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7 03:18
話說伯顏檢查各路所報叛民姓氏,以張王劉李趙五姓最居多數。他欲趁此機會殺戮漢人,遂奏請順帝,將這五姓之人不論老幼良賤,一概誅戮,以免後患。在廷諸臣聞得此言,人人驚詫,明知他藉此爲由殺戮漢人,但懼他威勢,不敢多言。況且在廷大臣如許有壬,諫官如李好文等,又因身爲漢族,欲避嫌疑,更加不敢開口。其餘諸王大臣皆是蒙族,巴不得將漢人斬盡殺絕,方才快意,誰肯出頭諫阻?所以伯顏這個主意很是歹毒。不料天心偏偏眷顧漢族,不肯使無辜之人橫遭屠殺。那終日昏昏的順帝,居然會明白起來,聞得伯顏奏請,搖頭說道:『卿言未免太覺過分,那張王劉李趙五姓之人,亦有良莠,安見五姓之中儘是叛逆呢?如何可以一概誅戮!』於是伯顏之計又不能行,只得負氣而退。
時光迅速,一轉眼已是至元四年,順帝駕幸上都,剛至八里塘,天色驟變,忽然雨雹,大者似拳,且具種種怪狀,有如人形的,有如環塊的,有如獅、象的,官民人等不勝驚異,謠諑紛紜。沒有多時,障州的李志甫,袁州的周子旺,相繼作亂,騷擾了好幾個月。元廷動了許多兵馬,耗了無數錢糧,相力剿捕,總算平靖,謠言始得略息。順帝又歸功於伯顏,命在涿州、汴梁兩地建立生祠,晉封大丞相,加元德上輔功臣的美號,賜七寶玉書龍虎金符。伯顏受了寵命,愈加驕橫,收集諸衛精兵,命私黨燕者不花爲統領,每事必須稟命伯顏。伯顏偶出,侍從無數,街衢爲滿,順帝的儀衛倒反日見零落。因此天下只知有伯顏,不知有順帝。
順帝見他如此恣肆,心內雖然不悅,但因朝政兵權盡在他一人掌握,滿朝臣子都是他的羽黨,所以把寵眷的心思,漸漸變做畏懼了。又值伯顏因郯王徹徹禿深得順帝信任,遇事常和自己反對,遂恨之入骨,竟誣奏徹徹禿隱蓄異圖,請加誅戮。
順帝暗想道:『從前唐其勢等謀逆,徹徹禿首先舉發,那時尚不與逆黨勾接,此時豈有謀逆之理?莫非伯顏和他不睦,捏詞誣奏麼?』遂將原奏留中不發。伯顏不見批答,次日又入朝當面呈奏,請順帝降旨,收捕郯王。順帝淡淡地答道:『事關謀逆,必須有確實證據,始可降罷,否則何以服人?』伯顏便捕風捉影,捏造出許多證據來。
順帝只是默然不答,伯顏忿忿而出。順帝以爲他掃興回去,便不再加注意。哪知伯顏退朝,竟密令羽黨,假傳聖旨,至郯王府中,把郯王徹徹禿捆綁出來,即行斬首。又詐傳帝令,令宣讓王、威順王兩人,即日出都,不准停留。及至順帝聞得信息,殺的已是殺了,去的已是去了,不由得心中發起火來,要想加罪伯顏,立正典刑。無如順帝此時毫無勢力,竟成孤立,欲思發作,又恐萬一有變,帝位亦不能保,只得暫時容忍,徐圖對付。
順帝正在欲發不能,欲忍不得,進退兩難之時,卻驚動了一位大人物,要秉著赤膽忠心,扶助順帝,掃除權奸。你道此人是誰?便是伯顏的侄兒,名喚脫脫。這脫脫乃是馬扎爾台的長子,當唐其勢作亂,脫脫曾躬與討逆,以功進宮,累升至金紫光祿大夫。伯顏欲使之入備宿衛,偵伺順帝的起居動作。嗣恐專用私親,致乾物議,乃以知樞密院汪家奴、翰林院承旨沙刺班和脫脫同入宿衛。脫脫初時每有所聞必報伯顏,後來見伯顏所爲,竟是權奸的舉動,心下不免憂慮起來。其時馬扎爾台還沒出鎮,脫脫密稟道:『伯父攬權自恣,驕縱日甚,萬一幹了天子之怒,猝加重譴,吾族就不能保全了,豈不危險麼?』
