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7 03:18
話說脫脫聞賈魯估計治河的工程約需民夫二十萬人,心下不免吃驚。但脫脫的爲人,頗有百折不回的毅力,他心內已贊成了賈魯的議論,雖然覺得工程浩大,也不肯因此中止。遂命工部尚書成遵、大司農禿魯先行視河,核實報聞。成遵等奉命出京,南下山東,西入河南,沿途履勘,悉心規劃,所有地勢的高低,河道的曲折,水量的淺深,都一齊測量準確,探聽明白,然後繪圖列說,相偕回京。先至相府,謁見脫脫。脫脫正在懸心河工,聞得他們視河已返,立即延見,詢問視河情形。
成遵劈口便道:『黃河的故道,決不可復;賈郎中的議論,萬不可行。』脫脫問是何故,成遵即將圖說呈上。脫脫接過看了一遍,置於桌上,淡淡地說道:『你們沿途辛苦,且請回去休息,明日至中書省核議便了。』兩人起身辭去。次日赴中書省,脫脫與賈魯已在那裡,其餘如台省兩院的大臣也先後到來。人已齊集,遂即開議。
成遵與賈魯兩人意見不同,彼此互相辯論,不免爭執起來。
台省兩院的大臣,未曾身歷其境,平日又不留意於治河的事情,所以見兩人爭執不已,只好兩眼瞧著,兩耳聽著,不便多言。
自辰至午,賈魯和成遵兩人尚是爭議未決。便由各官解勸,散坐就膳。膳罷,又重行開議,仍是互相反對,格格不入。脫脫遂向成遵道:『賈郎中的計劃,使黃河復行故道,可以一勞永逸,公何故如此反對?』成遵答道:『黃河故道,可復興否,現今尚不暇議及。但就國計民生而言,府庫日虛,司農仰屋,倘若再興大工,財政益加支絀。即如山東一帶,連年荒欠,人民困苦,已達極點,大工一興,須調集二十萬民夫,如此騷擾,百姓怎樣支持得住?必致鋌而走險,禍變紛起,比較現今黃河之患,還恐加重了。』脫脫聞言,勃然變色道:『你這番話說,不是疑惑人民要造反麼?』成遵道:『如果必欲使黃河復行故道,興動大工,此等事情,唯恐難免。』諸大臣見成遵一味執拗,語言之間竟與丞相鬥起嘴來,深恐互相爭執,有失體制,忙將成遵勸將開去。脫脫余怒未息,向眾官說道:『主上視民如傷,爲大臣者,理應代主分憂。河流湍急,最不易治,若再遷延下去,將來爲患更大。譬如人患疾病,不去延醫診治,一日一日地遷延下去,必致病入膏盲,不可救藥。黃河爲中國的大病,我要將它治癒,偏生有人出頭硬行反對,不知是何居心?』眾官齊聲答道:『丞相秉國鈞,無論何事應憑鈞裁,何用顧慮。』脫脫道:『我看賈郎中才大心細,所言黃河復歸故道之策,目前雖覺工程浩大,但能辦理得法,河患即可永除,免得枝枝節節,時慮崩潰。我意任他治河,當可奏功。』眾官齊聲贊成,賈魯卻上前固辭。脫脫道:『此事非君不辦,明日我當入朝奏聞主上。』說罷,起身回去。眾官亦陸續而散。
次日入朝,成遵亦至,有幾個參政大臣與成遵交誼密切,暗中關照他道:『丞相已決計用賈友恆治河,公可不必多言。』原來賈魯,號叫友恆,這幾個參政,昨日也與會議,聽得脫脫曾言今日入朝奏聞順帝,保薦賈魯治河,深恐成遵又要出頭攔阻,所以秘密地關照他,免得觸怒脫脫,至招禍患。成遵聽了他們的話,卻作色言道:『吾頭可斷,吾議不可更易。承蒙諸君關愛,我心甚爲感激!』正在說著,順帝已經升座,隨班朝見。脫脫即奏言,賈魯才可大用,令其治河,必奏大功。順帝聞奏,便宣賈魯。賈魯奏對稱旨,便命退朝候旨。成遵此時不便多言,只得嘿嘿而退。
