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02:50
話說薛蝌正在狐疑,忽聽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寶蟾,定是金桂。只不理她們,看她們有什麼法兒。』聽了半日,卻又寂然無聲。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門,剛要脫衣時,只聽見窗紙上微微一響。薛蝌此時被寶蟾鬼混了一陣,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聽見窗紙微響,細看時;又無動靜,自己反倒疑心起來,掩了懷,坐在燈前,呆呆的細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塊,翻來覆去的細看。猛回頭,看見窗上紙濕了一塊,走過來覷着眼看時,冷不防外面往裡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聽得吱吱的笑聲,薛蝌連忙把燈吹滅了,屏息而臥。只聽外面一個人說道:『二爺為什麼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這句話仍是寶蟾的語音。薛蝌只不作聲裝睡。又隔有兩句話時,又聽得外面似有恨聲道:『天下那裡有這樣沒造化的人!』薛蝌聽了,是寶蟾,又似是金桂的語音。這才知道她們原來是這一番意思,翻來覆去,直到五更後才睡着了。
剛到天明,早有人來扣門。薛蝌忙問是誰,外面也不答應。薛蝌只得起來,開了門看時,卻是寶蟾,攏着頭髮,掩着懷,穿一件片錦邊琵琶襟小緊身,上面系一條松花綠半新的汗巾,下面並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紅灑花夾褲,一雙新繡紅鞋。原來寶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見,趕早來取傢伙。薛蝌見她這樣打扮便走進來,心中又是一動,只得陪笑問道:『怎麼這樣早就起來了?』寶蟾把臉紅着,並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個碟子裡,端着就走。薛蝌見她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裡想道:『這也罷了。倒是她們惱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來纏。』於是把心放下,喚人舀水洗臉。自己打算在家裡靜坐兩天,一則養養心神,二則出去怕人找他。原來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見薛家無人,只有薛蝌在那裡辦事,年紀又輕,便生許多覬覦之心。也有想插在裡頭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狀子的,認得一二個書役的,要給他上下打點的;甚至有叫他在內趁錢的,也有造作謠言恐嚇的:種種不一。薛蝌見了這些人,遠遠躲避,又不敢面辭,恐怕激出意外之變,只好藏在家中聽候傳詳。不提。
且說金桂昨夜打發寶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寶蟾回來將,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說了。金桂見事有些不大投機,便怕白鬧一場,反被寶蟾瞧不起,欲把兩三句話遮飾,改過口來,又可惜了這個人。心裡倒沒了主意,只怔怔的坐着。那知寶蟾亦知薛蟠難以回家,正欲尋個頭路,因怕金桂拿她,所以不敢透漏。今見金桂所為,先已開了端了,她便樂得借風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撥。見薛蝌似非無情,又不甚兜攬,一時也不敢造次。後來見薛蝌吹燈自睡,大覺掃興,回來告訴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再作道理。及見金桂怔怔的,似乎無技可施,她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
夜裡那裡睡得着,翻來覆去,想出一個法子來:不如明兒一早起來,先去取了傢伙,卻自己換上一兩件動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顯出一番嬌媚來。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裝出一番惱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見了薛蝌,仍是昨晚這般光景,並無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為真,端了碟子回來,卻故意留下酒壺,以為再來搭轉之地。只見金桂問道:『你拿東西去,有人碰見麼?』寶蟾道:『沒有。』『二爺也沒問你什麼?』寶蟾道:『也沒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別人可瞞,寶蟾如何能瞞?不如我分惠於她,她自然沒有不盡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她作腳,倒不如和她商量一個穩便主意。』因帶笑說道:『你看二爺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寶蟾道:『倒像個胡塗人。』金桂聽了笑道:『你如何說起爺們來了?』寶蟾也笑道:『他辜負奶奶的心,我就說得他!』金桂道:『他怎麼辜負我的心?你倒得說說。』寶蟾道:『奶奶給他好東西吃,他倒不吃,這不是辜負奶奶的心麼?』說着,卻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別胡想。我給他送東西,為大爺的事不辭勞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說瞎話,所以問你。你這些話向我說,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寶蟾笑道:『奶奶別多心,我是跟奶奶的,還有兩個心麼!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聲張起來,不是玩的。』
