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9 02:13
風倒梧桐,問故跡仗誰收拾?空悵望白山黑水,黯然消滅。
宮史已隨烽火散,美人不共繁華歇。笑白頭剩得舊鈔胥,從容說。觀風俗,輶軒節,操褒貶,春秋筆。有綺情俠氣,孤忠奇烈。舞扇歌衫同點綴,脂鈿粉盝都狼籍,話滄桑還見玉魚寒,銅駝泣!
寄【滿江紅】這一首詞,是清代三百年艷史的楔子。清代這三百年裡,名臣碩士,儒林文苑,自然有清史流傳出來。便有什麼藝術方技,仗著一點小小本領,也都搜羅在史傳裡面。獨有婦女,不過把孝義節烈的表揚一番。這些可泣可歌可感可嘆的艷跡,全要靠著稗官的小說,名流的筆記,曲曲折折的替他宣布。可惜不是一人一事,便是一節一段,容易散佚,容易遺忘。要知道,這一個艷史,不是單說那脂香粉膩、紙醉金迷,便是孝義節烈、藝術方技,只要是出於婦女,那樣當不起這個『艷』字?在下編這部艷史,便守著這個宗旨。論到清代在建州、在遼東的時候,什麼王皋呢,什麼洪承疇呢,道途遙遠,宮闈秘密,也不敢便算做實錄。倒是清代入關,定鼎北京,有這三百年天下,卻靠著一篇艷史激成功的。
這大周昭武皇帝吳三桂,原是遼東人氏。他父親吳襄,明朝崇楨初年,已經官拜錦州總兵。三桂生下來聰明絕世,膂力過人,十八歲便考中了武舉人,跟著父親隨營效力。這個時候,清代方才得著興京,在遼東一帶地方騷擾。後來聲勢漸大,連經略熊廷弼、袁崇煥這班人都奈何他不得。吳襄的能耐,自不必說了。三桂因爲父親失機下獄,依然升他做了總兵。這感激涕零,滿想立功救父,把寧遠守的鐵桶相似,李自成飛也飛不過來。崇禎知道三桂是有用的,便召他入朝,要他專御流賊,先把吳襄開釋了,提督京營。這時三桂奉到這樣恩旨,自然將寧遠事務交代了裨將,銀鞍白馬,皂蓋朱幡,浩浩蕩蕩進了北京城朝見,崇禎著實慰勞了一番,便封做平西伯。
滿朝這班趨炎附勢的人,第一要算得嘉定伯周奎。這周奎是周皇后的父親、崇禎的國丈,知道三桂得寵,便想同他聯絡。
約了日期,設筵款待,真是八珍並薦,百簋俱陳。酒過三行,一班一班的歌童舞女,輕裙廣袖,利屣長裙,前來叩拜。三桂在那寧遠的地方,氈居毳幕,膻肉酪漿,那裡有這天堂般的住宅,天仙般的美人?況且戎馬半生,連妻子都不大相見,雖則素性是好色的,也無從發泄出來。正在呆呆的望著,忽然耳朵邊聽見說道:『圓圓替伯爺把盞!』三桂頓然一驚,面前卻站著一個雪膚花貌、丰容盛鬋的人,身上是團花錦襖,百蝶宮裙,羅襪弓鞋,亭亭玉立。頭上還騰著珠光寶氣,盤了一個內家新髻。恐怕曹子建的【洛神賦】、杜少陵的【麗人行】還描摹他不像。三桂正待發言,圓圓早捧著酒壺向三桂嫣然一笑,斟滿了一杯,遞到三桂手中,說道:『伯爺請酒!』三桂模模糊糊連盡三爵。圓圓已執壺退下,入內更衣。下面一片簫管之聲,正如流鶯乳燕,春囀皇州,令人覺的心醉。周奎對著三桂,頻頻勸酒,那知三桂的神魂,早跟著圓圓去了。周奎也懂得這種光景。只見圓圓換了一身妝束,抱著琵琶,婷婷裊裊的走出來。
正待撥弦轉軸,周奎便道:『伯爺不是外人,圓圓盡可侍坐。』圓圓趁勢偎在三桂旁邊,唱了一出。三桂更樂不可支,忽然大聲說道:『圓圓愛我!』下面歌童舞女,頓然一嚇。三桂微笑道:『忽發狂言驚四座,兩行紅粉一齊回。我竟成揚州小杜了,老皇親不要見笑。』周奎便道:『國家多難,流賊內訌。
西北邊防,撤除殆盡。還仗著將軍一隅保障,不敢越境而北。
