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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仁篇第四

論語新解作者:錢穆發布:一葉知秋

2020-5-16 01:18

〔一〕

子曰:『里仁爲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里仁爲美:一說:里.邑也.謂居於仁爲美.又一說:里.即居義.居仁爲美.猶孟子云:『仁.人之安宅也.』今依後說.

擇不處仁:處仁.即居仁.里仁義.人貴能擇仁道而處.非謂擇仁者之里而處.

焉得知:孔子每仁知兼言.下文云『知者利仁』.若不擇仁道而處.便不得爲知.孔子論學論政.皆重禮樂.仁則爲禮樂之本.孔子言禮樂本於周公.其言仁.則好古敏求而自得之.禮必隨時而變.仁則古今通道.故【論語】編者以【里仁】次【八佾】之後.凡【論語】論仁諸章.學者所當深玩.

【白話試譯】

先生說:『人能居於仁道.這是最美的了.若擇身所處而不擇於仁.那算是知呢.』

〔二〕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約:窮困義.

安仁:謂安居仁道中.

利仁:知仁之可安.即知仁之爲利.此處利字.乃欲有之之義.人之所以爲人.主要在心不在境.外境有約有樂.然使己心不能擇仁而處.則約與樂皆不可安.久約則爲非.長樂必驕溢矣.仁者.處己處群.人生一切可久可大之道之所本.仁乃一種心境.亦人心所同有.人心所同欲.桃杏之核亦稱仁.桃杏皆從此核生長.一切人事可久可大者.皆從此心生長.故此心亦稱仁.若失去此心.將如失去生命之根核.淺言之.亦如失去其可長居久安之家.故無論外界之約與樂.茍其心不仁.終不可以久安.安仁者.此心自安於仁.如腰之忘帶.足之忘履.自然安適也.利仁者.心知仁之爲利.思欲有之.

本章承上章.申述『里仁爲美』之意.言若淺而意則深.學者當時時體玩.心知有此.而於實際人生中躬修實體之.乃可知其意味之深長.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不仁的人.將不能久處在困約中.亦不能久處在逸樂中.只有仁人.自能安於仁道.智人.便知仁道於他有利.而想欲有之了.』

〔三〕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此章.語更淺而意更深.好人惡人.人孰不能.但不仁之人.心多私慾.因多謀求顧慮.遂使心之所好.不能真好.心之所惡.亦不能真惡.人心陷此弱點.故使惡人亦得攘臂自在於人群中.而得人欣羨.爲人趨奉.善人轉受冷落疏遠.隱藏埋沒.人群種種苦痛罪惡.胥由此起.究其根源.則由人之先自包藏有不仁之心始.若人人能安仁利仁.使仁道明行於人群間.則善人盡得人好.而善道光昌.惡人盡得人惡.而惡行匿跡.人人能真有其好惡.而此人群亦成一正義快樂之人群.主要關鍵.在人心之能有其好惡.則人心所好自然得勢.人心所惡自不能留存.此理甚切近.人人皆可反躬自問.我之於人.果能有真好真惡否.我心所好惡之表現在外者.果能一如我心內在之所真好真惡否.此事一經反省.各可自悟.而人道之安樂光昌.必由此始.此章陳義極親切.又極宏遠.極平易.又極深邃.人人能了解此義.人人能好惡人.則人道自臻光明.風俗自臻純美.此即『仁者必有勇』之說.

人心爲私慾所障蔽.所纏縛.於是好惡失其正.有『好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者.此又不能好惡之一征.惟仁者其心明通.乃始能好人惡人.此又『仁者必有知』之說.知勇之本皆在仁.不仁則無知無勇.惡能好惡.並好惡而不能.此真人道之至可悲矣.

本章當與上章連看.不仁之人.處困境.不能安.處樂境.亦不能安.心所喜.不能好.心所厭.不能惡.循至其心乃不覺有好惡.其所好惡.皆不能得其正.人生種種苦痛根源.已全在此兩章說出.能明得此兩章之涵義.其人即是一智人.一勇者.然此兩章陳義雖深.卻近在我心.各人皆可以此反省.以此觀察他人.自將無往而不見此兩章陳義之深切著明.

