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7 03:18
話說是年的正月,英宗尋思天下無事朝政清明,正好與民同樂,於是下旨命京城內外悉辦燈彩花炮慶賀新年,藉此以彰皇帝之大德。廷臣知道此事是英宗興之所至,諒也不能諫阻,唯有禮部尚書兼中書省參議事張養浩忍耐不住,便拿『國家的大事』及『畏難苟安』之句上疏諫阻,右丞相拜住接着此書道:『張希孟此疏固然很是,恐皇上此刻正興高采烈難以批准罷!』養浩道:『匡君以正,丞相得從中助諫方可。』拜住道:『盡我呈上去看皇上形色再進忠言罷!』當日把養浩之疏奏呈英宗。誰知英宗此時正在預備以後如何的辦法方能使心中快慰,接讀奏疏,真如拜住所料,怫然道:『目今國事已靖,張希孟何得如此地多慮呢?』拜住忙奏道:『張希孟所見亦是,願陛下三思之。』英宗道:『所說未嘗不是,但朕意已決,就這樣慶祝一次,也沒有什麼大錯呢!不過使卿等煩一下罷了!』拜住知英宗之意不可挽回,只得將此意答覆養浩,養浩退出嘆道:『內患未盡,禍不遠矣。』
此事自實行後,朝廷內外自然有一番忙亂暫且不表,這時又有兩件事發生為起禍之根源,特補述於此。一件系英宗迷信佛教,與帝師在各地建祠,被監察御史觀音保、鎖咬兒哈的迷失及成娃、李謙亨等上書直諫,惹動英宗不耐煩起來,此時適鐵木迭兒之子鎖南在側,平常妒忌觀音保等,便乘勢進讒言於英宗,英宗遂以為他們侮慢君上,交刑部議罪;議決大辟,便將觀音保、鎖咬兒哈的迷失二人推出斬首。可惜觀音保忠直之士,無辜受戮,臨刑仰天嘆道:『排忠信讒,恐禍在旦夕矣!』百姓無不下淚。其餘成娃、李謙亨二人發放瓊州充軍。只是鐵木迭兒見其子得幸,便日思傾倒拜住,偏偏這英宗脾氣古怪,你說別人都可以,若要讒害拜住,卻一絲也不相信,否則還要說侮辱大臣,所以鐵木迭兒父子沒有法辦。時司徒劉夔夔私買民田四千餘畝,假言買作僧寺,矯詔出庫鈔六百五十萬貫,償付田值。鐵木迭兒父子與宣政使八剌吉思及御史大夫鐵失共得贓巨萬。鐵失便是鐵木迭兒的義子,與鎖南朋比為奸,此事經拜住部下幾位偵探察悉,一本奏知,上諭只將八剌吉思、劉夔夔等坐罪,鐵失等均赦了。但鐵木迭兒至此雖未明正典刑,卻已嚇得可憐了。自思拜住偏與他作對,心中一氣,便經不住一命嗚呼。各大臣倒恨他死得太輕,無不切齒憤恨。當時英宗倒也不去深究,唯有太皇太后一人憂鬱成病,聞鐵木迭兒一死,自思當年的相知一個個都死完了,不由得老眼昏花,病倒床榻,不久亦同鐵木迭兒一路去了。
英宗尊禮成服,各事將竣,便是慶賀佳節之期到了,雖屬太皇太后新故,而英宗本來對於太后就發生了惡感的,未必那些宮中穢跡,難道英宗不恨透了嗎?所以慶賀的時節,也是很高興的。當時皇宮裏扎得些火樹銀花,紅綠彩帳,真箇蓬萊月宮、無與倫比。皇帝、后妃娛樂其中,誠足以賞心悅目。京城內外,亦經上下臣民,準備來的花叢錦簇,奇珍異玩。上自各官衙門,下至平民牖戶,均陳列着各種燈彩,六街三市燈火熏熏,行人擁擠不斷。這時候拜住衙中,也參差地陳設些異樣物品,看來真是元代歷來未有之盛舉,拜住丞相至此亦非常愉快。