一旦逼迫畿輔,老夫衰邁,還有什麼力量抵擋?圓圓是老夫自幼養成,色藝俱還不弱,將軍見愛,盡可奉贈,只是老夫全家俱要將軍保護了。』三桂不道周奎這樣的慷慨,連忙答道:『老皇親的事,便是晚生的事,但不知見賜圓圓何日可以奉迎呢?』周奎道:『圓圓謝了伯爺的賞,收進房去,收拾收拾,跟了伯爺同歸便了。』圓圓果然拜了下去,弄得三桂受又不是,還又不是,便命停樂撤席,品茗閒談。三桂總說流賊易滅,遼東難制。圓圓又換了青衣便髻,更覺得容光煥發,奕奕動人。
一陣寶馬香車,圓圓便算是三桂的陳夫人了。
三桂引著圓圓叩見吳襄夫婦,自然有平西府里的人籌備團圓家宴,畫屏銀燭,檀板金尊,又是一番景象。三桂上表請了三天病假,杜門不出,只是陪著圓圓。在天比翼,在地連理,山盟海誓,三桂全爲圓圓顛倒。這圓圓本是周奎買來的南中歌女,枇杷門巷,楊柳樓合,那一處不曾經歷?周奎趁著田貴妃薨逝的期間,教導了圓圓許多儀注,進奉皇宮,料定崇禎必然賞識。那知崇禎憂勞國事,慘念故妃,依然發回周奎家中。周奎正在無可安插,此時卻便宜了三桂。
三桂假期已滿,料想不能再留,寧遠的緊急文書,又雪片的來催,只得別了圓圓,出京西去。一路茅店雞聲,板橋人跡,卻是涼秋九月的天氣,回想錦衾角枕,玉軟香溫,真是霄壤之隔了。沒精打採到了寧遠,忽然接到崇禎諭旨,叫薊遼總兵王永吉遷徙寧遠兵五十萬入衛,叫三桂留著精銳殿後。三桂剛帶著軍馬,到得山海關,前方的諜報說,李自成已經攻破京城,帝后同殉。三桂得了這個消息,想著圓圓。覺得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正想兼程並進,北上勤王,忽報北京有家書到來。寄書的人奔進營中,將書呈上,認得是舊仆吳貴。三桂等不及拆書,便問:『老太爺好否?』吳貴說道:『被囚了。』又問:『老太太好否?』吳貴又說道:『被囚了。』三桂道::『這不要緊,我到京自然釋放了。陳夫人呢?』吳貴說道::『被擄了。』三桂又道:『不同老太爺、老太太一起嗎?』吳貴哭道:『被新皇帝將官劉宗敏擄去入宮了!』三桂道:『好好,父親叫你來勸我從賊,我是大明臣子,只有討賊,那有從賊的道理?』便把家書紛紛裂碎,寫了八個字回覆吳襄,說道::『父既不忠,子也不孝。』打發吳貴走了,便想明朝的兵力,耍不過李自成,若要奪回圓圓,重偕伉儷,只有出關借兵的一法,也顧不得父母的生死了。後來吳梅村祭酒有【圓圓曲】一首,而說此事道: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爲紅顏。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
許將戚里箜篌伎,等取將軍油壁車。家本姑蘇浣花里,圓圓小字嬌羅綺。夢向夫差苑裡游,宮娥擁入君王起。前身合是採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此際豈知非薄命,彼時只有淚沾衣。薰天意氣連宮掖,明眸皓齒無人惜。奪歸永巷閉良家,教就新聲傾坐客。坐客飛觴紅日暮,一曲哀弦向誰訴?白皙通侯最少年,揀取花枝屢回顧。早攜嬌鳥出樊籠,待得銀河幾時渡?恨殺軍書底死催,苦留後約將人誤。相約恩深相見難,一朝螻蟻滿長安。可憐思婦樓頭柳,認作天邊粉絮看。追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若非壯士全師勝,爭得蛾眉匹馬還。蛾眉馬上傳呼進,雲鬟不整驚魂定。
