还把书来封了,都到山上看,那里不容,却别作道理。’
  九个好汉并作一伙,带了三五百人马,渐近梁山泊,来寻大路上山。一行人马正在芦苇中过,只见水面上锣鼓振响。众人看时,漫山遍野,都是杂彩旗旛,水泊中棹出两只快船来。当先一只船上,摆着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中间坐着一个头领,乃是“豹子头”林冲。背后那只哨船上,也是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也坐着一个头领,乃是“赤发鬼”刘唐。前面林冲在船上喝问道:‘汝等是什么人?那里的官军?敢来收捕我们?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你也须知俺梁山泊的大名!’花荣、秦明等都下马,立在岸边答应道:‘我等众人非是官军,有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书札在此,特来相投大寨入伙。’林冲听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长的书札,且请过前面,到朱贵酒店里,先请书来看了,却来相请厮会。’船上把青旗只一招,芦苇里棹出一只小船,内有三个渔人,一个看船,两个上岸来说道:‘你们众位将军都跟我来。’水面上见两只哨船,一只船上把白旗招动,铜锣响处,两只哨船,一齐去了。
  一行众人看了,都惊呆了,说道:‘端在此处,官军谁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众人跟着两个渔人,从大宽转直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朱贵见说了,迎接众人,都相见了。便叫放翻两头黄牛,散了分例酒食,讨书札看了。先向水亭上放一枝响箭,射过对岸芦苇中,早摇过一只快船来。朱贵便唤小喽啰吩咐罢,叫把书先赍上山去报知,一面店里杀宰猪羊,管待九个好汉,把军马屯住在四散歇了。
  第二日辰牌时分,只见军师吴学究自来朱贵酒店里迎接众人,一个个都相见了。叙礼罢,动问备细,早有二三十只大白棹船来接。吴用、朱贵邀请九位好汉下船,老小车辆,人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滩来。上得岸,松树径里,众多好汉随着晁头领,全副鼓乐来接。晁盖为头,与九个好汉相见了,迎上关来。各自乘马坐轿,直到聚义厅上,一对对讲礼罢。左边一带交椅上,却是晁盖、吴用、公孙胜、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那时“白日鼠”白胜,数月之前,已从济州太牢里越狱逃走,到梁山上入伙,皆是吴学究使人去用度,救得白胜脱身。’右边一带交椅上,却是花荣、秦明、黄信、燕顺、王英、郑天寿、吕方、郭盛、石勇。列两行坐下,中间焚起一炉香来,各设了誓。当日大吹大擂,杀牛宰马筵宴。一面叫新到火伴厅下参拜了,自和小头目管待筵席。收拾了后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顿了。秦明、花荣在席上称赞宋公明许多好处,清风山报冤相杀一事,众头领听了大喜。后说吕方、郭盛两个比试戟法,花荣一箭射断绒绦,分开画戟。晁盖听罢,意思不信,口里含糊应道:‘直如此射得亲切,改日却看比箭。’
  当日酒至半酣,食供数品,众头领都道:‘且去山前闲翫一回,再来赴席。’当下众头领相谦相让,下阶闲步乐情,观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关上,只听得空中数行宾鸿嘹亮。花荣寻思道:‘晁盖却才意思,不信我射断绒绦,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们众人看,日后敬伏我。’把眼一观,随行人伴数内却有带弓箭的,花荣便问他讨过一张弓来。在手看时,却是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正中花荣意。急取过一枝好箭,便对晁盖道:‘恰才兄长见说花荣射断绒绦,众头领似有不信之意,远远的有一行雁来,花荣未敢夸口,这枝箭要射雁行内第三只雁的头上。射不中时,众头领休笑。’花荣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但见:
  鹊画弓弯满月,雕翎箭迸飞星。挽手既强,离弦甚疾。雁排空如张皮鹄,人发矢似展胶竿。影落云中,声在草内。天汉雁行惊折断,英雄雁序喜相联。
  当下花荣一箭,果然正中雁行内第三只,直坠落山坡下。急叫军士取来看时,那枝箭正穿在头雁上。晁盖和众头领看了,尽皆骇然,都称花荣做神臂将军。吴学究称赞道:‘休言将军比“小李广”,便是养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梁山泊无一个不钦敬花荣。
  众头领再回厅上筵会,到晚各自歇息。次日,山寨中再备筵席,议定坐次。本是秦明才及花荣,因为花荣是秦明大舅,众人推让花荣在林冲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坐第六位,刘唐坐第七位,黄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顺、王矮虎、吕方、郭盛、郑天寿、石勇、杜迁、宋万、朱贵、白胜,一行共是二十一个头领。坐定。庆贺筵宴已毕。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打造枪刀、军器、铠甲、头盔,整顿旌旗、袍袄、弓弩、箭矢,准备抵敌官军,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自离了村店,连夜赶归。当日申牌时候,奔到本乡村口张社长酒店里暂歇一歇。那张社长却和宋江家来往得好。张社长见了宋江容颜不乐,眼泪暗流,张社长动问道:‘押司有年半来不到家中,今日且喜归来,如何尊颜有些烦恼,心中为甚不乐?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减罪了。’宋江答道:‘老叔自说得是。家中官事且靠后,只有一个生身老父殁了,如何不烦恼?’张社长大笑道:‘押司真个,也是作耍?令尊太公却才在我这里吃酒了回去,只有半个时辰来去,如何却说这话?’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书教张社长看了。‘兄弟宋清明明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殁了,专等我归来奔丧。’张社长看罢,说道:‘呸,那里这般事!只午时前后和东村王太公在我这里吃酒了去,我如何肯说谎?’宋江听了,心中疑影,没做道理处。寻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别了社长,便奔归家。
  人得庄门看时,没些动静。庄客见了宋江,都来参拜,宋江便问道:‘我父亲和四郎有么?’庄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归来,却是欢喜。方才和东村里王社长在村口张社长店里吃酒了回来,睡在里面房内。’宋江听了大惊,撇了短棒,径入草堂上来,只见宋清迎著哥哥便拜。宋江见了兄弟不戴孝,心中十分大怒,便指著宋清骂道:‘你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亲见今在堂,如何却写书来戏弄我?教我两三遍自寻死处,一哭一个昏迷。你做这等不孝之子!’
