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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思凝

水浒传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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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回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话说当时晁盖并众人听了,请问军师道:‘这封书如何有脱卯处?’吴用说道:‘早间戴院长将去的回书,是我一时不仔细,见不到处,才使的那个图书,不是玉箸篆文翰林蔡京四字?只是这个图书,便是教戴宗吃官司。’金大坚便道:‘小弟每每见蔡太师书缄,并他的文章,都是这样图书。今次雕得无纤毫差错,如何有破绽?’吴学究道:‘你众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师儿子,如何父写书与儿子,却使个讳字图书,因此差了。是我见不到处。此人到江州,必被盘诘,问出实情,却是利害。’晁盖道:‘快使人去赶唤他回来,别写如何?’吴学究道:‘如何赶得上?他作起神行法来,这早晚已走过五百里了。只是事不宜迟,我们只得恁地,可救他两个。’晁盖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吴学究便向前与晁盖耳边说道:‘这般这般,如此如此。主将便可暗传下号令,与众人知道,只是如此动身,休要误了日期。’众多好汉得了将令,各各拴束行头,连夜下山,望江州来,不在话下。说话的如何不说计策出,管教下面便见。
  且说戴宗扣著日期,回到江州,当厅下了回书。蔡九知府见了戴宗如期回来,好生欢喜,先取酒来赏了三锺,亲自接了回书,便道:‘你曾见我太师么?’戴宗禀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得见恩相。’知府拆开封皮,看见前面说信笼内许多物件都收了﹔背后说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车,盛载密切,差的当人员,连夜解上京师,沿途休教走失﹔书尾说黄文炳早晚奏过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胜,叫取一锭二十五两花银赏了戴宗﹔一面吩咐教合陷车,商量差人解发起身。戴宗谢了,自回下处,买了些酒肉,来牢里看觑宋江,不在话下。
  且说蔡九知府催并合成陷车,过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见门子来报道:‘无为军黄通判特来相探。’蔡九知府叫请至后堂相见。又送些礼物,时新酒果。知府谢道:‘累承厚意,何以克当。’黄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挂齿。’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荣除之庆。’黄文炳道:‘公相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书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师﹔通判只在早晚奏过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书,备说此事。’黄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荐。那个人下书,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时,就教观看家书,显得下官不谬。’黄文炳道:‘小生只恐家书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观。’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从人取过家书,递与黄文炳看。黄文炳接书在手,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卷过来,看了封皮,又见图书新鲜,黄文炳摇著头道:‘这封书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错矣。此是家尊亲手笔迹,真正字体,如何不是真的?’黄文炳道:‘公相容覆﹔往常家书来时,曾有这个图书么?’知府道:‘往常来的家书,却不曾有这个图书,只是随手写的。今番以定是图书匣在手边,就便印了这个图书在封皮上。’黄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这封书被人瞒过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谁不习学得?况兼这个图书,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学士时使出来,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见。如今陞转太师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图书使出来?更兼亦是父寄书与子,须不当用讳字图书。令尊太师恩相,是个识穷天下、高明远见的人,安肯造次错用?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细细盘问下书人,曾见府里谁来。若说不对,便是假书。休怪小生多说,因蒙错爱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听了,说道:‘这事不难,此人自来不曾到东京,一盘问便显虚实。’
  知府留住黄文炳在屏风背后坐地,随即陞厅,叫唤戴宗有委用的事。当下做公的领了钧旨,四散去寻。有诗为证:
  反诗假信事相牵,为与梁山盗结连。
  不是黄蜂鍼痛处,蔡龟虽大总徒然。
  且说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里见了宋江,附耳低言,将前事说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请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只见做公的四下来寻。当时把戴宗唤到厅上,蔡九知府问道:‘前日有劳你走了一遭,真个办事,不曾重重赏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奉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连日事忙,未曾问得你个仔细。你前日与我去京师,那座门入去?’戴宗道:‘小人到东京时,那日天色晚了,不知唤做什么门。’知府又道:‘我家府里门前,谁接着你?留你在那里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寻见一个门子,接了书入去。少刻,门子出来,交收了信笼,著小人自去寻客店里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门前伺候时,只见那门子回书出来。小人怕误了日期,那里敢再问备细,慌忙一迳来了。’知府再问道:‘你见我府里那个门子?却是多少年纪?或是黑瘦,也白净肥胖?长大,也是矮小?有须的,也是无须的?’戴宗道:‘小人到府里时,天色黑了﹔次早回时,又是五更时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细,只觉不恁么长,中等身材,敢是有些髭须。’
  知府大怒,喝一声:‘拿下厅去!’旁边走过十数个狱卒牢子,将戴宗驱翻在当面。戴宗告道:‘小人无罪。’
  知府喝道:‘你这厮该死!我府里老门子王公已死了数年,如今只是个小王看门,如何却道他年纪大,有髭髯?况兼门子小王不能够入府堂里去,但有各处来的书信缄帖,必须经由府堂里张干办,方才去见李都管,然后达知里面,才收礼物。便要回书,也须得伺候三日。我这两笼东西,如何没个心腹的人出来,问你个常便备细,就胡乱收了。我昨日一时间仓卒,被你这厮瞒过了。你如今只好好招说这封书那里得来!’
  戴宗道:‘小人一时心慌,要赶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晓。’蔡九知府喝道:‘胡说!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左右与我加力打这厮!’狱卒牢子情知不好,觑不得面皮,把戴宗捆翻,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戴宗捱不过拷打,只得招道:‘端的这封书是假的。’知府道:‘你这厮怎地得这封假书来?’
  戴宗告道:‘小人路经梁山泊过,走出那一伙强人来,把小人劫了,绑缚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书信看了,把信笼都夺了,却饶了小人。情知回乡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里却写这封书与小人,回来脱身。一时怕见罪责,小人瞒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间还有些胡说,眼见得你和梁山泊贼人通同造意,谋了我信笼物件,却如何说这话?再打那厮!’戴宗由他拷讯,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讯了一回,语言前后相同,说道:‘不必问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里。’却退厅来称谢黄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见,下官险些儿误了大事。’黄文炳又道:‘眼见得这人也结连梁山泊,通同造意,谋叛为党,若不祛除,必为后患。’知府道:‘便把这两个问成了招状,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斩首,然后写表申朝。’黄文炳道:‘相公高见极明。似此,一者朝廷见喜,知道相公干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来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见甚远,下官自当动文书,亲自保举通判。’当日管待了黄文炳,送出府门,自回无为军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陞厅,便叫当案孔目来吩咐道:‘快教叠了文案,把这宋江、戴宗的供状招款粘连了。一面写下犯由牌,教来日押赴市曹,斩首施行。自古谋逆之人,决不待时,斩了宋江,戴宗,免致后患。’当案却是黄孔目,本人与戴宗颇好,却无缘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当日禀道:‘明日是个国家忌日,后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节,皆不可行刑。大后日亦是国家景命。直至五日后,方可施行。’一者天幸救济宋江,二乃梁山泊好汉未至。
  蔡九知府听罢,依准黄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扫了法场,饭后点起土兵和刀仗刽子,约有五百余人,都在大牢门前伺候。巳牌时候,狱官禀了知府,亲自来做监斩官。黄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当厅判了两个斩字,便将片芦席贴起来。江州府众多节级牢子虽然和戴宗、宋江过得好,却没做道理救得他,众人只替他两个叫苦。当时打扮已了,就大牢里把宋江、戴宗两个捆扎起﹔又将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驱至青面圣者神案前,各与了一碗长休饭、永别酒。吃罢,辞了神案,漏转身来,搭上利子。六七十个狱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后,推拥出牢门前来。宋江和戴宗两个面面厮觑,各做声不得。宋江只把脚来跌。戴宗低了头只叹气。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压肩叠背,何止一二千人。但见:
  愁云荏苒,怨气氛氲。头上日色无光,四下悲风乱吼。缨枪对对,数声鼓响丧三魂﹔棍棒森森,几下锣鸣催七魄。犯由牌高贴,人言此去几时回﹔白纸花双摇,都道这番难再活。长休饭,颡内难吞﹔永别酒,口中怎咽!狰狞刽子仗钢刀,丑恶押牢持法器。皂纛旗下,几多魍魉跟随﹔十字街头,无限强魂等候。监斩官忙施号令,仵作子准备扛尸。
  刽子叫起恶杀都来,将宋江和戴宗前推后拥,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团团枪棒围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将戴宗面北背南,个个纳坐下,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到来开刀。那众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写道:‘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诗,妄造妖言,结连梁山泊强寇,通同造反,律斩。犯人一名,戴宗,与宋江暗递私书,勾结梁山泊强寇,通同谋叛,律斩。监斩官江州府知府蔡某。’那知府勒住马,只等报来。
  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土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也强挨将入来。土兵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挨入来要看。’那伙使枪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入来看一看。打什么鸟紧!’正和土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又要挨将入来,土兵喝道:‘这里出人,你挑那里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与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土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土兵喝道:‘你那伙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等过去。’土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的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土兵那里肯放,那伙客人齐齐地挨定了不动,四下里吵闹不住,这蔡九知府见禁治不得。又见这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
  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道一声:‘午时三刻!’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闹攘攘一齐发作。只见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有诗为证:
  闲来乘兴入江楼,渺渺烟波接素秋。
  呼酒谩浇千古恨,吟诗欲泻百重愁。
  雁书不遂英雄志,失脚翻成狴犴囚。
  搔动梁山诸义士,一齐云拥闹江州。
  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土兵急待把枪去搠时,那里拦当得住,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土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土兵狱卒﹔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抡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北边那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一个背了戴宗;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啰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
  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抡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抡著大斧,只顾砍人。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一行人尽跟了黑大汉,直杀出城来﹔背后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约莫离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见尽是淘淘一派大江,却无了旱路。晁盖看见,只叫得苦。那黑大汉方才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来庙里。’
  众人都来看时,靠江边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闭着。黑大汉两斧砍开,便抢入来。晁盖众人看时,两边都是老桧苍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额上四个金书大字,写道:‘白龙神庙’。小喽啰把宋江、戴宗背到庙里歇下,宋江方才敢开眼,见了晁盖等众人,哭道:‘哥哥,莫不是梦中相会?’晁盖便劝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这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宋江道:‘这个便是叫做‘黑旋风’李逵。他几番就要大牢里放了我,却是我怕走不脱,不肯依他。’晁盖道:‘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荣便叫:‘且将衣服与俺二位兄长穿了。’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着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宋江便叫住道:‘兄弟那里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不来接我们,倒把鸟庙门闭上了。我指望拿他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宋江道:‘你且来,先和我哥哥头领相见。’李逵听了,丢了双斧,望着晁盖跪了一跪,说道:‘大哥休怪铁牛麤卤。’与众人都相见了,却认得朱贵是同乡人,两个大家欢喜。花荣便道:‘哥哥,你教众人只顾跟着李大哥走,如今来到这里,前面又是大江口截住,断头路了,却又没一只船接应,倘或城中官军赶杀出来,却怎生迎敌?将何接济?’李逵便道:‘不要慌,我与你们再杀入城去,和那个鸟蔡九知府一发都砍了便走。’戴宗此时方才苏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里有五七千军马,若杀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远望隔江,那里有数只船在岸边,我兄弟三个赴水过去,夺那几只船过来载众人如何?’晁盖道:‘此计是最上著。’
  当时阮家三弟兄都脱剥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钻入水里去。约莫赴开得半里之际,只见江面上溜头流下三只棹船,吹风胡哨,飞也似摇将来。众人看时,见那船上各有十数个人,都手里拿着军器,众人却慌将起来。宋江听得说了,便道:‘我命里这般合苦也。’奔出庙前看时,只见当头那只船上坐着一条大汉,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头上挽个空心红,一点髾儿,下面拽起条白绢水裈,口里吹着胡哨。宋江看时,不是别人,正是:
  东去长江万里,内中一个雄夫。面如傅粉体如酥,履水如同平土。胆大能探禹穴,心雄欲摘骊珠。翻波跳浪性如鱼,张顺名传千古。
  当时张顺在船头上看见喝道:‘你那伙是什么人?敢在白龙庙里聚众?’宋江括身出庙前说道:‘兄弟救我。’张顺等见是宋江,大叫道:‘好了!’那三只棹船飞也似摇到岸边,三阮看见,也赴过来。一行众人都上岸来到庙前。宋江看见张顺自引十数个壮汉在那只船头上。张横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带十数个庄客在一只船上。第三只船上,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带十数个卖盐火家,都各执枪棒上岸来。张顺见了宋江,喜从天降,便拜道:‘自从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无路可救。近日又听得拿了戴院长。李大哥又不见面。我只得去寻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庄上,叫了许多相识。今日我们正要杀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汉们救出,来到这里。不敢拜问,这伙豪杰,莫非是梁山泊义士晁天王么?’宋江指著上首立的道:‘这个便是晁盖哥哥,你等众位都来庙里叙礼则个。’张顺等九人,晁盖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龙庙聚会。这个唤做‘白龙庙小聚会’。
  当下二十九筹好汉,各各讲礼已罢,只见小喽啰慌慌忙忙入庙来报道:‘江州城里鸣锣擂鼓,整顿军马,出城来追赶。远远望见旗幡蔽日,刀剑如麻,前面都是带甲马军,后面尽是擎枪兵将,大刀阔斧,杀奔白龙庙路上来。’
  李逵听了,大叫一声:‘杀将去。’提了双斧,便出庙门,晁盖叫道:‘一不做,二不休,众好汉相助著晁某,直杀尽江州军马,方才回梁山泊去。’众英雄齐声应道:‘愿依尊命。’一百四五十人一齐呐喊,杀奔江州岸上来。有分教,血染波红,尸如山积,直教跳浪苍龙喷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风。毕竟晁盖等众好汉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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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话说江州城外白龙庙中,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刘唐、燕顺、杜迁、宋万、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共是一十七人,领带着八九十个悍勇壮健小喽啰。浔阳江上来接应的好汉:张顺、张横、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筹好汉,也带四十余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撑驾三只大船,前来接应。城里‘黑旋风’李逵引众人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义。只听得小喽啰报道:‘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
  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众好汉呐声喊,都挺手中军器,齐出庙来迎敌。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李俊同张顺、三阮整顿船只。就江边看时,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七千马军,当先都是顶盔衣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背后步军簇拥,摇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先,抡著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花荣见前面的军马都扎住了枪,只怕李逵著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望着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马去。那一伙马军,吃了一惊,各自奔命,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了一半。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杀得那官军尸横野烂,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好几日不敢出来。众多好汉拖转‘黑旋风’,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开江便走。
  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庄上来。一帆顺风,早到岸边埠头。一行众人,都上岸来。穆弘邀请众好汉到庄内堂上,穆太公出来迎接,宋江等众人都相见了。太公道:‘众头领连夜劳神,且请客房中安歇,将息贵体﹔’各人且去房里暂歇将养,整理衣服器械。当日穆弘叫庄客宰了一头黄牛,杀了十数个猪、羊、鸡、鹅、鱼、鸭,珍希异馔,排下筵席,管待众头领。饮酒中间,说起许多情节。晁盖道:‘若非是二哥众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于缧绁。’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要跟我来,我又不曾叫他。’众人听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与众人道:‘小人宋江,若无众好汉相救时,和戴院长皆死于非命,今日之恩,深于沧海,如何报答得众位?只恨黄文炳那厮搜根剔齿,几番唆毒,要害我们。这冤仇如何不报?怎地启请众位好汉,再做个天大人情,去打了无为军,杀得黄文炳那厮,也与宋江消了这口无穷之恨。那时回去如何?’晁盖道:‘我们众人偷营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贼已有堤备,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队人马,一发和学究、公孙二先生,并林冲、秦明,都来报仇,也未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够得来。一者山遥路远,二乃江州必然申开明文,各处谨守,不要痴想﹔只是趁这个机会,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准备。’花荣道:‘哥哥见得是。虽然如此,只是无人识得路境,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个人去那里城中探听虚实,也要看无为军出没的路径去处,就要认黄文炳那贼的住处了,然后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说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处无为军最熟,我去探听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贤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当日别了众人自去了。
  只说宋江自和众头领在穆弘庄上商议要打无为军一事,整顿军器枪刀,安排弓弩箭矢,打点大小船只等项。堤备已了,只见薛永去了两日,带将一个人回到庄上来,拜见宋江。宋江便问道:‘兄弟,这位壮士是谁?’薛永答道:‘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缝,端的是飞针走线。更兼惯习枪棒,曾拜薛永为师。人见他黑瘦轻捷,因此唤他做‘通臂猿’。现在这无为军城里黄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见了,就请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议。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数,自然义气相投。宋江便问江州消息,无为军路径如何,薛永说道:‘如今蔡九知府计点官军,百姓被杀死有五百余人﹔带伤中箭者,不计其数。现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门日中后便关,出入的好生盘问得紧。原来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黄文炳那厮三回五次,点拨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见劫了法场,城中甚慌,晓夜题备。小弟又去无为军打听,正撞见侯健这个兄弟出来吃饭,因是得知备细。’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
  侯健道:‘小人自幼只爱习学枪棒,多得薛师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黄通判特取小人来他家做衣服,因出来遇见师父,提起仁兄大名,说起此一节事来。小人要结识仁兄,特来报知备细。这黄文炳有个嫡亲哥哥,唤做黄文烨,与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这黄文烨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桥补路,塑佛斋僧,扶危济困,救拔贫苦,那无为军城中,都叫他‘黄佛子’。这黄文炳虽是罢闲通判,心里只要害人,惯行歹事,无为军都叫他做‘黄蜂刺’。他弟兄两个分开做两处住,只在一条巷内出入,靠北门里便是他家。黄文炳贴著城住,黄文烨近著大街。小人在他那里做生活,却听得黄通判回家来说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瞒过了,却是我点拨他,教知府先斩了,然后奏去。”黄文烨听得说时,只在背后骂说道:“又做这等短命促掐的事。于你无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时,报应只在目前,却不是反招其祸。”这两日听得劫了法场,好生吃惊。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与他计较,尚兀自未回来。’宋江道:‘黄文炳隔着他哥哥家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开的,如今只隔着中间一个菜园。’宋江道:‘黄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几房头?’侯健道:‘男子妇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报仇,特地送这个人来。虽是如此,全靠众弟兄维持。’众人齐声应道:‘当以死向前,正要驱除这等赃滥奸恶之人,与哥哥报仇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黄文炳那贼一个,却与无为军百姓无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骂我等不仁。众弟兄去时,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里,我有一计,只望众人扶助扶助。’众头领齐声道:‘专听哥哥指教。’
  宋江道:‘有烦穆太公对付八九十个叉袋,又要百十束芦柴,用着五只大船,两只小船,央及张顺、李俊驾两只小船,在江面上与他如此行﹔五只大船上,用着张横、三阮、童威和识水的人护船。此计方可。’穆弘道:‘此间芦苇、油柴、布袋都有,我庄上的人都会使水驾船,便请哥哥行事。’宋江道:‘却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并白胜,先去无为军城中藏了,来日三更二点为期,且听门外放起带铃鹁鸽,便教白胜上城策应,先插一条白绢号带,近黄文炳家,便是上城去处。再又教石勇、杜迁扮做丐者,去城门边左近埋伏,只看火为号,便要下手杀把门军士。李俊、张顺只在江面上往来巡绰,等候策应。’
  宋江分拨已定。薛永、白胜、侯健先自去了。随后再是石勇、杜迁扮做丐者,身边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这里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芦苇、油柴,上船装载。众好汉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准备了器械,船舱里埋伏军汉,众头领分拨下船。晁盖、宋江、花荣在童威船上﹔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在张横船上﹔戴宗、刘唐、黄信在阮小二船上﹔吕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贵、宋万在穆太公庄,看理江州城里消息。先使童猛棹一只打渔快船,前去探路,小喽啰并军健都伏在舱里,大家庄客、水手,撑驾船只,当夜密地望无为军来。此时正是七月尽天气,夜凉风静,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参廖子有首诗题这江景,道是:
  洪涛滚滚烟波沓,月淡风清九江晓。
  欲从舟子问如何,但觉庐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后,大小船只都到无为江岸边,拣那有芦苇深处,一字儿缆定了船只,只见童猛回船来报道:‘城里并无些动静。’宋江便叫手下众人,把这沙土布袋和芦苇干柴都搬上岸,望城边来。听那更鼓时,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喽啰各各挖了沙土布袋并芦柴,就城边堆垛了。众好汉各挺手中军器,只留张横、三阮、两童守船接应,其余头领都奔城边来。望城上时,约离北门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带铃鹁鸽。只见城上一条竹竿,缚着白号带,风飘起来。宋江见了,便叫军士就这城边堆起沙土布袋,吩咐军汉,一面挑担芦苇、油柴上城。只见白胜已在那里接应等候,把手指与众军汉道:‘只那条巷便是黄文炳住处。’宋江问白胜道:‘薛永、侯健在那里?’白胜道:‘他两个潜入黄文炳家里去了,只等哥哥到来。’宋江又问道:‘你曾见石勇、杜迁么?’白胜道:‘他两个在城门边左近伺候。’宋江听罢,引了众好汉下城来,径到黄文炳门前。只见侯健闪在房檐下,宋江唤来,附耳低言道:‘你去将菜园门开了,放他军士把芦苇、油柴堆放里面,可教薛永寻把火来点着﹔却去敲黄文炳门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什物搬来寄顿。”敲得门开,我自有摆布。’
  宋江教众好汉分几个把住两头。侯健先去开了菜园门,军汉把芦柴搬来,堆在里面。侯健就讨了火种,递与薛永,将来点着。侯健便闪出来,却去敲门叫道:‘间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笼搬来寄顿,快开门则个。’里面听得,便起来看时,望见隔壁火起,连忙开门出来。晁盖、宋江等呐声喊,杀将入去﹔众好汉亦各动手,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人,杀一双,把黄文炳一门内外大小四五十口,尽皆杀了,不留一人,只不见了文炳一个。众好汉把他从前酷害良民积儹下许多家私金银,收拾俱尽。大哨一声,众多好汉都扛了箱笼家财,却奔城上来。且说石勇、杜迁见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杀把门军人,又见前街邻舍拿了水桶梯子,都来救火。石勇、杜迁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们是梁山泊好汉数千在此,来杀黄文炳一门良贱,与宋江、戴宗报仇,不干你百姓事。你们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来闲管事。’众邻舍还有不信的,立住了脚看,只见‘黑旋风’李逵抡起两把板斧,着地卷将来,众邻舍方才呐声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这边后巷也有几个守门军汉,带了些人,拖了麻搭火钩,都奔来救火。早被花荣张起弓,当头一箭,射翻了一个,大喝道:‘要死的,便来救火。’那伙军汉一齐都退去了。只见薛永拿着火把,便就黄文炳家里前后点着,乱乱杂杂火起。看那火时,但见:
  黑云匝地,红焰飞天,律律走万道金蛇,焰腾腾散千团火块。狂风相助,雕梁画栋片时休。炎焰涨空,大厦高堂弹指没。这不是火,却是:
  文炳心头恶,触恼丙丁神。
  害人施毒焰,惹火自烧身。
  当时石勇、杜迁已杀倒把门军士,李逵砍断铁锁,大开了城门,一半人从城上出去,一半人从城门下出去。张横、三阮、两童都来接应,合做一处,扛抬财物上船。无为军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汉劫了法场,杀死无数的人,如何敢出来追赶,只得回避了。这宋江一行众好汉只恨拿不着黄文炳,都上了船去,摇开了,自投穆弘庄上来,不在话下。
  却说江州城里望见无为军火起,蒸天价红,满城中讲动,只得报知本府。这黄文炳正在府里议事,听得报说了,慌忙来禀知府道:‘敝乡失火,急欲回家看觑。’蔡九知府听得,忙叫开城门,差一只官船相送。黄文炳谢了知府,随即出来,带了从人,慌速下船,摇开江面,望无为军来。看见火势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红,艄公说道:‘这火只是北门里火。’黄文炳见说了,心里越慌。看看摇到江心里,只见一只小船从江面上摇过去了,不多时,又是一只小船摇将过来,却不迳过,望着官船直撞将来。从人喝道:‘什么船,敢如此直撞来!’只见那小船上一个大汉跳起来,手里拿着挠钩,口里应道:‘去江州报失火的船。’黄文炳便钻出来问道:‘那里失火?’那大汉道:‘北门里黄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汉杀了一家人口,劫了家私,如今正烧着哩!’黄文炳失口叫声苦,不知高低。那汉听了,一挠钩搭住了船,便跳过来。黄文炳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后走,望江里踊身便跳。忽见江面上一只船,水底下早钻过一个人,把黄文炳劈腰抱住,拦头揪起,扯上船来。船上那个大汉早来接应,便把麻索绑了。水底下活捉了黄文炳的,便是‘浪里白条’张顺,船上把挠钩的,便是‘混江龙’李俊。两个好汉立在船上,那摇官船的艄公只顾下拜。李俊说道:‘我不杀你们,只要捉黄文炳这厮,你们自回去说与蔡九知府那贼驴知道,俺梁山泊好汉们权寄下他那颗驴头,早晚便要来取。’艄公战抖抖的道:‘小人去说。’李俊、张顺拿了黄文炳过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两个好汉棹了两只快船,迳奔穆弘庄上,早摇到岸边,望见一行头领,都在岸上等候,搬运箱笼上岸。见说拿得黄文炳,宋江不胜之喜。众好汉一齐心中大喜,说:‘正要此人见面。’李俊、张顺早把黄文炳带上岸来,众人看了,监押著,离了江岸,到穆太公庄上来。朱贵、宋万接着众人,入到庄里草厅上坐下。宋江把黄文炳剥了湿衣服,绑在柳树上,请众头领团团坐定。宋江叫取一壶酒来,与众人把盏。上自晁盖,下至白胜,共是三十位好汉,都把遍了。宋江大骂黄文炳:‘你这厮,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杀我两个。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要做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与你有杀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谋我?你哥哥黄文烨,与你这厮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闻你那城中都称他做‘黄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这厮在乡中只是害人,交结权势,浸润官长,欺压良善,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做黄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刺。’黄文炳告道:‘小人已知过失,只求早死。’晁盖喝道:‘你那贼驴,怕你不死,你这厮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宋江便问道:‘那个兄弟替我下手?’只见‘黑旋风’李逵跳起身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烧吃。’晁盖道:‘说得是,教取把尖刀来,就讨盆炭火来,细细地割这厮烧来下酒,与我贤弟消这怨气。’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撺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灸来下酒。割一块,灸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众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有诗为证:
  文炳趋炎巧计乖,却将忠义苦挤排。
  奸谋未遂身先死,难免刳心灸肉灾。
  只见宋江先跪在地下,众头领慌忙都跪下,齐道:‘哥哥有甚事,但说不妨,兄弟们敢不听。’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学吏。初世为人,便要结识天下好汉。奈缘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愿。自从刺配江州,多感晁头领并众豪杰苦苦相留,宋江因见父亲严训,不曾肯住。正是天赐机会,于路直至浔阳江上,又遭际许多豪杰。不想小可不才,一时间酒后狂言,险累了戴院长性命。感谢众位豪杰不避凶险,来虎穴龙潭,力救残生﹔又蒙协助,报了冤仇。如此犯下大罪,闹了两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众位意下若何?如是相从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愿去的,一听尊命。只恐事发,反遭负累,烦可寻思。’说言未绝,李逵跳将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宋江道:‘你这般麤卤说话,全在各人弟兄们心肯意肯,方可同去。’众人议论道:‘如今杀死了许多官军人马,闹了两处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军马来擒获。今若不随哥哥去,同死同生,却投那里去?’
