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9 02:13
上回說到拜鴛女史,編著一部【欠愁集】,集中都記著納山才女雙卿的事。這雙卿詞中有『舊愁還欠』這一句,所以在集上署這『欠愁』二字。拜鴛喜讀【西青散記】,繡余無事,將【散記】次第甄錄。搓脂滴粉,不過留著閨閣中的鴻爪,那知竟附入香艷小品中。
論到那【西青散記】,原是金壇史悟岡的著作。梧岡風流鐫雅,喜在山寺讀書。綃山翠嶰青巒,橫空無際,這些槎枒古木,零落斷苔,都有奇崛、蒼涼的風趣。山左一片瀑布,流入清溪。六六文鱗,石旁可數。山半便有一古剎,鑿崖作佛,結茅居僧。下下高高,又沿著石棧天梯,造成平廊一帶。廊外箯娟修竹,夾雜些紅紫山花。悟岡下榻廊中,領略這蔬筍的雋味。
山下有個小小村落,酒帘茶社,左右參差,其餘儘是農家,卉服黃冠,荷鋤來往。這些天真爛漫的婦女,春耕饁飯,秋收打稻,熙熙皞皞,並無一點的愁怨。到得冬間,自有那老學究來開冬學,什麼【三字經】、【百家姓】、【日用雜字】,都算是絕好課本。不道這私塾鄰家,有一個垂髫女子,名叫雙卿,不脂而紅,不粉而白,盈盈十五,不啻寧蘿之西施也。每聞村童讀書聲,喜躍若有所悟。村中人皆蠢蠢如鹿豸,誰復以文字相授者?雙卿精於女紅,輒售資以易詩詞等書。暇或閒臨小楷,娟秀端麗,與衛夫人簪花格相似。且能於一桂葉上寫心經,莫不詫爲工巧。
悟岡平視之,雙卿不以爲侮,然其年十八矣。悟岡以秋試晉省,歸家度歲,次春復往寺中,知雙卿已適一周姓農,目不識丁,且長雙卿十歲。悟岡持繡囊絲帨之屬,託言姻眷,投贈雙卿。
雙卿什襲藏之,囑以後弗復爾爾。
幸周姓亦居山麓,晚炊晨汲,亦時見雙卿蹤跡。而雙卿避嫌守禮,不復與悟岡交一語。段玉函頗艷其事,嘗至山寺來訪梧岡。與悟岡登山晚望,猶見雙卿執畚戶外,旋攜竹籃種瓜匏於橋西也,眉目清揚,意兼涼楚,爲之大息久之。次晨得一芍藥葉,粉書【烷溪沙】詞道:暖雨無晴漏幾絲?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麥上場時。
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嫌遲,日長酸透軟腰支。
悟岡讀罷道:『哀艷極矣!』又得一玉簪葉,粉書【望江南】詞道:春不見,尋過野橋西。染夢淡紅欺粉蝶,鎖愁濃綠騙黃鸝。
幽悵莫重提。人不見,相見是還非。拜月有香空惹恨,惜花無淚可沾衣。山遠夕陽低。
玉函讀罷,對悟岡道:『是才女也,汝在綃山久,當有以記之,無使散佚也。』悟岡道:『雙卿可謂遇人不淑矣!其夫貌寢而行惡,讀時憲書,僅能辨月之大小。家境本困,舅姑更勞苦之,不相恤。而雙卿事之善,意雖不樂,而於夫前未嘗無愉色。飢倦憂悴,言笑猶晏晏然。嘗病瘧,舂穀而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壓於腰,忍痛起復舂。夫瞋目視之,笑謝曰:「谷可抒矣。」炊粥半而瘧作,火烈術溢,雙卿急沃之以水。姑大詬,掣其耳環,環脫耳裂,血流及肩,掩之而泣。夫以其溢也,禁不與午餐。雙卿乃含笑舂穀於旁。鄰婦問之曰:「飢乎?」應曰:「否。」鄰婦揶揄之曰:「蝦蟆有氣耶,奚其飽。」雙卿於是抒臼,俯地而嘆曰:「天乎!願雙卿一身,代天下絕世佳人,受無量苦,千秋萬歲後,無如我雙卿爲也!」你想雙卿這種情形,愁也不愁,苦也不苦?』玉函道:『你與她近在咫尺,爲什麼不去慰藉慰藉?』悟岡道:『雙卿發情止禮,不受嗟來!便是偶爾通詞,她卻面如寒鐵。
即有詩詞贈答,也不敢著一點怨姑憎夫的話。曾記她中表行中,有嫁遠村書生者,歸傲雙卿,謂雙卿既嫁農家,無福見書生面。
雙卿囅然曰:「書生抵得幾畝田?值得幾石谷哉?書生飢欲死,不如吾家溫飽耳!吾夫雖不慧,近識得幾擔西瓜大的宇,朝出暮入,終身廝守。書生不得志,汝且操作若農家婦,一旦通顯,勢必重山復水,捧檄而去,欲圖一面,難乎其難。即使相將同行,恐後房佳麗,將分汝寵也。茫茫宦海,時有風波,生殺徒流,惟天子命。農家只須輸租納佃,何患持牒吏下鄉哉?
