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水滸全傳(蕩寇志)作者:俞萬春發布:福哥
2020-5-26 01:34
卻說孫高、薛寶當時上前說道:『衙內還有一件事求懇,提轄切勿推卻。』希真道:『請教。』兩個說道:『衙內夜間對我等說,提轄這般仁德君子,實在少有,衙內情願過房與你老人家做個乾兒子,萬勿推卻。』陳希真道:『阿也,什麼話!諒陳希真是何等樣人,雖是稍長几年,與太尉廝熟,此時貴賤懸殊。雖是衙內雅愛,不怕辱沒,太尉得知,須任陳某無禮。』衙內道:『家父處已稟明了。』孫高道:『正是太尉的主意。』說時遲,那時快,兩個親隨早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臂膊大的蠟燭,插在那帶來的台兒上,捧上畫桌來擺着。希真那裡攔得住。撥火棒便去拖過一張椅子,那愁太平便把陳希真推在椅子上按定。高衙內跪下去便拜。希真欲待回禮,吃兩個沒腦子幫住了手,實足足受了八個頭兒。那麗卿立在屏風邊,光着兩眼看他們做作,呆默默地只不做聲。那蒼頭、養娘都忍不住笑。拜畢,陳希真道:『二位哥,這不是弄我,折盡了我的草料!說不得,我兒過來,同哥哥廝見了。』麗卿走到中間來,同高衙內又拜了四拜。
陳希真讓了坐位,麗卿去老兒的肩下坐了,蒼頭、養娘送茶過來。希真吩咐蒼頭:『快去叫個疱丁,整頓酒筵。倘來不及,酒樓去做些現成湊上 ,色色都要美好。』高衙內道:『恁地要費事!』卻坐着不起身。蒼頭去巷口疱丁家轉了回來道:『今日大好日,疱丁不得空,不在家裡。』希真道:『只好委麯酒樓上去胡亂搬些來罷。』希真道:『我記得衙內今年好似二十九歲了?』衙內道:『舊年孩兒曾對干爺說過二十八歲。』希真道:『衙內長你妹子十歲。』衙內道:『如此說,賢妹是十九歲了。』陳希真道:『雖則衙內大十歲,看去卻與小女差不多,全不似三十光景。畢竟富貴人家,安養得好。』高衙內道:『孩兒那有賢妹這般後生。』孫薛二人道:『卻真是差不多。』只見陳麗卿緩緩立起身,對父親道:『孩兒沒事進去罷?』希真道:『你進去不妨,各位處告了。』麗卿又都道了萬福,冉冉的往屏風後轉去了。養娘也隨了進去。高衙內那雙眼睛直送進去。
少頃,酒保挑了酒席,送到後面去。蒼頭安排搬來。那衙內兩個親隨也來相幫伏侍,擺桌凳,安杯箸。陳希真苦苦的勸衙內坐了首位 ,孫高第二,薛寶第三。輪流把盞,吃了兩三巡。希真只將素酒相陪,自有幾種蔬菜。衙內道:『爹爹真不開葷麼?』希真道:『我昨日說過的,要到月盡夜。』兩個矮方巾起身告辭道:『小可委實要到親戚處賀喜,不能奉陪。衙內在此寬用杯不妨。』希真已知其意,假留了一回,送出門去。轉身來,高衙內已出席候着。希真一隻手挽着衙內的手,一隻手拍着他肩道:『我的兒,我怎想有這塊福氣!如今已是一家人,進到裡面去何妨。』便叫把酒席移到後軒去,吩咐養娘:『一發請姑娘出來陪哥哥。』高衙內聽見這一句,好似啞子掘着藏金,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只見養娘伏侍麗卿出來,高衙內又唱個喏,麗卿又道個萬福。