過了一日,上諭下來,罷成遵之職,出爲河間監運使,升任賈魯爲工部尚書,並充總治河防使,進秩二品,頒賜銀章,發大河南北兵民十七萬,令歸節制,聽憑便宜行事。原來脫脫退朝之後,早已將賈魯的計劃秘密地奏知順帝,並言成遵執拗成性,才具短絀,遠不及賈魯的議論明暢,精擅工程之學。順帝聽了脫脫的密奏,所以有此詔敕。成遵奉了旨意,即將原職交卸,出京就任。賈魯受職,對於治河一事,倒也盡心竭力,不敢稍懈。當日離京就道。到了山東,一面徵集工役,一面巡視堤防,規劃工程,某處派萬人修繕,某處派萬人增築,一律主張障塞,不令泛濫。從山東而入河南,由黃陵岡起,南連白茅,直至黃固哈只等口,見有淤塞的地方,便浚之使通,遇有曲折的地方,又導之使直,隨地派工,鍬錘並施。又自黃陵岡西至楊青村,在北加防,以行塞北河之策;在南開浚,以行開南河之議;共計修治的地段,有二百八十里有奇。這位賈尚書,終日裡奔波跋涉,僕僕道途;到了夜間,還要估工考績,閱簿稽財,真箇是耐勞耐苦,辛勤異常。朝中雖派了中書右丞玉樞虎兒吐華、知樞密院黑廝前來幫助,以分其勞,無如兩人毫不經心,一味袖手旁觀,絕不過問,一切事情,都要賈魯主持。
自至正十一年四月內起手動工,七月內疏鑿完竣,八月內決水故河,九月內可通舟楫,至十一月內諸堤一齊築成,黃河已復故道,南匯淮水,東流入海。當即以治河告竣入奏。順帝大爲稱賞,一面遣使祭河,一面召賈魯還朝。賈魯奉召來京,順帝親加慰勞,升授集賢大學士。又因脫脫薦賢有功,賜號答剌罕,其餘跟隨賈魯治河的官員,也一一升賞有差。又命翰林學士承旨歐陽玄制河平碑,稱揚脫脫與賈魯治河的勞績。
朝廷上面方才鋪張揚厲,頌功稱德,哪裡知道河流雖平,兵災已起,元朝的命脈,竟從此喪盡無遺。你道兵災自何而起?
原來竟在治河的一個小小謠言上發生起來,應了成遵恐有變故的言語,豈不奇怪!在下說到這裡,便有看官詰問道:『是什麼謠言有如此力量,能使元朝一百數十年的江山,斷送在謠言上面?』在下經此一問,微微笑道:看官莫要小觀了謠言,它的力量頗爲巨大。當初陳勝的篝火狐鳴,竟可以一舉而亡秦呢;現在元代開河的謠言,論其內容,也和陳勝的篝火狐鳴一般作用,所以作起來,甚是厲害。但是在下說那謠言,已經講了一大篇話,還沒說出那謠言的根由來,無怪看官們要詰問了。原在至正十年的時候,賈魯還沒有建議開河,河南、河北已有兩句童謠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這兩句童謠在大河南北,沸沸揚揚,凡是小兒,莫不口中唱著。當時的人聽了這兩句童謠,也不以爲意。便是有幾個留心讖語的人,聞得這個謠言,心內雖然一動,但是黃河好端端的,風平浪靜,誰又來挑動呢?因此這兩句謠言,黃河南北的兒童雖是到處歌唱,竟沒有人能夠解說這兩句謠言的意義。直到賈魯奉旨治河,塞北疏南,鍬鋤齊施,盡夜動工,方才有人明白『挑動黃河』
四個字的意義。但是那『天下反』和上句的『石人一隻眼』,又是什麼意思呢?非但無人能夠解說,就是能解說的人,因爲『天下反』三個字遭著當時的忌諱,也不敢去研究解釋。
哪知賈魯治河,疏浚到黃陵岡地方,有個工人一鋤下去,幾乎將手中所執的鐵鋤也碰飛了。這工人覺得很是奇怪,疑心下面有什麼珍寶在內,所以這片土地較他處尤爲堅牢。當下兩臂攢勁,狠命發掘,竟掘出一個石人來。雕琢雖不精工,但是身體四肢,一切俱全,獨有面上的眼睛只有一隻,好像在那裡啟視一般。這工人掘了出來,不禁口中喊道:『石人!石人!
