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7 03:18
層巒重迭,流水彎環,叢林夾道,古木參天,於群山回魄之中,現出一片平疇曠原。此時乃是四月天氣,塞北地方,春色初來,那片平疇,岫嶼拱衛,煙雲繚繞。雖沒有江南地方的桃紅柳綠,風景宜人,但是河流縈帶,映着那山林景色,也就倍覺鮮妍了。在這寂靜無聲、山林沉默的當兒,忽聽得馬蹄得得,自遠而來,其行甚疾。一轉眼間,便見兩騎高頭駿馬,馱着兩個年青力壯、身材魁梧的塞外英雄,直向這不兒罕山的平疇而來。兩個少年到了不兒罕山內,見着這片平疇四面都有山峯環抱,河流錯雜,更兼正在春天,樹木欣欣向榮,草色芊芊鋪地,真是別有天地一般。那走在後面年紀略輕的少年,見了這般風景,便喚着前面年紀稍長的少年說道:『哥哥,這地方的山川形勢,比到俺們住的阿兒格乃袞山,又要高過數倍了!
俺們何不棄了那地方,遷移到這裏來居住呢?那年長的少年聽了,隨即說道:『朵奔巴延,你的話說未嘗不是,這樣的好地方,我心裏也很是艷羨!但恐怕已經有了主兒,不能遂我們的心願了。』朵奔巴延不待說畢,便惱得跳將起來。他急切之間,也不叫那少年是哥哥了,真呼着他的名字道:『都蛙鎖豁兒,你怎麼沒有志氣呢!便是這地方有了主兒,又待如何?放着俺兄弟兩人這樣的英雄,即使那主兒生得三頭六臂,和天神一般厲害,俺也要將這地方奪了過來,紮營居住呢。』都蛙鎖豁兒道:『兄弟,你弄錯了,我並不是心中懼怕,不敢要這地方。只因未知這地方究屬哪一部的管轄,不能不打聽清楚,便冒冒失失地遷來居住。你心內既深愛這地方,我們且向前去,找個人問明這主兒是什麼人,方可設法遷移。』朵奔巴延聽了這話,方才平了氣性,便和都蛙鎖豁兒,各自牽了坐騎。
才出山來,走不到半裏路遠近,都蛙鎖豁兒忽將手中的馬鞭指着前面對朵奔巴延說道:『兄弟,你可見那邊行人裏面有個艷美的美人兒麼?』朵奔巴延道:『美人便怎麼樣?哥哥瞧着心裏愛她,莫非要娶她為妻麼?』都蛙鎖豁兒道:『我已娶有妻房,如何還要這個女子?只因你年已長,還沒成就親事,意欲問明這個女兒。如果沒有許字,便說給你作為妻室,豈不很好麼?』朵奔巴延正在壯年,巴不得娶個妻房,以免寂寞。
聽得都蛙鎖豁兒要與他說親,心內自然願意,便道:『我們和這群人,距離得很遠,瞧上去覺着這個女子坐在車中,似乎身材竊窕,很是美麗,不知近看時究竟長得如何。』都蛙鎖豁兒笑道:『你要辨別她的妍媸,不好跑上去仔細觀看麼?』朵奔巴延好色心重,聽了這話,果然放開大步,跑向前去。見一叢百姓裏面有一輛黑油車兒,車上坐着一個少年女子,丰容盛鬋,杏臉桃腮,端端正正坐在車上,好似天仙下凡一般。果然遠看不如近看。朵奔巴延一見這個女子,覺得眼花繚亂,半個身子幾乎軟化下來,痴痴地立在那裏,眼睜睜地望定那車兒,一聲也不響。忽覺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方才迴轉身來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他哥哥都蛙鎖豁兒,滿面含着笑容問道:『如何?這女子可算得美人麼?』朵奔巴延也沒工夫和人說話,只點了點頭,仍舊回身,一眼不眨地瞧着車上的女子。