金桂也覺得臉飛紅了,因說道:『你這個丫頭,就不是個好貨!想來你心裡看上了,卻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寶蟾道:『只是奶奶那麼想罷咧,我倒是替奶奶難受。奶奶要真瞧二爺好,我倒有個主意。奶奶想,那個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過怕事情不密,大家鬧出亂子來,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別性急,時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備的去處,張羅張羅。他是個小叔子,又沒娶媳婦兒,奶奶就多盡點心兒和他貼個好兒,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過幾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謝候奶奶。那時,奶奶再備點東西兒在咱們屋裡,我幫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應,咱們索性鬧起來,就說他調戲奶奶。他害怕,他自然得順着咱們的手兒。他再不應,他也不是人,咱們也不至白丟了臉面。奶奶想怎麼樣?』金桂聽了這話,兩顴早已紅暈了,笑罵道:『小蹄子!你倒偷過多少漢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爺在家時離不開你。』寶蟾把嘴一撇,笑說道:『罷喲!人家倒替奶奶拉縴,奶奶倒往我們說這個話咧!』從此,金桂一心籠絡薛蝌,倒無心混鬧了。家中也少覺安靜。
當日,寶蟾自去取了酒壺,仍是穩穩重重,一臉的正氣。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後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錯想了她們,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負了她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後倒要和自己也鬧起來,豈非自惹的呢?過了兩天,甚覺安靜。薛蝌遇見寶蟾,寶蟾便低頭走了,連眼皮兒也不抬;遇見金桂,金桂卻一盆火兒的趕着。薛蝌見這般光景,反倒過意不去。這且不表。
且說寶釵母女覺得金桂幾天安靜,待人忽親熱起來,一家子都為罕事。薛姨媽十分歡喜,想到必是薛蟠娶這媳婦時沖犯了什麼,才敗壞了這幾年。目今鬧出這樣事來,虧得家裡有錢,賈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婦兒忽然安靜起來,或者是蟠兒轉過運氣來了,也未可知。於是自己心裡倒以為希有之奇。
這日飯後,扶了同貴過來,到金桂房裡瞧瞧。走到院中,只聽一個男人和金桂說話。同貴知機,便說道:『大奶奶,老太太過來了。』說着,已到門口。只見一個人影兒在房門後一躲,薛姨媽一嚇,倒退了出來。金桂道:『太太請裡頭坐。沒有外人,他就是我的過繼兄弟,本住在屯裡,不慣見人,因沒有見過太太,今兒才來,還沒去請太太的安。』薛姨媽道:『既是舅爺,不妨見見。』金桂叫兄弟出來見了薛姨媽,作了一個揖,問了好。薛姨媽也問了好,坐下敘起話來。薛姨媽道:『舅爺上京幾時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媽沒有人管家,把我過繼來的。前日才進京,今日來瞧姐姐。』薛姨媽看那人不尷尬,於是略坐坐兒,便起身道:『舅爺坐着罷。』回頭向金桂道:『舅爺頭上末下的來,留在咱們這裡吃了飯再去罷。』金桂答應着,薛姨媽自去了。
金桂見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過了明路的了,省得我們二爺查考你。我今日還叫你買些東西,只別叫眾人看見。』夏三道:『這個交給我就完了。你要什麼,只要有錢,我就買得來。』金桂道:『且別說嘴,你買上了當,我可不收。』說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後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飯,又告訴他買的東西,又囑咐一回,夏三自去。從此夏三往來不絕。雖有個年老的門上人,知是舅爺,也不常回,從此生出無限風波,這是後話。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媽打開叫寶釵看時,上寫:
男在縣裡也不受苦,母親放心。但昨日縣裡書辦說,府里已經准詳,想是我們的情到了。豈知府里詳上去,道里反駁下來。虧得縣裡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頂上去了。那道里卻把知縣申飭。現在道里要親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沒有托到。母親見字,快快托人求道爺去。還叫兄弟快來,不然,就要解道。銀子短不得。火速,火速!