【白話試譯】

先生說:『只有仁者.能真心地喜好人.也能真心地厭惡人.』

〔四〕

子曰『茍志於仁矣.無惡也.』

志:猶雲存心.志於仁.即存心在仁.此章惡字有兩解.一讀如好惡之惡.此緊承上章言.上章謂『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然仁者必有愛心.故仁者之惡人.其心仍出於愛.惡其人.仍欲其人之能自新以反於善.是仍仁道.故仁者惡不仁.其心仍本於愛人之仁.非真有所惡於其人.若真有惡人之心.又何能好仁乎.故上章能好人能惡人.乃指示人類性情之正.

此章『無惡也』.乃指示人心大公之愛.必兼看此兩章.乃能明白上章涵義深處.

又一說:此章惡字讀如善惡之惡.大義仍如前釋.蓋仁者愛人.存心於愛.可以有過.不成惡.今姑從前說.

【白話試譯】

先生說:『只要存心在仁了.他對人.便沒有真所厭惡的了.』

〔五〕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得之不處也:處.安住義.『得之』二字或連上讀.則疑若有以不道得之之嫌.連下讀.則偶而得之之意自顯.

得之不去也:去.違離義.富貴貧賤.有非求而得之者.若在己無應得此富貴之道.雖富貴.君子將不安處.若在己無應得此貧賤之道.雖貧賤.君子將不求去.君子所處惟仁.所去惟不仁.若求得富貴.去貧賤.斯將爲不仁之人矣.

去仁惡乎成名:常人富貴則處.貧賤則去.君子仁則處.不仁則去.君子之名成於此.若離於仁.惡乎成君子之名.

無終食之間違仁:終食之間.謂一頓飯時.違.離去義.無終食之間違仁.是無時無刻違仁.

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兩『是』字指仁.造次.匆促急遽之時.顛沛.顛仆困頓之時.於此之際而不違仁.故知君子無時無刻違仁.

【論語】最重言仁.然仁者人心.得自天賦.自然有之.故人非求仁之難.擇仁安仁而不去之爲難.慕富貴.厭貧賤.處常境而疏忽.遭變故而搖移.人之不仁.非由於難得之.乃由於輕去之.惟君子能處一切境而不去仁.在一切時而無不安於仁.故謂之君子.此章仍是『里仁爲美』之意.而去仁之說.學者尤當深玩.

或說:『君子去仁』以下二十七字當自爲一章.今仍連上節作一章說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富與貴.人人所欲.但若不以當得富貴之道而富貴了.君子將不安處此富貴.貧與賤.人人所惡.但若不以當得貧賤之道而貧賤了.君子將不違去此貧賤.君子若違去了仁.又那得名爲君子呀.君子沒有一頓飯的時間違去仁.匆促急遽之時仍是仁.顛仆困頓之時同樣仍是仁.』

〔六〕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爲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好仁者無以尚之:好仁者喜愛於仁道.尚.加義.『無以尚之』有兩解.一說:其心好仁.更無可以加在仁道之上之事物存其心中.又一說:其心好仁.爲德之最上.更無他行可以加之.今從前解.

惡不仁者.其爲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其心誠能惡不仁.其人亦即是仁人.因其能不使不仁之事物行爲加乎其身.好惡只是一心.其心好仁.自將惡不仁.其心惡不仁.自見其好仁.孔子言.未見此等好仁惡不仁之人.或分好仁.惡不仁作兩等人說之.謂如顏子.明道是好仁.孟子.伊川是惡不仁.惡不仁者.露些圭角芒刃.易得人嫌.二者間亦稍有優劣.今按:【論語】多從正面言好.少從反面言惡.然好惡終是一事.不必細分.

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仁者.人心.然必擇而安之.久而不去.始可成德.故仁亦有待於用力.惟所需於用力者不難.因其用力之處即在己心.即在己心之好惡.故不患力不足.然孔子亦僅謂人人可以用力於仁.並不謂用了一天力.便得爲仁人.只說用一天力即見一天功.人自不肯日常用力.故知非力不足.又既是心所不好.自不肯用力爲之.雖一日之短暫.人自不願爲其所不好而用力.故因說未見有好仁惡不仁者.而說及未見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者.

