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9 02:13
上回說到淫伶李春來收禁,黃太太逐日往視。這黃太太是粵人黃京卿開甲的遺妾,起初在上海公羊裏掛着朱桂珍牌子應客。論他家世,系蘇州山塘上的人,父親曾做屠戶,歿後母醮棕匠,桂珍當然隨往。他雖是貧家妝束,卻跟着母親在大觀、慶樂兩劇場裏遊玩,綽號叫做小棕棚。漸漸年紀長成,這些浪蝶游蜂,都來趨附,他亦打情罵俏,一點沒有避忌。鄰居有個毛娘囡,看得他姿首不惡,還帶些妖容媚態,小妮子大可造就,便同他母親商議,到上海來學習彈唱。青樓裏的修飾,固然能夠化媸為妍,炫丑為美,只是他膚圓六寸,哪裏好削足就屨?
他卻別開生面,做了一副洋裝,革履長裙,纖腰一握,每日總在味蓴園走遭。這時黃京卿正保得道員,跟了親貴重臣,出洋翻譯,期滿歸國,洊擢京卿,暫在上海小住。京卿原是愛色的人,從前在某關道幕府中,還同他如君有了暖昧。此時金多官貴,又在這錦城香國,自然要物色名姝。哪知楊柳樓台,枇杷門巷,總不過庸脂俗粉,揀不出殊眾人材,因之遊興闌珊,也到味蓴園來留點鴻爪。正從草地上兜入廊角,忽然見一枝楊柳,婀娜而來。京卿定睛看時,發不黃卷,目不藍深,料定是中國人改扮,但這行一步可人憐的態度,便在外國跳舞場裏,也沒有這樣流利。桂珍知是有人向他凝視,他格外飛個眼電,連京卿魂靈兒,被他攝去。彼此三言兩語,京卿坐了他的雕輪飛騎,同返香巢。他母親看杜珍遇着闊綽老官,不問纏頭,留京卿流連三日。桂珍傾心籠絡,真是跬步不離。京卿已墮入漩渦,只要他列入金釵,決不靳明珠十斛。他母親聽了毛娘囡的話,算以六千元脫籍。桂珍既嫁了京卿,上海並沒有正室,一班婢僕尊聲太太。桂珍果然改了素行,只購幾部小說消遣,看到【施公案】裏的黃天霸,喜他的雄武,惜他的鹵莽。至於【金瓶梅】裏的西門慶,【覺後禪】裏的未央生,不免將信將疑,無從質證。京卿愛桂珍是愛極了,桂珍對着姊妹行,總說京卿文弱過甚,所適非偶。偏是京卿又派了聖路易賽會副監督,將桂珍帶赴日本僑寓,自己卻乘輪赴會。看得各國都有建築物,也奏請特營中國宮室,費銀至四五十萬。弄得非殿非宇,非衙非廟,並自己亦莫能名狀。這些陳列的賽品,煙具也有,刑具也有,不是描摹中國的陋俗,便是指斥中國的迷信。京卿毫不在意,只乾沒了賽會的巨款,運到日本,同桂珍作個海外寓公。廷旨催他復命回京,他總說病體未痊,尚須調養。不多幾時,京卿已一瞑不視,桂珍在銀行裏提出巨款,縞袂扶樞,從日本重回上海。家中苦無聊賴,依舊要發劇癮。在劇園旦遇着這李春來,扮了一出【黃天霸】,比見【施公案】上所說的,剛健相同,嫵媚各異,應該要心坎上溫存,眼皮上供養。春來是閱歷情場的角色,望見桂珍徐娘未老,如此依依,便也別賃陽台,互通款曲。桂珍初次相呢,便覺西門慶、未央生,世間實有其人。
從此暮雨朝雲,坐無春來不樂。春來志得意滿,居然鵲巢鳩佔,不復顧忌。桂珍儘量揮霍,兩人儼如伉儷。每逢春來演劇,桂珍必聯鑣並轡,姍姍同來,一到下場,已是杳無形影。
