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18:50
話說這龍華寺和尚說出三絕玉麒麟盧俊義名字與宋江。吳用道:『小生憑三寸不爛之舌,直往北京說盧俊義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來;只是少一個奇形怪狀的伴當和我同去。』說猶未了,只見黑旋風李逵高聲叫道:『軍師哥哥,小弟與你走一遭!』宋江喝道:『兄弟,你這性子怎去得?』李逵道:『別遭,你道我生得丑,嫌我,不要我去』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極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不去也料別人中得軍師的意!』吳用道:『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帶你去;若依不得,只在寨中坐地。』李逵道:『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吳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斷了酒,回來你卻開;第二件,於路上做道童打扮,隨着我,我但叫你,不要違拗;第三件,最難,你從明日開始,並不要說話,只做啞子一般:依得這三件,便帶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都依得;閉著這個嘴不說話,卻是憋殺我!』吳用道:『你若開口,便惹出事來。』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口裡銜著一文銅錢便了!』眾頭領都笑。那裡勸得住?
當日忠義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早,吳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擔下山。宋江與眾頭領都在金沙灘送行,再三付吩吳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吳用,李逵別了眾人下山。宋江等回寨。
且說吳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於路上,吳用被李逵嘔得苦。行了幾日,趕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當晚李逵去廚下做飯,一拳打得店小二吐血。小二哥來房裡告訴吳用道:『你家啞道童忒狠;小人燒火遲了些,就打得小二吐血!』吳用慌忙與他陪話,把十數貫錢與他將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話下。
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安排些飯食吃了,吳用喚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這廝苦死要來,一路嘔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處,你休送了我性命!』李逵道:『我難道不省得?』吳用道:『我再和你打個暗號:若是我把頭來一搖時,你便不可動彈。』
李逵應承了。兩個就店裡打扮入城:吳用戴一頂烏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皂沿邊白絹道服,系一條雜彩呂公絛,著一雙方頭青布履,手裡拿一副滲金熟銅鈴杵;李逵戧幾根蓬鬆黃髮,綰兩枚渾骨丫髻,穿一領粗布短褐袍,勒一條雜色短鬚絛,穿一隻蹬山透土靴,擔一條過頭木拐棒,挑着個紙招兒,上寫著「講命談天,卦金一兩。』兩個打扮了,鎖上房門,離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門來。此時天下各處盜賊生發,各州府縣俱有軍馬守把。此處北京是河北第一個去處,更兼又是梁中書統領大軍鎮守,如何不擺得整齊?
且說吳用,李逵兩個,搖搖擺擺,卻好來到城門下。守門的約有四五十軍士,簇捧著一個把門的官人在那裡坐定。吳用向前施禮。軍士問道:『秀才那裡來?』吳用道:
『小生姓張,名用。這個道童姓李。江湖上賣卦營生,今來大郡與人講命。』身邊取出假文引,教軍士看了。眾人道:『這個道童的鳥眼像賊一般看人!』李逵聽得,正待要發作;吳用慌忙把頭來搖,李逵便低了頭。吳用向前把門軍士陪話道:『小生一言難盡!這個道童,又聾又啞,只有一分蠻氣力;卻是家生的孩兒,沒奈何帶他出來。這廝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辭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後,腳高步低,望市心裡來。吳用手中搖鈴杵,口裡念著口號道:『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范丹貧窮石崇富:八字生來各有時。此乃時也,運也,命也。知生知死,知貴知賤。若要問前程,先賜銀一兩。』說罷,又搖鈴杵。北京城內小兒,約有五六十個,跟着看了笑。卻好轉到盧員外解庫門首,一頭搖頭,一頭唱着,去了復又回來,小兒們鬨動越多了。
盧員外正在解庫廳前坐地,看着那一班主管收解,只聽街上喧鬨,喚當值的問道:
『如何街上熱鬧?』當值的報覆道:『員外,端的好笑!街上一個別處來的算命先生在街上賣卦,要銀一兩算一命,誰人捨得?後頭一個跟的道童且是生慘瀨,走又走得沒樣範,小的們跟定了笑。』盧俊義:『既出大言,必有廣學。當值的,與我請他來。』當值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員外有請。』吳用道:『是那個員外請我?』當值的道:『盧員外相請。』吳用便與道童跟着轉來,揭起帘子,入到廳前,教李逵只在鵝項椅上坐定等候。吳用轉過前來向盧員外施禮。盧俊義欠身答著,問道:『先生貴鄉何處,尊姓高名?』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別號天口:祖貫山東人氏。能算皇極先天神數,知人生死貴賤。卦金白銀一兩,方才排算。』盧俊義請入後堂小閣兒里,分賓坐定;茶湯已罷,叫當值的取過白銀一兩,奉作命金。『煩先生看賤造則個。』吳用道:『請貴庚月日下算。』盧俊義道:『先生,君子問災不問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下行藏。在下今年三十二歲。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時。』吳用取出一把鐵算子來,搭了一回,拿起運算元一拍,大叫一聲『怪哉!』盧俊義失驚問道:『賤造主何吉凶?』吳用道:『員外必當見怪。豈可直言!』盧俊義道:『正要先生與迷人指路,但說不妨。』吳用道:『員外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家私不能保守,死於刀劍之下。』盧俊義笑道:『先生差矣。盧某生於北京,長在豪富;祖宗無犯法之男,親族無再婚之女;更兼俊義作事講慎,非理不為,非財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災?』
吳用改容變色,急取原銀付還,起身便走,嗟嘆而言:『天下原來都要阿諛諂妄!罷!