是日朝罷,召集門下將士在衙中環坐痛飲,獨紀伯昭等四人頓起家鄉之念,呈稟丞相,言各人要回鄉探親的一席話,拜住丞相便問他們道:『君等離鄉幾時了?』伯昭道:『職數歲便從師傅入山,至今尚未回去。這三個兄弟亦離家二十餘年了。』
伯昭這些話,雖不能說動拜住的割捨心,但拜住卻思現今奸臣已滅,鐵木迭兒亦死,想來亦無甚事,把他們幾位就放回一行,以完骨肉之誼,想罷言道:『既是四位兄弟要去,我也不便須留了,一俟探親轉來,再為國家出力罷。』四人領諾,在京城閒遊了二三日,便辭別丞相,四人分途而去。這一去便錯過京都之亂,直至後來明太祖出世,才見着這四位老英雄的面呢。
這且不必細表。
再說這次大會,真是熱鬧非常,遠近居民亦皆接踵而至,有獻奇花異草的,有獻山珍海味的,還有各地做小經濟的,都趁着熱到京城裏來做買賣。甚至江湖上一班遊蕩的人們,也各以一技之長在那人叢中擺起圈子,變的變戲法,耍的耍槍棒,看的人真是人山人海,一班鄉下農民,男男女女,一路一路地來回遊玩。此時這鎖南、鐵失等,因為英宗厚待他們,雖鐵木迭兒死了,他們的官職任舊一樣,所以尚得作威作福。當這慶祝時候,他們的衙門口也預備了些異樣燈彩,什麼春花走月,什麼泥馬渡江,弄得玲瓏活潑,煞是好看。這一些城內外的婦女,無有一個不來看看稀奇。大家都攜帶着兒女媳婦,三三五五地擠個不休。
單說京城有一老婦,幼年寡居,膝下只有一女,現已及笄。
這老婦身邊也積得有好幾文錢。她姓范,別人都叫范四媽。她這個女兒乳名叫做翠姐,面龐兒卻長得十分俊俏,鄰裏中無不羨慕她的人才。還有一班少爺公子,都爭相托媒說合,無奈四媽只有這一女兒,很不願就把她嫁人,所以直到了十九歲了,還是娘兒倆過活。這時京城熱鬧得眼紅耳熱,翠姐也想出去看看,唯四媽以她年已長大,又兼平常愛惹是非,所以不要她出一步兒。到第五天的時候,街上吵着皇宮裏扎的彩牌花燈要出來玩耍,一個個歡天喜地地跳躍,恰好四媽隔壁的王家嫂嫂也聽着熱鬧,有些忍耐不住,便過四媽這裏來,一定要約四媽出去玩一回。四媽決計不肯,她說:『我走了,我的女兒一人在家不便。若要她一路去,又怕惹出別的事來。』王嫂嫂道:『這有什麼要緊,你翠姐這麼大一個人,難道還怕人吃了去不成?』翠姐也接口道:『女兒也是一個人,就出去走,有什麼要緊?』無奈四媽還是有些不肯,王嫂嫂要想出去玩的念頭已經有三天了,哪裏還肯打消?只得說道:『要是白天怕人看見你那小寶貝,那麼就晚上去看看花燈罷!』四媽經她左勸右勸,又見翠姐還是個孩子脾氣,一定也要去玩玩,只得答應了。這時到了晚上,王家嫂嫂搖搖擺擺地過來約她們母女,四媽和翠姐也各人換了淡素的衣服,同王嫂嫂出去。這翠姐從來沒有到過這樣熱鬧的地方,忙得兩隻眼看也看不完,東張西望,拉住王家嫂嫂問這個,問那個,也不管旁人擁擠,只顧向熱鬧裏走去,還是四媽緊緊地跟在後面替她擋開眾人,不時穿過數條街道,越走越熱鬧了,把個不出街的大姑娘,真喜得像入了天堂一樣。就是四媽不喜歡看的,也顧不得要觀看一回,暫時不表。
