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9 02:13
上回說到順治升遐,康熙嗣統。這時吳三桂帶着大軍,已到雲南。永曆遠奔緬甸。三桂定了斬草除根的計策,不論永曆如何哀求軟告,總不肯貸他一死,竟於康熙元年四月十四日,將永曆父子,用弓弦絞死。捷報入京,命吳三桂以平西王鎮守雲南等處。福建有耿繼茂的兒子耿精忠,廣東有尚可喜,廣西有孔有德的女婿孫延齡。永曆既除,總算天下一統。不過康熙年只八歲,朝內都由輔政四滿臣主持。那些范文程、洪承疇開國元勛,早已跟着順治攀髯而去。三桂是機警不過的人,知道雲南一隅,北京無暇過問,將所有府廳以下各官,概行分布黨羽,咨部註冊,叫做西選。三桂更把兵馬,勤加操演,仗着幾個女婿胡國柱、衛朴、郭壯圖一班人,分別率領。三桂卻比前漢的南越王趙佗、五代的吳越王錢鏐,還要養尊處優,名高望重。凡是得着三桂一點親情,一點戚誼的,無論居住何省,都是橫行霸道,官吏不敢正眼兒看他。
三桂卻有一個五姑奶奶,嫁在揚州;一個七姑奶奶,嫁在蘇州。這五姑奶奶早已離鸞別鵠,繡佛長齋,與三桂家屬,不甚往還。只有七姑奶奶,系當今繼配福晉張氏所出,年只十有八歲。三桂寵愛無比,養成驕奢淫逸,已是不受羈勒。偏是這丈夫王永寧,文不能握管,武不能試劍,雖則有數百萬家財,在蘇州拙政園居住,這位姑奶奶總不滿意。靠着母家的勢,嗔奴叱婢,詬誶時聞,翁姑裝着痴聾。那王永寧自然因愛而畏,事事仰她鼻息。她的任意揮霍,真是視金如土,然對着編氓細戶,倒也絲毫不肯放鬆。所有水埠停船,均須照例納資,才准一字兒泊着。若敢稍有違拗,惹起姑奶奶的性子,將各船斷錨截纜,任他飄泊中流。船家震着吳姑奶奶的威名,只是敢怒而不敢說。萬怨叢集,總道將來必有報應。不料姑奶奶膽量愈大,氣焰愈張,王永寧本不在她目中。平時車馬喧闐,招搖過市。
姑奶奶是將門之子,戎裝跨馬,奕奕有神。這班附膻逐臭的人,情願隨鐙執鞭,趨承顏色。起初不過幾個婢媼,傳消遞息,學那月上柳梢,人約黃昏的勾當。後來竟至面首三十,擁護游山。
諸人又仗着吳姑奶奶的勢,橫衝直撞,小兒女都被鐵蹄碾着,或傷或死,只博得幾兩療治費、埋葬費。
這日從騎益多,圍觀益眾。經過閶門外臥橋,竟將兩欄折斷,溺水者奚翅百十,內中十餘人,早與波臣為伍。姑奶奶略不一顧,反覺揚鞭自得,加倍疾馳。這被難的家屬,雖然不敢與姑奶奶為難,知道王永寧是懦弱無能的,便合詞在縣衙控訴他縱妻出遊,釀斃多命。這是有憑有據的事,知縣那敢怠慢,自然將王永寧拿禁。王永寧上下打點,撫恤屍屬,總算馬馬虎虎的了結。姑奶奶卻依然故我,並不曾到庭一鞫。
原來清朝的定製,婦女有罪,均坐夫男,縣令不能輕傳婦女對質。即婦女果犯情實,亦許折贖。況且姑奶奶是平西郡主,議親議貴,知縣落得做了順水人情,卻惱了江蘇巡撫朱國治,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蘇州省會之地,讓這一女子縱慾敗度,還有什麼禮教,什麼法律呢?』便着着實實參了一本。這班應聲蟲的御史,也便交章奏劾。輔政王大臣,正在自相殘殺,大權盡在鰲拜手裡,那肯與三桂結仇,一概留中不發。
三桂的兒子吳應熊,卻以駙馬留京,聽得風聲,當然飛告三桂。
三桂差人函達蘇州,責備女兒,卻把『朱國治』三字牢牢記着。
姑奶奶看了三桂的手諭,付之一笑,便復書云:父親在滇,女兒在蘇,如風馬牛不相及也。父親將女兒下嫁王永寧,昏弱萬狀,女兒不責備父親足矣。試問父親在滇,有了王府,如何又有安阜園?有了母親,如何又有陳姨娘,同這些四面觀音,八面觀音?可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女兒雖不肖,強欲隨着王永寧圈禁拙政園中,父親當亦不忍。今讀手諭,若以女兒為越禮犯分也者,父親先宜自責,然後責人,否則女兒決不服也!