馬扎爾台道:『我也深以此事爲慮!但是屢次進諫,均不見從,如何是好?』脫脫道:『凡事總要預先防備方有退步。伯父如此行爲,我們難道和他同盡麼?』馬扎爾台點頭稱是。及至馬扎爾台奉旨北行,脫脫見伯顏更加驕橫,心內不勝惶急,暗暗想道:『外面的人,不是伯父的仇家,便是伯父的私黨,沒有可以商議大事的。只有幼年的業師吳直方和我氣誼相投,爲人也甚是剛正,何不去同他一商呢?』當下密造師門。直方接見之下,脫脫將自己的事情密密稟告,求他指教。直方慨然言道:『古人有言,大義滅親。你只宜爲國盡忠,不可顧及私親。』
脫脫聞了這兩句話,心思方定,便拜謝道:『願奉師命,不敢有貳。』遂即辭歸。
一日,侍立順帝左右,見帝愁眉不展,遂自陳忘家報國的志願。順帝因其爲伯顏胞侄,不敢遽信,便令阿魯、世傑班兩個心腹之臣,暗偵脫脫的爲人。兩人奉了帝命,常常的和脫脫混在一處,故作知交,互相往來。每每的談及忠義之事和報答國家的厚恩、今上的知遇,脫脫總是披肝瀝膽,直言無隱,甚至涕泣唏吁,甚願亡身殉國,決不顧及私親。說得兩人不勝欽佩,便密報順帝,說脫脫的爲人甚有忠心,竟可倚仗他誅滅權奸。到了郯王被殺,宣讓、威順二王被逐,順帝欲思發作,又不敢冒昧從事,只有日坐內廷,仰天長嘆。此時早驚動了脫脫,他便跪伏帝前,請爲分憂。順帝嘆息道:『卿雖秉著一片忠忱,但此事不便使卿預聞。』脫脫道:『臣入侍陛下,此身已經非自己所有,何況其他。陛下如有差遣,雖粉骨碎身,亦所不辭。』順帝道:『此事關乎卿之家庭,卿能爲朕效力麼?』脫脫道:『臣幼讀詩書,頗知大義,毀家謀國,臣何敢辭!』順帝聞言,遂把伯顏跋扈的情形帶泣帶說地述了一遍。脫脫聽了,也禁不住代爲泣下,遂啟奏道:『臣當竭力設法,以報國恩。』順帝欣然點首。脫脫出宮,又往吳直方處稟告此事,請其指教。直方道:『此事關係非輕,宗社安危,全在於斯,你奏對的時候,可有他人在旁?』脫脫道:『只有兩人,一個是阿魯,一個是脫脫木兒,皆是皇上的心腹,諒必不致泄漏秘密。』直方道:『你伯父權勢薰天,滿朝中皆其私黨。這兩人若圖富貴,泄了秘密。不但你性命難保,恐怕皇上也有不測之禍了。』脫脫聞言,不免露出惶急之狀。直方道:『幸而時候未久,想還不致泄漏。我現有一計,可以挽回。』脫脫大喜,急問計將安出。
直方附耳說道:『你可如此如此。』
脫脫得了妙計,欣然而出,匆匆地邀請阿魯、脫脫木兒兩人來到家中,治酒張樂,殷勤款待,自晝至夜,不令出外,自己卻設詞離座,去找到了世傑班,議定伏甲朝門,等候伯顏入朝,便將他拿下問罪。當下密戒衛士,嚴稽出入,俟曉而發。
脫脫布置歸來,天尚未明,伯顏已命人來召,脫脫不敢不去。
見面之下,伯顏已嚴詰道:『宮門內外何故驟然加兵?』脫脫聞言,心內大驚,忙鎮定神思,徐徐答道:『宮廷乃天子所居,稍有玩忽,關係甚大,不得不小心防衛。況現在盜賊四起,難保不潛入京城,所以預爲戒備。』伯顏又斥道:『你何故不先報我?』脫脫惶恐謝罪,退將出來,逆料事難速成,又去通知世傑班,叫他從緩。果然伯顏動了疑心,次日入朝,帶了許多衛卒排列朝門,作爲保衛,及至退朝,又上章請順帝出獵柳林。
其時脫脫回至家中,已和阿魯、脫脫木兒結爲兄弟,誓必協力報國,禍福相共。結盟剛罷,宮中有內侍前來宣召。脫脫便與兩人一同進宮。順帝將伯顏的奏章遞與觀看。脫脫奏道:『陛下不宜出獵,此奏還是留中不發的好。』順帝道:『朕意亦復與卿相同,但伯顏圖朕之心日益彰著,卿等應爲朕設法嚴防。』正在說著,內侍又送上伯顏催請聖駕出獵的奏章。順帝看了,便向脫脫道:『伯顏又來催促了,如何是好?』脫脫道:『陛下何不假稱有疾,命太子代行呢?』順帝道:『此言甚是!
