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1 23:09
卻說姜維傳令退兵,廖化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雖有詔,未可動也。』張翼曰:『蜀人爲大將軍連年動兵,皆有怨望。不如乘此得勝之時,收回人馬,以安民心,再作良圖。』維曰:『善。』遂令各軍依法而退;命廖化、張翼斷後,以防魏兵追襲。
卻說鄧艾引兵追趕,只見前面蜀兵旗幟整齊,人馬徐徐而退。艾嘆曰:『姜維深得武侯之法也!』因此不敢追趕,勒軍回祁山寨去了。
且說姜維至成都,入見後主,問召回之故。後主曰:『朕爲卿在邊庭,久不還師,恐勞軍士,故詔卿回朝,別無他意。』維曰:『臣已得祁山之寨,正欲收功,不期半途而廢1。此必中鄧艾反間之計矣。』後主默然不語。姜維又奏曰:『臣誓討賊,以報國恩。陛下休聽小人之言,致生疑慮。』後主良久乃曰:『朕不疑卿。卿且回漢中,俟魏國有變,再伐之可也。』姜維嘆息出朝,自投漢中去訖。
卻說黨均回到祁山寨中,報知此事。鄧艾與司馬望曰:『君臣不和,必有內變。』就令黨均入洛陽,報知司馬昭。昭大喜,便有圖蜀之心,乃問中護軍賈充曰:『吾今伐蜀,如何?』充曰:『未可伐也。天子方疑主公,若一旦輕出,內難必作矣。舊年黃龍兩見於寧陵井中,群臣表賀,以爲祥瑞。天子曰:「非祥瑞也。龍者君象,乃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屈於井中,是幽困之兆也。」遂作【潛龍詩】一首,詩中之意,明明道著主公。其詩曰:
傷哉龍受困,不能躍深淵。
上不飛天漢,下不見于田。
蟠居於井底2,鰍鱔舞其前3。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司馬昭聞之大怒,謂賈充曰:『此人慾效曹芳也?若不早圖,彼必害我。』充曰:『某願爲主公早晚圖之。』
時魏甘露五年夏四月,司馬昭帶劍上殿,髦起迎之。群臣皆奏曰:『大將軍功德巍巍,合爲晉公,加九錫。』髦低頭不答。昭厲聲曰:『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於魏,今爲晉公,得毋不宜耶4?』髦乃應曰:『敢不如命。』昭曰:『【潛龍】之詩,視吾等如鰍鱔,是何禮也?』髦不能答。昭冷笑下殿,眾官凜然5。
髦歸後宮,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三人,入內計議。髦泣曰:『司馬昭將懷篡逆,人所共知。朕不能坐受廢辱,卿等可助朕討之。』王經奏曰:『不可。昔魯昭公不忍季氏,敗走失國6。今重權已歸司馬氏久矣,內外公卿不顧順逆之理,阿附奸賊,非一人也。且陛下宿衛寡弱,無用命之人。陛下若不隱忍,禍莫大焉。且宜緩圖,不可造次。』髦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7!」朕意已決,便死何懼!』言訖,即入告太后。王沈、王業謂王經曰:『事已急矣,我等不可自取滅族之禍,當往司馬公府下出首,以免一死。』經大怒曰:『主憂臣辱,主辱臣死8,敢懷二心乎?』王沈、王業見經不從,逕自往報司馬昭去了。
少頃,魏主曹髦出內,令護衛焦伯聚集殿中宿衛蒼頭官僮三百餘人9,鼓譟而出。髦仗劍升輦,叱左右徑出南闕10。王經伏於輦前,大哭而諫曰:『今陛下領數百人伐昭,是驅羊而入虎口耳11,空死無益。臣非惜命,實見事不可行也。』髦曰:『吾軍已行,卿無阻當。』遂望雲龍門而來12。