  宋清却待分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宋太公来叫道:‘我儿不要焦躁,这个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要见你一面,因此教四郎只写道我殁了,你便归得快。我又听得人说,白虎山地面多有强人,又怕你一时被人撺掇,落草去了,做个不忠不孝的人。为此急急寄书去,唤你归家。又得柴大官人那里来的石勇,寄书去与他。这件事尽都是我主意,不干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我恰才在张社长店里回来,听得是你归来了。’
  宋江听罢,纳头便拜太公,忧喜相伴。宋江又问父亲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已经赦宥,必然减罪。适间张社长也这般说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先,多有朱仝、雷横的气力说,向后只动了一个海捕文书,再也不曾来勾扰。我如今为何唤你归来,近闻朝廷册立皇太子,已降下一道赦书,应有民间犯了大罪,尽减一等科断,俱已行开各处施行。便是发露到官,也只该个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且由他,却又别作道理。’宋江又问道:‘朱、雷二都头曾来庄上么?’宋清说道:‘我前日听得说来,这两个都差出去了。朱仝差往东京去,雷横不知差到那里去了。如今县里却是新添两个姓赵的勾摄公事。’宋太公道:‘我儿远路风尘,且去房里将息几时。’合家欢喜,不在话下。
  天色看看将晚,玉兔东生,约有一更时分,庄上人都睡了,只听得前后门发喊起来,看时,四下里都是火把,团团围住宋家庄,一片声叫道:‘不要走了宋江!’太公听了,连声叫苦。不因此起,有分教,大江岸上,聚集好汉英雄﹔闹市丛中,来显忠肝义胆。毕竟宋公明在庄上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回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当头两个,便是郓城县新参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做赵得。
  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献将出来,我们自将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亦有人跟到这里。你如何赖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你和他论甚口!孩儿便挺身出官也不妨。县里府上都有相识,况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什么?赵家那厮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头,知道什么义理!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够见父亲面?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的说时,我自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
  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请二位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
  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正是:
  都头见钱便好,无钱恶眼相看。
  因此钱名好看,只钱无法无官。
  当夜两个都头在宋江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才出升堂。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江一笔供招:
  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服罪无词。
  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候。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他,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来买上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没了苦主﹔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钱帛使用,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
  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里等候,置酒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耐,我自使四郎来望你,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兄弟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到江州来,弃撇父亲,无人看顾。我自江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洒泪拜辞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两个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银两,又因他是个好汉,因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今日此去,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们。我和你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路里过去,宁可多走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押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们自认得小路过去,定不得撞着他们。’
  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山坡背后转出一伙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将领着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张千、李万諕做一堆儿,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等什么?’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杀便了。’两个人只叫得苦:‘今番倒不好了。’刘唐把刀递与宋江。诗曰:
  有罪当官不肯逃,逢人救解愈坚牢。
  存心厚处生机巧,不杀公人却借刀。
  宋江接过,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刘唐说道:‘奉山上哥哥将令,特使人打听得哥哥吃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却知道哥哥不曾在牢里,不曾受苦。今番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道,教大小头领吩咐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何?’宋江道:‘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刘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宋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待与你们相会。’刘唐道:‘哥哥这话,小弟不敢主张。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哥。容小弟著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由你们怎地商量。’
  小喽啰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着,飞到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宋江道:‘贤弟是什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山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啰四下里去请众头领,都来聚会,迎接上山,到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说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恩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可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一面,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因此诈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晁盖道:‘直如此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
  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分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先是晁盖把盏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弟兄们相爱之情。宋江是个得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辞。’晁盖道:‘仁兄直如此见怪!虽然贤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说我梁山泊抢掳了去,不道得治罪于他。’宋江道:‘兄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吃了官司,急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盖、吴用、公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欲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里吃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
  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吴学究道:‘兄长听禀:吴用有个至爱相识,现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名宗,本处人称为戴院长。为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来小生修下一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可和本人做个相识。但有甚事,可教众兄弟知道。’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将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个公人。就与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了。吴学究和花荣直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外。众头领回上山去。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人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走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厮赶着奔过岭来。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荫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哩!原来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再走。’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宋江叫道:‘怎地不见有主人家?’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怎生模样:
  赤色虬须乱撒,红丝虎眼睁圆。
  揭岭杀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来,头上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著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巾,看着宋江三个人唱个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什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喜欢。等我先取银子与你。’宋江便去打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著,见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著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吃,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着麻药,便来取笑。’两个公人道:‘大哥,热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我便将去荡来。’那人荡热了,将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吃的一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不觉自家也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厮觑,麻木了,动掸不得。酒店里那人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岩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来,却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解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曾遇着这等一个囚徒。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
  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那人却认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个人,料道是来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等候,不见到,正不知在那里耽搁了。’那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那人问道:‘什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便是济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说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那大汉道:‘正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本不知。近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押司宋江,不知为什么事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他在郓城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因此在岭下连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山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那人道:‘不瞒大哥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甚样人?’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那汉失惊道:‘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汉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那人答道:‘方才拖进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开剥。’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