三桂接到覆信,也只好付之一嘆。姑奶奶料定三桂也奈何她不得,愈加肆無忌憚。王永寧的家財,看看垂盡。翁姑已先後物故,她更飲酒縱博,喧呶達旦,大庭廣眾間,竟成了無遮大會。鄉黨不齒,親故罕通。三桂為着自己事忙,從此也置之不顧。先後胡行了七八年,等得三桂勢敗,才在吳縣監中伏法。
後人有詩紀事曰:居然娘子竟稱雄,誰信興亡一瞬中?流水似車龍似馬,秋風歸去夕陽紅。
金閶門外草萋萋,橋柱何人手自題?一隊紅妝飛騎過,小旗曾記展平西。
風景依稀認虎丘,山塘十里話春遊。錦衣花帽人何處?黃土成堆水自流。
草木無知石不言,雪泥鴻爪總留痕。蘇台勝地猶荒寂,況是當年拙政園?
三桂把這些家事,都交付了福晉張氏,同着這班部將,暗暗密謀,連陳圓圓面前,也不露隻字。圓圓雖則色衰愛弛,看得三桂神色不定,便乘間對着三桂道:『王爺年已六十有二了,官至親王,尊貴極矣!從前同事的孔王爺、耿王爺,紛紛下世,只有尚王爺還在。後輩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便是部將中,也是熱心功名的多,那裡是為着王爺?賤妾是一個婦人,那裡懂得國家大事?王爺總要三思為是。』三桂正是烈烈轟轟的時候,絕不相信圓圓的話。圓圓改了道裝,向五華山修行去了。
三桂籌備了幾年,到得康熙八年,借着撤藩的題目,居然在雲南改元建國!那朱國治調任雲南巡撫,竟被殺了祭旗,以報舊仇。豎起旗幟,寫着『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十一字。
傳檄各省,聲明復明滅清的宗旨。貴州儘先響應,湖南、四川,一時俱定。靖南王耿精忠,本與三桂聯絡一氣,知道湘蜀已入吳手,便在福建起兵,遙為聲援。
閩浙總督范承謨,被脅不屈,囚禁土室。同時幕府相隨者亦復不少。算是嵇留山先生,最能不避艱險,以身為殉。留山固然主賓相洽,誓不忘君。那留山的小妻蘇氏,又能終始不渝,從容盡節。這不是彤史的佳話嗎!
蘇氏名叫瑤青,原是小家碧玉,書法娥媚,與衛夫人簪花妙格,仿佛相似。留山是江蘇長洲的名士,要到福建處館,迢迢三四千里,如何可無人隨侍?況且留山耽詩嗜飲,是風雅不過的人,一路水送山迎,對景聯吟,感時覓句,一定不能免的。
這捧硯磨墨,汲水添香,也須及早預備。留山夫人物色這個蘇瑤青,亦非一朝一夕。青衫紅袖,畫櫓一雙。留山夫人聽着驪歌,道聲珍重。留山挈了蘇氏,慢慢從福建進發。恰好范制軍已由浙江入閩,依紅泛綠,美盡東南。
范制軍聽得雲貴軍情,每與留山私議,恐怕耿藩有變。不道禍起肘腋,橫加拘縶。留山激於義憤,與蘇氏同幽柏寺。卻與范制軍不能見面,偶欲通問,都用函札往還。耿精忠漸漸失敗,防恐制軍潛遞信息,將他筆墨盡皆搜去。所以制軍的絕筆詞,是用炭書壁的。留山無甚關係,較為自由,木榻紙窗,同蘇氏形影相弔。清閒長晝,只得以著作消遣。蘇氏屏除一切,不妝不櫛,只將留山的稿本,親手移譽,作為日課。留山道:『你也太多事了,這種覆瓿的東西,你還想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嗎?我輩一朝遭劫,區區文字,怕不與輕塵弱草同歸灰燼,你又何苦來呢?』蘇氏道:『時局萬變,未必我等竟置死地。
