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7 03:18
話說太平所說的雲州之事,乃是脫脫援救皇子的一段故事,所以能感動順帝之心。脫脫又怎樣在雲州援救皇子呢?原來至元元年,順帝的皇后欽察氏答納失里,因兄弟謀逆,被伯顏鴆死在民舍。順帝即改立弘吉剌氏為皇后,弘吉剌氏名伯顏忽都,乃真哥皇后之侄孫女,父名孛羅帖木兒,受封毓德王。
後既冊立,即生一子,旋即夭亡。初時征政院使禿滿迭兒曾獻高麗女子奇氏入宮。那奇氏名叫完者忽都,生得晶貌美麗,妖嬈動人。初入宮時專司飲料,因此日侍順帝左右,更兼善伺帝意,一舉一動皆能承順無失。順帝見她秀外慧中,已合聖心,再加了奇氏的做作百般妖媚,見了順帝,便眉目傳情,暗中勾引,把順帝的慾念牽惹起來,竟在傳遞茶湯的當兒,成就了好事。
不料此事為皇后欽察氏所知,動了醋意,竟宣召奇氏,大加斥辱。及至欽察氏被鴆,順帝便欲立奇氏為後,恰因大丞相伯顏不贊成奇氏,硬行諫阻,只得改變宗旨,立弘吉刺氏為後,弘吉刺氏與欽察氏大不相同,秉性順善,度量寬宏,絕不與奇氏爭夕,因此奇氏仍得專寵。偏生時來福湊,洪運當道,居然生下一子,取名愛猷識理達臘。奇氏生了皇子,更得順帝歡心,未免因寵生驕,因驕成妒,除了皇后弘吉刺氏度量寬宏,沒有什麼嫌怨,內廷如太皇太后母子,朝廷如大丞相伯顏,均視眼中之釘一般,常在順帝面前說長道短,講他們的壞話;所以太皇太后母子被逐,伯顏被黜,那些出於意外的事情,時常有得發生出來。
奇氏逐了太后母子,黜了伯顏,心願已遂,又慢慢地轉念到皇后身上。便與嬖臣沙刺班暗暗商議,意欲廢了皇后,自己正位中宮,卻因弘吉剌氏待自己很有恩德,不忍下此毒手,沙刺班想出一個計較道:『先代皇后,每朝均有數人,此時娘娘已生育皇子,援着舊例,奏請一本,乃是名正言順的事情,更有何人敢生異議?』奇氏大喜,即依此言上奏,果然得了順帝的許可,以奇氏為第二皇后。當即詔下冊立,行禮之時,奇氏居然像服委佗,安居興聖西宮。
轉眼之間,皇子愛猷識理達臘已經漸漸長大,順帝愛母及子,常令隨侍左右,凡有巡幸,亦命皇子同行。其時脫脫正為右丞相,順帝甚是信任,脫脫得以出入內廷,順帝曾令皇子拜之為師,脫脫受命之後,對於皇子的一舉一動,格外注意。有時皇子常駕臨脫脫家內,一住數日,遇着疾病,脫脫親為煎藥,先嘗後進。一日,順帝攜了皇子駕幸上都,脫脫亦扈隨聖駕,逋出雲州,猝遇烈風暴雨,山水大至。車馬人畜,多被漂沒。
順帝只顧逃命,哪裡還能照料皇子,急急地登山避水。脫脫見順帝棄了皇子自行脫身,慌忙涉水而行,來到御輦之旁,背負皇子,跣着雙足,奔上山來。順帝待登山之後,方才憶及皇子,心內正在着急,深虞皇子為水所淹,必遭不測。忽見脫脫負了皇子涉水登山,好似半天上落下異寶一般,亟趨前抱下皇子,並撫慰脫脫道:『卿為朕子,勤勞若此,朕必不忘今日之舉。』脫脫唯有頓首謝恩。誰知過了兩年,順帝竟把此事完全忘卻,聽了別兒怯不花的讒言,將脫脫父子遣謫遠方,連馬扎爾台身歿之後也不得還葬。太平目睹此事,深覺不平,所以特在順帝駕前提出雲州之事。順帝被他一語,陡然憶及,也悔自己失言,所以命太平傳諭,令脫脫扶柩還朝。脫脫既還京師,安葬其父已畢,又復拜表謝恩。順帝命為太子太傅,綜理東宮事務。