  当下四个人进山岩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著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又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上有若干散碎银两,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曾动手,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仇还报难回避,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四个人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那大汉扶住着,渐渐醒来,光着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不认得,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梦中么?’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礼道:‘两位大哥请起。这里正是那里?不敢动问二位高姓?’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庐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艄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阳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一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起哥哥大名,为事发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够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吃,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打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厮觑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众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两个公人下岭来,径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住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辞别李俊、童猛、童威、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个去处,只见人烟辏集,井市喧哗。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伙人围住着看。宋江分开人丛,挨入去看时,却原来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了手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来,口里开呵道:‘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重膏药,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休教空过了。’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着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呵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个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现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着衣多。”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自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值得几多,不须致谢。’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兀那厮是什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搦著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相争,有分教,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的好汉﹔梁山泊中,添一伙爬山猛虎的英雄。毕竟那汉为什么要打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回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大闹浔阳江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钻过这条大汉,睁着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得这些鸟枪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已吩咐了众人休睬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军敢回我话!’宋江道:‘做什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躲个过。那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住那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跤,颠翻在地。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两个公人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下爬将起来,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得,叫你两个不要慌。’一直望南去了。
  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账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枪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听罢,便拜,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识尊颜,小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宋江问道:‘缘何不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吩咐了:若是卖与你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厮必然要来寻闹。’薛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辞别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那店家说道:‘小郎已自都吩咐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们吃?你枉走,甘自费力,不济事。’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则声不得。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话说。三个来到市梢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著小郎连连吩咐去了,不许安着你们三个。’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走着,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暗。但见:
  暮烟迷远岫,寒雾锁长空。群星拱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山斗碧。疏林古寺,数声钟韵悠扬﹔小浦渔舟,几点残灯明灭。枝上子规啼夜月,园中粉蝶宿花丛。
  宋江和两个公人见天色晚了,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恶了这厮!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小路上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什么不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
  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黄昏半夜来敲门打户!’宋江陪着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入去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上参见了庄主太公。太公吩咐,教庄客领去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庄客听了,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碗灯,教三个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庄里有人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宋江在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著三个庄客,把火一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都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里亲自点看。’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有人叫开庄门,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为头的手里拿着朴刀,背后的都拿着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你那里去来?和甚人厮打?日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里么?’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不肯干休。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撇科卖药,教使枪棒,被我都吩咐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不知那里走一个囚徒来,那厮做好汉出尖,把五两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堪恨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吩咐了酒店客店,不许著这厮们吃酒安歇,先教那厮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吃我叫了赌房里一伙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出那口鸟气。却只赶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投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那卖药的,却于你甚事!你去打他做什么?可知道着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说,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顾太公说,拿着朴刀,径入庄内去了。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说,庄客如何敢瞒?’两个公人都道:‘说的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江道:‘我们休从大路出去,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罢。’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滚,正来到浔阳江边。有诗为证:
  撞入天罗地网来,宋江时蹇实堪哀。
  才离黑煞凶神难,又遇丧门白虎灾。
  只听得背后喊叫,火把乱明,吹风胡哨赶将来。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躲在芦苇丛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定目一观,看见大江拦截,侧边又是一条阔港。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权且在梁山泊也罢。谁想直断送在这里!’
  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丛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宋江见了,便叫:‘梢公,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几两银子。’那梢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什么人?却走在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昧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梢公听得多与银两,把船便放拢来。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那梢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着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里暗喜欢。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去。岸上那伙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有十数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著一条朴刀,随后有二十余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梢公,快摇船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梢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与你些银子相谢。’那梢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那岸上这伙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几声,也不应。岸上那伙人又叫道:‘你是那个梢公?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梢公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梢公,你不要咬我鸟。’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说道:‘元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那梢公应道:‘我又不瞎,做什么不见你?’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那梢公道:‘有话明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紧。’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子来。’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那梢公又道:‘我的衣饭,倒摇拢来把与你,倒乐意!’那长汉道:‘张大哥,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你且拢来。’那梢公一头摇橹,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拢来,倒吃你接了去!你两个只得休怪,改日相见。’宋江不晓得梢公话里藏阄,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又与他分说,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
