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03:55
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將寶釵來書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着:
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嘆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一解。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干。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二解。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三解。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復吟兮寄我知音。四解。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聽見外面有人說道:『林姐姐在家裏呢麼?』黛玉一面把寶釵的書疊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正問着,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彼此問了好,雪雁倒上茶來,大家喝了,說些閒話。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便道:『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終久還來我們這裏不來。』探春微笑道:『怎麼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他們尊嫂有些脾氣,姨媽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那裏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正說着,忽聽得唿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聞着,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麼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裏的,那裏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麼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像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裏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們說嘴。』李紋李綺只抿着嘴兒笑。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裏,明日就不知在那裏。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麼到了這裏呢?』湘雲拍着手笑道:『今兒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裏,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兒大家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有一個定數,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眾人聽了都點頭,探春也只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兒,大家散出。黛玉送到門口,大家都說:『你身上才好些,別出來了,看着了風。』
於是黛玉一面說着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勤了幾句,便看着他們出院去了。進來坐着,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着『父母若在,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蹟。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淒。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淚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裏去了。
紫鵑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着必是因剛才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着黛玉的心事了,便問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來姑娘又勞了神了。剛才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裏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着好麼?』黛玉道:『也罷了。』紫鵑道:『還熬了一點江米粥。』黛玉點點頭兒,又說道:『那粥該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裏熬才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裏弄的不乾淨,我們各自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雪雁和柳嫂兒說了,要弄乾淨着。柳嫂兒說了,他打點妥當,拿到他屋裏叫他們五兒瞅着燉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骯贓,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着,眼圈兒又紅了。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討好兒還不能呢,那裏有抱怨的。』黛玉點點頭兒,因又問道:『你才說的五兒,不是那日和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那個女孩兒?』紫鵑道:『就是他。』黛玉道:『不聽見說要進來麼?』紫鵑道:『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後來好了才要進來,正是晴雯他們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還頭臉兒乾淨。』說着,外頭婆子送了湯來。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柳嫂兒叫回姑娘,這是他們五兒作的,沒敢在大廚房裏作,怕姑娘嫌骯贓。』雪雁答應着接了進來。黛玉在屋裏已聽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老婆子回去說,叫他費心。雪雁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這裏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麼?』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贅了。』一面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了下來,拭淨了小几端下去,又換上一張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紫鵑道:『就添去。』黛玉道:『你們就把那湯和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乾淨。待我自己添香罷。』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裏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裏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