脫脫奉命後,因思此次蒙恩赦還,必然有人在暗中保奏,不可不調查實在,密圖報答。恰值侍御史哈麻前來拜訪,脫脫接入,談及年余闊別,並及此次還朝的事情。哈麻便將保奏的事情,平空攬在自己身上,說是在順帝面前如何營救,如何保奏,因此順帝方才心動,赦令還朝安葬父親。看官,你道哈麻是何等人物?原來他乃寧宗乳母之子,父名圖嚕,受封冀國公。
哈麻與母弟雪雪同入宿衛,深得順帝寵信。因哈麻的口才極為便捷,故比較雪雪尤為順帝所嬖倖,累次超遷,得任殿中侍御史。當脫脫任首相的時候,哈麻時相過從,極意趨奉。及脫脫隨父謫戍,哈麻雖略略在御前代他緩頰,並未十分出力。如今見了脫脫,竟將保奏的功勞攬在他一人身上,說得脫脫十分感激,誓必圖報。及至哈麻去後,脫脫還連聲稱讚,說他是當今第一個好人。獨有太平,暗中救了脫脫,卻絕口不提一字,所以脫脫全然不知。
適值太平因哈麻在宮引導順帝為淫樂之事,深不為然,遂與御史大夫韓嘉納商議,意欲驅逐哈麻。韓嘉納亦甚贊成此舉,便命監察御史沃呼海壽彈劾哈麻,歷訴罪狀。第一款是在御幄後僭設帳房,犯上不敬;第二款是出入明宗妃子脫忽思宮闈,越分無禮。還有私受饋遺,妄作威福等。種種條款均列入奏中,預備拜發。哪知事機不密,已為哈麻先悉,他便探至順帝駕前哭訴,說是太平、韓嘉納有意誣陷,唆使沃呼海壽參彈自己,乞解臣職,以謝二人。順帝聞言絕不明了,只說並沒奏章參劾,你何用如此着急。哈麻道:『海壽已繕成奏章,明日就要上呈御覽了。』順帝本來寵任哈麻,見他含淚哭訴,口口聲聲要請罷職,只得溫言撫慰,令他休要着急,明日海壽如有奏章,決不批准。哈麻得了此言,方才叩首謝恩。到得此日,海壽果然遞上奏疏,順帝還沒瞧畢,便擲在案上,悻悻退朝。海壽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去與太平、韓嘉納商議。太平不禁氣憤起來,道:『有太平,無哈麻;有哈麻,無太平。明日待我入朝面奏當今。』
次日太平陛見,當着御前歷數哈麻兄弟盤踞官禁,權傾中外的罪狀。順帝答道:『哈麻罪狀當不至此。』太平道:『歷代以來的奸臣,若非顯行謀逆,必定獻媚貢諛,外面看去很愛君上,內中實是罔上欺君。齊桓公寵用三豎,以致亂國;宋征宗信任六賊,遂以蒙塵;哈麻兄弟,不啻三豎六賊,望陛下勿為所惑,亟行黜逐,國家幸甚!宗社幸甚!』順帝聽了,嘿然不答。韓嘉納又出班奏道:『太平所請,關係國家興亡,幸陛下採納施行。』順帝艴然道:『卿等如何量窄至此,竟不肯容哈麻兄弟!』韓嘉納頓首道:『臣非為一身計,實為天下國家計。如哈麻兄弟的欺君罔上若不斥逐,將來必受其禍。陛下若立斥哈麻兄弟,臣亦甘心受罪,以謝哈麻。』帝尚是不悅。太平又復奏道:『陛下若用哈麻兄弟,臣願辭職歸田。』順帝道:『朕知道了,卿勿多言!』說罷,拂袖退朝。哈麻此時已聞得消息,又入宮奏道:『太平、韓嘉納必不容臣兄弟在朝,還請陛下黜臣,以謝二人。』順帝被他們兩下一鬧,不覺鬧上火來,決計將兩下里一齊斥逐。便命侍臣擬了兩道詔書:一道是免哈麻兄弟官職,出居草地;一道是罷左丞相太平為翰林學士承旨,出御史大夫韓嘉納為江浙行省平章政章,沃呼海壽謫為陝西廉訪副使。詔書既下,朵兒只也就不能安於其位,自乞退休。順帝見其所請,命他出鎮遼陽,仍任脫脫為右丞相,並管理端本堂事務。這端本堂乃是皇子讀書之所,順帝曾命李好文充任諭德,歸暘為贊善,教導皇子,開堂授書。脫脫此時又復掌握大權,尊榮無比。