  却说那梢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芦苇中明亮。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且得脱了这场灾难。’只见那梢公摇著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个正在那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人,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却是要吃馄饨?’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睁着眼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吃板刀面时,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艎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你三个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梢公喝道:‘你说什么闲话!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老爷唤做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爹,去也不认得娘。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那梢公便去艎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道:‘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那两个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恰待要跳水,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宋江探头看时,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摇将下来。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手里横著托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摇著两把快橹,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头上横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什么梢公,敢在当港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分。’这船梢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什么行货?有些油水么?’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伙人赶着三头行货来我船里。却是鸟两个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里人。他说道:迭配江州来的,却又项上不带行枷。赶来的岸上一伙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定要讨他。我见有些油水吃,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听得声音厮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哥,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那立在船头上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
  家住浔阳江浦上,最称豪杰英雄。眉浓眼大面皮红,髭须垂铁线,语话若铜钟。凛凛身躯长八尺,能挥利剑霜锋,冲波跃浪立奇功。庐州生李俊,绰号‘混江龙’。
  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梢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是‘翻江蜃’童猛。
  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苦道:‘哥哥惊恐。若是小弟来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难!’那梢公呆了半晌,做声不得,方才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谁?高姓何名?’李俊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张,名横,绰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
  当时两只船并著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张横说道:‘兄弟,我常和你说,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细认看。’张横敲开火石,点起灯来,照着宋江,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过!’宋江看那张横时,但见:
  七尺身躯三角眼,黄髯赤发红睛,浔阳江上有声名。冲波如水怪,跃浪似飞鲸,恶水狂风都不惧,蛟龙见处魂惊。天差列宿害生灵。小孤山下住,船火号张横。
  张横拜罢问道:‘义士哥哥为何事配来此间?’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说了,今来迭配江州。张横听了说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两个,长的便是小弟,我有个兄弟,却又了得。浑身雪练也似一身白肉,没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更兼一身好武艺。因此人起他一个异名,唤做‘浪里白条’张顺。当初我弟兄两个,只在扬子江边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愿闻则个。’张横道:‘我弟兄两个,但赌输了时,我便先驾一只船渡在江边净处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贪省贯百钱的,又要快,便来下我船。等船里都坐满了,却教兄弟张顺也扮做单身客人,背着一个大包,也来趁船。我把船摇到半江里,歇了橹,抛了钉,插一把板刀,却讨船钱,本合五百足钱一个人,我便定要他三贯。却先问兄弟讨起,教他假意不肯还我,我便把他来起手,一手揪住他头,一手提定腰胯,扑通地撺下江里,排头儿定要三贯。一个个都惊得呆了,把出来不迭。都敛得足了,却送他到僻静处上岸。我那兄弟自从水底下走过对岸,等没了人,却与兄弟分钱去赌。那时我两个只靠这件道路过日。’宋江道:‘可知江边多有主顾来寻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来。张横又道:‘如今我弟兄两个都改了业,我便只在这浔阳江里做些私商。兄弟张顺,他却如今自在江州做卖鱼牙子。如今哥哥去时,小弟寄一封书去,只是不识字,写不得。’李俊道:‘我们去村里央个门馆先生来写。’留下童威、童猛看船。三个人跟了李俊,张横提了灯,投村里来。
  走不过半里路,看见火把还在岸上明亮。张横说道:‘他弟兄两个还未归去。’李俊道:‘你说兀谁弟兄两个?’张横道:‘便是镇上那穆家哥儿两个。’李俊道:‘一发叫他两个来拜见哥哥。’宋江连忙说道:‘使不得,他两个赶着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们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胡哨了一声,只见火把人伴都飞奔将来。看见李俊、张横都恭奉著宋江做一处说话,那弟兄二人大惊道:‘二位大哥如何与这三人厮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谁?’那二人道:‘便是不认得。只见他在镇上出银两赏那使枪棒的,灭俺镇上威风,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们说的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两个还不快拜。’那弟兄两个撇了朴刀,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会。却才甚是冒渎,犯伤了哥哥,望乞怜悯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壮士,愿求大名。’李俊便道:‘这弟兄两个富户,是此间人,姓穆,名弘,绰号“没遮拦”,兄弟穆春,唤做“小遮拦”,是揭阳镇上一霸。我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说与哥哥知道。揭阳岭上岭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阳镇上,是他弟兄两个一霸﹔浔阳江边做私商的,却是张横、张顺两个一霸。以此谓之三霸。’宋江答道:‘我们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还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枪棒的那厮?哥哥放心,随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来还哥哥。我们且请仁兄到敝庄伏礼请罪。’李俊说道:‘最好,最好!便到你庄上去。’穆弘叫庄客著两个去看了船只,就请童威、童猛一同都到庄上去相会。一面又着人去庄上报知,置办酒食,杀羊宰猪,整理筵宴。
  一行众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庄上来。却好五更天气,都到庄里,请出穆太公来相见了,就草堂上分宾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时,端的好表人物。但见:
  面似银盆身似玉,头圆眼细眉单,威风凛凛逼人寒。灵官离斗府,佑圣下天关。武艺高强心胆大,阵前不肯空还,攻城野战夺旗幡。穆弘真壮士,人号‘没遮拦’。
  宋江与穆太公对坐。说话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虫’薛永进来,一处相会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众位饮宴。至晚都留在庄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里肯放,把众人都留庄上,陪侍宋江去镇上闲玩,观看揭阳市村景致。又住了三日,宋江怕违了限次,坚意要行。穆弘并众人苦留不住,当日做个送路筵席。次日早起来,宋江作别穆太公并众位好汉,临行吩咐薛永,且在穆弘处住几时,却来江州,再得相会。穆弘道:‘哥哥但请放心,我这里自看顾他。’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又赍发两个公人些银两。临动身,张横在穆弘庄上央人修了一封家书,央宋江付与张顺,当时宋江收放包裹内了。一行人都送到浔阳江边。穆弘叫只船来,取过先头行李下船。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饯行,当下众人洒泪而别。李俊、张横、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和两个公人下船投江州来。这梢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风篷,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带上行枷,两个公人取出文书,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来,正值府尹陞厅。原来那江州知府,姓蔡,双名得章,是当朝蔡太师蔡京的第九个儿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为官贪滥,作事骄奢。为这江州是个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因此太师特地教他来做个知府。当时两个公人当厅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厅下。蔡九知府看见宋江一表非俗,便问道:‘你为何枷上没了本州的封皮?’两个公人告道:‘于路上春雨淋漓,却被水湿坏了。’知府道:‘快写个帖来,便送下城外牢城营里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这两个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营内交割。当时江州府公人赍了文帖。监押宋江并同公人,出州衙,前来酒店里买酒吃。宋江取三两来银子,与了江州府公人,当讨了收管,将宋江押送单身房里听候。那公人先去对管营差拨处替宋江说了方便,交割,讨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这两个公人也交还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万谢,相辞了入城来。两个自说道:‘我们虽是吃了惊恐,却赚得许多银两。’自到州衙府里伺候,讨了回文,两个取路往济州去了。
  话里只说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拨到单身房里,送了十两银子与他﹔管营处又自加倍送十两并人事﹔营里管事的人,并使唤的军健人等,都送些银两与他们买茶吃。因此无一个不欢喜宋江。少刻引到点视厅前,除了行枷,参见。管营,为得了赌赂,在厅上说道:‘这个新配到犯人宋江听着:先朝太祖武德皇帝圣旨事例,但凡新人流配的人,须先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捉去背起来。’宋江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时症,至今未曾痊可。’管营道:‘这汉端的似有病的,不见他面黄肌瘦,有些病症。且与他权寄下这顿棒。此人既是县吏出身,着他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就时立了文案,便教发去抄事。宋江谢了,去单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顿了。众囚徒见宋江有面目,都买酒来与他庆贺。次日,宋江置备酒食,与众人回礼。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管营处常常送礼物与他。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自落的结识他们。住了半月之间,满营里没一个不欢喜他。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宋江一日与差拨在抄事房吃酒,那差拨说与宋江道:‘贤兄,我前日和你说的那个节级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与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来时,须不好看。’宋江道:‘这个不妨。那人要钱,不与他。若是差拨哥哥但要时,只顾问宋江取不妨。那节级要时,一文也没。等他下来,宋江自有话说。’差拨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脚了得。倘或有些言语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却道我不与你通知。’宋江道:‘兄长由他,但请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与他,也不见得。他有个不敢要我的,也不见得。’正恁的说未了,只见牌头来报道:‘节级下在这里了,正在厅上大发作,骂道:“新到配军,如何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差拨道:‘我说是么,那人自来,连我们都怪。’宋江笑道:‘差拨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说话。’差拨也起身道:‘我们不要见他。’宋江别了差拨,离了抄事房,自来点视厅上,见这节级。
  不是宋江来和这人厮见,有分教,江州城里,翻为虎窟狼窝﹔十字街头,变作尸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毕竟宋江来与这个节级怎么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条