且說鐵失的衙門正當着熱鬧的場所,門前弄了不少的玩意兒,惹得眾人爭先恐後地瞭望。他卻同着些黨羽在內吃酒賭博,並將平時買來的妻妾丫鬟,前抱後擁地快樂。就是衙前弄的玩意兒,也並不是要他們眾人來看熱鬧,他卻別有用意,盡你們眾人來時,倘有良家婦女長得美艷的,他便叫門前站班的數十個惡奴管你願意不願意,硬搶到裏面來待他姦淫一回,然後放你出去,若是滿意的,留三五天不等。你若不從,便打得你一個半死。所以幾天之內,上當的人也不在少數,有些知道的,便把自家的妻女管束着不要出去。無如四媽母女平常又不大聽見過的,又見着那樣的熱鬧,也就把大事忘記了。她們三個糊裏糊塗地走到此地來,端的被鐵失的惡奴看見了,忙報與鐵失。
鐵失跑到窗口,望見翠姐生得濃妝淡雅,比所有妻妾又有些不同,不覺色心蕩漾。忙命惡奴前去『照辦』。這裏四媽三人正看得高興,忽然來了幾個穿號衣的道:『我們這兒的規矩,凡是初來的婦女,都請到裏面去吃茶,免得同男子擠來擠去的。』王嫂嫂聽了便當是真的。還是四媽老練,忙說道:『我們就要走了,請不必罷!』惡奴忽然變色道:『你走哪裏去?快快的跟我進去,免得老爺動手。』四媽見不是頭,忙向外面擠,手拉着翠姐只顧抱怨。這些惡奴哪裏還肯放走她?當時上來了十幾個,七手八足地把她們三人挾起來就向裏走,慌得翠姐大哭起來,四媽、王嫂嫂亦大聲喊叫『救命』。試想看燈的人們還敢哼一聲麼?惡奴把她三人挾到裏面,弄三間屋子關了起來。又一些惡奴拿着刀槍恐嚇,着一聲也不許叫。四媽沒奈何,只低低地央求。惡奴道:『你這老婆子不識相,等一時你便要做我們老爺的丈母娘了,別人尋還尋不着這樣的女婿,你還哭什麼?』這邊的翠姐被他們一嚇,早如木雞兒一般,坐在地下動也不敢動一下。
不一時,見一個很威武的帶醉走了進來,那些惡奴自己跑了出去。這人笑嘻嘻地過來,把翠姐一把抱住,坐在懷裏,把個翠姐慌得手足失措。這人便涎眉涎眼地伸手到翠姐的下部去探,嚇得她魂飛魄散。試想鄉下的姑娘,從來未經過陌生男子的接觸,一時哭也哭不出來,只淚汪汪地喊着媽媽。這人更不消說,便將翠姐衣服脫去,強姦了一回,直至夜半,方才讓她安靜。翠姐已驚得如死人一般,由鐵失怎樣便了。四媽哭到天亮,才見有個惡奴過來說道:『你快出去罷!你的女兒我們老爺已收留下了。以後再來罷!』四媽哀求他們放出翠姐,無奈這些惡奴橫不依理,把她推出側門。這邊王家嫂嫂因她年紀不大,昨晚有個為長的惡奴也強迫她睡下了,到天明也是一樣的地被他們拉出側門,同四媽相遇,王嫂嫂羞得面紅耳赤,無一句言語。這裏四媽見沒有了她的女兒,一面哭一面抱怨王嫂嫂不應該叫她們母女出來,又說又哭,鬧得一個不休。王嫂嫂只得老着臉把她勸了回家,再想法子去要女兒去。四媽無法,只好回家。
過了幾天到鐵失衙門裏要人,被惡奴恐嚇了一回,弄得她走投無路。有好事的就叫她寫起狀子,到拜住丞相那裏告去。
