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7 03:18
話說帖木真與合答安兩人談得入港,只恨相見之晚,禁不住彼此親昵起來。是夜又值部中商議追趕帖木真的事情,鎖兒罕失剌父子三人沒有回來。一個孤男,一個少女,兩人年紀相仿,正在情竇初開,情苗滋生的時候,那親愛之情,自然不言而喻了。一宵易過,到了天明,兩人進了些食物,正在喁喁細語密密談心,你恩我愛,十分快活的當兒,忽見合答安的大哥哥沈白,慌慌張張從外面趕了回來,對着帖木真氣喘吁吁地說道:『快些躲了起來,外面已經挨戶搜查了。』帖木真和合答安聽了這話,一齊慌張失色,一個向車中亂爬亂鑽,一個把羊毛亂遮亂蓋,忙了好一會,方才收拾好了。合答安仍舊將車門掩上,迴轉身來,沈白早已走了。合答安懷着鬼胎,心頭好似小鹿兒在內亂撞。唯有默默地祝禱靈空過往神祗,暗中保佑帖木真,不要被他們搜查出來。只聽得一陣腳步聲響,他父親鎖兒罕失剌走在前頭,後面跟了許多人,走進裏面,四處抄查,連桌子、床榻底下,都已翻了個遍。便有幾個走到後面,瞧見了載羊毛的車子,大聲說道:『莫非藏在這車子裏麼?』合答安聽了這話,連手足都急得冰冷,一個頭暈,幾乎沒有栽倒在地。連忙鎮定心神,勉強支持住了。已見一人走去開那車門,合答安不能再看下去,便悄悄地走出外面去了。那人開了車門,見車中塞滿羊毛,正要動手去搬着毛出來看視。幸得鎖兒罕失剌趕了前來,陪笑說道:『你疑心這裏藏了帖木真麼?這樣的大熱天,躲在裏面,不渴死,也要悶死了呢。你若不信,待我搬開來給你瞧。』說着,便揎拳擄袖,做出要搬動羊毛的樣子來,那人反笑着說道:『你老人家忠誠可靠,大家都知道,哪裏會藏匿帖木真呢。不用搬了,這大熱的天,收拾起來很是討厭,我們往別家去搜查去罷。』鎖兒罕失剌道:『帖木真藏在這車子裏呢,你們不瞧一瞧,豈不當面錯過嗎?』說着,哈哈大笑。眾人也和着笑了一陣,一哄而去,又往旁的地方搜查去了。
帖木真在車子裏面聽得很是清楚,等得他們去了,暗暗地念了幾聲佛道:『謝天謝地謝神明,我又躲過了一難了。』那合答安見他們要搜查羊毛車子,急得什麼似的,不敢在旁邊觀看,三腳兩步,跑到門前大樹之下,一挨身坐了下來,頭昏目眩,心腹脹悶,險些兒暈絕在地。幸得一陣涼風沁入心骨,方才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神志慢慢地清爽過來。心內只惦念着帖木真,不知被他們搜出沒有,好似七八個吊桶,在胸中上下不定。過了一會,只見她父親領了許多人,從門內走出,合答安留神瞧看,見帖木真並未被獲,方才放下了心。又見父親向她說道:『合答安,你坐在這裏麼?家中沒有人,快回去照料門戶要緊。』說着同了眾人自去。合咎安待他們走了,如飛地跑入家中,來到羊毛車前,低低地叫喚。帖木真在內藏着,聽清楚了是合答安的聲音,方才敢答應出來。合答安輕輕地寬慰他道:『那些人已經去了,你可放心在車內躲避一會兒。此時尚在白天,恐怕有人撞來,不便放你出外,等到晚上再說罷。』
帖木真答應了幾聲,合答安怕有人前來,看出破綻,只得撇下了帖木真,自去支應着門戶。
到了晚上,鎖兒罕失剌父子三人迴轉家中,命合答安掩上了門,從羊毛車中放出了帖木真。鎖兒罕失剌向他說道:『今天好險啊!要不是我應答得快,早已被他們查抄出來了。部眾都說你帶了刑具,逃走不遠,四下裏又有人把守住了,插翅也飛逃不去,必是自己部中有人將你藏匿在家。所以昨天會議了一夜,定下這挨戶查抄的法子。今天一早,便派定了人,一家一家地搜尋。我知你在車裏熱得難受,必定出外透氣,所以命沈白預先趕回關照你們。現在雖然躲過了一陣狂風暴雨,但部眾因為找不着你,還不肯甘休,恐怕還有第二次的搜檢,到那時就萬難避免了。為今之計,只有打發你連夜逃出境界,回歸家中,方免兩敗俱傷。』說到這裏,合答安忍不住插口說道:『阿爹不是說四面要道俱有人把守了,插翅也飛逃不去麼?如今要打發帖木真回去,如何能逃得脫呢?』鎖兒罕失剌道:『我早已預備下了那東面這一路,乃是派你兩個哥哥在那裏把守的,帖木真只要向那一路行去,雖然離他的家遠一點,要繞些道兒,但在危急之中,只要逃得出去,也顧不得多走道路了。』