希真笑道:『家無常禮,只管文縐縐的幾時了!』遂自己居中坐了,教女兒伺衙內對面坐了。養娘來斟酒。高衙內亦不敢十分多看,只是左一眼右一眼的飄過去,險些兒把魂靈飄落。麗卿有時眼光同他撞着,只不怎麼。高衙內問道:『西門外鴛鴦嶺好景致,賢妹去過否?』麗卿道:『不曾。』衙內道:『那裡有個天妃廟,近來桃花盛開,干爺何不領賢妹去耍子?』希真道:『家裡無人,老漢不十分教他出門。』衙內道:『耍子何妨。』那衙內想不出的話去逗引麗卿開口,麗卿只答應了便住口,再不多說。希真去陪他說些閒話。看看下午席散,高衙內只得動身,卻又坐下,吃兩杯茶。外面親隨也吃了酒飯,備好了馬。希真送衙內出來,親隨也來講了飯。希真叫蒼頭把自己燭台來替換了,將那原來的燭台交還親隨帶回。希真道:『容日來謝太尉。今日初次,不便留你,下次就在老漢處歇宿都不妨。』衙內道:『爹爹不要反勞,孩兒不時的會來。』高衙內上馬去了。附近的鄰舍有幾個識得的,都說道:『這老兒從新顛倒,這般舉止!花枝般的女兒,豈不吃他勾引了?』
那陳希真進來,叫把兩枝大燭移到後軒吹滅了,看着女兒長嘆一口氣道:『我只因勢力不敵,故此降志辱身,求個出路。只是委曲了你 ,多受幾日腌臢。我成就了都籙大法,皆你之功也。』麗卿道:『爹爹休說這般話,孩兒夜來原說已都依了。只要爹爹安穩,就是那廝有些長短,我只捺着便了。』希真甚喜,道:『好孝順兒子!我計必成。但只是家中只得一匹川馬,臨走時還少一副腳力。我亦時常頭口行里去留心,不是擠不得銀錢,實在好的絕無。』麗卿道:『只好再商。』
卻說高衙內得意揚揚回到殿帥府前,孫高、薛寶已在那裡等着,拱手道:『衙內恭喜!』衙內大笑。一同進府,到書房裡都坐下,孫高道:『衙內 ,我這計如何?如今這人怕不是衙內的!』高衙內道:『計便有大半靈了,只恐求親時他卻推阻,豈不是加倍的陪了吃虧。』孫薛二人齊說道:『沒事,那老兒卻不比得那年張教頭。你看他方才的那些言語,卻十分迎着來。我看他已是千肯,只不好自己開口。我這邊若一去說,必成無疑。卻不可太說得驟了。衙內不時的去溫存着,不可冷落。太尉處便趁早去稟知,恐那老兒早晚來謝,弄得兩不鬥頭。』衙內道:『說得是。』
當晚衙內就去見了父親,把這節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高太尉道:『你這廝想不到的去做!陳老希雖則起先同我認識,他不過一個退休的提轄,你卻去拜他做老子,又要他的女兒 ,少不得又是討來做正,無故撳我同他做親家公。況且你左弄一個女娘,右弄一個女娘,還怕不夠。勸你不如省些精神,斷了念罷!』高衙內磕頭禮拜道:『我的爺,斷得來時,孩兒早自斷了,只是那人委實的可人心坎兒。爹爹這一次與我作成,下次就有好的也不敢再要了。』太尉道:『我不是意懶,你記得那年為林沖的老婆,費盡多少心血,只一場空。陸謙、富安的老小,現在還養着。』衙內接口道:『不,不,這陳老希不似那林沖,他已千肯,只要父親一說便成了。只不可就說。』高太尉道:『我見他時,只謝過寄你。至那親事,你自去說。做不成時,休來纏我。』衙內道:『只須父親如此。』當夜無話。