都蛙鎖豁兒見他失神落魄的樣子,心內很是好笑,忍不住朗聲說到:『你發痴麼?光是看着有什麼用處,何不上去問明她的姓氏呢?』朵奔巴延經這一提,方才醒悟轉來,暗道:『我真糊塗極了!不問明她的來歷,如何可以說親呢?』便搶上幾步,向這群人問道:『你們從哪裏而來,欲往何方去?』眾人之中走出個老頭兒回答道:『俺是豁裏刺兒台蔑爾干的一家,本來是巴兒忽真的主兒,遷居在豁裏禿馬敦地面,因為那地方禁捕貂鼠等物,無以為生,所以帶着家屬,全伙兒投奔此地。』朵奔巴延又道:『這車上坐的少年女子,是你什麼人?』老頭兒道:『是我的外孫女兒。』朵奔巴延又道:『她叫什麼名字?』老頭兒聽到這裏,勃然變色道:『俺與你素不認識,俺行俺的路,你干你的事,兩下水米無交,你如何盤問着俺,連俺外孫女的名字都要究問起來,豈非奇事麼?』
朵奔巴延見老頭兒出言責備,心內不禁火冒,正要大聲呵斥。都蛙鎖豁兒見兄弟舉動冒昧,深恐把事情鬧決裂了,連忙上前,將朵奔巴延推在一旁,自己趨上前,向老頭兒深施一禮,陪笑說道:『老人家休要發怒,剛才我這兄弟並非懷着歹心前來盤詰行蹤。我便是前面阿兒格乃袞山的部長都蛙鎖豁兒,那個問你來歷的便是我的親兄弟朵奔巴延。我兩人在蒙古部落裏面,雖沒什麼了不得,也還小小的有些名氣,老人家想必也聽了說過的。』那老頭兒聽到這裏,便減去了怒容,換了喜色,說道:『你原來是阿兒格乃袞山的部長都蛙鎖豁兒麼?俺聽得人說,都蛙鎖豁兒兄弟兩個都是了不得的英雄,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因此很想一見,不意卻在此處會着。』都蛙鎖豁兒忙道:『慚愧得很!我兄弟二人年紀尚輕,有什麼能耐敢勞老人家稱許。但不知你老人家尊姓大名,還請賜教。』老頭兒道:『我名巴爾忽台蔑爾干,生平只有一個女兒,名喚巴爾忽真豁呵,嫁給了豁裏禿馬敦地方的官人,生下一個外孫女兒,取名阿蘭郭干。俺本來隨着女兒女婿在豁裏禿巴敦一塊兒居住,近來那地方忽然發生了禁捕貂鼠等物的禁令,所以攜了家眷要在不兒罕山居住,因此前來的。』都蛙鎖豁兒道:『這不兒罕山難道沒有主人麼?』老頭兒道:『這山的主人也是有名氣的,叫作曬赤伯顏。』都蛙鎖豁兒道:『這地方原來屬曬赤伯顏該管,倒也罷了。只是你的外孫女兒,可曾許字麼?』老頭兒道:『尚未許字。』都蛙鎖豁兒道:『我的兄弟朵奔巴延,年紀已長,尚未娶親。我意欲代兄弟作伐,娶你外孫女為室,不知老人家意下如何?』老頭兒聽了這話,暗中想道:『俺從豁裏禿馬敦遷移到這裏來,正恐沒有照應,要受本地人的欺負,現在把外孫女給了都蛙鎖豁兒的兄弟,他是個堂堂部長,又在鄰近的地方住着,俺們豈不很有靠傍麼?』想到這裏,心內很是願意,但不知外孫女的意下如何。便對都蛙鎖豁兒道:『蒙你不棄,願結姻親,原沒什麼不可以的。但是俺的外孫女,現在車內坐着,待俺去問她一聲,免得將來有甚埋怨。』說着就回身到黑油車前,向阿蘭郭干說知。