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蓋.疑辭.此兩句有兩解.一說:謂或有肯用力而力不足者.孔子不欲輕言仁道易能.故又婉言之.仍是深嘆於人之未肯用力.此處『未之見』乃緊承上句『未見力不足者』來.另一說:謂或有肯一日用力於仁者.惜己未之見.此『有』字緊承上文『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語來.兩解均可通.然謂未見有肯一日用力於仁者.辭氣似過峻.今從前解.蓋孔子深勉人之能用力於仁.

此章孔子深嘆世人不知所以爲仁之方.爲仁之方.主要在己心之好惡.己心真能好仁惡不仁.則當其好惡之一頃.而此心已達於仁矣.焉有力不足之患.常人雖知重仁道.而多自諉爲力不足.此乃誤爲仁道在外.不知即在己心之好惡.

【白話試譯】

先生說:『我沒有見到喜好於仁和憎惡於不仁的人.若果喜好於仁了.他自會覺得世上更沒有事物能勝過於仁的了.若能憎惡於不仁.那人也就是仁人了.因他將不讓那些不仁的事物加在他身上.真有人肯化一天之力來用在仁上嗎.我沒見過力有不足的.或許世上真有苦力不足的人.但我終是未見啊.』

〔七〕

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

各於其黨:黨.類義.人之有過.各有黨類.如君子過於厚.小人過於薄.君子過於愛.小人過於忍.過厚.過愛非惡.皆不好學之過.

觀過斯知仁:功者人所貪.過者人所避.故於人之過.尤易見真情.如子路喪姊.期而不除.孔子非之.子路曰:『不幸寡兄弟.不忍除之.』昔人以此爲觀過知仁之例.或引此章作觀過斯知人.亦通.

本章『人之過也』.唐以前本『人』或作『民』.舊解因謂本章爲蒞民者言.如耕夫不能書.非其過.故觀過當恕.即此觀過之人有仁心矣.此實曲解.今不從.

又按:【論語】言仁.或指心.或指德.本章觀過知仁.謂觀於其人之過.可以知其心之有仁.非謂成德之仁.

【白話試譯】

先生說:『人的過失.各分黨類.只觀其人之過失處.便知其人心中仁的分數了.』

〔八〕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道.人生之大道.人生必有死.死又不可預知.正因時時可死.故必急求聞道.否則生而爲人.不知爲人之道.豈不枉了此生.若使朝聞道.夕死即不爲枉活.因道亙古今.千萬世而常然.一日之道.即千萬世之道.故若由道而生.則一日之生.亦猶夫千萬世之生矣.本章警策人當汲汲以求道.【石經】『可矣』作『可也』.也字似不如矣字之警策.

【白話試譯】

先生說:『人若在朝上得聞道.即便夕間死.也得了.』

〔九〕

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士:在孔子時.乃由平民社會升入貴族階層一過渡的身份.來學於孔子之門者多未仕.故孔子屢言士.子貢子張亦問士.皆討論此士之身份在當時社會立身處世之道.孔子在中國歷史上.爲以平民身份在社會傳教之第一人.但孔子之教.在使學者由明道而行道.不在使學者求仕而得仕.若學者由此得仕.亦將藉仕以行道.非爲謀個人生活之安富尊榮而求仕.故來學於孔子之門者.孔子必先教其『志於道』.即是以道存心.茍如此.而其人仍以一己之惡衣惡食爲恥.孔子曰:『是亦未足與議矣.』蓋道關係天下後世之公.衣食則屬一人之私.其人不能忘情於一己衣食之美惡.豈能爲天下後世作大公之計而努力以赴之.此等人.心不乾淨.留有許多齷齪渣滓.縱有志.亦是虛志.道不虛行.故未足與議.有志之士.於此章極當深玩.勿以其言淺而忽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一個士.既有志於道了.還覺得自己惡衣惡食爲可恥.那便不足與議了.』

〔一〇〕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無適也:適字有兩解.一專主義.讀丁歷反.如云『吾誰適從』.又說:適通敵.無適.即無所敵反義.