  宋江大喜,谢了众人。当日先叫朱贵和宋万前回山寨里去报知,次后分作五起进程:头一起,便是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刘唐、杜迁、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吕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黄信、张顺、张横、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顺、王矮虎、穆弘、穆春、郑天寿、白胜。五起二十八个头领,带了一干人等,将这所得黄文炳家财各各分开,装载上车子,穆弘带了太公并家小人等,将应有家财金宝装载车上。庄客数内有不愿去的,都赍发他些银两,自投别主去﹔佣工有愿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陆续去了,已自行动。穆弘收拾庄内已了,放起十数个火把,烧了庄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来。
  且不说五起人马登程,节次进发,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说第一起晁盖、宋江、花荣、戴宗、李逵五骑马,带着车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黄门山。宋江在马上与晁盖说道:‘这座山生得形势怪恶,莫不有大伙在内?可着人催儹后面人马上来,一同过去。’说犹未了,只见前面山嘴上锣鸣鼓响。宋江道:‘我说么!且不要走动,等后面人马到来,好和他厮杀。’花荣便撚弓搭箭在手,晁盖、戴宗各执朴刀,李逵拿着双斧,拥护着宋江,一齐趱马向前。只见山坡边闪出三五百个小喽啰,当先簇拥出四筹好汉,各挺军器在手,高声喝道:‘你等大闹了江州,劫掠了无为军,杀害了许多官军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个等你多时。会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饶了你们性命。’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
  那四筹好汉见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滚鞍下马,撇了军器,飞奔前来,拜倒在地下,说道:‘俺弟兄四个只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大名,想杀也不能够见面。俺听知哥哥在江州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议定了,正要来劫牢,只是不得个实信。前日使小喽啰直到江州来打听,回来说道:“已有多少好汉闹了江州,劫了法场救出,往揭阳镇去了﹔后又烧了无为军,劫掠黄通判家。”料想哥哥必从这里来。节次使人路中来探望,犹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诘问。冲撞哥哥,万勿见罪。今日幸见仁兄,小寨里略备薄酒麤食,权当接风。请众好汉同到敝寨盘桓片时。’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汉,逐一请问大名。为头的那人姓欧,名鹏,祖贯是黄州人氏,守把大江军户,因恶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熬出这个名字:唤做‘摩云金翅’。第二个好汉姓蒋,名敬,祖贯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举子出身,科举不第,弃文就武,颇有谋略,精通书算,积万累千,纤毫不差,亦能刺枪使棒,布阵排兵,因此人都唤他做‘神算子’。第三个好汉姓马,名麟,祖贯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闲汉出身,吹得双铁笛,使得好大滚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唤他做‘铁笛仙’。第四个好汉姓陶,名宗旺,祖贯是光州人氏。庄家田户出身,惯使一把铁锹,有的是气力,亦能使枪抡刀,因此人都唤做‘九尾龟’。怎见得四个好汉英雄,有西江月为证:
  力壮身强无赛,行时捷似飞腾,摩云金翅是欧鹏,首位黄山排定。幼恨毛锥失利,长从韬略搜精,如神算法善行兵,文武全才蒋敬。铁笛一声山裂,铜刀两口神惊,马麟形貌更狰狞,厮杀场中超乘。宗旺力如猛虎,铁锹到处无情,神龟九尾喻多能。都是英雄头领。
  这四筹好汉接住宋江,小喽啰早捧过果盒,一大壶酒,两大盘肉,托过来把盏。先递晁盖、宋江,次递花荣、戴宗、李逵,与众人都相见了,一面递酒。没两个时辰,第二起头领又到了,一个个尽都相见。把盏已遍,邀请众位上山。两起十位头领先来到黄门山寨内,那四筹好汉便叫椎牛宰马管待。却教小喽啰陆续下山,接请后面那三起十八位头领上山来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汉已都来到了,尽在聚义厅上筵席相会。宋江饮酒中间,在席上开话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义,未知四位好汉肯弃了此处,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个好汉齐答道:‘若蒙二位义士不弃贫贱,情愿执鞭坠镫。’宋江、晁盖大喜,便说道:‘既是四位肯从大义,便请收拾起程。’众多头领俱各欢喜。在山寨住了一日,过了一夜。次日,宋江、晁盖仍旧做头一起,下山进发先去﹔次后依例而行,只隔着二十里远近。四筹好汉收拾起财帛金银等项,带领了小喽啰三五百人,便烧毁了寨栅,随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这四个好汉,心中甚喜,于路在马上对晁盖说道:‘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这许多好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说着闲话,不觉早来到朱贵酒店里了。且说四个守山寨的头领吴用,公孙胜、林冲、秦明和两个新来的萧让、金大坚、已得朱贵、宋万先回报知,每日差小头目棹船出来酒店里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滩上岸,擂鼓吹笛,众好汉们都乘马轿,迎上寨来。到得关下,军师吴学究等六人,把了接风酒,都到聚义厅上,焚起一炉好香。晁盖便请宋江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里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众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却让不才?若要坚执如此相让,宋江情愿就死。’晁盖道:‘贤弟如何这般说?当初若不是贤弟担那血海般干系,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众?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谁坐?’宋江道:‘仁兄,论年齿,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再三推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齐道:‘哥哥言之极当。’左边一带,是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
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大吹大擂,且吃庆喜筵席。
  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摇言一事,说与众人:‘叵耐黄文炳那厮,事又不干他己,却在知府面前胡言乱道,解说道:“耗国因家木”,耗散国家钱粮的人,必是家头著个“木”字,不是个“宋”字?“刀兵点水工”,兴动刀兵之人,必是三点水著个“工”字,不是个“江”字?这个正应宋江身上。那后两句道:“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合主宋江造反在山东。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长又传了假书,以此黄文炳那厮撺掇知府,只要先斩后奏。若非众好汉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戴宗连忙喝道:‘铁牛,你这厮胡说!你今日既到这里,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儿,须要听两位头领哥哥的言语号令,亦不许你胡言乱语,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李逵道:‘阿哎!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的一个出来。我只吃酒便了。’众多好汉都笑。
  宋江又题起拒敌官军一事,说道:‘那时小可初闻这个消息,好不惊恐,不期今日轮到宋江身上。’吴用道:‘兄长当初若依了弟兄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这都是天数注定如此。’宋江道:‘黄安那厮,如今在那里?’晁盖道:‘那厮住不够两三个月,便病死了。’宋江嗟叹不已。当日饮酒,各各尽欢。晁盖先叫安顿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过黄文炳的家财,赏劳了众多出力的小喽啰。取出原将来的信笼,交还戴院长收用。戴宗那里肯要,定教收放库内,公支使用。晁盖叫众多小喽啰参拜了新头领李俊等,都参见了。连日山寨里杀牛宰马,作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晁盖教向山前山后各拨定房屋居住,山寨里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对众头领说道:‘宋江还有一件大事,正要禀众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数日,未知众位肯否?’晁盖便问道:‘贤弟今欲要往何处,干什么大事?’宋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去处。有分教,枪刀林里,再逃一遍残生﹔山岭边傍,传授千年勋业。正是只因玄女书三卷,留得清风史数篇。毕竟宋公明要往何处去走一遭,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话说当下宋江在筵上对众好汉道:‘小可宋江自蒙救护上山,到此连日饮宴,甚是快乐,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目江州申奏京师,必然行移济州,着落郓城县追捉家属,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念,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绝挂念,不知众弟兄还肯容否?’晁盖道:‘贤弟,这件是人伦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乐,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贤弟?只是众兄弟们连日辛苦,寨中人马未定,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人马,一迳去取了来。’宋江道:‘仁兄,再过几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济州追捉家属,以此事不宜迟。今也不须点多人去,只宋江潜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连夜上山来。那时乡中神不知,鬼不觉。若还多带了人伴去,必然惊吓乡里,反招不便。’晁盖道:‘贤弟路中倘有疏失,无人可救。’宋江道:‘若为父亲,死而不怨。’当日苦留不住,宋江坚执要行,便取个毡笠带了,提条短棒,腰带利刃,便下山去。众头领送过金沙滩自回。
  且说宋江过了渡,到朱贵酒店里上岸,出大路投郓城县来。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趱行到宋家村时,却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却投庄上来敲后门。庄里听得,只见宋清出来开门,见了哥哥,吃那一惊。慌忙道:‘哥哥,你回家来怎地?’宋江道:‘我特来家取父亲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这里都知道了。本县差下这两个赵都头,每日来勾取,管定了我们,不得转动。只等江州文书到来,便要捉我们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监禁,听候拿你。日里夜间,一二百土兵巡绰。你不宜迟,快去梁山泊请下众头领来,救父亲并兄弟。’
  宋江听了,惊得一身冷汗。不敢进门,转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来。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江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只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照亮,只听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江则个。’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云,现出那轮明月,宋江方才认得仔细,叫声苦,不知高低。看了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入来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宋江认的这个村口,欲待回身,却被背后赶来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里来,寻路躲避。抹过一座林子,早看见一所古庙。但见:
  墙垣颓损,殿宇倾斜,两廓画壁长苍苔,满地花砖生碧草。门前小鬼,折臂膊不显狰狞﹔殿上判官,无幞头不成礼数。供床上蜘蛛结网,香炉内蝼蚁营窠﹔狐狸常睡纸炉中,蝙蝠不离神帐里。
  宋江只得推开庙门,乘着月光,入进庙里来,寻个躲避处。前殿后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里越慌。只听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这庙里?’宋江听得时,是赵能声音。急没躲处,见这殿上一所神厨,宋江揭起帐幔,望里面探身便钻入神厨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儿伏在厨内,气也不敢喘。只听的外面拿着火把,照将入来。
  宋江在神厨里偷眼看时,赵能、赵得引著四五十人,拿着火把,各到处照,看看照上殿来。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阴灵庇护则个,神明庇佑。’一个个都走过了,没人看着神厨里。宋江道:‘却不是天幸。’只见赵得将火把来神厨内照一照,宋江道:‘我这番端的受缚。’赵得一只手将朴刀杆挑起神帐,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烟冲将起来,冲下一片黑尘来,正落在赵得眼里,眯了眼,便将火把丢在地下,一脚踏灭了。走出殿门外来,对土兵们道:‘这厮不在庙里。──别又无路,却走向那里去了?’众土兵道:‘多应这厮走入村中树林里去了。这里不怕他走脱。这个村唤做还道村,只有这条路出入,里面虽有高山林木,却无路上的去。都头只把住村口,他便会插翅飞上天去,也走不脱了。待天明,村里去细细搜捉。’赵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
  宋江道:‘却不是神明护佑。若还得了性命,必当重修庙宇,再建祠堂,阴灵保佑则个。’说犹未了,只听的有几个土兵在于庙门前叫道:‘都头,在这里了。’赵能、赵得和众人一伙抢入来。宋江道:‘却不又是晦气,这遭必被擒捉。’赵能到庙前问道:‘在那里?’土兵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以定是却才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赵能道:‘说的是,再仔细搜一搜看。’
  这伙人再入庙里来搜看,宋江道:‘我命运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伙人去殿前殿后搜遍,只不曾翻过砖来。众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来,赵能道:‘多是只在神厨里。却才兄弟看不仔细,我自照一照看。’一个土兵拿着火把,赵能一手揭起帐幔,五七个人伸头来看。不看万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见神厨里卷起一阵恶风,将那火把都吹灭了。黑腾腾罩了庙宇,对面不见。赵能道:‘却又作怪。平地里卷起这阵恶风来,想是神明在里面,定嗔怪我们只管来照,因此起这阵恶风显应。我们且去罢。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来寻。’赵得道:‘只是神厨里不曾看得仔细,再把枪去搠一搠。’赵能道:‘也是。’
  两个却待向前,只听的殿后又卷起一阵怪风,吹的飞沙走石,滚将下来,摇的那殿宇吸吸地动,罩下一阵黑云,布合了上下,冷气侵人,毛发竖起。赵能情知不好,叫了赵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乐。’众人一哄都奔下殿来,望庙门外跑走,有几个攧翻了的,也有闪朒腿的,爬得起来,奔命走出庙门。只听得庙里有人叫:‘饶恕我们,’赵能再入来看时,两三个土兵跌倒在龙墀里,被树根钩住了衣服,死也挣不脱,手里丢了朴刀,扯着衣裳叫饶。宋江在神厨里听了,忍不住笑。
  赵能把土兵衣服解脱了,领出庙门去。有几个在前面的土兵说道:‘我说这神道最灵,你们只管在里面缠障,引的小鬼发作起来。我们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须不吃他飞了去。’赵能、赵得道:‘说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众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说宋江在神厨里口称惭愧道:‘虽不被这厮们拿了,却怎能够出村口去?’正在厨内寻思,百般无计,只听的后面廊下有人出来,宋江道:‘却又是苦也!早是不钻出去。’只见两个青衣童子,径到厨边举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请星主说话。’宋江那里敢做声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请,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应。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迟疑,娘娘久等。’宋江听的莺声燕语,不是男子之音,便从神柜底下钻将出来,看时,却是两个青衣女童侍立在床边。宋江吃了一惊,却是两个泥神。只听的外面又说道:‘宋星主,娘娘有请。’宋江分开账幔,钻将出来,只见是两个青衣螺髻女童,齐齐躬身,各打个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时,但见:
  朱颜绿发,皓齿明眸。飘飘不染尘埃,耿耿天仙风韵。螺蛳髻山峰堆拥,凤头鞋莲瓣轻盈。领抹深青,一色织成银缕﹔带飞真紫,双环结就金霞。依稀阆苑董双成,仿佛蓬莱花鸟使。
  当下宋江问道:‘二位仙童自何而来?’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请星主赴宫。’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什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请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什幺娘娘?亦不曾拜识,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询问。’宋江道:‘娘娘在何处?’青衣道:‘只在后面宫中。’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随后跟下殿来,转过后殿侧首一座子墙角门,青衣道:‘宋星主从此间进来。’宋江跟入角门来看时,星月满天,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寻思道:‘原来这庙后又有这个去处。早知如此,却不来这里躲避,不受那许多惊恐。’宋江行时,觉道香坞两行夹种著大松树,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间平坦,一条龟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寻思道:‘我倒不想古庙后有这般好路径。’跟着青衣,行不过一里来路,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石桥,两边都是朱栏杆,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茂竹、翠柳、夭桃,桥下翻银滚雪般的水,流从石洞里去。过的桥基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櫺星门。宋江入的櫺星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宫殿,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经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明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主家。
  宋江见了,寻思道:‘我生居郓城县,不曾听的说有这个去处。’心中惊恐,不敢动脚。青衣催促请星主行。一引引入门内,有个龙墀,两廊下尽是朱亭柱,都挂着绣帘,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灯烛荧煌。青衣从龙墀内一步步引到月台上,听得殿上阶前又有几个青衣道:‘娘娘有请星主进来。’宋江到大殿上,不觉肌肤战栗,毛发倒竖,下面都是龙凤砖阶。青衣入帘内奏道:‘请至宋星主在阶前。’宋江到帘前御阶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称:‘臣乃下浊庶民,不识圣上,伏望天慈,俯赐怜悯。’御帘内传旨:教请星主坐。宋江那里敢抬头。教四个青衣扶上锦墩坐,宋江只得勉强坐下。殿上喝声卷帘,数个青衣早把珠帘卷起,搭在金钩上。娘娘问道:‘星主别来无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觑圣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礼。’宋江恰才敢抬头舒眼,看见殿上金碧交辉,点着龙灯凤烛﹔两边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执旌擎扇侍从﹔正中七宝九龙床上,坐着那个娘娘。宋江看时,但见:
  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像画难成。
  那娘娘口中说道:‘请星主到此。’命童子献酒,两下青衣女童,执著奇花宝瓶,捧酒过来,斟在玉杯内,一个为首的女童,执玉杯递酒,来劝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辞,接过玉杯,朝娘娘跪饮了一杯。宋江觉道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又是一个青衣,捧过一盘仙枣,上劝宋江。宋江战战兢兢,怕失了体面,尖著指头,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怀核在手。青衣又斟过一杯酒来劝宋江,宋江又一饮而尽。娘娘法旨,教再劝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过来劝宋江,宋江又饮了﹔仙女托过仙枣,又食了两枚。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再拜道:‘臣不胜酒量,望乞娘娘免赐。’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饮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书”赐与星主。’青衣去屏风背后,玉盘中托出黄罗袱子,包着三卷天书,度与宋江。宋江看时,可长五寸,阔三寸,厚三寸,不敢开看,再拜祗受,藏于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吾有四句天言,汝当记取,终身佩受,勿忘勿泄。’宋江再拜:‘愿受天言。娘娘法道:
  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
  外夷及内寇,几处见奇功。
  宋江听毕,再拜谨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
  宋江便谢了娘娘,跟随青衣女童下得殿庭来,出得櫺星门,送至石桥边,青衣道:‘恰才星主受惊,不是娘娘护祐,已被擒拿。天明时,自然脱离了此难。──星主看石桥下水里二龙相戏。’宋江凭栏看时,果见二龙戏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声,却撞在神厨内,觉来乃是南柯一梦。
  宋江爬将起来看时,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时分。宋江把袖子里摸时,手内枣核三个,袖里帕子包着天书。摸将出来看时,果是三卷天书,又只觉口里酒香。宋江想道:‘这一梦真乃奇异,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如何有这天书在袖子里,口中又酒香,枣核在手里,说与我的言语,都记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梦来,我自分明在神厨里,一交攧将入来。有甚难见处?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帐幔看时,九龙椅上坐着一个妙面娘娘,正和梦中一般。宋江寻思道:‘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三卷天书,必然有用。吩咐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时自然脱离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渐明,我却出去。’
  便探手去厨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来,便从左廊下转出庙前,仰面看时,旧牌额上刻着四个金字道:‘玄女之庙’。宋江以手加额称谢道:‘惭愧!原来是九天玄女娘娘传受与我三卷天书,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够再见天日之面,必当来此重修庙宇,再建殿庭。伏望圣慈俯垂护祐。’称谢已毕,只得望着村口悄悄出来。
  离庙未远,只听得前面远远地喊声连天。宋江寻思道:‘又不济了。立住了脚,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这里路傍树背后躲一躲。’
  却才闪得入树背后去,只见数个土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枪拄著,一步步攧将入来,口里声声都只叫道:‘神圣救命则个。’宋江在树背后看了,寻思道:‘却又作怪。他们把著村口,等我出来拿我,却又怎地抢入来?’再看时,赵能也抢入来,口里叫道:‘我们都是死也。’宋江道:‘那厮如何恁地慌?’却见背后一条大汉追将入来。那大汉上半截不着一丝,露出鬼怪般肉,手里拿着两把夹钢板斧,口里喝道:‘含鸟休走!’远观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风’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梦里么?’不敢走出去。
  赵能正走到庙前,被松树根只一绊,一交攧在地下。李逵赶上,就势一脚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却待要砍,背后又是两筹好汉赶上来,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各挺一条朴刀,上首的是欧鹏,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见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脯都砍开了,跳将起来,把土兵赶杀,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来。
  背后只见又赶上三筹好汉,也杀将来。前面‘赤发鬼’刘唐,第二‘石将军’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这六筹好汉说道:‘这厮们都杀散了,只寻不见哥哥,却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树背后一个人立在那里?’宋江方才敢挺身出来,说道:‘感谢众兄弟们又来救我性命,将何以报大恩?’六筹好汉见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报与晁头领得知。’石勇、李立分头去了。
  宋江问刘唐道:‘你们如何得知,来这里救我?’