一隻眼!一隻眼!『他這一喊,早驚動了旁的工人,一齊圍攏來觀看。便你言我語,說是謠言有』石人一隻眼『的話說,現在果然掘了一隻眼的石人來,豈非怪事麼?那工人頭兒,因眾人紛紛議論,不敢隱瞞,只得去稟告賈魯。賈魯聞報,親來驗看,不覺也暗暗稱奇,只是絲毫不動聲色,吩咐工役舉起鍬鋤,擊得粉碎。在賈魯心內,以爲石人雖然應著童謠,如今將它擊碎,滅了形跡,就可無事了。他擊碎石人之後,便去趕他的工程,早把這件事情丟在九霄雲外,連做夢也想不起來。不料眾工人自從掘出石人之後,大家以爲奇事,早已你講我說,一傳十,十傳百,黃河南北,竟沒有一人不知道這件事了。偏生潁州地方發生了一件勒逼充工的事來,竟借著謠言鼓動人心,大起兵禍。原來賈魯奉命治河,上諭有發大河南北兵民十七萬,歸其節制的命令。這十七萬兵民一時如何齊集得起來。又因工程緊急,不能略延,賈魯著令地方官限期召募。地方官奉到命令,便遣胥役四出召集。這修黃河乃是極辛苦的事情,誰人肯來應募做工?況兼山東、河南連年荒欠,老弱之人已填溝壑。
強壯之人早已流徙在外,如何召集得起?地方官沒有法想,只得行起輸丁之法,命胥役挨戶輸派,不論貧富貴賤,依照他家中的人丁,派遣工役。胥役們奉到這個命令,真是發財的機會到了,便揀有錢的人家,捏報進去。譬如這家是有錢的,因怕派去充工,少不得花了錢財,運動胥吏。胥吏得了費用,他家中明明的有三丁,或是四丁,也只填一丁兩丁。沒有用錢的人家,其實只有三四個丁口,他偏報稱有七個丁口,或是八個丁口。地方官都是昏昏懂懂,不肯留心細查的人居多;因此胥吏們報了數目,就照數派遣,直弄得那些富戶們叫苦連天,只得想了法子,去運動胥吏,避免工役。
其時潁州地方,有個富戶姓韓,名喚山章,本是欒城人氏,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白蓮會的領袖,借著燒香惑眾,畫符治病,到處開堂授徒,斂取錢財。傳到山童,已經三代。所以家中的錢糧谷帛,堆積如山,要算潁州地方數一數二的大富豪。到了山童手裡,他的手段更滑,志願更大,將白蓮會的會字,改爲教字,範圍愈加擴大,勢力格外雄厚。便在山東、直隸等省,分設白蓮教,各派心腹頭目去充任教主,收取徙眾。河南、河北殆由山童自己親任教主,作爲總教。他手下最信任的頭目名叫劉福通,其餘次一等的,又是杜遵道、羅文素、盛文郁、王顯忠、韓咬兒等,都是年方強壯,富有膂力的人物。山童招聚了這些亡命之徙,本意要想驚天動地的做一番事業,所以在各省分立白蓮教,專門迷惑那些愚民。劉福通又出了個主意,叫韓山童詭造一部【白蓮經】,說是天下將要大亂,山童乃是彌勒佛降世,下凡來救護人民的,無論男女,只要信仰白蓮教,就可免卻水火刀兵之厄。那些無知愚民,居然被他鬨動,爭先入教。山童見人民大家信仰,久想起事,無奈沒有機會,只得暫時忍耐。
