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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渊篇第十二

论语新解作者:钱穆发布:一叶知秋

2020-5-16 10:16

〔一〕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克己:克.犹克有约束义.有抑制义.克己.约束己身.或说:克去己私.下文“为仁由己”.同一己字.皆指身.不得谓上一己字特指私欲.或又说:克己犹言任己.谓由己身肩任.然下文四勿.明言约束.非肩任义.盖人道相处必以仁.古训:“仁者相人偶.”若立心行事.专以己身为主.不顾及相偶之对方.此乃一切不仁之本源.故仁道必以能约束己身为先.

复礼:复如“言可复也”之复.谓践行.又说:复.反也.如“汤武反之”之反.礼在外.反之己身而践之.故克己复礼.即犹云“约我以礼”.礼者.仁道之节文.无仁即礼不兴.无礼则仁道亦不见.故仁道必以复礼为重.宋儒以“胜私欲全天理”释此“克己复礼”四字.大义亦相通.然克己之己.实不指私欲.复礼之礼.亦与天理义蕴不尽洽.宋儒之说.未尝不可以通《论语》.而多有非《论语》之本义.此章即其一例.亦学者所当细辨.

为仁:犹谓如是乃为仁.仁存于心.礼见之行.必内外心行合一始成道.故《论语》常“仁礼”并言.一说:此“为”字作“行”字解.谓克己复礼以行仁.今不从.

天下归仁焉:一说.归.犹与.言能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莫不归与其仁.极言其效之速且大.然仁为己之心德.以存诸己者为主.不以外面之效应为重.且亦无此速效.即如所解.当云“天下归仁矣”.今言“归仁焉”.焉有于此于彼之义.言天下于此归仁.原义当谓茍能一日克己复礼.即在此处.便见天下尽归入我之仁心中.人心之仁.温然爱人.恪然敬人.礼则主于恭敬辞让.心存恭敬.斯无傲慢.心存辞让.斯无伤害.对人无傲慢.无伤害.凡所接触.天下之大.将无往而不见其不归入于我心之仁矣.是则效在内.不在外.或说:此言人君若能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民咸归其仁政.此成偏指.非通义.今不从.

为仁由己:为仁.犹言行仁.行仁道当由己.不由人.克己.由己克之.复礼.亦由己复之.能克己.斯能由己矣.所以欲克己.即为欲由己.两“己”字不当分别说之.而“克”与“由”则分指两项工夫.

请问其目:目.条目.颜渊闻孔子言.知为仁之要在于克己复礼.而请问克己复礼之条目.

非礼勿视.听.言.动:此处四勿字.即约己工夫.视.听.言.动皆由己.约束己之视.听.言.动.使勿入于非礼.使凡视.听.言.动皆是礼.是即为复礼.此亦不专指社会外在之种种俗礼言.孔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又曰:“人而不仁.如礼何.”盖礼有其内心焉.礼之内心即仁.然则克己复礼.即是约己归仁.惟言归仁.若偏指内心.又不见工夫所在.言复礼.则明属外面行事.并有工夫可循.然后其义始见周匝.茍己之视.听.言.动能一一复于礼.则克己正所以成己.复礼亦正所以复己.于约束抑制中得见己心之自由广大.于恭敬辞让中得见己心之恻怛高明.循此以往.将见己心充塞于天地.流行于万类.天下之大.凡所接触.全与己心痛痒相关.血脉相通.而“天下归仁”之境界.即于此而达.岂只在社会现行礼俗之细节处规行矩步.而便谓之“约礼”.故非颜渊之贤.亦无以胜于“请事斯语”之内涵.

本章问答.乃孔颜传授切要之言.宋儒教人:“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若不从本章克己.四勿之教切实下工夫.而徒从“吾与点也”等章探索寻觅.纵是箪食瓢饮.曲肱陋巷.恐终不得孔颜真乐何在.学者其审细参之.

《白话试译》

颜渊问仁如何般求.先生说:“约束我自己来践行礼.那就是仁了.只要一天能这样.便见天下尽归入我心之仁了.为仁完全由自己.那在外人呀.”颜渊说:“请问详细的节目.”先生说:“凡属非礼的便不看.凡属非礼的便不听.凡属非礼的便不说.凡属非礼的便不行.”颜渊说:“回姿质虽钝.请照先生这番话切实努力吧.”

