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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水滸傳70回本作者:施耐庵發布:福哥

2020-5-25 18:50

    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里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只見一個人從外面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才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晁蓋道:『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人多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只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再有幾個相識在裡面,一發請進後堂深處相見。』三個人入到裡面,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

    眾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怎敢占上!』吳用道:『保正哥哥年長。依著小生,且請坐了。』晁蓋只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卻才聚義飲酒,重整杯盤,再備酒餚,眾人飲酌。

    吳用道:『保正夢見北斗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前日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裡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只是黃泥岡大路上來。』晁蓋道:『黃泥岡東十里路,地名安槳村,有一個閒漢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吳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處。』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吳用道:『只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還要用了白勝。』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卻是硬取?』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晁蓋聽了大喜,顛著腳,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只可你知我知。』晁蓋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只在敝莊權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裡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吃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三阮那裡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三阮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晁蓋留住公孫勝,劉唐在莊上。吳學究常來議事。

    話休絮煩。卻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指著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梁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面獸楊志。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生辰綱去,我自有抬舉你處。』楊志叉手向前,稟道:

    『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梁中書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十個廂禁軍,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着。三日內便要起身去。』楊志道:『非是小人推託。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這獻生辰綱的札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來。如何倒生支詞,推辭不去?』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更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書道:『恁地時多著軍校防護送去便了。』楊志道:『恩相便差一萬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梁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楊志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志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着;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梁中書道:『你甚說得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楊志道:『深謝恩相抬舉。』

    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腳,一面選揀軍人。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梁中書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楊志稟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領狀。』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拍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梁中書道:『禮物都己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楊志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眾人都繇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奶公,倘或路上與小人彆拗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楊志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梁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舉你!真有見識!』隨即喚老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道:『楊志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干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彆拗。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當日楊志領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擔仗都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夫打扮。楊志戴上涼笠兒,穿着青紗衫子,系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朴刀,又帶幾根藤條。梁中書付與了札付書呈。一行人都吃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梁中書看軍人擔仗起程。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

    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楊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躦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志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楊志趕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志便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干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洒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要處!』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恁地正熱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楊志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裡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兩個虞候口裡不言,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

    楊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條,自去趕那擔子。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會做大!』老都管道:『須是相公當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彆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

    權且耐他。』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裡歇了。那十一個廂禁軍兩汗通流,都嘆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着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那眾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悵。』又過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眾人起來,都要乘涼起身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裡去!且睡了!卻理會!』眾軍漢道:

    『趁早不走,日裡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楊志大罵道:『你們省得甚麼!』拿了藤條要打。眾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飯走。一路上趕打着,不許投涼處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裡喃喃吶吶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着意,心內自惱他。

    話休絮煩。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當日客店裡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著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里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志拿着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眾軍人看那天時,四下里無半點雲彩,其實那熱不可當。

    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楊志喝着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

    正行之間,前面迎著那土岡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岡子來,歇下擔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樹下睡倒了。楊志說道:『苦也!這裡是甚麼去處,你們卻在這裡歇涼!起來快走!』眾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下喘氣。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志道:『都管,你不知。這裡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節,白日裡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裡停腳!』兩個虞候聽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眾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志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

    這裡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沒人家。甚麼去處。敢在此歇涼!』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楊志拿着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吃他二十棍!』眾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着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辯!』楊志罵道:『這畜生不毆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又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里做奶公時,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都向着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志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裡人,生長在相府里,那裡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志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楊志卻待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里影著一個人在那裡舒頭探腦價望。楊志道:『俺說甚麼,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趕入松林里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趕來看時,只見松林里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六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裡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硃砂記,拿着一條朴刀。見楊志趕入來,七個人齊叫一聲『阿也,』都跳起來。楊志喝道:『你等是甚麼人?』那七人道:『你是甚麼人?』楊志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問道:『你顛倒問!

    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裡有錢與你!』楊志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又問:『你端的是什麼人?』楊志道:『你等且說那裡來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裡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裡黃泥岡上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貨,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裡歇一歇,待晚涼了行,只聽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楊志道:『原來如此。

    也是一般的客人。卻才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擔邊來。

    老都管坐着,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別了臉對眾軍道:『似你方才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

    楊志道:『不必相鬧;俺只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眾軍漢都笑了。

    楊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

    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付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那漢子口裡唱着,走上岡子來松林裡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眾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里是什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眾軍道:『挑往那裡去?』那漢子道:『挑出村里賣。』眾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

    眾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解暑氣。』正在那裡湊錢,楊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麼?』眾軍道:『買碗酒吃。』楊志調過朴刀杆便打,罵道:『你們不得洒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膽!』眾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吃,干你甚事?也來打人!』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得甚麼!到來只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

    那挑酒的漢子看着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吃,——卻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

    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松林里那伙販棗子的客人提着朴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麼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個酒過岡子村里賣,熱了在此歇涼。他眾人要問我買些吃,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里有甚麼蒙汗藥,你道好笑麼?

    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人說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正想酒來解渴,既是他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吃。』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里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麼要緊?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麼要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裡。』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只饒我們瓢吃。』那漢道:『饒不得!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漢趕將去。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里走將出來,手裡拿一個瓢,便來桶里舀了一瓢。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里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裡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囉噪!』

    那對過眾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吃。數中一個看着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裡岡子上又沒討水吃處。老爺方便!』老都管見眾軍所說,自心裡也要吃得些,竟來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吃,只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吃些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吃。』楊志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里當面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楊志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吃了,便起身。』眾軍健聽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這酒里有蒙汗藥在裡頭!』眾軍陪着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那漢道:『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眾人之事,胡亂賣與他眾人吃些。』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麼?』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酒提與眾軍去吃。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眾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眾軍謝道:『甚麼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謝。都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眾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志那裡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眾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吃盡了。

    楊志見眾人吃了無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煞,拿起來,只吃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吃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被那客人饒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眾人半貫錢罷。』眾軍漢湊出錢來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松樹傍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裡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子內,遮蓋好了,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去了。楊志口裡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掙扎不起,十五個人眼睜睜地看着那七個人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得。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卻才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着,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後吳用去松林里取出藥來,抖在瓢里,只做走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里: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楊志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梁中書

    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裡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着黃泥岡下便跳。正是:

    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

    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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