只見賈充戎服乘馬,左有成倅,右有成濟,引數千鐵甲禁兵,吶喊殺來。髦仗劍大喝曰:『吾乃天子也!汝等突入宮庭,欲弒君耶?』禁兵見了曹髦,皆不敢動。賈充呼成濟曰:『司馬公養你何用?正爲今日之事也。』濟乃綽戟在手,回顧充曰:『當殺耶?當縛耶?』充曰:『司馬公有令,只要死的。』成濟捻戟奔輦前。髦大喝曰:『匹夫敢無禮乎!』言未訖,被成濟一戟刺中前胸,撞出輦來;再一戟,刃從背上透出,死於輦旁。焦伯挺槍來迎,被成濟一戟刺死。眾皆逃走。王經隨後趕來,大罵賈充曰:『逆賊安敢弒君耶?』充大怒,叱左右縛定,報知司馬昭。
昭入內,見髦已死,乃佯作大驚之狀,以頭撞輦而哭,令人報知各大臣。時太傅司馬孚入內,見髦屍,首枕其股而哭曰13:『弒陛下者,臣之罪也。』遂將髦屍用棺槨盛貯,停於偏殿之西。昭入殿中,召群臣會議。群臣皆至,獨有尚書僕射陳泰不至。昭令泰之舅尚書荀顗召之。泰大哭曰:『論者以泰比舅,今舅實不如泰也。』乃披麻帶孝而入,哭拜於靈前。昭亦佯哭而問曰:『今日之事,何法處之?』泰曰:『獨斬賈充,少可以謝天下耳。』昭沉吟良久,又問曰:『再思其次。』泰曰:『惟有進於此者,不知其次。』昭曰:『成濟大逆不道,可剮之14,滅其三族。』濟大罵昭曰:『非我之罪,是賈充傳汝之命。』昭令先割其舌。濟至死叫屈不絕。弟成倅亦斬於市,盡滅三族。後人有詩嘆曰15:
司馬當年命賈充,弒君南闕赭袍紅16。
卻將成濟誅三族,只道軍民盡耳聾。
昭又使人收王經全家下獄。王經正在廷尉廳下,忽見縛其母至。經叩頭大哭曰:『不孝子累及慈母矣!』母大笑曰:『人誰不死?正恐不得死所耳。以此棄命,何恨之有!』次日,王經全家皆押赴東市,王經母子含笑受刑。滿城士庶,無不垂淚。後人有詩曰:
漢初夸伏劍17,漢末見王經。
真烈心無異,堅剛志更清。
節如泰華重,命似鴻毛輕18。
母子聲名在,應同天地傾。
太傅司馬孚請以王禮葬曹髦,昭許之。賈充等勸司馬昭受魏禪,即天子位。昭曰:『昔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故聖人稱爲至德19。魏武帝不肯受禪於漢,猶吾之不肯受禪於魏也。』賈充等聞言,已知司馬昭留意於子司馬炎矣,遂不復勸進。是年六月,司馬昭立常道鄉公曹璜爲帝,改元景元元年。璜改名曹奐,字景明。乃武帝曹操之孫,燕王曹宇之子也。奐封昭爲相國、晉公,賜錢十萬、絹萬匹。其文武多官,各有封賞。
早有細作報入蜀中。姜維聞司馬昭弒了曹髦,立了曹奐,喜曰:『吾今日伐魏,又有名矣。』遂發書入吳,令起兵問司馬昭弒君之罪。一面奏准後主,起兵十五萬,車乘數千輛,皆置板箱於上;令廖化、張翼爲先鋒。化取子午谷,翼取駱谷,維自取斜谷,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齊。三路兵並起,殺奔祁山而來。
時鄧艾在祁山寨中訓練人馬,聞報蜀兵三路殺到,乃聚諸將計議。參軍王瓘曰:『吾有一計,不可明言,現寫在此,謹呈將軍台覽20。』艾接來展看畢,笑曰:『此計雖妙,只怕瞞不過姜維。』瓘曰:『某願捨命前去。』艾曰:『公志若堅,必能成功。』遂撥五千兵與瓘。瓘連夜從斜谷迎來,正撞蜀兵前隊哨馬。瓘叫曰:『我是魏國降兵,可報與主帥。』