爾試思之,書生善乎,農家善乎?」聞者都說雙卿聰明,說雙卿坦白,我看還不是解嘲語嗎?我所以不敢惹她,但是她的死裡逃生,苦中作樂,卻都親眼見的。她詩詞雖沒有稿本,東露一鱗,西露一爪,我卻搜集得不少。你叫我編成筆記,這卻匪異人任,慢慢將她著作理出來,將她事實寫出來,也算閨秀一門中別調呢!』玉函點首稱是。悟岡在山寺里,果然替雙卿纂輯起來。雙卿得著這個消息,才拜謝悟岡道:『雙卿今生已矣,相期來世!』
後來悟岡編成以後,還交雙卿親自審定,名叫【西青散記】。
雙卿更托童子齡另錄副本,說死之日願以爲殉。雙卿是雍正末季的人,悟岡此記,是乾隆中葉出版。拜鴛女史訂了這本【欠愁集】,真覺生香活色,悱惻纏綿,才子佳人,是有這段可望不可即的情狀。拜鴛在【欠愁集】後,還題著幾首詩道:莫將薄命怨紅顏,說到紅顏淚欲潸。我亦身從愁里度,欠愁豈止是綃山』
本來生小不知愁,送我澆愁酒一甌。酒味不如詩味厚,欠愁只許借計酬。
拜鴛女史的【欠愁集】以次,便是方外。什麼【蓮香集】。
【芍禪詩抄】、【天目山房隨筆】,也有二十餘種。這【天目山房隨筆】,卻是環師所編,都記快客的遺聞軼事。環師雲遊南北,所遇所見,自然不少。那些俠客,多半是鋤強扶弱,行蹤飄忽。或居旅舍,或寄尼庵,總有一二驚愚駭俗的事,才肯離此他去。其中有一段道:清初定鼎,盜賊尚未盡滅。有解齎責銀鞘數千兩,逕解濟南。銀鞘系以檀木爲夾,每夾嵌寶銀二錠,凡百兩,上標官封,至爲堅重。薄暮行至岔道,將投旅館宿,方入門,門外遇一客,著紅綃頭,狀獰惡可怖。顧視久之,役頗有戒心。及入,逆旅主人,睹其行囊重且滯,值此伏莽不靖,易惹人覬覦,辭不肯留,役哀吁再回,主人乃言西北有尼庵,相距只里許,凡挾重資者,威投宿其中,即可保無虞。役乃懇主人導之往。入庵門,見有廨三間,東向,床榻俱備,其北有觀音大士殿,殿側一小門,扃鑰甚嚴。剝啄久之,方有老嫗出應。問其意,役絮絮白所求,請託庇宇下。姬雲但宿西廨無妨。既而嫗往閉山門,持朱條封鎖訖,入殿側小門去。役展行囊在西廨中,夜間相戒匆寢。燃燈燭,手弓刀,坐以持旦。
至三鼓後,忽聞山外狂飈驟發,門砉然遽開。旋聞屏門外呼聲甚厲。眾方駭愕,擬持械力御之。而屏門亦辟,一人驀然入。諦視之,即日間逆旅所見紅綃頭人也,徒手持一束香,擲地。眾聞其香,咸仆地上,昏然不省人事。比天曉,乃醒,則廨中空空,行囊盡失。相顧詫嘆,謂失此何以報官命?不得已再叩小門,欲告以夜間被盜事。老嫗復出問曰:『汝等欲叩夜來事耶?』眾曰:『唯。』姬乃命稍候,入白女尼。俄而女尼偕嫗出,嫗挾一蒲團爲尼敷坐。役乃跪白覼縷:尼笑曰:『此奴不識進退,競敢來此作狡獪,罪無可逭。吾當今駕一行,爲汝等了此事。』顧嫗入,牽一黑衛出。取劍臂之,跨衛向南山逕去,其行如飛,候已不見。
眾役方疑慮,以爲尼只一人,不知何從覓得賊巢;又恐賊徒眾多,或虞不敵。正在互相推測之際,則見尼已翩然而入,一隻手挽人頭,驢背上負木夾數十,累累然,殊無所苦。既入,乃呼眾曰:『來視汝夾,官封如故乎?』眾視之,果系原物。
