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6-8 22:11
诗曰:
祸福无门人自招.随形写影讵能逃.
心顽似铁炉难化.欲炽如油火易烧.
何待陰曹烦纪录.本来明镜察秋毫.
儿孙不是悠悠者.多为千门积德高.
这首诗单表【大上感应篇】起首四句.说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似这老头巾的俗谈.谁不厌听.那轻薄少年.风流才子听此讲道学的话.不觉大笑而去.何如看【金瓶梅】发兴有趣.总日不肯体贴前贤.轻轻看过.到了荣华失意.或遭逢奇祸.身经乱离.略一回头.才觉聪明机巧无用.归在天理路上来才觉长久.可以保的身.传的后.今日讲【金瓶梅】一案.因何说此.只因西门庆淫奢太过.身亡家破.妻子流离.在眼前.也又有一个西门大官出来照样学他.岂不可怕.却说吴月娘因投寺避兵.遇见普净禅师救了.兵退还家.同玳安.小玉抱着四岁孝哥进的城来.好不惊恐.但见:
城门烧毁.垛口堆平.一堆堆白骨露尸骸.几处处朱门成灰烬.三街六巷.不见亲戚故旧往来.十室九空.那有鸡犬人烟灯火.庭堂倒.围屏何在.寝房烧.床榻无存.后园花下见人头.厨屋灶前堆马粪.
月娘进得城来.四下观看.见那城廓非故.瓦砾堆满.道傍死尸半掩半露.到了自家门首.狮子街开当店的门面全不认的了:大门烧了.直至厅前.厦檐塌了.剩下些破椅折床.俱是烧去半截.又走到仪门里.上房门外虽没烧坏.门窗尽行拆去.厨房前马粪有半尺余深.月娘又惊又恸.正待放声大哭.却好作怪——只见一个老妈妈从他五娘潘金莲院子里出来.蓬头垢面.身上又无布裙.倒把月娘唬了一跳.你道是谁.原来乱后逃生的男妇.回来抢城.拾这大人家的金银钱物.无主家伙.多有以此起家的.月娘问道:『你是谁.』只见他眼中垂泪.呜呜的哭将起来.月娘上前细看.才认的是老冯——原是西门庆家惯走的马泊六.李瓶儿的旧人.他知西门老爹家富贵多财.有埋在宅里的.他日日来搜寻.不想遇见月娘回家.老冯道:『我的奶奶.你在那里躲来.叫我寻了好几日.那里没寻到.』又看着孝哥道:『这还是过世老爹的积德.人家好儿好女拆散了多少.恁娘们这样团圆来家.也是你老人家一生行好.没伤了天理.』说着就去小玉怀里接过孝哥来抱.那孝哥饿了半日.哭着要饭吃.一时锅灶俱无.那里讨米去.老冯去腰里取出一个火烧来递与孝哥.就不哭了.看着月娘道:『这还是我兵来时带的干粮没吃了.这几日都在人家宅子里寻剩下的米吃.才剩了这一个.』一面说着.诸人走的乏了.都在破屋石台基上坐下.问道人家谁死谁存的信.好不可怜.这老冯就说了一遍.他在养济院里亲见番兵把吴大舅杀了.他一家被掳.月娘大哭了一常又说:『躲的人还有许多全了命的.幸得大营催的紧.只在城里扎了三日营.没大搜寻.这都是兵去了.城里土贼发的火.好抢财物.如今听得番兵破了东京.不久还要回来临清驻扎.咱这里怎生躲得住.』一句话唬得月娘面如土色.忙和玳安商议:『这破宅子如何宿得.又无处安身.不如还往城外买的乔千户家庄上.有破草房.且住这一夜.明日再作商议.』就看着老冯说道:『你老人家无儿无女.在城里也不是久住的.肯看常和俺娘们做伴也好.』老冯道:『我的奶奶.说的好话.受的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的两口屋已是烧了.脱不了也是这里一宿.那里一宿的.我跟你老人家还是旧人.就有甚么东西带不了的.我替你带在身上.还放心些.』一行说着.大家走出城来.那时日色平西.秋天渐短.