  话说当时宋江别了差拨,出抄事房来,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著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讯棍,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道:‘你便寻我过失,也不到得该死。’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钱便该死时,结识梁山泊吴学究的,却该怎地?’那人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讯棍,便问道:‘你说什么?’宋江又答道:‘自说那结识军师吴学究的,你问我怎的?’那人慌了手脚,拖住宋江问道:‘你正是谁?那里得这话来?’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东郓城县宋江。’那人听了大惊,连忙作揖说道:‘原来兄长正是‘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齿!’那人便道:‘兄长,此间不是说话处,未敢下拜。同往城里叙怀,请兄长便行。’宋江道:‘好,节级少待,容宋江锁了房门便来。’
  宋江慌忙到房里取了吴用的书,自带了银两,出来锁上房门,吩咐牌头看管。便和那人离了牢城营内,奔入江州城里来,去一个临街酒肆中楼上坐下。那人问道:‘兄长何处见吴学究来?’宋江怀中取出书来,递与那人。那人拆开封皮,从头读了,藏在袖内,起身望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道:‘适间言语冲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听得说有个姓宋的发下牢城营里来。往常时,但是发来的配军,常例送银五两,今番已经十数日,不见送来,今日是个闲暇日头,因此下来取讨,不想却是仁兄。恰才在营内甚是言语冒渎了哥哥,万望恕罪!’宋江道:‘差拨亦曾常对小可说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识尊颜,又不知足下住处,亦无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来,要与足下相会一面,以此耽误日久。不是为这五两银子不舍得送来,只想尊兄必是自来,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见,以慰平生之愿。’说话的那人是谁?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那时故宋时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家长’﹔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院长’。原来这戴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但出路时,赍书飞报紧急军情事,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因此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有临江仙为证:
  面阔唇方神眼突,瘦长清秀人材,皂纱巾畔翠花开。黄旗书令字,红串映宣牌。健足欲追千里马,罗衫常惹尘埃,‘神行太保’术奇哉:程途八百里,朝去暮还来。
  当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两个坐在阁子里,叫那卖酒的过来,安排酒果、肴馔、菜蔬来,就酒楼上两个饮酒。宋江诉说一路上遇见许多好汉,众人相会的事务,戴宗也倾心吐胆,把和这吴学究相交来往的事,告诉了一遍。
  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才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过卖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下,没奈何,烦院长去解拆则个。’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过卖道:‘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戴宗笑道:‘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什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著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多人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及会拳棍,现今在此牢里勾当。’有诗为证:
  家住沂州翠岭东,杀人放火恣行凶。
  不搽煤墨浑身黑,似著朱砂两眼红。
  闲向溪边磨巨斧,闷来岩畔斫乔松。
  力如牛猛坚如铁,撼地摇天黑旋风。
  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麤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便道:‘我问大哥:怎地是麤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麤卤,却是什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瞒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宋江连忙答礼,说道:‘壮士大哥请坐。’戴宗道:‘兄弟,你便来我身边坐了吃酒。’李逵道:‘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宋江便问道:‘却才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却问这主人家那借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却待要和那厮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宋江道:‘只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这里了,只要十两本钱去讨。’宋江听罢,便去身边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说道:‘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宋江已把出来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是好也!两位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还,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帘子,下楼去了。戴宗道:‘兄长休借这银与他便好﹔却才小弟正欲要阻,兄长已把在他手里了。’宋江道:‘却是为何?’戴宗道:‘这厮虽是耿直,只是贪酒好赌。他却几时有一锭大银解了,兄长吃他赚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有的送来还哥哥﹔若是输了时,那里讨这十两银来还兄长,戴宗面上须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长尊兄何必见外,量这些银两,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我看这人倒是个忠直汉子。’戴宗道:‘这厮本事自有,只是心麤胆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吃醉了时,却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强的牢子。我也被他连累得苦。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诗曰:
  贿赂公行法枉施,罪人多受不平亏。
  以强凌弱真堪恨,天使拳头付李逵。
  宋江道:‘俺们再饮两杯,却去城外闲翫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长去看江景则个。’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说两个再饮酒,只说李逵得了这个银子,寻思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如今来到这里,却恨我这几日赌输了,没一文做好汉请他。如今得他这十两银子,且将去赌一赌,倘或赢得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看。’当时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张乙赌房里来,便去场上将这十两银子撇在地下,叫道:‘把头钱过来我博。’那小张乙得知李逵从来赌直,便道:‘大哥且歇,这一博下来便是亦博。’李逵道:‘我要先赌这一博。’小张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这一博,五两银子做一注。’有那一般赌的,却待要博,被李逵擗手夺过头钱来,便叫道:‘我博兀谁?’小张乙道:‘便博我五两银子。’李逵叫一声,胳瘩地博一个叉。小张乙便拿了银子过来,李逵叫道:‘我的银子是十两。’小张乙道:‘你再博我五两快,便还了你这锭银子。’李逵又拿起头钱,叫声:‘快?’胳瘩的又博个叉。小张乙笑道:‘我叫你休抢头钱,且歇一博,不听我口,如今一连博上两个叉。’李逵道:‘我这银子是别人的。’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什么?’李逵道:‘没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来还你。’小张乙道:‘说什么闲话?自古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里喝道:‘你们还我也不还?’小张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的直,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了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都搂在布衫兜里,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个赌博的一齐上,要夺那银子,被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这伙人打得没地躲处,便出到门前,把门的问道:‘大郎那里去?’被李逵提在一边,一脚踼开了门便走。那伙人随后赶将出来,都只在门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没道理,都抢了我们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前叫喊,没一个敢近前来讨。诗曰:
  世人无事不嬲帐,直道只用在赌上。
  李逵不直亦不妨,又为赌贼作榜样。
  李逵正走之时,听得背后一人赶上来,扳住肩臂喝道:‘你这厮如何却抢掳别人财物?’李逵口里应道:‘干你鸟事!’回过脸来看时,却是戴宗,背后立着宋江。李逵见了,惶恐满面,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想输了哥哥的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宋江听了,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今日既是明明地输与他了,快把来还他。’李逵只得从布衫兜里取出来,都递在宋江手里。宋江便叫过小张乙前来,都付与他。小张乙接过来说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这十两原银,虽是李大哥两博输与小人,如今小人情愿不要他的,省的记了冤仇。’宋江道:‘你只顾将去,不要记怀。’小张乙那里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伤了你们么?’小张乙道:‘讨头的,拾钱的,和那把门的,都被他打倒在里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与他众人做将息钱,兄弟自不敢来了,我自着他去。’小张乙收了银子,拜谢了回去。
  宋江道:‘我们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馆,是唐朝白乐天古迹。我们去亭上酌三杯,就观江景则个。’宋江道:‘可于城中买些肴馔之物将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里面卖酒。’宋江道:‘恁地时却好。’当时三人便望琵琶亭上来。到得亭子上看时,一边靠着浔阳江,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数付座头,戴宗便拣一付干净座头,让宋江坐了头位,戴宗坐在对席,肩下便是李逵。三个坐定,便叫酒保铺下菜蔬、果品、海鲜、按酒之类,酒保取过两樽玉壶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开了泥头。宋江纵目观看那江时,端的是景致非常,但见:
  云外遥山耸翠,江边远水翻银。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悠悠卜蒲,撑回数只渔舟。翻翻雪浪拍长空,拂拂凉风吹水面。紫霄峰上接穹苍,琵琶亭半临江岸。四围空阔,八面玲珑。栏干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昔日乐天声价重,当年司马泪痕多。
  当时三人坐下,李逵便道:‘酒把大碗来筛,不耐烦小盏价吃。’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声,只顾吃酒便了。’宋江吩咐酒保道:‘我两个面前放两只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酒保应了,下去取只碗来,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筛酒,一面铺下肴馔。李逵笑道:‘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酒保斟酒,连筛了五七遍。宋江因见了这两人,心中欢喜,吃了几杯,忽然心里想要鱼辣汤吃,便问戴宗道:‘这里有好鲜鱼么?’戴宗笑道:‘兄长,你不见满江都是渔船,此间正是鱼米之乡,如何没有鲜鱼?’宋江道:‘得些辣鱼汤醒酒最好。’戴宗便唤酒保,教造三分加辣点红白鱼汤来。顷刻造了汤来,宋江看见道:‘美食不如美器,虽是个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齐器皿。’拿起箸来,相劝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鱼,呷了几口汤汁。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里捞起鱼来,和骨头都嚼吃了。宋江看见,忍笑不住,呷了两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戴宗道:‘兄长,已定这鱼腌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后,只爱口鲜鱼汤吃,这个鱼真是不甚好。’戴宗应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腌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里鱼,便道:‘两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们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里捞将过来吃了,又去戴宗碗里也捞过来吃了,滴滴点点淋一桌子汁水。宋江见李逵把三碗鱼汤和骨头都嚼吃了,便叫酒保来吩咐道:‘我这大哥想是肚饥,你可去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少刻一发算钱还你。’酒保道:‘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李逵听了,便把鱼汁擗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什么!’李逵应道:‘叵耐这厮无礼,欺负我只吃牛肉,不卖羊肉与我吃。’酒保道:‘小人问一声,也不多话。’宋江道:‘你去只顾切来,我自还钱。’酒保忍气吞声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盘将来放在桌子上。李逵见了,也不谦让,大把价揸来只顾吃,撚指间把这二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壮哉,真好汉也!’李逵道:‘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戴宗叫酒保来问道:‘却才鱼汤,家生甚是整齐,鱼却腌了,不中吃。别有甚好鲜鱼时,另造些辣汤来,与我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瞒院长说,这鱼端的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鱼还在船内,等鱼牙主人不来,未曾敢卖动,因此未有好鲜鱼。’李逵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回几尾来便了。’李逵道:‘船