〔二〕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本章与上章义相发.大宾.公侯之宾也.大祭.禘郊之属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在邦谓仕诸侯.在家谓仕卿大夫.无怨.旧说谓是为仁之效.疑当如“求仁得仁又何怨”之义.乃指不怨天.不尤人.无论在邦在家皆无怨.非人不怨己.乃己不怨人.此敬.恕与不怨之三者.皆指心言.即复礼归仁之要端.人能践行一本于礼.对人自无不敬恕.茍其心能敬能恕.则自无怨.如此居心.则视.听.言.动自无不合于礼.而我心之仁亦自然呈露.心行相发.内外交融.亦一以贯之.此两章重要在指示学者以求仁之工夫.克己.复礼.敬.恕与无怨皆是.学者就此悉心体会.反躬实践.自识己心.则求仁得仁.自见仁之不可胜用矣.

《白话试译》

仲弓问仁.先生说:“平常出门像见大宾般.居上使民像临大祭般.自己所不欲的.莫要施于人.在邦国中.在家族中.该能无所怨.”仲弓说:“雍姿质虽钝.请照先生这番话切实努力吧.”

〔三〕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其言也讱:讱.钝义.难义.《史记》:“司马牛多言而躁.”一说:孔子就其偏而勉之.又一说:牛之兄桓魋.有宠于宋君.将为乱.牛忧之.情见乎辞.然兄弟之亲.必有所难言者.孔子就此加以指点.使易于体悟.就本章及下章牛之再问.则牛之易于言可知.本章下文孔子答“为之难”.亦可指兄弟之间言.则两说皆可通.前说主从本文体会.后说旁求事证.学者合以求之可也.

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司马牛再问也.牛疑仁道广大.言语钝讷.岂便为仁.

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言由心出.心感其事之难.始言之若不易.兄弟之间.感有难言.亦仁之一端.

本章虽专为司马牛发.然亦求仁之通义.孔子又曰:“仁者先难而后获.”茍能安于所难.而克敬.克恕以至于无怨.斯其去仁也不远矣.孔子又曰:“刚毅木讷近仁.”学者当会通诸章求之.勿谓此章乃专为一人发而忽之可也.

《白话试译》

司马牛问仁.先生说:“仁者说话常迟钝.”司马牛说:“说话迟钝.就说是仁吗.”先生说:“因知做来难.说来那得不迟钝.”

〔四〕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常人扰扰.多在忧惧中.司马牛亦正为忧惧所困.故孔子以“君子不忧不惧”告之.然徒求不忧不惧.其人岂便为君子.盖非不忧不惧之为贵.乃其内省而无疚之为贵.

疚.病义.问心无病.仰不愧.俯不怍.斯无所用其忧惧矣.孔子亦非教司马牛恝然于其兄而无动于心.此有义.命之辨.学者当从实境中磨炼.故本章虽亦针对司马牛而发.然亦君子修德之通义.

《白话试译》

司马牛问.如何可得谓君子.先生说:“君子不忧不惧.”司马牛说:“不忧不惧.就得称君子吗.”先生说:“只要内心自省不觉有病.那又何忧何惧呀.”

〔五〕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我独亡:亡.同无.司马牛兄向魋.魋又有兄巢.有弟子颀.子车.皆与魋在宋作乱.

商闻之矣:谓闻之于孔子也.孔子卒在桓魋作乱后两年.子夏言此时.孔子当已卒.魋.巢等或奔或死.牛身栖异国.故有独无兄弟之感.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者不由我主.如人之生.非己自欲生.死.亦非己自欲死.天者.在外之境遇.人孰不欲富贵.然不能尽富贵.此为境遇所限.

敬而无失:无失.即中也.敬而无失.操之纯熟.斯从容中道矣.或曰:失当读为佚.佚.乐也.无佚申言敬.有礼申言恭.今从前解.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有意是而语滞者.孔子无是也.孔子曰:“天下归仁”.后人因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孔子曰:“虽蛮貊之邦行矣”.子夏因曰“四海之内皆兄弟”.学者遇此等处.惟当通知言者意指所在.勿拘执文字以为说可也.

今按:《左传》桓魋诸兄弟为乱而败.魋奔卫.牛致邑与珪而适齐.魋后奔齐.牛复致邑而适吴.吴人恶之而返.赵简子召之.陈成子亦召之.因过鲁而卒于鲁郭门之外.牛之诸兄弟.全是戾气.惟牛凄然孤立.流离无归.忧可知矣.读此三章.孔子.子夏当时师友诲导之情.千载之下.宛然可见.然则本章“四海皆兄弟”之语.乃是当时一番真挚恳切之慰藉.子夏之言此.复何病.