  刘唐答道:‘哥哥前脚下得山来,晁头领与吴军师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长随即下来,探听哥哥下落。晁头领又自己放心不下,再着我等众人前来接应,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见戴宗道:“两个贼驴追赶捕捉哥哥。”晁头领大怒,吩咐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吴军师、公孙胜、阮家三兄弟、吕方、郭盛、朱贵、白胜看守寨栅,其余兄弟,都叫来此间寻觅哥哥。听得人说道:“赶宋江入还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这厮们,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只有这几个奔进村里来。随即李大哥追来,我等都赶入来,不想哥哥在这里。’说犹未了,石勇引将晁盖、花荣、秦明、黄信、薛永、蒋敬、马麟到来,李立引将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穆春、侯健、萧让、金大坚一行,众多好汉都相见了。宋江作谢众位头领。晁盖道:‘我叫贤弟不须亲自下山,不听愚兄之言,险些儿又做出来。’宋江道:‘小可兄弟,只为父亲这一事,悬肠挂肚,坐卧不安,不由宋江不来取。’晁盖道:‘好教贤弟欢喜,令尊并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迁、宋万、王矮虎、郑天寿、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听得,大喜,拜谢晁盖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无怨!’
  晁盖、宋江俱各欢喜,与众头领各各上马,离了还道村口,宋江在马上以手加额,望空顶礼,称谢神明庇祐之力,容日专当拜还心愿。有古风一篇,单道宋江忠义得天之助:
  昏朝气运将颠覆,四海英雄起微族。
  流光垂象在山东,天罡上应三十六。
  瑞气盘旋绕郓城,此乡生降宋公明。
  幼年涉猎诸经史,长来为吏惜人情。
  仁义礼智信皆备,兼受九天玄女经。
  豪杰交游满天下,逢凶化吉天生成。
  他年直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动天兵。
  且说一行人马离了还道村,迳回梁山泊来。吴学究领了守山头领,直到金沙滩,都来迎接,前到得大寨聚义厅上,众好汉都相见了。宋江急问道:‘老父何在?’晁盖便叫请宋太公出来,不多时,‘铁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轿,抬着宋太公到来,众人扶策下轿上厅来。宋江见了,喜从天降,笑逐颜开。宋江再拜道:‘老父惊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负累了父亲吃惊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赵能那厮弟兄两个,每日拨人来守定了我们,只待江州公文到来,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听得你在庄后敲门,此时已有八九个土兵在前面草厅上,续后不见了,不知怎地赶出去了!到三更时候,又有二百余人把庄门开了,将我搭扶上轿,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笼,放火烧了庄院。那时不由我问个缘由,迳来到这里。’宋江道:‘今日父子团圆相见,皆赖众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谢了众头领。晁盖众人都来参拜宋太公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作贺宋公明父子团圆。当日尽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贺喜,大小头领尽皆欢喜。
  第三日,晁盖又梯己备个筵席,庆贺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老母在蓟州,离家日久,未知如何。众人饮酒之时,只见公孙胜起身对众头领说道:‘感蒙众位豪杰相带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从跟着晁头领到山,逐日宴乐,一向不曾还乡看视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师悬望,欲待回乡省视一遭,暂别众头领三五个月,再回来相见,以满小道之愿,免致老母挂念悬望。’晁盖道:‘向日已闻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无人侍奉,今既如此说时,难以阻当,只是不忍分别。虽然要行,再待来日相送。’公孙胜谢了。当日尽醉方散,各自归房安歇。次日早,就关下排了筵席,与公孙胜饯行。
  且说公孙胜依旧做云游道士打扮了,腰裹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脾上挂着棕笠,手中拿把鳖壳扇,便下山来。众头领接住,就关下筵席,各各把盏送别。饯行已遍,晁盖道:‘一清先生,此去难留,却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当。百日之外,专望鹤驾降临,切不可爽约。’公孙胜道:‘重蒙列位头领看待许久,小道岂敢失信!回家参过本师真人,安顿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将带几个人去,一发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孙胜道:‘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唬,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视一遭,便来再得聚义。’宋江道:‘既然如此,专听尊命。只望早早降临为幸!’晁盖取出一盘黄白之资相送,公孙胜道:‘不消许多,但只够盘缠足矣。’晁盖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个稽首,别了众人,过金沙滩便行,望蓟州去了。
  众头领席散,却待上山,只见‘黑旋风’李逵就关下放声大哭起来。宋江连忙问道:‘兄弟,你如何烦恼?’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晁盖便问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个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别人家做长工,如何养得我娘快乐?我要去取他来这里快乐几时也好。’晁盖道:‘兄弟说的是。我差几个人同你去,取了上山来,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乡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况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冲撞﹔他又在江州杀了许多人,那个不认得他是‘黑旋风’?这几时,官司如何不行移文书到那里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凶恶,倘有疏失,路程遥远,如何得知?你且过几时,打听得平静了去取未迟。’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气破了铁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点两个指头,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教,李逵施为撼地摇天手,来斗巴山跳涧虫。毕竟宋江对李逵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县搬取母亲,第一件,迳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这三件事,有什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说道:‘我却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宋江便着人去请朱贵,小喽啰飞报下山来,直至店里,请的朱贵到来。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现在一个兄弟唤做朱富,在本县西门外开着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归。如今著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看店,不必你懮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时。’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拾包裹,交割铺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
  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着榜看,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道:‘榜上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州沂水县人。’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拘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来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钱捉戴宗,三千钱捉李逵,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吩咐,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又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吩咐,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什么鸟紧?’朱贵不敢阻当他,由他吃。
  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吩咐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弯,投东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来,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却不近,大路走,谁耐烦?’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裹的剪径贼人。’李逵应道:‘我却怕甚鸟!’戴上毡签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
  约行了数十里,天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诗为证:
  山径崎岖静复深,西风黄叶满疏林。
  偶因逐兔过前界,不记仓忙行路心。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贺路钱,免得夺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时,戴一顶红绢抓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什么鸟人?敢在这里剪径!’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什么人?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恁孩儿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莫老爷名字。’那汉道:‘小人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汉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做李鬼,只在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这厮无礼,却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小人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裹,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敢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饿杀。’
  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的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却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祐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着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
  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诗曰:
  李逵迎母却逢伤,李鬼何曾为养娘。
  可见世间忠孝处,事情言语贵参详。
  走到巳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饥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在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髽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一贯足钱,央你回些酒饭吃。’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处,饭便做些与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饥出鸟来。’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吃。’那妇人向厨中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将来做饭。李逵却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汉子攧手攧脚从山后归来。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门,见了,便问道:‘大哥,那里闪朒了腿?’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些儿和你不厮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望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等了半个月,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著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却恨撞著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杀我一个,却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告道:“家中有个九十岁的老娘,无人养赡,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静处睡了一回,从后山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却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这个正是情理难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劈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却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裹里。却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比及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迳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是谁人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却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却觅一辆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却商议。’李逵道:‘等做什么?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了一罐子饭来。
  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则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现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现今出榜赏三千钱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
  李逵道:‘他这一去,必然报人来捉我,却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在床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
  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着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老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子,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坏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却对众庄客说道:‘这铁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望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见:
  暮烟横远岫、宿务锁奇峰。慈鸦撩乱投林,百鸟喧呼傍树。行行雁阵,坠长江形入芦花﹔点点萤光,明野径偏依腐草。卷起金风飘败叶,吹来霜气布深山。
  当下李逵背娘到岭下,天色已晚了。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却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才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那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干饭,口渴的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吩咐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将去,盘过了两三处山脚,到得那涧边看时,一溪好水,怎见得,有诗为证:
  穿崖透壑不辞劳,远望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李逵来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口,寻思道:‘怎生能够得这水去,把与娘吃?’立起身来,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个庵儿,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面前有个石香炉。李逵用手去掇,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挽了半香炉水,双手擎来。再寻旧路,夹七夹八走上岭来。
  到得松树里边,石头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吃水,杳无踪迹,叫了几声不应。李逵心慌,丢了香炉,定住眼四下里看时,并不见娘。走不到三十余步,只见草地上一团血迹。李逵见了,心里越疑惑,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正是:
  假黑旋风真捣鬼,生时欺心死烧腿。
  谁知娘腿亦遭伤,饿虎饿人皆为嘴。
  李逵心里忖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却把来与你吃了。那鸟大虫拖着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赤黄须竖立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内,伏在里面张外面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这业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胯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李逵在窝内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母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着刀,跳过涧边去了。李逵却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岩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展再扑: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筦。那大虫退不够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
  那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著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两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圣庵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场,有诗为证:
  沂岭西风九月秋,雌雄虎子聚林丘。
  因将老母残躯啖,致使英雄血泪流。
  猛拼一身探虎穴,立诛四虎报冤仇。
  泗州庙后亲埋葬,千古传名李铁牛。
  这李逵肚里又饥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只见五七个猎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来,众猎户吃了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见问,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谎说罢。’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寻到虎窝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方才下来。’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个大虎非同小可。我们为这两个畜生,不知都吃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间人,没来由哄你做什么?你们不信,我和你上岭去寻讨与你。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众猎户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重重的谢你。却是好也!’
  众猎户打起胡哨来,一霎时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挠钩枪棒,跟着李逵,再上岭来。此时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个在窝内,一个在外面:一只母大虫死在山岩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就邀李逵同去请赏。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着,抬到一个大户人家,唤做曹太公庄上。那人原是闲吏,专一在乡放刁把滥。近来暴有几贯浮财,只是为人行短。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那杀虎的缘由。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吃,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答道:‘我姓张,无名,只唤做张大胆。’诗曰:
  人言只有假李逵,从来再无李逵假。
  如何李四冒张三,谁假谁真皆作耍。
  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不恁地胆大,如何杀的四个大虫?’一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
  且说当村里得知沂岭上杀了四个大虫,抬在曹太公家,讲动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虎,入见曹太公,相待着打虎的壮士,在厅上吃酒。数中却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随着众人也来看虎,却认得李逵的模样,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个杀虎的黑大汉,便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爹娘听得,连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却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便是岭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见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不是时,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却难。’里正道:‘见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吃,杀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却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是要去县请功,只是要村里讨赏?”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了。着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却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无一失。’有诗为证:
  常言芥投针孔,窄路每遇冤家。
  李鬼鬼魂不散,旋风风色非佳。
  打虎功思县赏,杀人身被官拿。
  试看螳螂黄雀,劝君得意休夸。
  众人道:‘说得是。’
  里正与众人商量定了。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闲抛撇,请勿见怪。且请壮士解下腰间包裹,放下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若是开剥时,可讨来还我。’曹太公道:‘壮士放心,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李逵解了腰刀尖刀并缠袋、包裹,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在壁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大壶酒来。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锺,只顾劝李逵。曹太公又请问道:‘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赍发?’李逵道:‘我是过往客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里请功。只此有些赍发便罢﹔若无,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敛取盘缠相送。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上盖。’曹太公道:‘有有。……’当时便取一领细青布衲袄,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见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只顾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吩咐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了。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纸状子。
  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得大惊,连忙陞厅问道:‘“黑旋风”拿住在那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现缚在本乡曹大户家,为是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去取来。就厅前转过一个都头来声喏,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面阔眉浓须鬓赤,双睛碧绿似番人。
  沂水县中青眼虎,豪杰都头是李云。
  当下知县唤李云上厅来,吩咐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你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了台旨,下厅来,点起三十个老郎土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
  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上讲动了,说道:‘拿着了闹江州的‘黑旋风’。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了这个消息,慌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这黑厮又做出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差我来打听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对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了,却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挑着,去半路里僻静处等候他解来时,只做与他把酒贺喜,将众人都麻翻了,却放李逵如何?’朱贵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可以整顿,及早便去。’朱富道:‘只是李云不会吃酒,便麻翻了,终久醒得快。还有件事:──倘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朱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了伙,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一辆车儿,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李云不会吃酒时,肉里多糁些,逼着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说得是。’便叫人去觅下了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捎在车儿上,家中麤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吩咐两个火家,跟着车子,只顾先去。
  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了二三十个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着手,两担酒肉,两个火家各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着锣响,朱贵接到路口。
  且说那三十来个土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剪绑了,解将来﹔后面李都头坐在马上,看看来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父且喜,小弟将来接力。’桶内舀一壶酒来,斟一大锺,上劝李云﹔朱贵托着肉来,火家捧过果盒。李云见了,慌忙下马,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如此远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师父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须请些肉。’李云道:‘夜间已饱,吃不得了。’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也饥了。虽不中吃,胡乱请些,也免小弟之羞。’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李云见他如此殷勤,只得勉意吃了两块。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锺。朱贵便叫土兵、庄客众人都来吃酒。这伙男女那里顾个冷热、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只顾吃,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着吃了。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贵兄弟两个,已知用计,故意道:‘你们也请我吃些。’朱贵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与你吃,这般杀才,快闭了口。’李云看着土兵,喝道叫走,只见一个个都面面厮觑,走动不得,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计了。’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当时朱贵、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喝声:‘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伙不曾吃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声,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了,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害他。他是我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应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土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三个人提着朴刀,便要从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却是我送了师父性命。他醒时,如何见的知县,必然赶来。你两个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山入伙,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回县去吃苦。’朱贵道:‘兄弟,你也见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只有李云那厮吃的药少,没一个时辰便醒。若是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迷等他。’朱富道:‘这是自然了。’
