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9 02:13
上回說到福貝子在漁船筵飲,聽得後船喧擾,不知道爲什麼事故,慌忙欲立起來查問。偏是袍角被椅子壓著,貝子用力一掙,袍角固然拖出,那一桌圓台面,已經連盤帶碗,乒桌球乓,掀翻在地。兩旁侍酒的船妓,都驚呆了。便是陪座的幕僚,從不見貝子發這樣脾氣,使這樣威風。後艙駕長娘聽得前艙風聲不好,料定有人開罪這位經略大人,踉踉蹌蹌跑出來,跪在地下,口裡說:『請大人息怒!』回頭對一班船妓道:『還不快快跪求,站著做什麼呢!』船妓一齊跪下,弄得貝子撲嗤一笑,對駕長娘道:『不相干,這是我失誤打翻的。你且收拾著,你們都起來罷。倒是後面誰人鬧著?把那船的婆子、女人一概帶來。』水手忙進艙打掃揩抹。後船的駕長娘,早帶了兩個船妓進來。先磕過了頭。
貝子對著駕長娘一望,覺得徐娘雖老,丰韻猶存,面上有幾條爪痕,帶血帶淚,並在一處。那兩個船妓,左右兩頰,都是紅一塊,白一塊,。貝子便向駕長娘道:『你船中是誰人胡鬧?你不要替他包瞞。』駕長娘道:『我是程初一的妻子許氏。』
指著一個瘦點的道:『這是小婦人的女兒愛媛。』又指那個道:『這是小婦人的媳婦鳳英。船里住的,一位是參將哈大人,一位是游擊高大人。向來哈大人是女兒伺候的,高大人是媳婦伺候的。不道鳳英又去同哈大人談話,出艙來遲了,高大人便動了疑心,責備鳳英。虧得哈大人再三賠罪,囑令小婦人今午備酒釋嫌。四個人吃到半酣,竟口角起來。高大人打了鳳英,哈大人又回打高大人。連愛媛一併打進在內,台面也翻了,小婦人也受傷了。如今帶了女兒、媳婦,到經略大人前來領責。』
貝子道:『你的話真嗎?』駕長娘道:『如有虛言,請經略大人治罪。』貝子從後艙跳到後船,那參將哈卜顯、游擊高勝貴,早翎頂輝煌迎了出來。貝子慢慢的入坐,哈、高左右跪著。
貝子道:『你這花翎幾時保的?』兩人道:『從前在征服安南案內。』貝子道:『不稱,拔去!』哈、高便拔去了翎枝。又道:『你這參將、游擊,幾時保的?』兩人道:『如今在肅清台灣案內。』貝子道:『不稱,仍舊換了六品頂戴,當你的戈什罷!』高勝貴連連磕頭道:『沐恩同哈參將,本來沒有意見,只爲船技鳳英,搬弄是非,愛媛又幫著鳳英嘲笑沐恩,以至沐恩氣憤不過,才與哈參將交手。沐恩頭上,還打著窟窿呢!』
哈卜顯也連連磕頭道:『高游擊打了鳳英,又打愛媛,沐恩說了幾句,高游擊竟飛盤擲碗,向沐恩尋釁。沐恩該死,還打了一下。高游擊便掀翻台面,驚動經略大人了。』貝子道:『你等兩人,參將不像參將,游擊不像游擊,挾妓飲酒,還要爭風打降,知道有王法嗎?知道有軍法嗎?快到尾船去罷!不要再囉嗦了。』哈、高料定無可挽回,只得換了〔王車〕璖頂子,卷好鋪蓋而去。這場醋海風波,總算勾銷。論到起事的原因,卻是鳳英不是。哈參將是在旗的,手頭比高游擊寬裕。高游擊對鳳英異常剋扣,鳳英面貌,又比愛媛來得標緻,平時游浪笑傲,原是有的。這晚鳳英同愛媛說通,去陪了哈參將一宿,轉叫愛媛與高敷衍。高游擊看鳳英釵鬢橫亂,知道已暗渡陳倉。鳳英更懷著鬼胎,弄得前言不對後語。
高游擊有什麼涵養,把鳳英的氣,一總移在哈參將身上,便演出這番惡劇。曾記三衢柔冰〔江干畫肪錄〕中,有一段云:畫舫之式,中可客一席,几案咸備。頭艙小僅容膝,而床榻精潔,位置得宜。中艙以後,房艙具焉。敷帷紛毯,排比左右,中辟一道以通來往。再進則航中人臥室矣。脂鈿粉盝,楚楚妝檯,非入幕之賓,來易許其涉足。然彼姝噥噥私語,均在此天台深處也。艙後錡釜筐筥,羅列井井。傳呼開宴,咄嗟可辦,左肴右胾,亦復別有風味。
這時哈住後艙,高住前艙,故相隔甚遙,可以弄這手段。