無莫也:莫字亦有兩解.一.不肯義.與專主對.既無專主.亦無不肯.猶雲無可無不可.一.通慕.愛慕義.與敵反義對.既無敵反.亦無親慕.猶雲無所厚薄.

義之與比:比字亦可有兩解.一從也.一親也.

本章君子之於天下.天下二字.可指人言.亦可指事言.若從適.莫.比三字之第一解.則指事爲允.若從適.莫.比三字之第二解.則指人爲允.兩解俱可通.義蘊亦相近.然就『義之與比』一語.則以指事說爲之爲宜.孟子稱:『禹.稷.顏回同道.』今日仕則過門不入.明日隱則簞瓢陋巷.無可無不可.即『義之與比』.

本篇重言仁.前兩章言道.即仁之道.此章又特言義.仁偏在宅心.義偏在應務.仁似近內.義似近外.此後孟子常以『仁義』連說.實深得孔子仁禮.兼言仁知兼言之微旨.

【白話試譯】

先生說:『君子對於天下事.沒有一定專主的.也沒有一定反對的.只求合於義便從.』

〔一一〕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懷德.懷土:懷.思念義.德.指德性.土.謂鄉土.小人因生此鄉土.故不忍離去.君子能成此德性.亦不忍違棄.

懷刑.懷惠:刑.刑法.惠.恩惠.君子常念及刑法.故謹於自守.小人常念及恩惠.故勇於求乞.

本章言君子小人品格有不同.其常所思念懷慮亦不同.或說:此章君子小人指位言.若在上位之君子能用德治.則其民安土重遷而不去.若在上者用法治.則在下者懷思他邦之恩澤而輕離.此解亦可通.然就文理.似有增字作解之嫌.今從前解.

【白話試譯】

先生說:『君子常懷念於德性.小人常懷念於鄉土.君子常懷念到刑法.小人常懷念到恩惠.』

〔一二〕

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放於利而行:放字有兩解.一.放縱義.謂放縱自己在謀利上.一.依仿義.謂行事皆依照利害計算.今從後解.

多怨:此怨字亦可有兩解.一.人之怨己.舊解都主此.惟【論語】教人.多從自己一面說.若專在利害上計算.我心對外將不免多所怨.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若行事能依仁道.則不論利害得失.己心皆可無怨.此怨字.當指己心對外言.放於利而行多怨.正與求仁得仁則無怨.其義對待相發.

【論語】有專指人事之某一面言.而可通之全體者.亦有通指人事全體言.而可用以專指者.舊說亦謂此章乃專對上位者言.謂在上者專以謀利行事.則多招民眾之怨.義亦可通.但孔子當時所說.縱是專指.而義既可通於人事之其他方面者.讀者仍當就其可通之全量而求之.以見其涵義之弘大而無礙.此亦讀【論語】者所當知.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一切依照]著利的目的來行事.自己心上便易多生怨恨.』

〔一三〕

子曰:『能以禮讓爲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爲國.如禮何.』

能以禮讓爲國乎.何有:禮必兼雙方.又必外敬而內和.知敬能和.斯必有讓.故讓者禮之質.爲國必有上下之分.但能以禮治.則上下各有敬.各能和.因亦能相讓.何有.猶言有何難.

不能以禮讓爲國.如禮何:不能以禮讓爲國.則上下不敬不和.其極必出於相爭.禮豈果爲上下相爭之工具.如禮何者.猶言把禮怎辦.言其縱有禮.其用亦終不得當.自秦以下.多以尊君卑臣爲禮.此章『如禮何』之嘆.彌見深切.尊君卑臣.又豈『禮讓爲國』之義.

本章言禮治義.孔子常以仁禮兼言.此章獨舉『讓』字.在上者若誤認禮爲下尊上.即不免有爭心.不知禮有互讓義.故特舉爲說.所舉愈切實.所誡愈顯明.

【白話試譯】

先生說:『若能以禮讓來治國.那還有什麼困難呢.若不能以禮讓來治國.那又把禮怎辦呢.』

〔一四〕

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爲可知也.』

位.職位.古人議事有朝會.有官守者.遇朝會則各立於其位.己無才德.將何以立於其位.有知己之才德者.將可援之入仕.

患無位.則患莫己知.