  当下朱贵前行去了。只说朱富和李逵坐在路傍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只见李云挺著一条朴刀,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的凶,跳起身,挺著朴刀,来斗李云,恐伤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四人。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回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话说当时李逵挺著朴刀来斗李云,两个就官路旁边斗了五七合,不分胜败。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间隔开,叫道:‘且不要斗,都听我说。’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师父听说,小弟多蒙错爱,指教枪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贵见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今奉‘及时雨’宋公明将令,着他来照管李大哥。不争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见得宋公明?因此做下这场手段。却才李大哥乘势要坏师父,却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杀了这些土兵。我们本待去得远了,猜道师父回去不得,必来赶我。小弟又想师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师父,你是个精细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杀害了许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风’,你怎生回去见得知县?你若回去时,定吃官司,又无人来相救。不如今日和我们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伙。未知尊意若何?’李云寻思了半晌,便道:‘贤弟,只怕他那里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师父,你如何不知山东“及时雨”大名,专一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李云听了,叹口气道:‘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只卖了我又无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随你们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说?’便和李云剪拂了。这李云不曾娶老小,亦无家当,当下三人合作一处,来赶车子,半路上朱贵接见了大喜。四筹好汉跟了车仗便行,于路无话。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马麟、郑天寿,都相见了,说道:‘晁、宋二头领又差我两个下山来探听你消息。今既见了,我两个先去回报。’当下二人先上山来报知。次日,四筹好汉带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义厅来。朱贵向前,先引李云拜见晁、宋二头领,相见众好汉,说道:‘此人是沂水县都头,姓李名云,绰号“青眼虎”。’次后朱贵引朱富参拜众位说道:‘这是舍弟朱富,绰号“笑面虎”。’都相见了。李逵拜了宋江,给还了两把板斧,诉说取娘至沂岭,被虎吃了,因此杀了四虎。又说假李逵剪径被杀一事。众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杀了四个猛虎,今日山寨里又添得两个活虎,正宜作庆。’众多好汉大喜,便教杀羊宰马,做筵席庆贺两个新到头领,晁盖便叫去左边白胜上首坐定。吴用道:‘近来山寨十分兴旺,感得四方豪杰望风而来,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众弟兄之福也。然是如此,还请朱贵仍复掌管山东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拨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业大了,非同旧日,可再设三处酒馆,专一探听吉凶事情,往来义士上山。如若朝廷调遣官兵捕盗,可以报知如何进兵,好做准备。西山地面广阔,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带领十数个火伴那里开店﹔令李立带十数个火家去山南边那里开店﹔令石勇也带十来个伴当去北山那里开店。仍复都要设立水亭号箭,接应船只,但有缓急军情,飞捷报来。山前设置三座大关,专令杜迁总行守把。但有一应委差,不许调遣,早晚不得擅离。又令陶宗旺把总监工,掘港汊,修水路,开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筑山前大路。他原是庄户出身,修理久惯。令蒋敬掌管库藏仓廒,支出纳入,积万累千,书算账目。令萧让设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关把隘,许多行移关防文约,大小头领号数。烦令金大坚刊造雕刻,一应兵符、印信、牌面等项。令侯健管造衣袍铠甲五方旗号等件。令李云监造梁山泊一应房舍、厅堂。令马麟监管修造大小战船。令宋万、白胜去金沙滩下寨。令王矮虎、郑天寿去鸭嘴滩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钱粮,吕方、郭盛于聚义厅两边耳房安歇。令宋清专管筵宴。’都分拨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话下。梁山泊自此无事,每日只是操练人马,教演武艺。水寨里头领都教习驾船、赴水、船上厮杀,亦不在话下。忽一日,宋江与晁盖、吴学究并众人闲话道:‘我等弟兄众位今日都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州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来。可烦戴宗兄弟与我去走一遭,探听他虚实下落,如何不来。’戴宗愿往。宋江大喜,说道:‘只有贤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当日戴宗别了众人,次早打扮做承局,下山去了。正是:
  虽为走卒,不占军班。一生常作异乡人,两腿欠他行路债。监司出入,皂花藤杖挂宣牌﹔帅府行军,黄色绢旗书令字。家居千里,日不移时﹔紧急军情,时不过刻。早向山东餐黍米,晚来魏府吃鹅梨。
  且说戴宗自离了梁山泊,取路望蓟州来。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来,于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来到沂水县界,只闻人说道:‘前日走了黑旋风,伤了好多人,连累了都头李云不知去向,至今无获处。’戴宗听了冷笑。当日正行之次,只见远远地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根浑铁笔管枪。那人看见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脚,叫一声:‘神行太保!’戴宗听得,回过脸来定睛看时,见山坡下小径边立着一个大汉,生得头圆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细膀阔。戴宗连忙回转身来问道:‘壮士素不曾拜识,如何呼唤贱名?’那汉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枪,便拜倒在地。戴宗连忙扶住答礼,问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汉道:‘小弟姓杨,名林,祖贯彰德府人氏,多在绿林丛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锦豹子”杨林。数月之前,路上酒肆里遇见公孙胜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会,备说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贤纳士,如此义气,写下一封书,教小弟自来投大寨入伙,只是不敢轻易擅进。公孙先生又说:“李家道口旧有朱贵开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伙的人。山寨中亦有一个招贤飞报头领,唤做“神行太保”戴院长,日行八百里路。今见兄长行步非常,因此唤一声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无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为公孙胜先生回蓟州去,杳无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将令,差遣来蓟州探听消息,寻取公孙胜还寨,不期却遇足下。’杨林道:‘小弟虽是彰德府人,这蓟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弃,就随侍兄长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实是万幸。寻得公孙先生见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迟。’杨林见说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结拜为兄。戴宗收了甲马,两个缓缓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杨林置酒请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荤。’两个只买些素馔相待。过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饭,收拾动身。杨林便问道:‘兄长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带得人同走。我把两个甲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来,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赶得我走?’杨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浊骨,比不得兄长神体。’戴宗道:‘不妨,我这法,诸人都带得。作用了时,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并无妨碍。’当时取两个甲马,替杨林缚在腿上。戴宗也只缚了两个,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气在上面。两个轻轻地走了去,要紧要慢,都随着戴宗行。两个于路闲说些江湖上的事,虽只见缓缓而行,正
不知走了多少路。两个行到巳牌时分,前面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杨林却自认得,便对戴宗说道:‘哥哥,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前面兀那高山里常常有大伙在内,近日不知如何。因为山势秀丽,水绕峰环,以此唤做饮马川。’两个正来到山边时,只听得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百小喽啰,拦住去路。当先拥著两筹好汉,各挺一条朴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你两个是什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杨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结果那呆鸟。’撚着笔管枪抢将人去。那两个好汉见他来得凶,走近前来看了,上首的那个便叫道:‘且不要动手,兀的不是杨林哥哥么!’杨林见了,却才认得。上首那个大汉提着军器向前剪拂了,便唤下首这个长汉都来施礼罢。杨林请过戴宗说道:‘兄长且来和这两个弟兄相见。’戴宗问道:‘这两个壮士是谁?如何认得贤弟?’杨林便道:‘这个认得小弟的好汉,他原是盖天军襄阳府人氏,姓邓,名飞。为他双睛红赤,江湖上人都唤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条铁链,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伙,一别五年,不曾见面,谁想今日却在这里相遇着!’邓飞便问道:‘杨林哥哥,这位兄长是谁,必不是等闲人也。’杨林道:‘我这仁兄,是梁山泊好汉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邓飞听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长,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两个头领慌忙剪拂道:‘平日只听得说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识尊颜!’戴宗看那邓飞时,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原是襄阳闲扑汉,江湖飘荡不思归。
  多餐人肉双睛赤,火眼狻猊是邓飞。
  当下二位壮士施礼罢。戴宗又问道:‘这位好汉高姓大名?’邓飞道:‘我这兄弟,姓孟,名康,祖贯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只。原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在江湖上绿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长大白净,人都见他一身好肉体,起他一个绰号,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见说,大喜。看那孟康怎生模样?有诗为证:
  能攀强弩冲头阵,善造艨艟越大江。
  真州妙手楼舡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当时戴宗见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筹好汉说话间,杨林问道:‘二位兄弟在此聚义几时了?’邓飞道:‘不瞒兄长说,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载前在这直西地面上遇着一个哥哥,姓裴,名宣,祖贯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极好刀笔,为人忠直聪明,分毫不肯苟且,本处人都称他“铁面孔目”。亦会撚枪使棒,舞剑抡刀,智勇足备。为因朝廷除将一员贪滥知府到来,把他寻事刺配沙门岛,从我这里经过,被我们杀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这裴宣极使得好双剑,让他年长,现在山寨中为主。烦请二位义士同往小寨,相会片时。’便叫小喽啰牵过马来,请戴宗、杨林都上了马,四骑马望山寨来。行不多时,早到寨前,下了马,裴宣已有人报知,连忙出寨,降阶而接。戴宗、杨林看裴宣时,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稳,心中暗喜。有诗为证:
  问事时巧智心灵,落笔处神号鬼哭。
  心平恕毫发无私,称裴宣铁面孔目。
  当下裴宣邀请二位义士到聚义厅上,俱各讲礼罢,谦让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杨林、邓飞、孟康,五筹好汉,宾主相待,坐定筵宴。当日大吹大擂饮酒。看官听说,这也都是地煞星之数,时节到来,天幸自然义聚相逢,有诗为证:
  豪杰遭逢信有因,连环钩锁共相寻。
  汉廷将相繇屠钓,莫怪梁山错用心。
  当下众人饮酒中间,戴宗在筵上说起晁、宋二头领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四方豪杰,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仗义疏财,许多好处。众头领同心协力,八百里梁山泊如此雄壮,中间宛子城、蓼儿洼,四下里都是茫茫烟水,更有许多兵马,何愁官兵来到。只管把言语说他三个。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来人马,财货亦有十余辆车子,粮食草料不算,傥若仁兄不弃微贱时,引荐于大寨入伙,愿听号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并无异心。更得诸公相助,如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杨林去蓟州见了公孙胜先生回来,那时一同扮做官军,星夜前往。’众人大喜。酒至半酣,移去后山断金亭上,看那饮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个饮马川。但见: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隐隐青山﹔几多老树映残霞,数片彩云飘远岫。荒田寂寞,应无稚子看牛﹔古渡凄凉,那得奚人饮马。只好强人安寨栅,偏宜好汉展旌旗。
  戴宗看了这饮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好山好水,真乃秀丽,你等二位如何来得到此?’邓飞道:‘原是几个不成材小厮们在这里屯扎,后被我两个来夺了这个去处。’众皆大笑。五筹好汉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剑助酒,戴宗称赞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内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杨林下山,三位好汉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别,自回寨里收拾行装,整理动身,不在话下。
  且说戴宗和杨林离了饮马川山寨,在路晓行夜住,早来到蓟州城外,投个客店安歇了。杨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孙胜先生是个出家人,必是山间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里。’戴宗道:‘说得是。’当时二人先去城外,到处询问公孙胜先生下落消息,并无一个人晓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来,又去远远村坊街市访问人时,亦无一个认得。两个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认得他。’当日和杨林却入蓟州城里来寻他。两个寻问老成人时,都道:‘不认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县名山大刹居住。’
  杨林正行到一个大街,只见远远地一派鼓乐,迎将一个人来。戴宗、杨林立在街上看时,前面两个小牢子,一个驮著许多礼物花红,一个捧著若干缎子彩缯之物﹔后面青罗伞下,罩着一个押狱刽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那人祖贯是河南人氏,姓杨,名雄,因跟一个叔伯哥哥来蓟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续后一个新任知府,却认得他,因此就参他做两院押狱,兼充市曹行刑刽子。因为他一身好武艺,面貌微黄,以此人都称他做病关索杨雄。有一首临江仙词,单道著杨雄好处:
  两臂雕青镌嫩玉,巾环眼嵌玲珑。鬓边爱插翠芙蓉。背心书刽字,衫串染猩红。问事厅前逞手段,行刑刀利如风。微黄面色细眉浓,人称病关索,好汉是杨雄。
  当时杨雄在中间走着,背后一个小牢子擎著鬼头靶法刀。原来才去市心里决刑了回来,众相识与他挂红贺喜,送回家去,正从戴宗、杨林面前迎将过来,一簇人在路口拦住了把盏。只见侧首小路里又撞出七八个军汉来,为头的一个,叫做踢杀羊张保。这汉是蓟州守御城池的军,带着这几个,都是城里城外时常讨闲钱使的破落户汉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为见杨雄原是外乡人来蓟州,却有人惧怕他,因此不怯气。当日正见他赏赐得许多缎匹,带了这几个没头神,吃得半醉,却好赶来要惹他。又见众人拦住他在路口把盏,那张保拨开众人,钻过面前叫道:‘节级拜揖。’杨雄道:‘大哥来吃酒。’张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杨雄道:‘虽是我认得大哥,不曾钱财相交,如何问我借钱?’张保道:‘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如何不借我些?’杨雄应道:‘这都是别人与我做好看的,怎么是诈得百姓的?你来放刁,我与你军卫有司,各无统属。’张保不应,便叫众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红缎子都抢了去。杨雄叫道:‘这厮们无礼。’却待向前打那抢物事的人,被张保劈胸带住,背后又是两个来拖住了手,那几个都动起手来,小牢子们各自回避了。杨雄被张保并两个军汉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气,解拆不开。正闹中间,只见一条大汉挑着一担柴来,看见众人逼住杨雄,动弹不得。那大汉看了,路见不平,便放下柴担,分开众人,前来劝道:‘你们因甚打这节级?’那张保睁起眼来喝道:‘你这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乞丐,敢来多管!’那大汉大怒,焦躁起来,将张保劈头只一提,一交颠翻在地。那几个帮闲的见了,却待要来动手,早被那大汉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得身,把出本事来施展,动一对拳头撺相似,那几个破落户都打翻在地。张保见不是头,爬将起来,一直走了。杨雄忿怒,大踏步赶将去。张保跟着抢包袱的走,杨雄在后面追着,赶转小巷去了。那大汉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寻人厮打。戴宗、杨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汉,此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壮士也!’正是:
  匣里龙泉争欲出,只因世有不平人。
  旁观能辨非和是,相助安知疏与亲。
  当时戴宗、杨林便向前邀住劝道:‘好汉看我二人薄面,且罢休了。’两个把他扶劝到一个巷内。杨林替他挑了柴担。戴宗挽住那汉手,邀入酒店里来。杨林放下柴担,同到阁儿里面。那大汉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祸。’戴宗道:‘我弟兄两个也是外乡人,因见壮士仗义之事,只恐一时拳手太重,误伤人命,特地做这个出场,请壮士酌三杯,到此相会结义则个。’那大汉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这场,却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杨林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何伤乎?且请坐。’戴宗相让,那汉那里肯僭上。戴宗、杨林一代坐了,那汉坐于对席。叫过酒保,杨林身边取出一两银子,来把与酒保道:‘不必来问,但有下饭,只顾买来与我们吃了,一发总算。’酒保接了银子去,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三人饮过数杯,戴宗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那汉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拼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卖羊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戴宗道:‘小可两个因来此间干事,得遇壮士,如此豪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勾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快乐也好。’石秀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能勾发达快乐?’戴宗道:‘这般时节认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闭塞。小可一个薄识,因一口气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个官人。’石秀叹口气道:‘小人便要去,也无门路可进。’戴宗道:‘壮士若肯去时,小可当以相荐。’石秀道:‘小人不敢拜问二位官人贵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杨名林。’石秀道:‘江湖上听的说个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杨林身边包袱内取一锭十两银子,送与石秀做本钱。石秀不敢受,再三谦让,方才收了,才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诉说些心腹之话,投托入伙,只听得外面有人寻问入来。三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着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戴宗、杨林见人多,吃了一惊,乘闹哄里,两个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节级那里去来?’杨雄便道:‘大哥,何处不寻你,却在这里饮酒。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却撇了足下。这伙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抢去的花红缎疋回来,只寻足下不见。却才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寻将来。”’石秀道:‘却才是两个外乡客人,邀在这里酌三杯,说些闲话,不知节级呼唤。’杨雄大喜,便问道:‘足下高姓大名?贵乡何处?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以此都唤小人做“拼命三郎”。因随叔父来此地贩卖羊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杨雄看石秀时,好个壮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词,单道著石秀好处。但见: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浇油。心雄胆大有机谋,到处逢人搭救。全仗一条杆棒,只凭两个拳头。
  掀天声价满皇州,‘拼命三郎’石秀。
  当下杨雄又问石秀道:‘却才和足下一处饮酒的客人何处去了?’石秀道:‘他两个见节级带人进来,只道相闹,以此去了。’杨雄道:‘恁地时,先唤酒保取两瓮酒来,大碗叫众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却得来相会。’众人都吃了酒,自去散了。杨雄便道:‘石秀三郎,你休见外。想你此间必无亲眷,我今日就结义你做个弟兄如何?’石秀见说大喜,便说道:‘不敢动问节级贵庚?’杨雄道:‘我今年二十九岁。’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岁,就请节级坐,受小弟拜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杨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饮馔酒果来,‘我和兄弟今日吃个尽醉方休。’正饮酒之间,只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带领了五七个人,直寻到酒店里来。杨雄见了,起身道:‘泰山来做什么?’潘公道:‘我听得你和人厮打,特地寻将来。’杨雄道:‘多谢这个兄弟救护了我,打得张保那厮见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认义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这几个弟兄吃碗酒了去。’杨雄便叫酒保讨酒来,每人三碗吃了去。便叫潘公中间坐了,杨雄对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来斟酒。潘公见了石秀这等英雄长大,心中甚喜,便说道:‘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负他!’又问道:‘叔叔原曾做甚买卖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户。’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杀牲口的勾当么?’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宰杀牲口?’潘公道:‘老汉原是屠户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这个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这行衣饭。’三人酒至半酣,计算酒钱,石秀将这担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来,杨雄入得门,便叫:‘大嫂,快来与这叔叔相见。’只见布帘里面应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杨雄道:‘你且休问,先出来相见。’布帘起处,走出那个妇人来,生得如何,但见:
  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簇簇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搊搊,红鲜鲜,紫稠稠,正不知是什么东西,有诗为证: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悬月铲杀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原来那妇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见那妇人出来,慌忙向前施礼道:‘嫂嫂请坐。’石秀便拜,那妇人道:‘奴家年轻,如何敢受礼?’杨雄道:‘这个是我今日新认义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礼。’当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妇人还了两礼,请入来里面坐地,收拾一间空房,教叔叔安歇。话休絮烦。次日,杨雄自出去应当官府,吩咐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客店内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来杨雄家里安放了。
  却说戴宗,杨林自酒店里看见那伙做公的人来寻访石秀,闹哄里两个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寻问公孙胜两日,绝无人认得,又不知他下落住处,两个商量了且回去。当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离了蓟州,自投饮马川来,和裴宣、邓飞、孟康一行人马,扮作官军,星夜望梁山泊来。戴宗要见他功劳,又纠合得许多人马上山,山上自做庆贺筵席,不在话下。
  再说有杨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开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后门头是一条断路小巷,又有一间空房在后面,那里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里面,又好照管。’石秀见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寻了个旧时识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账目。石秀应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绿妆点起肉案子、水盆、砧头,打磨了许多刀杖,整顿了肉案,打并了作坊、猪圈,起上十数个肥猪,选个吉日,开张肉铺。众邻舍亲戚都来挂红贺喜,吃了一两日酒。杨雄一家,得石秀开了店,都欢喜。自此无话。一向潘公、石秀自做买卖。不觉光阴迅速,又早过了两个月有余。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着。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铺店不开。却到家里看时,肉店砧头也都收过了,刀杖家火亦藏过了。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见我做了这些衣裳,一定背后有说话﹔又见我两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石秀已把猪赶在圈里,却去房中换了脚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细细写了一本清账,从后面入来。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请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远出劳心,自赶猪来辛苦。’石秀道:‘丈丈,礼当。且收过了这本明白账目。若上面有半点私心,天地诛灭。’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并不曾有个甚事。’石秀道:‘少人离乡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还账目。今晚辞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听了,大笑起来道:‘叔叔差矣。你且住,听老汉说。’那老子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报恩壮士提三尺,破戒沙门丧九泉。毕竟潘公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回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话说石秀回来,见收过店面,便要辞别出门。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日回来,见收拾过了家火什物,叔叔已定心里只道是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这两日买卖。明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说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收过了杯盘。
  只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钟磬、香花、灯烛。厨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到申牌时分,回家走一遭,吩咐石秀道:‘贤弟,我今夜却恨当牢,不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持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间兄弟替你料理。’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没多时,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尚揭起帘子入来。石秀看那和尚时,端的整齐,但见:
  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栴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光溜溜一双贼眼,只睃趁施主娇娘﹔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发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动时,方丈内来寻行者。
  那和尚人到里面,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人,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听得,从里面出来,那和尚便道:‘乾爷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开了这些店面,却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什么道理,教师父坏钞!’教叔叔收过了。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妆轻抹,便问:‘叔叔,谁送物事来?’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人做干爷的送来。’那妇人便笑道:‘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一个老实的和尚。他便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恩寺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石秀道:‘原来恁地。’自肚里已有些瞧科。
  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却背叉着手,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只见那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什么道理,教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少薄礼微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陆堂,也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怪。’那妇人道:‘家下拙夫却不恁地计较,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要到上刹相烦还了。’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吩咐如海的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里面娅嬛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钟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和尚。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和尚。人道色胆如天,却不防石秀在布帘里张见。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的。’
  石秀此时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帘,走将出来。那贼秃放下茶盏,便道:‘大郎请坐。’这妇人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那和尚虚心冷气,动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只好闲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拼命三郎”。我是个粗卤汉子,礼数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相别出门去了。那妇人道:‘师兄早来些个。’那和尚应道:‘便来了。’妇人送了和尚出门,自入里面来了。石秀却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句话?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这上三卷书中所说潘驴,邓小闲,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没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纵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价辛辛苦苦挣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纵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什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们一心闲静,专一理会这等勾当。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
  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且说这石秀自在门前寻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时,只见行者先来点烛烧香。少刻,海阇黎打须众僧却来赴道场,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汤日罢,持劫鼓钣,歌咏赞扬。只见海阇黎同一个一般年纪小的和尚做阇黎,播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大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撚香礼佛。那海阇黎越逞精神,摇著铃杵,念动真言。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但见: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
  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通陈,王押司念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
  敲铦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破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众僧都在法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间难得。石秀却在侧边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谓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间,证盟已了,请众和尚就里面吃斋。海阇黎却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著口笑。两个都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里,自有五分来不快意。众僧都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嚫钱。潘公道:‘众师父饱斋则个。’少刻,众僧斋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