罷!「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小生告退。』盧俊義道:『先生息怒;盧某偶然戲言,願得終聽指教。』吳用道:『從來直言,原不易信。』盧俊義道:『盧某專聽,願勿隱匿。』吳用道:『員外貴造,一切都行好運;獨今年時犯歲星,正交惡限;恰在百日之內,要見身首異處。此乃生來分定,不可逃也。』盧俊義道:『可以迴避否?』吳用再把鐵算子搭了一回,沉吟自語,道:『只除非去東南方巽地一千里之外,可以免此大難;然亦還有驚恐,卻不得傷大體。』盧俊義道:『若是免得此難,當以厚報。』吳用道:『貴造有四句卦歌,小生說與員外寫於壁上;日後應驗,方知小生妙處。』盧俊義叫取筆硯來,便去白壁上平頭自寫。吳用口歌四句道:
盧花灘上有扁舟,俊傑黃昏獨自游。義到盡頭原是命,反躬逃難必無憂。
當時盧俊義寫罷,吳用收拾運算元,作揖便行。盧俊義留道:『先生少坐,過午了去。』吳用答道:『多蒙員外厚意,小生恐誤賣卦,改日有處拜會。』抽身便起。盧俊義送到門首。李逵拿了棒,走出門外。吳學究別了盧俊義,引了李逵,逕出城來;回到店中,算還房宿飯錢,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離店肆,對李逵說道:『大事了也!我們星夜趕回山寨,安排迎接盧員外去。他早晚便來也!』
且不說吳用,李逵還寨。卻說盧俊義自送吳用出門之後,每日傍晚立在廳前,獨自個看着天,忽忽不樂;亦有時自語自言,正不知甚麼意思。這一日卻耐不得,便叫當值的去喚眾主管商議事務。少刻,都到。那一個為頭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這李固原是東京人,因來北京投奔相識不着,凍倒在盧員外門前,盧員外救了他性命,養在家中;因見他勤謹,寫得算得,教他管顧家間事務;五年之內,直抬舉他做了都管,一應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個行財管幹;一家內外都稱他做李都管。當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隨李固來堂前聲喏。盧員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
說猶未了,階前走過一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三牙掩口髭鬚,十分腰細膀闊,戴一頂木瓜心攢頭巾,穿一領銀絲紗團領白衫,系一條蜘蛛斑紅線壓腰,著一雙土黃皮油膀夾靴;腦後一對挨獸金環,鬢畔斜簪四季花朵。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得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似白肉,盧員外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卻了這身遍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止一身好花繡,更兼吹得彈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得諸路鄉談,省得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得,拿着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並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蟲蟻。若賽錦標社,那裡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北京城裡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原來他卻是盧員外一個心腹之人,也上廳聲喏了,做兩行立住:李固主在左邊。燕青立在右邊。
