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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密意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新版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發布:福哥

2020-5-25 02:50

    話說寶玉養過了三十三天之後,不但身體強壯,亦且連臉上瘡痕平服,仍回大觀園內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近日寶玉病的時節,賈芸帶着家下小廝坐更看守,晝夜在這裡,那紅玉同眾丫鬟也在這裡守着寶玉,彼此相見多日,都漸漸混熟了。那紅玉見賈芸手裡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從前掉的,待要問他,又不好問的。不料那和尚、道士來過,用不着一切男人,賈芸仍種樹去了。這件事待要放下,心內又放不下;待要問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猶豫不決、神魂不定之際,忽聽窗外問道:『姐姐在屋裡沒有?』紅玉聞聽,在窗眼內望外一看,原來是本院的小丫頭名叫佳蕙的,因答說:『在家裡,你進來罷。』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裡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裡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她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開,把錢倒了出來,紅玉替她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

    佳蕙道:『你這一程子心裡到底覺怎麼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日,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紅玉道:『哪裡的話,好好的家去作什麼!』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得弱,時常她吃藥,你就和她要些來吃,也是一樣。』紅玉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這也不是個長法兒,又懶吃懶喝的,終久怎麼樣?』紅玉道:『怕什麼,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倒乾淨!』佳蕙道:『好好的,怎麼說這些話?』紅玉道:『你哪裡知道我心裡的事!』

    佳蕙點頭想了一會,道:『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跟着服侍的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願,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兒賞他們。我算年紀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麼也不算在裡頭,我心裡就不服。襲人哪怕她得十個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氣晴雯、綺霰她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着她去。你說可氣不可氣?』紅玉道:『也不犯着氣她們。俗語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的心腸,由不得眼睛紅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強笑道:『你這

    話說的卻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麼樣收拾房子,怎麼樣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

    紅玉聽了,冷笑了兩聲,方要說話,只見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子走進來,手裡拿着些花樣子並兩張紙,說道:『這是兩個樣子,叫你描出來呢。』說着向紅玉擲下,回身就跑了。紅玉向外問道:『倒是是誰的?也等不得說完就跑,誰蒸下饅頭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頭在窗外只說得一聲:『是綺大姐姐的。』抬起腳來咕咚咕咚又跑了。紅玉便賭氣把那樣子擲在一邊,向抽屜內找筆,找了半天,都是禿了的,因說道:『前兒一枝新筆,放在哪裡了?怎麼一時想不起來。』一面說着,一面出神,想了一會,方笑道:『是了,前兒晚上鶯兒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來。』佳惠道:『花大姐姐還等着我替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罷。』紅玉道:『她等着你,你還坐着閒打牙兒?我不叫你取去,她也不等着你了。壞透了的小蹄子!』說着,自己便出房來,出了怡紅院,一徑往寶釵院內來。

    剛至沁芳亭畔,只見寶玉的奶娘李嬤嬤從那邊走來。紅玉立住笑問道:『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了?怎打這裡來?』李嬤嬤站住,將手一拍道:『你說說,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會子逼着我叫了他來。明兒叫上房裡聽見,可又是不好。』紅玉笑道:『你老人家當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嬤嬤道:『可怎麼樣呢?』紅玉笑道:『那一個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進來才是。』李嬤嬤道:『他又不痴,為什麼不進來?』紅玉道:『既是來了,你老人家該同他一齊來,回來叫他一個人亂碰,可是不好呢。』李嬤嬤道:『我有那樣工夫和他走?不過告訴了他,回來打發個小丫頭子或是老婆子,帶進他來就完了。』說着,拄着拐杖一徑去了。紅玉聽說,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筆。