《白话试译》

司马牛很忧愁地说:“人人皆有兄弟.独我没有呀.”子夏说:“商曾听先生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只要能敬.做事没有差失.对人能恭.有礼.那就四海之内都是你的兄弟呀.’君子那怕没兄弟呢.”

〔六〕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浸润之谮:谮者之言.如水渐渍.初若不觉.久自润湿.

肤受之愬:一说:如皮肤受尘垢.当时不觉.久乃睹其不净.一说:如肌肤亲受.急切迫身.骤听之.易于动信.今从后说.谮者毁人行.愬者诉己冤.

可谓远也已矣:远.明之至也.

《白话试译》

子张问:“怎样可算是明呀.”先生说:“像浸润般的谮言.像切肤般的控诉.在他前面行不通.可算明了.像浸润般的谮言.像切肤般的控诉.在他前面行不通.可算远了.”

〔七〕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仓廪实.武备修.然后教化行.能使其民对上有信心.

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遇不得已.兵.食.信三者不能兼顾.必去其一.则何者可先.

去兵:此如今言:宁因黄油去炮弹.不为炮弹去黄油.

于斯二者何先:又不得已.顾食则失信.全信则失食.则二者孰可去.

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与其去信.宁去食.此不仅指为政者发仓廪以拯民言.亦兼指为政者教民取舍言.民无食必死.然无信则群不立.涣散鬬乱.终必相率沦亡.同归于尽.故其群能保持有信.一时无食.仍可有食.若其群去信以争食.则终成无食.去兵者.其国贫弱.恐以整军经武妨生事.故且无言兵.使尽力耕作.去食者.如遇旱蝗水涝.饥馑荒歉.食固当急.然亦不可去信而急食.

本章因子贡善问.推理至极.遂有“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之说.然子适卫.告冉有:“既庶矣.当富之.既富矣.当教之.”与本章足食在前.而兵与信次之同意.可见为政者首以使民得食.能保其生为先.惟遇不得已.则教民轻食重信.一处常.一临变.读者须于此善体.不可徒认“自古皆有死”之单辞.遂谓为政者可以不顾民命.而高悬一目标以强民之必从.此亦一义.命之辨.为政者首重民食是义.甯去食是命.立身立群同是一理.立身有舍生取义.导群亦有去食存信.此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各申一面.不相害.

《白话试译》

子贡问为政之道.先生说:“先求充足粮食.次乃讲究武备.民间自然信及此政府了.”子贡又问:“傥遇不得已.于此三者间.必去其一.则孰可先去呢.”先生说:“减去武备吧.”子贡又问:“傥遇不得已.于此二者间.再必去其一.则孰当先去呢.”先生说:“减去食粮吧.自古以来.人谁不死.若苟无信.则一群都不存在了.”

〔八〕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卫大夫.

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此九字为一句.夫子指棘子成.当时称大夫皆曰夫子.子贡谓棘子成之论君子.失言可惜.盖棘子成疾孔子教子贡之徒若为文胜.子贡谓其妄意讥毁圣人之教.故伤叹而警之.

驷不及舌:驷.四马.古用四马驾一车.舌以出言.既脱口.四马追之不及.

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皮去毛曰鞟.虎豹与犬羊之别.正因其毛文之异.若去其文之炳蔚.则虎豹之皮将与犬羊之皮无别.此见君子小人相异.正在君子之多文.故说“质犹文也.文犹质也”.二者同重.不可偏无.若必尽去其文.则犹专主十室之忠信.而不取孔子之好学.

《白话试译》

棘子成说:“君子只要质就够了.何用再加以文呀.”子贡说:“可惜了.你先生这样的解说君子呀.虽有四马骏足.也追不及你舌头上这一失言了.文犹之是质.质犹之是文.虎豹之皮.若去了它的花纹便犹如犬羊之皮了.”

〔九〕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盍彻乎:税田十取一为彻.盍.何不义.

二吾犹不足:哀公于田税外复加赋.用作军费.是一亩田已征两分税.但哀公仍嫌不足.有若请其只收田税.则更不足.

君孰与不足:民富.君不独贫.民贫.君不独富.人必相人偶.故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有若之言.亦仁言也.“孰与”之问.甚有深意.孔子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左传》哀公十二年春用田赋.谓按亩分摊军费.是年及下年皆有虫灾.又连年用兵于邾.又有齐警.故说“年饥而用不足”.有若教以只税田.不加赋.乃针对年饥言.哀公就国用不足言.故有若又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白话试译》

鲁哀公问有若道:“年岁荒歉.国用不足.有何办法呀.”有若对道:“何不只收十分之一的田租呢.”哀公说:“我在田租外加收了田赋.共已收了两份.尚感不足.怎可只收一份田租呢.”有若对道:“只要百姓都足了.君和谁不足呀.若使百姓都不足.君又和谁去足呀.”