這日聞得元廷命賈魯治河,要塞北疏南,使黃河復返故道,竟有發大河南北兵民十七萬的上諭下來。山童不禁拊髀嘆道:『天下從此多事了!』過了幾時,又聞得有照丁派工之命,不覺暗中喜道:我欲舉事,正愁沒有機會,現在有這樣的事情,必然逼得百姓們人人嗟嘆,個個怨恨!我正可利用此時收拾人心,發動起來。但是機會雖至,我卻如何下手呢?正在獨自沉吟,沒有計較,恰巧劉福通從山東趕來,一見山童便道:『總教的機緣來了,如何還不趕速進行呢?』山童道:『我想大舉,又想不出大舉的法兒來,因此尚在遲疑。』劉福通附著山童之耳說道:『大河南北不是有兩句童謠,說是「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麼?當初解說不出這個意義,哪知卻應在此時!我們何不如此如此,做作一番,效那陳勝亡秦的故智呢!』山童聞言大喜道:『此計甚妙!想必天欲亡元,所以在數年之前,便發生了這個童謠,原來還是替我做機會的。』當下商議既定,便派了幾個心腹教友,前去秘密進行。不到幾日,便沸沸揚揚地各處傳說道:『賈尚書開河,開至黃陵岡,忽然掘出一個石人,只有一隻眼,果然應了從前的童謠,天下想必要反了。』這話一傳揚出去,便有那些受了胥吏勒逼,損失了錢財的富戶,和那怕去充當工人的貧民,一齊附和說道:『朝廷這樣地無道,官吏這樣地貪污,小民被逼不過,也只有謀反的一條路,可以救護自己的身家性命。可惜沒有英雄豪傑,像漢高祖、唐太宗這樣的人!如果有這樣的人,我們就跟他造反,又有何妨呢?』山童聽得百姓們有這般話說,遂又進行他的第二步計劃,命各處的教友四下揚言,說總教韓山童是宋徽宗的後裔,當爲中國之主。胡元占據了我們漢族的江山,已有一百年了,其數運將終,仍要宋朝的後裔出來,方能救民於水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
這一席話傳揚開去,又觸動了百姓思念故宋之心,都盼望宋朝的後裔早些出頭,好使天下太平,共享幸福。山童默察人心,知道時機已熟,使暗中部勒教下,將平日積聚的盔甲、兵器、錢糧一一取出,頒發於各教友,頓時豎起紅旗,乘夜撲入潁州。那潁州的官吏一些消息也沒有,還在睡夢之中,早被山童部下的亡命之徒一擁入署,糊裡糊塗地送了性命。山童得了潁州,遂即以劉福通爲平北大元帥,羅文素爲左丞相,盛文郁爲右丞相,杜遵道、王顯忠、韓咬兒等爲將軍,乘勝而進,將河南地方攻陷了十餘處,聲勢大振。不料山童在河南一經起事,那徐州的李二,蘄水的徐壽輝,也就乘機響應,頓時覺得天下大勢,岌岌可危。你道這李二、徐壽輝又是何等人物,如何跟隨山童接踵而起呢?原來李二綽號芝麻李,本是個無賴子弟,平時專以燒香焚符,愚惑眾民,也和韓山童一樣的舉動,聯結了私黨趙均用、彭早住等,暗謀不軌。山童舉事之後,有信去約他起事,好使元廷照顧不來。李二便乘機而起,攻陷徐州,作爲巢穴。那徐壽輝乃羅田人氏,本來經營商業,生得狀貌魁梧,異於常人。一日販賣布匹經過黃州,適遇一個和尚,名叫瑩玉,善能相面,他碰見壽輝,便說是大貴之相,將來必爲九五之尊。壽輝聞言,心上大動,遂暗中結納江湖豪傑,如鄒普勝、倪文俊等一班人,欲圖大舉。聞得韓山童在潁州造反,遂與黨人攻取蘄水、黃州,所有部下,皆以紅巾抹額,當時稱爲紅巾賊。這三處叛亂一時並起,把個順帝弄得手足無措。未知如何平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