及至走到庄上.来安和他媳妇子已是住在庄上了.听见月娘到了.慌忙接进屋里坐下.月娘看见三间草房偏安着单扇门.当门一条土炕支锅.倒锁着两间.内里柴草堆满.小玉在窗外一瞧.见有许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里.乱蓬蓬放着.也不言语.月娘见天色晚了.又没灯油.大家忍饥要歇.只落得一条布被.亏了玳安向邻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乱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小玉和老冯在炕前打铺不题.
玳安.来安俱在间壁寻宿.原来这来安从小做家人就不学好.后来西门庆死了.见来保盗财出去了.也就欺心寻事.终日吵闹.把当铺费四家衣裳偷了.被月娘逐出.在庄上居住.今日见月娘失势来此逃荒.就生了个不良的心.要乘机动他的财物.又见月娘空身并无包裹.未知身边有无.不敢动手.他那屋里包裹.俱是乘着兵乱.和土贼过街老鼠张三.草里蛇刘四.铁指甲杨七一伙强盗结了十兄弟.先到西门庆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饰尽行掘出.又各处地下掘了几个大坑.不见金银.此心不死.这夜间和玳安睡在间壁.用话试探说:『眼见的这清河县住不得了.当初.过世的老头也积成个大过活.如今俱便宜外人去了.撇下这寡妇孤儿.咱们领着东奔西躲.一个盘费也没了.难道这些家私.地上的没了.地下的也没有.你我还立个主意.和这寡妇说个明白.拿出来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妇道家不知好歹.一时间番兵回来.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里也是瞎账.』这玳安是个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小玉把这些话一一和月娘说了.月娘待要不听:『如今这个身子又无亲戚兄弟.随着他们逃躲.就不取出银子来也是枉然.知道大乱了回家不回家.』
次日天明.就叫玳安.来安跟随着.和小玉进城来.只自下老冯看守孝哥.一行人到了城已是巳牌巳时时候.来安先寻了一把锹.一把斧.一个大皮匣在身边.不一时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后楼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饰.已被人尽情掘去.两个大坑倒有二尺深.月娘只叫得苦.来安在傍冷笑.又走到翡翠轩东山洞里边.揭起太湖石下.埋着一个磁坛.上盖铁犁一面.内藏着赤煦煦.黄烘烘.白灿灿好少东西.不知是甚么物件.
正是:
众生脑随.造化威权.得之者生.排金门.人紫闺.布衣平步上天梯.失之者死.遭鞭朴.受饥寒.烈士含冤排地网.福来时.如川之至.运去时.无翼而飞.才人金尽.杜子美空叹一文钱.国土囊空.淮陰侯难消五日饿.呼不来.挥不去.中藏着消息盈虚.满招损.乐招灾.更伏下盗贼劫杀.炉中锻炼千千火.世上纷争种种心.
月娘取出一窖金银黄白之物.约有一千余金.喜的来安.玳安手忙脚乱.一半放在匣内.用被包了.盛不尽的.二人解下腰间搭包装起停当.先出城去等.月娘与小玉又到佛堂里铜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单八颗——是西门庆得的花子虚家过世老公的.原在广东钦差买珠得来的——悄悄收在身边.缝人贴身衣内.漫漫出宅.寻旧路口庄.及至到了庄上.天色晚了.老冯抱孝哥接进屋去不题.
却说来安.玳安得了金银.忙忙奔出城来.路上和玳安商议:『这些财帛也该是我们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给这寡妇也就够了.不然.他拿这些东西敢自家过活不成.遇着那没良心的.连他母子性命还不保.这财帛也是别人的.』
玳安只不答应.又走了二里.来安就坐在路傍小解.树下歇息.玳安见来安被包着匣子住下了.也就不走.只见后面一个人拿条杆棒.牵着一个大黄狗大踏步赶将来.叫声:『老来.你们走的好快.等等我.同走一步也好.』玳安二人站住了脚.原来认的是提刑衙门里弓兵鹰步张小桥.大家拱了拱手说道:『好惊恐.在那里躲来.』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见了.』张小桥见他二人走的慌.又背着个匣子.破被包着.只说是城里抢的物件.问是甚么东西.玳安答道:『空宅子里还有些破家破伙的.抬将出来使用.乱后.土贼抢了几次.连人家地皮都卷去了.还有好东西哩.』说着话走了一里多.张小桥在西村分路.来安赶上路旁.伏耳说了许久话.笑嘻嘻的去了.这二人才回庄上.来安推走不动.坐一会才走一会.到了庄上.天已昏黑.