卿可爲朕草詔,明晨頒旨。『脫脫奉命草罷詔書,呈與順帝看了,蓋過御寶,次日發出。脫脫等三人,這夜住在宮中,與順帝密密商議除卻伯顏的計策。伯顏次日接到詔書,暗自想道:』命太子代行,事甚可疑,莫非暗中有什麼詭計麼?『但詔書中命大丞相保護,又不便違旨不去。遂默默地籌思半晌,竟想出一計,道:』我何不乘著出獵的機會,挾了太子,號召各路兵馬入關,廢了今上,擁立太子呢?『主張既定,點齊了衛士,請太子啟行,簇擁而去。看官,這太子又是何人?原來就是文宗次子燕帖古思,當順帝即位之時,奉了太后懿旨,他日要傳位於燕帖古思,所以立爲太子。這邊伯顏奉太子出都,那邊脫脫等昨夜已商議定妥。聽得伯顏率眾出城,即弔取京城鑰鎖,派親信的人布列五門,夤夜奉順帝居玉德殿,召省院大臣先後入見,令至城外待命。一面遣都指揮月可察兒授以秘計,率領三十騎,至柳林取太子還都。又召翰林院楊瑀、范匯入宮草詔,詳敘伯顏罪狀,貶爲河南行省左丞相。命平章政事只兒瓦歹賚往柳林。脫脫戎裝佩劍,率領衛士巡城。
等到諸人出京,便關了城門,登陴以俟。說時遲,那時快,不到多時,月可察兒已奉太子回京,傳著暗號,脫脫遂開城放入,仍將城門關閉。那柳林離京不過數十里路,只須半日即可往返。月可察兒自二更啟程,疾馳至柳林,還在夜半。太子的左右,早由脫脫派定心腹之人作爲內應,所以與月可察兒見面,不待詳言,即領他入內,攜了太子一同進京。伯顏此時還在睡夢之中,哪裡得知。到得五更已過,伯顏一覺睡醒,方有侍衛來報,太子已奏召還都,急得不住頓足。正在這個當兒,只兒瓦歹又復到來,宣讀詔書。伯顏還仗著勢力,竟不奉詔,帶了衛士出帳上馬,一口氣趕至京城。其時天色已明,門猶未啟,只見脫脫戎裝佩劍,從容不迫端坐城上。遂即厲聲喝令開門。
脫脫起身答道:『皇上有旨,只黜丞相一人,其餘從官,一概無罪,可各歸本衛,不得有違,自取罪戾。』伯顏道:『我即便有罪,奉旨黜逐,也須陛辭,爲何竟不放入城呢?』脫脫道:『聖命如此,不敢違逆,請即自便。』伯顏道:『你不是我侄兒脫脫麼?幼年時候我把你視同己子,今日因何這樣忘恩負義?』脫脫道:『爲宗社計,只能遵守大義,不能顧及私親;況伯父此行正可以保全宗族,不至和太平王一樣禍遭滅門,已是萬幸了。』伯顏尚欲有言,不意脫脫已下城而去,返顧隨從,早散去了大半。此時已是無法可施,只得策馬南行。道經真定,人民見了,都指著他說道:『這是大丞相伯顏,也有今日的下場麼?可謂皇天有眼了。』
有幾個誠厚純樸的老人,見他十分狼狽,反將怨恨之意易爲憐憫之心,奉壺觴以解饑渴。伯顏溫言撫慰,詢問他們道:『你們曾聽得有逆子害父的事情麼?』老人答道:『小民等生長鄉間,僻處一隅,只聞得逆臣逼君,並不聞逆子害父。』伯顏被他們這一駁,不免良心發現,俯首懷慚,遂與眾老人告別南行。途中又接到廷寄,說是伯顏罪重罰輕,應即安置於南恩州陽春縣。那南恩州遠在嶺表,煙瘴薰蒸,伯顏是養尊處優的人,哪裡禁得住這樣苦楚。他也明知是條死路,但又不甘自盡,只得今日挨,明日宕,行到江西隆興驛,得了一病,臥在土炕上面,不得動彈。那驛官又是個勢利小人,見他病到如此模樣,非但不加憐恤,反倒冷嘲熱諷,時時奚落,把個伯顏活活氣死。