貝子處分了兩人,回入自己坐船,取出白金二百分賞兩船,說是賠償掀翻的器皿,其實貝子早看中了鳳英。晚間又擺了兩筵,替幕僚壓驚。柔櫓雙停,華燈四照。履舄交錯,匙箸雜陳。貝子酒落歡腸,傳呼鳳英坐在身畔。前面戲台上,早演著〔遊園驚夢〕幾齣崑曲。貝子遽令停鑼,叫鳳英和好琵琶,唱點小調下酒。鳳英便唱道:碧窗夢破簾鉤漾,滿庭芳草憑誰賞?且莫怨東風,海棠春睡濃。阮郎歸信斷,芳草天涯遠。消息杳難知,想思十二時。
雙荷葉上承珠露,一絲風緊翻無處。偷唱定風波,聲聲慢祝他。碧雲深鎖戶,明月生南浦。月下笛淒清,梅花引遠情。
小樓連苑飄桐葉,疏簾淡月籠煙碧。空自喜團圝,金人捧露盤。鵲橋仙渡進,人月圓難定。懶去辭花陰,闌干萬里心。
眉峰碧聚驚消瘦,枕函拋卻雙紅豆。只是意難忘,鋼爐爇暗香。瑣窗寒氣重,蘇幕遮魂夢。郎隔小重山,願參菩薩蠻。
鳳英唱罷,接著合座齊唱。貝子道:『一曲笙歌一束綾,美人還是意嫌輕,這也怪他們不得。』參橫月落,酒闌人倦,貝子回顧鳳英道:『你不要回船了。』鳳英秋波一轉,便姍姍的替貝子寬去冠服,諸幕僚紛紛辭別。鳳英隨了貝子進艙,親解羅襦,微聞薌澤。貝子魂銷,真箇覺得豐若有肌,柔若無骨。
一連幾日,早已直下富陽,停泊錢塘江滸。浙江巡撫率領司道出郭迎接。貝子戀戀鳳英,傳諭明早繞城而過,除巡撫、將軍接見外,其餘一概道乏。鳳英親送貝子到湖墅下船,還訂了殷勤後約。貝子水陸並進,安抵北京。乾隆著實褒美,說道舟車鞍馬,勞頓經年,准其回第休息。貝子謝恩以後,歸去見過夫人,那鳳英的面目聲音,還是繚繞心曲。
忽報將軍兆惠、耆定回疆,卻帶了小和卓木霍集占的妃子同來。貝子趁著慶賀的時候,想去賞鑒回妃。不道回妃已由乾隆安插到西苑去了。
這回妃原是乾隆向來愛慕的,聞說非蘭非麝,滿身都有異香。與霍集占我我卿卿,最稱情好。到得清兵蕩平回部,霍集占國破人亡,他知道乾隆單爲著一人,弄得兵連禍結,伏屍累萬。起初本想排著一命,報故主於地下。偏是兆惠懸千金的賞,必要生致。他想此行雖險,大可乘隙報仇,所以安安穩穩。跟著兆惠北返。及至到得西苑,都是些官娥侍女,隨時監護,回妃並不驚異,亦不哀戚,只是危然默坐。乾隆偶爾臨幸,她總面如寒鐵,絕無一點笑容;便是略與寒暄,也是三緘其口。乾隆名花坐對,興味索然,總叫宮娥侍女,婉曲勸勉,希冀可以回心。那知你言愈軟,她心愈硬;你話愈曲,他氣愈直。大眾無法可施,只得回奏乾隆。乾隆還問兆惠,兆惠道:『輕棄故國,昔人所悲,況且她一到中朝,斷無重出玉關之望。她既如此決絕,只好慢慢的感動她,漸漸的醒悟她。她是回部的出身,果然吃著回式的菜蔬,住著回式的房屋,什麼清真寺呀,禮拜堂呀,再揀幾個俘虜中老回婦,跟她伏侍,自然與之同化了。』
乾隆居然依法炮製,連地名都叫做回回營。回妃觸景傷情,益發如醉如痴的懷想,最後袖中竟露出匕首來了。大眾慌忙奪下,回妃便嘰咕道:『我是國破人亡,只差得一死了。我的不肯便死,我是不肯學兒女姿態,一死自了,總想求得一當,可慰故主呢。你輩果要逼我,我日日好死,時時好死,你輩也防不勝防呢!』大眾又要搜她身畔,回妃又造:『哼哼,我匕首共有數十,你輩果強來犯我,我先一刃自死,你輩恐怕也當不起處分。』大眾再行據實回奏。乾隆終究不願放她,有時還去探望探望。這種消息吹到太后耳朵里,太后訓諭乾隆道:『古語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爲萬乘的天子,祖宗以大統授你,先帝以大位畀你,你這人何等鄭重!況且三宮六院,一律完備,如何去屬意這異種的婦人,亡國的俘虜?她便願順從你,你也失了體統。聽得她抱著報仇雪恨的宗旨,你又何苦一定遷就他!