上打鱼的,不敢不与我,值得什么!’戴宗拦当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对宋江说道:‘兄长休怪小弟引这等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两个自在琵琶亭上笑语说话取乐。诗曰:
  湓江烟景出尘寰,江上峰峦拥髻鬟。
  明月琵琶人不见,黄芦苦竹暮潮还。
  却说李逵走到江边看时,见那渔船一字排著,约有八九十只,都缆系在绿杨树下。船上渔人,有斜枕着船梢睡的,有在船头上结网的,也有在水里洗浴的。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一轮红日,将及沉西,不见主人来开舱卖鱼。李逵走到船边,喝一声道:‘你们船上活鱼把两尾来与我。’那渔人应道:‘我们等不见渔牙主人来,不敢开舱。你看,那行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什么鸟主人?先把两尾鱼来与我。’那渔人又答道:‘纸也未曾烧,如何敢开舱?那里先拿鱼与你?’李逵见他众人不肯拿鱼,便跳上一只船去,渔人那里拦当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顾便把竹笆篾一拔,渔人在岸上只叫得罢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绞摸时,那里有一个鱼在里面。原来那大江里渔船,船尾开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养著活鱼,却把竹笆篾拦住,以此船舱里活水往来,养放活鱼,因此江州有好鲜鱼。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李逵又跳过那边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渔人都奔上船,把竹篙来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来,便脱下布衫,里面单系着一条棋子布手巾儿,见那乱竹篙打来,两只手一驾,早抢了五六条在手里,一似扭葱般都扭断了。渔人看见,尽吃一惊,却都去解了缆,把船撑开去了。李逵忿怒,赤条条地拿两截折竹篙,上岸来赶打行贩,都乱纷纷地挑了担走。
  正热闹里,只见一个人从小路里走出来,众人看见叫道:‘主人来了,这黑大汉在此抢鱼,都赶散了渔船。’那人道:‘什么黑大汉,敢如此无礼!’众人把手指道:‘那厮兀自在岸边寻人厮打。’那人抢将过去,喝道:‘你这厮吃了豹子心大虫胆,也不敢来搅乱老爷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时,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纪,三柳掩口黑髯,头上裹顶青纱万字巾,掩映着穿心红一点髾儿,上穿一领白布衫,腰系一条绢搭膊,下面青白枭脚,多耳麻鞋,手里提条行秤。那人正来卖鱼,见了李逵在那里横七竖八打人,便把秤递与行贩接了,赶上前来大喝道:‘你这厮要打谁?’李逵也不回话,抡过竹篙,却望那人便打。那人抢入去,早夺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头发,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敌得李逵水牛般气力,直推将开去,不能够拢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几拳,李逵那里著在意里。那人又飞起脚来踢,被李逵直把头按将下去,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挣扎。……李逵正打哩,一个人在背后劈腰抱住,一个人便来帮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头看时,却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脱身,一道烟走了。
  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来讨鱼,又在这里和人厮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偿命坐牢?’李逵应道:‘你怕我连累你,我自打死了一个,我自去承当。’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论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树根头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数步,只听的背后有人叫骂道:‘黑杀才,今番来和你见个输赢。’李逵回转头来看时,便是那人,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头上除了巾帻,显出那个穿心一点红俏髾儿来,在江边独自一个把竹篙撑著一只渔船赶将来,口里大骂道:‘千刀万剐的黑杀才,老爷怕你的,不算好汉!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听了大怒,吼了一声,撇了布衫,抢转身来,那人便把船略拢来,辏在岸边,一手把竹篙点定了船,口里大骂着。李逵也骂道:‘好汉便上岸来。’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拨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要诱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边一点,双脚一蹬,那只渔船一似狂风飘败叶,箭也似投江心里去了。李逵虽然也识得水,却不甚高,当时慌了手脚,那个人也不叫骂,撇了竹篙,叫声你来,今番和你定要见个输赢,便把李逵胳膊拿住,口里说道:‘且不和你厮打,先教你吃些水。’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两个好汉扑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里去。宋江,戴宗急赶至岸边,那只船已翻在江里,两个只在岸上叫苦。江岸边早拥上三五百人,在柳阴树下看,都道:‘这黑大汉今番却著道儿,便挣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边看时,只见江面开处,那人把李逵提将起来,又渰将下去,两个正在江心里面清波碧浪中间,一个显浑身黑肉,一个露遍体霜肤。两个打做一团,绞做一块,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没一个不喝采。但见:
  一个是沂水县成精异物,一个是小孤山作怪妖魔。这个是酥团结就肌肤,那个如炭屑辏成皮肉。一个是马灵官白蛇托化,一个是赵元帅黑虎投胎。这个似万万锤打就银人,那个如千千火炼成铁汉。一个是五台山银牙白象,一个是九曲河铁甲老龙。这个如布漆罗汉显神通,那个似玉碾金刚施勇猛。一个盘旋良久,汗流遍体迸真珠﹔一个揪扯多时,水浸浑身倾墨汁。那个学华光教主,向碧波深处显形骸﹔这个象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龙搅暗天边日,黑鬼掀开水底天。
  当时宋江、戴宗看见李逵被那人在水里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来,又纳下去,何止渰了数十遭,正是:
  舟行陆地力能为,拳到江心无可施。
  真是黑风吹白浪,铁牛儿作水牛儿。
  宋江见李逵吃亏,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问众人道:‘这白大汉是谁?’有认得的说道:‘这个好汉便是本处卖鱼主人,唤做张顺。’宋江听得,猛省道:‘莫不是绰号“浪里白条”的张顺?’众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对戴宗说道:‘我有他哥哥张横的家书在营里。’戴宗听了,便向岸边高声叫道:‘张二哥不要动手,有你令兄张横家书在此。这黑大汉是俺们兄弟,你且饶了他,上岸来说话。’张顺在江心里见是戴宗叫他,却也时常认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边,爬上岸来,看着戴宗唱个喏道:‘院长休怪小人无礼。’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这兄弟上来,却教你相会一个人。’张顺再跳下水里,赴将开去,李逵正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汶水。张顺早汶到分际,带住了李逵一只手,自把两条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过他肚皮,汶著脐下,摆了一只手,直托李逵上岸来,江边看的人个个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张顺、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团,口里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请你们到琵琶亭上说话。’张顺讨了布衫穿着,李逵也穿了布衫,四个人再到琵琶亭上来。
  戴宗便对张顺道:‘二哥,你认得我么?’张顺道:‘小人自识得院长,只是无缘,不曾拜会。’戴宗指著李逵问张顺道:‘足下日常曾认得他么?今日倒冲撞了你。’张顺道:‘小人如何不认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渰得我勾了。’张顺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两个今番却做个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识。”’李逵道:‘你路上休撞着我。’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来,大家唱个无礼喏。戴宗指著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得这位兄长么?’张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亦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张顺道:‘莫非是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张顺纳头便拜道:‘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得会,多听的江湖上来往的人说兄长清德,扶危济困,仗义疏财。’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来时,揭阳岭下‘混江龙’李俊家里住了几日,后在浔阳江上,因穆弘相会,得遇令兄张横,修了一封家书,寄来与足下,放在营内,不曾带得来。今日便和戴院长并李大哥来这里琵琶亭吃三杯,就观江景。宋江偶然酒后思量些鲜鱼汤醒酒,怎当的他定要来讨鱼,我两个阻他不住。只听得江岸上发喊热闹,叫酒保看时,说道是黑大汉和人厮打,我两个急急走来劝解,不想却与壮士相会。今日宋江一朝得遇三位豪杰,岂非天幸!且请同坐,菜酌三杯。’再唤酒保重整杯盘,再备肴馔。张顺道:‘既然哥哥要好鲜鱼吃,兄弟去取几尾来。’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讨。’戴宗喝道:‘又来了,你还吃的水不快活。’张顺笑将起来,绾了李逵手说道:‘我今番和你去讨鱼,看别人怎地!’正是:
  上殿相争似虎,落水斗亦如龙。
  果然不失和气,斯为草泽英雄。
  两个下琵琶亭来,到得江边,张顺略哨一声,只见江上渔船都撑拢来到岸边。张顺问道:‘那个船里有金色鲤鱼?’只见这个应道:‘我船上来。’那个应道:‘我船里有。’一霎时却辏拢十数尾金色鲤鱼来。张顺选了四尾大的,把柳条穿了,先教李逵将来亭上整理。张顺自点了行贩,吩咐小牙子去把秤卖鱼。张顺却自来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谢道:‘何须许多,但赐一尾,也十分勾了。’张顺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挂齿!兄长食不了时,将回行馆做下饭。’两个序齿,李逵年长,坐了第三位,张顺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类。张顺吩咐酒保,把一尾鱼做辣汤,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个万福,顿开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众人近前看时,只见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无言。那酒店主人一发向前拦住四人,要去经官告理。正是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毕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里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话说当下李逵把指头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拦住说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过卖都向前来救他,就地下把水喷噀,看看苏醒,扶将起来。看时,额角上抹脱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晕昏倒了,救得醒来,千好万好。他的爹娘听得说是‘黑旋风’,先是惊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言。看那女子,已自说得话了,娘母取个手帕,自与他包了头,收拾了钗环。宋江问道:‘你姓什么?那里人家?’那老妇人道:‘不瞒官人说,老身夫妻两口儿,姓宋,原是京师人。只有这个女儿,小字玉莲,他爹自教得他几个曲儿,胡乱叫他来这琵琶亭上卖唱养口。为他性急,不看头势,不管官人说话,只顾便唱,今日这哥哥失手,伤了女儿些个,终不成经官动词,连累官人。’宋江见他说得本分,便道:‘你着甚人跟我到营里,我与你二十两银子,将息女儿,日后嫁个良人,免在这里卖唱。’那夫妻两口儿便拜谢道:‘怎敢指望许多!’宋江道:‘我说一句是一句,并不会说谎。你便叫你老儿自跟我去讨与他。’那夫妻二人拜谢道:‘深感官人救济。’戴宗埋冤李逵道:‘你这厮要便与人合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李逵道:‘只指头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众人都笑起来。张顺便叫酒保去说,这席酒钱我自还他。酒保听得道:‘不妨,不妨,只顾去。’宋江那里肯,便道:‘兄弟,我劝二位来吃酒,倒要你还钱!’张顺苦死要还,说道:‘难得哥哥会面,仁兄在山东时,小弟哥儿两个也兀自要来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识尊颜,权表薄意,非足为礼。’戴宗道:‘公明兄长,既然是张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还了,改日却另置杯复礼。’张顺大喜,就将了两尾鲤鱼,和戴宗、李逵带了这个宋老儿,都送宋江离了琵琶亭,来到营里,五个人都进抄事房里坐下。宋江先取两锭小银二十两,与了宋老儿,那老儿拜谢了去,不在话下。天色已晚,张顺送了鱼,宋江取出张横书,付与张顺,相别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两一锭大银对李逵道:‘兄弟,你将去使用。’戴宗、李逵也自作别,赶入城去了。
  只说宋江把一尾鱼送与管营,留一尾自吃。宋江因见鱼鲜,贪爱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绞肠刮肚价疼﹔天明时,一连泻了二十来遭,昏晕倒了,睡在房中。宋江为人最好,营里众人都来煮粥,烧汤,看觑,伏侍他。次日,张顺因见宋江爱鱼吃,又将得好金色大鲤鱼两尾送来,就谢宋江寄书之义,却见宋江破腹,泻倒在床,众囚徒都在房里看视。张顺见了,要请医人调治,宋江道:‘自贪口腹,吃了些鲜鱼,坏了肚腹,你只与我赎一贴止泻六和汤来吃便好了。’叫张顺把这两尾鱼,一尾送与王管营,一尾送与赵差拨。张顺送了鱼,就赎了一贴六和汤药来与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话下。营内自有众人煎药伏侍。次日,戴宗、李逵备了酒肉,迳来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见宋江暴病才可,吃不得酒肉,两个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别去了。亦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自在营中将息了五七日,觉得身体没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寻戴宗。又过了一日,不见他一个来。次日早膳罢,辰牌前后,揣了些银子,锁上房门,离了营里。信步出街来,迳走入城,去州衙前左边寻问戴院长家。有人说道:‘他又无老小,只在城隍庙间壁观音庵里歇。’宋江听了,寻访直到那里,已自锁了门出去了。却又来寻问‘黑旋风’李逵时,多人说道:‘他自个没头神,又无家室,只在牢里安身。没地里的巡检,东边歇两日,西边歪几时,正不知他那里是住处。’宋江又寻问卖鱼牙子张顺时,亦有人说道:‘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自卖鱼时,也只在城外江边。只除非讨赊钱入城来。’