蠟炬迎來在戰場,啼妝滿面殘紅印。專征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車千乘。斜谷雲深起畫樓,散關月落開妝鏡。傳來消息滿江鄉,烏柏紅經十度霜。教曲妓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舊巢共是銜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長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當時祗受聲名累,貴戚名豪競延致。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飄泊腰支細。錯怨狂風揚落花,無邊春色來天地。常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徑塵生鳥自啼,屟廊人去苔空綠。換羽移宮萬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爲君別唱吳宮曲,漢水東南日夜流。
三桂後來仗著大清的兵力,果然把李自成趕出北京。直追到一片石地方,把圓圓奪了回來,卻是紅啼綠慘,憔悴不堪。
三桂是鏡破重圓,釵分複合,便傳令頓兵不進。攝政王到了北京,自然要改元建國,迎主入朝了。這是順治元年的四月,那地塌天崩的警信,早已傳到南都。誰知黨禍未消,還有那歸德的侯朝宗,宜興的陳定生,貴池的吳次尾,標立復社名目,專一排擊魏忠賢餘黨。什麼楊維斗、劉伯宗、沈昆銅、沈眉生幾個監生,都來附和,使得阮大鋮躲在褲子襠里,一動都不敢動。
那大鋮有個至交楊龍友,認識這班復社社友,要想把大鋮疏通疏通。知道侯朝宗是個領袖,便趁著朝宗無聊的時候,帶他到秦淮水榭,流連佳麗。這秦淮是南都的勝地,燈船兩岸,櫛比河房,畫檻雕欄,綺窗絲幛。龔芝麓的顧橫波,錢謙益的柳如是,皆是秦淮雋品。這李貞麗的假女香君,調絲弄竹,更爲後來之秀。朝宗與通款曲,一見傾心,香君亦肯委身相事。佳人才子,鰈合鶼飛。這楊龍友更辦那箱籠呀、首飾呀、筵席呀,侯朝宗竟不曾費得分文,只在做定情詩的時候,袖子裡取出一柄宮扇,題著一首絕詩道:夾道朱樓一徑斜,王孫初御富平車。
青溪儘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
這柄宮扇,香君便做了定情的信物。後來香君知道各樣奩具,都是阮大鋮的銀錢,一併退還了楊龍友,情願跟著朝宗荊釵裙布,詩酒盤桓,連一班復社的人,都把香君叫做老社嫂了。
只有阮大鋮恨得侯朝宗牙痒痒的,總想乘機報復。偏是鳳陽督撫馬士英、淮安漕撫史可法,爲著左良玉領兵東下的事,在清議堂會議,阮大鋮便向士英詆毀朝宗。雖則史可法代他辯護,楊龍友替他籌劃,只得避禍到市隱園史可法那裡去了。這面阮大鋮還氣香君不過,趁著迎駕擁立的功勞,連升帶保做了兵部侍郎,硬把香君逼嫁漕督田仰。香君額血濺扇,堅不肯行。倒是楊龍友替他補成折枝桃花,成就了一段情場佳話。後來香君依舊送進皇宮,做了薰風殿裡一個女供奉。朝宗同香君的緣分,從此算是勾銷。孔雲亭【桃花扇傳奇》裡還有什麼一會,說朝宗拜繼之爲師,香君拜玉京爲師,同時入道。我還記得【北尾聲】一闕道:你看他兩分襟,不把臨去秋波掉。虧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條條。再不許痴蟲兒,自吐柔絲縛萬遭。
畢竟朝宗未曾隨著繼之,繼之亦到南京來了。只有香君情苗芟盡,綺債償還,終究與玉京爲伍。這便是【桃花扇】的結束。
那南京城裡,自從福王即位,總是樓台歌管,院落鞦韆,沒有恢復北方的論調。便是兩劉、高、黃四鎮,亦早已不和起來了。單靠著一個史可法,如何支持得住?正是:動地鼓鼙思將帥,沸天弦管鬧官家。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