求爲可知.即先求所以立於其位之才德.

此章言君子求其在我.不避位.亦不汲汲於求位.若徒以恬澹自高.亦非孔門求仁行道經世之實學.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不要愁得不到職位.該愁自己拿什麼來立在這位上.不要愁沒人知道我.該求我有什麼可爲人知道的.』

〔一五〕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參乎:參.曾子名.呼其名.欲有所告.

吾道一以貫之:貫.串義.亦通義.如以繩穿物.孔子言道雖若所指繁多.實可會通.歸於一貫.

唯:應辭.直應曰唯.不再問.曾子自謂已明孔子意.

門人問曰:門人.孔子之門人.時同侍孔子.聞其言.不明所指.俟孔子出.問於曾子.或說:子出.當是孔子往曾子處.曾子答而孔子出戶去.門人.曾子弟子.今按:【論語】.孔子弟子皆稱門人.非孔子之弟子則異其辭.孔門高第.曾子年最少.孔子存時.曾子未必有弟子.蓋曾子與諸弟子同侍於孔子.孔子有事離坐暫出.

何謂也:也.通邪.疑問辭.

忠恕而已矣:盡己之心以待人謂之忠.推己之心以及人謂之恕.人心有相同.己心所欲所惡.與他人之心所欲所惡.無大懸殊.故盡己心以待人.不以己所惡者施於人.忠恕之道即仁道.其道實一本之於我心.而可貫通之於萬人之心.乃至萬世以下人之心者.而言忠恕.則較言仁更使人易曉.因仁者至高之德.而忠恕則是學者當下之工夫.人人可以盡力.

解【論語】.異說盡多.尤著者.則爲漢宋之兩壁壘.而此章尤見雙方之歧見.孔子告曾子以一貫之說.曾子是一性格敦篤人.自以其平日盡心謹慎所經驗者體認之.當面一唯.不再發問.【中庸】曰:『忠恕違道不遠.』孔子亦自言之.曰:『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曾子以忠恕闡釋師道之一貫.可謂雖不中不遠矣.若由孔子自言之.或當別有說.所謂仁者見仁.知者見知.讀者只當認此章乃曾子之闡述其師旨.如此則已.曾子固是孔門一大弟子.但在孔門屬後輩.孔子歿時.曾子年僅二十有七.正值孔子三十而立之階段.孔子又曰:『參也魯』.是曾子姿性較鈍.不似後代禪宗所謂『頓悟』之一派.只看『吾日三省吾身』章.可見曾子平日爲學.極盡心.極謹慎.極篤實.至其臨死之際.尚猶戰戰兢兢.告其門弟子.謂『我知免夫』.此其平日盡心謹慎之態度可見.此章正是其平日盡心謹慎之所心得.宋儒因受禪宗秘密傳心故事之影響.以之解釋此章.認爲曾子一『唯』.正是他當時直得孔子心傳.此決非本章之正解.但清儒力反宋儒.解『貫』字爲行事義.一以貫之.曲說成一以行之.其用意只要力避一『心』字.不知忠恕固屬行事.亦確指心地.必欲避去一心字.則全部【論語】多成不可解.門戶之見.乃學問之大戒.本書只就【論語】原文平心解釋.後儒種種歧見.不務多引.偶拈此章爲例.讀者如欲由此博稽群籍.則自非本書用意所欲限.

又按: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後孟子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正可以見學脈.然謂一部【論語】.只講孝弟忠恕.終有未是.此等處.學者其細參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參啊.我平日所講的道.都可把一個頭緒來貫串著.』曾子應道:『唯.』先生出去了.在座同學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呀.』曾子說:『先生之道.只忠恕二字便完了.』

〔一六〕

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喻.曉義.君子於事必辨其是非.小人於事必計其利害.用心不同.故其所曉了亦異.

或說:此章君子小人以位言.董仲舒有言:『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睏乏者.庶人之事也.』乃此章之確解.今按:董氏之說.亦謂在上位者當喻於仁義.在下位者常喻於財利耳.非謂在下位者必當喻於財利.在上位者必自喻於仁義也.然則在下位而喻於義者非君子乎.在上位而喻於利者非小人乎.本章自有通義.而又何必拘守董氏之言以爲解.