此時,朵奔巴延立在一旁,眼睜睜地望着坐在車中的阿蘭郭干。阿蘭郭干正在盛年,情竇已開,瞧着朵奔巴延身材魁偉,儀表堂堂,她的芳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種戀愛。見朵奔巴延向自己呆呆看着,禁不住嫣然一笑,也將一雙秋水似的秀眼向朵奔巴延斜溜過來。這一笑不打緊,直把個朵奔巴延弄得神魂無主,全個兒身體軟癱癱的好像一些氣力也沒有,幾乎倒下地來。
兩個人正在得趣之時,恰巧老頭兒到車前,把都蛙鎖豁兒代弟求親的話,向阿蘭郭干說了一遍,問她意下如何。阿蘭郭干心內早已願意。只因當着許多人未便答應,不覺粉臉紅暈,呈出一股嬌羞之態,低頭無語。老頭兒見她不語,遂又催促道:『人家等着回話呢。允與不允,說了出來,俺好去和他說明,何必害羞不言,遷延時刻呢?』阿蘭郭干被逼不過,只得含着羞將頭點了兩點,表示允許這門親事的意思。老頭兒見外孫女答應了,便回身去告知都蛙鎖豁兒。都蛙鎖豁兒見姻事成就,心下大喜!忙回身招呼朵奔巴延,來向老頭兒行甥舅之禮。那知朵奔巴延直挺挺地立在那裏,望着車兒上的阿蘭郭干,一聲兒也不答應。都蛙鎖豁兒喊了幾遍,不見理睬,心內十分焦灼,走上前去,在朵奔巴延背上重重地擊了一掌,他方才『哎喲』
一聲,迴轉頭失張失致地問道:『你無緣無故地打俺做什麼?』都蛙鎖豁兒忍不住笑將起來道:『你不用發痴了,這頭親事已經說成,快隨我去行禮罷。』原來朵奔巴延因為看阿蘭郭干看出了神,都蛙鎖豁兒向老頭兒說親的事情,他都沒有覺得。
忽然聽說親事已經成就,樂得他心花怒放,隨着都蛙鎖豁兒,來到老頭兒跟前行了禮。都蛙鎖豁兒也向老頭兒敘了親戚之誼,訂明迎親的日期,方才分手告別。都蛙鎖豁兒兄弟二人飛身上馬,奔回阿兒格乃袞山自己的營帳裏,預備娶親的事情去了。
但是在下開首寫了這一段突如其來的文字,看官們雖然知道都蛙鎖豁兒兄弟二人是蒙古人種,卻沒有明白二人的來歷,未免要說在下胡亂捏造,太沒根據了。現在都蛙鎖豁兒兄弟回到自己營帳,料理娶親的事情,在下正可趁此把二人的來歷敘明。原來都蛙鎖豁兒是蒙古種族,向居中國北方,從歷史上研究起來,是古來高昌突厥之故地。在唐朝的時候,本是室韋的分部。相傳他們這個種族發生的時候,乃是天生一個蒼色的狼和一個白色的鹿,配偶了生下來的。他的始祖名喚乞顏,與鄰部構釁,屢次打敗,不能存立,來到斡難河旁的阿兒格乃袞山中居住。這座山險峻異常,四面都是層巒迭嶂,內中卻有一片平原,土壤肥美,河流縈帶。乞顏得了這處地方,知道和他們的生活最為適宜,便在山內支帳居住,把跟隨前來的男女,互相配偶,生育漸漸繁盛,遂即成為部落,共推乞顏為主,稱之為乞要特。從此生育繁茂,拓疆啟宇,數十代之後,到了都蛙鎖豁兒和朵奔巴延兄弟二人手裏。
這二人都生得身長力大,凡是毒蟲猛獸,遇着他們,沒有不應手而斃的。因此都蛙鎖豁兒兄弟二人的聲名遠播,人皆懾服。這日因為天氣睛朗,塞上春來,兄弟二人在帳中無事,便跨着馬出外閒遊。無意之中來到不兒罕山下,遇見阿蘭郭干,替朵奔巴延定下了親事。回到帳中,便由都蛙鎖豁兒將平日射獵所得的獸皮,一齊取出,揀了鹿皮、貂皮、狐皮各兩張。鼠皮、獺皮各四張,等到訂親的日期,將來裝在車上。朵奔巴延換了一身新衣,命人推了車兒,隨着他到不兒罕山下,把阿蘭郭干迎娶回來,對着天地,行過了婚禮。雙雙入帳,成應了百年姻眷。不過三四年光景,阿蘭郭干已連生兩子。長子名布兒古訥特,次子名伯古訥特。朵奔巴延瞧着兩個兒子,十分歡喜。
