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18:50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遇著閻婆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縣裡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裡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准來。』閻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
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閒是閒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裡。』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裡自有告訴。』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裡,終不成不入去了?』宋江進到裡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裡。』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裡,』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裡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樓來。
就槅子眼裡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裡。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裡多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賊人真箇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話,心裡自有五分不自在;爲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本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台凳子。前半間鋪著臥房,貼里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杆,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著手巾;這裡放著個洗手盆,一個刷子;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台;邊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掛著一副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裡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裡。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裡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怎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那婆娘那裡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也別轉了臉。閻婆道:『「沒酒沒
漿,做甚麼道場?」老身有一瓶好酒在這裡,買些果品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時,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個燈;灶里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里,舀半旋子,在鍋里燙熱了,傾在酒壺裡;收拾了數盆菜蔬,三支酒盞,三支筋,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台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滿金漆桌子。看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裡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的?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閒活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裡,多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阿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
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使得。』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裡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
──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燙酒。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連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鐘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酒,旋了大半旋傾在注子裡,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裡只不做聲,肚裡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卻不要!』
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只里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裡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裡不見他!』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裡宋押司。』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裡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一逕奔到閻婆門前,前裡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扶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哈哈地笑。
唐牛兒捏手捏腳,上到樓上,板壁縫裡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裡七十三八十四隻顧嘈。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裡吃酒耍!好吃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裡有甚麼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裡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樓。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裡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裡說不過去!』唐牛兒便道:『真箇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裡,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裡叉下樓來。唐牛兒道:『你做甚麼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只一掌,直顛出廉子外去。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裡只顧罵。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麵皮,教你這屋裡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罵了去。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裡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裡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裡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裡半信不信;眼裡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那婆娘應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口裡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嘆口氣。約莫已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裡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杆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裡氣悶,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看看三更四更,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盆里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裡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
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兒濃濃的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
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裡。──『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材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裡,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裡。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杆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裡。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爲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裡: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裡,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裡來。
且說這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裡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裡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杆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裡!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裡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裡」,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裡!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慢慢插在招文袋裡。──『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床上問道:『是誰?』門前道:『是我。』床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這邊也不回話,一逕已上樓來。那婆娘聽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髮捲做一塊藏在被裡;扭過身,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著。宋江撞到房裡,逕去床頭欄杆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
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惜婆扭過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裡交付與我手裡,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杆上。這裡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
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宋江聽見這話心裡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要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
宋江道:『這件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裡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
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郎錢!」我這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裡按捺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那婦人道:『你恁地狼,我便還你不迭!』宋江道:『你真箇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在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裡!』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惜那裡肯放。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裡。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連忙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系上鸞帶,走下樓來。
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里,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
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裡看。我真箇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里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殮時,自我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宋江道:『也說得是。』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裡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扭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裡!』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裡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上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凶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裡!』原來宋江爲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正在那裡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裡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鴑子上,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裡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繇,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里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裡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眾做公的只礙宋江麵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眾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直推進鄆城縣裡來。正是: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