薛姨媽聽了,又哭了一場,自不必說。薛蝌一面勸慰,一面說道:『事不宜遲。』薛姨媽沒法,只得叫薛蝌到縣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兌了銀子,家人李祥本在那裡照應的,薛蝌又同了一個當中夥計連夜起程。
那時,手忙腳亂,雖有下人辦理,寶釵又恐他們思想不到,親來幫着,直鬧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嬌養慣的,心上又急,又苦勞了一會,晚上就發燒。到了明日,湯水都吃不下。鶯兒去回了薛姨媽。薛姨媽急來看時,只見寶釵滿面通紅,身如燔灼,話都不說。薛姨媽慌了手腳,便哭得死去活來。寶琴扶着勸薛姨媽。秋菱也淚如泉湧,只管叫着。寶釵不能說話,手也不能搖動,眼乾鼻塞。叫人請醫調治,漸漸甦醒回來。薛姨媽等大家略略放心。早驚動榮、寧兩府的人,先是鳳姐打發人送十香返魂丹來,隨後王夫人又送至寶丹來。賈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發丫頭來問候,卻都不叫寶玉知道。一連治了七八天,終不見效,還是她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後來寶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沒有瞧去。
那時,薛蝌又有信回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耽憂,也不叫她知道。自己來求王夫人,並述了一會子寶釵的病。薛姨媽去後,王夫人又求賈政。賈政道:『此事上頭可托,底下難托,必須打點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來,因說道:『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該早些娶了過來才是,別叫他糟塌壞了身子。』賈政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是他家亂忙,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近歲逼,不無各自要料理些家務。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
到了明日,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述了。薛姨媽想着也是。到了飯後,王夫人陪着來到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賈母道:『姨太太才過來?』薛姨媽道:『還是昨兒過來的。因為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說着,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吃了飯了沒有?』寶玉道:『才打學房裡回來,吃了要往學房裡去,先見見老太太。又聽見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因問:『寶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媽笑道:『好了。』原來方才大家正說着,見寶玉進來,都煞住了。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情形不似從前親熱,『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
晚間回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掀簾進去,紫鵑接着,見裡間屋內無人,寶玉道:『姑娘那裡去了?』紫鵑道:『上屋裡去了。知道姨太太過來,姑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裡去麼?』寶玉道:『我去了來的,沒有見你姑娘。』紫鵑道:『這也奇了。』寶玉問:『姑娘到底那裡去了?』紫鵑道:『不定。』寶玉往外便走。剛出屋門,只見黛玉帶着雪雁,冉冉而來。寶玉道:『妹妹回來了。』縮身退步進來。黛玉進來,走入裡間屋內,便請寶玉裡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後坐下,問道:『你上去看見姨媽沒有?』寶玉道:『見過了。』黛玉道:『姨媽說起我沒有?』寶玉道:『不但沒有說起你,連見了我也不像先時親熱。今日我問起寶姐姐病來,她不過笑了一笑,並不答言。難道怪我這兩天沒有去瞧她麼。』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過沒有?』寶玉道:『頭幾天不知道;這兩天知道了,也沒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寶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爺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像從前這扇小門走得通的時候,要我一天瞧她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她那裡知道這個原故。』寶玉道:『寶姐姐為人是最體諒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體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向來在園中,做詩,賞花,飲酒,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她家裡有事了,她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沒事人一般,她怎麼不惱呢?』寶玉道:『這樣難道寶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她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論。』
寶玉聽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細看了一會。只見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才剛我說的都是玩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那裡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里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
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着腿,合着手,閉着眼,噓着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
黛玉低頭不語。只聽見檐外老鴰『呱呱』的叫了幾聲,便飛向東南上去,寶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鳥音中。』忽見秋紋走來說道:『請二爺回去。老爺叫人到園裡來問過,說二爺打學裡回來了沒有。襲人姐姐只說已經來了。快去罷。』嚇得寶玉站起身來,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