每日裏仍同着哥哥都蛙鎖豁兒出外遊獵,晚上回來便逗着兩個兒子玩耍,歲月過度得十分快樂。
哪知天道忌盈,樂極悲生,都蛙鎖豁兒忽然一病不起,遽爾逝世。在生之日共有四個兒子,都是性情剛暴、倔強異常。
朵奔巴延念及骨肉之情,常常勸誡他們。哪知四個侄兒非但不肯聽從他的教訓,反把叔父、嬸母看同仇人一般。朵奔巴延看了他們的行為,十分生氣,料知住在一處,必定沒有好結果,便拿定主意,與四個侄兒離開居住。遂往都蛙鎖豁兒墳上哭了一場,攜了阿蘭郭干和兩個兒子,遷居於不兒罕山下。日間帶着鷹犬,攜了弓箭出外打獵,夜間與阿蘭郭干共撫兩兒,倒也過得自由快樂。誰料不上數年,朵奔巴延竟生起病來臥床不起。
阿蘭郭干直急得手足無措,只有掩面哭泣。這個當兒,幸虧阿蘭郭干有個妹夫,名喚瑪哈戮的,前來看望,替他延巫祈禳。
無如朵奔巴延天命已盡,哪裏挽回得來!遷延了數日,非但不能輕減,倒反加重起來。朵奔巴延自知無望,便把後事囑託了瑪哈戮,竟是一命嗚呼。阿蘭郭干盛年喪夫,寂寞寡歡,免不得弔影生悲,終日涕泣。幸得妹夫瑪哈戮受了朵奔巴延之託,日日前來替她料理家事,而且知痛着熱,體貼入微。阿蘭郭干在悲苦之中得了這樣一個知己,便把思念丈夫的心,慢慢地淡了下來。
轉眼之間,過了一年,阿蘭郭干的肚皮忽然膨脹起來。過了數月,居然產下一子。此子產後不上三年,連生了兩子。無夫生兒,左近之人皆疑阿蘭郭干不甘寂寞,必有外遇,因此竊竊私議。就是布兒古訥特和伯古訥特兄弟二人,也心生疑忌。
暗中說道:『我母親既無丈夫又無兄弟,忽然生下三子,家中只有姨丈瑪哈戮時常來往,莫非他與我母做下暖昧事情麼?』
這話被阿蘭郭干聞知,遂命古訥特兄弟入室說道:『我無夫生子,乃是上天所賜。自你父亡故之後,我安心守節,撫養你們,並無所私。唯每夜安睡以後,便有白光一道,自天而降,從窗間入內,化為金甲神人,光芒四射,透入我的肚內,遂即有孕。看將起來,你這三個兄弟,皆是神人降生,將來的福祿,未可限量。外人議論紛紛,我也不屑與較。你二人乃我親生之子,也要生疑,在背地裏說我的短長,因此不能不加辯白。』古訥特兄弟聽了阿蘭郭幹這一番聞所未聞的言語,心中仍不相信,但因母親如此說法,不便和她辯駁,面上卻現出一種不甚相信的神氣來。阿蘭郭干已知他們的意思,遂又說道:『你們不信我的話麼?要證實這事,極其容易。你們只要在我寢室左右,窺伺數宵,有無白光出入,便可明白了。』古訥特兄弟還似信非信地應聲退出。兩人暗中議道:『世上哪有白光入腹便能生兒的道理?我母的話恐是虛言。她既叫我們在寢室左近窺伺,我們就依了她的話,看可有白光從天上降下麼?』兩人商議定了,夜間悄悄地前去偷窺。未知可有什麼發現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