你既鏤肝鉥腎,終日不輟,我何可自耽疏懶?若說此稿同歸於盡,這你又何苦來呢?況你家中有子長成,也須留點手澤。趁着尚存一息,還是由我做去,倒好排遣排遣。』留山為抄成的略加編訂,約有數種,是:【西京雜語】三十六篇;【東田醫補】十二卷;【竹林集】一冊;【葭秋堂詩】二冊。
留山看了一遍道:『零紈剩馥,都變了粉印脂痕,這倒難為你了。』蘇氏正待答言,外面看守的來報道:『范制台升天了。』留山向來鎮靜,聞得此信,也怔了一怔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大約我已不遠了。』蘇氏止不住淚流滿面,問看守的道:『可是真的,為什麼忽然有這舉動?』看守的道:『我聽那面的人說,范制台在土室里兩年有餘,雖則溽暑嚴寒,只着的舊時衣帽。蚊蠅蟣蟲,恣其嚼噬。每日但飲薄粥半盂。看守的只防他尋死覓活,王爺倒也不在意了。那知近來軍報越逼越緊,王爺又要通款北京,怕把范制台放出去,要直奏清帝,所以傳諭結果了他。隨他在監的,只剩了一個許鼎,將范制台的片紙隻字,都收拾去了。范制台臨終也沒有一句話交待。但高念道:三載淹留事才了,展愁眉仰天而笑。眼睜睜天柱折,地維搖。舊江山瓦解冰消,問安身那家好?急煎煎盼到今朝,得向轉輪邊頭一掉。
如今說還要焚屍山野呢!』留山道:『這是文丞相柴市就義的一闋【醉花陰】,有這樣悲歌慷慨。但我看來,吳逆雖橫,清將亦強,舊江山總能恢復的,他也可瞑目地下了。』又回顧蘇氏道:『你年紀不滿二十歲,累你陪伴多時。好月不圓,名花無主,你若要守節,夫人也肯優待你的。恐怕路途荊棘,未易還鄉,你將我的骸骨草草掩埋,你盡可從容擇偶。這些稿本,料想不至犯禁,你可為我好好的帶出去。』蘇氏道:『你說那裡話來?我上無翁姑,下無子女,自問有什麼繫戀?你若果有三長兩短,我還想活嗎?』從頭上拔下一枝釵來,向地下一捽道:『我即以此釵為誓!』看守的也驚得咋舌。回望門外,見有人同他招手,說:『大眾齊了,專候嵇爺。』留山整了整衣服,說:『在那裡死?』看守的道:『還請出去罷!』留山看了蘇氏一眼,蘇氏也跟了出來。堂上繩穿索綁的,都是舊識。
留山也在劫中,那裡逃得過定數?蘇氏在場上送了留山,便托看守的購買二槥,囑咐殯殮以後,即瘞高原,蘇州自有人來帶去。說畢,向看守人拜了兩拜,又向留山的屍拜了兩拜,抽中出一白色絲絛,猛向頸間勒着,蛾眉微蹙,鳳舄輕登,不知不覺,隨着留山飄飄欲仙了。看守人自然替她築了鴛鴦冢。留山的後人,嵇文敏公曾筠,嵇文恭公璜,兩代極品,才把雙柩遷回吳門。留山固然一品封誥,連蘇氏也請了旌表。知道的說義士烈婦,報施不爽,不知道的偏說葬地吉利,所以子孫聯翩直上。
那精忠既將范制軍揚灰挫骨,幕府部將,一併剷除,自問沒有人再向清廷饒舌。誰知康熙聖明天縱,說道:『吳三桂作祟,耿精忠是沒用的傢伙。三桂一挫,自然投降。只有這不識羞恥、不明順逆的孫延齡,倚着一個妻子孔郡主,獵得大位,竟敢做一丘之貉,去投順吳三桂。這必是孔郡主主謀,延齡還算脅從呢!』便諭令尚可喜之子之孝為平南大將軍,之信為討寇將軍,就近包圍延齡。正是:未酬壯志消獅吼,已報雄師降虎符。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