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9 02:13
上回說到官、胡交歡,保障湖北。這胡巡撫用一小小的權術,把官總督弄得服服帖帖,從此胡巡撫沒人掣肘了。
這胡巡撫本由詞林外用道員,率兵征討太平軍。湖北三次淪陷後,才署巡撫。地方糜爛,善後為難。正在經緯萬端,那有餘力去趨奉朝貴?偏是廷臣奏劾,咸豐便遣錢寶青查辦。寶青總料有點沾潤,誰知見了胡巡撫,胡只說道:『就地籌餉,就地練兵,不費國庫一文,不調經制一卒,請星使確查便是。』
寶青受了搶白,暗想中傷胡巡撫,誣他莫須有的冤獄。雖則寶青未奏而死,他心中總有點怏怏。到得官文從荊州將軍,調做總督,他看這旗人的同僚,又不知兵,又不解事,還帶着大學士頭銜,這明明朝廷的耳目,將帥的監督。胡巡撫不肯諂媚他。卻又不能不聯絡他。
官總督卻是闒茸無用的人,他夫人留在京裏,任上卻只帶了幾個姨太太。內中有個姨太太,是王府裏的侍婢出身,見廣識大,靠着福晉的寵愛,連夫人面前,不過照例盡禮,誰也不在她眼裏。官總督積威生懼,沒一呼話敢違拗的。這年卻是三旬大慶,趁着夫人不在鄂北,想大大的顯輝一番。官總督推諉不來,只好偽托夫人的名,告訴僚屬。省外的道府州縣,你也壽屏,我也壽幢,還有親自上省拜壽的。本城撫、藩、臬應該領銜,以下實缺的,署事的,候補的,同那駐防的將軍,帶兵的提督,遇着總督夫人的帨旦,早間便陸續齊到。總督衙門鼓吹燈彩,排場非常闊綽。屬員遞了手本,司閽才說道不是夫人,是二夫人。就中觸怒了藩司,聲聲是要索還手本。道府諸員,隨口附和。的正左右為難,報說巡撫已到。聽得一片喧嚷,急問原委。藩司道:『夫人壽辰,我輩慶祝,這是盡禮。如今這樣的變故,我輩是朝廷大員,豈可屈膝賤妾呢?終究索了手本出去。』胡巡撫道:『好藩司,好藩司!』這個消息,傳到裏面,官總督正是蟒袍補褂,在那裏陪客,料想藩司如此,巡撫更不肯屈尊,酒也沒人吃,戲也沒人看,姨太太必定要嘔氣。
這事又不能傳請,又不能調停,深海從前孟浪,不應說是太太,或者我說是姨太太,他們還賞我個光呢!官總督想不出斡旋的法子,只見司閽的晃呀晃呀,傳進一張名帖。官總督迎面一看,寫的是:年家眷晚生,胡林翼頓首拜。
官總督道:『好了,救星到了。他不但肯來拜壽,還肯認是我的夫人!』慌忙迎了出去。後面那來省拜壽的道府州縣,也跟出來站班。胡巡撫到壽堂前行禮,司閽又捧着一疊手本進來。那索還手本的藩司,領着群僚,紛紛道賀。官總督由失而得,知道全是胡巡撫的大力。壽堂上擠滿了紅藍黃白的頂子,映着那猩幢猊屏,格外來的顯煥。戲台上鳴鉦伐鼓,預備開場。
這堂上的眾賓,已經列坐飛觴,點了幾齣【忠孝圖】、【滿床笏】。
後面帘子裏隱隱約約,露出那脂痕粉漬,劍影釵光,連胡巡撫的夫人,居然翠茀朱轒,替官姨太太酬應。
到得晚間客散,官總督將日間的經過,告訴姨太太,還說:『若非巡撫,真弄得求榮反辱,你想可怕不可怕嗎?』姨太大道:『你是總督,他是巡撫,屬員為什麼聽他的話呢?他的尊重我,便是尊重你,所以夫人都來赴宴。這班屬員,這樣看我不起,我們當姨娘的,嫁不着主子丟臉罷了,你有什麼面子,在這裏做總督?』官總督聽了姨太太的話,益發感激胡巡撫。