  那妇人一点情动,那里顾的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持众僧,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把些茶食果品煎点。海阇黎著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设浴召亡,参礼三宝。追荐到三更时分,众僧困倦,这海阇黎越逞精神,高声看诵。那妇人在布帘下看了,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娅嬛请海和尚说话。那贼秃慌忙来到妇人面前。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记得。只说要还愿,也还了好。’和尚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妇人应道:‘这个他则甚!又不是亲骨肉。’海阇黎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我只道是节级的至亲兄弟。’两个又戏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却在板壁后假睡,正张得着,都看在肚里了。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那妇人自上楼去睡了。石秀却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却恨撞了这个淫妇。’忍了一肚皮鸟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海阇黎又换了一套整整齐齐的僧衣,径到潘公家来。那妇人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接着,邀入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那妇人谢道:‘夜来多教师兄劳神,功德钱未曾拜纳。’海阇黎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愿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要还时,小僧寺里现在念经,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妇人道:‘好,好。’便叫娅嬛请父亲出来商量。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乾爷正当自在。’那妇人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盆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答还了。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明忏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那妇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得要去。’那妇人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和尚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海阇黎道:‘谨候撚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诗曰:
  古来佛殿有奇逢,偷约欢期情倍浓。
  也学裴航勤玉杵,巧云移处鹊桥通。
  却说杨雄当晚回来安歇,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却教潘公对杨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儿去那里证盟酬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
  次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那妇人起来,浓妆艳饰,打扮得十分济楚,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也不来管他。饭罢,把娅嬛迎儿也打扮了。巳牌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来对石秀道:‘小弟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当照管﹔丈丈但照管嫂嫂,多烧些好香早早来。’石秀自肚里已知了。
  且说潘公和迎儿跟着轿子,一迳望报恩寺里来。古人有篇偈子说得好,道是:
  朝看释伽经,暮念华严咒。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照见本来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祐?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这篇言语,古人留下,单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既修六度万缘,当守三归五戒。叵耐缁流之辈,专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遗谤后世。却说海阇黎这贼秃,单为这妇人结拜潘公做干爷,只吃杨雄阻滞碍眼,因此不能勾上手。自从和这妇人结识起,只是眉来眼去送情,未见真实的事。因这一夜道场里,才是都十只河意期日约定了。那贼秃度伧儒剑,整顿精神,先在山门下伺候,看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劳和尚。’那妇人下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海阇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众僧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盟,却是多有功德。’把这妇人和老子引到水陆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烛之类,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妇人都道了万福,参礼了三宝。海阇黎引到地藏菩萨面前证盟忏悔。通罢疏头,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吃斋,著徒弟陪侍。海和尚却请干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邀把这妇人引到僧房里深处,预先都准备下了,叫声师哥拿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锭器盏内,朱红托子,绝细好茶。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里,琴光黑漆春台,排几幅名人书画,小桌儿上焚一炉妙香。潘公和女儿一台坐了,和尚对席,迎儿立在侧边。那妇人道:‘师兄端的是好个出家人去处,清幽静乐。’海阇黎道:‘妹子休笑话,怎生比得贵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师兄一日,我们回去。’那和尚那里肯,便道:‘难得干爷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斋食已是贤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箸面了去?师哥快搬来!’说言未了,却早托两盘进来,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异样菜蔬,并诸般素馔之物,摆满春台。那妇人便道:‘师兄何必治酒,反来打搅。’和尚笑道:‘不成礼数,微表薄情而已。’师哥将酒来斟在杯中。和尚道:‘乾爷多时不来,试尝这酒。’老儿饮罢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个施主家传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几瓶来与令婿吃。’老儿道:‘什么道理?……’和尚又劝道:‘无物相酬贤妹娘子,胡乱告饮一杯。’两个小师哥儿轮番筛酒,迎儿也吃劝了几杯。那妇人道:‘酒住,吃不去了。’和尚道:‘难得贤妹到此,再告饮几杯。’潘公叫轿夫入来,各人与他一杯酒吃。和尚道:‘乾爷不必记挂,小僧都吩咐了。已著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处吃酒。干爷放心,且请开怀自饮几杯。’原来这贼秃为这个妇人,特地对付下这等有力气的好酒,潘公吃央不过,多吃了两杯,当不住醉了。
和尚道:‘且扶干爷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两个师哥只一扶,把这老儿搀在一个冷净房里去睡了。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开怀再饮几杯。’那妇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怀,自古道:‘酒乱性,色迷人。’那妇人三杯酒落肚,便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什么?’和尚扯著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妇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那妇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则个。’这和尚把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楼上,却是海阇黎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那妇人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和尚笑道:‘只是少一个娘子。’那妇人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和尚道:‘那里得这般施主。’妇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和尚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那妇人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的楼来去看潘公,和尚把楼门关上。那妇人道:‘师兄,你关我在这里怎的?’这贼秃淫心荡漾,向前捧住那妇人,说道:‘我把娘子十分爱慕,我为你下了两年心路。今日难得娘子到此这个机会,作成小僧则个!’那妇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却要骗我。倘若他得知,却不饶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怜见小僧则个!’那妇人张着手说道:‘和尚家倒会缠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着,说道:‘任从娘子打,只怕娘子闪了手。’那妇人淫心也动,便搂起和尚道:‘我终不成当真打你。’和尚便抱住这妇人,同床前卸衣解带,共枕欢娱。正是:
  不顾如来法教,难遵佛祖遗言。一个色胆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个淫心荡漾,从他长老埋冤。这个气喘声嘶,却似牛出柳影﹔那一个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一个耳边诉云意雨情,一个枕上说山盟海誓。阇黎房里,翻为快活道场﹔报恩寺中,真是极乐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倾在巧云中。
  从古及今,先人留下两句言语,单道这和尚家是铁里蛀虫。铁最实没缝的,也要钻进去,凡俗人家,岂可惹他。自古诗一首子道:
  色中饿鬼兽中狨,弄假成真说祖风。
  此物只可林下看,岂堪引入画堂中。
  当时两个云雨才罢,那贼秃搂住这妇人说道:‘你既有心于我,我身死而无怨。只是今日虽然亏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时的恩爱快活,不能勾终夜欢娱,久后必然害杀小僧。’那妇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寻思一条计较。我的老公,一个月倒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我自买了迎儿,教他每日在后门里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时,便掇一个香桌儿出来,烧夜香为号,你便放心焦来。若怕五更睡着了,不知省觉,却那里寻得一个报晓的头陀,买他来后门头,大敲木鱼,高声叫佛,便好出去。若买得这等一个时,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晓。’和尚听了这话,大喜道:‘妙哉!你只顾如此行,我这里自有个头陀胡道人,我自吩咐他来策望便了。’那妇人道:‘我不敢留恋来久,恐这厮们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误约事。’妇人连忙再整云鬟,重匀粉面,开了楼门,便下楼来,教迎儿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来。轿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门前伺候。海阇黎直送那妇人出山门外,那妇人作别了上轿,自和潘公、迎儿归家,不在话下。
  却说这海阇黎自来寻报晓头陀。本房原有个胡道人,在寺后退居里小庵中过活,诸人都叫他做胡头陀,每日只是起五更,来敲木鱼报晓,劝人念佛,天明时,收掠斋饭。海和尚唤他来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银子送与胡道。胡道起身说道:‘弟子无功,怎敢受禄?屡承师父的恩惠。’海阇黎道:‘我自着你是个志诚的人。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徒。这些银子,权且将去,买些衣服穿着。’原来这海阇黎从前时只是教师哥不时送些午斋与胡道吃,已下又带挈他去念经,得些斋嚫钱。胡道感恩不浅,尚未报他。‘今日又与我银两,必有用我处,何必等他开口?’胡道便道:‘师父有事,若用小道处,即当向前。’海阇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有件事不瞒你,所有潘公的女儿,要和我来往,约定后门口摆设香桌儿在外时,便是教我来。我也难去那里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无,我才好去。又要烦你五更起来叫人念佛时,可就来那里后门头,看没人,便把木鱼大敲报晓,高声叫佛,我便好出来。’胡道便道:‘这个有何难哉!’当时应允了。其日先来潘公后门首讨斋饭,只见迎儿出来说道:‘你这道人,如何不来前门讨斋饭,却在后门里来?’那胡道便念起佛来,里面这妇人听得了,已自瞧科,便出来后门问道:‘你这道人,莫不是五更报晓的头陀?’胡道应道:‘小道便是五更报晓的头陀,教人省睡,晚间宜烧些香,教人积福。’那妇人听了大喜,便叫迎儿去楼上取一串铜钱来布施他。这头陀张得迎儿转身,便对那妇人说道:‘小道便是海阇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前来探路。’那妇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间,你可来看,如有香桌儿在外,你可便报与他则个。’胡道把头来点着。迎儿就将铜钱来,与胡道去了。那妇人来到楼上,却把心腹之事对迎儿说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谓之奴才。’但得须些小便宜,如何不随顺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妇人女使,可用而不可信,却又少他不得。有诗为证:
  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奴才。
  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出来。
  却说杨雄此日正该当牢,未到晚,先来取了铺盖去,自监里上宿。这迎儿得了些小意儿,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儿,黄昏时掇在后门外,那妇人却闪在傍边伺候。初更左侧,一个人戴顶头巾,闪将入来,迎儿问道:‘是谁?’那人也不答应,便除下头巾,露出光顶来。这妇人在侧边见是海和尚,轻轻地骂一声:‘贼秃,倒好见识。’两个厮搂厮抱着上楼去了。迎儿自来掇过了香桌儿,关上了后门,也自去睡了。他两个当夜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快活淫戏了一夜。自古道:‘莫说欢娱嫌夜短,只要金鸡报晓迟。’两个正好睡哩,只听得咯咯地木鱼响,高声念佛,和尚和妇人梦中惊觉。海阇黎披衣起来道:‘我去也,今晚再相会。’那妇人道:‘今后但有香桌儿在后门外,你便不可负约。如无香桌儿在后门,你便切不可来。’和尚下床,依前戴上头巾,迎儿开了后门,放他去了。自此为始,但是杨雄出去当牢上宿,那和尚便来家中。只有这个老儿,未晚先自要睡,迎儿这个丫头,已自做一路了,只要瞒着石秀一个。那妇人淫心起来,那里管顾。这和尚又知了妇人的滋味,两个一似被摄了魂魄的一般。这和尚只待头陀报了,便离寺来。那妇人专得迎儿做脚,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养和尚戏耍。自此往来,将近一月有余。这和尚也来了十数遍。
  且说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时,自在坊里歇宿,常有这件事挂心,每日委决不下,却又不曾见这和尚往来。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只听得报晓头陀直来巷里敲木鱼,高声叫佛。石秀是个乖觉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里思量道:‘这条巷是条死巷,如何有这头陀连日来这里敲木鱼叫佛?事有可疑。──’当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时分,石秀正睡不着,只听得木鱼敲响,头陀直敲入巷里来,到后门口高声叫道:‘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石秀听得叫的跷蹊,便跳将起来,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戴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石秀见了,自说道:‘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挑了,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钱,日中前后,径到州衙前来寻杨雄。却好行至州桥边,正迎见杨雄。杨雄便问道:‘兄弟,那里去来?’石秀道:‘因讨赊钱,就来寻哥哥。’杨雄道:‘我常为官事忙,并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来这里坐一坐。’杨雄把这石秀引到州桥下一个酒楼上,拣一处僻静阁儿里两个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来,安排盘馔、海鲜、案酒。二人饮过三杯,杨雄见石秀只低了头寻思。杨雄是个性急的人,便问道:‘兄弟心中有些不乐,莫不家里有甚言语伤触你处?’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话敢说么?’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有的话但说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来,只顾承当官府,却不知背后之事。这个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里多遍了,且未敢说。今日见得仔细,忍不住来寻哥哥,直言休怪。’杨雄道:‘我自无背后跟,你且说是谁?’石秀道:‘前者家里做道场,请那个贼秃海阇黎来,嫂嫂便和他眉来眼去,兄弟都看见。第三日又去寺里还血盆忏愿心,两个都带酒归来。我近日只听得一个头陀直来巷内敲木鱼叫佛,那厮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来张时,看见果然是这贼秃,戴顶头巾,从家里出去。似这等淫妇,要他何用。’杨雄听了大怒道:‘这贱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后却再来敲门,那厮必然从后门先走,兄弟一把拿来,从哥哥发落。’杨雄道:‘兄弟见得是。’石秀又吩咐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发说话。’杨雄道:‘我明日约你便是。’两个再饮了几杯,算还了酒钱,一同下楼来,出得酒肆,各散了。只见四五个虞候叫杨雄道:‘那里不寻节级?知府相公在花园里坐地,教寻节级来和我们使棒,快走,快走。’杨雄便吩咐石秀道:‘本官唤我,只得去应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当下自归家里来,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
  且说杨雄被知府唤去到后花园中,使了几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来,一连赏了十大赏锺。杨雄吃了,都各散了,众人又请杨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将归来。诗曰:
  曾闻酒色气相连,浪子酣寻花柳眠。
  只有英雄心里事,醉中触愤不能蠲。
  那妇人见丈夫醉了,谢了众人,却自和迎儿搀上楼梯去,明晃晃地点着灯烛。杨雄坐在床上,迎儿去脱靴鞋,妇人与他除头巾,解巾帻。杨雄看了那妇人,一时蓦上心来,──自古道:‘醉是醒时言。’──指著那妇人骂道:‘你这贱人贼妮子,好歹是我结果了你!’那妇人吃了一惊,不敢回话,且伏侍杨雄睡了。杨雄一头上床睡,一头口里恨恨的骂道:‘你这贱人,腌臜泼妇,那厮敢大虫口里倒涎。我手里不到得轻轻地放了你。’那妇人那里敢喘气,直待杨雄睡着。
  看看到五更。杨雄酒醒了,讨水吃。那妇人便起舀碗水,递与杨雄吃了。桌上残灯尚明。杨雄吃了水,便问道:‘大嫂,你夜来不曾脱衣裳睡?’那妇人道:‘你吃得烂醉了,只怕你要吐,那里敢脱衣裳,只在脚后倒了一夜。’杨雄道:‘我不曾说甚言语?’那妇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来只有些儿放不下。’杨雄又问道:‘石秀兄弟,这几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里也自安排些请他。’那妇人也不应,自坐在踏床上,眼泪汪汪,口里叹气。杨雄又说道:‘大嫂,我夜来醉了,又不曾恼你,做什么了烦恼?’那妇人掩著泪眼只不应。杨雄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掩著脸假哭。杨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妇人在床上,务要问他为何烦恼。那妇人一头哭,一面口里说道:‘我爹娘当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谁想半路相抛!今日嫁得你十分豪杰,却又是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杨雄道:‘又作怪,谁敢欺负你,我不做主?’那妇人道:‘我本待不说,却又怕你着他道儿﹔欲待说来,又怕你忍气。’杨雄听了,便道:‘你且说怎么地来。’那妇人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向后看看放出刺来。见你不归时,时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他,不是一日了。──这个且休说。昨日早晨,我在厨房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后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被我打脱了手。本待要声张起来,又怕邻舍得知笑话,装你的谎子﹔巴得你归来,却又滥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说。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来问石秀兄弟怎的!’正是:
  淫妇从来多巧言,丈夫耳软易为昏。
  自今石秀前门出,好放阇黎进后门。
  杨雄听了,心中火起,便骂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倒来我面前又说海阇黎许多事,说得个没巴鼻。眼见得那厮慌了,便先来说破,使个见识。’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
  杨雄到天明,下楼来对潘公说道:‘宰了的牲口,腌了罢,从今日便休要做买卖。’一霎时,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将了肉出来门前开店,只见肉案并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个乖觉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杨雄醉后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这婆娘使个见识,撺定是反说我无礼。他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辩,教杨雄出丑。我且退一步了,却别作计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裹。杨雄怕他羞耻,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来辞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账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潘公被女婿吩咐了,也不敢留他。有诗为证:
  枕边言易听,背后眼难开。
  直道驱将去,奸邪漏进来。
  石秀相辞了,却只在近巷内寻个客店安歇,赁了一间房住下。石秀却自寻思道:‘杨雄与我结义,……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虽一时听信了这妇人说,心中怪我,我也分别不得,务要与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听他几时当牢上宿,起个四更,便见分晓。’在店里住了两日,却去杨雄门前探听。当晚只见小牢子取了铺盖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当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
  当晚回店里,睡到四更起来,跨了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开了店门,迳踅到杨雄后门头巷内,伏在黑影里张时,却好交五更时候,只见那个头陀挟著木鱼,来巷口探头探脑。石秀一闪,闪在头陀背后,一只手扯住头陀,一只手把刀去脖子上搁著,低声喝道:‘你不要挣扎。若高则声,便杀了你。你只好好实说,海和尚叫你来怎地?’那头陀道:‘好汉,你饶我便说。’石秀道:‘你快说,我不杀你。’头陀道:‘海阇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唤他入钹﹔五更里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唤他出钹。’石秀道:‘他如今在那里?’头陀道:‘他还在他家里睡着。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鱼与我。’头陀身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头陀把衣服正脱下来,被石秀将刀就颈上一勒,杀倒在地。头陀已死了,石秀却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入巷里来。海阇黎在床上,却好听得木鱼咯咯地响,连忙起来,披衣下楼。迎儿先来开门,和尚随后从后门里闪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顾敲什么!’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高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海阇黎知道是石秀,那里敢挣扎则声。被石秀都剥了衣裳,赤条条不着一丝,悄悄去屈膝边拔出刀来,三四刀搠死了。却把刀来放在头陀身边,将了两个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里,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睡,不在话下。却说本处城中一个卖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着担糕粥,点着个灯笼,一个小猴子跟着出来赶早市。正来到死尸边过,却被绊一交,把那老子一担糕粥倾泼在地下。只见小猴子叫道:‘苦也!一个和尚醉倒在这里。’老子摸得起来,摸了两手血迹,叫声苦,不知高低。几家邻舍听得,都开了门出来,把火照时,只见遍地都是血粥,两个尸首挡在地上。众邻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陈告。正是祸从天降,灾向地生。毕竟王公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回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拼命三火烧祝家店

  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直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却才陞厅,一行人跪下告道:‘这老子挑着一担糕粥,泼翻在地下,看时,却有两个死尸在地下: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俱各身上无一丝,头陀身边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汉每日常卖糕糜营生,只是五更出来赶趁。今朝起得早了些个,和这铁头猴子只顾走,不看下面,一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只见两个死尸血渌渌的在地上,一时失惊,叫起来,倒被邻舍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镜辨察。’知府随即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委当方里甲,带了仵作公人,押了邻舍、王公一干人等,下来检验尸首,明白回报。众人登场看检已了,回州禀复知府:‘被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阇黎裴如海,傍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只见项上有勒死痕伤一道,想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惧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问缘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没个决断。当案孔目禀道:‘眼见得这和尚裸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邻舍都教召保听候,尸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知府道:‘也说得是。’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话下。
  蓟州城里有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调儿,道是:
  叵耐秃囚无状,做事直恁狂荡,暗约娇娥,要为夫妇,永同鸳帐。怎禁贯恶满盈,玷辱诸多和尚,血泊内横尸里巷。今日赤条条什么模样,立雪齐腰,投岩喂虎,全不想祖师经上。目莲救母生天,这贼秃为婆娘身丧。
  后来书会们备知了这件事,拿起笔来,又做了这只临江仙词,教唱道:
  淫行沙门招杀报,暗中不爽分毫。头陀尸首亦蹊跷,一丝真不挂,立地吃屠刀。大和尚此时精血丧,小和尚昨夜风骚。空门里刎颈见相交,拼死争同穴,残生送两条。
  这件事,满城都讲动了。那妇人也惊得呆了,自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
  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告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早瞧了七八分,寻思:‘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来的。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我今日闲些,且去寻他,问他个真实。’正走过州桥前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瞒过了,怪兄弟相闹不得。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石秀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将过和尚、头陀的衣裳,尽剥在此。’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秀笑道:‘你又来了。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杨雄道:‘似此怎生罢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著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却不是上著?’杨雄道:‘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谎说。’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你却休要误了。’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
  杨雄当下别了石秀,离了客店,且去府里办事﹔至晚回来,并不提起,亦不说甚,只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来,对那妇人说道:‘我昨夜梦见神人叫我,说有旧愿不曾还得。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炷香愿,未曾还得。今日我闲些,要去还了,须和你同去。’那妇人道:‘你便自去还了罢,要我去何用?’杨雄道:‘这愿心却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必须要和你同去。’那妇人道:‘既是恁地,我们早吃些素饭,烧汤沐浴了去。’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顾轿子。你便洗浴了,梳头插带了等我,就叫迎儿也去走一遭。’
  杨雄又来客店里,相约石秀饭罢便来,兄弟休误。石秀道:‘哥哥,你若抬得来时,只教在半山里下了轿。你三个步行上来,我自在上面一个僻处等你,不要带闲人上来。’
  杨雄约了石秀,买了纸烛,归来吃了早饭。那妇人不知此事,只顾打扮的齐齐整整,迎儿也插带了,轿夫扛轿子,早在门前伺候。杨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烧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烧香,早去早回。’
  那妇人上了轿子,迎儿跟着,杨雄也随在后面。出得东门来,杨雄低低吩咐轿夫道:‘与我抬上翠屏山去,我自多还你些轿钱。’不到两个时辰,早来到翠屏山上。原来这座翠屏山,却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乱坟,上面一望,尽是青草白杨,并无菴舍寺院。当下杨雄把那妇人抬到半山,叫轿夫歇下轿子,后去忽帘,拾起轿帘,叫那妇人出轿来。妇人问道:‘却怎地来这山里?’杨雄道:‘你只顾且上去。轿夫只在这里等候,不要来,少刻一发打发你酒钱。’轿夫道:‘这个不妨,小人自只在此间伺候便了。’杨雄引著那妇人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五层山坡,只见石秀坐在上面。那妇人道:‘香纸如何不将来?’杨雄道:‘我自先使人将上去了。’把妇人一引,引到一处古墓里,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树根前,来道:‘嫂嫂拜揖。’那妇人连忙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一头说,一面肚里吃了一惊。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杨雄道:‘你前日对我说道: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着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的明白。’那妇人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什么?’石秀睁着眼来道:‘嫂嫂,你怎么说?这须不是闲话,正要哥哥面前对个明白。’那妇人道:‘叔叔,你没事自把儿提做什么?’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阇黎并头陀的衣服来,撒放地下道:‘你认得么?’那妇人看了,飞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飕地掣出腰刀,便与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
  杨雄便揪过那丫头跪在面前,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怎地在和尚房里入奸,怎生约会把香桌儿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杀我,我说与你。’却把僧房中吃酒,上楼看佛牙,赶他下楼来看潘公酒醒说起,‘两个背地里约下,第三日教头陀来化斋饭,叫我取铜钱布施与他。娘子和他约定,但是官人当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儿放在后门外,便是暗号。头陀来看了,却去报知和尚。当晚海阇黎扮做俗人,带顶头巾入来,五更里只听那头陀来敲木鱼响,高声念佛为号,叫我开后门放他出去。但是和尚来时,瞒我不得,只得对我说了。娘子许我一副钏镯,一套衣裳,我只得随顺了。似此往来,通有数十遭,后来便吃杀了。又与我几件首饰,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只此是实,并无虚谬。’
  迎儿说罢,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请哥哥却问嫂嫂备细缘由。’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儿休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了这贱人一条性命。’那妇人说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了我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明白备细缘由。’杨雄喝道:‘贱人,你快说!’