哨軍報知姜維。維令攔住餘兵,只教爲首的將來見。瓘拜伏於地曰:『某乃王經之侄王瓘也。近見司馬昭弒君,將叔父一門皆戮,某痛恨入骨。今幸將軍興師問罪,故特引本部兵五千來降。願從調遣,剿除奸黨,以報叔父之恨。』維大喜,謂瓘曰:『汝既誠心來降,吾豈不誠心相待?吾軍中所患者,不過糧耳。今有糧車數千,現在川口,汝可運赴祁山。吾只今去取祁山寨也。』瓘心中大喜,以爲中計,忻然領諾。姜維曰:『汝去運糧,不必用五千人,但引三千人去,留下二千人引路,以打祁山。』瓘恐維疑惑,乃引三千兵去了。維令傅僉引二千魏兵隨征聽用。
忽報夏侯霸到。霸曰:『都督何故准信王瓘之言也?吾在魏,雖不知備細,未聞王瓘是王經之侄。其中多詐,請將軍察之。』維大笑曰:『我已知王瓘之詐,故分其兵勢,將計就計而行。』霸曰:『公試言之。』維曰:『司馬昭奸雄比於曹操,既殺王經,滅其三族,安肯存親侄於關外領兵?故知其詐也。仲權之見,與我暗合。』於是姜維不出斜谷,卻令人於路暗伏,以防王瓘奸細。
不旬日,果然伏兵捉得王瓘回報鄧艾下書人來見。維問了情節,搜出私書,書中約於八月二十日,從小路運糧送歸大寨,卻教鄧艾遣兵,於墵山谷中接應。維將下書人殺了,卻將書中之意改作八月十五日,約鄧艾自率大兵,於墵山谷中接應。一面令人扮作魏軍往魏營下書;一面令人將現有糧車數百輛卸了糧米,裝載乾柴茅草引火之物,用青布罩之,令傅僉引二千原降魏兵,執打運糧旗號。維卻與夏侯霸各引一軍,去山谷中埋伏。令蔣舒出斜谷,廖化、張翼俱各進兵,來取祁山。
卻說鄧艾得了王瓘書信,大喜,急寫回書,令來人回報。至八月十五日,鄧艾引五萬精兵,逕往墵山谷中來。遠遠使人憑高眺探,只見無數糧車接連不斷,從山凹中而行。艾勒馬望之,果然皆是魏兵。左右曰:『天已昏暮,可速接應王瓘出谷口。』艾曰:『前面山勢掩映,倘有伏兵,急難退步。只可在此等候。』
正言間,忽兩騎馬驟至,報曰:『王將軍因將糧草過界,背後人馬趕來,望早救應。』艾大驚,急催兵前進。時值初更,月明如晝,只聽得山後吶喊。艾只道王瓘在山後廝殺,徑奔過山後時,忽樹林後一彪軍撞出,爲首蜀將傅僉,縱馬大叫曰:『鄧艾匹夫!已中吾主將之計,何不早早下馬受死?』艾大驚,勒回馬便走。車上火盡著,那火便是號火,兩勢下蜀兵盡出,殺得魏兵七斷八續。但聞四下山上只叫:『拿住鄧艾的賞千金,封萬戶侯!』唬得鄧艾棄甲丟盔,撇了坐下馬,雜在步軍之中,爬山越嶺而逃。姜維、夏侯霸只望馬上爲首的徑來擒捉,不想鄧艾步行走脫。維領得勝兵,去接王瓘糧車。
卻說王瓘密約鄧艾,先期將糧草車仗整備停當,專候舉事。忽有心腹人報:『事已泄漏,鄧將軍大敗,不知性命如何。』瓘大驚,令人哨探。回報:『三路兵圍殺將來,背後又見塵頭大起,四下無路。』瓘叱左右令放火,盡燒糧草車輛。一霎時,火光突起,烈火燒空。瓘大叫曰:『事已急矣,汝等宜死戰!』乃提兵望西殺出。背後姜維三路追趕。維只道王瓘捨命撞回魏國,不想反殺入漢中而去。瓘因兵少,只恐追兵趕上,遂將棧道並各關隘盡皆燒毀。姜維恐漢中有失,遂不追鄧艾,提兵連夜抄小路來追殺王瓘。瓘被四面蜀兵攻擊,投黑龍江而死21。餘兵盡被姜維坑之。
維雖然勝了鄧艾,卻折了許多糧車,又毀了棧道,乃引兵還漢中。鄧艾引部下敗兵,逃回祁山寨內,上表請罪,自貶其職。司馬昭見艾數有大功,不忍貶之,復加厚賜。艾將原賜財物,盡分給被害將士之家。昭恐蜀兵又出,遂添兵五萬,與艾守御。姜維連夜修了棧道,又議出師。正是:
連修棧道兵連出,不伐中原死不休。
未知勝負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1半途而廢——廢:停止。『半途而廢』本『半塗而廢』,出自【禮記·中庸】:『君子遵道而行,半塗而廢,吾弗能已矣。』塗:通『途』。意謂半路上停止前進。比喻做事有始無終。
