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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新版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發布:福哥

2020-5-25 02:50

    話說趙姨娘正在屋裡抱怨賈環,只聽賈環在外間屋裡發話道:『我不過弄倒了藥吊子,灑了一點子藥,那丫頭子又沒就死了,值的她也罵我,你也罵我,賴我心壞,把我往死里糟塌。等着我明兒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麼着!只叫她們提防着就是了。』那趙姨娘趕忙從裡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還只管信口胡唚,還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娘兒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聽見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着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兒。過了幾天,巧姐兒也好了。因此兩邊結怨比從前更加一層了。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的示下。』賈政吩咐道:『只按向年舊例辦了,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應了,自去辦理。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帶了賈珍、賈璉、寶玉去與北靜王拜壽。別人還不理論,惟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才好,遂連忙換了衣服,跟着來到北府。賈赦、賈政遞了職名候諭。不多時,裡面出來了一個太監,手裡掐着數珠兒,見了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賈赦、賈政也都趕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了好。那太監道:『王爺叫請進去呢。』於是爺兒五個跟着那太監進入府中,過了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裡面方是內宮門。剛到門前,大家站住,那太監先進去回王爺去了。這裡門上小太監都迎着問了好。一時那太監出來,說了個『請』字,爺兒五個肅敬跟入。

    只見北靜郡王穿着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便是珍、璉、寶玉請安。那北靜郡王單拉着寶玉道:『我久不見你,很惦記你。』因又笑問道:『你那塊玉兒好?』寶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兒,回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北靜王道:『今日你來,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家說說話兒罷。』說着,幾個老公打起帘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卻先進去,然後賈赦等都躬着身跟進去。先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也說了兩句謙辭,那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次行禮,自不必說。

    那賈赦等復肅敬退出。北靜王吩咐太監等讓在眾戚舊一處,好生款待,卻單留寶玉在這裡說話兒,又賞了坐。寶玉又磕頭謝了恩,在挨門邊繡墩上側坐,說了一回讀書作文諸事。北靜王甚加愛惜,又賞了茶,因說道:『昨兒巡撫吳大人來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見時,萬歲爺也曾問過,他也十分保舉,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寶玉連忙站起,聽畢這一段話,才回啟道:『此是王爺的恩典,吳大人的盛情。』正說着,小太監進來回道:『外面諸位大人老爺都在前殿謝王爺賞宴。』說着,呈上謝宴並請午安的帖子來。北靜王略看了一看,仍遞給小太監,笑了一笑,說道:『知道了,勞動他們。』那小太監又回道:『這賈寶玉王爺單賞的飯預備了。』北靜王便命那太監帶了寶玉到一所極小巧精緻的院裡,派人陪着吃了飯,又過來謝了恩。北靜王又說了些好話兒,忽然笑說道:『我前次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兒,回來說了個式樣,叫他們也作了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給你帶回去玩罷。』因命小太監取來,親手遞給寶玉。寶玉接過來捧着,又謝了,然後退出。北靜王又命兩個小太監跟出來,才同着賈赦等回來了。賈赦便各自回院裡去。

    這裡賈政帶着他三人回來,見過賈母,請過了安,說了一回府里遇見的人。寶玉又回了賈政吳大人陛見保舉的話。賈政道:『這吳大人本來咱們相好,也是我輩中人,還倒是有骨氣的。』又說了幾句閒話兒,賈母便叫『歇着去罷。』賈政退出,珍、璉、寶玉都跟到門口。賈政道:『你們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罷。』說着,便回房去。剛坐了一坐,只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面林之孝請老爺回話。』說着遞上個紅單帖來,寫着吳巡撫的名字。賈政知是來拜,便叫小丫頭叫林之孝進來。賈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還聽見說,現今工部出了一個郎中缺,外頭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爺擬正呢。』賈政道:『瞧罷咧。』林之孝又回了幾句話,才出去了。

    且說珍、璉、寶玉三人回去,獨有寶玉到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並拿出玉來。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別丟了。』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着罷?別鬧混了。』寶玉在項上摘了下來,說:『這不是我那一塊玉,那裡就掉了呢。比起來,兩塊玉差遠着呢,那裡混得過。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兒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掛在帳子裡,他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說道:『又胡說了,帳子的檐子是紅的,火光照着,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了,屋裡都漆黑的了,還看得見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寶玉道:『什麼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今兒個鬧了一天,你去歇歇兒去罷,別在這裡說呆話了。』寶玉又站了一回兒,才回園中去了。

    這裡賈母問道:『正是。你們去看薛姨媽說起這事沒有?』王夫人道:『本來就要去看的,因鳳丫頭為巧姐兒病着,耽擱了兩天,今日才去的。這事我們都告訴了,姨媽倒也十分願意,只說蟠兒這時侯不在家,目今他父親沒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麼樣,大家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

    不說賈母處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與鳳姐姐方才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是什麼意思。』襲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着。但只剛才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寶玉道:『林姑娘才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正說着,只聽外間屋裡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你兩個又鬧什麼?』麝月道:『我們兩個鬥牌,她贏了我的錢,她拿了去,她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她倒把我的錢都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幾個錢什麼要緊,傻丫頭,不許鬧了。』說的兩個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這裡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提。

    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才的話,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因恐寶玉每有痴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着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他有什麼動靜,自然就知道了。

    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只見紫鵑正在那裡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裡坐着。』襲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兒呢嗎?姑娘呢?』紫鵑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溫藥呢。』紫鵑一面說着,一面同襲人進來。見了黛玉正在那裡拿着一本書看。襲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念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書放下。雪雁已拿着個小茶盤裡托着一鍾藥,一鍾水,小丫頭在後面捧着痰盒、漱盂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她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訕着辭了出來了。