  那妇人只得把偷和尚的事,从做道场夜里说起,直至往来,一一都说了。石秀道:‘你却怎地对哥哥倒说我来调戏你?’那妇人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跷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到五更里,又提起来问叔叔如何,我却把这段话来支吾,实是叔叔并不曾恁地。’
  石秀道:‘今日三面说得明白了,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置。’
  杨雄道:‘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袁,我亲自伏侍他。’石秀便把那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杨雄割两条裙带来,亲自用手把妇人绑在树上。石秀也把迎儿的首饰都去了,递过刀来说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做什么?一发斩草除根。’杨雄应道:‘果然,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
  迎儿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石秀道:‘嫂嫂,哥哥自来伏侍你。’
  杨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的。杨雄却指著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间误听不明,险些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为强。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事件分开了,却将头面衣服都拴在包裹里了。杨雄道:‘兄弟,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奸夫,一个淫妇,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石秀道:‘兄弟已寻思下了,自有个所在,请哥哥便行,不可耽迟。’杨雄道:‘却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出泊入伙,却投那里去?’杨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人,如何便肯收录我们?’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谁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愁甚不收留!’杨雄道:‘凡事先难后易,免得后患,我却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们。’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发放心。前者哥哥认义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里和我吃酒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他与兄弟十两一锭银子,尚兀自在包里,因此可去投托他。’杨雄道:‘既有这条门路,我去收拾了些盘缠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这般搭缠。倘或入城事发拏住,如何脱身?放着包裹里见有若干钗钏首饰,兄弟又有些银两,再有三五个人,也勾用了,何须又去取讨。惹起是非来,如何解救?这事少时便发,不可迟滞,我们只好望山后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拏了杆棒﹔杨雄插了腰刀在身边,提了朴刀,却待要离古墓,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人割了,却去投奔梁山泊入伙。我听得多时了。’杨雄、石秀看时,那人纳头便拜。杨雄却认得这人,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曾在蓟州府里吃官司,却是杨雄救了他,人都叫做‘鼓上蚤’。有诗为证:
  骨软身躯健,眉浓眼目鲜。
  形容如怪族,行走似飞仙。
  夜静穿墙过,更深绕屋悬。
  偷营高手客,鼓上蚤时迁。
  当时杨雄便问时迁:‘你如何在这里?’时迁道:‘节级哥哥听禀:小人近日没甚道路,在这山里掘些古坟,觅两分东西。因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冲撞。却听说去投梁山泊入伙,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是了,跟随的二位哥哥上山去,却不好?未知尊意肯带挈小人么?’石秀道:‘既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纳壮士,那争你一个。若如此说时,我们一同去。’时迁道:‘小人却认得小路去。’当下引了杨雄、石秀,三个人自取小路下后山,投梁山泊去了。
  却说这两个轿夫在半山里等到红日平西,不见三个下来,吩咐了,又不敢上去。挨不过了,不免信步寻上山来,只见一群老鸦成团打块在古墓上。两个轿夫上去看时,原来却是老鸦夺那肚肠吃,以此聒噪。轿夫看了,吃那一惊,慌忙回家报与潘公,一同去蓟州府里首告。知府随即差委一员县尉,带了仵作行人,来翠屏山检验尸首已了,回复知府,禀道:‘检得一口妇人潘巧云,割在松树边,使女迎儿,杀死在古墓下。坟边遗下一堆妇人与和尚、头陀衣服。’知府听了,想起前日海和尚、头陀的事,备细询问潘公。那老子把这僧房酒醉一节,和这石秀出去的缘由,细说了一遍。知府道:‘眼见得这妇人与和尚通奸,那女使头陀做脚。想石秀那厮路见不平,杀死头陀和尚﹔杨雄这厮,今日杀了妇人女使无疑,定是如此。只拏得杨雄、石秀,便知端的。’当即行移文书,出给赏钱,捕获杨雄、石秀。其余轿夫人等,各放回听候。潘公自去买棺木,将尸首殡葬,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郓州地面﹔过得香林洼,早望见一座高山,不觉天色渐渐晚了。看见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个人行到门首看时,但见:
  前临官道,后傍大溪,数百株垂柳当门,一两树梅花傍屋。荆榛篱落,周回绕定茅茨﹔芦苇帘栊,前后遮藏土炕。右壁厢一行,书写‘庭幽暮接五湖宾﹔’左势下七字,题道‘户厂朝迎三岛客。’
  虽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车驷马来。
  当日黄昏时候,店小二却待关门,只见这三个人撞将入来,小二问道:‘客人来路远,以此晚了。’时迁道:‘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个人来安歇,问道:‘客人不曾打火么?’时迁道:‘我们自理会。’小二道:‘今日没客歇,灶上有两只锅干净,客人自用不妨。’时迁问道:‘店里有酒肉卖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买了去,只剩得一瓮酒在这里,并无下饭。’时迁道:‘也罢,先借五升米来做饭,却理会。’小二哥取出米来与时迁,就淘了,做起一锅饭来。石秀自在房中安顿行李。杨雄取出一只钗儿,把与店小二,先回他这瓮酒来吃,明日一发算账。小二哥收了钗儿,便去里面掇出那瓮酒来开了,将一碟儿熟菜放在桌子上。时迁先提一桶汤来,叫杨雄、石秀洗了脚手,一面筛酒来,就来请小二哥一处坐地吃酒,放下四只大碗,斟下酒来吃。石秀看见店中檐下插著十数把好朴刀,问小二哥道:‘你家店里怎的有这军器?’小二哥应道:‘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石秀道:‘你家主人是什么样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唤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冈子,便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这里方圆三十里,却唤做祝家庄。庄主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户,各家分下两把朴刀与他。这里唤作祝家店。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这里。’石秀道:‘他分军器在店里何用?’小二道:‘此间离梁山泊不远,只恐他那里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下。’石秀道:‘与你些银两,回与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二哥道:‘这个却使不得,器械上都编著字号。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这主人法度不轻。’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却便慌。且只顾吃酒。’小二道:‘小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宽饮几杯。’小二哥去了。
  杨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见时迁道:‘哥哥要肉吃么?’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那里得来?’时迁嘻嘻的笑着,去灶上提出一只老大公鸡来。杨雄问道:‘那里得这鸡来?’时迁道:‘兄弟却才去后面净手,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与哥哥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挦得干净,煮得熟了,把来与二位哥哥吃。’杨雄道:‘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脚。’石秀笑道:‘还不改本行。’三个笑了一回,把这鸡来手撕开吃了,一面盛饭来吃。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将起来,前后去照管﹔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却去灶上看时,半锅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你们好不达道理,如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吃?’时迁道:‘见鬼了。耶耶,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吃,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鸡,却那里去了?’时迁道:‘敢被野猫拖了,黄猩子吃了,鹞鹰扑了去,我却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鸡才在笼里,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道:‘不要争,直几钱,赔了你便罢。’店小二道:‘我的是报晓鸡,店内少他不得,你便赔我十两银子也不济,只要还我鸡。’石秀大怒道:‘你诈哄谁?老爷不赔你,便怎地?’店小二笑道:‘客人,你们休要在这里讨野火吃!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拏你到庄上,便做梁山泊贼寇解了去。’石秀听了,大骂道:‘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拿了我去请赏!’杨雄也怒道:‘好意还你些钱,不赔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声:‘有贼!’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迳奔杨雄、石秀来,被石秀手起,一拳一个,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时迁一掌,打肿了脸,作声不得。这几个大汉都从后门走了。杨雄道:‘兄弟,这厮们一定去报人来,我们快吃了饭走了罢。’三个当下吃饱了,把包裹分开腰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枪架上拣了一条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过了他。’便去灶前寻了把草,灶里点个火,望里面四下淬著。看那草房被风一煽,刮刮杂杂火起来。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三个拽开脚步,望大路便走。正是:
  只为偷儿攘一鸡,从教杰士竞追麑。
  梁山水泊兴波浪,祝氏山庄化作泥。
  三个人行了两个更次,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约有一二百人,发着喊,赶将来。石秀道:‘且不要慌,我们且拣小路走。’杨雄道:‘且住。一个来,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待天色明朗却走。’说犹未了,四下里合拢来。杨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三个挺著朴刀,来战庄客。那伙人初时不知,抡著枪棒赶来。杨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个。前面的便走,后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赶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庄客见说杀伤了十数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头,都退了去。三个得一步,赶一步。正走之间,喊声又起,枯草里舒出两把挠钩,正把时迁一挠钩搭住,拖入草窝去了。石秀急转身来救时迁,背后又舒出两把挠钩来,却得杨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拨,两把挠钩拨开去了,将朴刀望草里便戳,发声喊,都走了。两个见捉了时迁,怕深入重地,亦无心恋战,顾不得时迁了,只四下里寻路走罢。见远远的火把乱明,小路上又无丛林树木,照得有路便走,一直望东边去了。众庄客四下里赶不着,自救了带伤的人去,将时迁背剪绑了,押送祝家庄来。
  且说杨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见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头酒肆里买碗酒饭吃了去,就问路程。’两个便入村店里来,倚了朴刀,对面坐下,叫酒保取些酒来,就做些饭吃。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案酒,荡将酒来。方欲待吃,只见外面一个大汉奔走入来,生得阔脸方腮,眼鲜耳大,貌丑形粗,穿一领茶褐䌷衫,戴一顶万字头巾,系一条白绢搭膊,下面穿一双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们挑担来庄上纳。’店主人连忙应道:‘装了担,少刻便送到庄上。’那人吩咐了,便转身,又说道:‘快挑来。’却待出门,正从杨雄、石秀面前过。杨雄却认得他,便叫一声:‘小郎,你如何却在这里?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转头来,看了一看,却也认得,便叫道:‘恩人如何来到这里?’望着杨雄便拜。不是杨雄撞见了这个人,有分教,三庄盟誓成虚谬,众虎咆哮起祸殃。毕竟杨雄、石秀遇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七回扑天雕两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话说当时杨雄扶起那人来,叫与石秀相见。石秀便问道:‘这位兄长是谁?’杨雄道:‘这个兄弟,姓杜,名兴,祖贯是中山府人氏,因为他面颜生得麤莽,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脸儿”。上年间做买卖,来到蓟州,因一口气上,打死了同伙的客人,吃官司监在蓟州府里。杨雄见他说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维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会。’
  杜兴便问道:‘恩人,为何公事来到这里?’杨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蓟州杀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伙。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个来的火伴时迁,偷了他店里报晓鸡吃,一时与店小二闹将起来,性起,把他店屋放火都烧了。我三个连夜逃走,不堤防背后赶来。我弟兄两个搠翻了他几个,不想乱草中间,舒出两把挠钩,把时迁搭了去。我两个乱撞到此,正要问路,不想遇见贤弟。’杜兴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时迁还你。’杨雄道:‘贤弟少坐,同饮一杯。’
  三人坐下,当下饮酒,杜兴便道:‘小弟自从离了蓟州,多得恩人的恩惠,来到这里。感承此间一个大官人见爱,收录小弟在家中,做个主管。每日拨万论千,尽托付与杜兴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乡去。’杨雄道:‘此间大官人是谁?’
  杜兴道:‘此间独龙冈前面,有三座山冈,列著三个村坊。中间是祝家庄,西边是扈家庄,东边是李家庄,这三处庄上,三村里算来,总有一二万军马人家。惟有祝家庄最豪杰,为头家长,唤做祝朝奉,有三个儿子,名为祝氏三杰。长子祝龙,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个教师,唤做“铁棒”栾廷玉,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庄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庄客。西边那个扈家庄,庄主扈太公,有个儿子,唤做“飞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个女儿最英雄,名唤“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双刀,马上如法了得。这里东村庄上,却是杜兴的主人,姓李,名应,能使一条浑铁点钢枪,背藏飞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没。这三村结下生死誓愿,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递相救应。惟恐梁山泊好汉过来借粮,因此三村准备下抵敌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庄上,见了李大官人,求书去搭救时迁。’杨雄又问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唤“扑天雕”的李应?’杜兴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听得说独龙冈有个“扑天雕”李应是好汉,却原来在这里。多闻他真个了得,是好男子,我们去走一遭。’杨雄便唤酒保,计算酒钱。杜兴那里肯要他还,便自招了酒钱。
  三个离了村店,便引杨雄、石秀来到李家庄上。杨雄看时,真个好大庄院,外面周回一遭阔港,粉墙傍岸,有数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树,门外一座吊桥,接着庄门。人得门来,到厅前,两边有二十余座枪架,明晃晃的都插满军器。杜兴道:‘两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报知,请大官人出来相见。’杜兴入去,不多时,只见李应从里面出来。杨雄、石秀看时,果然好表人物,有临江仙词为证:
  鹘眼鹰睛头似虎,燕颔猿臂狼腰,疏财仗义结英豪。爱骑雪白马,喜著绛红袍。背上飞刀藏五把,点钢枪斜嵌银条,性刚谁敢犯分毫。李应真壮士,名号‘扑天雕’。
  当时李应出到厅前,杜兴引杨雄、石秀上厅拜见。李应连忙答礼,便教上厅请坐,杨雄、石秀再三谦让,方才坐了。李应便教取酒来且相待。杨雄、石秀两个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书与祝家庄,来救时迁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应教请门馆先生来商议,修了一封书缄,填写名讳,使个图书印记,便差一个副主管赍了,备一匹快马,星火去祝家庄取这个人来。
  那副主管领了东人书札,上马去了,杨雄、石秀拜谢罢。李应道:‘二位壮士放心,小人书去,便当放来。’杨雄、石秀又谢了。李应道:‘且请去后堂,少叙三杯等待。’两个随进里面,就具早膳相待。饭罢,吃了茶,李应问些枪法,见杨雄、石秀说的有理,心中甚喜。
  巳牌时分,那个副主管回来,李应唤到后堂问道:‘去取的这人在那里?’主管答道:‘小人亲见朝奉,下了书,倒有放还之心。后来走出祝氏三杰,反焦躁起来,书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应失惊道:‘他和我三家村里结生死之交,书到便当依允,如何恁地起来?必是你说得不好,以致如此。杜主管,你须自去走一遭,亲见祝朝奉,说个仔细缘由。’杜兴道:‘小人愿去,只求东人亲笔书缄,到那里方才肯放。’李应道:‘说得是。’急取一幅花笺纸来,李应亲自写了书札,封皮面上使一个讳字图书,把与杜兴接了。后槽牵过一匹快马,备上鞍辔,拿了鞭子,便出庄门,上马加鞭,奔祝家庄去了。李应道:‘二位放心,我这封亲笔书去,少刻定当放还。’杨雄、石秀深谢了,留在后堂饮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不见杜兴回来,李应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见庄客报道:‘杜主管回来了。’李应问道:‘几个人回来?’庄客道:‘只是主管独自一个跑马回来。’李应摇著头道:‘却又作怪。往常这厮不是这等兜搭,今日缘何恁地?……’杨雄、石秀都跟出前厅来看时,只见杜兴下了马,入得庄门,见他模样,气得紫涨了面皮,咨牙露嘴,半晌说不的话。有诗为证:
  面貌天生本异常,怒时古怪更难当。
  三分不象人模样,一似酆都焦面王。
  李应出到厅前,连忙问道:‘你且言备细缘故,怎么地来。’杜兴气定了,方才道:‘小人赍了东人书札,到他那里第三重门下,却好遇见祝龙、祝虎、祝彪弟兄三个坐在那里。小人声了三个喏,祝彪喝道:“你又来做什么?”小人躬身禀道:“东人有书在此拜上。”祝彪那厮变了脸,骂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晓人事!早晌使个泼男女,来这里下书,要讨那个梁山泊贼人时迁。如今我正要解上州里去,又来怎地?”小人说道:“这个时迁不是梁山泊伙内人数,他自是蓟州来的客人。今投见敝庄东人,不想误烧了官人店屋,明日东人自当依旧盖还,万望俯看薄面,高抬贵手,宽恕宽恕。”祝家三个都叫道:“不还,不还!”小人又道:“官人请看东人亲笔书札在此。”祝彪那厮接过书去,也不拆开来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庄门。祝彪、祝虎发话道:“休要惹老爷性发,把你那李应捉来,也做梁山泊强寇解了去。”小人本不敢尽言,实被那三个畜生无礼,把东人百般秽骂,便喝叫庄客来拿小人,被小人飞马走了。于路上气死小人,叵耐那厮枉与他许多年结生死之交,今日全无些仁义。’诗曰:
  徒闻似漆与如胶,利害场中忍便抛。
  平日若无真义气,临时休说死生交。
  李应听罢,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下,大呼庄客,快备我那马来。杨雄、石秀谏道:‘大官人息怒,休为小人们坏了贵处义气。’李应那里肯听,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前后兽面掩心,穿一领大红袍,背胯边插著飞刀五把,拿了点钢枪,戴上凤翅盔,出到庄前,点起三百悍勇庄客。杜兴也披一副甲,持把枪上马,带领二十余骑马军。杨雄、石秀也抓扎起,挺著朴刀,跟着李应的马,迳奔祝家庄来。
  日渐衔山时分,早到独龙冈前,便将人马排开。原来祝家庄又盖得好,占著这座独龙山冈,四下一遭阔港。那庄正造在冈上,有三层城墙,都是顽石垒砌的,约高二丈。前后两座庄门,两条吊桥。墙里四边,都盖窝铺,四下里遍插著枪刀军器,门楼上排著战鼓铜锣。李应勒马,在庄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毁谤老爷。’只见庄门开处,拥出五六十骑马来,当先一骑似火炭赤的马上,坐着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怎生装束:
  头戴缕金荷叶盔,身穿锁子梅花甲。腰悬锦袋弓和箭,手执纯钢刀与枪。马额下垂照地红缨,人面上生撞天杀气。
  李应见了祝彪,指著大骂道:‘你这厮口边奶腥未退,头上胎发犹存,你爷与我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共意,保护村坊。你家但有事情,要取人时,早来早放,要取物件,无有不奉。我今一个平人,二次修书来讨,你如何扯了我的书札,耻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虽和你结生死之交,誓愿同心协意,共捉梁山泊反贼,扫清山寨,你如何却结连反贼,意在谋叛?’李应喝道:‘你说他是梁山泊甚人?你这厮却冤平人做贼,当得何罪?’祝彪道:‘贼人时迁已自招了,你休要在这里胡说乱道,遮掩不过。你去便去,不去时,连你捉了,也做贼人解送!’
  李应大怒,拍坐下马,挺手中枪,便奔祝彪。祝彪纵马去战李应。两个就独龙冈前,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了十七八合,祝彪战李应不过,拨回马便走。李应纵马赶将去,祝彪把枪横担在马上,左手撚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满弓,觑得较亲,背翻身一箭。李应急躲时,臂上早著。李应翻筋斗,坠下马来,祝彪便勒转马来抢人。杨雄、石秀见了,大喝一声,撚两条朴刀,直奔祝彪马前杀将来。祝彪抵当不住,急勒回马便走,早被杨雄一朴刀,戳在马后股上。那马负疼,壁直立起来,险些儿把祝彪掀在马下,却得随从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将来。杨雄、石秀见了,自思又无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赶。杜兴也自把李应救起上马,先去了。杨雄、石秀跟了众庄客也走了。祝家庄人马赶了二三里路,见天色晚来,也自回去了。
  杜兴扶著李应,回到庄前,下了马,同入后堂坐。众宅眷都出来看视,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疮药敷了疮口,连夜在后堂商议。杨雄、石秀与杜兴说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厮无礼,又中了箭,时迁亦不能勾出来,都是我等连累大官人了。我弟兄两个,只得上梁山泊去,恳告晁、宋二公并众头领,来与大官人报仇,就救时迁。’因辞谢了李应。李应道:‘非是我不用心,实出无奈。两位壮士,只得休怪。’叫杜兴取些金银相赠,杨雄、石秀那里肯受。李应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却。’两个方才收受,拜辞了李应。杜兴送出村口,指与大路。杜兴作别了,自回李家庄,不在话下。