    一時,只見一個小丫頭子跑來,見紅玉站在那裡,便問道:『林姐姐,你在這裡作什麼呢?』紅玉抬頭見是小丫頭子墜兒。紅玉道:『哪去?』墜兒道:『叫我帶進芸二爺來。』說着一徑跑了。這裡紅玉剛走至蜂腰橋門前,只見那邊墜兒引着賈芸來了。那賈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紅玉一溜;那紅玉只裝作和墜兒說話,也把眼去一溜賈芸。四目恰相對時,紅玉不覺臉紅了,一扭身往蘅蕪苑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賈芸隨着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賈芸進來。賈芸看時,只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着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松樹下剔翎。一溜迴廊上吊着各色籠子、各色仙禽異鳥。上面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隔扇,上面懸着一個匾額,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賈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恁樣四個字。』正想着,只聽裡面隔着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麼就忘了你兩三個月!』賈芸聽得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灼,卻看不見寶玉在哪裡。一回頭,只見左邊立着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裡頭屋裡坐。』賈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又進一道碧紗櫥,只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着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堆着笑立起身來。賈芸忙上前請了安,寶玉讓坐,便在下面一張椅子上坐了。寶玉笑道:『只從那日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裡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賈芸笑道:『總是我沒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寶玉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賈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

    說着,只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賈芸口裡和寶玉說着話,眼睛卻溜瞅那丫鬟:細挑身材,容長臉面,穿着銀紅襖兒,青緞背心,白綾細摺裙。——不是別個,卻是襲人。那賈芸自從寶玉病了幾天,他在裡頭混了兩天,卻把那有名人口認記了一半。他也知道襲人在寶玉房中比別個不同,今見她端了茶來,寶玉又在旁邊坐着,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麼替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裡,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倒罷了。』寶玉道:『你只管坐着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樣。』賈芸笑道:『雖如此說,叔叔房裡姐姐們,我怎麼敢放肆呢?』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那寶玉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緻,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賈芸口裡只得順着他說,說了一會,見寶玉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甚留,只說:『你明兒閒了,只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他出去。

    出了怡紅院,賈芸見四顧無人,便把腳慢慢停着些走,口裡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她『幾歲了?名字叫什麼?你父母在哪一行上?在寶叔房內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房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賈芸又道:『剛才那個與你說話的,她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她倒叫小紅。你問她作什麼?』賈芸道:『方才她問你什麼手帕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她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她的帕子。我有那麼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她又問我,她說我替他找着了,她還謝我呢。才在蘅蕪苑門口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着了,給我罷。我看她拿什麼謝我。』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便知是所在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兒聽見紅玉問墜兒,便知是紅玉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日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了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若得了她的謝禮,可不許瞞着我。』墜兒滿口裡答應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賈芸,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打發了賈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麼又要睡覺?悶得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寶玉見說,便拉她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捨不得你。』襲人笑道:『快起來罷!』一面說,一面拉了寶玉起來。寶玉道:『可往哪裡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這麼葳蕤,越發心裡煩膩。』

    寶玉無精打彩的,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門,在迴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何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着一張小弓兒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它作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閒著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說着,順着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着『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看昏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嘆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在窗外笑道:『為甚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掀帘子進來了。

    林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里裝睡着了。寶玉才走上來要搬他的身子,只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了進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剛說着,黛玉便翻身向外,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只當姑娘睡着了。』說着,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一面說,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鬢髮,一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你進來作什麼?』寶玉見她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盪,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說什麼?』黛玉道:『我沒說什麼。』寶玉笑道:『給你個榧子吃!我都聽見了。』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鵑道:『哪裡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黛玉道:『別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着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說道:『二哥哥,你說什麼?』寶玉笑道:『我何嘗說什麼。』黛玉便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爺們解悶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寶玉不知要怎樣,心下慌了,忙趕上來,笑道:『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正說着,只見襲人走來說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叫你呢。』寶玉聽了,不覺打了個焦雷一般,也顧不得別的,急忙回來穿衣服。出園來,只見茗煙在二門前等着,寶玉便問道:『是作什麼?』茗煙道:『爺快出來罷,橫豎是見去的,到那裡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催着寶玉。