  宋江听罢,又寻出城来,直要问到那里。独自一个闷闷不已,信步再出城外来,看见那一派江景非常,观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楼前过,仰面看时,旁边竖着一根望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上写道:‘浔阳江正库’。雕檐外一面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郓城县时,只听得说江州好座浔阳楼,原来却在这里。我虽独自一个在此,不可错过,何不且上楼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凭栏举目看时,端的好座酒楼,但见: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栏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𬞟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击花骢。
  宋江看罢,喝采不已。酒保上楼来问道:‘官人还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一托盘把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般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这般整齐肴馔,济楚器皿,端的是好个江州。我虽是犯罪远流到此,却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里虽有几座名山古迹,却无此等景致。’独是一个,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沈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词,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宋江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拿起笔来,去那西江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写罢诗,又去后面大书五字道:‘郓城宋江作。’写罢,掷笔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饮过数杯酒,不觉沉醉,力不胜酒,便唤酒保计算了,取些银子,算还多的,都赏了酒保,拂袖下楼来。踉踉跄跄,取路回营里来。开了房门,便倒在床上,一觉直睡到五更。酒醒时,全然不记得昨日在浔阳江楼上题诗一节。当时害酒,自在房里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这江州对岸,另有个城子,唤做无为军,却是个野去处。城中有个在闲通判,姓黄,双名文炳。这人虽读经书,却是阿谀谄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贤妒能。胜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专在乡里害人。闻知这蔡九知府是当朝蔡太师儿子,每每来浸润他,时常过江来请访知府,指望他引荐出职,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运合当受苦,撞了这个对头。当日这黄文炳在私家闲坐,无可消遣,带了两个仆人,买了些时新礼物,自家一只快船渡过江来,迳去府里探望蔡九知府。恰恨撞著府里公宴,不敢进去。却再回船,正好那只船仆人已缆在浔阳楼下。黄文炳因见天气暄热,且去楼上闲玩一回。信步入酒库里来,看了一遭,转到酒楼上,凭栏消遣,观见壁上题咏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谈乱道的。黄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题西江月词,并所吟四句诗,大惊道:‘这个不是反诗?谁写在此?’后面却书道:‘郓城宋江作’五个大字。黄文炳再读道:‘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冷笑道:‘这人自负不浅。’又读道:‘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黄文炳道:‘那厮也是个不依本分的人。’又读:‘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黄文炳道:‘也不是个高尚其志的人,看来只是个配军。’又读道:‘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黄文炳道:‘这厮报仇兀谁?却要在此生事!量你是个配军,做得甚用!’又读诗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黄文炳道:‘这两句兀自可恕。’又读道:‘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黄文炳摇著头道:‘这厮无礼,他却要赛过黄巢,不谋反待怎地?’再看了‘郓城宋江作’,黄文炳道:‘我也多曾闻这个名字,那人多管是个小吏。’便唤酒保来问道:‘作这两篇诗词,端的是何人题下在此?’酒保道:‘夜来一个人独自吃了一瓶酒,醉后疏狂,写在这里。’黄文炳道:‘约莫什么样人?’酒保道:‘面颊上有两行金印,多管是牢城营内人。生得黑矮肥胖。’黄文炳道:‘是了。’就借笔砚取幅纸来抄了,藏在身边,吩咐酒保休要刮去了。
  黄文炳下楼,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饭后,仆人挑了盒仗,一迳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内,使人入去报复。多样时,蔡九知府遣人出来,邀请在后堂。蔡九知府却出来与黄文炳叙罢寒温已毕,送了礼物,分宾坐下。黄文炳禀说道:‘文炳夜来渡江到府拜望,闻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复拜见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径入来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执事人献茶。茶罢,黄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问,不知近日尊府太师恩相曾使人来否?’知府道:‘前日才有书来。’黄文炳道:‘不敢动问,京师近日有何新闻?’知府道:‘家尊写来书上吩咐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监奏道,夜观天象,罡星照临吴、楚,敢有作耗之人,随即体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儿谣言四句道:“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因此嘱付下官,紧守地方。’黄文炳寻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黄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诗,呈与知府道:‘不想却在此处。’蔡九知府看了道:‘这是个反诗,通判那里得来?’黄文炳道:‘小生夜来不敢进府,回至江边,无可消遣,却去浔阳楼上避热闲翫,观看前人吟咏,只见白粉壁上新题下这篇。’知府道:‘却是何等样人写下?’黄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题著姓名,道是“郓城宋江作”。’知府道:‘这宋江却是什么人?’黄文炳道:‘他分明写着“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眼见得只是个配军,──牢城营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这个配军,做得什么!’黄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觑了他。恰才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书说小儿谣言,正应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见得?’黄文炳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著个“木”字,明明是个“宋”字﹔第二句“刀兵点水工”,兴起刀兵之人,水边著个“工”字,明是个“江”字。这个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诗,明是天数,万民有福。’知府又问道:‘何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黄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数﹔“播乱在山东”,今郓城县正是山东地方。这四句谣言已都应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间有这个人么?’黄文炳回道:‘小生夜来问那酒保时,说道这人只是前日写下了去。这个不难,只取牢城营文册一查,便见有无。’知府道:‘通判高见极明。’便唤从人叫库子取过牢城营里文册簿来看。当时从人于库内取至文册,蔡九知府亲自检看,见后面果有五月间新配到囚徒一名‘郓城县宋江’。黄文炳看了道:‘正是应谣言的人,
非同小可。如是迟缓,诚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获,下在牢里,却再商议。’知府道:‘言之极当。’随即陞厅,叫唤两院押牢节级过来,厅下,戴宗声喏。知府道:‘你与我带了做公的人,快下牢城营里,捉拿浔阳楼吟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来,不可时刻违误。’
  戴宗听罢,吃了一惊,心里只叫得苦。随即出府来,点了众节级牢子,都叫各去家里取了各人器械,来我下处间壁城隍庙里取齐。戴宗吩咐了众人,各自归家去,戴宗却自作起神行法,先来到牢城营里,径入抄事房。推开门看时,宋江正在房里,见是戴宗入来,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来,那里不寻遍。因贤弟不在,独自无聊,自古浔阳楼上饮了一瓶酒。这两日迷迷不好,正在这里害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却写下甚言语在楼上?’宋江道:‘醉后狂言,谁个记得。’戴宗道:‘却才知府唤我当厅发落,叫多带从人,“拿捉浔阳楼上题反诗的犯人郓城县宋江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惊,先去稳住众做公的在城隍庙等候。如今我特来先报知哥哥,却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听罢,搔头不知痒处,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搁,回去便和人来捉你,你可披乱了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诈作风魔。我和众人来时,你便口里胡言乱语,只做失心风便好,我自去替你回复知府。’宋江道:‘感谢贤弟指教,万望维持则个。’
  戴宗慌忙别了宋江,回到城里,迳来城隍庙,唤了众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营里来,假意喝问:‘那个是新配来的宋江?’牌头引众人到抄事房里,只见宋江披散头发,倒在尿屎坑里滚,见了戴宗和做公的人来,便说道:‘你们是什么鸟人?’戴宗假意大喝一声:‘捉拿这厮!’宋江白着眼,却乱打将来,口里乱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领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与我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杀你这般鸟人。’众做公的道:‘原来是个失心风的汉子,我们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说得是。我们且去回话,要拿时再来。’众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厅上专等回报。戴宗和众做公的在厅下回复知府道:‘原来这宋江是个失心风的人。尿屎秽污全不顾,口里胡言乱语,浑身臭粪不可当,因此不敢拿来。’
  蔡九知府正待要问缘故,时黄文炳早在屏风背后转将出来,对知府道:‘休信这话。本人作的诗词,写的笔迹,不是有风症的人,其中有诈。好歹只顾拿来﹔便走不动,扛也扛将来。’蔡九知府道:‘通判说得是。’便发落戴宗,你们不拣怎地,只与我拿得来。
  戴宗领了钧旨,只叫得苦。再将带了众人下牢城营里来,对宋江道:‘仁兄,事不谐矣。兄长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个大竹箩,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里,当厅歇下。知府道:‘拿过这厮来。’众做公的把宋江押于阶下。宋江那里肯跪,睁着眼,见了蔡九知府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问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万天兵,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有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我,不时,教你们都死。’
  蔡九知府看了,没做理会处。黄文炳又对知府道:‘且唤本营差拨并牌头来问,这人来时有风,近日却才风?若是来时风,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才风,必是诈风。’知府道:‘言之极当。’便差人唤到管营、差拨,问他两个时,那里敢隐瞒,只得直说道:‘这人来时不见有风病,敢只是近日举发此症。’知府听了,大怒。唤过牢子狱卒,把宋江捆翻,一连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没做道理救他处。宋江初时也胡言乱语,次后吃拷打不过,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时酒后,误写反诗,别无主意。’蔡九知府即取了招状,将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吃打得两腿走不动,当厅钉了,直押赴死囚牢里来。却得戴宗一力维持,吩咐了众小牢子,都教好觑此人。戴宗自安排饭食,供给宋江,不在话下。
  再说蔡九知府退厅,邀请黄文炳到后堂称谢道:‘若非通判高明远见,下官险些儿被这厮瞒过了。’黄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迟。只好急急修一封书,便差人星夜上京师,报与尊府恩相知道,显得相公干了这件国家大事。就一发禀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辆陷车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于本处斩首号令,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书上就荐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陞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黄文炳拜谢道:‘小生终身皆依托门下,自当衔环背鞍之报。’黄文炳就撺掇蔡九知府写了家书,印上图书。黄文炳问道:‘相公差那个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个两院节级,唤做戴宗,会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来早,便差此人径往京师,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黄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后堂置酒,管待了黄文炳,次日相辞知府,自回无为军去了。
  且说蔡九知府安排两个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上面都贴了封皮。次日早辰,唤过戴宗到后堂嘱付道:‘我有这般礼物,一封家书,要送上东京太师府里去,庆贺我父亲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将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辞辛苦,可与我星夜去走一遭,讨了回书便转来,我自重重的赏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着你神行的日期,专等你回报﹔切不可沿途耽搁,有误事情。’