  且说杨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来,早望见远远一处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儿直挑出来。两个人到店里,买些酒吃,就问路程。这酒店却是梁山泊新添设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两个一面吃酒,一头动问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见他两个非常,便来答应道:‘你两位客人从那里来?要问上山去怎地?’杨雄道:‘我们从蓟州来。’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么?’杨雄道:‘我乃是杨雄,这个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认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蓟州回来,多曾称说兄长。闻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五个叙礼罢,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石勇说了。石勇随即叫酒保置办分例酒来相待。推开后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响箭。只见对港芦苇丛中,早有小喽啰摇过船来。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鸭嘴滩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报知。早见戴宗、杨林下山来迎接。俱各叙礼罢,一同上至大寨里。众头领知道有好汉上山,都来聚会,大寨坐下。戴宗、杨林引杨雄、石秀上厅参见晁盖、宋江并众头领。相见已罢,晁盖细问两个踪迹,杨雄、石秀把本身武艺,投托入伙先说了,众人大喜,让位而坐。杨雄渐渐说到有个来投托大寨同入伙的时迁,不合偷了祝家店里报晓鸡,一时争闹起来,石秀放火烧了他店屋,时迁被捉﹔李应二次修书去讨,怎当祝家三子坚执不放,誓愿要捉山寨里好汉,且又千般辱骂,叵耐那厮十分无礼。不说万事皆休,才然说罢,晁盖大怒,喝叫:‘孩儿们将这两个与我斩讫报来!’正是:
  杨雄石秀少商量,引带时迁行不臧。
  豪杰心肠虽似火,绿林法度却如霜。
  宋江慌忙劝道:‘哥哥息怒,两个壮士不远千里而来,同心协助,如何却要斩他?’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自从火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仁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这厮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吃,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斩了这两个,将这厮首级去那里号令,便起军马去,就洗荡了那个村坊,不要输了锐气。孩儿们快斩了报来。’宋江劝住道:‘不然。哥哥不听这两位贤弟却才所说,那个“鼓上蚤”时迁,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厮来,岂是这二位贤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听得有人说,祝家庄那厮要和俺山寨敌对。即目山寨人马数多,钱粮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寻他,那厮倒来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势去拏那厮。若打得此庄,倒有三五年粮食。非是我们生事害他,其实那厮无礼。哥哥权且息怒,小可不才,亲领一支军马,启请几位贤弟们下山去打祝家庄。若不洗荡得那个村坊,誓不还山。一是与山寨报仇,不折了锐气﹔二乃免此小辈被他耻辱﹔三则得许多粮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请李应上山入伙。’吴学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岂可山寨自斩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宁可斩了小弟,不可绝了贤路。’众头领力劝,晁盖方才免了二人。杨雄、石秀也自谢罪。宋江抚谕道:‘贤弟休生异心,此是山寨号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过失,也须斩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铁面孔目”裴宣做军政司,赏功罚罪,已有定例。贤弟只得恕罪恕罪。’杨雄、石秀拜罢,谢罪已了,晁盖叫去坐在杨林之下。山寨里都唤小喽啰来参贺新头领已毕,一面杀牛宰马,且做庆喜筵席。拨定两所房屋,教杨雄、石秀安歇,每人拨十个小喽啰伏侍。当晚席散。次日再备筵席,会众商量议事。
  宋江教唤‘铁面孔目’裴宣,计较下山人数,启请诸位头领,同宋江去打祝家庄,定要洗荡了那个村坊。商量已定,除晁盖头领镇守山寨不动外,留下吴学究、刘唐并阮家三弟兄、吕方、郭盛,护持大寨。原拨定守滩、守关、守店有职事人员,俱各不动。又拨新到头领孟康管造船只,顶替马麟监督战船。写下告示,将下山打祝家庄头领分作两起:头一拨,宋江、花荣、李俊、穆弘、李逵、杨雄、石秀、黄信、欧鹏、杨林,带领三千小喽啰,三百马军,披挂已了,下山前进﹔第二拨便是林冲、秦明、戴宗、张横、张顺、马麟、邓飞、王矮虎、白胜,也带三千小喽啰,三百马军,随后接应。再著金沙滩、鸭嘴滩二处小寨,只教宋万、郑天寿守把,就行接应粮草。晁盖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说宋江并众头领迳奔祝家庄来,于路无话。早来到独龙山前,尚有一里多路,前军下了寨栅。宋江在中军帐里坐下,便和花荣商议道:‘我听得说祝家庄里路径甚杂,未可进兵,且先使两个人去探听路途曲折,知得顺逆路程,却才进去与他敌对。’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阵冲敌,用着你先去。这是做细作的勾当,用你不着。’李逵笑道:‘量这个鸟庄,何须哥哥费力,只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孩儿杀将去,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厢去,叫你便来。’李逵走开去了,自说道:‘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宋江便唤石秀来说道:‘兄弟曾到彼处,可和杨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许多人马到这里,他庄上如何不堤备,我们扮作什么人人去好?’杨林便道:‘我自打扮了解魇的法师去,身边藏了短刀,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入去。你只听我法环响,不要离了我前后。’石秀道:‘我在蓟州原曾卖柴,我只是挑一担柴进去卖便了。身边藏了暗器,有些缓急,匾担也用得着。’杨林道:‘好,好。我和你计较了,今夜打点,五更起来便行。’正是只为一鸡小忿,致令众虎相争。所以古人有篇西江月道得好:
  软弱安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钝斧锤砖易碎,快刀劈水难开。
  但看发白齿牙衰,惟有舌根不坏。
  且说石秀挑着柴担先入去,行不到二十来里,只见路径曲折多杂,四下里弯环相似,树木丛密,难认路头,石秀便歇下柴担不走。听得背后法环响得渐近,石秀看时,却见杨林头带一个破笠子,身穿一领旧法衣,手里擎着法环,于路摇将进来。石秀见没人,叫住杨林说道:‘看见路径弯杂难认,不知那里是我前日跟随李应来时的路。天色已晚,他们众人都是熟路,正看不仔细。’杨林道:‘不要管他路径曲直,只顾拣大路走便了。’石秀又挑了柴,只顾望大路先走,见前面一村人家,数处酒店肉店。石秀挑着柴,便望酒店门前歇了,只见各店内都把刀枪插在门前,每人身上穿一领黄背心,写个大‘祝’字,往来的人,亦各如此。石秀见了,便看着一个年老的人,唱个喏,拜揖道:‘丈人,请问此间是何风俗?为甚都把刀枪插在当门?’那老人道:‘你是那里来的客人?原来不知,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东贩枣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因此担柴来这里卖,不知此间乡俗地理。’老人道:‘只可快走别处躲避,这里早晚要大厮杀也。’石秀道:‘此间这等好村坊去处,怎地了大厮杀?’老人道:‘客人,你敢真个不知,我说与你。俺这里唤做祝家村,冈上便是祝朝奉衙里。如今恶了梁山泊好汉,现今引领军马在村口,要来厮杀。却怕我这村里路杂,未敢入来,现今驻札在外面。如今祝家庄上行号令下来,每户人家,要我们精壮后生准备着,但有令传来,便去策应。’石秀道:‘丈人村中,总有多少人家?’老人道:‘只我这祝家村,也有一二万人家,东西还有两村人接应。东村唤做“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西村唤扈太公庄,有个女儿,唤做扈三娘,绰号“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却怕梁山泊做什么?’那老人道:‘若是我们初来时,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来时要吃捉了?’老人道:‘我这村里的路,有首诗说道:“好个祝家庄,尽是盘陀路。容易入得来,只是出不去。”’石秀听罢,便哭起来,扑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是个江湖上折了本钱,归乡不得的人,倘或卖了柴出去,撞见厮杀,走不脱,却不是苦?爷爷,怎地可怜见小人,情愿把这担柴相送爷爷,只指小人出去的路罢。’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买你的。你且入来,请你吃些酒饭。’
  石秀便谢了,挑着柴,跟那老人入到屋里。那老人筛下两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谢道:‘爷爷指教出去的路径。’那老人道:‘你便从村里走去,只看有白杨树,便可转弯,不问路道阔狭。但有白杨树的转弯,便是活路,没那树时,都是死路,如有别的树木转弯,也不是活路。若还走差了,左来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里地下埋藏着竹签铁蒺藜,若是走差了,踏着飞签,准定吃捉了,待走那里去。’石秀拜谢了,便问:‘爷爷高姓?’那老人道:‘这村里姓祝的最多,惟有我复姓钟离,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饭小人都吃勾了,改日当厚报。’
  正说之间,只听得外面闹吵。石秀听得道,拿了一个细作。石秀吃了一惊,跟那老人出来看时,只见七八十个军人背绑着一个人过来。石秀看时,却是杨林,剥得赤条条的,索子绑着。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问老人道:‘这个拿了的是什么人?为甚事绑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见说他是宋江那里来的细作?’石秀又问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说这厮也好大胆,独自一个来做细作,打扮做个解魇法师,闪入村里来。却又不认这路,只拣大路走了,左来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晓的白杨树转弯抹角的消息。人见他走得差了,来路跷蹊,报与庄上官人们来捉他,这厮方才又掣出刀来,手起伤了四五个人。当不住这里人多,一发上,因此吃拿了。有人认得他从来是贼,叫做“锦豹子”杨林。’
  说言未了,只听得前面喝道,说是庄上三官人巡绰过来。石秀在壁缝里张时,看见前面摆着二十对缨枪,后面四五个人骑战马,都弯弓插箭﹔又有三五对青白哨马,中间拥著一个年少的壮士,坐在一匹雪白马上,全副披挂了弓箭,手执一条银枪。石秀自认得他,特地问老人道:‘过去相公是谁?’那老人道:‘这个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唤做祝彪,定着西村扈家庄“一丈青”为妻。弟兄三个,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谢道:‘老爷爷指点寻路出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倘或厮杀,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爷爷,可救一命则个。’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听得没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谢了,坐在他家,只听得门前四五替报马报将来,排门吩咐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红灯为号,齐心并力,捉拿梁山泊贼人,解官请赏。’叫过去了,石秀问道:‘这个人是谁?’那老人道:‘这个官人是本处捕盗巡检,今夜约会要捉宋江。’石秀见说,心中自忖了一回,讨个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后草窝里睡了。
  却说宋江军马在村口屯驻,不见杨林、石秀出来回报,随后又使欧鹏去到村口,出来回报道:‘听得那里讲动,说道捉了一个细作,小弟见路径又杂难认,不敢深入重地。’宋江听罢,忿怒道:‘如何等得回报了进兵?又吃拿了一个细作,必然陷了两个兄弟。我们今夜只顾进兵,杀将入去,也要救他两个兄弟。未知你众头领意下如何?’只见李逵便道:‘我先杀入去,看是如何?’宋江听得,随即便传将令,教军士都披挂了。李逵、杨雄前一队做先锋,使李俊等引军做合后,穆弘居左,黄信在右,宋江、花荣、欧鹏等中军头领,摇旗呐喊,擂鼓鸣锣,大刀阔斧,杀奔祝家庄来。比及杀到独龙冈上,是黄昏时分。宋江催趱前军打庄。先锋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挥两把夹钢板斧,火刺刺地杀向前来。到得庄前看时,已把吊桥高高地拽起了,庄门里不见一点火。李逵便要下水过去,杨雄扯住道:‘使不得。关闭庄门,必有计策。待哥哥来,别有商议。’李逵那里忍得住,拍著双斧,隔岸大骂道:‘那鸟祝太公老贼,你出来,“黑旋风”爷爷在这里!’庄上只是不应。宋江中军人马到来,杨雄接着,报说庄上并不见人马,亦无动静。宋江勒马看时,庄上不见刀枪人马,心中疑惑,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书上明明戒说,临敌休急暴。是我一时见不到,只要救两个兄弟,以此连夜进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庄前,不见敌军,他必有计策,快教三军且退。’李逵叫道:‘哥哥,军马到这里了,休要退兵,我与你先杀过去,你们都跟我来。’
  说犹未了,庄上早知,只听得祝家庄里一个号炮,直飞起半天里去。那独龙冈上千百把火把,一齐点着,那门楼上弩箭如雨点般射将来。宋江急取旧路回军,只见后军头领李俊人马先发起喊来,说道:‘来的旧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宋江教军马四下里寻路走。李逵挥起双斧,往来寻人厮杀,不见一个敌军。只见独龙冈上山顶又放一个炮来,响声未绝,四下里喊声震地,惊的宋公明目睁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韬武略,怎逃出地网天罗?正是安排缚虎擒龙计,要捉惊天动地人。毕竟宋公明并众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话说当下宋江在马上看时,四下里都有埋伏军马,且教小喽啰只往大路杀将去,只听得五军屯塞住了,众人都叫起苦来。宋江问道:‘怎么叫苦?’众军都道:‘前面都是盘陀路,走了一遭,又转到这里。’宋江道:‘教军马望火把亮处,有房屋人家,取路出去。’又走不多时,只见前军又发起喊来,叫道:‘甫能望火把亮处取路,又有苦竹签、铁蒺藜,遍地撒满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丧我也?’正在慌急之际,只听得左军中间穆弘队里闹动,报来说道:‘石秀来了。’宋江看时,见石秀撚著口刀,奔到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传下将令,教五军只看有白杨树,便转弯走去,不要管他路阔路狭。’宋江催趱人马,只看有白杨树便转。宋江去约走过五六里路,只见前面人马越添得多了。宋江疑忌,便唤石秀问道:‘兄弟,怎么前面贼兵众广?’石秀道:‘他有烛灯为号。’花荣在马上看见,把手指与宋江道:‘哥哥,你看见那树影里这碗烛灯么?只看我等投东,他便把那烛灯望东扯﹔若是我们投西,他便把那烛灯望西扯。只那些儿,想来便是号令。’宋江道:‘怎地奈何的他那碗灯?’花荣道:‘有何难哉!’便撚弓搭箭,纵马向前,望着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红灯射将下来。四下里埋伏军兵不见了那碗红灯,便都自乱撺起来。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杀出村口去。只听得前山喊声连起,一带火把纵横撩乱,宋江教前军札住,且使石秀领路去探。不多时,回来报道:‘是山寨中第二拨军马到了接应,杀散伏兵。’宋江听罢,进兵夹攻,夺路奔出村口,祝家庄人马四散去了﹔会合著林冲、秦明等众人军马,同在村口驻札。却好天明,去高阜处下了寨栅,整点人马,数内不见了‘镇三山’黄信。宋江大惊,询问缘故,有昨夜跟去的军人见的来说道:‘黄头领听着哥哥将令,前去探路,不堤防芦苇丛中舒出两把挠钩,拖翻马脚,被五七个人活捉去了,救护不得。’宋江听罢大怒,要杀随行军汉,‘如何不早报来?’林冲、花荣劝住宋江。众人纳闷道:‘庄又不曾打得,倒折了两个兄弟,似此怎生奈何?’杨雄道:‘此间有三个村坊结并,所有东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厮射了一箭,现今在庄上养病,哥哥何不去与他计议?’宋江道:‘我正忘了他。他便知本处地理虚实。’吩咐教取一对缎疋羊酒,选一骑好马并鞍辔,亲自上门去求见。林冲、秦明权守栅寨。宋江带同花荣、杨雄、石秀上了马,随行三百马军,取路投李家庄来。
  到得庄前,早见门楼紧闭,吊桥高拽起了,墙里摆着许多庄兵人马。门楼上早擂起鼓来。宋江在马上叫道:‘俺是梁山泊义士宋江,特来谒见大官人,别无他意,休要堤备。’庄门上杜兴看见有杨雄、石秀在彼,慌忙开了庄门,放只小船过来,与宋江声喏。宋江慌忙下马来答礼。杨雄、石秀近前禀道:‘这位兄弟便是引小弟两个投李大官人的,唤做“鬼脸儿”杜兴。’宋江道:‘原来是杜主管。相烦足下对李大官人说,俺梁山泊宋江久闻大官人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因祝家庄要和俺们做对头,经过此间,特献彩缎名马,羊酒薄礼,只求一见,别无他意。’
  杜兴领了言语,再渡过庄来,直到厅前。李应带伤披被坐在床上。杜兴把宋江要求见的言语说了。李应道:‘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如何与他厮见?无私有意。你可回他话道,只说我卧病在床,动止不得,难以相见,改日却得拜会。所赐礼物,不敢祗受。’
  杜兴再渡过来见宋江,禀道:‘俺东人再三拜上头领,本欲亲身迎迓,奈缘中伤,患躯在床,不能相见,容日专当拜会。适蒙所赐厚礼,并不敢受。’宋江道:‘我知你东人的意了。我因打祝家庄失利,欲求相见则个,他恐祝家庄见怪,不肯出来相见。’杜兴道:‘非是如此,委实患病。小人虽是中山人氏,到此多年了,颇知此间虚实事情。中间是祝家庄,东是俺李家庄,西是扈家庄。这三村庄上,誓愿结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应,今番恶了俺东人,自不去救应。只恐西村扈家庄上要来相助。他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却是祝家庄第三子祝彪定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将军要打祝家庄时,不须堤备东边,只要紧防西路。祝家庄上前后有两座庄门:一座在独龙冈前,一座在独龙冈后。若打前门,却不济事,须是两面夹攻,方可得破。前门打紧,路杂难认,一遭都是盘陀路径,阔狭不等。但有白杨树,便可转弯,方是活路。如无此树,便是死路。’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杨树木斫伐去了,将何为记?’杜兴道:‘虽然斫伐了树,如何起得根尽,也须有树根在彼。只宜白日进兵攻打,黑夜不可进兵。’
  宋江听罢,谢了杜兴,一行人马却回寨里来。林冲等接着,都到大寨里坐下。宋江把李应不肯相见并杜兴说的话对众头领说了。李逵便插口道:‘好意送礼与他,那厮不肯出来迎接哥哥,我自引三百人去打开鸟庄,脑揪这厮出来拜见哥哥。’宋江道:‘兄弟,你不省的,他是富贵良民,惧怕官府,如何造次肯与我们相见?’李逵笑道:‘那厮想是个小孩子,怕见。’众人一齐都笑起来。宋江道:‘虽然如此说了,两个兄弟陷了,不知性命存亡。你众兄弟可竭力向前,跟我再去攻打祝家庄。’众人都起身说道:‘哥哥将令,谁敢不听!不知教谁前去?’‘黑旋风’李逵说道:‘你们怕小孩子,我便前去。’宋江道:‘你做先锋不利,今番用你不着。’李逵低了头忍气。宋江便点马麟、邓飞、欧鹏、王矮虎四个,跟我亲自做先锋去。第二点戴宗、秦明、杨雄、石秀、李俊、张横、张顺、白胜,准备下水路用人﹔第三点林冲、花荣、穆弘、李逵,分作两路策应。众军标拨已定,都饱食了,披挂上马。
  且说宋江亲自要去做先锋,攻打头阵,前面打着一面大红帅字旗,引著四个头领,一百五十骑马军,一千步军,直杀奔祝家庄来。于路着人探路,直到独龙冈前。宋江勒马看那祝家庄时,果然雄壮,有篇诗赞,便见祝家庄气象:
  独龙山前独龙冈,独龙冈上祝家庄。
  绕冈一带长流水,周遭环匝皆垂杨。
  墙内森森罗剑戟,门前密密排刀枪。
  对敌尽皆雄壮士,当锋都是少年郎。
  祝龙出阵真难敌,祝虎交锋莫可当﹔
  更有祝彪多武艺,吒叱喑呜比霸王。
  朝奉祝公谋略广,金银罗绮有千箱。
  白旗一对门前立,上面明书字两行:
  ‘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
  当下宋江在马上,看了祝家庄那两面旗,心中大怒,设誓道:‘我若打不得祝家庄,永不回梁山泊。’众头领看了,一齐都怒起来。宋江听得后面人马都到了,留下第二拨头领攻打前门,宋江自引了前部人马,转过独龙冈后面来看祝家庄时,后面都是铜墙铁壁,把得严整。正看之时,只见直西一彪军马,呐著喊,从后杀来。宋江留下马麟、邓飞,把住祝家庄后门,自带了欧鹏、王矮虎,分一半人马前来迎接。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著一员女将。怎生结束,但见:
  蝉鬓金钗双压,凤鞋宝镫斜踏。连环铠甲衬红纱,绣带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
  那来军正是扈家庄女将‘一丈青’扈三娘,一骑青鬃马上,抡两口日月双刀,引著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策应。宋江道:‘刚说扈家庄有这个女将,好生了得,想来正是此人,谁敢与他回敌?’说犹未了,只见这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听得说是个女将,指望一合便捉得过来。当时喊了一声,骤马向前,挺手中枪,便出迎敌。两军呐喊,那扈三娘拍马舞刀,来战王矮虎,一个双刀的熟闲,一个单枪的出众。两个斗敌十数合之上,宋江在马上看时,见王矮虎枪法架隔不住。原来王矮虎初见‘一丈青’,恨不得便捉过来,谁想斗过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颤脚麻,枪法便都乱了。不是两个性命相扑时,王矮虎却要做光起来。那‘一丈青’是个乖觉的人,心中道:‘这厮无理。’便将两把双刀,直上直下砍将入来。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却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猿臂,将王矮虎提离雕鞍,活捉去了。众庄客齐上,把王矮虎横拖倒拽捉去了。有诗为证:
  色胆能拼不顾身,肯将性命值微尘。
  销金帐里无强将,丧魄亡精与妇人。
  欧鹏见捉了王英,便挺枪来救。‘一丈青’纵马跨刀,接着欧鹏,两个便斗。原来欧鹏祖是军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条铁枪,宋江看了,暗暗的喝采。怎的欧鹏枪法精熟,也敌不得那女将半点便宜。邓飞在远远处看见捉了王矮虎,欧鹏又战那女将不下,跑着马,舞起一条铁链,大发喊赶将来。祝家庄上已看多时,诚恐‘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桥,开了庄门,祝龙亲自引了三百余人,骤马提枪,来捉宋江。马麟看见,一骑马使起双刀,来迎住祝龙厮杀。邓飞恐宋江有失,不离左右,看他两边厮杀,喊声迭起。宋江见马麟斗祝龙不过,欧鹏斗‘一丈青’不下,正慌哩,只见一彪军马从刺斜里杀将来。宋江看时,大喜。却是‘霹雳火’秦明,听得庄后厮杀,前来救应。宋江大叫:‘秦统制,你可替马麟。’秦明是个急性的人,更兼祝家庄捉了他徒弟黄信,正没好气,拍马飞起狼牙棍,便来直取祝龙。祝龙也挺枪来敌秦明。马麟引了人,却夺王矮虎。那‘一丈青’看见了马麟来夺人,便撇了欧鹏,却来接住马麟厮杀。两个都会使双刀,马上相迎著,正如这风飘玉屑,雪撒琼花,宋江看得眼也花了。这边秦明和祝龙斗到十合之上,祝龙如何敌得秦明过,庄门里面那教师栾廷玉带了铁锤,上马挺枪,杀将出来。欧鹏便来迎住栾廷玉厮杀。栾廷玉也不来交马,带住枪时,刺斜里便走。欧鹏赶将去,被栾廷玉一飞锤,正打着,翻筋斗跌下马去。邓飞大叫:‘孩儿们救人!’舞著铁链,迳奔栾廷玉。宋江急唤小喽啰,救得欧鹏上马。那祝龙当敌秦明不住,拍马便走。栾廷玉也撇了邓飞,却来战秦明,两个斗了一二十合,不分胜败。栾廷玉卖个破绽,落荒即走,秦明舞棍,迳赶将来。栾廷玉便望荒草之中,跑马入去,秦明不知是计,也追入去。原来祝家庄那等去处,都有人埋伏,见秦明马到,拽起绊马索来,连人和马都绊翻了,发声喊,捉住了秦明。邓飞见秦明坠马,慌忙来救,急见绊马索拽,却待回身,两下里叫声著,挠钩似乱麻一般搭来,就马上活捉了去。宋江看见,只叫得苦,止救得欧鹏上马。马麟撇了‘一丈青’,急奔来保护宋江,望南而走。背后栾廷玉、祝龙、‘一丈青’,分投赶将来。看看没路,正待受缚。只见正南上一个好汉飞马而来,背后随从约有五百人马。宋江看时,乃是‘没遮拦’穆弘。东南上也有三百余人,两个好汉飞奔前来: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拼命三郎’石秀。东北上又一个好汉,高声大叫:‘留下人著!’宋江看时,乃是‘小李广’花荣。三路人马一齐都到,宋江心下大喜,一发并力来战栾廷玉、
祝龙。庄上望见,恐怕两个吃亏,且教祝虎守把住庄门,小郎君祝彪骑一匹劣马,使一条长枪,自引五百余人马,从庄后杀将出来,一齐混战。庄前李俊、张横、张顺,下水过来,被庄上乱箭射来,不能下手。戴宗、白胜,只在对岸呐喊。宋江见天色晚了,急叫马麟先保护欧鹏出村口去。宋江又叫小喽啰筛锣,聚拢众好汉,且战且走。
  宋江自拍马到处寻了看,只恐弟兄们迷了路。正行之间,只见‘一丈青’飞马赶来,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马望东而走。背后‘一丈青’紧追着,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赶投深村处来。‘一丈青’正赶上宋江,待要下手,只听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鸟婆娘赶我哥哥那里去?’宋江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抡两把板斧,引著七八十个小喽啰,大踏步赶将来。‘一丈青’便勒转马,望这树林边去。宋江也勒住马看时,只见树林边转出十数骑马军来,当先簇拥著一个壮士。怎生结束,但见:
  嵌宝头盔稳戴,磨银铠甲重披。素罗袍上绣花枝,狮蛮带琼瑶密砌。
  丈八蛇矛紧挺,霜花骏马频嘶。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
  那来军正是‘豹子头’林冲,在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那里去?’‘一丈青’飞刀纵马,直奔林冲,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遇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宋江看见,喝声采,不知高低。林冲叫军士绑了,骤马向前道:‘不曾伤犯哥哥么?’宋江道:‘不曾伤著。’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应众好汉,且教来村口商议,天色已晚,不可恋战。‘黑旋风’领本部人马去了。林冲保护宋江,押著‘一丈青’在马上,取路出村口来。当晚众头领不得便宜,急急都赶出村口来。祝家庄人马也收回庄上去了。满村中杀死的人,不计其数。祝龙教把捉到的人都将来陷车囚了,一发拿住宋江,却解上东京去请功。扈家庄已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庄去了。
  且说宋江收回大队人马,到村口下了寨栅,先教将‘一丈青’过来,唤二十个老成的小喽啰,著四个头目,骑四匹快马,把‘一丈青’拴了双手,也骑一匹马,‘连夜与我送上梁山泊去,交与我父亲宋太公收管,便来回话。待我回山寨,自有发落。’众头领都只道宋江自要这个女子,尽皆小心送去。先把一辆车儿教欧鹏上山去将息。一行人都领了将令,连夜去了。宋江其夜在帐中纳闷,一夜不睡,坐而待旦。