萬一他竟以白刃相向,你受著一毫損失,如何對我,如何對先帝,如何對祖宗?她既執意,你不如賜了她死,讓她成名去罷。你果然不忍殺她,盡可放她回去。她孑然一身,斷不能夠作祟了。』乾隆唯唯應命,依然留在西苑。藥莫有兩三年,凡太后談到回妃,總說是個禍水,因爲礙著乾隆不好處置。
這日是圜丘大祀,乾隆留宿齋宮。太后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此機會,下一下辣手!便傳懿旨去召見回妃。回妃又恐太后來做說客,只得勉強上輦,來到慈寧宮裡。太后便諭令掩門,才把回妃叫到面前。看她縞衣綦巾,天然佳麗,那一陣一陣的香氣,芬芳馥郁,直刺入人的鼻觀。太后嘆道:『我見猶憐,而況皇帝?』問道:『你是不肯屈志事上的麼?』回妃跪答道:『是。』太后道:『你將來作何歸著呢?』回妃道:『死。』太后道:『你死念決了,今日便令你死如何?』回妃道:『願。』又劍容淺笑奏道:『臣妾,胡塵車騎,甘作生俘,原是別有所圖,並非爲天家富貴。不料皇帝福大,初志俱違。長此贅旒,有何用處?太后遂臣妾從夫之願,真是天高地厚,感激不盡!』說罷又磕了幾個頭,地下都淌著眼淚。太后叫太監引入旁室,不多時朱盤裡獻上白練,報回妃已經升天了。
那面西苑裡的太監,知道太后沒有好事,趕緊到齋宮報告乾隆。乾隆飛騎入宮,宮門一律關閉。乾隆料定不妙,在宮外號啕痛哭。等到呀的一聲,獸環雙啟,早見太后立在簾側,乾隆請了一個安,便問回妃。太后道:『你自去看來。』乾隆闖進旁室,只見沉香榻上,陳著回妃屍首,眉顰未展,頰暈如生,急忙俯她的額角,已經冰冷,那香氣尚未全散。乾隆又一場痛哭。太后再訓諭道:『你真痴了,她是你的什麼人?值得如此大驚小怪!你眼裡還有我麼?快些抬出去焚化罷!』乾隆跪地謝過,請以妃禮棺殮。太后道:『是了,我不與死者爲仇,妃呀後呀,聽你去辦罷!』乾隆事事從豐,在禁門外建了一家,親題『回妃沙氏之墓』;賜祭一壇,又親臨奠醊。紀昀及朗誦祭文道:惟年月日皇帝賜奠於回妃沙氏曰:爾生爾節,爾死爾烈。
一生一死,是曰一劫。身葬中原,魂歸故國。葬以妃禮,庶幾毋越。哀哉尚饗!
乾隆爲著回妃的死,從此絕意聲色,只在詩書畫三項,加意研究。詞科兩次考試,文人名士,倒也收得不少。詩法書法,盡有供奉。只是畫法,頗難其選。廷臣推薦前山東濰縣知縣鄭夑,說他掛冠歸隱,賣畫自給,曾有筆榜行世,是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一兩,扇子斗方五錢。乾隆道:『鄭夑這樣清貧嗎?既是元年進士出身,著江蘇巡撫,飭知興化縣,傳諭鄭夑,令其來京聽候錄用。』部里行文到蘇,不知鄭燮果肯應詔否?正是:筆花遠紹千秋業,詔草先除七品官。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