劇園侍役,對着黃太太坐位,從不敢使人越俎。不料遇一粵婦,攜兒挈女,預為盤踞。侍役再三相懇,說是黃太太包定,請讓一步。那粵婦戟指痛詈道:『什麼黃太太、白太太,他愛看李春來,我也愛看李春來。這劇園是公共場所,誰先來誰都坐得。除非他同李春來自開劇園,那才好限制人不坐呢。』桂珍來時,看見有人佔着,已不舒服,再聽他這些不尷不尬的話,自然惱羞成怒,忙招呼春來臨時請假,雙雙回到家中,定要自建劇園,一泄憒氣。春來正中下懷,先向某園告退。於是購基址,打圖樣,同某園望衡對宇,比他分外裝飾得華麗,置備的周到,足以弁冕上海。春來用個『春』字,桂珍用個『桂』字,名為『春桂茶園』。春來自唱武生,老生是汪笑儂,旦腳是周鳳林。春來既做老闆,桂珍便是老闆娘娘。擇吉開鑼,果然天天滿坐。桂珍同春來招搖過市,把睽睽萬目,都指為京卿的報應。有人還撰一聯道:珍而藏之,休教看碧成朱,月府有人思伐桂。
來何暮也,總算投桃報李,風詩何處許懷春。
上海是粵人聚會所在,桂珍這事,雖與廣東全體沒甚相干,究竟黃京卿有這官階,有這資產,弄得這樣不可收拾,並且為粵人留這污點,難怪要群起而攻。便這位某園爭坐的太太,他丈夫也從道員做過參贊,名叫伍崇煦,說起桂珍氣焰,真是不可逼視。粵人的團體是極鞏固的,辦事是極決斷的,饒不過朱桂珍。才函稟李春來經過的事實,京卿幾個舊友,更是義形於色,說:『此番不能使淫伶漏網。』桂珍聽得消息不妙,早經挖通手腳,避重就輕。適值丁靈芝違判來申,與春來有點關係,便將春來連帶拘案,定他風流罪案,只有一部梨園,到此星散了。春來每次候質,都是輕衫團扇,神色自若。桂珍運動到不上刑具,不吃囚糧,一切開支,約逾數萬。大眾都議論黃京卿悖入悖出。剛剛過得幾個月,春來從容釋放,同桂珍摒擋北上,自然落劇園唱戲。桂珍好在尚有餘蓄,盡可過活。上海這班粵人,只要春來、桂珍離了眼前,憑他姓黃也好,姓李也好,倒也不復窮究。
桂珍到得北京,知道八大胡同全是住着南妓,叫做清音小班,內中有幾個手帕交還,可互相來往。那南妓裏最負盛名的是謝紅寶,又叫謝姍姍,更叫洪寶寶,絕艷驚才,名滿遐邇。
天潢貴胄,無不折節下交。紅寶卻對着殷勤得很。慶王的世子捕二爺,已長到十八九歲,書房是不進了,巴結他的門客,帶他到胡同裏逛逛。看着南妓的身材態度,比北妓俊得許多,什麼窗幔、門帘,枕囊、被套,都來得莊嚴燦爛,不染纖塵。況且北妓滿口腥膻,滿身膨脹,一點沒有風趣。捕二爺本有個北妓舊識,叫做小排三,如今遇到南妓,早已棄之不顧。還記得桐城方爾止嘲北妓一絕道:清晨旅舍降嬋娟,便脫紅裙上炕眠。
傍晚起來無個事,一回小曲一筒煙。
捕二爺在胡同裏逛久了,才認得這謝紅寶。紅寶雖是南妓,卻能迎合北人的心理。北人賞識南妓的嫻雅,卻憎嫌南妓的矜貴。北人強豐是急色兒,旗門子裏的,尤其見面後便想落交。
偏是南妓灌了迷湯,又斫斧頭,斫了斧頭,又灌迷湯,弄得客人惝恍迷離,依然可望不可及。其實南妓不但喜狎伶人,連軟棚十裏的,居然邀他入幕,只有對待客人,守着這看得吃不得的秘訣,千方推脫,百計騰挪。只紅寶獨反其所為,但能夠和酒連場,自有相當的酬報。摴二爺在邸裏,縱然嘗得一臠,都是直挺挺的旗婆子,早經習見生厭,便溜進窯子,抱着窯姐兒,也不過春風一度,各自東西。到得胡同裏來玩,南妓總是印板文章,不肯通融一點。得了這紅寶格外優待,覺得香溫玉軟,無限纏綿,紅寶注意的是捕二爺,對待門客一班人,無不使他滿意。捕二爺稱讚紅寶,門客亦競相附和。從此捕二爺為紅寶所綰,行動坐臥,均在紅寶妝閣。門客笑謂捕道:『二爺屬意紅寶,何不攜了歸邸?紅寶固得所寄託,二爺亦免得往還。若在班子裏,終究有點不便。』捕二爺道:『你話何嘗不是?只我才娶親,便要納妾,恐怕老爺子不允。邸裏輩分多,禮節繁,紅姑娘防弄不了。我所以不敢說這話。』門客道:『這又何難?