〔一〇〕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惑也.”“诚不以富.亦祗以异.”

崇德:行道而有得于心为德.崇德者.以德为崇.略犹《中庸》言“尊德性”.

辨惑:惑.心有所昏昧不明.辨惑者.辨去其不明.略犹《中庸》言“道问学”.子张问:“如何而始可谓是崇德辨惑.”此两语当是古言.而子张引以为问.

主忠信:忠信存于我心.若不以忠信为主.而徒争在外之事业功名.则离德已远.不能谓之崇德.

徙义:闻义.徙己意以从之.犹云迁善.主忠信则本立.徙义则日新.此为崇德之方.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此犹云“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堕诸渊”.皆譬况之辞.两句当一气读.下文“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即是复举此两语.而文气更迫促.好恶无常.先后反复.杂投于一人之身.斯其昏惑甚矣.人之惑.主要从其心之好恶来.故求辨惑.尤贵于己心之好恶辨之.或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乃两事分列.即此已是惑.下两语“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则是惑之甚.今按文气.当从上说.

诚不以富.亦祗以异:《诗·小雅》《我行其野》之辞.当是错简.应在第十六篇“齐景公有马千驷”章.因下章亦有齐景公字而误.

《白话试译》

子张问道:“如何可算得崇德辨惑呀.”先生说:“存心主于忠信.又能闻到义的即迁而从之.这可算是崇德了.喜爱一人.便想要他生.厌恶了他.又想要他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这可算是惑了.”

〔一一〕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齐景公:名杵臼.鲁昭公末年.孔子适齐.时齐大夫陈氏专政.而景公多内嬖.不立太子.故孔子答其问如此.

得而食诸:诸.疑问辞.犹言:得而食之乎.

《白话试译》

齐景公问为政之道于孔子.孔子对道:“君要尽君道.臣要尽臣道.父要尽父道.子要尽子道.”景公说:“好极了.若是君不尽君道.臣不尽臣道.父不尽父道.子不尽子道.纵有积谷.我那吃得呀.”

〔一二〕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片言可以折狱:片言犹云单辞.即片面之辞.折.断也.断狱必兼听两造.不应单凭片辞.

其由也与:此有两解.一说:子路明决.可以仅听片面话断狱.一说:子路忠信.决无诬妄.即听其一面之辞.亦可凭以断狱.今从后说.

子路无宿诺:宿诺亦有两解.一说:宿.犹言犹豫.子路守信笃.恐临时有故.故不事前预诺.一说:子路急于践言.有诺不留.宿.即留义.今从后说.惟其平日不轻然诺.语出必信.积久人皆信服.故可听其一语即以折狱.《论语》编者因孔子言而附记及此.

《白话试译》

先生说:“凭着片面之辞而便可断狱的.怕只有子路的话吧.”子路答应了人.没有久留]着不践诺的.

〔一三〕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听讼:听其讼辞以判曲直.

吾犹人也:言我与人无异.

必也使无讼:由于德教化之在前.故可使民无讼.

《白话试译》

先生说:“若论听讼.我也和人差不多呀.必然要能使人不兴讼才好吧.”

〔一四〕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居之无倦:居之.一说居位.一说居心.居位不倦.其居心不倦可知.

行之以忠:行之.一谓行之于民.一谓行事.为政者所行事.亦必行之于民可知.

《白话试译》

子张问为政之道.先生说:“居职位上.心无厌倦.推行一切政事.皆出之以忠心.”

〔一五〕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本章已见《雍也篇》.此重出.

〔一六〕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成者.诱掖奖劝以助成之.

君子.小人.存心有厚薄之殊.所好又有善恶之异.故不同.

《白话试译》

先生说:“君子助成别人的美处.不助成别人的恶处.小人恰恰和此相反.”

〔一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政者正也:正.犹言正道.政治乃群众事.必以正道.不当偏邪.

子帅以正:帅.同率.领导义.

孰敢不正:可见在下有不正.其责任在在上者.

《白话试译》

季康子以为政之道问孔子.孔子对道:“政只是正的意义.你若把正道来率先领导.在下的又谁敢不正呀.”