次日姨太太去謝胡夫人,胡夫人置酒相留。又見過了老夫人。姑媳兩人,滿口只稱太太,卻不帶着『姨』字。席間談起舊事,姨太太道:『我記得母家亦是姓胡,是徐州碭山人。父親做這個皮貨生意,折本死了,我才賣進王府,什麼裝束、口音,都學他們旗人了。老福晉跟前,當了十年的差,出府又是十二年。老福晉賞我姓瓜爾佳氏,我總想復漢姓,只見孑身遠道,舉目無親,那裏去尋娘呢?』一滴一滴的淚,流到酒杯裏來。胡夫人道:『太太不要傷懷,我卻有個愚見:我家的小姑,嫁在湘陰姚家,今年亦是三十歲,我們老夫人眠思夢想,三年見不得一面;如今太太又姓胡,又是三十歲,不如在老夫人膝下,做個義女罷。他們郎舅倆,盡心國事,我們姑嫂倆,盡心家事,博得個老夫人喜歡好嗎?』姨太大道:『好極,好極!
不識老夫人肯賞收不肯?』老夫人道:『媳婦同你開玩笑罷了。這不是辱沒太太,折殺老身嗎?』姨太太一定不允,說回衙同老爺商妥,擇日舉行。老夫人也半推半就的答應了。這卻全是胡巡撫的計劃,這樣一辦,才可放手辦事。果然姨太太認過義母,胡巡撫有些為難的地方,都托姨太太轉圜。姨太太對着官總督,總說:『你懂得什麼?你的才具識見,安能比我們胡大哥?不如依着胡大哥,恁麼做便恁麼做罷!』官總督只得唯唯奉命。便是胡巡撫出缺以後,官總督對於曾氏弟兄,都是率由舊章,所以南京捷報,特推官總督為首。官總督因此得了封爵,這是胡巡撫的餘澤,也還是姨太太的閫教呢!
此時胡巡撫仗着官總督的餉械,肅清湖北上游,駐紮宿松一路。石達開屢次來犯,都被胡軍擊退。達開便轉入江西,連破義寧、新昌、瑞州、臨江各城。不到幾時,江西七府一州五十餘縣,盡行淪沒,只剩得南昌、廣信、饒州、贛州、南安五府。
這廣信知府沈葆楨,自從御史外放九江知府,未曾到任,九江不守,才調他來守廣信。他是林文忠公林則徐的女婿,他夫人林氏,久受父訓,大義凜然。沈知府正在河口辦糧,太平天國楊輔清,卻由撫州進攻廣信。幕友既散,吏役盡逃,只剩得夫人籌備死守。沈知府聞信回郡,看見大堂上擺着一口大鑊,內廳裏堆着一點金帛,夫人早亂頭粗服,在那裏指揮。沈知府道:『廣信危在旦夕,夫人何以尚存?』夫人道:『我逃到哪裏去呢?皇上以城交你,你固然沒處逃。先父以我嫁你,我又不逃便是背主,我逃便是背夫。城存與存,城亡與亡,說什麼呢!』沈知府道:『外面辦文書沒有人,裏面司炊爨沒有人如何是好?』夫人道:『這都是妾身的事。你既回來,準備先行犒軍。』說罷便召集守城兵民,將堆着的金帛,及夫人簪珥釵別,儘量分取。如果城破,可各自逃生,不要留戀。軍民那裏肯受?都說大老爺不走,我們也決不走!沈知府再三開導,總算各人領點金帛,分班上城去了。夫人淅着一籮米,汲着一桶水,親到大鑊前拾薪造飯,分給軍民,軍民萬分感激。沈知府出衙巡哨去了,夫人將來往文書,逐一檢視,覺得江西全省,釜魚幾肉,沒有一處保全,更沒有一處呼籲。忽然想到浙江總兵僥廷選,是文忠舊部,近駐玉山,離廣信只有九十裏,便親書一信,前往乞援。那書是齧指血寫的,斑駁殷紅,令人垂淚。
沈知府在信外加了封套,作為羽檄饒總兵展開一看,有什麼『妾身倚劍與井』這句話,知道夫人死志已決,在文忠面上,不能不救,便復書道:太守之忠,夫人之烈,廷選之所敬也。回憶文忠在日在日,訓練督率,視如子弟。幸得一秩,皆由公賜。夫人有難,即赴湯蹈火,亦不敢辭。廷選所駐,未便離汛,特派裨將某率兵二千,星夜馳援。器械糗糧,均已周備,無侍再給。朝發少至,幸賜指揮。倘獲解圍,即令返旆。若果不濟,夫人宜保身為上,無沾沾於倚劍與井也!質之太守,以為然否?