次日,陳希真換了在家眼色,騎了女兒那匹川馬,叫個馬保兒招呼着,到殿帥府來拜謝。適值高大尉伺候官家大閱 ,不在府里。希真等他不回,只得留下帖兒,囑咐了言語,與衙內相見了。衙內道:『正要到干爺府上來。』當時款待了酒飯。希真辭歸,將錢開發馬保兒,便問那保兒道:『我要買匹好馬,但一時好的難遇,你可曉得那裡有?』保幾道:『今日聽得他們說,北固橋郭教頭昨日死了,他有匹棗騮好馬,有名喚做「穿雲電」,因無喪葬之費,聽他娘子說要賣。小人亦曾見來,果然好馬。』希真驚問道:『莫不是郭英教頭麼?』保兒道:『正是他。』希真嘆口氣道:『我卻知道那郭英是個好漢,端的好武藝,年紀又不大,家裡又貧,妻兒又弱,並未發跡,怎麼就死了?他坐下的馬,怕不是好的,不知此時賣去否?』保兒道:『這卻不知。』希真道:『你少待,同我走遭。』
希真忙去後面,叫麗卿取出銀子,只揀一大包,不必稱,取來揣在懷裡 ,叫保兒領路,一口氣奔到北固橋郭英家。卻是幾椽平屋,只聽那郭英的娘子在裡面冷清清的哭。陳希真進去,叫聲:『郭大嫂!』那娘子收淚,抱着個孩子出來,見了問道:『丈丈府上何處?尋誰說話?』希真道:『小人姓陳,住在東大街,素亦認識郭大哥,不知怎的不在了?』娘子道:『便是撇得好苦。丈丈到寒舍何事?』希真道:『聽說郭大哥有匹坐騎,不要了,要賣,可有此事?』娘子道:『有的。』希真道:『可賣去否?』娘子道:『先夫未死的前兩日,便放信出去。至今莫說買,看也不曾有人來看。還有幾個看也不曾看見,先說道這馬不值甚錢。奴氣不過,將來拴在後面,不去問人賣。』希真道:『小人委實要買,肯出價錢,可叫小人看看否?』娘子道:『在後面,請進來看,不妨。』希真叫保兒外面坐地,跟那娘子進裡面天井內看時,吃那一驚,只見那馬拴在槽邊,垂着頭啃那蹄子。希真把他周身相了一相,問娘子道:『為何餓得他這般瘦?』娘子道:『便是先夫在日,雖甚愛惜,亦有時不能餵飽他;及至病重時,那裡有心理會到他,所以落了膘。』希真又去看了看牙齒,道:『你要賣多少銀子?』娘子道:『不瞞丈丈說,說價也由我討,只奴是本分人,老實說與你,先夫病重時,並不說落價錢,只對奴說:有識得的,便賤些也賣了;倘不遇着識貨的,情願沒草料餓死了他,也不賣。前日有一個人勸我賣與湯鍋上,說倒有五七兩銀子。吃我發揮他一頓。今丈丈真箇要買,隨你自說罷。』希真道:『我說不要怪。』娘子道:『何怪之有!』希真委實看得那馬合意得緊,便脫口說道:『與你一百兩足色紋銀何如?』娘子暗驚道:『卻不道還值這許多,落得再要些。』便道:『一百兩少些,求加加。』希真道:『竟是一百二十兩。』娘子忖道:『再不賣時,恐決裂了。』遂問道:『丈丈,你端的買這馬去做甚?』希真道:『不瞞大嫂,我有個兒子在南營里做提轄,別的馬不中他騎,特訪聞府上這匹好馬,故而來買。』那娘子道:『這般說,你只管將了去,銀子卻要好的。』希真忙去斜對門錢鋪內,唱個喏,取出銀包,央那朝奉天平上稱足一百二十兩,忙捧過來,交付娘子收了,便叫馬保兒入裡面去牽那馬出來。