〔一八〕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不欲:欲.指贪欲.在上者贪欲.自求多财.下民化之.共相竞取.其有不聊生者.乃挺而为盗.责任仍属在上者.

虽赏之不窃:若在上者不贪欲.务正道.民生各得其所.纵使赏之行窃.亦将不从.民之化于上.乃从其所好.不从其所令.并各有知耻自好之心.故可与为善.盗与窃亦不同.赏其行窃且不从.何论于为盗.

《白话试译》

季康子患虑鲁国多盗.求问于孔子.孔子对道:“只要你自不贪欲.纵使悬令赏民行窃.他们也不会听你的.”

〔一九〕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以就有道:就.成就义.康子意欲以锄恶成就善道.

子为政.焉用杀:在上为政.民所视效.故为政便不须杀.此句重在“为政”字.不重在“子”字.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此处君子小人指位言.德.犹今言品质.谓在上者之品质如风.在下者之品质如草.然此两语仍可作通义说之.凡其人之品德可以感化人者必君子.其人之品德随人转移不能自立者必小人.是则教育与政治同理.世风败坏.其责任亦在君子.不在小人.

草.上之风.必偃:上.或作尚.加义.偃.仆义.风加草上.草必为之仆倒.

以上三章.孔子言政治责任在上不在下.下有缺失.当由在上者负其责.陈义光明正大.若此义大昌于后.居上位者皆知之.则无不治之天下矣.

《白话试译》

季康子请问为政之道于孔子.说:“如能杀无道的来成全有道的.如何呀.”孔子对道:“你是一个主政人.那里还要用杀人的手段呢.你心欲善.民众就群向于善了.在上的人好像风.在下的人好像草.风加在草上.草必然会随风倒的呀.”

〔二〇〕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达:显达义.亦通达义.内有诸己而求达于外.

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务外.孔子知而反诘之.将以去其病而导之正.

是闻也.非达也:闻.名誉着闻.内无求必达之于外者.仅于外窃取名闻而已.此乃虚实诚伪之辨.学者不可不审.

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质直.内主忠信.不事矫饰.察言观色.察人之言.观人之色.虑以下人.卑以自牧也.一说:虑.用心委曲.一说:虑.犹每也.虑以下人.犹言每以下人.复言曰无虑.单言曰虑.其义一.不矫饰.不茍阿.在己者求有以达于外.而柔顺谦卑.故人亦乐见其有达.或说:察言观色以下人.疑若伺颜色承意旨以求媚者.然察言观色.当与质直好义内外相成.既内守以义.又能心存谦退.故能“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此圣人处世之道.即仁道.乡愿袭其似以乱中行.而后儒或仅凭刚直而尚气.则亦非所谓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之道.

色取仁而行违:色取.在面上装点.既无质直之姿.又无好义之心.无之己而仅求之外.斯无行而不违乎仁矣.

居之不疑:专务伪饰外求.而又自以为是.安于虚伪.更不自疑.

在邦必闻.在家必闻:此等人专意务外.欺世盗名.其心自以为是.无所愧怍.人亦信之.故在邦必闻.在家必闻.然虚誉虽隆.而实德则病.误己害世.有终其生为闻人而己不知羞.人不知非者.其为不仁益甚矣.此处“家”字.如三家之家.非指私人家庭言.

今按:《论语》又兼言立达.必先立.乃能有达.即遭乱世.如“殷有三仁”.是亦达矣.又曰“杀身成仁”.成仁亦达也.此与道之穷达微有辨.学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子张问:“一个士如何才算是达了.”先生说:“你说的达.是怎样的呀.”子张对道:“一个达的人.在国内.必然有名闻.在卿大夫家中.也必然有名闻.”先生说:“那是名闻.不是显达呀.一个显达的人.他必然天性质直.心志好义.又能察人言语.观人容色.存心谦退.总好把自己处在人下面.这样的人.自然在国内.在大家中.到处能有所显达了.那有名闻的人.只在外面容色上装取仁貌.但他的行为是违背了.他却亦像心安理得般.从来不懂怀疑到他自己.这样的人.能在国内有名闻.在一大家中也有名闻了.”