月娘见二人不到.正在纳闷.二人到了.一块石头方才落地.来安要把匣子放在间壁.玳安不肯.只得开放里间壁子锁.将这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绵花.破瓮.破席片暂时遮盖.再作商议.那些零碎银子约二百余两.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提起.只说:『你们带的东西.各人带着罢.少不得大家同过日子.看过世你爷恩养恁一场.只撇了这点骨血.也只在恁各人的心上罢了.』说着.不觉凄惶泪下.那老冯也来说些好话.是夜晚竟买些灯油.来安媳妇也杀了一只鸡.做的粳米饭.大家吃了一炮.来安自去村里取了二斤烧酒.把玳安哄个大醉.大家睡去不题.
有诗为证:
费尽机谋百种心.安知天道巧相寻.
东邻窃物西邻得.江上私船海上沉.
暗室可能辞艳色.道旁谁肯返遗金.
由来鸩脯难充饱.割肉填还苦更深.
这诗单表【感应篇】中后四句.单说取非义之财者如漏脯救饥.鸩酒止渴.非不暂饱.死亦及之.看官听讲:这漏脯出在广东地方.专以下蛊在饮食里.或是蛇蛊.虾蟆蛊.水蛙蛊.各样毒物取来.用了邪术怪药捣为细末.使人吃了.
到那药发的日子.那些毒虫活了.把心肝五脏吃个稀烂.那鸩鸟出在交趾地方.有一样鸟的翎毛放在酒中.一饮即死.所以王莽鸩杀殇帝.曹操鸩杀伏后.古来臣子惧法.也有带着鸩羽自己服毒的.所以说漏脯.鸩酒不能充饥.就如图别人的财物不得成家养子孙一般.那【感应篇】中又说.横取人财者.计其妻子家口以当之.渐至死丧.若不死丧.即有水火盗贼.遗亡器物.疾病口舌诸事以当妄取之直.这几句分明把天道循环说的活现.人谁肯信.即如董卓的郿坞.石崇的金谷园.珊瑚树.元载的八百石胡椒.俱古来横财的样子.且休说养子孙.那有个活到老的.如今陰司添了速报司.所以王法日严.休说是士大夫宦海风波不可贪图苟且.就是这些小人.每每犯罪流口外.在宁固塔.那一个衙蠢土豪是漏网的.市井小人骗诈得几百钱.打夺得些须物.忽然疾病取药费了.忽然口舌官司费了.他不知暗地填还.原是割别人的肉贴在脸上.如何长的起.反似尘沙眯目.洗净才明.那些妄财费尽.疾病也就好了.官司也就完了.如此小事.常常见过.可以喻大.
今日说吴月娘取出金银付与二仆.因何说此.只因此项金银来路不好.原是西门庆受的苗青杀主劫财之赃.因苗青事发.被家宣告在巡江察院.批提刑拿人.那时苗青在临清开店.就以三百两黄金.一千两银子打点官司.西门庆把金子昧了.只以千金与夏提刑平分.出脱了苗青死罪.现在扬州做盐商.称苗员外.至今杀人贼子漏网.主命含冤.你道这项财公道不公道.今日月娘取出来指望养身防后.天理岂有容的:把道学话不题.且说本传.