說到這裏,便向沈白、赤老溫道:『你二人可先往那裏,穩住了伴當,我料理帖木真前來,這是最要緊的一着,不可有誤。』沈白兄弟應聲而去。鎖兒罕失剌便去取出了一張弓,兩支箭,並將自己的一匹甘草黃馬牽了出來,送於帖木真乘坐,道:『你有了這副腳力,又有弓箭防身,盡可以放心前行,迴轉家去了。』合答安雖然捨不得帖木真回去,但在性命呼吸之際,也是沒有法兒,早已自作主張,去蒸了一個羊羔和擠現成的一皮筒馬乳,替帖木真系在馬鞍鞽上,預備途中充飢。帖木真向鎖兒罕失剌拜了幾拜,又向合答安作了個揖,說道:『你老人家和姐姐救命之德,我帖木真沒齒不忘,將來報答恩義,唯力是視。』說罷,灑淚而別,跨上馬背,向合答安道:『姐姐保重,我去了,再圖後會罷。』遂即揚鞭催馬,依着鎖兒罕失剌指示的路徑,向前行去。合答安見帖木真已去,幾乎哭出聲來,只得拭着淚,同了父親回入裏面,暗中思念着帖木真。
單說帖木真離別了鎖兒罕失剌父女,一路奔去。幸得天上微微地現出星光,不致走錯了方向。行了一回,見前面有個人影一閃,迎到馬前,低低說道:『來了麼?』帖木真仔細辨認,方知是赤老溫,也輕聲答道:『來了。』赤老溫道:『所有伴當已被我哥哥約在那裏喝酒,正喝得高興,可以乘此逃出界去,快隨我來。』當即在前引路,帖木真隨着他。行抵界口,赤老溫道:『由此一直前進,便可到別帖兒山,再繞過溪兒出灰山,就到你家中了,一路保重為要。』帖木真低低地謝了一聲,拍馬前行。此時歸心如箭,恨不能一步跨到家中和母親弟妹見面。
不過一夜工夫,便已趕過了別帖兒山,行到谿兒出灰山的下面。忽聽樹林裏面有人高聲喊道:『好了!好了!那不是他來了麼?』帖木真原恐遇見歹人,慌忙勒馬觀望,仔細打量,乃是別勒古台與合撤兒兩個人,迎上前來說道:『哥哥回來了,去了這幾時沒有把母親急壞,每日同了哥弟們來此盼望,好容易盼着哥哥回來,快去見母親罷。』帖木真問道:『母親現在哪裏?』合撤兒用手一指道:『那邊不是麼?』帖木真看時,果見訶額侖在那山南,慌忙下馬,跑上前去,母子相見,抱頭大哭。哭了一會,訶額侖問他怎樣保住性命,脫身歸來,帖木真把經過的情形一一告知。訶額侖以手回額道:『這多是上蒼的呵護與你父的陰靈默佑,才能夠逢凶化吉,遇難呈樣,母子重會,家人團聚。你從此以後,更要和睦兄弟,竭力振作,纘承你父的餘緒,光復固有的基業,報復泰赤烏人欺負我們的仇恨,方不虛生人世。』帖木真聞了母親的訓言,連聲應是。當下領了弟妹,侍奉着母親,沿路來到不兒罕山下,相度地勢,向訶額侖道:『這裏的形勢險要,比我們從前的居處,高得多了。我們那舊居,逼近泰赤烏部,時常受他們的騷擾,不如棄了那裏,遷移到此地來居住罷。』訶額侖也以為然,遂將所有的幾匹馬和應用的什物搬移了來。帖木真自與合撤兒、別勒古台砍了許多樹木,在桑沽兒河畔支營居住。原來這不兒罕山裏,有一座極峻險的高嶺,名為古連勒古嶺,嶺下便有一條河,盤迴屈折,水波清澈,中多魚蝦水族,喚作桑沽兒河。內中又有個青海子,貔狸甚多,其形如鼠,肉味異常甘美。帖木真同了兄弟每天放馬射獵,甚為自由。那也速該曾有八匹好馬遺留下來,都長得十分雄駿,帖木真不勝愛惜,朝夕餵飼,甚為當心。
這一天,別勒古台騎了匹老馬出外射獵,家中馬房內忽然來了一大群強人,將八匹馬盡行劫去。帖木真獨自一人在家,孤掌難鳴,不敢和強人爭奪。等到天色將晚,別勒古台打了許多貔狸,放在馬鞍上,笑嘻嘻地走將回來,帖木真即將馬匹被劫的事告訴了他。別勒古台立刻要去追趕。合撤兒道:『你打了一天的獵,已經很辛苦了,讓我去罷。』帖木真道:『我因沒有人守家,不然早就追去了。現在你們回來,家中可以放心,自然還是我去追去了。』一面說,一面跨上那匹老馬,攜弓懸箭,沿着蹄跡,追尋下去。