盧俊義開言道:『我夜來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災,只除非出去東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逃。因想東南方有個去處,是泰安州,那裡有東嶽泰山,天齊仁聖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災厄。我一者,去那裡燒炷香,消災滅罪;二者,躲過這場災晦;三者做些買賣,觀看外方景致。李固,你與我覓十輛太平車子,裝十輛山東貨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庫房鑰匙,只今日便與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內便要起身。』李固道:『主人誤矣。常言道:「賣卜賣卦,轉回說話。」休聽那算命的胡言亂語,只在家中,怕做甚麼?』盧俊義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災來,悔卻晚矣。』燕青道:『主人在上,須聽小乙愚言:這一條路,去山東泰安州,正打梁山泊邊過。近年泊內是宋江一夥強人在那裡打家劫舍,官兵捕盜,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燒香,等太平了去。休言夜來那個算命的胡講。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裝陰陽人來煽惑主人。小乙可惜夜來不在家裡;若在家時,三言兩語,盤倒那先生,倒敢有場好笑!』盧俊義道:『你們不要胡說,誰人敢來賺我!梁山泊那伙賊男女打甚麼緊!我看他如何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學成武藝顯揚於天下,也算個男子大丈夫!』說猶未了,屏風背後,走出娘子賈氏來,也勸道:『丈夫,我聽你說多時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裡。休聽那算命的胡說,撇下海闊一個家業,耽驚受怕,去虎穴龍潭做買賣。你且只在家裡收拾別室,清心寡欲,高居靜坐,自然無事。』盧俊義道:『你婦人家省得甚麼!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語。』
燕青又道:『小人靠主人福蔭,學得些個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說嘴,幫著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個草寇出來,小人也敢發落得三五十個開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盧俊義道:『便是我買賣上不省得,要帶李固去;他須省得,便替我大半氣力;因此留你在看守。自有別人管帳,只教你做個樁主。』李固道:『小人近日有些腳氣的症候,十分走不得多路。』盧俊義聽了,大怒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許多推故!若是那一個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頭的滋味!』李固嚇得只看娘子,娘子便漾漾地走進去,燕青亦更不再說。
眾人散了,李固只得忍氣吞聲,自去安排行李,討了十輛太平車子,喚了十個腳夫,四五十拽頭口,把行李裝上車子,行貨拴縛完備。盧俊義自去結束。第三日燒了神福,給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個個都分付了,當晚先叫李固引兩個當值的盡收拾了出城。
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車仗,流淚而入。
次日五更,盧俊義起來,沐浴罷,更換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取出器械,到後堂里辭別了祖先香火;臨時出門上路,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個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賈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頻寄書信回來!』說罷,燕青流淚拜別。盧俊義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以出去三瓦兩舍打哄。』燕青道:『主人如此出行,小乙怎敢怠慢?』
盧俊義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李固接着。盧俊義道:『你引兩個伴當先去。但有乾淨客店,先做下飯等候:車仗腳夫,到來便吃,省得耽擱了路程。』李固也提條杆棒,先和兩個伴當去了。盧俊義和數個當值的,隨後押著車仗行;但見途中山明水秀,路闊坡平,心中歡喜道:『我若是在家,那裡見這般景致!』行了四十餘里,李固接着主人;吃點心中飯罷,李固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裡,李固接着車仗人馬宿食。