先在外面租個宅子,把紅姑娘住着,慢慢再稟明老爺子,從前振大爺的翠姑娘,不是這樣辦嗎?』捕二爺道:『也好。不知道紅姑娘願不願?紅姑娘的母親,要多少銀子呢?』門客道:『紅姑娘千肯萬肯,銀子呢,房屋呢,家具呢,二爺總不要管,只要老爺子上好言一聲。』捕二爺道:『這事你們去干,總要秘密點,不要同老大一般,惹着瘋狗亂吠亂咬,連老爺子都擔不是。』門客答應着是。
紅寶除了牌子,進了新居,連他母親一齊跟過來。班子裏娘姨大姐,也來伺候二爺、二奶奶。捕二爺在邸裏,本來沒有事。慶王忙着賣官鬻爵,收門生,結親家,振大爺另有狐群狗黨,同那班親貴交結,沒工夫來管二爺。二奶年紀輕,麵皮嫩,二爺不歸號,也是有冤沒處訴。所以這二人雙棲華屋,並無外人干預。只有胡同裏一班狎客,許久不見紅寶,問起姊妹行,才知嫁了捕二爺。這個風聲傳播出去,某酒樓又發現題壁詩道:紅巾舊事說洪楊,慘戮中原亦可傷。一樣誤人家國事,血腥新化口脂香。
嬌痴兒女豪華客,佳話千秋大可傳。吹皺一池春水綠,誤人多少好因緣。
壁上添了這兩詩,大眾都說難兄難弟,聚在一門。有人還將『兒自弄璋爺弄瓦』七個字,對了『兄曾偎翠弟偎紅』七個字。咳,文章天成,妙手偶得,這十四個字,真可采入慶王的家乘,補入慶王的實錄呢。前時載振的事,還有趙御史直言彈劾,雖則沒什麼效果,畢竟使老奸膽落,乳臭心驚。現在風憲衙門,仗馬寒蟬,使慶王益無忌憚。便這一副聯語,兩首絕詩,他只當遊戲文章,並不十分在意。
載振又靠着慶王的力,出使一回英國,往賀英皇加冕。英國竟將載振排在三十六位,同埃及、印度使臣,參錯先後。清廷還怪英使劉玉麟,公文中不將貴族敘明,至蹈此辱。實則載振的歷史,英國豈有不知?第一是為着載振曾納翠喜,人格喪失,加冕巨典,謬以振往,是為褻瀆;第二是為着載振是清室疏族,不以載洵、載濤往,無端使振,是為輕忽;第三是為載振僅有世爵,不佔政治上重要位置,清不重英,英亦不重清,是為疏逖。載振走了一趟,便哄這種笑話,清廷還加俸加銜,帶挈載捕也升一級。老慶記招牌愈老,生涯愈盛,兩位世子着實能夠張羅。諸皇族跟着老慶起來,什麼善耆、載澤、溥倫、溥頲,你也大臣,我也尚書,說是不分滿漢,卻為安頓親貴,裁缺的漢人,反去署副都統了。
光緒尚在瀛台,說是聖躬不豫。老佛爺迴鑾以後,每以宮殿殘破,器物缺失,不無怏怏。況且年將七秩,皇嗣全虛。上次擁立大阿哥,又釀成這樣巨禍。變法呢,立憲呢,只不過順應潮流,也並非老佛爺的本意。幾個患難臣子,榮祿是歿了,王文韶是歸去了,眼前剩得一後、一妃,尤為無趣。每日聽朝出去,革命黨人的消息,日逼日近,東也鬧變兵,西也擲炸彈,刷新的政策,只有一樣禁絕鴉片。既然通諭全國,照會各國,老佛爺連進用的福壽膏,亦都屏絕。曾有一詩記事道:益壽佳名錫紫霞,香膏制就米囊花。
一般遺恨湘妃竹,應向重泉訴翠華。
老佛爺因此益形岑寂,幾個宮眷以外,這繆供奉依然存在。
陪着老佛爺談談舊話。老佛爺卻叫畫什麼【翠華西幸圖】,共分八幀,以作子孫遺念。不知繆供奉怎樣畫法?正是:馬足車塵傷往事,鴻痕雪印記前因。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