  戴宗听了,不敢不依。只得领了家书、信笼,便拜辞了知府,挑回下处安顿了,却来牢里对宋江说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师去,只旬日之间便回。就太师府里使些见识,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饭食,我自吩咐在李逵身上,委着他安排送来,不教有缺。仁兄且宽心守奈几日。’宋江道:‘望烦贤弟救宋江一命则个。’戴宗叫过李逵,当面吩咐道:‘你哥哥误题了反诗,在这里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吃差往东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饭食,朝暮全靠着你看觑他则个。’李逵应道:‘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东京去,牢里谁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头砍他娘。’戴宗临行又嘱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贪酒,失误了哥哥饭食。休得出去噇醉了,饿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待你回来却开。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听了,大喜道:‘兄弟若得如此发心,坚意守看哥哥更好。’当日作别自去了。李逵真个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寸步不离。
  不说李逵自看觑宋江,且说戴宗回到下处,换了腿絣护膝、八答麻鞋,穿上杏黄衫,整了搭膊,腰里插了宣牌,换了巾帻,便袋里藏了书信盘缠,挑上两个信笼,出到城外,身边取出四个甲马,去两只腿上,每只各拴两个,口里念起神行法咒语来。怎见得神行法效验:
  仿佛浑如驾雾,依稀好似腾云。如飞两脚荡红尘,越岭登山去紧。顷刻才离乡镇,片时又过州城。金钱甲马果通神,千里如同眼近。
  当日戴宗离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马,取数陌金纸烧送了。过了一宿,次日早起来,吃了酒食,离了客店,又拴上四个甲马,挑起信笼,放开脚步便行。端的是耳边风雨之声,脚不点地。路上略吃些素饭、素酒、点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个五更,赶早凉行,拴上甲马,挑上信笼,又走。约行过了三二百里,已是巳牌时分,不见一个干净酒店。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蒸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又怕中了暑气。正饥渴之际,早望见前面树林侧首一座傍水临湖酒肆,戴宗撚指间走到跟前,看时,干干净净有二十付座头,尽是红油桌凳,一带都是槛窗。戴宗挑着信笼入到里面,拣一付稳便座头,歇下信笼,解下腰里搭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晾在窗栏上。戴宗坐下,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几角酒?要什么肉食下酒,或猪、羊、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与我做口饭来吃。’酒保又道:‘我这里卖酒卖饭,又有馒头粉汤。’戴宗道:‘我却不吃荤腥,有什么素汤下饭?’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时,熝一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酒来。戴宗正饥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却待讨饭吃,只见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见店里走出一个人来,怎生模样,但见:
  臂阔腿长腰细,待客一团和气。
  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贵。
  当下朱贵从里面出来,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便有两个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纸包,包着一封书,取过来,递与朱头领。朱贵扯开,却是一封家书,见封皮上面写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谨封。’朱贵便拆开,从头看去,见上面写道:‘现今拿得应谣言题反诗山东宋江监收在牢一节,听候施行,……’
  朱贵看罢,惊得呆了半晌,则声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来,背入杀人作房里去开剥,只见凳头边溜下搭膊,上挂着朱红绿漆宣牌。朱贵拿起来看时,上面雕著银字道是:‘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朱贵看了道:‘且不要动手,我常听的军师说,这江州有个“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爱相识,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书去害宋江?这一段书,却又天幸撞在我手里。叫火家且与我把解药救醒他来,问个虚实缘由。’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扶起来,灌将下去。须臾之间,只见戴宗舒眉展眼,便爬起来。却见朱贵拆开家书在手里看,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把蒙汗药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师府书信擅开拆,毁了封皮,却该甚罪?’朱贵笑道:‘这封鸟书,打什么不紧!休说拆开了太师府书札,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的。’戴宗听了大惊,便问道:‘好汉,你却是谁?愿求大名。’朱贵答道:‘俺这里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汉‘旱地忽律’朱贵的便是。’戴宗道:‘既然是梁山泊头领时,定然认得吴学究先生。’朱贵道:‘吴学究是俺大寨里军师,执掌兵权。足下如何认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爱相识。’朱贵道:‘兄长莫非是军师常说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长么?’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贵又问道:‘前者宋公明断配江州,经过山寨,吴军师曾寄一封书与足下,如今却缘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爱兄弟,他如今为吟了反诗,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师寻门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贵道:‘你不信,请看蔡九知府的来书。’戴宗看了,自吃一惊,却把吴学究初寄的书,与宋公明相会的话,并宋江在浔阳楼醉后误题反诗一事,备细说了一遍。朱贵道:‘既然如此,请院长亲到山寨里,与众头领商议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贵慌忙叫备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觑著对港,放了一枝号箭。响箭到处,早有小喽啰摇过船来。
  朱贵便同戴宗带了信笼下船,到金沙滩上岸,引至大寨。吴用见报,连忙下关迎接。见了戴宗,叙礼道:‘间别久矣,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且请到大寨里来,与众头领相见了。’朱贵说起戴宗来的缘故,如今宋公明现监在彼。晁盖听得,慌忙请戴院长坐地,备问宋三郎吃官司为什么事起。戴宗却把宋江吟反诗的事,一一说了。晁盖听罢大惊,便要起请众头领点了人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吴用谏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离此间路远,军马去时,诚恐因而惹祸,打草惊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吴用不才,略施小计,只在戴院长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盖道:‘愿闻军师妙计。’吴学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却差院长送书上东京去讨太师回报,只这封书上,将计就计,写一封假回书,教院长回去。书上只说,“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须密切差的当人员解赴东京,问了详细,定行处决示众,断绝童谣。”等他解来此间经过,我这里自差人下山夺了。此计如何?’晁盖道:‘倘若不从这里过时,却不误了大事!’公孙胜便道:‘这个何难。我们自着人去远近探听,遮莫从那里过,务要等著,好歹夺了。只怕不能勾他解来。’
  晁盖道:‘好却是好,只是没人会写蔡京笔迹。’吴学究道:‘吴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体,是苏东坡、黄鲁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体。──苏、黄、米、蔡,宋朝“四绝”。小生曾和济州城里一个秀才做相识。那人姓萧,名让。因他会写诸家字体,人都唤他做‘圣手书生’,又会使枪弄棒,舞剑抡刀。吴用知他写得蔡京笔迹,不若央及戴院长就到他家赚道:“泰安州岳庙里要写道碑文,先送五十两银子在此,作安家之资。”便要他来﹔随后却使人赚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伙,如何?’晁盖道:‘书有他写,便好了,也须要使个图书印记。’吴学究又道:‘小生再有个相识,亦思量在肚里了。这人也是中原一绝,现在济州城里居住。本身姓金,双名大坚,开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图书、玉石、印记,亦会枪棒厮打。因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称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两银去,就赚他来镌碑文﹔到半路上,却也如此行便了。这两个人,山寨里亦有用他处。’晁盖道:‘妙哉!’当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饭罢,烦请戴院长打扮做太保模样,将了一二百两银子,拴上甲马便下山,把船渡过金沙滩上岸,拽开脚步,奔到济州来。没两个时辰,早到城里,寻问‘圣手书生’萧让住处,有人指道:‘只在州衙东首文庙前居住。’戴宗径到门首,咳嗽一声,问道:‘萧先生有么?’只见一个秀才从里面出来。见了戴宗,却不认得,便问道:‘太保何处?有甚见教?’戴宗施礼罢,说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庙里打供太保,今为本庙重修五岳楼,本州上户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赍白银五十两,作安家之资,请秀才便挪尊步,同到庙里作文则个。选定了日期,不可迟滞。’萧让道:‘小生只会作文及书丹,别无甚用。如要立碑,还用刊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两白银,就要请玉臂匠金大坚刻石。拣定了好日,万望指引,寻了同行。’
  萧让得了五十两银子,便和戴宗同来寻请金大坚。正行过文庙,只见萧让把手指道:‘前面那个来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坚。’当下萧让唤住金大坚,教与戴宗相见,具说泰安州岳庙里重修五岳楼,众上户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这太保特地各赍五十两银子,来请我和你两个去。金大坚见了银子,心中欢喜。两个邀请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戴宗就付与金大坚五十两银子,作安家之资,又说道:‘阴阳人已拣定了日期,请二位今日便烦动身。’萧让道:‘天气暄热,今日便动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赶不上宿头。只是来日起个五更,挨门出去。’金大坚道:‘正是如此说。’两个都约定了来早起身,各自归家收拾动用。萧让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坚持了包裹行头,来和萧让,戴宗三人同行。离了济州城里,行不过十里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来,不敢催逼,小可先去报知众上户来接二位。’拽开步数,争先去了。这两个背着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时候,约莫也走过了七八十里路,只见前面一声胡哨响,山城坡下跳出一伙好汉,约有四五十人。当头一个好汉,正是那清风山王矮虎,大喝一声道:‘你两个是什么人?那里去?孩儿们拿这厮取心来吃酒。’萧让告道:‘小人两个是上泰安州刻石镌文的,又没一分财货,止有几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财货衣服,只要你两个聪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萧让和金大坚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著杆,迳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来斗两个。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约战了五七合,王矮虎转身便走。两个却待去赶,听得山上锣声又响,左边走出‘云里金刚’宋万,右边走出‘摸着天’杜迁,背后却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各带三十余人,一发上,把萧让,金大坚横拖倒拽,捉投林子里来。四筹好汉道:‘你两个放心,我们奉著晁天王的将令,特来请你二位上山入伙。’萧让道:‘山寨里要我们何用?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吃饭。’杜迁道:‘吴军师一来与你相识,二乃知你两个武艺本事,特使戴宗来宅上相请。’萧让、金大坚都面面厮觑,做声不得。当时都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相待了分例酒食,连夜唤船,便送上山来。到得大寨,晁盖、吴用并头领众人都相见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说修蔡京回书一事,‘因请二位上山入伙,共聚大义。’两个听了,都扯住吴学究道:‘我们在此趋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坏了。’吴用道:‘二位贤弟不必忧心,天明时便有分晓。’当夜只顾吃酒歇了。
  次日天明,只见小喽啰报道:‘都到了。’吴学究道:‘请二位贤弟亲自去接宝眷。’萧让、金大坚听得,半信半不信。两个下至半山,只见数乘轿子抬着两家老小上山来。两个惊得呆了,问其备细。老小说道:‘你昨日出门之后,只见这一行人将著轿子来,说家长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风,快叫取老小来看救。出得城时,不容我们下轿,直抬到这里。’两家都一般说。萧让听了,与金大坚两个闭口无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安顿了两家老小。吴学究却请出来,与萧让商议写蔡京字体回书,去救宋公明。金大坚便道:‘从来雕得蔡京的诸样图书名讳字号。’当时两个动手完成,安排了回书,备了筵席,便送戴宗起程,吩咐了备细书意。戴宗辞了众头领,相别下山,小喽啰已把船只渡过金沙滩,送至朱贵酒店里。戴宗取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别朱贵,拽开脚步,登程去了。
  且说吴用送了戴宗过渡,自同众头领再回大寨筵席。正饮酒间,只见吴学究叫声苦,不知高低。众头领问道:‘军师何故叫苦?’吴用便道:‘你众人不知:是我这封书,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众头领大惊,连忙问道:‘军师书上却是怎地差错?’吴学究道:‘是我一时只顾其前,不顾其后,书中有个老大脱卯。’萧让便道:‘小生写的字体和蔡太师字体一般,语句又不曾差了。请问军师,不知那一处脱卯?’金大坚又道:‘小生雕的图书,说无纤毫差错,怎地见得有脱卯处?’吴学究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差错脱卯处。有分教,众好汉大闹江州城,鼎沸白龙庙。直教弓弩丛中逃性命,刀枪林里救英雄。毕竟军师吴学究说出怎生脱卯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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