2蟠居——屈居。比喻受制於人。
3鰍鱔——泥鰍和鱔魚。比喻狡猾的小人。
4得毋——亦作『得無』、『得亡』。莫非、難道之意。
5凜然——形容人恐懼的神態。
6『昔魯昭公』二句——事見【史記·魯周公世家】:春秋時,魯國傳至魯昭公朝,大夫季孫氏獨攬朝政,魯昭公忍無可忍,派兵伐季孫氏而兵敗,逃往齊國。
7『是可忍也』二句——語出【論語·八佾】:『孔子謂季氏即季孫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意謂如果這事指『季氏八佾舞於庭』都可以容忍,還有什麼不可以容忍的。後即以比喻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是:代詞,代指季孫氏八佾舞於庭這種事。八佾y ì易:古代帝王專用樂舞。因演員共六十四人,分爲八排佾,每排八人,故稱。季孫氏用了帝王的八佾樂舞,故孔子說絕對不能容忍。
8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語出漢·趙曄【吳越春秋·卷九·勾踐陰謀外傳】:『越王仰天嘆曰:「孤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孤親被奴虜之厄,受囚破之恥,不能自輔,須賢任仁,然後討吳。」』意謂君主若有憂患,臣下會感到恥辱;君主若蒙受恥辱,臣下應以死雪恥。
9蒼頭官僮——這裡指老太監和小太監。
10南闕——指洛陽皇宮的南門,也即下文中的『雲龍門』。
11驅羊入虎口——語或本『驅羊攻虎』,出自【戰國策·楚策一】又見【史記·張儀列傳】:『且夫爲從者,無以異於驅群羊而攻猛虎也。夫虎之與羊,不格明矣。』從:通『縱』,格:敵。意謂驅趕羊群往老虎口中送。比喻自不量力,自取滅亡。
12雲龍門——洛陽皇宮的南門,即上文中的『南闕』。
13首枕其股——意謂司馬孚把曹髦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14剮——參見第八十三回『萬剮凌遲』條注。
15後人有詩——此詩的作者爲明代周靜軒。
16赭袍紅——意謂鮮血染紅了赭黃袍。赭袍:專指皇帝所穿的赭黃袍。
17伏劍——指王陵母伏劍自殺事。見第三十七回『伏劍同流』條注。
18『節如泰華』二句——泰華:泰山和華山。鴻毛:鴻雁的羽毛。這二句本漢·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見【漢書·司馬遷傳】、【文選】卷四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太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山:同『泰山』。意謂把節操看得如泰山和華山一般重,把生命看得像鴻毛一樣輕。表示爲了保持節操而不惜犧牲生命。
19『昔文王』三句——參見第五十六回『孔子稱文王之至德』條注。
20台覽——敬辭,即請您閱覽。台:本義爲三台星,用以比喻三公,故用作敬辭。
21黑龍江——褒水的別名,又名紫金水。漢江的支流,在今陝西省西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