盧俊義來到店房內,倚了棍棒,掛了氈笠兒,解下腰刀,換了鞋襪宿食,皆不必說。次日清早起來,打火做飯,眾人吃了,收拾車輛頭口,上路又行。
自此在路夜宿曉行,已經數日,來到一個客店裡宿食。天明要行,只見店小二哥對盧俊義說道:『好教官人得知:離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邊口子前過去。山上宋公明大王,雖然不害來往客人,官人須是悄悄過去,休得大驚小怪。』盧俊義聽了道:『原來如此。』便叫當值的取下衣箱,打開鎖,去裡面提出一個包,包內取出四面白絹旗;問小二哥了四竹竿,每一枝縛起一面旗來,每面栲栳大小七個字,寫道:「慷慨北京盧俊義,金裝玉匣來探地。太平車子不空回,收取此山奇貨去!」李固,當值的,腳夫,店小二,看了,一齊叫起苦來。店小二問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親麼?』盧俊義道:『我自是北京財主,卻和這賊們有甚麼親!我特地要來捉宋江這廝!』
小二哥道:『官人低聲些!不要連累小人!不是要處!你便有一萬人馬,也近他不得!』盧俊義道:『放屁!你這廝們都合那賊人做一路!』店小二掩耳不迭。眾腳夫都痴呆了。李固和當值的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憐見眾人,留了這條性命回鄉去,強似做羅天大醮!』盧俊義喝道:『你省得甚麼!這等燕雀,安敢和鴻鵠廝拼?我思量平生學得一身本事,不曾逢著買主!今日幸然逢此機會,不就這裡發賣,更待何時?我那車子上叉袋裡不是貨物,卻是準備下袋熟麻索!倘若這賊們當死合亡,撞在我手裡,一朴刀一個砍翻,你們眾人與我便縛在車子裡!貨物撇了不打緊,且收拾車子裝賊;把這賊首解上京師,請功受賞,方表我平生之志。若你們一個不肯去的,只就這裡把你們先殺了!』
前面擺四輛車子,上插了四把絹旗;後面六輛車子,隨後了行。那李固和眾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盧俊義取出朴刀,裝在杆棒上,三個丫兒扣牢了,趕著車子奔梁山泊路上來。眾人見了崎嶇山路,行一步怕一步。盧俊義只顧趕着要行。從清早起來,行到已牌時分,遠遠地望見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樹。卻好行到林子邊,只聽得一聲呼哨響,嚇得李固和兩個當值的沒躲處。盧俊義教把車仗押在一邊。車夫眾人都躲在車子下叫苦。盧俊義喝道:『我若搠翻,你們與我便縛!』說猶未了,只見林子邊走四五百小嘍囉來;聽得後面鑼聲響處,又有四五百小嘍囉截住後路,林子裡一聲炮響,托地跳出一籌好漢,手搭雙斧,厲聲高叫:『盧員外!認得啞道童麼?』盧俊義猛省,喝道:『我時常有心要來拿你這伙強盜,今日特地到此!快教宋江下山投拜!倘或執迷,我片時間教你人人皆死,個個不留!』李逵大笑道:『員外,你今日被俺軍師算定了命,快來坐把交椅!』盧俊義大怒,着手中朴刀來斗李逵。李逵輪起雙斧來迎。兩個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來。轉過身望林子裡便走。盧俊義著朴刀隨後趕去。
李逵在林木叢中東閃西躲,引得盧俊義性發,破一步,搶入林來。李逵飛奔亂松林中去了。盧俊義趕過林子這裡,一個人也不見了;卻待回身,只聽得松林傍轉出一伙人來,一個人高聲大叫:『員外不要走!難得到此,認認洒家去!』盧俊義看時,卻是一個胖大和尚,身穿直裰,倒提鐵禪杖。盧俊義喝道:『你是那裡來的和尚?』魯智深大笑道:『酒家便是花和尚魯智深!今奉軍將令,著俺來迎接員外避難!』盧俊義焦躁,大罵:『禿驢敢如此無禮!』挺著朴刀,直取魯智深。魯智深輪起鐵禪杖來迎。兩個斗不到三合,魯智深撥開朴刀,回身便走。盧俊義趕將去。正趕之間,嘍囉里走出行者武松,輪兩口戒刀,直奔將來叫道:『員外!只隨我去,不到得有血光之分!』盧俊義不趕智深,逕取武松。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盧俊義哈哈大笑道:『我不趕你!你這廝們何足道哉!』說猶未了,只見山坡下一個人在那裡叫道:『盧員外,你不要誇口!豈不聞人怕落盪,鐵怕落爐?軍師定下計策,猶如落地定了八字。你待走那裡去?』盧俊義喝道:『你這廝是誰?』那人笑道:『小可只是赤發鬼劉唐。』盧俊義罵道:『草賊休走!』手中朴刀,直取劉唐。方才斗得三合,剌斜里一個人大叫道:『員外,沒遮攔穆弘在此!』當時劉唐穆弘兩個,兩條朴刀,雙斗盧俊義。正斗之間,不到三合,只聽得背後腳步響。盧俊義喝聲『著!』劉唐,穆弘跳退數步。盧俊義急轉身看背後那人時,卻是撲天李應。三個頭領,丁字腳圍定。盧俊義全然不慌,越斗越健,正好步斗,只聽得山頂一聲鑼響,三個頭領,各自賣個破綻,一齊拔步走了。