又按:宋儒陸象山於白鹿洞講此章.曰:『人之所喻.由於所習.所習由於所志.』於此章喻字外特拈出『習』字『志』字.可謂探本之見.讀者當以此章與『君子上達小人下達』章合參.

【白話試譯】

先生說:『君子所了解的在義.小人所了解的在利.』

〔一七〕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齊.平等義.思齊.思與之平.願己亦有此賢.內自省.內心自反省.懼己亦有此不賢.此章見與人相處.無論其人賢不賢.於己皆有益.若見賢而忌憚之.見不賢而譏輕之.則惟害己德而已.又此章所指.不僅於同時人爲然.讀書見古人之賢.亦求與之齊.見其不賢.亦以自省.則觸發更廣.長進更易.

又按:此章當與『三人行必有我師』章合參.

【白話試譯】

先生說:『遇見賢人.當思與之齊等.遇見不賢之人.當自反省莫要自己亦和他一般.』

〔一八〕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幾諫:幾.微義.諫.規勸義.父母有過.爲子女者惟當微言諷勸.所謂下氣怡色柔聲以諫.又說:幾者.初見端倪義.父母子女日常相處.父母有過.當從其端倪初露.便設法諫勸.然就文義言.此當云『以幾諫』.不當云『幾諫』.今從前解.

見志不從.又敬不違:所謂幾諫.僅微見己志而已.不務竭言.若父母不從.仍當起敬起孝.不違逆.待父母心氣悅懌.再相機進諫.舊解謂見父母之志不從.則只『不從』二字已足.且當云『意不從』.不當云『志不從』.故知見志.指子女自表己志.爲子女者僅自表己志.即是不明爭是非.亦即幾諫之意.若如上述又一解.父母之過.初露端倪.尚未發爲行爲.故云見父母有不從之志.然連下文『又敬不違.勞而無怨』兩語.終不如上解之貼切.今不從.

不違亦可有兩解:一是不違其父母.二是不違其原初幾諫之意.既恐唐突以觸父母之怒.又務欲置父母於無過之地.此見孝子之深愛.然敬是敬父母.則不違當以不違父母爲是.

勞而不怨:勞.憂義.子女見父母有過.當憂不當怨.或說勞.勞苦義.諫不從.當反覆再諫.雖勞而不怨.然此反覆再諫.仍當是幾諫.則乃操心之勞.仍是憂義.

此章見父子家人相處.情義當兼盡.爲子女者.尤不當自處於義.而傷對父母之情.若對父母無情.則先自陷於大不義.故必一本於至情以冀父母之終歸於義.如此.操心甚勞.然求至情大義兼盡.則亦惟有如此.茍明乎此.自無可怨矣.

【白話試譯】

先生說:『子女奉事父母.若父母有過當微婉而諫.把自己志意表見了.若父母不聽從.還當照常恭敬.不要違逆.且看機會再勸諫.雖如此般操心憂勞.也不對父母生怨恨.』

〔一九〕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遠遊.指遊學.遊宦.遠方從師.或向遠方謀職.皆須長時間從事.顧念父母之孝養.故不汲汲也.

方.位所義.方位定.才知方向.如已告往甲地.不更他適.上句已言不遠遊.下句亦指遠遊可知.有須遠遊.則必有一定的地方.而近游之須有方位.亦可推知.既有方位.父母有事.召之必知處.

此章亦言孝道.古時交通不便.音訊難達.若父母急切有故.召之不得.將遺父母終天之恨.孝子顧慮及此.故不遠遊.今雖天涯若比鄰.然遠遊者亦必音訊常通.使家人思念常知其處.則古今人情.亦不相遠.讀者於此等處.當體諒古人之心情.並比較今昔社會之不同.不當居今笑古.徒自陷於輕薄.

【白話試譯】

先生說:『父母在時.不作遠行.若不得已有遠行.也該有一定的方位.』

〔二〇〕

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此章重出.已見【學而篇】.當是弟子各記孔子之言.而詳略不同.蓋【學而篇】一章乃言觀人之法.此章言孝子之行.而此章前後皆論事父母之道.故復出.