    轉過大廳,寶玉心裡還自狐疑,只聽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回頭只時,見是薛蟠拍着手笑了出來,笑道:『要不說姨夫叫你,你哪裡出來得這麼快。』茗煙也笑着跪下了。寶玉怔了半天,方解過來,是薛蟠哄他出來。薛蟠連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難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寶玉也無法了,只好笑,因問說道:『你哄我也罷了,怎麼說我父親呢?我告訴姨娘去,評評這個理,可使得麼?』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就完了。』寶玉道:『噯,噯,越發該死了!』又向煙茗道:『反叛肏的,還跪著作什麼!』茗煙連忙叩頭起來。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驚動,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哪裡尋了來的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大西瓜,這麼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麼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着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一個小子又才來了,我同你樂一天何如?』

    一面說,一面來至他書房裡。只見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並唱曲兒的都在這裡,見他進來,請安的,問好的,都彼此見過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擺酒來。說猶未了,眾小廝七手八腳擺了半天,才停當歸坐。寶玉果見瓜、藕新異,因笑道:『我的壽禮還未送來,倒先擾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兒你送我什麼?』寶玉道:『我可有什麼可送的?若論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或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得着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好得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哪裡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裡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薛蟠道:『怎麼看不真!』寶玉將手一撒,與他看道:『別是這兩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眾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覺沒意思,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

    正說着,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已進來。眾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了,在家裡高樂罷。』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託庇康健。近來家母偶着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掛了幌子了。』馮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山教兔鶻捎一翅膀。』寶玉道:『幾時的話?』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兒也就回來了。』寶玉道:『怪道前兒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我要問,不知怎麼就忘了。單你去了,還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沒法兒,去罷了。難道我閒瘋了,咱們幾個人吃酒聽唱的不樂,尋那個苦惱去?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眾人見他吃完了茶,都說道:『且入席,有話慢慢的說。』馮紫英聽說,便立起身來說道:『論理,我該陪飲幾杯才是,只是今兒有一件大大要緊的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實不敢領。』薛蟠、寶玉眾人哪裡肯依,死拉着不放。馮紫英笑道:『這又奇了。你我這些年,哪一回有這個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領,拿大杯來,我領兩杯就是了。』眾人聽說,只得罷了。薛蟠執壺,寶玉把盞,斟了兩大海。那馮紫英站着,一氣而盡。寶玉道:『你到底把這個「不幸之幸」說完了再走。』馮紫英笑道:『今兒說得也不盡興。我為這個,還要特治一東,請你們去細談一談;二則還有所懇之處。』說着執手就走,薛蟠道:『越發說得人熱剌剌的丟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免的人猶疑。』馮紫英道:『多則十日,少則八天。』一面說,一面出門上馬去了。眾人回來,依席又飲了一回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襲人正記掛着他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只見寶玉醉醺醺的回來,問其原故,寶玉一一向她說了。襲人道:『人家牽腸掛肚的等着,你且高樂去,也到底打發人來給個信兒。』寶玉道:『我何嘗不要送信兒,只因馮世兄來了,就混忘了。』

    正說着,只見寶釵走進來笑道:『偏了我們新鮮東西了。』寶玉笑道:『姐姐家的東西,自然先偏了我們了。』寶釵搖頭笑道:『昨兒哥哥倒特特的請我吃,我不吃空,叫他留着請人送人罷。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個。』說着,丫鬟倒了茶來,吃茶說閒話兒,不在話下。

    卻說那林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後,聞聽寶玉來了,心裡要找他問問是怎麼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院內去了,自己也便隨後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炫耀,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會。再往怡紅院來,只見院門關着,黛玉便以手扣門。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着,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林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情性,她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真是她的聲音,只當是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麼?』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林黛玉聽了,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她,逗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林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定是寶玉惱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

    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栖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真是: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因有一首詩道:

    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一聲,院門開處,不知是哪一個出來。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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