四媽在無法之際,也就大着膽子寫了強姦民女的狀詞,投遞到拜住衙中。這時候宮廷內外,上上下下,正在歡度新年,又兼英宗十分高興,所以各大臣都各人在衙中慶賀,拜住丞相忽然接到范四媽的狀子,不禁拍案道:『這般奴才,前次聖上未曾加罪,已經是大恩了。今竟不知改過,反鬧出這樣的大事來,還能赦他麼?』當下便預備入朝啟奏,行至朝門,太監道:『聖上有旨,朔望要郊外祭壇,這幾日在內宮飲宴,大臣不必便入。』拜住只得回衙,十分氣憤鐵失。一俟聖上臨朝便當奏明嚴辦,一面命人叫范四媽在家靜候消息。誰知此事被鐵失的爪牙探得,忙報與鐵失知道,鐵失深懼拜住忠直,怕他一朝奏明聖上,吃罪不小,急忙約會黨羽商議抵抗之策。有的說快把翠姐放出去,叫她媽不要追告了。有的說這可不行,想此事拜住這個東西既已知道,難道肯放鬆我等麼?不如將翠姐弄殺,叫他沒有憑據,聖上也難辦罪呢!鐵失道:『這些話都不妥當,你們想,這位皇帝老子專聽拜住的話,還有饒恕我的麼?我想起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大做一下,還可尋一生路。』便命家將速請鎖南等一班同黨前來商議。當下鐵失起了這個惡念,遂益發不怕事了,外面搶來的婦女,不管你從與不從,強迫着瞎弄一回,惹得看花燈的婦人女子。逃得來如喪家之犬,冤聲載道,淚灑滿城。這些事情都被拜住丞相探得,只是聖上預備祭天,在宮中沐浴靜養,宮裏除妃嬪媵嬙、歌童舞女外,一概廷臣,均候祭過社稷再行入朝。故此拜住靜侍府中,心中萬分痛恨。
且說鐵失、鎖南等秘密商議,又集合索諾木、按地不花、也先鐵木兒計議停當,約於聖駕祀郊之日動手,遂密遣爪牙在暗中幫助,不提。這日已是祀社稷之日,皇上照例要在郊外十裏行禮,廷臣將祭壇早已佈置妥當,及期,拜住等請鑾駕出朝,一路金瓜月斧擁護前去。臨行之時不過玉漏將殘,天色初亮,聖駕行至郊外,緩緩前進。剛到天明之際,忽然衛隊兵士驚亂起來,說前面林子裏有強盜發現,英宗倒吃了一驚,侍衛慌忙高聲喝道:『聖駕在此,何處的野人還不退下?』拜住此時倒有幾分懷疑起來,因見隨的人員除卻少數的衛侍外,全是一班文官,設若亂臣乘機作亂奈何?當下準備起來,騎馬向英宗當面前來護駕。英宗方才要問情由,忽然前面一陣大亂,無數奇形強盜,個個提刀直入,衛士上前抵禦,哪裏擋得住他們,內中一花面強盜挺刀直砍,拜住措手不及,大叫『快來救駕』,一聲未了,被惡盜砍為兩段。英宗發慌起來,欲待逃避,這些惡棍橫殺直衝,不能突出重圍,這花面強盜一步搶上來指着英宗罵道:『你這昏君,此時還認得我鐵失麼?』好個鐵失,公然親自下手,照英宗頭頸一刀砍來。英宗初聞鐵失二字,方知奸臣作亂,欲要發言,早被鐵失一刀嚇昏過去。這萬惡的鐵失,遂上前一刀,眼見不能活了。外面的鎖南等又帶領數百惡黨,把文武官員一齊威迫着不准動,鐵失便傳命眾人說昏君無道已誅,拜住殃民誤國應正國法,其餘從寬不問。當下各奸黨一面回朝據住宮殿,一面派按地不花、也先鐵木兒前往迎接晉王即皇帝位。要知晉王為何人,請看下回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