那娘子收了銀子,見牽了馬去,想起丈夫在日,止不住那腮邊的淚,雨點般的落下來。希真老大不過意。娘子道:『丈丈 ,還有副鞍韉,是這馬上的,你一發買了去罷,省得在奴的眼角頭。』希真去看了看,已是破的了。希真道:『鞍韉我便不要,你如果嫌馬價少,我再添你些罷。』說罷,去銀包里又取出十兩來重的一錠銀與娘子。娘子那裡肯收,說道:『奴自己睹物傷心,並非嫌銀少。』希真道:『把與郭大哥買陌紙錢,小官官買些飲食也好。』便安在桌兒上。又取了二十兩銀子,賞與馬保兒道:『你取了,不可這裡來討除頭。』保兒接了。娘子道:『那副鞍韉,便送與丈丈罷。』希真道:『家裡自有。』便唱個喏道:『小人告辭了。』娘子抱着孩子回個萬福,道:『丈丈慢行。孩兒有好日,必當補報。』希真叫保兒牽馬先走,自己隨後隨着去了。那四鄰看見的人都不信了,說道:『這老兒忒好癖,好道有些瘋了,擠一百五六十兩銀子,卻來買這麼一匹馬,馬肉只不過十六文錢一斤。王老兒家那匹磨麥的騾子,買來時只十五六兩銀子,比他強壯得多哩!』
卻說那娘子有了那些銀兩,便去央親族相幫,料理了丈夫的喪事。將那副鞍韉,就丈夫靈前哭着燒化了。不必題他。
且說那陳希真買了那馬,轉了個灣,找一個茶店坐下,把那馬拴在茶店門口,對馬保兒說道:『你自去罷 ,馬我自己會牽。郭寡婦家不許再去纏,我在這打聽。』保兒應道:『小人不去。』謝了謝,歡歡喜喜跑回自己家裡去了。那希真吃了一回茶,又把那馬看了好歇,起身牽了回去。兀自走幾步,迴轉頭來看看。到家門口,敲開門,自己牽人後面,拴在廊檐柱子上,叫聲道:『卿兒,那馬我已買了來也。』麗卿正在樓上,聽見這句,飛跑的下胡梯來,忙問道:『爹爹,馬在那裡?』笑嘻嘻的到廊下來看了一回,十分歡喜,問道:『爹爹,多少銀子買的?』希真道:『正價銀一百二十兩,又添了三十兩,共一百五十兩。』麗卿連聲道:『便宜,便宜。』希真道:『不貴麼?』麗卿道:『不貴,不貴。那匹川馬也是一百兩銀子買的,雖然好,那裡及得他來。但不知幾歲口了?』希真道:『我看過,八歲口了。』又笑道:『你便恁的相得准,我且去箭園裡放個轡頭看,試試你的眼力何如?』麗卿搖手道:『此刻還騎他不得。此刻他正落膘,勉強騎必然騎壞,反不如那匹川馬。待用好水草,好米料,將息他到十來日,再多溜他幾轉。那時孩兒騎上他,出個轡頭來叫爹爹看。』
希真笑道:『恁地你倒好去做馬保了。天晚了,我且牽到箭園馬房裡去,好好餵養。我得這副腳力,緩急可靠矣。』就把用剩的銀兩,仍交麗卿收好了。自己牽馬到後面拴好 ,上了料,走出來。只見蒼頭來回道:『高衙內來回拜……』說不了,那衙內已先進來,將着高俅的名帖,說道:『家父因官家議論討梁山的軍務,國事在身,不能親來,特着孩兒回拜。』陳希真道:『什麼道理,反要衙內勞步,且裡面坐地。』希真叫道:『卿兒,你的哥哥來了。』麗卿在樓上應了一聲,好一歇,慢慢地走下來,相見了。希真便以酒食相待,教女兒一同相陪。
說話間,高衙內看那軒亭精雅,稱讚了一回。只見那壁上懸着一口寶劍,便問道:『這口劍可是賢妹的?』希真道:『正是。』衙內便要看,希真自去取來。到席上看時 ,只見那劍靶上細絲絛結着,上面赤金嵌出『青錞』兩個字,靶上又墜着蝴蝶結子,雙歧杏黃回須捲毛獅子吞口,劍鞘上裹着綠沙魚皮菜花鋼螭虎鉸鏈,上面有十四個字道:『秋水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