  次日,只见探事人报来,说军师吴学究引将三阮头领,并吕方、郭盛,带五百人马到来。宋江听了,出寨迎接了军师吴用,到中军帐里坐下。吴学究带将酒食来,与宋江把盏贺喜,一面犒赏三军众将。吴用道:‘山寨里晁头领多听得哥哥先次进兵不利,特地使将吴用并五个头领来助战。不知近日胜败如何?’宋江道:‘一言难尽。叵耐祝家那厮,他庄门上立两面白旗,写道:“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这厮无礼。先一遭进兵攻打,因为失其地利,折了杨林、黄信。夜来进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栾廷玉锤打伤了欧鹏,绊马索拖翻捉了秦明、邓飞。──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头恰活捉得‘一丈青’时,折尽锐气。今来似此,如之奈何?若是宋江打不得祝家庄破,救不出这几个兄弟来,情愿自死于此地,也无面目回去见得晁盖哥哥。’吴学究笑道:‘这个祝家庄也是合当天败,却限有这个机会。吴用想来,事在旦夕可破。’宋江听罢,十分惊喜,连忙问道:‘这祝家庄如何旦夕可破?机会自何而来?’吴学究笑着,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这个机会来,正是空中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毕竟军师吴用说出什么机会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9 09: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九回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话说当时吴学究对宋公明说道:‘今日有个机会,却是石勇面上来投入伙的人,又与栾廷玉那厮最好,亦是杨林、邓飞的至爱相识。他知道哥哥打祝家庄不利,特献这条计策来入伙,以为进身之报,随后便至。五日之内,可行此计,却是好么?’宋江听了,大喜道:‘妙哉!’方才笑逐颜开。
  说话的,却是什么计策,下来便见。看官牢记这段话头。原来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回,因此权记下这两打祝家庄的话头,却先说那一回来投入伙的人,乘机会的话,下来接着关目。原来山东海边有个州郡,唤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来伤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猎户,当厅委了杖限文书,捉捕登州山上大虫。又仰山前山后里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状,限外不行解官,痛责枷号不恕。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兄弟两个,哥哥唤做解珍,兄弟唤做解宝。弟兄两个,都使浑铁点钢叉,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当州里的猎户们,都让他第一。那解珍一个绰号唤做‘两头蛇’,这解宝绰号叫做‘双尾蝎’。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细膀阔。这个兄弟解宝,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身材,面圆身黑,两只腿上刺著两个飞天夜叉,有时性起,恨不得腾天倒地,拔树摇山。有一篇西江月,单道他弟兄的好处:
  世本登州猎户,生来骁勇英豪。穿山越岭健如猱,麋鹿见时惊倒。手执莲花铁镋,腰悬蒲叶尖刀。
  豹皮裙子虎筋绦,解氏二难年少。
  那弟兄两个当官受了仗限文书,回到家中,整顿窝弓药箭,弩子镋叉,穿了豹皮裤、虎皮套体,拏了铁叉。两个迳奔登州山上,下了窝弓,去树上等了一日,不济事了,收拾窝弓下去。次日,又带了干粮,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弟兄两个再把窝弓下了,爬上树去,直等到五更,又没动静。两个移了窝弓,却来西山边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着。两个心焦,说道:‘限三日内要纳大虫,迟时须用受责,却是怎地好。’
  两个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时分,不觉身体困倦。两个背厮靠着且睡,未曾合眼,忽听得窝弓发响。两个跳将起来,拿了钢叉,四下里看时,只见一个大虫中了药箭,在那地上滚。两个撚著钢叉向前来。那大虫见了人来,带着箭便走。两个追将向前去,不到半山里时,药力透来,那大虫当不住,吼了一声,骨渌渌滚将下山去了。解宝道:‘好了,我认得这山,是毛太公庄后园里,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讨大虫。’
  当时弟兄两个提了钢叉,迳下山来,投毛太公庄上敲门。此时方才天明,两个敲开庄门入去,庄客报与太公知道。多时,毛太公出来,解珍、解宝放下钢叉,声了喏,说道:‘伯伯,多时不见,今日特来拜扰。’毛太公道:‘贤侄如何来得这等早?有甚话说?’解珍道:‘无事不敢惊动伯伯睡寝。如今小侄因为官司委了仗限文书,要捕获大虫,一连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个,不想从后山滚下在伯伯园里。望烦借一路,取大虫则个。’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园里,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饥了,吃些早饭去取。’叫庄客且去安排早膳来相待。当时劝二位吃了酒饭,解珍、解宝起身谢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烦引去,取大虫还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庄后,却怕怎地?且坐吃茶,却去取未迟。’解珍、解宝不敢相违,只得又坐下。庄客拿茶来,叫二位吃了。毛太公道:‘如今我和贤侄去取大虫。’解珍、解宝道:‘深谢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庄后,叫庄客把钥匙来开门,百般开不开。毛太公道:‘这园多时不曾有人来开,敢是锁𫓹锈了,因此开不得,去取铁锤来打开了罢。’庄客便将铁锤来,敲开了锁,众人都入园里去看时,遍山边去看,寻不见。毛太公道:‘贤侄,你两个莫不错看了,认不仔细?敢不曾落在我园里?’解珍道:‘怎地得我两个错看了?是这里生长的人,如何不认得?’毛太公道:‘你自寻便了,有时自抬去。’解宝道:‘哥哥,你且来看,这里一带草,滚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路在上头,如何说不在这里?必是伯伯家庄客抬过了。’毛太公道:‘你休这等说,我家庄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虫在园里,便又抬得过?你也须看见方才当面敲开锁来,和你两个一同入园里来寻。你如何这般说话!’解珍道:‘伯伯,你须还我这个大虫去解官。’毛太公道:‘你这两个好无道理!我好意请你吃酒饭,你颠倒赖我大虫。’解宝道:‘有什么赖处!你家也见当里正,官府中也委了仗限文书,却没本事去捉,倒来就我见成,你倒将去请功,教我兄弟两个吃限棒。’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干我甚事。’解珍、解宝睁起眼来,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么?’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各有内外。你看这两个教化头倒来无礼。’解宝抢近厅前寻不见,心中火起,便在厅前打将起来﹔解珍也就厅前攀折栏杆,打将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宝白昼抢劫!’那两个打碎了厅前椅桌,见庄上都有准备,两个便拔步出门,指著庄上骂道:‘你赖我大虫,和你官司里去理会。’
  解氏深机捕获,毛家巧计牢笼。
  当日因争一虎,后来引起双龙。
  那两个正骂之间,只见两三匹马投庄上来,引著一伙伴当。解珍认得是毛太公儿子毛仲义,接着说道:‘你家庄上庄客捉过了我大虫,你爹不讨还我,颠倒要打我弟兄两个。’毛仲义道:‘这厮村人不省事,我父亲必是被他们瞒过了。你两个不要发怒,随我到家里,讨还你便了。’解珍、解宝谢了毛仲义,叫开庄门,教他两个进去。待得解珍、解宝入得门来,便叫关上庄门,喝一声:‘下手!’两廊下走出二三十个庄客,并恰才马后带来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两个措手不及,众人一发上,把解珍、解宝绑了。毛仲义道:‘我家昨夜自射得一个大虫,如何来白赖我的?乘势抢掳我家财,打碎家中什物,当得何罪?解上本州,也与本州除了一害。’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大虫解上州里去了,却带了若干做公的来捉解珍、解宝。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计策,分说不得。毛太公教把他两个使的钢叉并一包赃物,扛抬了许多打碎的家伙什物,将解珍、解宝剥得赤条条地,背剪绑了,解上州里来。本州有个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却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禀说了。才把解珍、解宝押到厅前,不由分说,捆翻便打,定要他两个招做混赖大虫,各执钢叉,因而抢掳财物。解珍、解宝吃拷不过,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两面二十五斤的重枷来枷了,钉下大牢里去。毛太公、毛仲义自回庄上商议道:‘这两个男女,却放他不得,不如一发结果了他,免致后患。’当时子父二人自来州里,吩咐孔目王正,与我一发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我这里自行与知府的打关节。
  却说解珍,解宝押到死囚牢里,引至亭心上来,见这个节级。为头的那人,姓包,名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银两,并听信王孔目之言,教对付他两个性命,便来亭心里坐下。小牢子对他两个说道:‘快过来,跪在亭子前。’包节级喝道:‘你两个便是什么“两头蛇”、“双尾蝎”,是你么?’解珍道:‘虽然别人叫小人们这等混名,实不曾陷害良善。’包节级喝道:‘你这两个畜生,今番我手里教你两头蛇做一头蛇,双尾蝎做单尾蝎,且与我押入大牢里去。’
  那一个小牢子把他两个带在牢里来,见没人,那小节级便道:‘你两个认得我么?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只亲弟兄两个,别无那个哥哥。’那小牢子道:‘你两个须是孙提辖的兄弟。’解珍道:‘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我却不曾与你相会。足下莫非是乐和舅?’那小节级道:‘正是,我姓乐,名和,祖贯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将姐姐嫁与孙提辖为妻。我自在此州里勾当,做小牢子。人见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铁叫子”乐和。姐夫见我好武艺,教我学了几路枪法在身。’怎见得,有诗为证:
  玲珑心地衣冠整,俊俏肝肠语话清。
  能唱人称‘铁叫子’,乐和聪慧自天生。
  原来这乐和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诸般乐品,尽皆晓得,学着便会﹔作事见头知尾。说起枪棒武艺,如糖似蜜价爱。为见解珍、解宝是个好汉,有心要救他,只是单丝不成线,孤掌岂能鸣,只报得他一个信。乐和说道:‘好教你两个得知,如今包节级得受了毛太公钱财,必然要害你两个性命,你两个却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说起孙提辖则休,你既说起他来,只央你寄一个信。’乐和道:‘你却教我寄信与谁?’解珍道:‘我有个姐姐,是我爷面上的,却与孙提辖兄弟为妻,见在东门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儿,叫做“母大虫”顾大嫂,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孙新、孙立的姑娘,却是我母亲,以此他两个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烦的你暗暗地寄个信与他,把我的事说知,姐姐必然自来救我。’
  乐和听罢,吩咐说:‘贤亲,你两个且宽心着。’先去藏些烧饼肉食,来牢里开了门,把与解珍、解宝吃了。推了事故,锁了牢门,教别个小节级看守了门,一迳奔到东门外,望十里牌来。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悬挂着牛羊等肉,后面屋下一簇人在那里赌博。乐和见酒店里一个妇人坐在柜上,但见:
  眉麤眼大,胖面肥腰。插一头异样钗镮,露两个时兴钏镯。有时怒起,提井栏便打老公头﹔
  忽地心焦,拿石锥敲翻庄客腿。生来不会撚针线,弄棒持枪当女工。
  乐和入进店内,看着顾大嫂,唱个喏道:‘此间姓孙么?’顾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却要沽酒,却要买肉?如要赌钱,后面请坐。’乐和道:‘小人便是孙提辖妻弟乐和的便是。’顾大嫂笑道:‘原来却是乐和舅,可知尊颜和姆姆一般模样。且请里面拜茶。’乐和跟进里面客位里坐下。顾大嫂便动问道:‘闻知得舅舅在州里勾当,家下穷忙少闲,不曾相会。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乐和答道:‘此人无事,也不敢来相恼。今日厅上偶然发下两个罪人进来,虽不曾相会,多闻他的大名。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顾大嫂道:‘这两个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里?’乐和道:‘他两个因射得一个大虫,被本乡一个财主毛太公赖了。又把他两个强扭做贼,抢掳家财,解入州里来。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钱物,早晚间要教包节级牢里做翻他两个,结果了性命。小人路见不平,独力难救。只想一者沾亲,二乃义气为重,特地与他通个消息。他说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着力,难以救拔。’
  顾大嫂听罢,一片声叫起苦来。便叫火家:‘快去寻得二哥家来说话。’有几个火家去不多时,寻得孙新归来,与乐和相见。怎见得孙新的好处,有诗为证:
  军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
  身在蓬莱寓,家从琼海移。
  自藏鸿鹄志,恰配虎狼妻。
  鞭举龙双见,枪来蟒独飞。
  年似孙郎少,人称‘小尉迟’。
  原来这孙新祖是琼州人氏,军官子孙,因调来登州驻扎,弟兄就此为家。孙新生得身长力壮,全学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几路好鞭枪,因此多人把他弟兄两个比尉迟恭:叫他做‘小尉迟’。顾大嫂把上件事对孙新说了,孙新道:‘既然如此,叫舅舅先回去。他两个已下在牢里,全望舅舅看觑则个。我夫妻商量个长便道理,却迳来相投。’乐和道:‘但有用着小人处,尽可出力向前。’顾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将出一包碎银,付与乐和:‘望烦舅舅将去牢里,散与众人并小牢子们,好生周全他两个弟兄。’乐和谢了,收了银两,自回牢里来替他使用,不在话下。
  且说顾大嫂和孙新商议道:‘你有什么道理,救我两个兄弟?’孙新道:‘毛太公那厮,有钱有势,他防你两个兄弟出来,须不肯干休,定要做番了他两个,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别样也救他不得。’顾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孙新笑道:‘你好麤卤。我和你也要算个长便,劫了牢,也要个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这两个人时,行不得这件事。’顾大嫂道:‘这两个是谁?’孙新道:‘便是那叔侄两个最好赌的邹渊、邹润,如今见在登云山台谷里,聚众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两个相帮助,此事便成。’顾大嫂道:‘登云山离这里不远,你可连夜去请他叔侄两个来商议。’孙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肴馔,我去定请得来。’顾大嫂吩咐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排下桌子。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孙新引了两筹好汉归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渊,原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人,江湖上唤他绰号‘出林龙’。第二个好汉,名唤邹润,是他侄儿,年纪与叔叔仿佛,二人争差不多,身材长大,天生一等异相,脑后一个肉瘤,以此人都唤他做‘独角龙’。那邹润往常但和人争闹,性起来一头撞去,忽然一日,一头撞折了涧边一株松树,看的人都惊呆了。有西江月一首,单道他叔侄的好处:
  厮打场中为首,呼卢队里称雄。天生忠直气如虹,武艺惊人出众。结寨登云台上,英名播满山东。翻江搅海似双龙,岂作池中玩弄?
  当时顾大嫂见了,请入后面屋下坐地。却把上件事告诉与他,次后商量劫牢一节。邹渊道:‘我那里虽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来个心腹的。明日干了这件事,便是这里安身不得了。我却有个去处,我也有心要去多时,只不知你夫妇二人肯去么?’顾大嫂道:‘遮莫什么去处,都随你去,只要教了我两个兄弟。’邹渊道:‘如今梁山泊十分兴旺,宋公明大肯招贤纳士。他手下见有我的三个相识在彼: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一个是“火眼狻猊”邓飞,一个是“石将军”石勇,都在那里入伙了多时。我们救了你两个兄弟,都一发上梁山泊投奔入伙去,如何?’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枪戳死他。’
  邹润道:‘还有一件,我们倘或得了人,诚恐登州有些军马追来,如之奈何?’孙新道:‘我的亲哥哥见做本州军马提辖,如今登州只有他一个了得。几番草寇临城,都是他杀散了,到处闻名。我明日自去请他来,要他依允便了。’邹渊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孙新说道:‘我自有良法。’
  当夜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两个好汉在家里,却使一个火家带领了一两个人,推一辆车子,快走城中营里,请我哥哥孙提辖并嫂嫂乐大娘子,说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烦来家看觑。”’顾大嫂吩咐火家道:‘只说我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须是便来,只有几番相见嘱付。’火家推车儿去了。孙新专在门前伺候,等接哥哥。饭罢时分,远远望见车儿来了,载着乐大娘子,背后孙提辖骑着马,十数个军汉跟着,望十里牌来。孙新入去报与顾大嫂得知,说:‘哥嫂来了。’顾大嫂吩咐道:‘只依我如此行。’孙新出来,接见哥嫂,且请嫂嫂下了车儿,同到房里,看视弟媳妇病症。
  孙提辖下了马,入门来,端的好条大汉,淡黄面皮,落腮胡须,八尺以上身材,姓孙,名立,绰号‘病尉迟’,射得硬弓,骑得劣马,使一管长枪,腕上悬一条虎眼竹节钢鞭,海边人见了,望风而降。有诗为证:
  胡须黑雾飘,性格流星急。
  鞭枪最熟惯,弓箭常温习。
  阔脸似妆金,双睛如点漆。
  军中显姓名,‘病尉迟’孙立。
  当下‘病尉迟’孙立下马来,进得门便问道:‘兄弟,婶子害什么病?’孙新答道:‘他害得症候,病得跷蹊,请哥哥到里面说话。’孙立便入来。孙新吩咐火家,著这伙跟马的军士去对门店里吃酒。便教火家牵过马,请孙立入到里面来坐下。良久,孙新道:‘请哥哥嫂嫂去房里看病。’孙立同乐大娘子入进房里,见没有病人。孙立问道:‘婶子病在那里房内?’只见外面走入顾大嫂来,邹渊、邹润跟在背后。孙立道:‘婶子,你正是害什么病?’顾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孙立道:‘却又作怪,救什么兄弟?’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孙立道:‘我并不知因由,是那两个兄弟?’顾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禀:这解珍、解宝被登云山下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我如今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伙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上梁山泊去了。如今朝廷有甚分晓,走了的倒没事,见在的便吃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那时又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孙立道:‘我却是登州的军官,怎地敢做这等事!’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们今日先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顾大嫂身边便掣出两把刀来,邹渊、邹润各拔出短刀在手。孙立叫道:‘婶子且住,休要急速!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乐大娘子惊得半晌做声不得。顾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孙立道:‘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顾大嫂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孙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却得,开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吃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先叫邹渊去登云山寨里收拾起财物人马,带了那二十个心腹的人,来店里取齐。邹渊去了。又使孙新入城里来,问乐和讨信,就约会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宝得知。次日,登云山寨里邹渊收拾金银已了,自和那起人到来相助。孙新家里也有七八个知心腹的火家,并孙立带来的十数个军汉,共有四十余人。孙新宰了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吃了一饱。顾大嫂贴肉藏了尖刀,扮做个送饭的妇人先去。孙新跟着孙立,邹渊领了邹润,各带了火家,分作两路
入去。正是:
  捉虎翻成纵虎灾,虎官虎吏枉安排。
  全凭铁叫通关节,始得牢城铁瓮开。
  且说登州府牢里包节级得了毛太公钱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宝的性命。当日乐和拿着水火棍,正立在牢门里狮子口边,只听得拽铃子响,乐和道:‘什么人?’顾大嫂应道:‘送饭的妇人。’乐和已自瞧科了,便来开门,放顾大嫂入来,再关了门。将过廊下去,包节级正在亭心里,看见便喝道:‘这妇人是什么人?敢进牢里来送饭?自古狱不通风。’乐和道:‘这是解珍、解宝的姐姐,自来送饭。’包节级喝道:‘休要教他入去,你们自与他送进去便了。’乐和讨了饭,却来开了牢门,把与他两个。解珍、解宝问道:‘舅舅夜来所言的事如何?’乐和道:‘你姐姐入来了,只等前后相应。’乐和便把匣床与他两个开了。只听的小牢子入来报道:‘孙提辖敲门,要走入来。’包节级道:‘他自是营官,来我牢里有何事干?休要开门!’顾大嫂一踅踅下亭心边去。外面又叫道:‘孙提辖焦躁了打门。’包节级忿怒,便下亭心来。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身边便掣出两把明晃晃尖刀来。包节级见不是头,望亭心外便走。解珍、解宝提起枷,从牢眼里钻将出来,正迎著包节级。包节级措手不及,被解宝一枷梢打重,把脑盖擗得粉碎。当时顾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小牢子,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孙立、孙新把两个当住了,见四个从牢里出来,一发望州衙前便走。邹渊、邹润早从州衙里提出王孔目头来。街市上人大喊起,先奔出城去。孙提辖骑着马,弯著弓,搭著箭,压在后面。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州里做公的人,认得是孙提辖,谁敢向前拦当。众人簇拥著孙立,奔出城门去,一直望十里牌来,扶搀乐大娘子上了车儿。顾大嫂上了马,帮着便行。解珍、解宝对众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贼冤家,如何不报了去?’孙立道:‘说得是。’便令兄弟孙新与舅舅乐和先护持车儿前行着,我们随后赶来。孙新、乐和簇拥著车儿先行去了。
  孙立引著解珍、解宝、邹渊、邹润并火家伴当一迳奔毛太公庄上来,正值毛仲义与太公在庄上庆寿饮酒,却不堤备。一伙好汉呐声喊,杀将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义,并一门老小尽皆杀了,不留一个。去卧房里搜检得十数包金银财宝,后院里牵得七八匹好马,把四匹捎带驮载。解珍、解宝拣几件好的衣服穿了,将庄院一把火,齐放起烧了。各人上马,带了一行人,赶不到三十里路,早赶上车仗人马,一处上路行程。于路庄户人家,又夺得三五匹好马,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有西江月为证:
  忠义立身之本,奸邪坏国之端。狼心狗幸滥居官,致使英雄扼腕。夺虎机谋可恶,劫牢计策堪观。
  登州城廓痛悲酸,顷刻横尸遍满。
  不一二日,来到石勇酒店里,那邹渊与他相见了,问起杨林、邓飞二人。石勇答言,说起宋公明去打祝家庄,二人都跟去,两次失利,听得报来说,杨林、邓飞俱被陷在那里,不知如何。备闻祝家庄三子豪杰,又有教师‘铁棒’栾廷玉相助,因此二次打不破那庄。孙立听罢,大笑道:‘我等众人来投大寨入伙,正没半分功劳,献此一条计策打破祝家庄,为进身之报如何?’石勇大喜道:‘愿闻良策。’孙立道:‘栾廷玉那厮,和我是一个师父教的武艺。我学的枪刀,他也知道,他学的武艺,我也尽知。我们今日只做登州对调来郓州守把,经过来此相望,他必然出来迎接。我们进身入去,里应外合,必成大事。此计如何?’正与石勇说计未了,只见小校报道:‘吴学究下山来,前往祝家庄救应去。’石勇听得,便叫小校快去报知军师,请来这里相见。说犹未了,已有军马来到店前,乃是吕方、郭盛并阮氏三雄,随后军师吴用带领五百人马到来。石勇接入店内,引著这一行人都相见了,备说投托入伙,献计一节。吴用听了大喜,说道:‘既然众位好汉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烦请往祝家庄行此一事,成全这段功劳如何?’孙立等众人皆喜,一齐都依允了。吴用道:‘小生今去也,如此见阵,我人马前行,众位好汉随后一发便来。’
  吴学究商议已了,先来宋江寨中。见宋公明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吴用置酒与宋江解闷,备说起石勇、杨林、邓飞三个的一起相识,是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和这祝家庄教师栾廷玉是一个师父教的。今来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伙,特献这条计策,以为进身之报。今已计较定了,里应外合,如此行事,随后便来参见兄长。宋江听说罢,大喜,把愁闷都撇在九霄云外,忙叫寨内置酒,安排筵席等来相待。却说孙立教自己的伴当人等,跟着车仗人马,投一处歇下,只带了解珍、解宝、邹渊、邹润、孙新、顾大嫂、乐和共是八人,来参宋江,都讲礼已毕。宋江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吴学究暗传号令与众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吩咐已了,孙立等众人领了计策,一行人自来和车仗人马投祝家庄进身行事。再说吴学究道:‘启动戴院长到山寨里走一遭,快与我取将这四个头领来,我自有用他处。’不是教戴宗连夜来取这四个人来,有分教,水泊重添新羽翼,山庄无复旧衣冠。毕竟吴学究取那四个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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