盧俊義此時也自一身臭汗,不去趕他;卻出林子外來尋車仗人伴時,十輛車子,人件頭口,都不見了。盧俊義便向高阜處四下里打一望,只見遠遠地山坡下一夥小嘍囉把車仗頭口趕在前面;將李固一千人,連連串串,縛在後面;鳴鑼擂鼓,解投松樹那邊去。盧俊義望見,心頭火熾,鼻里煙生,提着朴刀,直趕將去。約莫離山坡不遠,只見兩籌好漢喝一聲道:『那裡去!』一個是美髯公朱同,一個是插翅虎雷橫。盧俊義見了,高聲罵道:『你這伙草賊!好好把車仗人馬還我!』朱同手捻長髯大笑道:『盧員外,你還恁地不曉事件!我常聽俺軍師說:「一盤星辰,只有飛來,沒有飛去。」事已如此,不如坐把交椅。』盧俊義聽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朱同,雷橫各將兵器相迎。斗不到三合,兩個回身便走。盧俊義尋思道:『須是趕翻一個,卻才討得車仗!』舍舍性命,趕轉山坡,兩個好漢都不見了,只聽得山頂上擊鼓吹笛;仰面看時,風颳起那面杏黃旗來,上面繡著「替天行道』四字;轉過來打一望,望見紅羅銷金傘下蓋著宋江,左有吳用,右有公孫勝。一行部從六七十人,一齊聲喏道:『員外,且喜無恙!』盧俊義見了越怒,指名叫罵。山上吳用勸道:『員外,且請息怒。宋公明久慕威名,特令吳某親詣門牆,迎員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請休見外。』盧俊義大罵:『無端草賊,怎敢賺我!』宋江背後轉過小李廣花榮,拈弓取箭,看着盧俊義,喝道:『盧員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榮神箭!』說猶未了,颼地一箭,正射落盧俊義頭上氈笠兒的紅纓,吃了一驚,回身便走。山上鼓聲震地,只見霹靂火秦明,豹子頭林沖,引一彪軍馬,搖旗吶喊,從東山邊殺出來;又見雙鞭將呼延灼,金槍手徐寧,也領一彪軍馬,搖旗吶喊,從山西邊殺出來;嚇得盧俊義走頭沒路。看看天又晚,腳又痛,肚又飢,正是慌不擇路,望山僻小徑只顧走。約莫黃昏時分,平煙如水,蠻霧沈山;月少星多,不分叢莽。
看看走到一處,——不是盡頭,須是地盡處。——抬頭一望,但見滿目蘆花,浩浩大水。盧俊義立住腳,仰天長嘆道:『是我不聽人言,今日果有此禍!』
正煩惱間,只見蘆葦裡面一個漁人,搖著一隻小船出來。那漁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膽!這是梁山泊出沒的去處,半夜三更,怎地來到這裡!』盧俊義道:『便是我迷蹤失路,尋不着宿頭。你救我則個!』漁人道:『此間大寬轉有一個市井,卻用走三十餘里向開路程;更兼路雜,最是難認;若是水路去時,只有三五里遠近。你捨得十貫錢與我,我便把船載你過去。』盧俊義道:『你若渡得我過去,尋得市井客店,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漁人搖船傍岸,扶盧俊義下船,把鐵篙撐開。約行三五里水面,只聽得前面蘆葦叢中櫓聲響,一隻小船飛也似來;船上有兩個人:前面一個赤條條拿着一條木篙,後面的人橫定篙,口裡唱着山歌道:
英雄不會讀詩書,只合梁山泊里居。準備窩弓收猛虎,安排香餌釣鰲魚!
盧俊義聽得,吃了一驚,不敢做聲。又聽得左邊蘆葦叢中,也是兩個人搖一隻小船出來:後面的搖著櫓,有咿啞之聲;前面的橫定篙,口裡也唱山歌道:
雖然我是潑皮身,殺賊原來不殺人。手拍胸前青豹子,眼睃船里玉麒麟。
盧俊義聽了,只叫得苦。只見當中一隻小船,飛也似搖將來,船頭上立着一個人,倒提鐵鑽木篙,口裡亦唱着山歌道:
蘆花灘上有扁舟,俊傑黃昏獨自游。義到盡頭原是命,反躬逃難必無憂。
歌罷,三隻船一齊唱喏:中間是阮小二,左邊是阮小五,右邊是阮小七。那三隻小船一齊撞將來。盧俊義心內自想又不識水性,便聲便叫漁人:『快與我攏船近岸!』那漁人哈哈大笑,對盧俊義說道:『上是青天,下是綠水;我生在潯陽江,來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綽號混江龍李俊的便是!員外還不肯降,枉送了你性命!』
盧俊義大驚,喝一聲:『不是你,便是我!』拿着朴刀,望李俊心窩裡搠將來。李俊見朴刀搠將來,拿定桌牌,一個背拋筋斗,撲搠的翻下水去了。那隻船滴溜溜在水面轉,朴刀又搠將下去了。只見船尾一個人從水底下鑽出來,叫一聲:『我是浪裏白條張順!』把手挾住船梢,腳踏水浪,把船隻一側,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正是:
鋪排打鳳撈龍計,坑陷驚天動地。
畢竟盧俊義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