哈麻被黜之後,聞得脫脫復任相位,便故意前去辭行,並訴說太平攻擊自己的情形。脫脫聽了他一面之詞,也不勝代為扼腕,遂勸慰他道:『你雖暫時被黜,有我在朝,決不至永久羈滯。此時且出外居住數日,倘有機會,我當在御前保奏,請勿憂慮!』哈麻聞言,知道目的已達,遂即叩謝而去。脫脫將當中書的官吏,一一加以考核,查得參政孔立等,均由太平薦拔,竟不問賢否,一一加以黜退,改用烏古、孫良楨、龔伯遂、汝中伯等為僚屬。汝中柏原任左司郎中,素與太平有隙,此時乘機進見脫脫,力言太平罪惡,並稱太平之子也先忽都僭娶宗女,勾結諸王,覬覦要職等情。脫脫信了讒言,遂即回邸,草疏參劾太平。奏已草就,正待拜發,適為其母蘇國夫人所見,當即正色言道:『我聞太平甚賢,為相之日所行悉系善政,臣民無不感頌。免相以後,朝野均為呼冤,你奈何參彈賢人呢?』脫脫道:『此是左司郎中汝中柏所言,想必調查確實,並無虛偽。』蘇國夫人艴然道:『你如何聽信旁人之言遽爾彈劾?
安知汝中柏非與太平有隙,捏造一番言語來欺誑你,以為借刀殺人之計麼?『脫脫聞言,默默無語。蘇國夫人又道:』無論此事是真是假,太平總是賢人,盡可由旁人去參他,你卻不可去做這事。況太平與你無怨無恨,你何必去加害於他?『脫脫受了責備,還在遲疑不決。蘇國夫人不禁怒道:』你如不聽我言,從此以後莫再認為母子。『脫脫本來甚孝其母,今見老母發怒,如何還敢有違,忙跪下連稱不敢。蘇國夫人遂即取過案上的奏稿。撕得粉碎。因此一場彈劾案,得以瓦解冰消。
不料太平、韓嘉納等晦氣當頭,脫脫雖沒有糾彈他們,朝廷又降嚴旨,削奪沃呼海壽官職,流韓嘉納於尼嚕罕,放太平歸里。太平奉了詔敕,絕不逗留,束裝起行。故吏田復,深恐朝廷還要降罪,勸他自盡,保全宗族。太平答道:『我本無罪,理應聽天由命,若無故自裁,反似畏罪而死,死亦蒙羞。』遂即襆被出都,徑回原籍。韓嘉納生性耿直,受了誣屈,心內已經十分難過,又被仇人誣奏贓罪,加杖一百,然後謫戍。途中曆盡苦楚,棒瘡又復潰爛,未抵戍所,即便身死。
但是太平既未遭脫脫的彈劾,為何朝廷有這樣的嚴譴,並且牽連韓嘉納、沃呼海壽呢?原來此事的發生,完全出於脫忽思皇后。這脫忽思皇后乃是明宗的妃子,順帝的庶母。順帝嗣位之後,推尊脫忽思為皇后。沃呼海壽糾劾哈麻,曾說他出入脫忽思宮闈,越分無禮。這一款被脫忽思皇后聞知,如何禁受得住?況自哈麻遣謫,撇下了脫忽思皇后獨自一人,孤孤淒淒耐盡了青燈長夜、風清月冷的滋味,更加懷恨無已,遂即入見順帝,說沃呼海壽受了太平、韓嘉納兩人的指使,平白地含血噴人,誣衊自己,若不加以洗雪,還有何顏可以見人。一面說着,一面哭着。順帝見她這般情形,深為可憐,即下嚴旨,治太平等罪,以致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出來。