    將到怡紅院門口,只見兩個人在那裡站着呢。襲人不便往前走,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作什麼?』鋤藥道:『剛才芸二爺來了,拿了個帖兒,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裡候信。』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麼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他了。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襲人正要說話,只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了過來,細看時,就是賈芸,溜溜湫湫往這邊來了。襲人見是賈芸,連忙向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寶二爺瞧罷。』那賈芸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來。相離不遠,不想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這裡襲人已掉背臉,往回里去了。賈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爺來了。』寶玉道:『作什麼?』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那裡?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裡間屋裡書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麵皮兒上寫着『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麼又不認我作父親了?』襲人道:『怎麼?』寶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認了麼。』襲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麼大了,倒認你這麼大兒的作父親,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裡,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兒,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還伶俐得人心兒,才這麼着;他不願意,我還不希罕呢!』說着,一面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麼時候又要看人,什麼時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寶玉只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帖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大不耐煩起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麼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經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寶玉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芸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賬。』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着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寶玉道:『問他作什麼,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着罷,心裡鬧的怪煩的。』說着叫小丫頭子點了一個火兒來,把那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襲人連哄帶慪,催着吃了一口兒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着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麼?都是什麼芸兒雨兒的,不知什麼事弄了這麼個浪帖子來,惹的這麼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麼受呢!』說着,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你也別慪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你又這麼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說起來了。知道他帖兒上寫的是什麼混賬話,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麼說,他帖兒上只怕倒與你相干呢。』襲人還未答言,只聽寶玉在床上『噗哧』的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念書呢。』說着,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茗煙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着出來,問道:『怎麼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芸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裡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才轉身去了。剛往外走着,只見賈芸慌慌張張往裡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裡有事沒事,只管來攪!』賈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那裡的話!』正說着,只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芸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心裡狐疑起來,只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麼地方,你們在這裡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麼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家盼着吵還不能呢。』寶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賈芸趕着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芸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麼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寶玉沉着臉道:『就不什麼?』賈芸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家塾中,只見代儒笑着說道:『我才剛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麼?』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裡玩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着你大哥他們學學才是。』寶玉答應着回來。剛走到二門口,只見李貴走來迎着,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麼,奴才才要到學裡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才打發人到院裡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裡去了。剛才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說着,寶玉自己進去。進了二門,只見滿院裡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才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

    寶玉笑着進了房門,只見黛玉挨着賈母左邊坐着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邢綺,邢岫煙一乾姊妹,都在屋裡,只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眾姊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麼?』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裡忽然心裡疼起來,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鳳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兩個那裡像天天在一處的,倒像是客一般,有這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回兒,才說道:『你懂得什麼?』眾人越發笑了。鳳姐一時回過味來,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只見寶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兒這種冒失鬼。』說了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裡說起。』黛玉也摸不着頭腦,也跟着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才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家都瞅着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個『是』,才出來了。

    這裡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說是舅太爺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着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說着這話,卻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兒的好日子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麼事都胡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麼着,很好,他舅舅家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麼怨得有這麼大福氣呢。』說着,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了。一時,大家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熱鬧,自不必說。飯後,那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里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着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裡接連着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攘攘,車馬填門,貂蟬滿座,真是:

    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家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台。外頭爺們都穿着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裡面為着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後廈,裡面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着;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着;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一回兒,只見鳳姐領着眾丫頭,都簇擁着林黛玉來了。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眾人。湘雲、李紋、李紈都讓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麼?』賈母笑道:『是她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說『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麼?為什麼不過來?』薛姨媽道:『她原該來的,只因無人看家,所以不來。』黛玉紅着臉微笑道:『姨媽那裡又添了大嫂子,怎麼倒用寶姐姐看起家來?大約是她怕人多熱鬧,懶待來罷。我倒怪想她的。』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她。她也常想你們姊妹們,過一天我叫她來大家敘敘。』

    說着,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齣吉慶戲文,乃至第三出,只見金童玉女,旗幡寶幢,引着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着一條黑帕,唱了一回兒進去了。眾皆不識,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裡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她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裡頭唱的「人間只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達摩帶着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眾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家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向薛蝌說道:『二爺快回去,並裡頭回明太太也請速回去,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麼事?』家人道:『家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見裡頭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帶着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裡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麼事,大家都關切的。』眾人答應了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只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鋪里夥計陪着,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着,薛姨媽已進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着許多男婦簇擁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麼,只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

    那薛姨媽走到廳房後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只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了先別着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着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裡進門時,已經走着聽見家人說了,嚇的戰戰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問:『到底是和誰?』只見家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麼辦才好。』薛姨媽哭着出來道:『還有什麼商議?』家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着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裡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着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着那家子,許他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凶,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裡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面勸,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才往外走,寶釵道:『有什麼信,打發人即刻寄了來,你們只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着去了。

    這寶釵方勸薛姨媽,那裡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她嚷道:『平常你們只管夸,他們家裡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裡只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干你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着,又大哭起來。這裡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的沒法。正鬧着,只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來了。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了,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只得向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只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裡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麼定罪呢,剛才二爺才去打聽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趕着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着,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那丫頭答應着去了。薛姨媽和寶釵在家抓摸不着。

    過了兩日,只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着:

    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准後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當鋪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餘事問小廝。

    寶釵看了,一一念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着眼淚說道:『這麼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着叫進小廝來問明了再說。』一面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小廝道:『我那一天晚上,聽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胡塗了。』未知小廝說出什麼話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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