那来安用烧酒哄醉玳安.天有一更时候.即取了一杆朴刀在手.乘夜去西村访张小桥说话.那张小桥原是路旁先约就的.知道来安要来.先沽下二斤烧酒.点着灯等他.忽听狗叫.小桥迎出门来.把来安约在屋里东头一间小屋炕上坐下.叫浑家筛起酒来.来安说:『且休吃酒.』就把这吴月娘取出金银.一件件说了一遍:『这是上门送来一股财.取之甚易.如今商议个停当.就好动手.不可失了机会.』原来张小桥久在衙门里.积年通贼.近因乱后抢城.又和这些土贼俱有手尾.一闻此言.如何不喜.跳起来和来安道:『这宗财有两样取法:有善取.有恶取.只要做得妙.才是手段.』来安问道:『怎么是善取.怎么是恶取.』张小桥道:『若要恶取.如今趁着大乱.没有王法.传将咱的十弟兄来.明火持杖.打开门把吴月娘.玳安杀了.把小玉卖了.财物众人平分.你我多得一半.西门庆原是外住的破落户起家.又没有甚么族人亲戚.日后说是大乱土贼杀了.不知几时才有王法.那个来告状.——这是恶取.用的人多.也多分些去.若依我说.只是善取更妙:趁着三四更天.黑地里又无月色.我叫着我的儿子张大.同你我三人.只用一个火把草屋烧着.一声喊起.大家齐说有贼.那玳安是小胆后生.和月娘一定要跑走逃命.放条路着他走了.后面吆喝着赶杀.只丢两块石头.吓的走头没命.那个敢回来.咱们却将那银子拿来藏了.日后只说有贼劫去.连你还做个好人.下次好相见.我和你三七分.情愿让你一半.你说这计何如.善取其财.还不伤天理.岂不是两全之美.』把个来安喜欢的当不得.跳起来道:『好计.好计.这早晚有三更了.就该早去.怕天明有人.行走不便.这些东西.连我的几个包袱俱寄在你家罢.好挡人的眼目.我也就搬在你这村里住了.』
商量一定.即时叫将大儿子张大出来.也有三十岁.一条壮汉.专以赌博剪径拦路收费为生.也是这一路的人.各拿口朴刀.将烧酒筛热.吃了几大碗助胆而行.来到乔家庄上.先把场园一垛杆草点起.跳过墙去烧起后边屋檐来.来安大叫『有贼』.唬得玳安趴起.百忙里穿不上裤子.赤着脚叫小玉开门快往外跑.这几个妇女那个是有胆的.月娘唬得乱战.先抱起孝哥来.玳安.小玉搀着月娘往外黑影里.不顾高低.一步一跌.只往无火处乱走.只见一片声喊说:『休叫走了.赶上拿人.』唬得吴月娘.小玉.老冯各不相顾.俱伏在墙外蒿子地里.只听得石头乱打将来.月娘怀抱哥儿.黑暗地里那里藏躲得及.早有一块砖头打将来.把孝哥的头打破.大叫一声就没气了.月娘也顾不得孩子死活.抱着走过庄外河崖树林子里.伏成一堆.用袖子把孝哥口挡得严严的.那敢放他啼哭.直等到五更时候.庄上狗还乱咬.火也不明了.人也不喊了.天色渐明.玳安扶着月娘不敢回庄.可往那里去好.
正在惊慌间.那来安已将金银和他的包袱细软之物俱付与张小桥父子挑去.方来找寻月娘.知在河边林里.远远放声哭将来.大叫:『天杀我了.』一步一声走到月娘跟前.崩倒在地.大哭道:『连我包袱.衣裳.几年挣的过活都被抢去了.』说毕又哭.连玳安也信了.抱起孝哥一看.额角上打了一个大血窟窿.急急用绵花扎了.抱着复回庄来.一口草屋已烧了半间.收拾的房里净净的.一堆乱草.连被也没了.
月娘不觉放声大哭.老冯劝个不住.待要寻个无常.又下的这点业有死人留种.往前日子怎么样过.正说着话.来安媳妇来哭一回.炒一回.说是带了银子来连累的他家穷了.也要搬了.不在这个孤庄子上守着几间瓦屋.倒象还有银子一般.一面说着.一面来安来揭锅.收拾破盆.木构.粗碗.草席.做了一担.挑起来辞了月娘.和他媳妇扬长去了.
月娘寻思:『今夜就没处安身.那里去好.』倒是老冯道:『我想起一条路来.你老该去寻他.且住些时.听听乱信再作计较.』不知老冯说那里去好.正是:
荣华趋奉人人有.患难扶持个个无.
此一去.有分教:月娘——再走风尘.历尽东西南北昔.分开母子.遍尝兵火雪霜贫.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