太平既去,順帝仍覆信用脫脫,授職為右丞相,其弟也先帖木兒亦升授御史大夫,兄弟兩人並居要津,顯赫無比,滿朝臣子,無不前來迎合意旨。其時中統至元等鈔幣流行日久,偽鈔甚多,小民受累,不堪言喻。脫脫目擊流弊,意欲改革舊制,更立新鈔。吏部尚書偰哲篤建議更造至正交鈔,以鈔為母,以錢為子。脫脫乃集台省兩院共議可否。諸人直唯唯諾諾,無所可否。獨有國子祭酒呂思誠道:『錢為本,鈔為輔,母子並行,乃是定理。如何可以倒置?且人民皆喜藏錢,不喜藏鈔,若增新幣,必至鈔愈多,錢愈少,下之則病民,上之則病國,其弊何可勝言!』偰哲篤辯駁道:『至元鈔偽幣太多,人民受害無窮,更造新鈔,正所以便民,如何反說是病民呢?』思誠道:『至元鈔何嘗是偽,乃是奸人牟利仿造,所以偽鈔日多。公試想舊鈔流行了如許時候,人民均已熟識,尚有偽鈔攙雜,一旦更行新鈔,人未及認識,無從辨別真假,偽鈔更易攙雜,豈非為好人推廣作偽的途徑麼?』偰哲篤道:『錢鈔並行,便可無此弊病了。』思誠作色言道:『錢鈔並行,不論輕重,何者為母?何者為子?公不明財政,徒逞一己私意,搖唇鼓舌,取媚大臣,迎合宰執,如何使得?』偰哲篤被他說着毛病,羞慚滿面,勉強轉問道:『你休出口傷人,任意誣衊。我且問你,既不贊成更造新鈔,卻有何法可以弭患?』呂思誠道:『我無他法,只有三個大字。』偰哲篤道:『是哪三個字?』思誠大聲道:『行不得!行不得!』脫脫見兩人爭執不已,便出為解勸,但說容待緩議,思誠方始退出。脫脫之弟也先帖木兒道:『呂祭酒的議論,未嘗沒有是處。但在廟堂之上,厲聲疾色,太覺失體了。』脫脫聞言,連連點頭。那些台諫最是善瞧顏色,他們見脫脫深善也先帖木兒的言語,又要藉此迎合脫脫之意,遂於會議散後,連夜草成奏章,次日遞進,糾劾呂思誠狂妄任性,在廟堂會議之地,厲聲疾色,全無大臣體制,應請明正其罪,以儆效尤,而維體制。這疏上去,有旨遷思誠為湖廣行省左丞,竟用偰哲篤之議,更造至正新鈔,頒行天下。就這一來,鈔愈多,錢愈少,物價飛騰,昂至十倍,所在郡縣,皆以物品互相交易,公私所積的鈔幣,一律壅滯,幣制大壞,國用益困。那鈔幣之害,已經使朝廷人民交受其困了,偏生還有大事發生出來,使元廷竟因此事的發生,以致亡國之禍。你道是什麼事情如此厲害?並非別事,就是人人知道的黃河。其時黃河屢次決口,延及濟南、河間,大為民害。脫脫又召集群臣,會議治河之法。眾大臣紛紛議論,莫衷一是。工部郎中賈魯方才授職都水監,探察河道,留意要害。他便建議道:『欲弭黃河之患,必須塞北疏南,使復故道。』眾大臣對於水利都茫無頭緒,聽了賈魯的議論,不明了如何是塞北,如何是疏南,黃河的故道在於何處,應該要多大的工程,才能恢復從前的故道,所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齊默默無言。脫脫見眾大臣束手無策,只有賈魯一人滔滔汩汩議論不窮。並且他新授了都水監,考察河道必有經驗,所說的話當可施行。遂令賈魯估算,約需若干經費,要興多大工程,才能塞北疏南,復歸故道。賈魯奉命,核算了回報道:『欲使河流合併淮水,從故道出海,工程甚為浩大。現在約略計算,至少需用兵民二十萬人,方可動工。興工之後,更須增加民夫,此時尚難預定,必至臨時,始能估計。』脫脫聽得工程如此浩大,倒也不免吃驚。未知脫脫依從賈魯的建議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