疾行了一日一夜,直至天色黎明的時候,經過一處草地,見個青年在那裏擠馬乳,面目之間現出一股英氣,帖木真一眼瞥見,知道這個青年不比尋常,便上前拱手問道:『你可見有人牽了八匹好馬,走過此處麼?』青年答道:『有的,在日光未出時,有群人趕了八匹馬,從此馳過。』帖木真道:『這八匹馬乃是我的,被強人劫來,我所以追趕到此。如今有了蹤跡,就不難尋覓了。』說着,謝了青年,要向前進。青年忙止住他道:『我瞧你面上現出飢色,坐下的馬也已乏了,不如略略休息,飲點兒馬乳,我幫着你一同追去。』帖木真聞言,大喜過望,下了坐騎,在青年手內接過皮筒,飲了馬乳。青年即將擠馬乳的皮斗和皮筒,都用草掩蓋好了。把帖木真騎的老馬系好,上了芻豆。牽過一匹黑脊白腹的馬給帖木真乘坐,他自己卻跨上一匹黃馬,也不向家中關照,竟和帖木真上道追趕。
兩人一先一後向前行走,帖木真和他談心,問及姓名,青年說:『我父名喚納忽伯顏,我名博爾朮,乃是孛端察兒的後裔。』帖木真道『孛端察兒是我十世前的遠祖,我與你竟是同出一脈了。今天勞你幫我追趕馬匹,我心內甚是感激!』博爾朮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旁人有了艱難的事情,理應幫忙,況且我與你又是同宗,更該效力了。』兩人講着話,不知不覺走了三日,方見有個部落,外面有個很大的馬圈,被劫的八匹駿馬便栓在裏面。帖木真見了,對博爾朮道:『你在這裏等着,我去把馬牽來。』博爾朮道:『我既與你同來,哪有任你獨自進取之理。』說着,把馬韁一拎,兩人相偕進去,把八匹馬一齊趕了出來,讓馬在前行走,兩人並着轡,斷後而走。那邊有個看馬的人,遠遠地瞧見劫來的馬被人牽去,便拿了一根套馬竿趕向前來,口中喊道:『何處賊人,敢盜我馬,快快放下,饒你性命。』帖木真道:『他們劫了我的馬,我來追回,反說我們是賊人,盜他的馬,天下有這樣顛倒的事情麼?』博爾朮道:『他已趕來,你快將弓箭給我,和他廝殺。』帖木真道:『為我的事情,哪有要你廝殺之理。你可趕着馬在頭裏走,待我把這廝射退。』博爾朮答應了一聲,驅馬先行。帖木真抽箭搭弓,立馬而待。不一會,追趕的人騎了一匹白馬大呼而來。
帖木真待他走到分際,覷得較准,嗖的一聲,箭如流星一般,飛將出去,那人應弦而倒。帖木真拍着馬趕上博爾朮,倍道而進,走了三晝夜工夫,方抵博爾朮的家中。
博爾朮的父親納忽伯顏因不見了博爾朮,心內着急,正在倚門盼望,瞧見博爾朮回來,流淚說道:『我單生你一人,為什麼遇到了朋友,便隨他同去,也不來通知一聲,使我在家着急呢?』博爾朮用手指着帖木真道:『我前天遇見了這個好伴當,他的馬被人劫了,一個人孤掌難鳴,所以幫他去追趕。事情緊急,不曾回家稟告,倒累你老人家着急了。』帖木真也忙滾鞍下馬,拜倒在地道:『郎君激於義憤,幫我追馬,未及通知。今幸馬已追回,我願代他受責。』納忽伯顏忙將帖木真扶起道:『我因他不告而行,去了幾日,心中憂急,故有些言。
今即好好地回來,我已歡喜得很,如何還責備他呢?『帖木真謝過了納忽伯顏,回顧博爾朮道:』我這馬要沒有你幫同尋覓,如何追得回來,我願與你平分此馬。『博爾朮怫然道:』我因見你獨自一人,孤掌難鳴,所以願為效力,難道是羨慕你的馬麼?況我父親只生我一人,並無兄弟,將來把所有的家產傳給我,也盡夠使用了,我要這馬何用!『帖木真聽了這話,不便再言。博爾朮把前天掩蓋在草內的皮筒、皮斗取了回來。帖木真要作別歸去,博爾朮知他家中盼望,也不挽留,便去宰了一個羊羔,蒸熟了用皮包好,連着皮筒裏的馬乳,一併送於帖木真,給他路上充飢。帖木真接了過來,連連道謝,上馬起身。
納忽伯顏吩咐博爾朮送帖木真一程,帖木真謝辭道:『不敢勞累了。』納忽伯顏道:『你們兩人,同是一樣的青年,日後須要互相輔助,共建功勳,倘若得志,願毋相棄。』帖木真連聲應是。博爾朮代他牽了馬,在前徐行。帖木真見他這樣誠懇,只得由他相送,彼此談談講講,走了數裏路。帖木真攔住了博爾朮,叫他不要再送。博爾朮向他說了聲珍重,握手而別。
帖木真待博爾朮去後,便騰身上馬,連夜趕回家中。訶額侖等人,正因他去了多日,在家記念。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飛奔而來,別勒古台便跳將起來,往遠飛奔。訶額侖不知何故,只道又是仇人找了前來,不禁面目失色。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