〔二一〕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知.猶識也.常記在心之義.

喜者.喜其壽.懼者.懼其來日之無多.喜懼一時併集.不分先後.或說:父母之年.子女無時不當知.或父母年尚彊.然彊健之時不可多得.或喜其壽考.而衰危已將至.此說亦有理.但讀書不當一意向深處求.不如上一說.得孝子愛日之大常.

此章描寫孝子心情.甚當玩味.惟其憂樂之情深.故喜懼之心篤.

以上四章皆言孝.孝心即仁心.不孝何能仁.當知能對別人有同情.能關切.此乃人類心情之最可寶貴者.孔子特就孝道指點人心之仁.人當推廣孝心以達於仁.若以自私之心對父母.處家庭.初視若亦無違孝道.然心不仁.亦將不孝.此心是一.即仁便是孝.即孝便是仁.非謂仁孝可有先後之分別.

【白話試譯】

先生說:『父母的年歲.不可不常記在心呀.叫你一想到.又是歡喜.又是憂懼.』

〔二二〕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言之不出.不輕出也.

躬.指躬行.

逮.及也.躬行不及.徒自輕言.事屬可恥.

本章誡學者當訥於言而敏於行.舉古人.所以警今人也.或以『言』指著述.然用『出』字.當指言語爲是.今不從.

【白話試譯】

先生說:『古人不肯輕易出言.因怕自己行爲追不上.那是一件可恥的事呀.』

〔二三〕

子曰:『以約失之者鮮矣.』

約.檢束義.收斂.不放縱.著實.不浮泛.凡謹言慎行皆是約.處財用爲儉約.從事學問事業爲守約.

鮮.少也.人能以約自守.則所失自少矣.

【白話試譯】

先生說:『由檢約而差失的很少了.』

〔二四〕

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訥.遲鈍義.

敏.勤捷義.敏訥雖若天資.亦由習.輕言矯之以訥.行緩勵之以敏.此亦變化氣質.君子成德之方.

【白話試譯】

先生說:『一個君子.常想說話遲鈍些.而做事敏捷些.』

〔二五〕

子曰:『德不孤.必有鄰.』

鄰.親近義.德字有兩說.一指修德言.人不能獨修成德.必求師友夾輔.一指有德言.有德之人縱處衰亂之世.亦不孤立.必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鄰.如孔子之有七十二弟子.今採下一說.

【白話試譯】

先生說:『有德之人.決不會孤立.必然有來親近他的人.』

〔二六〕

子游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

此數字有兩讀:一讀色角反.偪促義.又煩瑣義.一讀世主反.數說義.事君交友.見有過.勸諫偪促.或過於煩瑣.必受辱.或見疏.或求親昵於君友.以偪促煩瑣求之.亦必受辱.或見疏.若依數說義.於君友前數說己勞己長.或數說君友之短及其不是.亦將受辱見疏.今采前一讀.

本章以君友連言.見五倫中此兩倫爲相近.古稱此兩倫以人合.夫婦.父子.兄弟三倫屬於家庭.古稱以天合.夫婦本以人合.故孔子常言孝弟.專就父子.兄弟兩倫純以天合者.珍重其相互間之親情.建其道以爲人群相處之本.然兄弟亦有時如朋友.【論語】中頗多兄弟朋友連言.則五倫中惟父子一倫.乃純以天合.故孔門特重言孝.其他四倫.君臣.朋友.夫婦.兄弟.亦可謂都屬社會關係.惟父子一倫.則與生俱來.本於自然.又兼有世代之綿延.天人之際.意義最深.而世界各大宗教.皆不言孝.不重歷史綿延.如是則社會無深度.而人生短暫.失其意義.故各宗教莫不帶有出世之心情.尊天抑人.事所宜然.

本篇二十六章多言仁.其中數章特言孝.最後子游此一章.專言君臣.朋友.亦仁道中之一節.故編者特以附本篇之末.讀者試通玩此二十六章.而求其相互間之關係.與其關係之各不同.庶於孔門所言仁道.有更深之了解.

【白話試譯】

子遊說:『事君太偪促.太瑣屑.便會受辱了.交友太偪促.太瑣屑.便會見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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