廷選覆信到後,饒軍亦接踵而至。兩員裨將,傳廷選的令,要進來叩見夫人。夫人以青衣出堂,對着裨將,指着庭中道:『這便是井!』又指着壁上道:『這便是劍!妾身別無他慮,以一死見先父於地下。將軍是饒將軍識拔的,饒將軍是先父識拔的,淵源有自,總以殺敵為第一義。妾身有不腆微物,願助部下牛酒。』卻將有餘不盡的簪珥釵釧發出來。兩裨將道:『夫人所賜,未敢固辭,願各取一物以存紀念,其餘還求存納,待賞有功。』磕個頭退出去了。沈太守有此一支生力軍,自然膽壯。傳知裨將賴高翔、畢定邦,同饒部分門扼守。夫人晨籌軍食,暮治官書,一點沒有勞倦。倒是那太平天國圍攻廣信,曠日持久,毫無成績,反被城軍開城迎擊,受創甚劇。沈太守知太平天國有些鬆動,便一鼓作氣,連勝七陣。太平天國支撐不住,殺了諜報的泄一泄氣,連夜繞南遁去。廣信軍民,稱頌太守,無不稱頌夫人。
曾國藩已奉派欽差,將太守夫婦守城的情狀,奏聞咸豐。
還說軍興有年,郡縣望風逃潰,惟沈葆楨能獨申大義於天下,洵屬難能可貴。其妻林氏,為故總督林則徐之女,夙嫻家教,故亦躬執刁斗,不避危險,連這血書求救的大概,一併敘入。
咸豐批折褒美,將沈知府擢升廣饒九南道員,廷選亦調贛南鎮總兵,與沈互為犄角。夫人對沈道:『饒總兵來,妾心慰矣!
此處距故鄉雖不遠,然太夫人春秋高,家境又不裕,歲時伏臘,重勞老人,是妾之恥。況且江西不是樂土,署中留這細弱,殊覺不便。妾願回家去侍奉太夫人,你且一心報國罷!』沈以欲歸不得,頗亦贊成此舉。夫人既江西歸裏,從此奉姑訓子,連沈太守撫江西,督兩江,並不曾隨至任所。只有咸豐九年、十年,乞養兩次。及見夫人,及派充福建的船政大臣,這時已慈蔭不存,家政全仗夫人了。
此外李巡撫續賓,張提督國梁,先後殉難。洪秀全部下的石達開、陳玉成,轉戰無竭。便是曾欽差,也一時拆發不開。
幸虧湖北的胡巡撫,江西的沈觀察,同那湘陰的左京卿宗棠,合肥的李觀察鴻章,與季弟沅浦太守國荃,風虎雲龍,同時並起。不料秀全部下,又闖出一員女將來。正是:到處乘風揚禍水,因人貫日詫雌霓。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