伯顏貶死之後,順帝即召馬扎爾台入京,命爲太師右丞相,脫脫知樞密院事,其餘如阿魯、世傑班、脫脫木兒等,俱加封賞。復加封馬扎爾台爲忠王,賜號答剌罕。馬扎爾台堅辭不拜,且稱疾乞休。御史奏請宣示天下,以勸廉讓,得旨允從。遂下詔命馬扎爾台以太師就第,授脫脫爲右丞相,錄軍國重事。脫脫入相,悉更伯顏舊政,復科舉取士之法,昭雪郯王徹徹禿冤枉,召還宣讓、威順二王,使居舊邸。又弛馬禁,減鹽額,捐宿逋,益續開經筵,慎選儒臣進講,中外翕然,稱爲賢相。但是順帝是個優柔寡斷的君主,每喜偏聽近侍的言語。當伯顏專政的時候,順帝無權,內廷侍候諸臣唯知趨奉伯顏,每日在順帝駕前,陳說伯顏的忠誠,因此順帝深信伯顏,專任不疑。及至伯顏貶死,近侍諸人又改變了舉動,專門逢迎順帝。恰值太子燕帖古思不服順帝的教訓,順帝心內未免不悅,近臣即乘隙而入,都說燕帖古思的壞話,且奏稱燕帖古思爲今上之弟,不應立爲太子。
順帝因礙著太皇太后的面子,不便貿然廢儲,所以猶疑不定。誰知近臣們搖唇鼓舌,朝夕慫恿,並且把太皇太后已過之事,及文宗在日的情形,也一箍腦兒搬將出來,還加上了許多捕風捉影之言,說得順帝不由不信。但順帝雖然信了近臣的言語,終因太皇太后內外保護,方得嗣位,意欲宣召脫脫與他解決這重大問題。近臣恐怕脫脫入宮,打破他們已成之舉,便啟奏道:『此乃陛下家事,須由宸衷獨斷,何用相臣參議?況太皇太后離間骨肉,罪惡尤爲重大。便是這太皇太后的徽號,也是從古及今所罕有的,名分具在,豈有以嬸母爲祖母的道理。
陛下若不明正其罪,天下後世,將以陛下爲何主?『順帝被這一激,遂不加思索,立命近臣繕詔,突行頒發,削除太皇太后的徽號,安置東安州。燕帖古思,姑念當日年幼無知,放逐高麗。這詔書頒發下來,廷臣大嘩,公推脫脫入朝,請順帝取消成命。脫脫馳入內廷,當面諫阻。順帝道:』你爲國家而逐伯父,朕也爲國家而逐嬸母,伯父可逐,嬸母難道就不可逐麼?『這兩句話說得脫脫張口結舌,無詞可答,只得將太皇太后的私恩,提出陳奏。無奈順帝置之不理,脫脫無法,只得退出。
眾大臣見脫脫諫阻也不見聽,他人更不待言了,只得將一腔熱忱,比作冰冷。那太皇太后卜答失里又沒有什麼勢力,好似廟中的泥像一般,任人如何搬弄。當下由順帝的左右,口稱奉了旨意,逼著出宮。太皇太后束手無策,只有對著燕帖古思,母子二人失聲痛哭。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見了這般模樣,非但沒有憐恤之心,倒反惡言催逼。太皇太后由悲生怨,一面哭泣,一面說道:『我不立自己的兒子,讓他爲君,今日之下他反如此待我,天理何在?良心何在?我沒有別法,只有到朝堂上面,當著眾大臣,評一評這個道理,然後觸階自盡,使這昏君蒙個千古不孝之名。』說著,便向外面奔去。未知太皇太后得到朝堂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