〔二一〕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从游于舞雩之下:舞雩之处.有坛𫮃树木.故可游.于问答前著此一语.此于《论语》为变例.或说:《春秋》鲁昭公逊齐之年.书:“上辛大雩.季辛又雩.”《传》曰:“又雩者.非雩也.聚众以逐季氏也.”昭公欲逐季氏.终为季氏所逐.樊迟欲追究其所以败.遂于从游舞雩而发问.而言之又婉而隐.故孔子善之.今按:孔子晚年返鲁.哀公亦欲逐季氏.推樊迟之年.其问当在哀公时.不在昭公时.则寓意益深矣.然如此说之.终嫌无切证.或又曰:樊迟录夫子之教而书其地.示谨也.编者从而不削耳.

先事后得:即先难后获义.人能先务所当为.而不计其后功.则德日积于不自知.

修慝:慝.恶之匿于心.修.治而去之.专攻己恶.则己恶无所匿.

《白话试译》

樊迟从游在舞雩台之下.说:“敢问怎样崇德.修慝.辨惑呀.”先生说:“你问得好.先做事.后计得.不就是崇德吗.专攻击自己的过失.莫去攻击别人的过失.不就是修慝吗.耐不住一朝的气忿.忘了自己的生命安危.乃至忘了父母家属.这还不是惑吗.”

〔二二〕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樊迟未达:未达.犹言未明.本文未言樊迟所未达者何在.一说:樊迟盖疑爱人务求其周.知人必有所择.两者似有相悖.一说:已晓爱人之言.而未晓知人之方.盖樊迟之疑.亦疑于人之不可周知.按:下文孔子.子夏所言.皆未为仁知合一之说作阐发.樊迟之问子夏.亦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专偏知人言.当从第二说.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解见《为政》篇“哀公问”章.此盖以积材为喻.举直材压乎枉材之上.枉材亦自直.或说:知人枉直是知.使枉者亦直.则正以全其仁.此从第一说为阐发.或说:知人之首务.惟在辨枉直.其人而直.则非可正之以是.恶可导之于善.其人而枉.则饰恶为善.矫非为是.终不可救药.此从第二说为阐发.然知人不专在辨枉直.如皋陶伊尹.岂一直字可尽.故知解作喻辞为是.

乡也:乡字又作响.犹言前时.

何谓也:樊迟仍有未明.故再问于子夏.盖孔子所谓“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仍有所未达.

富哉言乎:此谓孔子之言涵义甚富.下乃举史以证.

不仁者远矣:一说.不仁者远去.言皆化而为仁.即所谓“能使枉者直”.是孔子仍兼仁知言之.此承第一说.或曰.远谓罢去其官职.或又曰:子夏知孔子之意.必如尧.舜.禹.汤之为君.乃能尽用人之道.故言前史选举之事.此即《春秋》讥世卿之义.舜举皋陶.汤举伊尹.皆不以世而以贤.樊迟生春秋之世.不知有选举之法.故子夏以此告之.

今按:汉儒传《公羊》.有所谓“微言大义”.其间亦可以《论语》为徴者.如本章是.知汉儒之说.非尽无承.宋儒专以义理阐《论语》.于孔子之身世.注意或所不逮.亦非知人论世之道.子夏‚“富哉言乎”之叹.正有大义微言存焉.迟之所未达或在此.读者其细阐之.

《白话试译》

樊迟问:“如何是仁.”先生说:“爱人.”又问:“如何是知.”先生说:“知人.”樊迟听了不明白.先生说:“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之人上面.也能使枉曲的正直了.”樊迟退下.又去见子夏.说:“刚才我去见先生.请问如何是知.先生说:‘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的人上面.能使枉曲的也正直.’这是怎样的说法呀.”子夏说:“这话中涵义多丰富呀.舜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皋陶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便都远去了.汤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伊尹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也都远去了.”

〔二三〕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忠告而善道之:友有非.不可不告.然必出于对友之忠忱.又须能善为劝导.

不可则止:如此而犹不可.不见从.则且止不再言.

毋自辱焉:若言不止.将自取辱.然亦非即此而绝.

本章必是子贡之问有专指.而记者略之.否则孔子当不专以此为说.《论语》如此例甚多.读者当细会.

《白话试译》

子贡问交友之道.先生说:“朋友有不是之处.该尽忠直告.又须善为劝说.若不听从.则该暂时停止不言.莫要为此自受耻辱.”

〔二四〕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以文会友:文者.礼乐文章.君子以讲习文章会友.

以友辅仁:既为友.则可进而切磋琢磨以共进于道.不言辅德而言辅仁.仁者人道.不止于自进己德而已.

本章上句即言与共学.下句言与共适道.与立.与权.

《白话试译》

曾子说:“君子因于礼乐文章之讲习来会合朋友.因于朋友会合来互相辅助.共进于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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