後擲頭地上,令眾視之曰:『此人無誤否?』眾又取視之,則果昨夜之紅綃人也。尼言:『幸不辱命,諸君自此前往,當可無慮。』眾役羅跪拜謝,酬以金不受,仍由殿側小門而入。於是眾役遂遄赴濟南。
勾當公事半,仍由故道歸。再往尼庵訪之,則庵在人亡,不知何往矣!詢之市人,方知尼本非本處人,三四年前,挾嫗俱來,寄居此庵。尼高髻盛裝,衣錦繡,行纏羅襪,年才十九,面目姣好。里中惡少見其荏弱可欺,一老一少,當無他異,乘夜思往劫之。入門後,瞥見白光一線,由窗隙出,繞少年身一周,腰即中斷,擲出牆外。次日途人見之,莫知所以。然惡黨由此絕跡,不敢再犯。自解役失銀求尼緝歸後,遠近喧傳,無不知尼之爲劍俠者。來求之人,絡繹不絕。一日庵門未啟,而尼與嫗已棄庵而去。今其庵尚存,住持者已非俠尼矣。
這一大段以後,還有零零碎碎的多段。那最爲有趣的幾段,是:無錫惠泉多尼庵,尼率剪髮,不全剃,一魚一磬外,無他器也。庵櫛比相仿佛,薰蕕蕭艾,不甚可辨。隨喜者須有導乃得入,亦肴核,亦管弦,亦可上宿效鶼鰈。若村人野叟,驀然闖入,惟見一佛婆支門戶,二三老尼,喃喃作梵唄聲而已。不款茶,不留坐,平時亦不募緣,不禮懺,蓋其所入者,別有在也。鏡華師從建業歸,愛惠泉水味,小住月波庵,庵左有粲者,嘗爲里少涎。以鏡華師艷,誤叩其門,鏡華師驕五指削其肩,里少跪謝。復畀以刀圭回:『知懺悔,可教也!』次晨打包去。
濟南一帶多村店,暮宿晨征,雖同舍,初不問姓名。有孝廉計偕入都,道出章邱,晚投店棲止。先有一女在,年約三十許,雖錦衣弓鞋,而首加氈笠,去笠則赫然尼也。尼就東榻坐,孝廉生西榻。現其丰神楚楚,而結束爲急裝。腰間懸劍一,門外系黑衛一。連呼進餐,似秦隴間音。孝廉試問何人?尼曰:『不知何許人。』又問將往何處?曰:『去處去。』餐畢跨衛欲行,授孝廉小旗一曰:『汝心頗正,不涉遐想,持此可沿途平安也。』言畢垂策出店,翩然向東而駛。
八指尼不知何地人,幼受戒於玉燈師。走北京西山,結茅居。爲某邸所窺,必欲劫窅之充下陳。八指尼雖被逼,願以死誓,焚二指以見志。福晉憐之,仍放還西山,並助以金。庵成後題回『竺修』。八指尼慮以顏色爲身累,乃嫠面毀容,復謁玉燈師。習劍術,練雌雄二劍,隱於指爪間,能飛取人首於百里外,顧不輕用。其徒均得飛劍傳,故西山極荒僻,未有人敢犯其庵者。
這幾段都是俠尼的軼聞。那班雍、干間有餘不盡的俠客,比到俠尼自然還要多些。只是乾隆用不著那班俠客。那班俠客又不滿意和珅,趁著這個機會,湖北宜都、枝江二縣,便有什麼白蓮教徒聶傑人、劉盛鳴起事。這本是癬疥小疾,特派湖北巡撫惠齡,專辦鎮壓事宜。誰知不到幾時;湖北全省俱陷,和珅並不據實奏報,只是虛張功績,欺騙上皇。到得嘉慶四年,這白蓮教早由湖北,竄入陝西了。陝西邊境,本有什麼土官,自立府縣,專轄諸苗,其武職亦有總兵、參將、游擊、都司等官,以備督撫徵調。這時威勤侯勒保,入秦鎮壓,自然照例檄調土司。那土司裡面有一個千總龍躍,因爲抱病甚劇,不能前往。那欽差的命令,又不敢抗違,正在躊躇無計,忽有一人對龍躍道:『不如讓我去罷。』正是:果信子龍身是膽,不徒定遠肉能飛。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